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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长乐坊, 殷重被抓,铁匠铺老板和学徒身死。

嫌犯落网,紧闭多日的城门也终于打开, 一扫紧张势态, 平都城照如往常迎来送往。转眼秋去冬来,连绵雨后, 平都城恍如一夜骤冷, 无云的天倒映在护城河上, 干枯的枝丫上栖息着乌鸦,叫声萧条。

平都城的茶馆酒肆,在这冬日里, 依然热闹。众人呼出的酒气中,皆议论着那神秘的嫌犯以及盛王府。盛王府近日门庭若市, 盛王春风得意,甚至连盛王府的仆役都排场不凡。

平都城达官显贵无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是知晓些缘由。

盛王捉拿了奸贼, 大获圣心, 即将被册封为新太子。盛王这几日, 已在着手准备了。

然而紧要关头,审讯殷重的时候, 却出了意外——此人, 竟不是殷重。

剥掉与皮肤相连的人皮面具, 面目混噩中,分明是那铁匠铺学徒的模样。刑部又立即找出那具学徒的尸体,发现面目也被作了假。

端王得知此事,坚称此人精于伪装, 阴险狡诈,定是在坠入机关密室的时候,易容伪装,好混过他的追杀,然而眼下,城门早开,那真殷重又不知道跑往何处去了。他虽表现得悔恨愤怒,心下实则既喜又忧。

喜则因为,父皇说了,抓住殷重者,立为太子,可他与盛王,谁能没能抓到真正的殷重。

忧则是,殷重还活着,那个顶替殷重的人也还在刑部大牢里重兵关守,若他扛不住酷刑,将过去的一些事情吐露出来……

大殿之上,端王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而他等不及忧虑如何处置了大牢里的人,那高台上明显见憔悴的老皇帝收起咳血的帕子,以帝王一言九鼎的魄力,正式宣布,暂立盛王为储,拟诏,昭告天下。

老皇帝的决策,令所有人都十分惊讶,包括盛王本人。

他难掩喜色,叩谢隆恩。

端王的脸色奇差,忍住冲动,只能跟着群臣皇子下跪。

捉殷重一事,分明是他出力最多,盛王恬不知耻地强揽功劳,完全就是无德无能的小人!父皇怎能如此偏心!为何偏偏要将储君之位给他!

难不成……难不成父皇早就从他们二人中,挑中了盛王?所以才让盛王的舅舅孟旭去守边关,立军功;明明抓到的是一个假货,也毫不犹豫地立盛王为太子?

他输了……?不,天底下又不是没有废太子,没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

朝会散后,盛王被众星捧月般地围绕,端王却尤为落魄地跟在后面,二人偶有眼神交汇,一个得意高傲,一个虚拟奉陪。

这一切,褚庭看在眼中,待上了马车后,小声与褚松回道:“盛王与端王的关系只会愈发恶劣,而端王面柔心狠,不是善茬,陛下这招,只怕刺激到端王,铤而走险,未免危险。”

褚松回略作思索,道:“叔父是担心端王有谋逆之心?”

褚庭道:“端王手里没兵权,向来结交的是文墨世家子弟,他与朝廷武将的关系也不甚相近,只他端王府的一些卫兵,还做不成谋逆之事,况且,陛下虽病重,威严如山,当年也是真刀真枪带兵打过来的,哪个士卒敢造陛下的反?”

褚松回点头,狐疑道:“此举属实不像陛下的手笔。盛王骄肆奢靡,贪婪桀骜,又无智虑,非明主之才,陛下也是清楚的,怎么会……”

“陛下,这是驱虎吞狼,要两败俱伤啊。”褚庭喃喃自语,掀开车帘,一道冷风刮了进来,马车正路过盛王府。消息一出,盛王府便立即张扬了起来。

平都城,齐国终于迎来了他的新太子。

万众庆贺中,盛王入主东宫,风光无二。而无人在意的热闹背后,景王府落成,景王一家子搬进了离皇宫一步之遥、住满了皇亲国戚的安和坊。

成元三十六年的冬天来得又快又轻盈,一场细雪落下,屋瓦皎洁,枝头红梅正晶莹。

细微轻柔的“簌簌”声,雪粒如飘絮,褚松回折下一枝红梅,又接过婢女递来的一份食盒,母亲嘱托他几句,他应声作揖,随后踩着积雪,搭上王府门口的马车,掀开厚厚的棉帘,一弯身,便进去坐着了。

程夫人见他这般匆匆忙忙,连自家马车也不乘了,偏跟人家挤一起,无奈摇摇头,暗道:“这出息,还是随了他爹……”

外面冷寒,马车里温暖如春,车厢里铺着厚布与毡毯。

赵慕萧听到动静,抬眸看了看,一双眼睛水润如泉,清凌凌的,玲珑剔透。他穿着淡青色的锦袍,裹着狐裘,脖颈周围一圈洁白的领子,毛茸茸的,将他那张本就好看的脸衬得愈发白净,像是兔子似的。

褚松回不由多看好多眼,替他翻着领口,挪动脚炉的位置,很忙碌地又从布袋里取出紫铜手炉,放在赵慕萧的手中,惯会给自己找便宜占,趁送红梅的时候,悄悄摸了摸赵慕萧的手,拉住,轻声问:“萧萧,冷不冷了?”

赵慕萧的手小小的,又嫩又滑,摸着软乎乎的。然而指间的茧子,可不是白长的。动起真功夫来,反手就拍得褚松回的手背发红。

褚松回叫唤一声,“真重啊,萧萧,你是一点儿也不心疼我啊。”

这今后可怎么办。

赵慕萧这几日用药,眼睛略见好转,见他手背浮起一层淡红,抿了抿唇,心想自己刚才好像确实太用力了,不免心虚:“那……那谁让你耍流氓的,师傅说了,若是有人欺负我,尤其是碰到那种好色之徒,我就要打回去。”

习惯性地说出师傅后,赵慕萧也愣了愣,心下一阵烦忧愁思,皱了皱眉,低头转着红梅枝,不再理会褚松回,想着师傅的行踪,与离奇消失了的殷重。正想着,没多久,唇角忽而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同时袭上一阵清冽的气息。

齐国推崇香道,平都贵人尤好香,衣裳熏香、佩戴香囊是常事。即便是后来到的赵慕萧,在景王妃的热忱下,衣裳也充满了浅淡的香气。

手上红梅漫香,和着衣裳的香,与褚松回身上那气息混合,丝丝缕缕,如春日的柳枝随风缠绕。

虽说强吻过,但褚松回没敢直接亲嘴唇,想着徐徐图之,慢慢来,因此只映着赵慕萧的唇角。然而在贴上的时候,又忍不住心猿意马,贪心了起来,往旁边挪动地盘,张唇含了含。

下一瞬,果不其然,被拍了一巴掌,这巴掌冲他的脸,斜着来的。小小的手,却波及到了他所有的五官。

“你!”赵慕萧很快耳朵又红了,恰如他手上红梅。

褚松回挨了打,还在笑,“你都说我是好色之徒了,我总得做些什么,才对得起萧萧对我的看法啊。”

赵慕萧道:“……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再?

但就是现在没生气了?

褚松回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含笑,想了想,故意问:“生气了会怎么样?”

赵慕萧表情看着很凶,“踢你下车。”

“啧,皇孙殿下息怒,我不敢了。”褚松回逗引般的语调,不太正经,“这外面还在下雪呢,很冷了,再说了,我还是玄衣侯呢,京城谁不认识我,被踢出去,多丢人啊。”

赵慕萧哼了一声,小声道:“装模作样。”

但这么一闹,师傅的事便抛之脑后了。

“我可是诚心的。”

萧萧的脸皮没他厚,褚松回也点到为止,打开食盒的盖子,“饿不饿?我带了糕点,你快尝尝。”

“不吃。”赵慕萧拒绝。

“真不吃啊?”

褚松回拿了一块,递到赵慕萧的面前,左右摇晃。

梅花酥芬芳的甜香,藏无可藏地飘到赵慕萧鼻间。赵慕萧抿了抿唇,别开脸。

褚松回笑了一声,直接递到他唇边,温声道:“殿下赏个脸吧。”

到了嘴边了,闻起来还这么美味,那哪有不吃的道理,况且褚松回骗他,他就要好好惩治他!赵慕萧又哼了一声,一副还在生气模样,张嘴咬下,皮酥馅嫩,一咬便沙沙地掉屑。

褚松回伸手接着,笑眯眯地喂了他吃了两个。喂完糕点,又说剥核桃,剔去蜜饯里的果核,伺候皇孙,也伺候得相当得心应手。

伺候了一路,马车入刑部。

褚松回扶着赵慕萧下了马车,挨打了也若无其事,执着地牵着赵慕萧的手,往刑部大牢去,“萧萧,这儿刑杀之气很重,你跟着我就行了。”

刑部大牢阴森,斑驳的石墙上溅着发黑的血。

经过关押穷凶极恶之徒的牢房时,沉重的动静,镣铐声、呼吸声,齐齐偷来的视线,都透着一股阴寒。赵慕萧也是第一次来刑部,不由地害怕,下意识靠近褚松回。褚松回嘴角上扬,牵着他的手,又紧了些,看向左右两侧,满是警告意味。

牢房尽头,再沿着石阶往上走,则是天字号监牢。

甫一踏入,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如箭般袭来。赵慕萧皱了皱鼻尖,模糊的视线中,大致也能瞧出一个人被绑在刑具上的轮廓。

“早就说你不必来了。”褚松回捏了捏赵慕萧的手心。

眼下这场景,即便纵横沙场的褚松回见了,也不由地心生怜悯。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血干涸了又流淌。

赵慕萧摇了摇头,眯着眼睛,“就是他……”

他说得不清楚,但褚松回知道他的意思,“对,当时在灵州时,应该就是他杀了冯季,屠了竹枝山道的山匪,还想刺杀我。”

赵慕萧拽了拽褚松回的衣角。

褚松回会意,慢慢地带他往那人方向去。

赵慕萧定住脚步。

褚松回问刑部尚书:“肯松口了吗?”

尚书道:“这是个硬骨头,一个字也不肯说,一心寻死。昨夜还有人来刺杀他,若不是牢头起夜,刚好发现了,他命就没了。”

刺客杀他,失败后咬舌自尽,又成了死局。

“谁要杀你?”褚松回问。

“你叫什么名字?”

“殷重去哪了?和你是什么关系?”

褚松回问了几个问题,赵应一概不应。垂着脑袋,结有血块的头发遮住他的脸,将死不死,尤为渗人。

刑部尚书头疼至极,“就这样,什么也不说,用刑也没用,还得保证他活着。”

赵慕萧屏住呼吸,尽力适应监牢中的气味,他看着不清的画面,做了做准备,鼓起勇气道:“我知道你是谁。”

赵应恍若没听见,死了一般。

“堂叔?”

然而赵慕萧轻如风的两个字,穿过赵应的耳朵,骤然化为了闪电,刺得他一激灵,猛地抬起眼皮。

他眼皮极其单薄,像一柄细长的剑。

第52章

狭窄的监牢, 高处开了一张小窗。正是月上中天,细雪纷飞。

赵应衣着破烂单薄,满是伤口与血, 狼狈不堪。他缓缓抬头, 面无表情,一对眼珠子似乎也渗了血, 尤显得阴森可怖。

“你说什么?”

声音如吞沙, 听得人发毛。

赵慕萧是怕的, 眼睫颤了颤,兀自镇定,道:“看来我猜对了, 你真是堂叔,你是简王的儿子?”

没有人能扛住齐国刑部的酷刑, 赵应也是如此。他历经刑罚,已是神思浑噩,生不如死。人在此刻,也最脆弱, 只维系着一点执念。赵慕萧只是轻轻一诈, 便诈出了他的身份。

赵应清醒了些, 扯着淌血的嘴角,似是嘲弄。

刑部尚书杜敬等狱卒牢头皆是大惊失色, 什么堂叔?什么简王?当年简王谋反失败, 陛下下令诛杀他的全家, 无一放过啊!这会怎么冒出一个简王的儿子?这皇孙又是怎么知道的?

褚松回弯起唇角,仰了仰头,萧萧自不比寻常人。

杜敬忙问:“皇孙殿下,这是……怎么说啊?”

“其实我也只是猜测, 不敢笃定。”赵慕萧慢慢道。

“曲州的简王墓被盗,一些盗墓贼落草为寇,藏身于灵州的竹枝山道,后来那批盗墓贼全被杀了,凶手对简王墓被盗十分愤怒。后来再调查,却发现不仅是灵州的盗墓贼被杀,其他地方的盗墓贼,但凡有行踪到过曲州的,也全被杀了。要么简王墓别有不可告人的神秘,要么便是……”

赵慕萧说到这儿,缓了缓。

褚松回正好接下,“要么便是凶手对简王墓,或者说,简王本人抱有极高的尊崇,势必决不允许盗墓贼的轻视、侮辱与冒犯。我到过简王墓,那王陵规格混乱,立得匆忙,没有机关,只有一堆简王生前的珠宝金玉与竹简器具,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了,不可告人的神秘?这种可能性几乎可以被排除。还有一件事,便是凶手在灵州,企图暗杀我,我有什么值得他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去杀的呢,我不过是当年一箭射杀了叛贼简王。”

杜敬听得一身冷汗,道:“那就是后者情况了,若是简王的遗子,面对父亲陵墓被盗,确实有杀死盗墓贼的嫌疑。可……当年陛下下令,简王府满门都……”

“我问过陛下,也查过当年的名册,也派人去了简州,简王曾经的封地调查,问了许多历经过简王叛乱的老人,才将事情由来拼凑完整。”

赵慕萧很认真地解释,“当年确实都杀了。但就在简王谋反的半年前,王府上有个侍妾因触怒王妃,不得喜爱,因此王妃借着简王不在家,寻了个罪名由头,将侍妾被赶出王府。这侍妾却是已经怀有身孕的,她将孩子生下后,就传来了简王兵败的消息,这位侍妾的名字被革除,因而逃过一劫。然而没过多久,侍妾病死,村里的老人说,孩子也不见踪迹,都以为是死了。”

杜敬久久不能合上嘴巴,“原来如此……所以他真是简王的血脉!蛰伏在京城,是为了……为父复仇?啊,我想起来了,一年前简王墓尸骨失踪案震惊天下,便有言论说,简王当年是因为功高盖主,被皇帝污蔑谋反的,那这坏天子名声的谣言,想来也是他所为了!”

“错不了。”褚松回拊掌而笑。

赵慕萧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一个人定然是完成不了复仇的,谁在背后帮你,杀了冯季的人也是你吗,他看起来与简王的事毫不相干,为何要杀他,那个殷重又是谁,他与我……我师傅是什么关系?”

听了这么多,赵应仍是一言不发,干裂的唇角,因他扯着嘴角而破皮,又渗出新血来。

杜敬喝声道:“说!”

不出意料,赵应还是不为所动。

杜敬又气又急,实在也没辙了,“殿下,侯爷,这些天,什么方法都试过了,要从这家伙嘴里撬出东西来,可难于登天哪!”

赵慕萧呼吸微沉,咬了咬下唇,思绪跳动,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我还因为什么猜到你是简王的血脉吗?”

赵应垂着脑袋,偶尔抬起头来,也是看着赵慕萧。

“堂叔,你最在意的,是什么?”赵慕萧又问。

他语声轻弱,却让赵应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提问,脑中拂过一些画面。

赵慕萧道:“你埋在简州北天山的,简王的尸骨。”

雪势转急,风卷呼号。铁窗外,雪片突然狂飞,些许刮进了监牢里,辗转落在被束缚在刑具上的囚犯肩上,正落伤口处,很快融化开,血迹再次氤氲开。

疼。赵应总算有了些反应。

“你……怎么……你怎么知道!”

他的反应极其明显,激烈冲动,双手双脚扯着铁链,目眦欲裂,倾身似要吞噬赵慕萧。

褚松回脸色一沉,握住赵慕萧的手,拉着他往后退了两步,冷声道:“你还要守着那秘密多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齐国铁骑所到之处,任你藏到天涯海角又如何,挖出那副尸骨,不过是时间的长短罢了。”

赵应有些歇斯底里了,“怎么会,怎么会!你怎么知道的!”

不知为何,他不说话时,赵慕萧惧意深重,见他如此狰狞,反倒没那么害怕了,他道:“是我爹爹发现的。”

“景王?!”

硕大的雪片砸下,擦过赵应的脸颊,他挤着嗓音,一发声,便有血溢出来,“父亲生前待景王如同亲生子,死后他竟连安身之所,都不留给父亲吗!”

监牢外,烛火幽暗。监牢挡不住外面的风雪,墙壁上灯影离乱。

着披风大氅的老皇帝,身形佝偻,两鬓稀疏斑白,肌肤松弛,老态毕生,然眉目锐利,气势逼人,叫人不敢直视。在他身后恭敬站立的,却是战战兢兢的景王。自从来了平都后,景王好似一下子变得苍老了。

一只蛾子飞过,撞死在墙角。

景王也很恍惚。

他也不明白,朝廷找了简王尸骨一年了,一无所获,父皇为什么将这个重任交给他?他更恍若在梦中的是,竟也真的让他找到了简王的尸骨。

景王的幼年,与叔叔简王最亲近,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被叔叔养大的。他甚至还跟着叔叔,去封地住过一阵子。

在他的印象中,叔叔仅次于父皇,是天底下最意气风发的人。他曾舞刀弄剑,与家眷笑谈,扬言即便是死,也要死得辉煌。死后该是葬入皇陵中的,可皇陵孤单、无趣,倒远不如葬在简州的北天山,坐拥无边山水,仿佛包揽天地。

景王记得很清楚,叔叔说这话时的语气与风度。

甚至过了很久,在灵州城,他总是能想起,那个既没有葬在皇陵,也没有葬在简州,而是草草落土于曲州的叔叔——坠落一代枭雄的地方,是他素来不喜的旖旎江南地。

景王扼着手腕沉沉叹息。

悚怖的监牢,褚松回的声音回荡着,“现下,要如何处置这副尸骨,就全看你了。”

狱卒按着愤怒的赵应,止不住他一身血。

赵应声嘶力竭:“你们想怎么样!我父亲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二十年了!他全家都死了,什么都没了,剩下这副尸骨了!”

赵慕萧心中泛起难过与同情。他却也不能说些什么安抚这位堂叔,他也心冷。万事万物都有它的规则与代价。简王谋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成功了便也罢了,若失败了,面临的又岂有好事。他能够活下来,已是万幸。

褚松回并无动容,“那又如何?区区尸骨罢了,你若是肯将事情交代出来,我们自是可以保全尸骨,你若执意只字不言,也行,就将这尸骨丢弃至荒郊野岭吧,可怜简王,死后二十年,终难安生。”

“你……”

这话显然戳中了赵应,他急促地挣扎着,“不行,绝对不行!你不敢,你不敢的……”

虽这么说,但赵应还是露了怯。敢不敢,不在于褚松回,而是看成元帝。他知道的,成元帝痛恨简王谋反,所以不许他入皇陵,只葬在曲州之地。如今又出了他这件事,难免新账旧账一块算。他死了没关系,可父亲的尸骨……

“你自己想想吧,我只给你一炷香时间。”

褚松回挥手。

牢头立马摆起一炷香,灰雾缭绕。

监牢中又阴森,又炙热。

褚松回紧紧握着赵慕萧的手,轻轻揉了揉,以作安抚。赵慕萧怔愣地盯着那一团血淋淋的景象,有些紧张,并无注意褚松回的动作。

一炷香落。

褚松回问:“想清楚了吗?”

赵应脸色惨白,像窗外刮着的雪片,他声音沙哑诡异至极,像喉咙中卡了匕首,甚是难听,他道:“给我纸笔。”

“纸笔?”

“我写下来。”他语带讽刺,“我这个声音,要怎么讲那么长的前尘往事?”

褚松回侧目,刑部尚书会意,悄悄离开监牢,问监牢外的成元帝。成元帝轻轻颔首,杜敬便立即派人去取纸笔。

纸笔取来后,赵应被放下,狱卒拖着他坐到方桌上。

赵应右手的伤口还在流血,他握着笔,忍着疼痛,艰难且缓慢地握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吾名,赵应,简王之子……”

杜敬看着他写,边念出声来。见他另起一列,执笔欲写。

突然间,岂料他举起毛笔,猛然地往自己脖颈处的刀伤上狠狠插去。他本就伤痕累累,这一击用尽全力,破开原本就有的伤口,纤细的狼毫笔竟如同刀剑般锋利,溅出血线!

“啊!”

杜敬等人惊叫。

褚松回也吃了一惊,拉着赵慕萧后退。血溅到了赵慕萧的衣角上,只一点点,却让赵慕萧呆住,他似乎嗅到了灼热的腥气。

监牢里顿时大乱,但很快,人人皆静了下来,跪拜老皇帝驾临。

成元帝缓步逼近,居高临下地看着滚落地下的赵应,他的脖颈处擦着一支毛笔,扎进骨肉中,血淋淋的。成元帝侧着脸,又走近了几步,打量他,自言自语道:“与简王,长得还真相似啊。可惜了。”

景王跟在后面,眼眶已泛红,强装镇定。

赵应浑身抖得厉害,嘴巴里汩汩冒出血来,他说不出完整的话,他带着强烈的不甘,死死地盯着成元帝与褚松回,终于闭了闭眼。然而那好似粘起来的眼皮又被他强行睁开,光是看着,就疼痛无比。

他最后,直勾勾地盯着赵慕萧。那眼神十分晦暗不明,复杂深刻。

褚松回捂住赵慕萧的双眼。

赵慕萧眼前一暗,他听到赵应用断断续续又如刀割般撕裂的声音,对他说:“你……要……赢……”

随后再无动静,只有血无声地蔓延开来。

监牢里长达许久的死寂。

又过了许久,只听得成元帝很平静地说:“曲州的简王墓已经重建好了,将简王的尸骨与赵应的尸体,一并下葬。景王,这事你去办,现在就去,连夜。”

“是,父皇……”景王跪拜。

成元帝拂袖离去。

窗外风雪正浓。

褚松回替赵慕萧撑伞。雪花硕大,吹得又急,冷意直入心扉。

“萧萧,小心点。”

褚松回扶着赵慕萧上了马车,收伞,放好柔软的褥子与坐垫,将事先准备好的手炉递入赵慕萧手中。他的手一片冰凉,沾了些雪花。

褚松回取出新的食盒,喂了他一块杏仁糕。

赵慕萧在走神,呆呆地张唇咬了几口。吃完一块后,他忽然问:“什么叫……我要赢?是我听错了吗?”

“我听到的,也是这个。”是什么意思,却百思不得其解。

赵应铁了心是要死的,连简王的尸骨都没能动摇他,死也不肯说出他背后殷重的秘密。

那殷重到底是谁呢?

师傅,又到底是什么人?

赵慕萧要赢,赢什么?怎么样算赢?

赵慕萧没心思吃糕点了,一路上恹恹无言。回了景王府后,就换下沾血的衣服,褚松回宽慰了他几句,却没什么效果,就连偷偷亲他,他也没什么反应。褚松回担心不已,替他敷完草药,又喂他喝了汤药后,与景王、景王妃、赵闲说了会话,直至很晚,才回侯府。

远赴曲州调查慕余的亲随将夜与蕴青回来了。

褚松回脱下狐裘,饭也没顾得吃,问:“查到了什么?”

将夜道:“回侯爷,在曲州街坊,提及慕余这个名字,知道的人很多,不过关于他的来历,众说纷纭,本就是曲州人、或者外地的,总之在那曲州城附近,什么说法都有。这个人好赌好酒,得罪人多,却很有本事,像个江湖人。”

都是没什么用的信息,此人如此心机,必有身份。褚松回心下烦躁。

蕴青道:“侯爷,还有……照您吩咐,我们去查了慕余的墓,里面确实……是空的,除了些陪葬的衣服、酒具、赌具等。侯爷放心,墓已恢复原状,没有被挖过的痕迹,小王爷也不会知晓此事。”

萧萧的师傅,果然没死!

殷重即便不是萧萧的师傅,也绝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褚松回听着风雪,一夜未眠。

赵慕萧也是。

次日雪停了,庭院中厚厚一层积雪。赵慕萧踩在上面,那声音让他想起了过去,在灵州时,尚年幼的他,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地留下脚印。

当时快乐,如今满心情绪。

许子梦的到来,打碎了景王府的冷清。

“先生来了,先生来了!”赵闲欢欢喜喜地去门口迎先生,接过包袱,将他夹着拽到屋里。

许子梦舟车劳顿,脸色略显憔悴,不过一下了马车,精神恢复了些,打量着赵闲,神采飞扬:“好啊,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可有偷懒?籍册还能找到吗? ”

赵闲道:“籍册都好好地在书房中搁着呢,娘亲作证,我可没有偷懒!”

师生的说笑,倒让紧肃多日的王府,松快了一些。

景王妃道:“先生一路辛劳,先喝些热茶暖暖身子吧。阿闲什么性子,您也清楚,您这终于来了,正好治一治他,自来了平都后,别说温书习字了,翻也不曾翻过一页。”

赵闲教叫道:“娘!”

“行了行了,你什么德行,当老师的我还能不知道?”许子梦接过热茶,摆了摆手,“我既入京,再重新好生教你就是了。”

他喝完热茶,舒服了许多,瞥见寡言少语,只带着淡淡笑容的赵慕萧,不由地心虚,“萧萧,你眼睛可好些了?”

赵慕萧笑道:“好些了,沈大夫就在府上,帮我医治。”

许子梦甚是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那个褚松回……我帮他瞒了你们,实在是对不住。”

许子梦其实在信上已经写过长达三页的道歉,洋洋洒洒,当面再说时,倒词穷了。

赵闲叉着腰,哼道:“先生也太过分了!这是欺骗……”

赵慕萧摇了摇头,“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先生定有先生的难处,也不必再提,不必自责。”

来了平都后,发生了很多复杂的事情。尤其是与师傅相比,褚松回那件事,他都快淡忘了。

许子梦亲口听到这番话,才真正地放下了心。

景王忙着处理赵应与简王的尸骨,成元帝催得急,他一大早就出发了。午时,褚松回又来景王府蹭饭,赶也赶不走,只好让他留下。

褚松回见到多时不见的许子梦,多喝了几杯酒,提起在灵州的往事。当然,避开些可能会惹赵慕萧不悦的话题。

许子梦大笑:“老夫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冯季被揭穿时的嘴脸,每次心烦了,就把这事拎起来回忆一番,顿时就高兴了!”

提及冯季,亦是谜团未解。

赵慕萧想了想,说起冯季的那枚视若珍宝的竹简,却用乌夏文写着曲州歌谣。

许子梦有些醉意了,稀里糊涂道:“以前齐国还没灭掉陈国时,这个冯季啊,他在陈国做官。平心而论,这家伙虽品性恶劣,却是诗书茂才,天资不凡,所读书文,过目不忘。我记得好像还出使过乌夏,回来便会了乌夏文。”

赵慕萧:“乌夏文……”

许子梦道:“是啊,这可少见啊,整个齐国、陈国,恐怕也只有他一人会乌夏语。虽说老夫厌恶此人,不过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有才之人。”

褚松回看向赵慕萧,赵慕萧也在若有所思。

褚松回问:“他这个人,去过曲州吗?或者说,他与曲州,有没有什么关联?”

许子梦是跟冯季当过同僚的,了解的比褚松回要多些。

“这我可不知了,应该没有。”许子梦又抿了一小口,眼睛一亮,“不过我想起来了,冯季向来看不上眼旁人,除了崇郢。”

赵闲有意在先生面前摆弄自己最近看书了,主动道:“我知道,这是温国出了名的文人,写文章可厉害了!”

许子梦嗤笑道:“就你厉害?那我问问你,除了这个,他还是什么人?”

赵闲便说不出来了,支支吾吾,最后埋头吃饭。

“温国的太傅啊。这人厉害,冯季就瞧得上他。温国亡了后,崇郢就失踪了,他的亲笔书文散乱,许子梦还花重金收集过呢。”

“哐当”一声,赵慕萧打碎了碗。

褚松回第一时间捡走了碎碗。

赵慕萧喃喃道:“崇郢?崇郢?”

忽然顿住。

褚松回接道:“殷重。”

他拍案道:“如果是同一人的话,那就能对上了。冯季会乌夏文,所以可能殷重来找他学习乌夏文,为了出使乌夏。学异族语的时候,曾在竹简上写了乌夏版本的曲州歌谣,其实没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用作练习。既然是练习,那也没什么用,殷重不会刻意带走。但冯季敬佩他,所以将此竹简珍藏,视作珍宝。”

饭桌上旁人听得云里雾里。

灵光乍现,褚松回又想到了:“温国的旧都,是曲州。温国皇帝,姓慕。”

赵慕萧愣住,“姓……慕?”

他的师傅,也姓慕。

第53章

“他们在说什么呢?”

厅堂中, 火炉的柴火烧着。

赵闲刚进屋,抖落一身的雪,冷哈哈地耸肩, 有些气恼地跺脚:“听不懂, 哥也不跟我解释,任由褚松回把我赶走!”

酒刚烫好。许子梦失笑, “赶得好, 你听不懂, 就别去捣乱了,影响人家赏雪。”

赵闲咬牙切齿,“哼!我是怕哥又被骗!”

许子梦握着酒壶, 险些被烫到,作为隐瞒的帮凶, 他略显尴尬。

景王妃笑了笑,解围道:“我瞧着不会了,看得出来,玄衣侯对萧萧是真心的。你们看, 他们两个人真是蛮投缘的, 萧萧在玄衣侯的身边, 也很自在。”

鹅毛细雪裹着斜飞的丝雨,青竹小亭里, 赵慕萧与褚松回正在争辩。

赵慕萧摇头, 蹙眉道:“那也不对啊, 年纪对不上。先生说崇郢是温国的太傅,既能做到太傅,想必资历颇深,不会年轻。若崇郢还活着, 那得八九十岁了吧?”

褚松回心想也是,“我们见到的殷重,无非三四十上下。”

·

他试着梳理,“前朝亡国后,四面八方揭竿而起,数国纷争多年,除却一些居于一隅的边远小国,昔日大地三国鼎立,齐、温、陈,齐国先灭温,再灭陈,统一乱世。灭温国,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如果说,殷重或崇郢这件事与温国有关的话,那毫无疑问,打的必然是复国的主意。”

他边说着,边替赵慕萧拢好狐裘的白毛毛。

赵慕萧陷入沉思,对他的这些小动作,也渐渐习惯了,疑惑道:“我在曲州时,听说书人讲过,那温国亡得惨烈,皇帝皇子、后妃公主,还有一些官员全都被杀了,这么多年过去,竟还有人图谋复国吗?”

“这也难说,许是有漏网之鱼,不甘亡国。”

仆从端来神医刚煎好的汤药。褚松回摆摆手,让他们下去,自己则将汤药端起,还是滚烫的,他轻轻吹了吹,“我父亲当时经历了温国灭国之战,曾当做教训说与我们族中子弟。温国占据江南地,依天险,强水军,钱粮富庶,然而君王贪图享乐,挥霍家底,落得那般下场。”

汤药冷了些,褚松回舀着汤勺,又吹了吹,递到赵慕萧唇边,“先把药喝了。”

赵慕萧下意识含着汤勺喝了,听见褚松回轻笑声,才醒了醒神,伸手扣着杯盏,“我自己来。”

褚松回又笑一声,没拦他,继续说着:“若是温国余党作祟,那就顺了。这些人,意图祸乱齐国,恢复政权,不过明显敌我力量悬殊,非一朝一夕所能成。他们可能想过很多种方法,其中一种便是利用异族乌夏,以此消耗齐国,寻求机会。于是,顺理成章,崇郢找冯季学习乌夏文。”

药有些苦,赵慕萧憋着一口气喝完,放下杯子时,脸都皱巴了。就在这时,手指忽然碰到什么东西,指尖捻到细细的碎屑。

褚松回道:“醉月楼出的新品,玉沙酥。方才我让千山去取的,还热乎呢,尝尝看。”

赵慕萧拈了块雪白色的点心,柔绵清甜,苦味顿散。平都果然是京城,醉月楼也不愧是京城里最豪华的酒楼,糕点都这般可口。

“好吃吗?”褚松回笑问。

“……好吃。”赵慕萧耳廓微红,小声,“谢谢你。”

褚松回笑意更深。

怕他又说出什么讨人厌的话,赵慕萧忙接续方才的话题。

“可是还有件事也很奇怪,在温国计谋的这件事中,冯季他是什么身份?时隔多年,因何被杀?还有,崇郢殷重,年龄对不上,应当不是同一人,他们又到底什么关联?我师傅呢……殷重,与我师傅面貌一样,年龄相仿,曾出现在我的小院,他们难道没关系吗,师傅真的死了吗……”

他一本正经的,十分郑重。这些日子,被养得白净,脸上长了些肉,气色红润。褚松回心里冒出冲动来,捏了捏他的脸颊,像醉月楼的玉沙酥。褚松回忍不住浮想联翩,轻声道:“皇孙殿下好多问题。”

心里想的却是,脸怎么这么滑,像包裹着凝脂的玉一样,还氤氲着绵软的温热。

“……拿开。说话就说话,老是动手。”

还没有原谅他呢。

毫无迟疑,赵慕萧又拍了下褚松回的手背。自从到平都后,他这个动作几乎成了习惯。

褚松回被拍开,挑眉,咳了咳。以前萧萧打他,可疼了,现在显然轻了些。褚松回表情颇为高兴,又贴着赵慕萧坐,“喝完药,就回屋歇息吧。这阵子雪又大了起来,莫要受凉,听神医的话,遮好眼睛。我待会去藏书阁找温国载册,询问当年历经灭国的一些老臣,查看看有没有崇郢的线索。”

“哦。”

褚松回凑到他耳边,细语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便先不想了,交给我吧,你安心睡下。”

“……嗯。”

赵慕萧揉了揉耳朵。

褚松回勾唇,撑着伞,先将赵慕萧送回厅堂,他再与景王妃、许子梦告别。

堂外廊下雨线如珠,阶下种着几株红梅,正迎风傲雪。

侯府也种了红梅,不过长势稍弱。母亲程夫人素爱莳花弄草,今晨还愁着梅花开得有些蔫。褚松回因而向景王妃讨教养梅的小技巧。

景王妃道:“自从搬进新王府后,我便忙于内宅事务,梅花都是交由花奴打理的。这一片的梅花,是……”

赵慕萧指了指,提醒道:“是哑巴叔负责的,他在那儿呢。”

褚松回顺着安童手指的方向,看见一穿着蓑衣的人正在亭子旁修剪花枝。看身形和脸色,上了年纪。

“哑巴?”褚松回顺口问了句。

景王妃道:“是,虽是哑巴,可养花的手艺可堪了不得。小侯爷,也不劳烦你去问了,我让他过会去侯府,亲自教夫人如何侍弄红梅,如何?”

这倒也好,褚松回谢过景王妃。

“萧萧,我便先走了!”

赵慕萧“哦”了一声,走就走,非要说个好多遍。

褚松回踩着积雪,穿过长廊,路过花丛的时候,瞥了眼,那哑巴躬身打理红梅,手法娴熟,神态整肃。

*

风雪交加,堆琼积玉。

马车刚出景王府,便有一辆马车从对面驶来。

马夫扬鞭,端王府的车乘匆匆行过,铜铃叮叮脆响。忽然马车内传来“啪”的一声响,震得铜铃一抖。

名贵的茶盏四分五裂,端王脸色隐忍,攥着手帕擦拭掌心的血痕。

曹泫惶然拱手道:“殿下息怒。盛王本就狂傲,成了太子,更是不可一世。如今又在极力抓王爷的错处,还请王爷冷静,切莫中了他的计谋,于礼仪上丢了分寸,授人以柄。”

端王擦伤口的劲道大了些。

他咬牙道:“本王已经忍他多时了!他以为他是太子,就能笑到最后了吗?父皇还在呢!父皇也真是老了,立此等庸俗肤浅的蠢人当太子!”

端王心里一肚子火,发泄道:“盛王强在什么地方,无非就是皇后的枕头风。谁让他母妃与皇后亲如姐妹,他母妃死后,他又被养在皇后膝下呢。皇后的亲儿子死了,自然要再为自己寻个依靠。”

气急攻心,掌心又渗血。

曹泫道:“殿下,恕臣直言。陛下是天威圣明之主,怎会立盛王为太子。臣和父亲这些日子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劲,只怕是……陛下另有谋算。”

端王阴恻恻道:“册封仪式早就行过了,盛王已经入东宫,全天下都知道了,还有什么谋算?”

“殿下所言极是。”

端王此时的火气很大,曹泫硬着头皮说道:“微臣斗胆请问,殿下还记得乌夏的将军雕一事吗?”

“当然记得,不出父皇所料,乌夏率兵攻打边城,太子的舅舅领兵守城,占了上风。哼,这下太子愈发得意了!”

“微臣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乌夏使节传出来的谶语。”

端王皱了皱眉:“你是说,射杀圣雕者承天命?赵慕萧?”

曹泫有些激动,点头道:“正是,殿下不觉得奇怪吗?陛下对此言论,竟毫无反应。微臣昨夜突然想明白了,陛下立盛王为太子,只是掩人耳目,实则是……”

“为了赵慕萧?”端王嗤笑,“你是不是想多了,你之前说我倒是相信,不过现在父皇都已经立了盛王。”

曹泫解释道:“陛下日日派太医到景王府,广搜天下名贵药材,十分关心并保护赵慕萧,还让景王去办简王的后事。那玄衣侯,每日除了练兵、查案,便是到景王府,而对于盛王,也就是新太子的示好,置之不理。殿下,细细想想,这其中明显不对劲啊,殿下不可不防。”

端王听着却很烦,不以为然:“那赵慕萧才到平都几天哪,一无根基,二是瞎子,三不通书文,而且父皇对他父亲一向不喜,怎么可能立他为太子。”

“殿下……”

端王道:“别说了,本王为太子之事,正烦着呢。眼下这情形,哪有心思去管赵慕萧。你要么就快给本王想想办法,怎么对付太子。本王真是受够了他那副猖狂。”

曹泫只好作罢,思索一番,道:“臣有一计。”

他摊开手,在掌心写下一个字。

横平竖直,极为标准端庄的:慕。

端王眉心一跳,立马想起了那晚让盛王钻了空子的追捕,以及身世惊人的赵应。

“说他做什么?晦气,这人太神秘了,居然还能找到简王的儿子。也是幸好赵应打死没吐露一个字,否则本王这会哪还能坐在这儿。”

“殿下宽心,臣已经派人追查此人了。不管他是谁,殿下,他的合香粉是有神效的。”

曹泫压低了声音,与端王慢慢说来。

端王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若有所思,露出笑容,甚至迫不及待,“好,很好!那这也算是一箭三雕了。你现在就去办!”

*

褚松回顶着风雪到了皇宫,先拜见皇帝,汇报了赵慕萧的近况,随后便去藏书阁中搜寻有关温国的信息。一连几日,他都在研读史书,又看了负责修史的翰林大人手稿,询问一番,再结合一些历经灭国的老臣之言,总算发现些猫腻。

“当年将士打进康州城,温国的富庶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狂喜,士兵的劫掠之心是挡不住的。先是天子寝宫,然后是后妃,太子……然而到了东宫,却是熊熊的大火,住在那儿的温国太子带着他的宝库自焚。等火势灭了之后,便只剩下焦黑到难辨人形的尸体了。”

“太傅崇郢,确实消失不见了。不过当时倾向于他死了,应是殉国自刎。就是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他的尸体。但是后来,简王谋反,据说有人在乱军中看见了崇郢。”

“侯爷当时年轻,应该不记得了,简王谋反的背后其实有乌夏人在作祟。简王在中原发兵,乌夏骚扰边境施加压力,逼迫齐国不得不分散兵力。”

“不过后来简王还是败了,很像崇郢的那个人也被官兵追击,中箭而亡……崇郢是温国的太傅,虽然名气大,我们都没见过,不知他长什么样。认出来的那个士兵,祖籍是温国的曲州,温国被灭,后来投了齐国的军,也是无意中见过。不过当时我们都没当回事。”

……

今日雪停,褚松回奉命操练东营的玄甲军。

休息时辰,他套着水囊喝水,将这些日子调查到的线索整理,并写了下来。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温国的亡国太子不一定真的被烧死了,极有可能与当时失踪的太傅崇郢联手,藏身某处,谋划复国。崇郢找到冯季,学乌夏语,出使乌夏,用的假名正是殷重。不仅如此,他还可能与简王勾结,掀起齐国内乱。

可惜后来失败了,崇郢身死。又过了二十年,名为“殷重”,与萧萧师傅长得很像的某个人,再次出使乌夏,挑起战争。

赵应,不过是一枚棋子。他们的真正目的,就是消耗齐国的国力,让齐国乱起来,他们好有可乘之机。

褚松回罢笔,将信笺封好,冷笑一声。真是想不开啊,温国被灭是咎由自取,如今百姓安定,还妄想复国。

他将信递给千山:“现在就送到景王府。”

王府中。

赵慕萧手里已有了一封信。

就在方才,楚随的书童上门,说楚随想邀请他去醉月楼吃饭饮茶。赵慕萧拒绝了,书童殷勤地替主人求情,走近的时候,还神秘兮兮地塞了一封信。

“我们公子原先与端王走得近。那夜抓捕恶贼被太子抢了先,回去后端王大怒,说了些话,无意中被我们公子听见了。”

赵慕萧拆开信,他本还想着自己又看不清字迹,谁知对方考虑得很是周到,在宣纸上刻出字痕。

赵慕萧闭眼摸着宣纸。

第一个字是慕。

他很熟悉的,师傅的姓。

第二个字是丰。

不熟悉,但在灵州的时候,他跟褚松回学写过字,因而认识。

赵慕萧睁开眼睛,眼皮一跳。

他的师傅叫慕余。

那这个慕丰……是谁?

第54章

不论是不是陷阱, 赵慕萧的胃口已经被吊起来了,他换了一身衣裳,披着狐裘, 习惯性地在身上绑着暗器与匕首, 以防万一。行走江湖,孤身在外, 总要保护好自己, 这些都是师傅教的。

“萧萧, 先把药喝了。”

赵慕萧喝完药后,接过母亲递来的蜜饯,冲淡口中的苦意。

景王妃又吩咐安童和几个护卫, 道:“你们几个,照顾好小王爷, 不可有一分闪失。”

“是!”

赵慕萧提着小食篮,往府外走去,正路过竹亭与梅花丛,见一中年人在修剪花枝, 看身形, 应当是哑巴叔。赵慕萧的眼神好些了, 方才那一瞥,闪过片刻的清晰, 他看到了哑巴叔手上鼓起的冻疮, 不禁想起自己在曲州时, 天寒地冻的,跟师傅练武不敢懈怠,因而手上也冻出许多冻疮,如今虽养好了, 但还是时不时地发痒。

赵慕萧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冻疮膏,“哑巴叔,这个给你。”

哑巴叔似乎愣住了,急忙摆摆手,不敢接。

“没事的,你拿着,涂在手上很有效的。我听母亲说这儿的梅花长得已经很好了,最近天寒,你也不必总是待在冷冬里了,回屋歇着吧。”

哑巴叔还是连连摇头。

安童只好硬塞到他手里,“我们小王爷让你拿着你就拿着,看你那手冻的。”

赵慕萧又掀开小食篮,挑了几枚漂亮的糕点,安童懂事地再次硬塞到哑巴叔的手中。

他愣住。

赵慕萧走到门口,忽然回来看了眼。他看不清了,不过似乎那个哑巴叔捧着糕点和冻疮膏,还在原地。

赵慕萧哈着雾气,猫身进了马车,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想楚随约见自己的目的,以及“慕丰”这个。

已是昏昏月色,伴着夜空几颗冷星。

一下了马车,有寒风刮来,像凌厉粗糙的狂沙。

楚随早已侯迎,一见了赵慕萧,便引他上了醉月楼三楼的雅间。

熏香袅袅,悠远温淡。

楚随温和笑道:“好久不见皇孙殿下了,再一见,竟有些认不出了。”

赵慕萧刚到平都,只是不起眼的王爷的长子,区区一个小王爷,场面还不如一个京官。而后,西山苑一箭成名,天子亲言皇孙,倍加宠爱,让景王在安和坊开王府,每日都有流水般的赏赐送到景王府内,药材、珠宝、衣裳。如今再看赵慕萧,锦衣玉带,竟也有几分让人移不开眼的矜贵。

果真是富贵、权势养人。楚随心下暗叹,连带着有些后悔,当初与景王府切割得太紧急了。

要不是殿下想到这个办法……赵慕萧还真不一定会见他。

“你信上所说的慕丰,是什么意思?他是谁?”赵慕萧直接问,“而且我记得楚公子与端王一向交好,怎么……”

“此事说来话长。”楚随失落地笑了笑,给他沏了一杯茶,慢慢道来:“不瞒殿下,我父亲因简王叛乱被牵连,贬至偏远小州,潦倒失意。我自幼读书,心怀青云之志,不甘就此消沉下去,于是铆足了劲入京、结交贵人、科考,终于在京城站住脚跟。”

“端王殿下便是我的恩人,他赏识我的才华,引荐我,助我在平都有住所,宣扬我的诗文,很快我就出名了。我本想着辅佐端王殿下,共创盛世,谁知那夜抓捕犯宵禁的恶贼,无意中听到了端王的怒语,原来端王他……”

赵慕萧静静听着,喝茶。

正到关键处,他忽然这雅间中的香气甚是好闻,像月下雪梅,令人不由走神。

窗外寒气凛冽。

褚松回勒绳下马,解开斗篷,微微俯身,道:“太子殿下先请。”

一身雍贵装束的盛王,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气度更胜往常,抬了抬下巴,径直入酒楼,傲慢道:“玄衣侯,本宫跟你说的话,你再好好想想吧。你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本宫不会亏待你的。”

褚松回似笑非笑。

下午时分,他在东营操练兵马,太子驾临,谈及边关与乌夏的战事,并帮他镇守边关的舅舅孟旭将军讨教了些兵道。褚松回看得出来,他有意拉拢自己,不过当下是多事之秋,天子之心难测,是否真的是太子继位,一切都很难说。

褚松回的态度照如从前,例行公事一般。

太子有些愠怒,觉得他无礼且不识好歹,不过似乎是忍下了,“平都城都道玄衣侯轻狂无状,实际上你却谨慎至极,不比你的族叔褚丞相差,也难怪你们裕州褚氏一族,从前朝发迹,至今煊赫。”

还笑着邀请他去醉月楼,“本宫要去醉月楼饮酒寻欢,玄衣侯也一同去吧?”

褚松回自然没允,他一会还要去景王府找萧萧,与他说温国之事。

太子猜到他会拒绝,又道:“行吧,玄衣侯与本宫这小侄子关系是真好。哦对了,醉月楼出了新品,名唤疏雪酪,形态典雅,如嚼玉兰,口味甚佳,比玉沙酥还要美味。”

褚松回道:“疏雪酪?这我倒没听说。”

“虽是新品,但还没挂牌对外贩售。醉月楼的老板为了讨好本宫,昨日先送了过来,太子妃很是喜欢,央求我今日再带些回去。”

褚松回正想着,萧萧最是喜欢醉月楼的糕点,什么桂花糕、樱桃酪、马蹄糕、玉沙酥,每次他带糕点过去,萧萧虽不说,吃得却很开心。想来这个疏雪酪,萧萧应该也喜欢。

恰好太子道:“听闻本宫这小侄子也喜欢吃糕点,正巧本宫事先派人知会过醉月楼,定做了几屉,许是多了,不妨匀一些,送给玄衣侯,再劳烦玄衣侯为本宫跑一趟,送与景王府如何?”

太子并非好善之人,况且这话来得突然。褚松回心生奇怪,下意识留了心眼。

“本宫本想亲自去见见他的,父皇毕竟很宠爱这个皇孙。只可惜今日走不开,玄衣侯若见到了他,顺便帮本宫传达一下本宫这做长辈的关怀之心。”太子的语气不容置喙。

因而褚松回与太子一同去了醉月楼。

收了疏雪酪等糕点后,太子便去雅间赴宴了,褚松回正要离去时,忽然瞥见熟悉的声影。

“安童?你怎么在这?”

正是赵慕萧的小厮。

褚松回问:“萧萧也在吗?”

“侯爷!”安童指了指楼上,“小王爷跟楚随上去了。”

“楚随?”听到这个名字,褚松回拧眉。也正是巧,抬眸便见楼上楚随出了雅间,将房门带上。

褚松回心口一沉,不做迟疑,提着糕点,三步并作两步,踏着楼梯,很快奔至三楼,斜睨了一眼楚随,快速推开雅间房门,进屋左右巡视,只见赵慕萧正躺在帐后床榻上,似是睡着了。

“萧萧?”褚松回唤了几声,都没有反应。

身体十分柔软,倚入褚松回的怀中。

亲随立马抓回了楚随。

褚松回面色压抑,眸中闪过狠色,手腕微用力,拽着楚随的衣襟,冷声道:“萧萧怎么了?你好大的胆子,敢对皇孙不敬!”

“砰”的一声,楚随后脑磕到墙壁,疼得眼前一黑。面对眼前男人的沉郁狠戾与逼人威势,楚随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褚松回不仅仅是养尊处优、打马踏花的风流世家公子,他也是从战场里厮杀出来的百战将军,只需要轻轻一刀,就能夺了他的性命。

楚随纵有不甘,也狼狈道:“侯爷饶命,皇孙刚才喝了茶,只是睡过去了!并无大碍!”

他话音一落,屋外又传来动静,进来了个人,竟是太子。

太子啧了一声,“玄衣侯真是好大的架子,你指桑骂槐当本宫听不出吗?放了他吧,他是奉本宫的命。”

褚松回暗暗吃惊,不得已松了手。楚随从桎梏中挣脱,慌乱而恭敬地向盛王行礼,“微臣多谢殿下。”

“走吧,这儿没你事了。”太子摆摆手,虽说计划成功了,他却觉得不太完美,这端王的人,他怎么看也不过如此。

得了命,楚随不敢多说,赶忙离去。

褚松回看着他离开背影,微眯眼眸,递了个眼色过去,将夜便了然,跟在了楚随身后。

“太子殿下是何用意?”褚松回声音更冷了些,“费劲机关安排了这么一出,总不会只为了疏雪酪吧?”

太子得意道:“那疏雪酪算什么?所谓韵成双璧,佳偶天成。本宫见你喜欢赵慕萧,有意玉成美事,助你一臂之力,小侯爷,你有什么可生气的?”

怀中之人的肌肤似乎渐渐地发热,褚松回变了脸色,甚是不可思议,一时之间竟有些没听真切。

“好了,良辰佳人,本宫就不打扰了。”太子颇有深意,“本宫爱才,才为你玄衣侯,花了这么多心血。父皇在时,你风光无双,可俗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本宫继位后,你玄衣侯不得为自己和家族好生考虑吗?”

太子不是傻子,裕州褚氏这股势力,占据齐国的半壁朝堂,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若不稳稳拿住,对自己将来必成威胁。只得先交好,再削而杀之,最后一举剪除。

丞相褚庭,也就是现任的褚氏家主,是成元帝的宠臣,尤擅权术之道,也是个老狐狸了,看似对他恭谨有加,实则太子总讨不得好。只得从小辈入手,谁知这褚松回是个小狐狸,一边是他太子,一边是端王,他更是玩得两边不得罪。太子正愁着笼络褚松回,就有人献上计谋了。

这人正是背弃端王,向他投诚的楚随。

太子笑道:“小侯爷,你年纪也不小了,却至今未娶妻纳妾,二十多年来不通晓此间春事,实在是可惜。若你试过之后,便食髓知味了,总之啊你一定会感激本宫的。”

说罢,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还体贴地房门关上了,嘱托下人不必打扰。

褚松回气急反笑,岂有这么无耻的太子。

他来不及愤懑太子行径,当下满心担忧赵慕萧的状况。

“萧萧?”褚松回又唤了几声,任是没有反应。他不禁急了,俯身欲抱他,带他先离开这里。

就当这时,响起一声梦中呓语似的低吟,赵慕萧忽然睁开了眼睛。

正与褚松回对上了目光。

褚松回不由地眼皮跳动,心口随之骤紧。

阁屋中暖香浮动,月色透过窗棂,照进一片柔和的皎洁。赵慕萧像喝醉了酒,身体无力,脸颊酡红,却无酒意,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眼眸水润晶莹,蕴着流淌月色的清芒,只是被团团雾气笼罩,恍惚迷离,又别有一种朦胧情意。这样的赵慕萧,与平时的乖巧或置气,截然不同。

几乎就一眼,褚松回就暗道不妙。

“萧萧……你,还清醒吗?”

褚松回甚至有些不敢碰他温热的手腕。

赵慕萧安安静静的,抬眉,睁了睁圆亮的眼睛,似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鼻翼翕动,嗅闻着褚松回身上的气味,清且沉,他喜欢那气息,靠得越来越近,陷入褚松回的怀中,面颊贴着褚松回的脖颈,小猫一样低语。他整个人是热的,嘴唇也是热的,灼热。

褚松回不仅眼皮跳,眉心也跳个不停,浑身上下都跳。

跳得他发颤,发痒。

呼吸几乎交缠在了一起。

“热,不舒服……”赵慕萧动来动去,乌发蹭得有些凌乱。

也热,也不舒服。他怀疑自己眼睛也有疾,一看赵慕萧就烫得厉害,不看又难受。

赵慕萧真的很热,如处暖阳盛夏。他退出褚松回的怀抱,扯着自己的衣裳,也拽着褚松回的腰带。

褚松回心里将太子骂过十八遍,却又没忍住将赵慕萧重新揽入自己的怀中。赵慕萧力气挺大,聚精会神地扯掉了褚松回的腰带,把他的衣服给扒掉。

起初他还很安静平淡,渐渐地似是热毒侵染全身,气息愈发急促,口中一遍一遍地呢喃着“热”或“难受”。他渴求寻觅到宽慰般的清凉,所以不顾一切地靠向褚松回。

“萧萧……”

喘息声就在耳边,褚松回抑制不住地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赵慕萧坐在他怀中,灼热的唇亲吻他的唇角,命令般的拽着他的里衣。

他的自制力能有多好,褚松回失神了,所有的感官都在酥酥麻麻地颤抖、叫嚣,袭过心肺六腑。他不是没做过梦,梦里春意浓,可现在才明白,梦远不及现实一分。

意乱情迷,褚松回扣着赵慕萧的后脑,亲他的嘴唇,含着他的下唇,撬开唇缝,辗转连绵。他单膝跪在床榻边缘,搂着赵慕萧的腰,倾覆欺压。他的腰很细,手掌覆在其上,带着隐隐的颤抖。

整颗心都为之战栗。

褚松回强忍冲动与不舍,离开他柔润红肿的嘴唇。他的身体好像越来越烫,再这样下去,定然出事。

谁知下一刻,赵慕萧又双手缠了过来,衣衫乱,眼神雾蒙蒙的不像样子,“楚郎……”

褚松回呼吸又一乱,“你叫我什么?”

“楚……哦不对……是,褚、郎。”

赵慕萧还残存着些许意识,抓着褚松回的手,在他掌心,磕磕绊绊地写下一个“褚”字,声音含俏,又带着天真懵懂的迷茫:“嗯……灵遇哥哥?”

是叫他。

不是他那个该死的未婚夫。

褚松回呼吸愈沉,仰头吐息,喉结滚动。他真的招架不住,将人推到床榻上,强势而霸道地与他十指相扣,吻了又吻,亲得又凶狠又温柔,难舍难分。

他太喜欢萧萧了,他是血气方刚却未经情事的男子,会控制不住想要……可是……

赵慕萧觉得很舒服,身体的燥热与难耐可以得到缓解,然而只是这样,却还不够,远远不够。他低低唤着褚松回,似是索取。实在算不上多安分。

褚松回调动着全身仅存的谨慎与理智,在心中唾骂自己:“不要趁人之危!”

他知道,萧萧是中了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现在对自己的一切亲密,都是起于情药。他曾骗了萧萧,惹得萧萧生气,虽如今他对自己态度转缓,却从没有说过原谅自己。他爱怜呵护心上之人,当然也想做那种事,渴望情到深处的骨血相融,却更希望是在彼此都清醒、情愿的时刻下。

褚松回深呼吸一口气,忍住欲望,向门外高喊:“千山!将夜!”

在门外徘徊,不知是进是退的亲随,听到这声呼喊,愣了愣,有些犹豫地面面相觑,怀疑自己听错了。都这个时候了……怎么可能喊他们呢……

“还不滚进来!”

屋里传来怒声。

二人一惊,管不了那么多了,连忙推门进去,“侯爷!”

屋里香得晕人。

一阵灯烛摇曳,光影离乱。掀起珠帘入内,榻外碧罗纱帐飘然,瞥见帐后两人相拥。

褚松回将赵慕萧摁进自己怀里,刚要说话,怀中的赵慕萧就受不了似的亲着他的脖颈,从喉结到下巴。这么一会功夫,褚松回额上已经布着细密的汗了,他扣着赵慕萧的肩膀,也不敢用劲,压着沙哑的声色说话,却没什么威胁,道:“你要是再亲我摸我,我就把你绑起来了。”

赵慕萧不满,“呜呜”地摇头挣扎。

千山与将夜顿时低头不敢再看。

褚松回长长吐出一口气,拔高了声音,森然而危险:“楚随呢?”

第55章

楚随压根就没出得了醉月楼, 一下了楼,便被轻功跃下、躲在红柱后面的千山捉了个正着,等待发落。

此时, 楚随被身后粗暴的力道一推, 膝盖发软,不由地跪了下去。“砰咚”一声, 膝盖像撞到了石头, 疼得他面目狰狞。千山把堵在他嘴巴里的布条拿掉, 他连声剧痛叫唤。

“闭嘴,赶紧拿出解药!”将夜怒喝道。

楚随惊恐异常,“什么解药?”

罗帐后, 赵慕萧挂在褚松回身上,面容越来越红, 身体越来越烫,眼神迷离雾蒙,像月色下弱柳与晚风拂过的涟漪春水。他蹙眉张唇,明显更加难受了。褚松回极力隐忍, 按着他紧紧搂住, 只得暂且任由他的手胡乱摸动, 又是解带又是咬他肩膀。褚松回吞咽,语声寒气逼人:“他不招, 就带去刑部, 转告刑部, 这位探花郎,是本侯特意关照的,刑部有什么本事,全使出来就是了。”

“是……”

“侯爷饶命, 还请侯爷开恩!”闻言楚随大惊,“可我这里确实没有解药啊!这种药的解药……不就是……不就是……”

那个什么吗。

楚随哆哆嗦嗦着,支支吾吾。至于他后面的话,屋内的人也都心知肚明。

“本侯再说一遍,交出解药。”褚松回冷笑,一字一句道。

楚随慌乱得无以复加,“侯爷,我真的没有解药……”

褚松回闭了闭眼,赵慕萧已经缠到了他的肩上。

他尽力找到自己的冷静,“那你哪来的药!谁给你的?太子?”

“我、我……”楚随疯狂转着眼珠,出了一身冷汗。

褚松回已经很不耐烦了。

将夜果断把刀架在楚随脖子上,恶言恶语:“想死吗,快交代!”

楚随哪见到这阵仗,吓得脸色惨白,“春、春药……不是我的,是别人给我的……我真没有解药啊侯爷!”

他彻底愣住了,惊恐如风起云涌。这个计谋本该是天衣无缝的。谁知道……谁知道褚松回竟然中途发难!可他不是一向最喜欢赵慕萧吗,如今人都这样,送到他面前了,竟然也能忍住吗……

褚松回当然忍不住,尤其是当赵慕萧企图把手伸进本就被扯得凌乱的衣衫里时……他就像个到处乱窜的小火苗!褚松回忍了又忍,连逼问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千山立马道:“谁给的?是不是太子!”

“……是!是!”

楚随有一瞬的迟疑,“是……太子殿下给我的!”

但是很快,他似乎找到了靠山与底气,又道:“侯爷,我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啊……”

耳边赵慕萧难耐痛苦的声音令褚松回咬紧后槽牙,他眉心止不住地狂跳,太阳穴与手背的青筋一并凸起,喉结滑动变得困难,听楚随的语气,还敢太子的身份压他,骤然心底燥热涌上,眼中充满阴翳,道:“我管你奉谁的命,端王还是太子!拖下去,以给皇孙下药之罪,关押刑部!”

褚松回心下无比躁乱,“还愣着干什么,拖下去!先别让太子发现!”

千山和将夜深知此时的侯爷有多……煎熬与暴躁,完全不敢多说,赶忙利索地捂住楚随的嘴,把他带了下去。

“蕴青呢!”

另两名亲随火速跪拜。

褚松回道:“去景王府,把沈冀带来……萧萧,别咬!”

赵慕萧置若罔闻,咬着他的耳朵。

蕴青立马应下。

“等会……”褚松回的声音很压抑,甚至有些艰难:“行踪要隐秘,除了沈冀,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异常,包括景王妃与赵闲。你们看好萧萧的那些小厮与护卫,警告他们不要异动,这种事,暂且不能传出去。快去!”

“是!”

蕴青走后,朱辞把守门窗。

同在醉月楼的太子此时已喝得醉醺醺的,丝竹笙乐,柳腰樱唇,早已迷了他的眼。丽媚娇艳的女子撩起香风,白葱般的手指执着琉璃酒壶,在太子的杯盏中添满酒。

太子不禁深吸香气,沉迷道:“还是女子动人啊,也不知那褚松回吃错了什么药,偏喜欢男子。啧,这男子之间,都硬邦邦的,有什么好玩的?”

女子嬉笑:“就是嘛,还是太子殿下威武!不过太子殿下,奴家听闻玄衣侯大人当初可是冒充未婚夫骗了皇孙殿下,皇孙殿下怎会乐意同他做那等事啊?”

“这算什么,总有办法的。”太子笑得不怀好意,“用药啊!”

女子恍然大悟,“若中了药,除非二人鱼水交欢,便只能用解药了。太子殿下,奴家方才路过玄衣侯的雅间,听见了些动静,可真厉害,这是什么药啊?不妨告诉奴家,奴家也去备些,好尽心服侍殿下。”

太子大笑,搂佳人入怀,“卿真是深得我心,不过这春药是楚随准备的,你若想,回头本宫让他送来些。这家伙平日里装得光风霁月,实际上呢,与端王一样道貌岸然。”

言语之间,手掌游移。

……

“侯爷,这春药就是楚随的,太子不知!”朱辞道。

没有回应。

千山眼神乱瞟,正经且风风火火道:“这个楚随口风是够紧的,事不宜迟,属下这就去刑部,逼他开口!实在不行就翻了他的家,不信找不到解药!”

朱辞疯狂点头,跟着出去了,守在门口,没有命令,不敢进。

雅间罗帐之后,一方床榻上。

褚松回只觉下了一场细细密密的春雨,雾气蒙蒙,潮湿、黏腻,但又柔滑、缠绵,情浓意切,绵雨中花树相依。

赵慕萧细白的脖颈此时一片红色,如蒸腾流淌的晚间烟霞。

褚松回不舍地抚着他颈后的一道疤痕,任他在自己身前胡乱地咬或是亲,偶尔也伸出红透的舌尖,舔一舔。褚松回眉头顿时蹙起,攥紧手,心中又气又急,实在没忍住,抓住他两只手,举高放在头顶,摁着他反复亲吻,泄愤似的咬了下他的舌尖。他又不敢用力,唯恐伤着萧萧,哪知对方神智虽不清,但还是很聪明,有恃无恐,照旧小心又大胆地舔咬。

褚松回气血上流,快疯了。

“赵慕萧……”褚松回磨着牙。

好像听见有人叫他,赵慕萧抬了抬头,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看他。他的眼神已然朦胧,失去清明神采,但依旧很漂亮,靡靡之色,醉梦之态。二人相视片刻,褚松回光是看了一眼,就口干舌燥,挪开视线。

然而脑袋只偏了些许幅度,赵慕萧便又冲上来了,黏着他不放。热情得甚至让褚松回暗骂太子,为什么不顺便给他也下个春药。

赵慕萧想不到他那么多,浑身的难受,只有在靠近他的时候可以缓解,可靠近了之后,又觉得更难受了,口中呜呜咽咽,拽着褚松回早就被揉皱得不像样子的衣裳,眼角泛红。

“灵遇哥哥,不舒服……”

“你抱我啊……”

褚松回觉得自己快被玩死了,却也只能认命似的,把他圈在怀里。

但这样还不够。抱了还要摸,摸了还要亲,亲了还要更亲近……

褚松回咬牙发狠道:“你是不是有点过分!再这样,我就把你打晕。”

赵慕萧低哼了一声,也不知听清了没,反正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钻不够、亲不够似的。

“……算了。”褚松回投降。

打晕,他倒也是舍不得。

衣衫扯来扯去的,两个人都只剩下薄薄的里衣了。所幸屋子里放了暖炉,床榻上铺了貂裘锦衾,脚底还塞了汤婆子,暖得发热。

方才这稀里糊涂的折腾,汤婆子不知去踹到了何处,褚松回一边摁着赵慕萧,一边在床边找,还得回应着赵慕萧,头皮发麻道:“不要乱动了……”

赵慕萧偏乱动。

褚松回心一狠,扣拽他的膝盖,将人抱着放在自己身上,手掌覆在他的手背,微微用力,让他牢牢贴着自己,捂着他的后脑并勾他的腰,亲得他只能发出细碎的喘息声。

“咳咳——”

帐外突然响起干咳声,声音很大。

褚松回这才睁开眼睛,一阵手忙脚乱地扶着扒拉在自己身上的赵慕萧坐起来,冲着外面叫道:“是神医吗?”

沈冀站在帐外,“是,侯爷。草民来了好一会了。”

叫了几声,对方没反应。无奈听了一会,还是青年人有意气,他一个行医多年、见惯世俗的老头子,听着听着也怪不自在了。

“太好了!神医,有解药吗!”褚松回问。

沈冀行走大江南北,破破烂烂的背筐中藏着不少药材、金疮药、伤痛膏,也习惯收集一些毒药的解药,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也正是巧了,就有春药的解药。

他取出药丸,“我听侯爷的亲随说了此事,便带着解药过来了。”

不需多言,朱辞早已备好了温水,接过解药,“侯爷,属下求见。”

“别啰嗦!”

朱辞掀开罗帐,低着头快步走,将解药与温水递了过去,不敢停留,飞快地又出去了。

褚松回得了解药,迫不及待地给他服下。

赵慕萧不配合,摇头抗拒。褚松回怎么劝也没用,只好自己喝下药丸和水,然后亲自喂到他口中。赵慕萧挣扎了一会,总算服下了解药。

褚松回拍着他的后背,抬着手臂,用衣袖擦去他嘴角的水渍。

“感觉怎么样?萧萧?”

赵慕萧蹙着眉,又抚平,傻乎乎地笑了笑,推了下褚松回。褚松回不设防,身子后仰,还没反应过来,赵慕萧便又坐在了他的身上,要亲吻。

褚松回情不自禁地心口一紧,萧萧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啊……

呸呸呸!不对,在想什么!

“神医,没用啊!”褚松回扶着赵慕萧,一边吼道。

沈冀很淡定,“哪有那么快就起效,等一会。”

这“一会”等的……一炷香后,两炷香后……

褚松回的声音仿佛快濒临极限了,“神医!还是没用,萧萧身上更烫了……”

沈冀疑惑道:“不对啊,寻常春药的成分大抵相同,我这枚药丸,是根据那成分配制的通用解药,凭此可走遍天下。按理说一炷香,就该起效了。”

他走到圆桌旁,挨个挨个地嗅闻杯盏与食盘,取银针检验。

“得罪了,侯爷。”沈冀说罢掀开帘子入内,搭着赵慕萧的脉,忽然严肃起来:“侯爷,请问春药下在何处?草民怀疑这不是寻常的春药。怕有邪性。”

“什么?”褚松回一愣,他慌忙低头看着赵慕萧。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赵慕萧比先前更加难受了,面色潮红得反常,印堂闪过一抹乌黑。

这药恐怕真不寻常。褚松回心下不安,道:“楚随,这事还得找楚随……”

楚随被秘密捉到了刑部。

刑部大牢正有杀人犯在受刑,凄厉声惨绝人寰。文弱的书生哪见过这阵仗,想强撑着奈何没有硬骨头。不过顷刻功夫,他就被吓得蹲在角落里,魂飞魄散了。被这么一恐吓,千山与将夜再来讯问的时候,就简单许多。

他找到太子,献上这一出计谋。药是他准备,但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给的。

这个“别人”,竟是他已经“背叛”了的端王。

楚随倒豆子一样,将事情全部交代出来,千山与将夜神情肃穆,又是太子、又是端王,直觉这弯弯绕绕的其中必有蹊跷,而楚随是关键人物,眼下不可有闪失,当时也没来得及禀报褚松回,便以玄衣侯令牌,嘱托刑部牢头,将楚随关押至秘密囚室,除了天子,谁能不得提人。

之后二人便马不停蹄地去了醉月楼,将来龙去脉告知褚松回。

闻言,褚松回脸色凝戾,眼底阴沉,“端王、太子……做得好,楚随是该先扣好。事有蹊跷,蕴青,你即可进宫,面见陛下。”

“是!”

据楚随所说,他所作所为皆端王授意。先是用“慕奉”二字,引萧萧上钩。在醉月楼的熏香炉中洒入药粉,香气袭人却清淡,不引人怀疑。紧接着,赵慕萧被迷晕中药。再然后,便是太子故意用“疏雪酪”,引褚松回到醉月楼,发现萧萧,意图“韵成双璧”,妄想借此笼络褚松回。

楚随是假意背叛,投靠太子,实际上还是为端王做事。

端王的心太明确了,斗盛王、当太子。

然而他为何要做如此复杂一出?莫名其妙,看起来他也得不到丝毫好处。

褚松回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是下在熏香里,难怪萧萧那么机灵,却没防备地中了药。”沈冀正探查熏香炉,没察觉异常,“端王真是谨慎,香已经换了。”

将夜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这是属下从楚随身上搜的,应是从炉中刮下来的香粉。”

“沈冀刚要去查看,褚松回便催促:神医!”

沈冀此时也没闲心揶揄他关心则乱了,摊开香粉,嗅闻一番。醉月楼用的是平都流行的香,景王府的府中也会燃,因而沈冀并不陌生。他取来一支银簪,拨着香粉细细查看。

旁人屏息凝神,只待神医发话。

“这香……”沈冀拧眉,好似有所发现。

亲随与小厮不禁凑上前看。

安童惊呼道:“这个发闪的是什么?”

“应当就是楚随下的春药粉了。”朱辞道。

他将那药粉描述给褚松回听。

原先的香粉是淡粉色,拨开层层厚重的香粉,可见底下有少量灰白色粉末,在灯烛下闪着暗光。

沈冀将这些粉末小心翼翼地挑出,闻到一股极淡的气味。

“这是……”

沈冀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破旧的古籍医术,“哗啦哗啦”地翻阅。

褚松回耐性差到了极点,问:“那楚随也闻了香,为何他没事?”

千山道:“据他自己说,他是事先服了端王的解药,进入雅间,所以无碍,不受药粉所扰。”

“端王有解药?”褚松回眼眸不由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