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好不容易赶走褚松回后, 赵慕萧躺在桂树下的藤椅上轻摇慢晃。
“桃棠发,满溪花,盼远方儿郎早归乡。早归乡, 莫徜徉, 朱紫白黄浑不如山野春光……”
赵慕萧闭眼低吟熟稔的歌谣,桂花蕊哗啦啦如雨落。
一缕桂花落在他的颈间, 恍然嗅到那年春花的香。
依稀记得是成元二十三年的仲春?因师傅赌钱出千, 得罪了城中贵人, 他随师父入山避祸。
师傅天性洒然,虽没了城中好酒好肉,却也乐得自在, 带着尚年幼的他,穿行山林, 酿酒、采药、捕鱼、打猎,行动之间便常哼唱着这首歌谣。
师傅好像通晓万物,赵慕萧随便指什么野草杂草,溪涧鱼鸟, 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信手拈来。师傅本事也很厉害, 如飞贼一行的飞檐走壁、开锁之道,行走江湖离不得的轻功内功、摘叶断绳飞花伤人, 甚至师傅还知音律, 尤擅笛箫。
那个时候, 赵慕萧眼睛正好着,他总觉得说书人口中的那些个世外高人,都抵不过他一个师傅。
“傻笑干什么?试试师傅刚做的新弓!待会带你猎野兔去。”
师傅刚削了竹子,改造了一柄旧弓箭, 教赵慕萧打猎射箭。霞光纵横山野的时候,师徒两满载而归。赵慕萧满头大汗,却一点也不觉得累,一步一步往山上爬,时不时顿住,回头喊师傅。
师傅仰头喝着自己酿的酒,轻轻一跃,便追上了他,畅然欢笑,高声吟着歌谣,山林竹风皆是回响。
后来,师傅去了,那柄磨损严重的弓箭,作为他的遗物,赵慕萧始终精心保存着。
桂花幽幽辗转,赵慕萧睁开眼睛,悄然接住落花。
他也情不自禁地又低喃唱着歌谣。
忽然很想射箭。
真正的箭,而非弩箭。
*
嗖的一声,箭离弦,四下叫好。
“陛下中了!”
“又中了天元,陛下果真无双!”
成元帝大笑,将弓箭丢去,“灵遇,你也来试试。”
褚松回抬手便接住了弓箭,却又双手奉还,道:“此乃陛下御弓,臣子不敢取。”
“自漠沙大捷,玄衣侯倒是愈发恭仁了。朕让你试,你就试。”成元帝拢着宽大的袍袖,蓦然一挥,“若功成名就换来的,却是二十几岁的青年变得圆滑老成,束手束脚,那让朕千秋之后如何去见你的父亲?照如从前便是了。”
“微臣谨听圣诲。”褚松回只得握住弓箭,大拇指扣弦,弯弓搭箭,步态沉稳。他对准箭靶的红心天元处,那儿正有一支箭。褚松回手腕极稳,岿然不动,眸色沉静,大有山林打猎之敏锐。
倏忽间,弓箭微微一动,出箭如闪电,肃然击中红心的外环,正在帝王之箭的正下方。
成元帝拍手喝彩道:“好!玄衣侯出箭,极有水准,远胜朕的那些个儿子们。”
褚松回归还弓箭,“臣谢陛下。弓箭之术,父亲从小便督促臣勤加苦练,为报国恩,不敢懈怠。”
“是啊,若你父亲还在,有你父子二人镇守边关,威慑乌夏,岂不为朕了却一桩心事?”说到此处,年迈苍老的老皇帝忽然连声咳嗽,春寿赶忙上前搀扶。
“快叫太医!”褚松回道。
“不必。”成元帝摆手,看了看将沾着血的帕子,诸多无奈,揉成团交由春寿,往平和宫方向去,不由地碎碎念:“朕老了,光阴百代,朕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可这齐国,看似欣欣向荣,却危机四伏。内有储君之争,外有虎视眈眈的乌夏,简王的尸骨还没有找到,又扯出什么冯季的写着曲州歌谣的乌夏竹简?”
褚松回跟随其后,忧虑道:“还请陛下保重身体,千难万难,终会迎刃而解。这是父亲教我的道理。”
成元帝与褚原亲如手足,待褚松回更是极好。虽有君臣之隐隐猜忌,褚松回亦是将对方看做君父,见君父病重,不由地想到已逝的父亲,亦感忧怀。
成元帝又一笑,“朕记得,朕都记得。且罢了,一事有一事的退潮,大浪滔天,也盖不住。灵遇,如你所说,眼下国家,哪一件事最重要。直言说罢,不必收敛。”
“回陛下,事有轻重缓急,臣以为,储君乃国之根本,当早立。”褚松回不紧不慢,把握好言语节奏,“陛下切莫再问臣了,只凭陛下心意。臣在京中多年,要么盘桓东营练兵,闲暇策马长街遣散心境,要么便在燕州戍守,与乌夏交锋,储君之事,臣不敢多言。”
成元帝看向朦朦的远方宫殿,“是啊,群臣奏本有十,八封便是请立太子的……”
太子薨,端王与盛王争位,朝臣暗中联络。成元帝屡屡定不下来,为此惹出数起纷争来,心中亦烦。他一代雄主,十几个儿子,要么懦弱无能,要么昏庸愚蠢,要么桀骜骄横,没一个让他满意的。他时常想,若能有褚松回这样的一个儿子,何愁储君不定,天下不平。
“但这事确实不可再拖了。”成元帝目光忽而锐利,“朕刚接到奏报,乌夏使团三日后抵京。春寿,传朕口谕,令端王与盛王同鸿胪寺主持此事,不得有误。”
春寿道:“是,陛下。”
褚松回道:“陛下,乌夏使团来访,送来当初约定好止战的骏马珠宝、乌夏文书,暂休太平。按照齐国惯例,为彰显国之威勇,流程中应有双方狩猎一项,陛下何不趁此时机,再多加察观诸位皇子。”
成元帝颔首,“你说的不错,这也是朕的意思。只不过朕担心,乌夏意图不明。当年简王谋反,就有这群蛮牙子在背后挑唆,冯季一个被废了的老臣,竟也与其关联,这乌夏远在漠北,难不成能翻手为云吗……”
“乌夏不过强于四肢,背后必有齐人捣鬼,扈立交代的那个殷重便是祸之源。陛下放心,臣定将此事查个明白,也定灭乌夏。”褚松回行礼,言语慷慨,自信张扬,甚是意气风发。
成元帝见状,这才满意,“对了,这才是褚原的儿子!”
君臣步至平和宫,褚松回先闻到一缕烛火气。
“你先退下吧,朕该烧香念经了。”
老皇帝本不信这些,可一年来诸事繁杂,百病缠身,身体每况愈下,甚至入夜惶恐难安,翻来覆去便是齐国内外动荡的政局与失踪的简王尸骨,在贵妃的建议下,烧香祈福,久而久之,竟觉心神安宁。
“是,陛下……”
成元帝见褚松回欲言又止,不由嗤笑,“行了,灵遇,朕知道你还想说什么。不过此事由不得你,该待赵慕萧来与朕说。”
褚松回坦然道:“那臣明日再来跪求陛下。”
一日不行,两日。两日不行,三日。迟早将这门婚事作废。
成元帝乐见热闹,“行了,朕已下诏宫中禁军,戍卫京都。你统领东营,这几日加强练兵,不可懈怠,朕要给乌夏看看,什么是中原大国,却也要防备混在乌夏的细作奸贼。”
褚松回只好道:“是,陛下。”
整兵戒备三日,乌夏使团抵京,由鸿胪寺接待,查验所持骏马珠宝、单于亲笔书信。当夜入宫参加宫宴,次日于西山苑举办狩猎活动,用以扬威,表大国风范。
奉皇帝令,皇亲宗室随同。
“萧萧,爹昨夜没睡好,今日这眼皮也一直跳,怕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临行前,景王忧心忡忡地提醒两个儿子,“你们切要万分谨慎。”
赵慕萧接过景王妃端来的汤药,慢慢饮下,道:“爹说的是昨晚宫宴的事吧,那乌夏使者虽表面恭敬,实则甚是张狂。”
景王扣带系冠,“是,只怕今日狩猎,乌夏还要挑事。昨夜宫宴,已引得父皇不满。天家威严,岂可侵犯,更何况父皇心气那般高,又岂会纵容乌夏在平都猖獗,今日势必是明争暗斗,几方角逐。不过此事与我们没什么关系,自有端王、盛王,丞相、定国公等重臣去周旋,我们只需熬便是了,熬完今日,明日便可回灵州。”
赵闲性子野,得知要参加狩猎,激动得面红耳赤,在空中比拟着射箭的姿势,有模有样。
景王敲他脑袋,“可听见爹说的?若有差池,便是不得了的事!”
“知道啦,我有分寸的。”赵闲扁了扁嘴,见机逃开父亲的敲打,溜过去扶着赵慕萧上马车。
马车疾行,停在西山苑的南门口。
景王携二子下马,随引路宦官进入西山苑,立于在众亲王的行列。
此行,他们是为随行观赏,无关紧要。
赵慕萧但见一片连绵葱郁的树林。
西山苑便是齐国设于郊外的皇家猎场。草木横生,浓阴遮天。处处甲兵森严,刀戟寒光凛冽。此时正当秋,光色微冷,照在玄色铠甲上,尽是凌凌肃杀气。
赵慕萧闭着眼睛,甚至能听见兵甲擦着刀戟的声音。
他心口不由地跳得快了,不知为何,直觉今日必出事。
随着哨音一响,双方各派将士或皇子入围猎场打猎。高台之上,鼓声咚咚,秋风猎猎,卷起百叶翻飞,片片似箭。帝王正与乌夏派来的使节阿环苏言语一二。
赵慕萧所在的行列,位置不算好,看不清围猎场的纷争,眼前人群众多,实在难分,在如此盛大的场面下,他的眼疾似乎严重了些。他只得闭上眼睛,细听声音。
兵甲秋风声,周围亲王的窃窃私语,高台处的对话里,帝王对蛮族使节的憎,蛮族使节对帝王暗含的不敬……穿梭其间的,一种沉闷的,似乎是野兽的声音。赵慕萧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群马飞踏而来,听动静,是狩猎结束了。
他睁开眼睛,循声而望,只见一群人下马。齐人与乌夏人的装束不一样,前者精致,后者粗犷,最是好分。在齐人中,又属一身玄衣劲装的褚松回最是鹤立鸡群,志得意满。
赵慕萧抿了抿唇,移开视线,这个人,确实耀眼。当初冒充他未婚夫,也实在可恶。
经由清点,褚松回所射得猎物最多,乌夏的勇士其次。端王与盛王并列排在第三,针锋相对。
这个结果,成元帝大为满意,“好!果真是朕的齐国儿郎!来人,赐!”
乌夏被落了下风,身为使节的阿环苏也不恼,“贵国坐拥中原,灭温、陈,灭高棠、南筠,一统四海,饱经战火,却还能在极短的年岁里,休养生息,于漠沙一战中,与我乌夏打成平手,不得不止战,可见这位将军了不起啊,阿环苏佩服。”
乌夏擅长骑马射猎,而褚松回力压乌夏,便是扬齐之国威,成元帝大悦:“此乃齐国之国士,万金难得。使节恐怕只能光佩服着了。”
阿环苏也笑,“这地上跑的猎物嘛,我等甘拜下风。”
成元帝听他口气,“哦?使节还有后招?”
阿环苏道:“后招谈不上,出使前,大单于交代我,此行即是笼络两方关系,首要宗旨便是和平,在和平的基础上,互相切磋、增进友好罢了。”
成元帝道:“如使节的意思,是射猎飞禽了?有何不可,来人……”
“陛下,”阿环苏起身,行了一个乌夏礼,“不劳陛下,在下奉大单于之令,有一个主意。”
“请讲。”成元帝不动声色,却在一瞬间,面部肌肉往下坠了一坠,目露精光。
“我乌夏勇士爱养马,也爱养雕。五年前,大单于捕获一只雕,待之如至宝。我出使之前,大单于曾叮嘱我,定要让此雕飞在平都上空,一览中原繁华。”阿环苏沉声道。
群臣皇子暗暗议论。
成元帝面不改色,“使节入京,带了一个巨大的笼子,里里外外都用布包裹着,那便是这只雕了?”
阿环苏笑道:“正是,果然一切都瞒不了皇帝陛下的眼睛。只是来的时候,那雕的手爪上不小心缠了绿松石圆环,正好我们大单于想请求贵国勇士将其射下,此乃大单于的心意,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成元帝端起茶盏,喝完药,挥手道:“有意思,准。”
于是阿环苏屈指放在唇间,吹出一声悠长的哨音。
片刻后。
赵慕萧忽而抬头,隐约间听到锁链拖曳声,沉闷的哼响,逐渐明显。再然后,便是锐利的一声长啸,一只苍黑色的雕纵身穿过茂密的翠林,直上青云,盘旋于西山苑上方。
第42章
“此雕是我乌夏草原上最庞大勇猛的雕, 可至万里高空,纵天下也无可比拟。”
阿环苏摸着干硬浓密的胡须,语气中是藏不住的骄傲得意, “昔年我们大单于在山崖上捡到这只雕, 予以人肉喂养,此雕曾助大单于飞驰苍山, 淌过牧水, 深受大单于的信任, 又得乌夏诸位王子的欢喜。此雕常陪王子们驰骋草原,耍刀练武,灵性十足, 故而又名,将军雕。”
成元帝但笑不语。
乌夏草原广袤无垠, 山峦巍峨,养出此般雄壮的雕,又是得大单于喜欢,又是王子欢喜, 还什么将军雕, 其用意, 昭然若揭。
乌夏果真猖獗,在平都的地盘, 在西山苑, 都敢如此嚣张。可知这个蛮族绝无臣服之心, 非夷灭,边关不得太平。
“这地面上的狩猎功夫,我甘拜下风,不过这天上的, 倒要领教。”
阿环苏“啊”了一声,“陛下与众多王爷不用怕,将军雕经过训练,只听饲者哨音,绝不会危及诸位贵人。”
列中王公们已有不满,起身呵斥阿环苏跋扈,对齐国大不敬。
阿环苏却故作无辜,道:“陛下,不是狩猎吗。此番前来,大单于令我带来乌夏最英勇的将军雕,为的便是交好。我们生长在草原大山中,却想不到中原上国的这些弯弯绕绕,还请陛下相信,绝无任何冒犯之意。”
“只是如此宝贝的东西,大单于竟也舍得。”
成元帝抬眼,看向西山苑上空的雕,又看了看褚松回,天光一暗,他的眸色也显得阴冷。
褚松回立刻会意,不动声色地离开,火速调弓箭手集结,隐匿于周遭,若有一点异动,即刻射杀苍雕,围住乌夏使团。顷刻间,褚松回回到行列中,那阿环苏还在吹嘘这雕。
“好物当共赏!我们大单于还说了,谁若能射中那只绿松石的圆环,便将此物相赠。”阿环苏信心满满,“不知贵国,派出何人?”
成元帝的目光巡视过一众皇子将士。
“本王来!不就是一只雕吗,本王狩猎时,也曾猎过两只,鹰也猎过!”
端王出列,举起右手,掷地有声。
落了一步的盛王暗自恼悔,这风头竟还又让他给出了。
“好!”成元帝赐弓。
端王大喜:“多谢父皇!”
说罢,欣悦地接过御弓,牵着马,气宇轩昂地往猎场走去。他上马拉弓,催动马跑,仰头看着翱翔的苍雕,然而连射几箭,尽数落空。那雕灵动至极,仿若长了好几双眼睛。
“端王殿下,箭术不凡,要不,再试试?”阿环苏笑道。
端王气急败坏,没多时已是汗流浃背,再要取箭,却摸了个空,箭囊中已空空如也。原先想在父皇面前得脸,射下这雕来,谁知反而给自己挖了个陷阱。
他悄悄看了眼皇帝,顿时一阵冷寒。
阿环苏恭恭敬敬地向成元帝行乌夏礼,“陛下,此雕胜在灵巧纵横,确实不容易射中,连我们乌夏的王子们都苦练多时,才可百发百中的。”
成元帝冷笑一声。
“父皇,儿臣愿一试!”盛王心想这正是时机,趁势出列,气势沉稳而有威严。
盛王起身,与端王相对,眼中划过一丝轻蔑,颇有礼节地接过御弓,“有劳皇兄了。”
端王心下恨恨。
盛王于是策马入围场。相比端王,他显然谨慎许多,没有贸然出箭,而是在林间奔逐,似乎摸着天上苍雕的飞行方向。待苍雕矮身飞行,他终于出箭。不料那苍雕振翅翻转,竟擦过箭矢。一连数次,皆是如此。
原本自矜的盛王也不由地不安,拼尽全力却仍然射不中那雕爪上的圆环。渐渐他心力支撑不住,发箭的速度变快,没一会,箭亦被耗尽。
端王见了这一幕,表面甚是担忧,实则松了口气,心道却也不过如此。
阿环苏拍手道:“不知还有哪位王爷,愿意试试的?”
底下一阵哄乱,皆无人应答。
一者,他们都看出了乌夏来者不善,有意羞耻;二者,端王与盛王已是皇室中擅于骑射的,连这二位都不能射中,遑论旁人。
成元帝则面色铁青。
他们却还是从一开始,就中了乌夏的计。
只是,刚打了一仗,作为败方的这乌夏怎么敢的?!
齐国又岂会吞下这份羞耻?
成元帝环视诸皇子,只见他们一个一个地低下了头,生怕被派出去丢脸,不由地心中火大,真是废物!
“玄衣侯!”成元帝拂袖道。
褚松回还没应答,阿环苏便道:“陛下,只怕玄衣侯不可。”
成元帝冷笑道:“为何不可?”
“此雕名为将军雕,玄衣侯褚大人亦是将军,这雕,自然不可硬碰真将军的锋芒。况且在我们乌夏,只有大单于与王子有资格训练此雕。”
成元帝意味不明道:“你的意思是,只能是朕与皇子皇孙?”
阿环苏假意听不出成元帝的怒火,微笑道:“这是大单于的意思。”
皇子无能,皇帝也已苍老,两鬓斑白,视力减退,如何能射中这千里之上的雕?无论射中与否,都是天大的屈辱。
“大胆!这是齐国,是平都,陛下待尔等以上宾,尔等竟猖獗狂傲,不知天高地厚,还用什么雕来挑衅,想当初漠沙惨败,你们大单于匆忙求和,三日三夜的商讨后,陛下才答应退兵,放尔等一条生路,难不成都忘了吗?而今这便是求和的姿态吗!”
丞相褚庭怒斥乌夏使节,喝声犹在耳。
阿环苏不以为然:“大人,这是以射猎谋友好啊,怎么不算求和?既如此,那我让将军雕飞得矮一些。”
他吹了个口哨,那雕果然飞矮了。
成元帝眯了眯眼眸,精光乍露,如同一匹老狼。
他看向台下诸皇子,忽然发现一人,其余人都低着头,独他仰头看雕。
正是景王的长子,赵慕萧。
赵慕萧看了好久了,那确实是他见过最灵动敏捷的雕。
成元帝心中愈发烦躁暴怒,问了几声,无皇子敢应。朝臣责斥,而乌夏得意洋洋,一时之间竟让齐国陷困境之中。
就在这时,成元帝又将目光放在了赵慕萧身上。
在紧肃僵持、明争暗斗的场面下,众人担惊受怕,他却只是微微蹙着眉,面色沉静。
完全不像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应有的反应。
“陛下,将军雕已在天上飞了好一会了。”阿环苏慢慢悠悠地说,“若贵国射不中圆环,便让它歇息一二吧。”
定国公已怒气冲冲,指着阿环苏道:“欺人太甚!乌夏到底什么意思!真当我们齐国是软柿子吗!”
阿环苏笑道:“定国公大人急什么,听闻国公大人年轻时也曾立过战功,想必是武艺超群,只可惜不逢时候,我大单于这雕,只迎皇子皇孙。”
这是齐国的耻辱。
连景王都紧紧攥拳,瞪着乌夏使节。
赵慕萧察觉父亲愠怒,又仰头瞧了瞧肆意的所谓将军雕,耳边各种王公贵族的议论、帝王隐隐的怒火、雕游长空的嘶哑声。
“既然如此,便得罪了……”阿环苏等一众乌夏使者满脸快意。
“我可以试一试吗?”
声音文雅,脆生生的,不大不小,却骤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萧萧?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景王惊慌失色。
褚松回下意识上前一步。
阿环苏问成元帝:“请问陛下,这位是?”
成元帝不答,指间敲击檀木桌面,若有所思反问赵慕萧:“你可确定?”
赵慕萧点点头。
阿环苏身后的副使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是皇帝的儿子的儿子,皇孙,没什么权势,而且听说患有眼疾。”
阿环苏得知,更是不屑地哼笑,经过副使提醒,“看来平都真是无人了。”
赵慕萧面色淡然,乖巧文静,道:“不妨一试。”
“好!”成元帝见他这副不动如山的姿态,不禁叫好,亲自下了席位,将御弓赐予他,“你会射箭?”
赵慕萧道:“略晓一二。”
成元帝不禁笑了一声,极为短促,“看得清?”
赵慕萧扭头看天,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但能听见宝石与圆环相撞的声音。”
成元帝又问:“几分把握?”
赵慕萧目色茫然,“这个,不知。”
成元帝打量他,忽然有些期待。
“萧萧!上这匹马!”
接弓佩箭时,褚松回已牵来了一匹马。打眼一瞧,便是上品。鬃毛微短,毛色光亮,体型坚实,双眼炯炯有神如明珠。
成元帝一眼就认出来了,道:“这不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马吗,朕还没见你给过别人。”
赵慕萧有些不乐意,却又没法子。
褚松回温声道:“这马性子柔和灵性一些,适合你,你拉好这条缰绳,若他速度快了,便制住……”
阿环苏忍不住笑,“这箭在弦上,却才教授马术。果真是中原大国,那古话怎么说来着……”
他看向身后的一个老仆。
老仆恭敬地低下头去。
阿环苏接着大笑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如此坦然气魄,在下敬佩不已!”
被他这般说,其余人心中亦生微词。连马都不会骑,何谈射猎?景王与赵闲更是忧虑,为他捏了把汗,不厌其烦地嘱托他小心。
赵慕萧置若罔闻,牵过马辔,打断褚松回的啰嗦,“我记得,我的记性没那么差。”
褚松回教过他骑马,后来的一年里,他也曾骑着马穿行在竹枝山道,在晴岚亭追忆过去。
褚松回道:“慢些,你若赢了,今夜能否赏脸,我请你去摘星楼摆一桌晚宴?”
“……不必。”赵慕萧没忍住,“你就得我会赢?”
褚松回含笑:“当然,我见识过,小王爷百步穿杨。射雕不过射筝,并无区别。”
赵慕萧抿了抿唇,没说话。
他看不清周遭神色,但他知道,应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真是怪……不自在的。他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策马驰向猎场。
一入猎场,幽绿林间群鸟争发,掀动簌簌沙声。
苍黑色的雕盘旋于上空。
赵慕萧驾着马,跟随苍雕的形迹方向,却没急着拉弓。此时秋光有些明耀,他仰头看着,难免觉得刺眼,不由眯了眯,分七分注意力在雕爪上的圆环清脆声上。
他速度偏慢,策马反复。
场外看着却焦心如焚。
端王急道:“这赵慕萧在搞什么,怎么还不射箭?早知如此,又何必自告奋勇,丢齐国的脸面。”
相交之下,盛王显得很和气,“十弟这话便不对了,萧萧到底是你我的侄子,他既举手了,想必是有本事的。或许可以凭借聪明才智,克制那雕,也未可知啊?”
阿环苏见状,心中满是嘲笑讥讽,正要说话时,忽然身后被抵了抵,似乎是觉得憋气得慌,他抄起酒盏喝了一整壶,这才闭嘴。
而这一幕,恰好被褚松回收入眼底。
他敛眉,目光移至阿环苏背后的,那个老奴。
此人容貌苍老,鹤发鸡皮,腰背都佝偻着,年约六十上下。一张长着乌夏蛮族人的脸,皮肤又松软又好像紧贴着。方才褚松回便觉得此人怪得很,看似这乌夏使团的核心人物是阿环苏,实则他的每一句话,都犹如经过精心演练,有些言语甚是不像是出自不通礼仪教化的蛮族人之口。
现在看来,这背后的人物,便是这神秘古怪的老奴了。
褚松回正想着,突然听到景王和赵闲紧张的喊声,忙看向猎场。
赵慕萧拽马,稳住身形,他闭了闭干涩的眼睛。正是用药期间,本不该触光的。可近来他恢复得很好,便松散懈怠了。赵慕萧沉思,摸了摸腰间,忽然摸到一条柔软丝滑的衣带。
很熟悉的丝织纹路,刻画出祥云。
“萧萧,系上!”正在这时,猎场外传来青年清朗的声音。
赵慕萧犹豫一番,只好暂时先系上。眼前黑沉,破除浑噩模糊的束缚,想起从前与师傅在山里打猎的时日,风在耳朵呼啸而过,他驾着马,比刚才更如行云流水。赵慕萧两腿夹着马腹,低声催促马儿奔跑,反手拈箭,拉弓射箭。他微微迟钝了一会,耳朵动了动,听苍雕粗哑的叫唤与圆环碰撞声,几番用箭,虽皆落空,或擦羽而过,但赵慕萧反而愈发沉稳了。
猎场之外的嘈杂与笑话,只当不闻。
他拉了拉眼上的衣带,觑准苍雕飞行的轨迹,将衣带再次覆上,又执箭上弦,指向天际。他维持这个动作许久,苍雕飞往哪儿,他驾着马,箭就移向哪儿。声音予以他指向,而天下武功,唯快不快。
嗖——
赵慕萧骤然出箭,出其不意,竟是快如闪电。
围猎场外的众人还没看清箭矢去向,忽听“刺哑”一道异响。那本在翱翔的苍雕突然疾速下坠,“砰”的一声撞着树木落地。
众人皆惊,乌夏使节面色震变。
场内的玄甲军迅速将中箭的苍雕用麻绳捆住,抬了过来。赵慕萧翻身下马,偏长的衣带飘然。解开后,露出完整的漂亮的一张脸,俯身拽出了雕爪上的绿松石圆环,慢慢走出猎场。
呈给阿环苏。
依然平和沉静,乖巧从容。
第43章
绿松石圆环, 在光下尤显色泽鲜艳斑斓。黑绳结缀的小颗宝石,绕着圆环摇曳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猎场外连绵起伏的惊呼, 暗道痛快。
成元帝大为松了口气, 缓缓坐下,端起早已凉透了的茶盏, 细细啜饮, 眼眸深邃, 始终观察着赵慕萧。
阿环苏不可置信过后,狠狠拍了下桌子,霍然起身, “你竟敢杀了将军雕!你……”
赵慕萧“啊”了一声,回头看了看那一箭穿透脖颈的雕, 慢吞吞道:“我听得宝石声音,射断结绳,不曾想却穿刺了将军雕的喉咙,实为无心之失, 请使节息怒。”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你眼睛真的瞎吗?!”阿环苏听了这解释, 绕过方桌, 怒不可遏地快步走去。
褚松回侧身拦住,摩挲着腰间宝剑, 似笑非笑:“这圆环已经被射下, 是齐国赢了, 使节还要做什么?难不成输不起?”
“可是雕死了!那可是大单于与诸位王子最喜欢的雕!”阿环苏破口大吼,“我该如何向大单于交代!”
褚松回挑眉:“使节说射圆环,可没说不能射雕啊?我代小王爷道歉,我们小王爷多有得罪了, 还请使节下次可说清楚。”
阿环苏脑袋愈发昏沉,“你……”
“春寿,还不快给乌夏使节倒酒。”正当这时,成元帝开口,抚着稀疏的胡须仰头一笑,“这猎场如同战场,一旦出箭了,性命便悬于一线,哪能说得准呢。稚子手下没有分寸,使节何必斤斤计较?”
春寿拎着酒壶斟酒,“使节,请。”
“哼!”阿环苏气愤填膺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指着赵慕萧,“如此说来,此人射杀将军雕之事,便不了了之了?”
“当然不会不了了之。”成元帝语气轻松,“天下的雕多得是,朕让人再择一良禽,赠与大单于便是。中原的品种,未必就输了漠北。”
“可这……”
“好了,狩猎便到此为止吧,来人,奏乐,起舞——”
随着成元帝令下,歌舞俱起。
阿环苏憋了一肚子的火,怒目圆瞪,在身后老仆的几番提醒下,才收敛了些。看这些歌舞,更是不悦,借口水土不服,先回了馆驿,得准许后,一帮人等退散。
成元帝目视使团离开,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见到赵慕萧,冷意退散,眼神骤然明亮,不由地笑意更深,“过来。”
赵慕萧走近些。
“你杀了乌夏的雕,惹使节震怒,坏两国结盟,可知罪?”成元帝突然严肃。
赵慕萧微怔,呆呆的。
景王拉着赵闲赶忙跪了下去,诚惶诚恐:“父皇恕罪,萧萧他不是故意的。是儿臣教导无方,请父皇看在萧萧自幼流离的份上,饶过他吧。”
成元帝盘着春寿呈上来的绿松石,“朕没问你。”
褚松回轻咳一声,示意赵慕萧答话。
赵慕萧顺从道:“回陛下,知罪,请陛下责罚。”
“哦?罪在何处?”成元帝又问。
赵慕萧便听不懂了,方才成元帝不是指明了他的罪行吗,他想了想,而周围人又在等着他的回话,只好道:“杀乌夏的雕,惹使节震怒,坏两国结盟。”
“好小子,你可知你这么做,又会惹得乌夏卷土重来……”端王斥责道。
成元帝斜睨了他一眼,不假辞色,厉声道:“朕还怕了乌夏不成?被人骑到头上来了,还要担心他会不会愤怒吗?区区卑劣蛮族,朕必灭之!”
脸色变得如此之快,端王吓了一跳,忙道:“儿臣说错话了,那群蛮伢子奸诈狡猾,儿臣只是为了齐国的社稷太平考虑……”
“行了行了,闭嘴!”成元帝瞧着这些个皇子,愈发不耐烦,再看向赵慕萧,见他小小年纪,却极为稳重乖巧,两相对比,于是心生欢喜,减了些怒意,语气也放缓了,问:“规则是射圆环,你却连雕也杀了,你可是故意的?”
赵慕萧摇头,用手指比划了一下箭的穿行轨迹,道:“我是奔着射圆环去的,只是那箭矢蓄着劲,急速往前,恰好与雕的喉咙在同一方向上,因而……”
成元帝饮尽杯酒,快然大笑,下了台阶,拍着他的肩膀,“好!射得好!这一箭,射得岂是那畜生,而是乌夏的气焰!你啊,真是朕的好皇孙!景王,你有个好儿子。明日其余亲王按律回封地,景王一家留京,让朕与皇孙多相处些时日。春寿,传朕口谕,拟诏,给景王开府。你原先那个府宅荒废二十年了,不必再住,新府就安在安和坊。还有,皇孙今日有功于齐,朕将重赏!”
成元帝满面悦色,“对了,尤其是一些珍贵药材,通通送过去。”
安和坊,也是端王与盛王的王府所在。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
褚松回若有所思,暗暗提点,“景王爷,还不谢恩?”
景王这才回过神来,拉着两个儿子再次跪下,“儿臣谢父皇恩典!”
成元帝盘弄着弓箭,“这弓陪朕多年了,今日,朕也赏你了。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便是了,朕贵为天子,一诺千金。”
赵慕萧接过御弓,已被成元帝的热情弄迷糊了,无措地看向父亲。
景王早已处于状况之外,满头大汗。
赵慕萧道:“多谢陛下。”
成元帝啧声:“叫什么陛下?叫皇爷爷!”
“皇爷爷?” 赵慕萧试着说。
成元帝甚喜,“不错,以后就这么叫。过来,朕带你去逛逛西山苑,这儿郁郁葱葱,风景极好。你视线如何,看得清吗?春寿。”
“看得清。 ”赵慕萧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悄悄回头看向爹爹和弟弟,却只能看见一团模糊。
“是,陛下。 ”春寿殷勤地扶着赵慕萧,“皇孙殿下可真是了不得,哟,那雕飞得那么高,飞得那么快,奴才刚才就是眨了下眼,它就从这头到那头了。而且最厉害的是,皇孙殿下气魄沉定,勇敢无畏,不动如山,竟丝毫没有畏惧慌乱之色。”
“也没有……”赵慕萧听着十分不好意思,心想哪有那么夸张。
成元帝笑道:“你这老奴才,倒会说话!说的还尽是朕的心里话!”
他回头看向众皇子亲王,不加修饰,直言训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啊,还不如一个尚未及冠又患有眼疾的少年,没有本领射下那畜生,也没有勇气站出来护卫齐国的荣辱,岂不羞耻?”
端王、盛王纷纷低头汗颜,其余亲王亦觉不如。
“灵遇,若是弓箭给你,你可能做到萧萧这般?”成元帝心情大好,又问及褚松回。
褚松回领兵,紧随其后护送,闻言道:“自然也不可,射前微臣便说了,小王爷百步穿杨,本事超群。”
成元帝打趣:“哦?那你未卜先知了。”
褚松回道:“微臣哪有那本事,不过见识过小王爷的厉害,心悦诚服。”
赵慕萧细微皱了皱眉,瞪他一下。
群臣也满是热情欣赏地赞许着。
“小小年纪,果真是不凡啊。”
“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这真是有太祖风范的赵氏血脉!”
这说来说去,赵慕萧渐渐脸热,压不住唇角的弧度。
到底是年纪轻,再沉静,也熬不过潮水般的夸赞。
褚松回看他,亦是弯唇一笑。
*
君臣离开西山苑。
成元帝特意令禁军护送景王一家子回太平坊。回宫后,成元帝换了一身黑色常服,面无表情,弯弓射箭,一箭射中靶心,尽是帝王威严。
“朕不会忘记今日,如同不会忘记先帝为护佑江山而不得不坚守和亲政策的屈辱。此时的齐国,早已不是五十年前的齐国了。”成元帝严肃冷笑,“春寿,派人将那只雕剁碎烹了,送与乌夏使团,就说是犒劳他们千里迢迢的。”
春寿大感解气:“陛下这真是妙计!”
成元帝凝视着靶心中的一支箭。乌夏如此猖狂,料想不会安宁多久,朝中又多年无太子,再加上他时日无多,成元帝倍感交集,不能再拖下去了,他不能拿祖宗的江山开玩笑。
储君人选,是为重中之重。他本想借着今日狩猎,观察众皇子的表现,谁知令他大失所望,反倒是一个人,让他刮目相看。
景王的长子,他的皇孙。
那是个很出色的孩子,只是有眼疾。
成元帝心下甚烦,高声唤春寿:“派人给景王府送去药材没有?太医呢?太医也去,即刻就去!”
“是,是,陛下!”
*
赵慕萧累了一日,总算可以歇息会了。
他敷了眼睛,安慰着又惶恐又欢喜的爹娘与异常激动的弟弟,刚睡下没多久,便听宅外动静,想来应该是宫里的赏赐到了。
赵慕萧只好起身,随爹娘去迎。
“萧萧。”
来派送赏赐的是褚松回。
一见了他,赵慕萧便垮下了脸,却还是不情不愿地随爹娘行礼,“拜见玄衣侯。”
褚松回笑,扶着他,“这不乱了吗,我该向你行礼,小王爷?”
赵慕萧甩开他。
自从那日后,褚松回似乎想通了,不管萧萧怎么厌弃他,他都保持一个脸皮极厚又耐心十足的态度,温柔道:“太医也来了,让他们给你看看眼疾?”
“不用,我有神医。”赵慕萧觉得别扭,不去看他,“爹已经给神医捎信了,让他来平都了。”
褚松回故作苦恼:“可这是陛下的口谕啊,平时都是为陛下皇后看病的太医。你若不给看,他们如何回复呢?”
“萧萧,是父皇的意思。”景王悄摸摸地提醒儿子。
赵慕萧这才放下小性子,拱手请太医:“有劳了。”
太医亦回礼:“小王爷客气。”
赵慕萧的眼疾,到如今快三年了。太医诊脉,看眼,又看了看近来他们吃的方子和用的药,心下便有数了,回宫复命。
送来的赏赐如流水,金银珠宝、绢帛丝绸、古董字画堆放了一整间屋子,赵闲在里面蹦跶打滚,喜不自胜,景王妃拽着他,没让他太丢人现眼。
赵慕萧拉着父亲的衣袖,让他杵在他与褚松回之间。
褚松回笑道:“王爷,您该去清点赏赐,春寿公公还在等着呢。”
景王左右为难:“萧萧,这……”
赵慕萧坚定道:“我同爹一起去。”
“……好。”景王对褚松回讪笑,“借过,侯爷。”
褚松回挑眉,歪了歪脑袋,侧身让开位置。待赵慕萧经过他之时,忽而探手捉住他手腕,微微一用力,便将没防备的人给捉了回来,手指滑入他掌心。
赵慕萧一呆,又生恼火,正准备压他手腕。
褚松回唯恐惹得他,短暂地停留便移开,道:“虎口好像因为射箭被磨伤了,摸起来有些肿,怎么不涂药?”
赵慕萧压了个空,哼了一声。
第44章
赵慕萧道:“不用你管。”
褚松回凑近他, 微微一笑:“那可不行啊,陛下口谕,令我替你上药。”
骗子的话, 赵慕萧当然不信, 他还是要跟爹爹去。
褚松回低咳一声,给春寿使了个眼色。春寿立马会意, 小碎步跑来。
褚松回道:“不信, 你问春寿公公, 可有此事?”
春寿方才在那边都听到了,平日又多受褚松回的好处,自然乐意替玄衣侯搭桥牵线, 满面笑容道:“小王爷,您今日为齐国立了大功, 陛下万分欢喜,赏赐了这些金银珠宝,又怜小王爷射箭辛劳,特意赐了御用膏药, 让玄衣侯大人为您涂抹。”
赵慕萧蹙着眉尖:“当真?”
春寿看了眼褚松回, 极其自然道:“这还能有假?小王爷快快上药吧。景王殿下, 劳烦殿下随奴才去清点一下赏赐宫物,奴才好登记造册。”
“爹……”
“萧萧, 没事, 有什么你就叫爹, 爹马上就跑过来。”
景王性子胆小,又看得出这玄衣侯虽欺骗在先,可也是真心对待萧萧。而且又说父皇下令,他哪敢违抗, 便让安童仔细照料,嘱托几句,总算跟着催促不停的春寿去清点赏赐了。
褚松回仗着赵慕萧看不清他表情,眉眼间藏不住笑意,道:“外面起风了,咱们去屋里。”
赵慕萧狐疑,“你听起来好像很开心?你是不是在假传圣谕?”
“哪有啊?”褚松回稍微收敛一些,悄悄地上手扶他踏过台阶,“我哪敢?你说现在陛下这般喜欢你,金口玉言唤你为‘皇孙’,我要是再惹你,岂不自讨苦吃?”
赵慕萧察觉到他不安分,反手拍他手背,不高兴道:“你好烦。”
他说话语气一向软绵绵的,这三个字似垂柳拂过春水江面,似羽毛划过面目,顷刻心间飘摇动荡。褚松回越挫越勇,脸皮养得愈发厚。他快步缠过去,将安童挤走,又扶住赵慕萧,轻声道:“你以前可从没说过我烦。”
赵慕萧再拍他手背,面色微恼。
以前不需要褚松回说什么,赵慕萧便喜欢凑过去粘着他,拉拉手抱抱手臂。可那是……那是以前了!他以为褚松回是他未婚夫,做些亲近的事,自然是可以的。
赵慕萧道:“你就是很烦。我分明已经跟你说了两不相欠了……”
他话还没说完,那褚松回的手又扶了过来。赵慕萧平生还没有见过如他这样厚颜无耻的人,更用力一些,“啪”的一声,褚松回的手背都被打红了。
褚松回不由地“嘶”了一声,揉着手背,却笑道:“好凶啊。”
依然轻狂,百折不挠,再要缠上来。
赵慕萧气得呼呼,忍无可忍,瞄准他那团模糊的手,掐住他的手腕,后推下压,隐隐有“咔哒”的骨节声。
这一下,不可谓不重。褚松回笑意顿时凝滞,脸色一白,疼得赶忙求饶:“萧萧,我错了我错了,疼,这手残了,就没法打仗了。没法打仗了,陛下就会派别人去攻乌夏,那我就会失势,我以前得罪过那么多人,就会反过来落井下石,加以报复……”
“哼。”赵慕萧甩开他,十分冷酷无情,“那也是你活该,平时作恶多端,还耍流氓。”
褚松回揉着手腕,又笑了:“我哪有耍什么流氓,你可冤枉我。不过还是萧萧心善良,我这么一说,你就放了。若是旁人,还指不定怎么折磨我呢。”
赵慕萧蹙眉。
褚松回则越说越来劲,“不过我倒乐意你折磨我,起码说明你还在意我。而且我相信萧萧,也舍不得……”
“你不要再说了!”赵慕萧面色凝重,捂住耳朵。
褚松回点到为止:“好好好,别跑这么快,慢点,我们进屋。”
进了屋后,安童正也要跟上。“砰”的一声,险些磕门上,碰了一鼻子灰。
安童敢怒不敢言,咬牙切齿地趴在窗边偷听偷看。若这讨厌的姓褚的敢对他们小王爷不敬,他立即就翻窗冲进去。不怕,反正听说他们小王爷现在得了皇帝陛下的喜欢,自然与以前不同了!
这个人只是侯爵,而小王爷是皇孙呢!
“皇孙殿下,手给我吧?”
褚松回朗声,嗓音清亮。
赵慕萧视线差,因而习惯性关注周围的声音。从初见的时候,赵慕萧便有些迷褚松回的声音,泠泠清润,如清泉溪上流,给人一种豁然明朗。
而他方才,有意无意地压低声音,变换语气,便好像存了撩拨的意思。
赵慕萧板着脸,不为所动。
褚松回不紧不慢,悠悠又重复一遍。
赵慕萧这才伸出两只手,干巴巴地张开摊在案上。
褚松回弃了小银勺,食指在饮仙露上拂了一层,然后轻轻涂抹在赵慕萧的手掌虎口与指间。
他动作极慢,极其轻柔。手指划过,又停留,就好像是……是抚摸他的手一般。
涂得赵慕萧都觉得手掌泛起莫名的痒。
他不由道:“快点行不行,谁涂药膏像你这样?不如我自己来。”
边说着,边要抽回自己的手。
没抽动。
褚松回握住他的手指,道:“就是要均匀地涂抹,才有效果,阿凌的性子一向温和,怎么着急了?”
赵慕萧下意识反驳:“谁着急了?你……你涂。”
“遵命。”褚松回笑了笑,低头细细涂药,“萧萧,记不记得在灵州,冯季打你手心,也是我帮你涂药的。”
“不记得。”赵慕萧慢吞吞,但丝毫不犹豫。
褚松回抬眸,“真不记得啊?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不仅这一件事,灵州发生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在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包括在边关的时候,也常常想起。在灵州的那些时日,却是我最难以忘怀的。”
他慢语温柔,轻声安抚,指间涂按着赵慕萧的虎口。
赵慕萧往回抽自己的手,心里又气不过,屈起除了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头,划拉他掌心。可惜昨日娘亲刚给他剪了指甲,如今手指头上光秃秃的,这么一划,也没什么杀伤力。
褚松回笑着没阻拦他,继续坦白道:“我实在是后悔,当初真不该灵机一动,冒充你未婚夫。我就应该与你说清楚,然后光明正大地与你在一起……嘶,怎么变成小猫了?”
褚松回换只手牵他,摊开右手一看,掌心不深不浅的两道抓痕。褚松回握拳,哑然失笑,“以前真没看出来,小王爷乖巧听话的,居然可以这么凶。”
“你还好意思与我说以前?你就是一个骗子。”赵慕萧又挠他另一只手,“很讨厌你。”
褚松回勾他手指,轻声问:“那还要讨厌多久啊?我知道错了。”
赵慕萧直觉这气氛不太对,不挠他了,冷冰冰地哼了一声,一板一眼道:“玄衣侯涂完了吧?涂完就走,我要睡下了。”
褚松回含笑,看着打在他脸上的橙色流霞,道:“这才傍晚呢,小殿下,你以往都是再过两个时辰才睡觉的。”
“你乱叫什么……”赵慕萧皱眉,气得从桌案底下抽出一把匕首,拍在桌上,“你再欺负我,我就不客气了!不要瞧不起人,论武功,我不比你差的。”
褚松回心道不能逗狠了,举手投降,“好好好,我安分,我确实打不过你。”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摸到匕首,又十分规矩地放回桌案底下的机关盒中,啧了一声,“这该不会是防我的吧?何须如此,你打我,我也是心甘情愿受着的,哪敢还手?”
赵慕萧指着门外,“你走。”
“咳。”褚松回两条胳膊搁在案上,与他相靠极近,赖皮着不想走,清了清嗓子,收敛些笑意,摆出些严肃与一本正经,“此番前来,除了护送陛下赏赐,替你涂药,想见你以外,我还有事要与你说。”
赵慕萧没理他。
褚松回道:“俗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今日射中了乌夏颇有来头的雕,那头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恐生事端。乌夏一族性情顽劣,今日你可瞧见了,可谓猖狂至极……”
赵慕萧在心里默默说他坏话,乌夏猖狂,可褚松回比乌夏还要可恶!
“不过有一点说来很是奇怪。”褚松回如实相告,“当初交战,乌夏兵败告饶,虽不服气,好歹低了头,认了输。谁知这群蛮族使团入京后,却趾高气扬,与求饶时的姿态,截然两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胜方。不仅如此,还敢在平都兴风作浪,弄了什么射雕,企图借此机会羞辱齐国。陛下绝对吞不下这口气,这群人虽愚蠢,却这么没脑子,也是令人出乎意料。”
赵慕萧听他语气,似有猜疑,心中虽也好奇,却装作不感兴趣,漠然:“哦。”
褚松回忍俊不禁,“乌夏这个种族,天生蛮力,精于骑射,但绝不聪明,最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而这个幕后之人,就是……”
说到这里,他却不说了。
赵慕萧最讨厌被吊着胃口了,咬了咬一排牙,下榻要走。
褚松回忙拉住他,又挨了一掌,笑眯眯道:“这个人就是给乌夏出谋划策的军师,殷重。”
“齐人?”赵慕萧不由问。
褚松回见他终于搭理自己了,甚是欢悦,“不错,据我审问得知,此人是两年前去乌夏的,正是因为他背后捣鬼,我才打了一年的仗,不然打乌夏这群有勇无谋的莽夫,我来回半年已算是多的。”
他刻意强调。
赵慕萧不予理睬。
褚松回道:“西山苑射猎时,我就发现那个气焰嚣张的阿环苏看似是使团的核心,实则不然。他在说话前,有时会翻着眼皮,每说完一段话,都会往他的身后瞥。而他的身后,却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仆。所以我怀疑,这个老仆来历不明,且模样奇怪,多半是易了容的,极有可能就是那个殷重。此人城府极深,只怕会想出什么毒计来对付你,要千万小心。”
赵慕萧忽然知道这么多事,一时没反应过来,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好了萧萧,我知道,你今天很厉害,也累了。”褚松回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就不逗你了,你早些歇息。殷重和乌夏那边,有我盯着。一有消息,我就告知你。”
赵慕萧躲开他的手,别扭道:“我不想知道。”
褚松回道:“我说过的,今后每一件事,我都不会再隐瞒你了。”
赵慕萧抿了抿唇。
“我回宫复命,然后去鸿胪寺探查一番。”褚松回笑道,“我要走了?”
赵慕萧没说话。
走了还要跟他报备,装模作样!
褚松回道:“我真的走了?”
“走呀!没有人拦你。”赵慕萧没好气。
褚松回低声叹息,惋惜道:“你要是肯拦我,我求之不得呢,好久没有给你敷眼睛了。”
赵慕萧全当没听见,送客。
“好吧,那我真的走了。”
褚松回念念不舍,踱步到门口。赵慕萧都听不下去了,跟着也到门口,正要把他推出去,好锁上门,谁知手臂刚探出去,便感阴影覆下,一阵清冽的淡香袭来,赵慕萧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脸颊一凉,随后漫上温热。
“你……”
褚松回偷亲成功,满面笑容,翻身跃上屋瓦,春风得意:“萧萧,明天见了。”
赵慕萧一掌拍了个空,捂着面颊,气愤不已:“褚松回!你说任我打骂的呢!”
褚松回踩在瓦片上,轻功跃至对面,笑道:“你刚手上涂了药,不宜动武,明日我再把自己送给你打骂,行不行?”
赵慕萧气得捡起一颗石头就砸向他,“你敢躲!”
刚要抬脚的褚松回只好一动不动,任那石子砸中自己的后肩,痛,也不痛。
赵慕萧气闷不已,反手关了门,上锁!
褚松回笑意不止。
千山就在这个时候,找到了在房顶上乐不可支的褚松回,“呃,侯爷……”
褚松回心情大好,揉着伤口,“怎么?”
“鸿胪寺那边。”
*
鸿胪寺。
阿环苏坐立难安,又一次将桌子拍裂,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呼气吸气声都充满了烦躁与不安,大吼道:“那可是大单于的雕!是我乌夏草原上最好的雕!该死的齐国,该死的瞎子!”
而在他对面的人,扯掉人皮面具,脱掉臃肿老旧的衣服,平静地绕开碎裂的桌子,去洗了脸,再一看,原先七十岁的老翁,摇身一变,不过三四十。
阿环苏目眦欲裂,踹了他洗脸的盆,冷笑道:“这些都是你殷重一手策划的,什么将军雕,也是你提议带来的。大单于怎么就信了你这个齐国的小人!”
殷重面不改色道:“在下也没料到,齐国皇室中,还有人能射中草原上最勇猛的雕。”
阿环苏怒斥道:“一个瞎子!一个瞎子而已!碰了巧了!本来想让齐国受辱,结果呢,倒成了我乌夏的奇耻大辱!”
殷重道:“王爷别急,将军雕无法死而复生,大单于的责备已是无可避免。事情既如此,不妨想想,如何将这件事利用起来。”
“你说,怎么办?!”
“倒也不是难。在下在西山苑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殷重恭敬有加地将踹翻了的盆捡起来,“就说,这雕乃我乌夏一族的圣雕,射中圣雕者,有天子相,承天命也。此乃谶言。”
清脆的一声响,铜盆归位原处。
阿环苏不屑道:“一句话?这能有什么用?”
殷重道:“王爷应是忘了,齐国的皇帝是四十多年的老皇帝了,而新的储君却还空悬,端王与盛王两位王爷角逐此位,若此时冒出这样一句谶言,再结合西山苑时,赵慕萧压了所有皇子一头,引得老皇帝龙颜大悦,留景王在京,开府、赏赐。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不足以让两位觊觎皇位的皇子警觉吗?”
阿环苏似乎明白些了,“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们斗起来……”
“是,也让齐廷大乱。”
洒落一地的洗脸水,映照出殷重一身冷漠。
第45章
“好!好一个借刀杀人, 坐观齐斗!待齐国乱成一锅粥,便是我乌夏出兵、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我也好与大单于交代了。”
听了殷重的建议,阿环苏心下大喜, “你这个齐国人, 对本国竟也十分阴险狡诈。”
殷重神色淡然,躬身行礼, 极为谦卑, “能为王爷与大单于排忧解难, 是在下之幸。王爷现在要做的,是将此事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最好让整个平都城都知道, 这样天下便也都知道了,不愁齐国不乱。”
“我不是傻子, 这些当然知道,还用你说!”
阿环苏烦忧消减,踹开房门,叫人送酒肉来。
傍晚时, 朝廷就派人送来了一瓮肉食与几碟酒菜。这会搬过来, 阿环苏揭开封口的油纸, 一股熟透软烂的油香味扑面而来,还渗着丝缕的血气。
阿环苏不由地咽了咽唾沫, 迫不及待地捞了一块肉出来, 泛着诱人的油光, 他张嘴将一整块都吃下,不禁叹为美味,也没舍得与旁人分食,一个人吃了将近一大半。
殷重重新换好了伪装, 佝偻着腰背,状似奴仆在收拾碗筷,瞥了眼那绘有飞鸟的陶瓮,暗暗嗅闻,肉确实很香,却不知是什么肉。
“齐国人就喜欢故弄玄虚,一道藏着掖着不知道什么肉的肉菜,取了个什么‘上云霄’的名字,真是可笑!”阿环苏嗤笑,大快朵颐。
他一边吃着,一边将殷重教他的话术高声对使团旁人说着。
吃完后,又转了半个时辰的鸿胪寺。
半个时辰后,鸿胪寺众人皆知是赵慕萧射杀了乌夏的圣雕,而射杀圣雕者,天子相,承天命,贵不可言。一天后,平都城的大街小巷、酒楼茶坊,热火朝天地议论此事。
明月高高地挂在夜空,浮着星子的水面被游曳的锦鲤撞开点点璀璨。
“外面当真这么说?”
端王捻着鱼食洒下,漫不经心地问。
“正是,便是路边的乞丐,也知道了!”
端王的母亲是当今宠妃曹贵妃,其侄子名唤曹泫,官任礼部侍郎。曹泫道:“消息是从鸿胪寺那个乌夏使节口中传出来的,必然不假。”
“怕什么?这你们也信。”端王挑着竹竿,在池塘中摆动,惊得鱼群四散,他拊掌而笑,“乌夏人胡说八道,只是蠢人才会信。”
曹泫是一路跑来的,好不容易稳住气息,擦着脑门上的汗,道:“殿下饱读经书,这些谶语,听起来确实可笑,可、可万一呢?”
端王不以为然,“有什么万一?”
曹泫连忙道:“西山苑狩猎时,殿下与端王皆不中,独独那赵慕萧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射中乌夏雕,崭露头角,在陛下面前出尽风头。陛下的那些赏赐,可远超对寻常皇室子孙的规格。”
端王冷哼道:“听说赵慕萧长于民间,也算混迹江湖,确实有些本事,射中了乌夏的畜生,保住了齐国的脸面,让父皇对他颇为喜欢,送些赏赐而已。父皇对我们一向不偏爱,我几番将幼子带到他面前,本想激起他的舐犊之心,谁知他却甚是冷淡,而在西山苑时,却唤赵慕萧为‘皇孙’,倒真是头一回了。”
曹泫越说越急,汗出得越多了:“这正是问题所在啊。殿下也说了,陛下待皇孙们一向不管,却唤赵慕萧,足以说明陛下十分喜爱这个孙子,这是其一。其二,殿下忘了,陛下令所有亲王回封地,但是留下了景王,并开王府!此时这乌夏的什么天命说出现,难保不引得陛下往这个方面想啊。”
端王的竹竿一顿,竿下锦鲤趁机觅着鱼食。
“你的意思是……”端王迟疑,“不会吧,赵慕萧是皇孙辈,而且是个瞎子啊!储君之位怎么可能给一个瞎子,别说群臣不同意了,民心也得不到。”
“据臣所知,这赵慕萧不是生来便瞎,且尚且能看见些许。臣听说神医沈冀在灵州时便在为他治眼,陛下又已派太医诊治,源源不断地赏赐珍贵药材。如此呵护上心,赵慕萧未必就没有复明的一日。再者,殿下想想,那心比天高、不可一世的玄衣侯却甘愿天天跟在赵慕萧身后,一旦赵慕萧复明,有了争储的资格,这玄衣侯背后的裕州褚氏岂不是……”
“别说了!”如一语惊醒梦中人,端王蓦地紧握竹竿击打水面,锦鲤顿时乱作一团,“本王苦心谋划多年,与皇兄斗得不可开交,可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不行,本王要入宫,探一探父皇的态度。”
正要去时,却突然收到密报。
曹泫怪道:“怎么了?殿下?”
端王骤然将竹竿掷下,竟生生地扎穿了两只锦鲤,“宫中宦官递出的信息,父皇召了赵慕萧入宫,褚松回也在宫中。”
曹泫见池塘中晕开鲜血,神色一凛,肃然作揖道:“事不宜迟,还请殿下早做打算。”
“一个半瞎的雏鸟,想跟本王争?”端王冷笑,“先派人去探查他的底细,包括他的师傅,所有一切,必须要清清楚楚。”
“是!”
端王垂眸盯着池塘上浮起来的死鱼。
锦鲤依然斑斓。
*
赵慕萧在喂长乾宫外的锦鲤。
先是一只锦鲤扑腾,叼住了糕点碎屑。随后大群大群的锦鲤往这里游来,像夜空中炸开的一团又一团的烟花,尤其灿烂。
赵慕萧抓住红漆栏杆,上半身往下倾去,侧着脑袋,细听脆生生的锦鲤戏水声。
“哎哟皇孙殿下,您可小心些。”春寿见他快掉下池塘了,慌得赶忙过去扶住他,“近来秋夜越来越冷了,殿下小心水流寒气侵体。”
“我没事的。”赵慕萧掰碎了剩下的桂花糕,洒入池塘里,拍了拍手掌和衣袖,“春寿公公,我喂完了。”
春寿道:“那皇孙殿下跟奴才来吧,陛下正与玄衣侯大人谈事。”
赵慕萧一愣:“他也在?”
“是呢。”春寿引着赵慕萧步入长乾宫,搀扶他慢慢上台阶,“玄衣侯大人来了约莫一炷香吧,哦对了,大人基本每日这个时候都会过来。”
赵慕萧皱了皱眉,怎么他也在,阴魂不散的,讨厌。
春寿见他表情,会意一笑。
到了殿外,褚松回的声音自然而然地传入赵慕萧耳内。
“……那桩婚事本就是一个误会,求陛下成全,取消了吧。陛下不如给我与萧萧赐婚,我们甚是相配……”
赵慕萧又拧眉。
这个人,该不会真的如他所说,每天都来跪求皇帝吧?求取消婚约便也罢了,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求赐婚!
赵慕萧竖起耳朵听听。
“出息。”
成元帝似乎在翻看竹简,“朕且问你,你多大年纪?”
褚松回道:“回陛下,臣二十五。”
“那萧萧呢?”
“……十八。”
成元帝语气略带笑,“尚未及冠呐,你也好意思,这不就是人家所说的老牛吃嫩草吗?”
褚松回有些不服,“陛下平素都说微臣年少有为,年纪轻轻便如何如何,把微臣夸得天花乱坠,以至微臣走路都抬着下巴走,趾高气扬,总惹得定国公看微臣不顺眼,现在倒好,成‘老牛’了。”
“还敢插科打诨,如此狂妄,多跪半个时辰。”成元帝道。
不谈国事,不涉敏感,君臣之间的相处倒像是寻常父子。
褚松回道:“臣愿多跪半个时辰,只要陛下答应取消婚约,撮合微臣和萧萧,跪多久都行。”
成元帝放下手头的竹简,又拿出另一卷,没言语。
便在这时,春寿扶着赵慕萧入殿。
一身清澈的蓝白衣袍,显得整个人尤为清隽静雅,便是衣上沾着的灰尘,也为他增添了几分灵动。或许是在平都饮食好,或许是被褚松回气得每日都吃很多,他的脸颊比初来时肉乎了一些。表情是呆呆的,眼眸圆润乌黑,整个人站着那儿,又漂亮又可爱乖巧。
褚松回原有些弯腰,见他来了,立即挺直,站如松,跪也如松。
赵慕萧目不斜视,只当一丁点也看不到他。
“来,饿不饿?吃点东西。”成元帝现在一见他便欢喜,越看这个孙子越是满意,“这些糕点蜜饯都是御膳房刚做的,可还合你的口味?”
“多谢陛下。”
“嗯?”
赵慕萧眨了眨眼睫,想起来了,“多谢皇爷爷。”
“这才对了。”
御膳房的东西精致,赵慕萧在一堆漂亮颜色中,选了一个淡粉色的糕点,慢吞吞地轻咬,吃相也极为好看。他道:“回皇爷爷,很好吃。”
褚松回不由看他,嘴角眸中泛起笑意。
“你好好跪着!”成元帝再扭头,面对赵慕萧,便笑道:“那就好,朕明日再派人给你送去些,与你爹娘弟弟分着吃。”
褚松回:“……”
赵慕萧道:“多谢皇爷爷。”
不管褚松回。他忍不住想别的,皇帝的态度可真出人意料,他还从没遇到过、也从没在说书摊子上听过这样的皇帝。当初分明很是憎恶他们景王府一家,贬得远远的,一贬就是十多年,这会倒是亲亲热热,又留京开府,又惊天赏赐。
赵慕萧心下暗暗谨慎,都道天家险恶,他可得万分小心。
“真是命数有定,若非朕当年迁怒,便不会有景王离京一事,你也不会因此流离失所。所幸后来辗转又回到灵州,离乱多年,终回正轨,天命也。”成元帝合上记载着赵慕萧过往的竹简,叹了一声,“罢了,既已成定数,多说无益,朕唯有日后多予以补偿。”
赵慕萧安静地吃着糕点,这般话,好似第一次单独面见天子的时候,便听过。如今又说了?好像听起来还颇有些愧疚与悔意?好生奇怪。
成元帝进入正题:“萧萧,你可知朕召你来,所为何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赵慕萧吃完一块小糕点,思虑片刻,温吞道:“许是为了乌夏的‘圣雕’之论?”
“不错,这是其一,现如今,此事在平都传得沸沸扬扬,朕想听听你的想法。吃点这个蜜饯樱桃,很甜的。”
赵慕萧顺着摸到一颗蜜饯樱桃,放入口中,上面应是裹了糖霜,甜丝丝的。
他吃完一颗,道:“回皇爷爷,我认为此事应当是无稽之谈。真有那一说,为何乌夏使节在西山苑时不说,后来才说。且短短时日里,就让那么多人都知道了有此一事,分明是有意宣扬渲染。想想就明白啦,这定然是乌夏使节气不过我射杀了他的雕,事后想出来的法子,报复我,把我推至风口浪尖,架在火上烤。”
赵慕萧更清楚,“天子相”、“承天命”这些话可不是轻易能承受的。不仅可能引来在位皇帝的猜忌,更会惊到端王、盛王这二位叔叔,总归是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杀身之祸。
赵慕萧于是乖巧道:“皇爷爷明察秋毫,一定不会上乌夏人的毒计的。蛮族的雕,怎么定得了齐国的天命呢?”
听他一番话,虽语速缓慢,却口齿清晰,令人信服。成元帝闪过惊艳与欣慰之色,甚至还隐隐有些激动,他极力缓住,神态镇静,看了眼褚松回,这小子眼光不一般,这么多年了孤家寡人,一看,就看上个宝贝。
褚松回似乎读懂了帝王的眼神,有些自得,跪姿意气风发。
成元帝道:“蛮族的雕,当然定不了齐国的天命。在平都,朕还是说了算的。朕虽然老了,却还不至于老糊涂,被蛮牙子牵着鼻子走。”
赵慕萧面露笑容,又拣了一颗蜜饯樱桃吃:“皇爷爷,孙儿放心了。方才皇爷爷说这是其一,其二所为何事,孙儿便想不出了。”
“其二嘛,”成元帝扫向跪着的褚松回,“你在灵州时,被人诓骗,多受苦了。朕还听说,某些人在你明确有未婚夫的状况下,近来还频频去招惹你,还扬言要鸠占鹊巢,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可有此事啊?”
褚松回:“……”
赵慕萧慢吞吞地剥着杏仁,乌亮的眼眸转了转,这是要替自己翻旧账?赵慕萧不明所以,慢吞吞地点了头。
成元帝啧声道:“真是不知羞耻,作恶多端,是不是啊,玄衣侯?”
褚松回道:“……是,陛下。”
接下来,成元帝将玄衣侯假冒楚随的事情,大讲特讲,严厉训斥数落,这一训,训到赵慕萧把糕点蜜饯都吃完了,成元帝喝口茶,方才歇了,转头问赵慕萧:“萧萧,可还觉得出气?”
赵慕萧记仇褚松回偷亲他的事,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天真道:“啊,陛下宫中有其他人在吗?我眼疾,看不见的。”
平生第一次被骂得狗血喷头、脸色从未如此难堪过的褚松回:“……”
苦笑。
成元帝却大笑,跟赵慕萧指了方向:“在这呢,跪着的这个就是,他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
赵慕萧不得不:“哦。”
“若还不出气,就让他继续跪,跪在殿外一天一夜,如何?”成元帝问。
“一天一夜一夜?”
秋夜霜凉,白昼烈日,若在长乾宫外的石砖上跪着,再精壮的人都受不了的。
褚松回膝盖已经很疼了,见赵慕萧犹豫,却又觉得没那么疼,不过装道:“没事的萧萧,我就去跪上一天一夜,谁让我犯浑,惹你不高兴了呢?”
成元帝道:“既然这样,那……”
“不、不用了。”赵慕萧很轻声,低头看着衣袖,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解释道:“皇爷爷,就算罚他跪三天三夜,跪七天七夜,都不能回溯时间,让灵州的事情不发生。”
褚松回一扫在心上人面前被痛骂的狼狈与窘迫,大喜过望,神采飞扬,跪着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前倾。
萧萧在替他求情!
萧萧,是不是心疼他了!萧萧,是不是还喜欢他!
第46章
赵慕萧有些懊悔, 即便他看不清,也能想象出褚松回此时是多么讨厌!他蹙眉绷脸,神情颇为严肃, 却另有几分可爱性情。
成元帝无奈一笑, 道:“玄衣侯,还不感谢皇孙替你求情?”
赵慕萧道:“我不是……”
……才不是求情。
可话未说完, 褚松回已行礼, 恭敬有加道:“皇孙殿下仁德之心, 慈悲宽宏为怀,臣多谢皇孙殿下,不与我一般计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日后皇孙殿下有何吩咐,臣定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
赵慕萧被这话堵了回去,生起了闷气,撇过脸去。
成元帝抚须:“看样子,朕的皇孙不想看见你啊, 这样, 还剩一盏茶时间, 你去外面跪吧。我与萧萧再说些话,你就不要听了。”
人被赶出去后, 赵慕萧微不可察地轻哼了一声, 唇角弯起很小的幅度。
“你可知他每日来做什么?”成元帝见碟子里的糕点蜜饯已空, 又唤春寿再上一盘,递与赵慕萧。
赵慕萧拣了桂花糕吃,摇摇头,又想起父亲的嘱托, 在皇帝面前,不可有欺瞒之语,遂又点点头,“方才在殿外,无意听见了些。”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要取消和楚随的婚约?”
赵慕萧咬着小块精致的糕点,再点了点头,忽而转念一想,略作思索,请求道:“皇爷爷,可以暂时不告诉褚松……玄衣侯吗?”
成元帝有些意外:“这是为何?”
“就是,”赵慕萧心里梗着一股气,“就是不想让他知道。若他知道了,又要……烦我。”
现在已经够烦了!
成元帝忍俊不禁,“行啊,你们这些小孩,爱闹便闹去。皇爷爷呢自然站在你这边,他骗你在先,还做了那么多的混账事,是该好好教训他,晾他一阵子。罢了,不说他了,跟皇爷爷说说,你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眼疾如何了。”
赵慕萧如实说来。
他自认自己是幸运之人,七岁之前,虽在市井街头当乞丐,而在曲州遇到师傅后,便有衣穿,有粮吃,还习武,学了很多行走江湖的手艺。除却十五岁那年,因病坏了眼睛,他也算无虞。
至于眼疾,已有好转,模糊渐淡。
成元帝已派人调查了他的身世经历,身为皇室子孙,却流离失所,被辗转买卖,跌宕起伏,他甚是于心不忍。如今听他说,他语气轻悄悄,对于苦难一言蔽之,而多谈及自己的平安幸运。成元帝心下称誉,受难而无怨尤,得势而无骄矜,淡然处之,天下难有此等心性。
成元帝低声道:“或许你这一生,注定不凡。乌夏雕定不了齐国的天命,朕能……”
似是自言自语,没想让赵慕萧听到。
赵慕萧耳力佳,没听懂,也不便追问,因而听见了也当没听见。摸到一颗核桃,握碎,挑出完好无损的核桃仁:“皇爷爷,您也吃点。”
成元帝忽然大笑,接过核桃仁,“朕都快入土了,也让朕体验了一番爷孙福。”
临走前,成元帝让赵慕萧好好治眼,状似随口一提。
待赵慕萧走后,成元帝收了笑意。
春寿换了宫灯的烛火,霎时昏黄一散,愈发明亮。将帝王的年迈与佝偻照得清晰,只是另半张苍老的脸陷入阴影中,似深渊幽幽然。
*
秋夜的月色都泛着冷白,霜凝玉阶。
站在高处,短暂的清明视线里,毫无防备的,赵慕萧看见了跪在阶下的褚松回。黑衣束发,恰好抬眸,似乎正是在等着他出现,待视线相对,他启唇而笑,端的是玉树临风,姿态潇洒。
视线模糊,那道黑衣的身影与夜月融合在一起。
一旁计时的小太监没看见有人过来,背对着褚松回,“……侯爷,这一盏茶的时间早便过了,都快三盏茶了,您怎么还在这跪着啊,可折煞奴才了……”
赵慕萧低头看台阶,一片漆黑,落脚艰难,春寿扶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下。
褚松回撑着石阶,扶膝缓慢地站了起来。
赵慕萧顿住步子,歪着脑袋看他,似乎要说话。褚松回走近他,温声唤道:“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