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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第 161 章 “提问,嘴巴除了用来……

翌日清晨, 兄弟俩在侯府门口碰上了。

确认过眼神,都是要早起上班的人。

裴景翊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视线蓦地一顿。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放慢脚步, 转过头细细打量裴景淮, 片刻后肯定点头:“你和弟妹闹别扭了?”

瞧他那一身怨气冲天的劲儿, 裴景翊毫不怀疑弟弟到了宫门口就会被手底下的金吾卫拦住——何方妖孽,竟敢擅闯宫闱?

“哼, 还不都是你造的孽!”

裴景淮似乎早就等他这句话了,话匣子一开立刻噼里啪啦地指责。

“昨晚阿月不许我上床睡觉,只准蹲在脚踏上,翻来覆去审了我半宿, 问我小时候有没有什么娃娃亲,有没有看哪个小姑娘好看就大言不惭夸下海口说长大了要娶人家,跟爹娘出门做客吃席的时候有没有捡过哪家姑娘的帕子香囊耳环玉佩的……你说,是不是都怪你?”

裴景淮揉着严重睡眠不足的黑眼圈,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无情控诉。

裴景翊斜他一眼, 语气淡淡:“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炫耀?”

裴景淮嘴巴张开一半又闭上, “有这么明显吗?”

回答他的是裴景翊不屑的一声冷哼。

裴景淮嘿嘿一笑,双手交叉撑在脑后,大摇大摆追上他的步伐,一边假装苦恼摇头:“哎, 女人嘛,就是爱胡思乱想, 真拿她没办法。”

话是这么说,可看他那眉飞色舞的得意劲,仿佛被王母赐了仙桃, 不让上床睡觉,还整出荣誉感了?

“小人得志。”

裴景翊嘴上跟淬了毒似的,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你少在这里看我笑话,我活了二十几年清清白白,不像某些人纨绔浪荡惯了,谁知道在哪里惹出过什么风流债,指不定哪天就找上门来,现世报。”

裴景淮冲他做鬼脸,“略略略,我才不怕呢。”

他又上下打量裴景翊好几眼,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怎么,大嫂没冲你闹脾气啊?哎呀,可以理解,大嫂一向端庄稳重,才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跟你闹腾……”

“你怎么知道她没闹?”

裴景翊突然打断他,语气幽怨:“我昨晚睡的书房。”

裴景淮:……

沉默片刻后,他竖起一个大拇指:“你是这个。”

世上居然还有甘愿老老实实睡书房的男人?

换做是他,哪怕翻窗撬锁,上房掀瓦,死皮赖脸也要和媳妇儿待在一个屋里……

裴景淮咂咂嘴,摸着下巴小声嘀咕了句:“看不出来啊,大嫂发起脾气这么难哄。”

裴景翊自觉扳回一局,腰板都挺直了几分,还要装出不在意的模样,轻描淡写道:“嗯,她确实更在乎我一点。”

裴景淮盯着他远去的背影握紧拳头。

可恶!

要不今晚偷偷洗个冷水澡,生场小病试试?

病了就不用早起上值,还可以享受最顶级的贴身照顾和亲亲抱抱……

……

沈令月来九思院找燕宜吐槽了。

“哼,我都跟裴景淮摊牌了,他要是敢在外面给我招惹什么花花草草,我立马就收拾行李回娘家去。”

燕宜不由失笑:“他又没做什么,你这不是迁怒吗?”

“哪有,我看他分明乐在其中呢。”沈令月眼珠一转,笑得神秘兮兮的,“这叫小醋怡情,男人就爱这一套。”

“是……这样吗?”燕宜仿佛被打通任督二脉,很多想不通的点突然就有了答案。

可她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下意识地问出口:“夫妻之间不是应该信任彼此吗?”

“就是因为够信任,才敢在这种敏感话题上随便开玩笑啊。”

沈令月点点自己嘴唇,“提问,嘴巴除了用来吃饭喝水,还能做什么?”

燕宜张了张口,不确定的道:“亲亲?”

沈令月:……

她一脸无语竖起大拇指:“你们俩是这个。”

行啊裴景翊,裴景翊行啊,你还我从前那个清纯乖巧的燕燕宝贝!

“……当然是用来说好听的话啦!”

沈令月捂脸无奈望天,又突然反应过来,咻地凑到燕宜身边,小声问:“平时你们俩私下单独相处的时候,不会只有亲亲抱抱腻歪来腻歪去满屏幕不可说吧?”

她紧紧盯着燕宜,眼看着她瓷白细腻的肌肤唰地染上胭脂红,还要嘴硬地扭过脸辩解:“当然不是,我们也,也有聊很多话题啊,文学,画画,他的工作,朝局时政……”

“停之停之。”沈令月听得头大,打断她的回忆后冷不丁问了句:“你有说过爱他吗?”

燕宜微微睁大眼睛,表情堪称惊恐,下意识回头看向床榻。

不,她确定小月亮昨晚好好睡在澹月轩,而不是在她和裴景翊的床底下。

但她为什么会和他问出同样的问题?

沈令月光读她的微表情就全都懂了,叉腰哼了两声,脸上带了点小得意。

裴景翊,不行。世界上最了解燕宜的人,还得是她^_^

“谈恋爱谈恋爱,恋爱是要谈的,不是两个人一起吃饭睡觉生孩子就是爱了,那顶多叫过家家游戏。”

沈令月一副过来人的架势,语重心长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裴景翊确实已经取代了我,成为你人生中不可或缺,密不可分的另一半。他想在你身上索取的东西,一定比我要的更多。”

她和燕燕在一起这么多年,还不了解她是什么性格吗?越是沉重珍贵的情感,越要仔细妥帖地藏在自己心里,谁也不给看,仿佛这样就能长长久久地保存下来。

她轻轻靠在燕宜肩膀上,小心地不碰到她的肚子,那张永远大大咧咧活泼讨喜的明媚面孔下,浮起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忧伤。

“小的时候,我常常说‘我最爱爸爸妈妈了’,他们每次听到这话就高兴的不得了,仿佛我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也能摘下来……”

后来他们不在了,她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无法说出这个字,更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世上还有人值得她去爱。

越是长大,爱这个字在舌尖上的分量就越重,哪怕只是在心里想一想,都觉得庄严的不得了,仿佛自带一道咒语,将两端的人牢牢锁起来。

“我大哥说过,男人的耳朵比眼睛好用多了,你为他做了多少他看不到,一定要扯着他的耳朵大声告诉他才行。”

沈令月脸上的怅然一闪而逝,很快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模样,冲她挤眉弄眼:“爱这个东西,不能光做不说啊。”

燕宜:……

她怀疑小月亮在开车,并且她有证据。

在心里默念胎教胎教,她隔着衣裳和肚皮捂住宝宝那可能并不存在的小耳朵。

然后把昨晚裴景翊的“反常”如实告诉了沈令月。

“所以他觉得我没有吃醋,就是不够爱他?”燕宜认真向小沈老师讨教,“你不觉得这很……没有逻辑吗?”

呵,狗男人,竟然敢在燕燕怀着孕的时候跟她闹别扭!

沈令月心底默默记下裴景翊一笔,看来小木碗可以提前预备起来,送给她宝贝外甥侄子干儿子了。

送,多送几个,都刻上数字雕上花,让他一礼拜吃饭都不带重样的!

心里狠狠发泄了一通,沈令月脸上没露出分毫异样,一本正经解答:“感情的事哪有什么逻辑可讲?那我问你,假如我身边出现了另一个比你更要好的朋友,你心里什么滋味?”

燕宜脸色瞬间一变。

她从未设想过这种情况……也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哪怕光是在心里想一想,小月亮会和别人像和她们这样亲密无间,分享彼此最不为外人道的秘密,她整个人就像被泡进黄连水里,又酸又苦,喘不过气。

直到沈令月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将她不断沉溺下坠的思绪拉回现实。

“没错,记住这个感觉,裴景翊就吃这一套。”

沈令月心里的小人叉腰狂笑。

姓裴的你永远也比不上我在燕燕心里的地位咩哈哈哈!

燕宜回过神来,红着脸轻轻捶她一下,“你再这样乱说话,我就不跟你好了。”

小月亮和他又不一样,两个人她还是分得清的。

她幽幽望着沈令月:“你又不会逼我反复承认爱你。”

……好奇怪,为什么她对着小月亮就能轻而易举说出这句话?

到底有哪里不一样呢?燕宜想不明白。

“我懂我懂,都在心里了。”

沈令月笑容越发灿烂,夸张地拍拍自己胸口,用力点头。

爱本来就是这么复杂又神奇的东西嘛,分不出高下对错,孰轻孰重。

裴景翊这家伙虽然讨厌了点,抽风了点,但他对燕燕的心是真的,只是在反复确认自己的安全感罢了。

“你还记得我们学校以前有只特别高冷的大黑猫吗?”沈令月突然回忆:“我们社团想尽办法堵了它十几次,好不容易才抓住它带去医院处理伤口。”

后来在她每天坚持不懈的探病加投喂下,大黑猫终于肯对她翻肚皮打呼噜,露出外人看不到的那一面。

“它那时候特别奇怪,本来好好地一直在蹭我的手,突然抽风似的咬我一下,也不疼,但就是要咬一下,然后舔两口,再继续蹭我。”

沈令月无奈地耸耸肩,“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一个说法,说小猫这种抽风行为类似一种防沉迷系统,因为它太喜欢我了,又怕自己会因为这份喜欢受到伤害,所以强迫自己‘抽离’一下,但最终本能还是战胜了理智,选择继续喜欢我。”

听着她的话,燕宜不知怎么就想起昨晚裴景翊赌气似的一个人去了书房,结果半夜又偷偷摸摸溜回来,蹲在床边看她的模样。

嗯,猫科动物实锤了。

她认真问沈令月:“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更有安全感呢?”

“问问你的心。”

沈令月隔空轻点了两下,看她的眼神带了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丢掉那些本就不存在的压力和禁锢,它会告诉你的。”

……

宫中。

今天的朝会和以往没什么区别,翻来覆去吵的还是那些老生常谈。

裴景淮站在角落里打了个哈欠,没什么兴致地神游天外。

托沈令月的福,他现在也能上朝了。

虽然她有时候逗他,说他是门卫,是陛下和贵妃的爱情保安。

门卫就门卫呗,那咋了?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要站在这儿呢。

裴景淮抬头望去,很快就从一堆黑压压的脑袋里准确找到了他爹和他哥。

一门三父子同朝为官,这在大邺也是一段佳话。

难怪曾经那么高傲的谢家会放下.身段,厚着脸皮上门来攀亲了。

唉,真麻烦,也不知道后续还会不会闹什么妖……

裴景淮胡思乱想着,直到无意中往身后的门外广场一瞥,遥遥望见一道熟悉身影大步走来,不由打了个冷颤,一下子就精神了。

下一秒,太监尖利的通传声响起:

“传,西北锦衣卫指挥同知陆东楼觐见——”

裴景淮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陆东楼从他面前走过。

真是陆大哥回来了?!

这么突然,难道是北方军情有变?

可现在正是水草丰美的时节,胡人都忙着牧马放羊呢,一般不会选在这时候搞事啊。

不光裴景淮目露迷茫,满朝文武听到这尊煞神的名字也是面色各异。

陆东楼上次回京,揭出一连串勾结漠北皇室的叛臣贼子,杀得菜市口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天地无光。

事后他自己轻飘飘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能止小儿夜啼的恐怖传说。

随着他大步踏进殿内,有胆子小的官员已经开始闭上眼睛默默念佛。

庆熙帝亦是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眨也不眨地落在陆东楼身上,急切发问:“东楼,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漠北可还安好?”

陆东楼一丝不苟地行完君臣大礼,起身一板一眼答:“回禀陛下,微臣此次回京是来报丧的——漠北守将梁宪梁将军,于去岁冬月守城战中遇袭重伤,缠绵病榻数月,勉力支撑,不幸于二十五日前殉职。”

满朝哗然!

庆熙帝更是惊讶地站起来,“梁宪去世了?”

此时满朝君臣的心声达到了高度一致的统一——梁宪不在了,抵御胡人南下的第一道防线,漠北边境谁来戍守?

守边可算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武将们无声交换着视线,文臣们同样有自己的小心思,满殿寂静之下,却是暗潮涌动。

唯有陆东楼站在原地,岳峙渊渟,如惊涛骇浪里的一根定海神针,岿然不动。

庆熙帝从痛失一员猛将的悲痛中最先回过神来,眉头紧皱。

“不对,朕记得去年冬日胡人南下劫掠,北边送回来的战报上明明写了是大捷,没提到梁将军遇袭受伤啊,怎么会如此突然就去了?”

陆东楼拱手回话:“是梁将军唯恐军心动摇,故意瞒下噩耗,身受重伤也要亲自站上城头鼓舞士气,本以为好生休养一段日子便能康复,奈何胡贼阴险狡诈,早春青黄不接时派出小股骑兵反复侵扰,搅得边境民心惶惶,不得安宁,梁将军也无法安心休养。”

庆熙帝眼眶一热,重重握住龙椅扶手感慨:“梁宪,朕之忠臣良将啊。他去世前可有写遗表上奏给朕,可有推荐接任他守边的将领人选?”

陆东楼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疏,黄总管小跑着下来双手接过,又转呈给庆熙帝。

庆熙帝迫不及待地打开,才看到开头那句颤抖绵软的字迹“臣疾革之际,伏枕陈情”,鼻头又是一酸。

他连忙收敛心神继续往下看,看着看着却微微变了脸色,目光中有惊疑不定,更隐约蕴着三分晦暗不明的怒意。

垂首立于御阶之下的朝臣们个个都是读微表情的高手,他们觑着庆熙帝变幻莫测的神色,如百爪挠心憋得够呛。

梁宪的遗表中到底写了什么,能让陛下这般纠结?

很快,陆东楼就开口满足了他们的求知欲。

“陛下,梁将军受伤养病期间,边境军务一应交付于梁将军之女梁赛金处理,包括今年二、三月传回京城的几场大小捷报,均是梁娘子带兵出城御敌,斩杀胡贼首级数百有余,护卫边境安宁,深得军民拥戴。”

他无视庆熙帝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的暗示眼神,声音微微抬高。

“微臣身为锦衣卫指挥同知,有督查监管之责,臣恳请陛下准允梁将军之遗愿,令其女梁赛金承袭父辈军职,统领边军,守土安民!”

作者有话说:【月崽:我,情感大师[墨镜]】

燕燕的日常如下——

老公变心:好聚好散

闺蜜变心:杀心四起

第162章 第 162 章 “臣有私心。”……

陆东楼这番言论好似一滴水落入滚烫沸油, 激起满室惊颤。

“陛下,万万不可!”

兵部尚书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漠北乃我朝抵御胡人南下第一道防线,军事重地, 历任总兵无一不是忠臣悍将, 以血肉之躯铸就边境之堡垒, 怎能将此重任交于一介女流之手?”

他毫不畏惧顶上陆东楼阴沉冷厉的目光,慷慨陈词:“陆同知, 你乃陆指挥使长子,陛下心腹,安插在漠北的眼线耳目,怎能伙同梁宪隐瞒其身体状况, 知情不报,还放任他在遗表中上书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漠北是朝廷的边境要塞,不是他梁宪的私人封地!”

“陛下,臣倒与石尚书有不同看法。”

吏部侍郎收到同安公主的眼神示意,飞快在心中打好腹稿, 上前对奏。

“梁将军守边三年, 连战大捷, 屡次拒胡人于关外,使朝廷不必发兵远征,一来一去不知节省了多少人力财力,兵卒粮草, 足以见其之忠君爱国,带兵有方, 人品才干有目共睹。”

“这样一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良将,在遗表中大力推荐其女承袭父业, 必定是出于一片公心,毕竟梁娘子要战功有战功,要声望有声望,若由她直接继承边境总兵一职,不但能安抚当地军民惶惶不安之心,更能对漠北胡贼起到震慑之威,平稳过渡,一举两得啊。”

兵部尚书怒目而视:“这成何体统?若是梁将军尚在人世也就罢了,他愿意纵容女儿胡闹,反正打了败仗自有他来承担。但梁娘子今年才多大?不过侥幸打了几场胜仗,竟敢意图染指边境防务?简直是,是癞□□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石大人怎么知道梁娘子只是侥胜,而不是耳濡目染,家学渊源?老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既然父子可以,父女为什么就不行?”

吏部侍郎转过头环视一周,声音抬高:“太.祖一朝便册封了数位女侯女将,虎威将军田云英,镇朔将军常关索,平羌将军黎萦等等,这几位巾帼的后辈子孙如今便立在朝堂之上,石大人这话,不是指着他们的鼻子骂祖宗吗?”

被点到名的几位女将军的后代虽说如今成就平平,但这一刻却齐刷刷地统一战线,对兵部尚书怒目而视,攥紧的拳头咯吱作响。

兵部尚书是实打实的文官,对上这几位面色不善的同僚,也有些心虚冒冷汗,讷讷辩解:“本官绝无此意,几位开国女将都是一代英杰,实打实的战功封勋……”

“但那是王朝草创初立之际,情况特殊,才不得不大肆封赏女侯女将。如今承平日久,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才是阴阳和谐之道,我大邺男儿人才辈出,难道还挑不出一个镇守边关的忠勇之将吗?怎么就非她梁娘子不可了?”

“你说的那是什么屁话?梁家父女在边军中打出了名望,人人信服,贸然换将还要重新磨合,万一胡人抓住这个机会打进关内怎么办?”

“就是,边境军务向来繁复,之前又接连闹出贪墨军需,勾结漠北皇室的丑闻,难得梁家父女将北境防守得如铁桶一般,不知朝中各位谁敢夸下海口,能比梁将军做得更好?”

“梁宪哪里好了?他若是去年冬天受伤后及时上报,说不定朝廷早就派人过去接替他守边,磨合兵将了,还能把他接回京中安心休养。是他自己硬撑着隐瞒不报,谁知道是不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比如故意给自己女儿铺路树威?”

“你荒谬……”

“你胡闹……”

朝堂上吵成一锅粥,大臣们唇枪舌剑口沫纷飞,就差撸胳膊挽袖子抄起笏板当堂互殴了。

裴景淮第一时间闪到不会被战况波及的角落里,人也不困了,目光炯炯地左看右看,记住这些向来斯文的老大人们是怎么不带脏字骂人的,准备回去讲给沈令月听。

她一定喜欢。

庆熙帝高居上方,冷眼看着臣子们吵成一锅粥,而引发这场大动乱的“罪魁祸首”陆东楼始终垂手而立,不卑不亢,面上一片沉静。

他随手将梁宪的那份遗表丢到黄总管怀里,下一秒气沉丹田怒吼一声:“……都给朕闭嘴!”

刚才还揪着对方衣领挥拳头的臣子们迅速各归各位,除了掉在地上的帽子发冠香囊,安静得仿佛无事发生。

庆熙帝脑袋直嗡嗡,指着大殿中间那只孤零零的靴子没好气道:“谁的鞋赶紧穿回去!馊味儿都飘到朕这儿来了,昨晚上床前没洗脚吗!”

裴景淮捏着鼻子,眼睁睁看着一个陌生老大人捂着脸小跑上前,飞快将那只靴子抱进怀里,又蹿回人群。

速度之快,连他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都望尘莫及啊。

庆熙帝脸色依旧没好到哪里去,淡淡道:“既然众卿各执一词,关于边境守将人选一事便容后再议,你们若有其他推荐人选,便递折子上来吧。在此期间……”

他瞥了陆东楼一眼,意味深长道:“边境军务便继续由梁宪之女暂管。”

黄总管一甩拂尘:“退朝——”

庆熙帝起身向后殿走,冷冷丢下一句话:“东楼过来,朕有话单独问你。”

陆东楼一言不发跟上去,进了内室,不等庆熙帝落座,便直挺挺跪了下去。

庆熙帝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拿了个软垫塞在自己后腰,又叫宫女端茶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几。

约莫过了一刻钟,陆声风尘仆仆赶来,进门便和陆东楼跪在一处。

“陛下恕罪,微臣教子无方,愿领责罚!”

庆熙帝抬了下手,“起来,不关你的事。”

他盯着陆东楼低垂的头顶,冷哼一声,“儿大不由爹,咱们都老了,管不住他们了。”

陆声不敢忤逆,站起身来,抬手狠狠拍了下陆东楼的肩膀,“逆子!陛下把你放到边境,是让你做朝廷的耳目,君王之利刃,梁宪伤重这么要紧的军务,你为何没有第一时间上报?”

他今日在北镇抚司处理公务,没来朝会,等收到陆东楼突然回京的消息赶过来已经迟了。

不等庆熙帝开口,陆声先把长子痛骂一通,情绪激动,接连咳嗽起来,粗喘呼吸声如破风箱,好像随时都能晕厥过去。

“行了,别骂他了,快给陆指挥使看座上茶。”

几十年的至交君臣,庆熙帝如何看不出他是在示弱卖好,先发制人,以退为进。

但陆声和他同龄,这一身伤病都是当年为他出生入死换来的,又怎能苛责他这一片爱子之心呢?

陆声得了赐座也不敢坐,压抑着止不住的咳嗽声,对庆熙帝目露恳求,“陛下,这次是东楼铸下大错,您要罚就罚臣好了,臣和内子只有他和西楼两个儿子,臣对她发过誓一定要将他们好好地养大成人……”

庆熙帝叹了口气,让陆东楼起来回话。

“朕一直拿你当半个儿子看待,你可知自己这次错在哪了?”

陆东楼垂首敛目,“微臣一不该隐瞒梁宪身体状况,二不该贸然回京,当众揭破梁宪遗表,引发朝臣争端。”

“哼,原来你明知道自己有错,还偏要这么干,是谁给你的勇气?真以为你是陆声的儿子,下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朕就不敢杀你吗?”

说到最后,庆熙帝语气陡然一沉,挟雷霆万钧之怒,帝王威压扑面而来。

他恼的不是梁宪非要举荐自己女儿,而是陆东楼就这样在朝堂上一口气捅出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九州万方,这天下一切都该在帝王掌控之中,他最信任的臣子却有了自己的私心,若人人都有样学样,天威何在?

才坐下没一会儿的陆声又跪倒在地,狠狠扯了下陆东楼的衣角,“孽子,我看你真是疯了!”

陆东楼双膝一弯,抬头迎上庆熙帝喜怒难辨的神色,神情坦然,似乎还带了点视死如归的从容。

“微臣奉皇命驻守边境,陛下准允臣有便宜行事之权,臣此次回京之举,一切都是为了漠北边境安宁平稳过渡,绝无半点隐瞒不报,勾结边将不轨之心。”

庆熙帝被他气笑了,“你敢说你没有私心?东楼,你也是朕看着长大的,还想在朕面前耍心眼?”

他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破陆东楼的内心,“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你和梁宪之女究竟是什么关系?”

陆东楼抿紧双唇,沉默不语。

庆熙帝冷哼一声,转头吩咐黄总管:“八百里加急传朕旨意到漠北,梁宪之女无诏染指军权,欺君罔上,按律——”

“陛下!”

陆东楼终于按捺不住抬起头,深如幽潭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波动。

“千错万错都是臣一人之过,是臣抗旨欺君,但梁娘子领兵御敌是真,守土保民是真,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子,便不能子承父志了吗?”

庆熙帝屈指敲了敲扶手,发出邦邦声响,淡定道:“那你告诉朕,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值得这般为她奔走筹谋,不惜抗旨欺君?”

陆东楼轻垂眼睫,低低吐出八个字。

“日久生情,私定终身。”

听到这句话,陆声简直眼前一黑。

下一秒却听到庆熙帝毫不掩饰的大笑声。

“朕就知道!”

他半是气恼,半是欣慰,隔空点了陆东楼两下,对陆声道:“看到没有,你家这棵老铁树也有开花的这一天!”

陆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若是换做别的时候也就罢了,别说陆东楼看上了梁将军的女儿,哪怕她是贩夫走卒,猎户佃农家的姑娘,只要儿子喜欢,他立马请了媒人上门说亲,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回家。

可他怎么能为了儿女私情,做出这种昏了头的冲动之举?

庆熙帝笑够了,脸色一沉。

“东楼,别以为朕就这样轻易放过你了,犯了错就得认罚,你可知罪?”

“微臣任凭陛下处置,只求您给梁娘子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陆东楼平静道:“微臣此次回京,还带了梁娘子身边的亲卫队长,她数次跟随梁娘子出生入死,上阵杀敌,请陛下准允她入宫对奏,将漠北军情一一如实道来,再做决断。”

他俯身深深叩首:“臣有自己的私心,但也绝非为了儿女情长就罔顾边关百姓死活之人,恳请陛下圣裁。”

……

散了朝,大臣们各回各家,三三两两往宫外走去,还不忘讨论今日陆东楼回京丢下的这道惊雷,隐约分成了两派,摩拳擦掌预备大干一场。

裴家父子三人汇合,不偏不倚地走在中间,无论谁上前来和裴显搭话,试探他的态度,他都乐呵呵一副老好人的架势。

“我哪有什么想法,都听陛下的。”

裴景淮啧了一声,嫌弃似的对裴景翊道:“咱爹在外面一直都这样?”

他可听到有人偷偷骂裴显是墙头草,滑不溜秋老泥鳅了。

这名声传出去也太难听了。

就不能跟他媳妇儿外公学一学吗?

“遇事不下场,有什么问题吗?”裴景翊斜他一眼,淡淡提醒:“别忘了你和弟妹的赐婚是怎么来的。”

裴景淮一秒变脸,冲着裴显竖起大拇指,“好爹!”

另一边,周川心事重重地走在武将堆里,对陆东楼的突然回京还心有余悸。

上次陆东楼回京就差点断了他的仕途,要不是大女婿从中斡旋,他现在已经回家吃自己了,哪还有上朝的机会。

身边同僚都在为漠北下一任守将人选吵吵嚷嚷,还有人跃跃欲试想去分一杯羹的。

毕竟他们这些留在京城的武将不打仗就没有油水捞,不能坐吃山空,也要为儿孙后代多多打算。

周川也隐约有几分意动,想去漠北守边立功,找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他更多的还是怕,梁宪将军那么厉害的人物都落了个马革裹尸的下场,他是想去挣功劳,不是去送命的。

再说他和林绮玉的小儿子还未满三岁,正是满地乱跑最可爱的时候,让他撇下爱妻幼子他也实在舍不得……

正胡思乱想着,他无意中一转头,看到一个身量高挑挺拔的女子,长发高束,一身鸦青色利落短打,正在太监引领下从另一条宫道往里走去。

隔了几十米远,周川看不太清楚,只看到她转头和太监说话的侧脸。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好几下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入了宫门。

……为什么瞧着那么像他离家出走好几年没有音讯的二女儿?

周川回过神来,大步跑到宫门口,给守门的禁卫军塞了银子,小声打听:“刚才进宫的那个姑娘是什么人?”

“周将军客气了,听说那位是跟着陆同知一块从漠北回来的,好像是梁将军女儿身边的亲卫队长?”

禁卫军将银锭子塞进袖口,笑着补上一句:“说来也巧,我刚听见那位公公管她叫‘小周百户’呢,和您一个姓。”

周川震在原地,半天没动弹,耳边还回荡着禁卫军自言自语般的嘀咕。

“要不怎么都说北边民风彪悍呢,梁将军的女儿敢上阵杀敌,女子也能受封百户……”

作者有话说:已老实,今天开空调了[爆哭][爆哭]这才十月啊这不河狸啊啊啊啊啊

[让我康康]今天先早点发一更,晚上还有嗷

第163章 第 163 章 如果这都不算爱?……

周雁翎入宫对奏, 直到傍晚时分才和陆东楼一块出来。

“你离家三年未归,这次难得回京一趟,不必急着回去, 好好休息几天。”

二人在宫门前站定, 陆东楼破天荒对她说了几句堪称家常话的叮嘱。

周雁翎点头应下, 眉头微蹙,一脸纠结地问他:“姐夫, 你真不和我一块回去了吗?”

“皇命难违。”

陆东楼这次没有纠正她的称呼,转头望向遥远的北方天际,一抹残阳如血,跌跌撞撞坠入地平线之下。

“你还没听懂陛下的意思吗, 只有我离开,她才有上位的机会。”

“可是……”周雁翎不甘心地攥紧拳头,“你和赛金姐在北境搭档默契无间,如今说换人就换人,等我回去了怎么向她交代?”

“我们有默契吗?”

不如说是互相利用更恰当一些。

陆东楼声音突然放得很轻, 似是自嘲般扯了下唇角, “无妨, 你回去实话实说便是,说不定她早就盼着我消失,永远不再出现在她面前才好。”

反正没了他,她身边还有小陈将军, 小王将军,小苏将军……那么多年轻有为的北境儿郎, 总有更合她心意,更会哄她开心的。

他大步向宫外走去,只留周雁翎在原地气得跳脚。

“这是什么话!你知不知道赛金姐已经……”

周雁翎止住话头, 抬起手泄愤似的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衣袖。

不行,她答应过赛金姐要保守秘密,那件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她气鼓鼓地迈开步子追上去,出了宫门就看到外面停着一架十分华贵,有皇家纹样的马车。

周雁翎认出来人,连忙上前拱手一礼。

“见过同安公主。”

同安公主笑着让她起身,略一打量便认出来,“你是燕宜的妹妹吧?当初一声不吭就留书出走,没想到竟在漠北立下一番功业,真是好样的。”

“公主谬赞了,都是梁伯伯和赛金姐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周雁翎被夸得小脸通红,又忽然想起,“殿下与我大姐很熟悉吗?不知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没受什么委屈吧?”

她握紧拳头,虽然自己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百户,但也是能为大姐撑腰的人了!

“放心,她现在是侯府世子夫人,又怀了身孕,裴家上下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呢。”

同安公主狡黠眨眼,“不出半年,你就能当上小姨了。”

“大姐怀孕了?她怎么没写信告诉我?”

周雁翎一蹦三尺高,拔腿就跑。

啊啊啊她现在就要见到小外甥/外甥女!

速度之快,让还有话要叮嘱她的陆东楼只能望着背影无奈摇头。

他转过来和同安公主打了个招呼,“还未恭喜卫大将军终于回京复职。”

“你说这话就见外了,这几年卫氏一族在西北多亏有你时常照顾,这份心意,我和阿绍都记着呢。”

真要论起来,她和卫绍,陆东楼,再加上一个顾凛,都是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哪怕后来大家天各一方,儿时的情谊总是珍贵。

陆东楼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极淡的暖意,嗓音也温和了几分。

“卫伯父一生忠勇为国,总不能让名臣良将寒了心。他老人家这次回京,可把卫绍激动坏了吧,哭了没有?”

同昂公主佯怒嗔了一句:“你少拿小时候的事笑话他,阿绍早就不爱哭了。”

陆东楼淡淡一笑,满脸都写着不信。

“咳,你还好意思说他。”

同安公主清清嗓子,玩味地上下打量他,“陆东楼啊陆东楼,我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说吧,你和梁娘子发展到哪一步了?竟然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朝堂上为她公然撑腰?”

陆东楼面容一绷,想也不想地否认:“没有的事,你别胡说。”

“哦。”

这回轮到同安公主脸上写满不信了,她二话不说拽着陆东楼往马车方向走。

“你好不容易回京一趟,我已经派人去令国公府喊阿凛过来了,咱们几个好好聚一顿。”

陆东楼正要推辞,他身份敏感,已经许多年不曾和人吃酒应酬了。

“哎,先别拒绝我。”

同安公主仿佛会读心术一般,转过头意味深长地对他道:“你信不信,梁娘子能否坐上漠北总兵之职,这事十有八.九得落在我头上。”

陆东楼一怔,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同安公主不客气地塞进马车。

“走了,回府。”

……

“大姐!!!”

周雁翎像一股龙卷风似的猛冲进来,抱起燕宜在地上转了好几圈。

慢了一步进屋的裴景翊看到这一幕,心脏都停了半拍,恨不得掐个口诀让周雁翎原地消失。

“雁翎?你回来了?”

燕宜只是短暂地惊讶了一下,待认出周雁翎风尘仆仆粗糙许多的面颊,只剩下满心欢喜和说不出的心疼。

妹妹长高了,也长壮了,抱着她的手臂肌肉硬邦邦的,完全看不出任何吃力的模样。

姐妹二人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最后还是燕宜瞥见裴景翊满头大汗的模样,笑着拍了拍雁翎的肩膀,“好了,快放我下来,不然你姐夫要吓晕过去了。”

周雁翎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回头嫌弃似的瞪了裴景翊一眼,“姐夫,我心里有数,还能把我大姐摔了不成?”

“还有孩子。”裴景翊快步上前,紧张地打量燕宜神情,“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头晕不晕?”

燕宜摇摇头,对他语气温柔地说:“夫君,我想喝你亲手煮的杏仁甜茶,你去帮我煮一盏来好吗?”

裴景翊:“……好。”

他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还不忘盯着周雁翎再三叮嘱:“坐着好好说话,不许讲那些战场的血腥东西,不许一惊一乍,不许大呼小叫……”

周雁翎翻了个白眼,等裴景翊去了茶水间才重重哼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烦人啊?”

燕宜笑了笑,委婉道:“我这一胎来得不容易,你姐夫难免紧张了些,别怪他。”

周雁翎一想也是,姐姐姐夫成亲三年才得了这么一个,自然宝贝得紧。

不过看燕宜面色红润,气定神闲的模样,知道她在侯府过得很好,信上没有夸大其词,她也就放心了。

“大姐,我现在是百户了,我厉害吧?”

周雁翎拍了拍系在腰间的素云银牌,正面刻着伏虎纹,背面刻着她的名字和军职,相当于出门在外的身份证明。

她解下令牌上挂的红丝绦,大方地递给燕宜仔细欣赏。

“我答应过你要多挣功劳,给你撑腰,我现在做到了。虽然只有六品,但在漠北有的是立功机会,我还会继续努力的!”

燕宜却突然放下令牌,抬手掰过她的下巴,露出侧颈那一道淡红色的疤痕。

周雁翎语声一滞,目光带了几分心虚,想要推开燕宜,又怕自己手重伤了她。

“在我心里,就是立了天大的功劳,都比不上你平平安安的回来。”

燕宜的指尖轻轻抚上那道已经愈合,却依旧能看出张牙舞爪,针脚狰狞的疤痕。

这个位置多危险啊,若是刀锋再利一些,下手再重一些,她还能见到妹妹活着回来吗?

“大姐,你别哭啊。”

周雁翎被她浮上水雾的眼睛看得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哄道:“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我这就是不小心被流矢刮了一下,又正好赶上缝针的学徒手太笨,给我缝得歪七扭八的,这才看着吓人了些……”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脸上带出几分黯然。

“还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再也回不来了呢。”

残酷的战争会让人瞬间长大,意识到只要能活着就是最要紧的,其他的都没关系。

燕宜红着眼眶将她搂进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妹妹结实有力的臂膀,叹气:“你每次写信回来只说一切都好,你觉得我会相信吗?衣裳下面看不见的大小伤痕又有多少?”

周雁翎怕自己压着她,一直收着劲儿,侧过脸轻轻贴上燕宜小腹,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个小生命有力的心跳。

“大姐,我当然受过伤,吃过苦,但是一想到只要我能多杀一个胡贼,我身后的百姓就能多一分安然过冬的希望,他们家里的媳妇能平安生下孩子,牛羊也能下多多的崽子,如此一年又一年地繁衍生息,哪怕是冬日苦寒,滴水成冰的边关,也有家家欢声笑语,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仰起头看着燕宜:“这些是梁伯伯和赛金姐教我们明白的道理,每次出城迎敌他们都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从不做藏在后方的缩头乌龟,所以才能赢得北境军民上下一致爱戴,大家齐心协力打退胡贼,才能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

周雁翎细数着她在边关这三年看到的学到的点点滴滴,那些家书里写不完道不明的所思所想,此刻全都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燕宜静静地听着,看她的目光充满欣慰。

直到周雁翎说出这次她和陆东楼回京的打算。

“……你说,赛金姐那么厉害,就因为她是女儿,便不能继承梁伯伯的军职了吗?这是什么道理?”

她气鼓鼓地咬了一大口桌上的点心,含糊不清道:“在我们北境,家家户户最不缺的就是寡妇,可是寡妇又比旁人差到哪去了?敌人来袭时可不管你是男是女,照杀不误,越是女人越要学会拿起刀枪反抗,否则下场只会更惨。”

就连朝中都默许一家军户的男丁死绝后由妻子或女儿顶上名额,怎么轮到梁伯伯和赛金姐就不行了?

可以有女小兵,就不能有女将军吗?

“当然可以有。”燕宜给她吃了颗定心丸,微笑着说:“而且一定会有,越来越多。”

她相信同安公主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为自己的执政之路撕开一道口子。

周雁翎眼睛亮起来,“真的吗?”

话音刚落,沈令月推门进来,笑眯眯地打招呼,“雁翎妹妹,不对,是周百户了!恭喜贺喜!”

周雁翎还没忘了这个大姐昔日的“死对头”,正要亮出肌肉震慑一二,沈令月已经毫不见外地贴上去,抱着她的手臂陶醉地蹭个不停。

“雁翎妹妹,你这练的也太好了吧!看看这肌肉,看看这线条,得迷倒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啊……”

周雁翎:……

她脸红红地推开沈令月,严肃道:“别跟我套近乎啊,我可不喜欢女人。”

“知道知道,我就是纯欣赏~”

沈令月嘿嘿一笑,顺势加入二人的话题,满眼八卦之光。

“听我夫君说,今天陆东楼突然回京,替梁将军之女上奏请封?哎,他们俩是什么关系啊?”

周雁翎差点惊掉下巴:“你怎么知道的?”

她可从未在家信上提过赛金姐和陆同知的事啊。

沈令月眨眨眼:“这很难猜吗?那可是陆大狐狸哎,他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犯了陛下的大忌吗?”

裴景淮一回来就给她转播朝会斗殴现场,她的八卦雷达哔哔狂响!

“啊?”这下轮到周雁翎紧张起来,“真有这么严重吗?他不就是,不就是没有及时上报梁伯伯的病情……我们也没想到梁伯伯这回伤得这么厉害,以往他都挺过来了,只有这次……”

燕宜冷静道:“陆东楼是陛下安插在边境的眼线,本就有监管边军动向之责,主将的身体状况关系到北境安稳,他却知情不报,若是陛下心性多疑,怀疑他和梁将军串通一气,有勾结胡人之嫌,说是诛九族的大罪都不为过。”

她和沈令月交换了一个眼神,意味深长道:“他这次回京,可以说是抱着必死之心,也要为梁娘子铺平前路……如果这都不算爱?”

周雁翎小脸煞白,跌坐在椅子上,“妈呀,居然这么严重……可是,可是陛下只把他调去了西南,让他去监管那些土司族人动向,我以为这就是最大的惩罚了呢。”

——那是因为你们远在边境,还不知道朝中已经要改天换日了。

若不是同安公主从一众皇子中强势杀出来,让庆熙帝考虑起了新的选择,以梁赛金为切入口试探朝臣态度,陆东楼此举绝对是飞蛾扑火,一命换一命都是轻的。

燕宜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最后拍了拍周雁翎的肩膀,安慰她惶惶无措的妹妹,“放心吧,至少陆同知还能好好活着。”

只是庆熙帝不会放心让他留在北境了。

这是帝王生来就会的制衡之术,从此他和梁赛金一南一北,互为掣肘,也是软肋。

“啊?他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吗?”

周雁翎不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忧愁了,喃喃道:“那赛金姐和孩子可怎么办啊……”

沈令月差点喷出一口茶来。

不是吧不是吧,陆大狐狸动作这么快,连孩子都整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墨镜]今天是支棱豆包子!

第164章 第 164 章 “文脉相通,文脉相通……

“其实我也不明白赛金姐和陆同知是怎么好上的。”

在沈令月的软磨硬泡加糖衣炮弹双重攻势下, 周雁翎抱着装满太妃糖的小瓷罐,一边咔嚓咔嚓,一边回忆起来。

“之前我在信上写过, 边境有很多汉胡混居的村落, 也有不少两族混血, 只要手上没有沾过汉人的血,真心愿意来大邺这边定居, 种田耕作的胡人平民,我们还是很欢迎的。”

梁伯伯说过,人口很重要,削弱敌人就是壮大自己, 不然为什么每年冬天胡人南下劫掠,除了劫财还要抓人呢。

“但这样就给了那些坏人可乘之机。”周雁翎忿忿咬碎糖块,“有一些敌军里的奸细会混进来,刺探情报,或是收买那些在这边日子过得不太好的同族, 威逼利诱, 要他们帮着做坏事。”

最严重的时候, 梁将军几次带兵出城突袭,都被对方提前收到风声及时转移,无功而返不说,他们甚至还在大军回程路上搞伏击, 都是因为情报走漏的缘故。

“那时我们就猜测,肯定有一伙探子潜伏进来了, 他们分工明确,专搞破坏。但若是军中开始大张旗鼓挨家挨户搜查,不仅会让百姓人心惶惶, 也会破坏梁伯伯定下的绥边安民之策。”

彼时梁赛金和她亲自招募的女兵营还没打出名气,她便主动请缨,伪装身份,亲自前往靠近两国边境线,嫌疑最大的那几个村落调查可疑人选。

然后就在那里碰上了同样来侦查漠北细作的陆东楼。

“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对方有问题,互相提防,还闹出了不少笑话。”周雁翎不好意思地挠头,“后来也不知怎么了,赛金姐和陆同知突然同时消失了好几天,等俩人再回来的时候,感觉就不太一样了。”

再后来,她终于能跟着梁赛金一起上阵杀敌,而陆东楼和他手下锦衣卫则坐镇后方,负责搜集敌方情报,陆续揪出了不少细作,让她们再无后顾之忧。

“赛金姐说,陆东楼是陛下心腹,若能得到他支持,她和梁伯伯在北境就可以放开手脚,不必担心朝中有人作梗,所以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和他打好关系……”

沈令月听得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问:“所以是梁娘子先招惹的陆大狐狸,他不拒绝不主动,半推半就地从了?”

“是吧?”周雁翎不确定地眨眨眼,“反正只有我们几个亲近的人才知道他们的关系,他从来不在赛金姐房里过夜,总是天没亮就离开了。”

就连这次梁伯伯去世,陆同知说要亲自上京呈递遗表,出发前他们俩还大吵了一架。

“是我看到赛金姐偷偷在房里干呕,才知道她有了孩子。”周雁翎托腮叹气,“但我答应她要保密,尤其不能让姐夫知道。”

她跟着陆东楼回京,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啊,这下他被一竿子支到西南去了,连跟赛金姐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不日就要启程……

周雁翎拿不定主意,求助地看向燕宜:“大姐,你说我该怎么办?万一他们再也见不到了呢?”

“放心吧,不会的。”沈令月一挥手,自信满满道:“我敢打包票,三五年内陆东楼就能把西南那一摊子捋得明明白白,然后就能调回来了!”

到时候陆东楼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北境,然后看到梁娘子身边多了个几岁大的聪明宝宝,还有一个疑似孩子爹的忠犬男二。

什么他追,她逃,她插翅难飞,天才宝宝三岁半,恨海情天相爱相杀对抗路情侣,冷脸做恨,再加一点潜伏和史密斯夫妇元素……

“文脉相通,文脉相通啊!”

沈令月拍桌而起,激动得满地乱转,对二人道:“你们慢慢聊啊,我要去找表妹开新书了!”

女状元女驸马都写了,再来个女将军不过分吧?

这热门元素叠满,不得把全京城的夫人小姐们迷死?

燕宜一看她满眼放光的架势,就知道小月亮又在脑补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了,笑着冲她背影喊了句:“你悠着点吧,表妹又不是八爪鱼。”

“搞钱要趁早!”

沈令月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不趁现在年轻力壮多写几本,老了就该写不动了!”

望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周雁翎一脸迷茫,问燕宜:“她平时在家也这样吗?”

怎么感觉傻乎乎的。

这下倒是不用担心大姐在侯府受气了……

“正常,我们都习惯了。”燕宜笑笑岔开话题,又安慰她,“你不用担心他们,如今朝中局势已经大变,有同安公主相助,梁娘子一定能得偿所愿。”

“怪不得我出宫时见到了殿下,原来她是特意来找陆同知的?”

周雁翎似懂非懂,但她相信大姐,她说了就一定没问题。

“对了大姐,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她露出几分难为情,“赛金姐刚怀上孩子不久就送走了梁伯伯,现在陆姐夫也不能回去陪她,我怕她这一胎会不安稳,你这儿有没有什么保胎的好方子,好药材之类的,送我一点呗?”

“没问题,我们现在就去库房多装一些。”

燕宜简直松了口气,因为裴景翊准备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她现在看到那些汤汤水水都反胃,赶紧打包送给更需要的人才好。

趁着裴景翊不在,姐妹俩鬼鬼祟祟去了库房,给周雁翎装了满满两大包袱皮,背在身上沉甸甸的。

“这,这也太多了吧?”

周雁翎都不好意思了,她这连吃带拿的……

“不多不多,梁娘子为国御敌,我心中十分敬佩,只盼她一切平安。”

燕宜亲自送周雁翎到了二门,问她:“你这次回京还能待几天,有住的地方吗?”

周雁翎费力地把大包裹往肩头提了提,觑了一眼燕宜的表情,小声道:“我打算回家看看,我这一走就是三年,也没给家里写封信,如今也该回去了。”

她在边境和白家离得更近,一直有消息来往,哪怕燕宜信上没写,她也知道大姐和周家那边算是彻底闹翻了,连前头白夫人的牌位都从周家祠堂挪了出来。

但燕宜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替她理了理头发,“嗯,是该回家看看了。”

她对周家没有感情,可雁翎不一样,不管怎么说那是她的亲生父母,还有两个同胞兄弟。

一码归一码,这点小事也不会影响她们之间的情谊。

“大姐,我明天再来看你。”周雁翎扛着大包袱,费力地抱了她一下。

燕宜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顿时紧张不已,推着周雁翎,“你姐夫来了,快走快走,千万别让他看见。”

周雁翎哭笑不得地跑了,感觉自己像在做贼。

“二妹要回周家了吗?”

裴景翊走过来挽上燕宜手臂,隐约看到周雁翎“狼狈逃窜”的背影,眯起眼睛疑惑道:“她跑这么快干什么,躲着我?”

“没有,她就是思家心切。”燕宜连忙岔开话题,笑着问他:“我们今晚吃什么?”

说到这个裴景翊就精神了,清清嗓子道:“我从古书上新学了一道养生汤,用老母鸡和白果,参须,多种温补药材一起放在砂锅里焖上三个时辰……”

燕宜脑袋嗡嗡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

……

周雁翎使了个心眼,先把燕宜送给她的大包小包补品拿去白家商行寄存。

白瑞年去外地谈生意了,只有苏慧则带着两个孩子在家,听说周雁翎回来,拉着她又是一通嘘寒问暖,还要留她吃饭。

眼看天色不早了,周雁翎赶紧推辞,说自己还得回周家呢。

苏慧则这才放人,见她两手空空就要走,又问了句:“你就这么空手回去,不给他们带点东西?”

这孩子怎么还是毛手毛脚的,苏慧则正要叫商行掌柜过来,给她准备几样节礼,好歹做做样子。

周雁翎摇头说不用,眨着眼睛道:“当初我离家出走,他们也没给我准备东西啊。”

说完一溜烟就跑了,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舅妈我走了,您留步——”

苏慧则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失笑,嘟囔了句:“真是歹竹出好笋。”

周川和林绮玉竟然能生出这么有出息的闺女,便宜他们了。

夜色渐深,街上行人寥寥,只有道路两旁的铺子挂起的灯笼在风中摇晃,透出暗黄的光。

回到阔别已久的京城,周雁翎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熟悉的大街小巷,这里的风仿佛都是软绵绵的,不似北地的生硬凛冽,刮得人脸颊刺痛。

直到她闭着眼睛都能轻松找到自家大门,周雁翎停下脚步,反而有种近乡情怯的意味。

离家三年杳无音讯,爹娘不会以为她已经死在外头了吧?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厚重的大门突然被打开,周川冷着脸走出来,“有家不回,站在那儿发什么呆?还指望我用八抬大轿请你进门吗,周百户?”

说到最后,竟然莫名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白日里他在宫门口隐约瞥见女儿的侧脸,打听了半天也不敢确认是她,想在门口等一会儿吧,又怕禁卫误会他有窥伺宫闱之嫌,只能憋着一肚子回家,干等到了现在。

周雁翎对上他的冷脸,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还是熟悉的口气熟悉的模样,好像她只是离家出走了三天而已。

“爹,我回来了。”她冲周川没心没肺一笑,撒腿就往院里跑。

没一会儿,后院里传来林绮玉又哭又笑的尖叫。

“小没良心的,你还知道回来?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呜呜呜……这几年你跑哪儿去了啊……”

好不容易把林绮玉安抚下来,周雁翎对她和周川简单说了说自己在北境从军立功的经历,轻松抱起三岁大的小弟弟玩举高高,逗得胖小子嘎嘎直乐。

“你轻点儿折腾,把他闹得走了困,我这一晚上都别想睡了。”

林绮玉摩挲着周雁翎的百户令牌,小声问周川:“她这立功的速度,好像比你年轻时候也不差了?”

周川不愿意承认,鼻子里发出哼声,“今日朝会上吵得不可开交,女子怎堪为将?就她傻乎乎跟着那位梁娘子,早晚被朝廷清算了去。”

在他看来,周雁翎能当个百户就算是祖坟冒青烟,随他了。但这只是边军自行册封的军衔,无需朝廷批准,所以才给她们钻了空子。

不像他可是兵部批准,朝廷亲封的宣威将军。周雁翎?没戏!

周川黑着脸命令她:“你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乖乖在家陪你娘。当初你说跑就跑,把她气得早产,好几年都没养回来,有你这样做女儿的吗?”

“就是,你看看你现在,哪还有个姑娘家的文静样子?”林绮玉一脸嫌弃,“皮肤这么糙,身子还这么硬……我怎么给你说婆家?”

“不用你说。”

周雁翎没忍住反驳了句,抬起头一脸骄傲,“我回北境自己找一个就是了,我们营里年轻精壮的汉子要多少有多少,他们抢着娶我还要排队呢。”

林绮玉眼前一黑,使劲推了周川两下。

“你看看,你女儿都快混成兵痞子了!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晚上,林绮玉非要拉着周雁翎一起睡,絮絮叨叨和她抱怨。

“你都不知道这几年周燕宜有多嚣张,仗着自己嫁进侯府,地位稳了,便丝毫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甚至还逼你爹写下和离书,将白氏的牌位都迁出去了,天下哪有这样忤逆不孝的女儿?”

林绮玉企图勾起周雁翎同仇敌忾之心,撺掇她:“你可是我亲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娘被那个死丫头骑在头上吧?”

周雁翎这一天到处奔波,早就困得不行,还得强打精神提醒她:“我就是个六品百户,姐夫是侯府世子,兵部郎官,我上哪儿替你撑腰去?”

别说她了,她爹也不敢闹到侯府去啊。

林绮玉戳她脑门骂她没用,想了想又冷笑一声。

“算了,不指望你,她也没有几天好日子可过了。”

周雁翎费力掀开一半眼皮:“什么?”

林绮玉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口气,“你还不知道吧,裴世子的生母清河郡主曾经给他订了一门亲,对方可是陈留谢氏嫡女,真正的清贵世家。如今人家拿着郡主书信找上门来,周燕宜迟早要被赶下堂……”

这下周雁翎完全精神了,翻了个身目光炯炯看她:“你怎么知道的?”

林绮玉没防备,想当然的道:“怎么说我也是她名义上的继母,谢家想夺回这门亲事,自然要来探探我的口风。”

就在不久前,陈留谢氏的当家夫人上门拜访,还给她送了好多珍贵礼物呢。

再说了,便是不看在那些礼物的份上,只要能让周燕宜跌个大跟头,就是让她倒贴钱也愿意……

林绮玉兀自陶醉,想象着燕宜的凄惨下场,丝毫没察觉到周雁翎眼里一闪而过的寒意。

谢家是吧?她记住了。

周雁翎不动声色地套话,成功问出谢家如今暂住的落脚处,便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上午,她循着地址找上门,门板拍得震天响。

“开门,叫你家主子出来见我!”

谢家暂住的这座宅子不大,只有二进,周雁翎这么一闹腾,连在后院休息的马夫人和谢鸣珂都被惊动,简单梳洗一番便赶到前面来。

谢鸣珂定睛一看,惊喜出声:“是你?”

那双手抱臂,大马金刀往门口一站的高挑女子,正是她遍寻不得的救命恩人。

然而不等她开口相认,马夫人已经沉着脸上前,“你是何人,为何在我谢宅门前放肆?”

“我是谁?我是昌宁侯府世子夫人的妹妹。”周雁翎自报家门,上下打量马夫人,“听说你想逼我姐姐自请下堂,为你们谢家的姑娘腾地方?”

马夫人冷哼一声,“那又如何?本就是我们谢家与裴家先订的亲……”

砰!

周雁翎拔刀一甩,深深插进谢宅大门上,铮然作响。

她拍了拍手,看着脸都吓白了的马夫人,平静道:“我不管你们谁先谁后,谁敢打扰我姐姐安胎,先问过我的刀答不答应。”

作者有话说:谢鸣珂:[撒花]是救命恩人~

(雁翎甩刀)

谢鸣珂:我好像有1.4了[化了]

//大狐狸和赛金这对就交给表妹写吧[让我康康][让我康康]留白才是最好嗑的啊朋友们~以我的水平真写出来你们就觉得没那么香了[爆哭]

第165章 第 165 章 “你们都别走,我走,……

马夫人能看出来周雁翎没开玩笑。

那冷肃的眉眼深深凝望过来, 别说她和身后的仆妇丫鬟们加起来都不够她一拳头的,便是喊来三五个护院家丁恐怕也不是对手。

这是真上过战场见过血,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女杀星!

“岂, 岂有此理……”

马夫人用尽全身力气, 只挤出这么一句, 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压力,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谢宅门前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山贼破门了。

此起彼伏的尖叫中,周雁翎自顾自走到大门前,费了点力气把刀拔出来。

“真麻烦,早知道就跟着教头好好练箭了。”

她小声嘟囔了句, 转身就走。

谢鸣珂立刻追了上去。

直到转过一条街,周雁翎蓦地停步转身,不悦地瞪她:“你跟着我干什么?别以为你柔柔弱弱装可怜哭两声我就放过你了,谁也别想破坏我大姐的安稳日子。”

谢鸣珂这回是真想哭了,眼巴巴看她:“你不记得我了吗?那天在巷子里……”

经她提醒, 周雁翎才反应过来, “是你啊。”

那天她光顾着救人了, 都没看清对方长什么模样。

而且当时谢鸣珂哭得惨兮兮,灰头土脸的,像只落进煤堆里的长尾山雀。

很难把她和面前这个衣着光鲜,玉肌冰骨的世家贵女联系起来。

周雁翎眉头皱得更深, 又重复了一遍,“怎么是你啊?”

好好一个干干净净, 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想找什么样的夫君找不着,非要盯着她姐夫不放?

她心里憋闷, 冷哼一声:“早知道……”

算了,也不能这么说,当时那个情况,不管对方是谁她都不可能见死不救。

“道谢就免了,我不想看到你,心烦。”

周雁翎硬邦邦甩下一句,转身加快脚步。

谢鸣珂扁扁嘴巴,强行把涌出来的眼泪逼回去,抬手狠狠一抹,提着裙角踉跄追上去。

“你听我解释——”

周雁翎:不听不听。

脚步更快,到最后甚至跑了起来。

她在前面跑,谢鸣珂在后面追,但二人的体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距离越拉越大。

周雁翎一鼓作气跑出去老远,放缓脚步,松了口气,还回头偷偷瞄了一眼。

这下应该追不上了吧……嗯?

身后的街道上不知何故围了一圈人,却看不到谢鸣珂的身影。

周雁翎心里咯噔一下。

该不会又被地痞无赖纠缠了吧?

她皱着眉头大步往回走,心里骂骂咧咧。

才几年没回来,京城的治安也太差了,五城兵马司是吃稀饭的吗?

“让让,借过……”

周雁翎努力挤进人群,正要亮出拳头武力威慑,却被眼前的一幕直接震住。

谢鸣珂跪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呼吸微弱的妇人,拇指用力按压在她人中穴位,一边抬起头对围观百姓解释:“这位嫂子是气厥了,劳烦大家往我右边让让,围在这里会影响通气……”

她手下动作不停,直到怀中妇人眼珠轻颤,似有醒转迹象,谢鸣珂又握住她的右手,在手腕下方里侧内关穴来回按压,宁神理气,同时在她膝下三寸处足三里不轻不重地反复拍打,刺激气血运行。

哪怕被这么多人围观着,她也依旧从容不迫,垂眸专注地施救,连拖在地上的裙角不知被谁踩了个泥脚印也浑然不觉。

终于,那妇人悠悠转醒,一睁眼便对上一张天仙似的面庞,人还有点懵,“我这是……上了天宫了?”

一位热心大嫂开腔:“琴妹子,刚才你和赵老弟吵着吵着人就倒下去了,可吓死我们了,多亏这位姑娘把你给救醒了!”

人群中冲出一个腰系围裙,小食贩打扮的男人,扑通一声跪下来,“娘子我错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又对谢鸣珂千恩万谢地连连作揖。

“无妨,只是这位嫂子气血有些亏虚,最好回家歇息几天再出来做事,平时也要多注意控制情绪,切勿大悲大喜。”

谢鸣珂手撑地面慢慢站起身,却不想刚才保持坐地救人的姿势太久,腿麻了,不受控制地一个踉跄,人就要往后栽倒。

她面色一变,正想要抓住什么支撑,人却稳稳靠进一个结实有力的怀抱。

谢鸣珂仰头向后看去,眼睛蓦地亮起,“你没走啊?”

周雁翎没吭声,等谢鸣珂自己站稳了,立刻松开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还懂医术?”

“祖母过世后,我随姑姑在山中结庐守孝,她年轻时便遁入道门,是位道医,我跟着她也学了一些皮毛。”

谢鸣珂红着脸解释,见周雁翎此时还愿意听她说话,又急忙补上一句:“我追上来是想告诉你,我绝对没有破坏你姐姐姐夫感情的想法,我也是被婶母诓骗来京城的……如果我撒谎,就罚我天打雷劈,一辈子嫁不出去!”

周雁翎盯着她:“真的?”

谢鸣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可怜巴巴地去抓她衣角。

“我以为自己已经够倒霉了,结果来到京城还接二连三被人讨厌,我……”

说着眼眶又是一红。

“哎哎,你别哭啊,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周雁翎拿她没办法,余光瞥见谢鸣珂脏兮兮的衣角,又觉得有点好笑。

怎么每次见到她都能把自己弄成灰头土脸的小煤球似的?

正要开口送她回去,突然听到一阵响亮的咕噜声。

谢鸣珂连忙捂住肚子,眼睛红红,脸上更红,小声道:“我早上还没吃东西就跑出来了……”

周雁翎随意往左右张望了下,不远处便有一家面馆,高汤的浓郁鲜香随着挂在店前的幌子一起飘出来。

“走吧,我请你吃面。”

“为什么啊?”谢鸣珂懵懵发问,身体却很诚实地跟上去。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周雁翎板起脸装凶,“看你是个好人,不行吗?”

“哦……”

谢鸣珂低头偷笑,泪水洗过的双眸越发剔透明亮,崇拜地看着走在前面的女子结实有力的臂膀。

……

周雁翎在外面晃悠了大半天,采买了不少北地紧缺的棉花布料,伤药绷带,甚至还有小儿玩具,姑娘戴的绢花发簪,等离京时一并装车带走。

玩具是给赛金姐未出生的小宝宝,绢花什么的送给营里的姐妹,还有平时没少帮她们缝衣裳做鞋子,附近村里的姑娘嫂子们。

反正花的都是陆东楼的钱,周雁翎用起来半点不心疼。

直到她满载而归地回了家,一进门就见林绮玉沉着脸坐在堂屋。

“霄哥儿又惹您生气了?”周雁翎试图装傻蒙混过关,“我这就去收拾他……”

“站住。”林绮玉一拍桌,抬手指着她气得直哆嗦,“你今天是不是去谢家闹事了?你把马夫人都气晕了,还好意思赖到你弟弟头上!”

“我是去了,那又怎么样?”

周雁翎一脸无所谓的态度,“我大姐和姐夫日子过得好好的,什么厚脸皮的人家会在这时候跑过来抢亲啊?”

又劝林绮玉:“你有儿有女的,又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了,天天掺和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有什么用?真要惹毛了我姐夫,咱们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你懂什么?我,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林绮玉瞪她:“我辛辛苦苦养你十几年,你怎么胳膊肘老往外拐?我才是你亲娘!”

“是吗?那我离家这三年,你有认真找过我吗?”

周雁翎收起玩笑神情,认真问她:“如果不是大姐和白家舅舅一直照顾我,我就算真的流落街头死在外面了,你也不知道吧?”

“……我就知道当初你离家出走和周燕宜脱不开干系!”

林绮玉气得浑身发抖,好好好,原来这里头还有白家的手笔呢,他们合起伙来骗走了她唯一的女儿!

“我怎么没找过你?我要不是着急你不声不响就跑了,霄哥儿会早产吗?”

林绮玉自觉委屈得不行,“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到大,我哪里亏待过你?闻陌是你弟弟,他的院子还没有你的一半大。你要跟着你爹舞刀弄枪我也答应了,我就想让你嫁个好人家,后半辈子安安稳稳的,我有什么错?”

“嫁人就一定能过好日子吗?”周雁翎反问:“你当初不顾外公舅舅阻拦,也要嫁给我爹这个二婚鳏夫,这就是你选的幸福安稳吗?”

林绮玉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和你爹日子过得挺好的,他又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反正我过得总比你现在好吧?”

她看周雁翎的眼神痛心疾首,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糙样?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周雁翎淡淡道:“反正我觉得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林绮玉还要骂她,周雁翎忽地扯开衣领,偏过头去,清晰地露出颈侧那道伤疤。

“从我回家到现在,您除了嫌弃我皮肤黑了糙了以外,有关心过我这三年受过多少伤,几次死里逃生吗?”

林绮玉一怔,嘴硬地扭过头,“那不都是你自找苦吃!再说哪个当兵的身上没受过伤,你爹,你外公,你舅舅,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有什么好心疼的?”

“没错,都是我自找的,我乐意,武将的伤疤就是功勋和荣耀。”

周雁翎重新整理好衣领,越过林绮玉向后面走去,只轻飘飘丢下一句:

“原来您还记得自己是武将之女啊,可是为什么您现在眼里只看得到后宅这一亩三分地了?”

等林绮玉回过神来,周雁翎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被她一把拨开的珠帘乒乓作响,久久回荡。

……

谢鸣珂蹑手蹑脚回到谢宅,得知马夫人还在昏睡着,悄悄松了口气。

回到房间,伺候她的丫鬟惊讶出声:“九小姐,您又跑哪儿去了,怎么裙子脏成这样?”

说着就要叫人开衣箱拿了新的来换,又使唤人赶紧去烧热水,沐浴更衣。

谢鸣珂低头一看,裙角精致的银丝绣图案沾满泥巴和草屑,还勾丝了,皱巴巴卷成一团。

她想到了什么,快步来到梳妆台前,举起小铜镜左看右看。

所以……她就穿着这么一身惨兮兮的裙子,顶着歪斜的发髻,眼睛肿肿的,和周雁翎一起坐下吃面,还高高兴兴聊了半天?

谢鸣珂绝望捂脸,等丫鬟来说洗澡水已经备好,她只想把整个人埋进浴桶,淹死算了。

好丢脸……

浴房里热气氤氲,蒸得她脸颊红扑扑的,谢鸣珂双手环抱肩膀,回想起周雁翎说的那些话,在北境生活的点滴,眼底浮起浓浓的羡慕和向往。

原来她也是为了逃婚才离家出走的。

可是她比自己厉害多了,居然能一路走到边关,还参了军,跟着那位梁娘子上阵杀敌……

谢鸣珂失落地望着水面上的倒影,叹了口气。

她也好想逃跑,可是离开了谢家,她什么也不会,一个人要怎么生活呢?

但若是任凭长辈们和三婶母摆布她的人生,要她去破坏别人夫妻恩爱,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不许老是说死啊死啊的。”

周雁翎略带严肃的语气突然在耳边响起。

在那间面馆里,她就是这样向周雁翎抱怨的,可对方却突然板起脸孔,一本正经驳回她的念头。

“如果你去过北境,就知道那里的人为了能活下去有多拼命。包括我们每一个上了战场的同袍,都是为了让更多人能活下去,活的更好。”

周雁翎不喜欢她这样伤春悲秋,自怨自艾的态度,“生命来之不易,就算真正关爱你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人世,难道她们会愿意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吗?你不想认命,那就不认,你的命要靠你自己去争。”

“没错,我要自己争。”

谢鸣珂打定主意,哗啦一声站出水面,拒绝了丫鬟的伺候,自己换好衣裳,脚步匆匆去前院找马夫人。

她要跟三婶母好好谈一谈,无论谢家想利用这门荒谬的娃娃亲达成何种目的,她绝不是任凭他们摆布利用的筹码。

“小九回来了?快坐。”

马夫人已经醒了,而且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笑呵呵拉着谢鸣珂坐到自己身边,亲昵地数落几句:“京城不比陈留,你老是这样一个人出去乱跑,万一再遇到危险怎么办?”

“婶母,我……”

“好了,我知道你在这里待的不痛快,再忍几天,等婶母把你和裴世子的婚事谈妥了,以后你想怎么逛就怎么逛。”

谢鸣珂听不下去了,“婶母,要我说多少遍您才能听懂,我不想嫁给裴世子。他,他有妻有子的,还比我大那么多岁,我不喜欢!”

马夫人板起脸,“好,那我再说一遍,只要你姓谢,还是谢家的女儿,你的婚事便由不得你自己做主。你父母都不在了,我和你三叔便是你最亲近的长辈,我们还能害你不成?”

她掰着手指历数裴景翊的优点:“他身上有一半萧家血脉,又是未来的昌宁侯,人你也见过了,玉树临风清俊不凡,风度翩翩爱护妻子,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男人啊,比你大几岁又怎么了,更会疼人呢。”

谢鸣珂:……

重点是比她大几岁吗!

她简直要被马夫人气笑了,“三婶母,他有自己的妻子!他爱护的也只有周家大小姐,我掺和进去算什么?”

“婶母是过来人,你听我一句劝,男人的爱是最不可靠的东西。”马夫人语重心长道:“只要你能比周家小姐带来更多更大的好处,他自然会一样地尊重你珍惜你。”

谢鸣珂有点恶心,捂着胃部隐隐作呕。

马夫人浑然不觉,还在一脸自得:“周家不配合就算了,你放心,我已经找到了更能说服裴家同意,真正的大人物……”

谢鸣珂一个激灵,不动声色地套问:“是谁啊?”

……

“马夫人居然找了恭王当说客?”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沈令月数着手指算辈分,“老恭王是清河郡主的爹,现任恭王是郡主的哥哥,也就是大哥的亲舅舅?”

“嗯,谢姑娘是这么告诉我的。”

周雁翎点头,又对坐在对面的燕宜安慰道:“大姐你别担心,她和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她从来就没想过要破坏你和姐夫的婚事。”

昨天谢鸣珂才从马夫人那里套出话来,今天一大早就来到周府附近徘徊,等了好久才等到出门继续采买的周雁翎。

二人一合计,干脆由周雁翎去侯府把燕宜和沈令月都带出来,约在白家商行见面,商议对策。

如此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说开了,也省得她们再误会自己。

“谢姑娘其实人挺好的,她还在大街上救人呢。”

周雁翎下意识地替她说了几句好话,反应过来又自己找补:“我的意思是,因为她是个好人,所以她的话应该有几分可信,不是故意骗我们。”

她眼巴巴地看着燕宜:“大姐,你在我心里才是永远排第一位的。”

“知道,我没多想。”燕宜笑着拍了下她的手背,“我看她也不像是坏人。”

虽然她和谢鸣珂只见过那一次面,但她相信人和人之间是有眼缘的。

“其实……我也见过她。”沈令月弱弱举手,“就是那次去陈夫人的牡丹园……”

她回忆了二人短暂的几句交谈,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我就说嘛,她看着也不像是会破坏别人家庭的坏女人啊。”

燕宜眼底笑意渐深,“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我就更放心了。”

马车直接停在白家商行后面的小院。

谢鸣珂快要招架不住苏慧则的“热情”寒暄,就差把祖宗十八代的族谱背出来了,听到外面车停的动静,连忙放下茶杯匆匆出了屋。

正看到沈令月和周雁翎一左一右,小心地扶着燕宜下车。

目光落在燕宜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谢鸣珂鼻头蓦地一酸,快步上前深深一躬。

“对不起,世子夫人,对不起,不该让你在这个时候劳心劳神的……”

她母亲便是在怀着小妹妹的时候乍然收到父亲在外面出事的消息,惊惧之下母女俱亡的。

从那以后谢鸣珂就没了爹娘,小小的她更是对孕妇又敬又怕,只盼着全天下的母亲都能平平安安才好。

结果她现在却成了破坏别人家庭,耽误孕妇安胎的坏人,这让谢鸣珂无法原谅自己,哭得更厉害了。

“哎,你怎么又哭了?”周雁翎头皮发麻,手足无措地望向燕宜,“大姐,这要怎么办啊?”

燕宜上前两步,轻轻将谢鸣珂抱在怀里,温柔地一下一下抚过她的背。

“我明白,不是你的错,不哭了好不好?”

香香软软的怀抱,仿佛还带着母亲身上的味道。

谢鸣珂小心翼翼贴在燕宜怀里,轻轻抽泣着,好想把这一刻无限拉长,深深印在记忆里。

沈令月和周雁翎对视一眼,默契地一手一个将二人拉开。

“那什么,有话进屋慢慢说。”沈令月挽着燕宜手臂,一本正经道:“在车里闷了半天,赶紧坐下喝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