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 神憎鬼厌,替天行道
玉佛寺是典型的三重殿布局。自山门进入, 沿中轴线依次是天王殿大雄宝殿(正殿)药师殿。
天王殿内正面供奉弥勒佛,两侧为四大天王,持法器镇守四方。
背面供奉韦陀菩萨, 面朝大雄宝殿, 有护法之意。
高钰的尸体便是被发现在天王殿与大雄宝殿之间的空地上, 恰好朝着韦陀菩萨的方向。
裴景淮大步走进天王殿内查看,很快便回来, 对裴景翊道:“韦陀菩萨手中的降魔杵不见了。”
他抬手比划了一个大致长度,肯定点头:“应该就是这把了。”
裴景翊低头看向插在高钰胸前的金色铜制利器,上端是三面佛头,作一笑一怒一骂状, 下端是三棱带尖刺,已经深深刺入高钰心口,却不见有一滴血流出来。
想来是经过昨夜大雨的冲刷,早已消失殆尽,就连尸体周围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高钰身上衣物已经呈现炭化, 腰间佩戴的黄金饰物也被烧熔, 扭曲变形, 紧紧烙在他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焦黑,口眼张突,神情扭曲,仿佛在死前遭受了极大的惊吓。
裴景翊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恰好对上天王殿内那尊韦陀菩萨庄严威风的法相。
昨夜的狂风骤雨已经消散,但今日依旧是个雾沉沉的阴天。玉佛寺上空仿佛也笼罩着一层阴霾。人心惶惶, 无声的恐惧悄然弥漫开来。
晦暗阴沉的光线斜照入殿内,映得佛像面孔也是半明半暗,光线扭曲了面容, 一半慈悲普渡,另一半却怒目狰狞。
果真是天罚吗?
裴景翊敛眸不语,玩味地勾起唇角。
……
作为目前滞留在玉佛寺中身份最高之人,裴景翊接受了空大师的恳求和委托,暂时主持大局。
“继续安排寺中僧侣清理山道,尽快打通一条与外界连通的道路。”
“安抚其他滞留的香客,让他们尽量都待在自己房间,不要随意走动。”
“让饭堂的典座僧人清点寺中存粮,防水防潮,谨防霉变。”
“至于高钰的尸身……”
裴景翊沉吟片刻,余光扫了一眼站在旁边一脸悲愤不甘的高家随从们,对了空大师道:“先找一间空房安置吧。”
了空大师对身后弟子吩咐了几句,很快,两名僧人从后面抬着一架竹制的担架,小心翼翼将高钰的尸身抬上去,送到了西侧罗汉堂的一间空屋中。
“怀舟,去找几块干净的面巾和棉布手套,一会儿随我去检查高钰尸身。”
裴景淮皱起眉头,不高兴地嘟囔:“这是仵作的活儿,干嘛找我啊。”
“现在有仵作能上山来吗?”
裴景翊嗓音微沉,带出几分长兄的威严,“高贵妃的幼弟死了,而事发时我们刚好留宿寺中,若是不能尽快检验尸身,保留证据,等到山路恢复通畅,说不定尸体已经腐坏不堪,就什么也查不出来了。”
裴景淮再不情愿也得承认这个道理,谁让他们倒霉摊上了呢?
至少也要给高家一个合理的解释。
“要我说,肯定是他平日里作恶太多,活该遭雷劈……”
裴景淮骂骂咧咧去找僧人要工具了。
裴景翊又走向燕宜和沈令月,对二人温声道:“小姑还在房间休息,你们也回去陪她吧。记得让丫鬟煮些安神茶,莫要被尸体吓到了。”
高钰的死状太过恐怖,饶是沈令月平时胆子大爱看恐怖片,也无法接受直面尸体的巨大冲击,闻言连忙点头,“大哥你们自去忙吧,我会照顾好大嫂的!”
裴景翊目送二人相携离开,这才转身去了停放高钰的厢房外面等候。
裴景淮动作很麻利,不光弄来了面巾和手套,还有一小坛烈酒,几块生姜,一小盒熏香。
裴景翊挑眉,“哪来的酒?”
“高家人给的。”裴景淮如实道,“是他们昨天带上山喝剩下的,我刚才进了高钰房间,里面还有半只吃剩的烧鸡呢。”
裴景翊轻嗤一声,“在佛寺里吃肉喝酒,他还真是……死得其所。”
二人口含姜片,系上面巾,戴上手套,武装齐全,进入房间检验。
嘶啦一声,裴景淮用力将高钰身上的衣物剥下,皱着眉头一脸嫌弃,瓮声瓮气道:“我堂堂侯府二公子,竟然跟你在这里一起摆弄死人……”
“别嚎了,大公子不也在这儿呢。”裴景翊眼神淡漠,手上动作麻利,很快二人就将高钰全身扒光,只剩下那一柄降魔杵插.在他胸前。
裴景翊双手握住上端佛头,稍一用力,将降魔杵拔出来,放到一旁。
胸前一个血洞,皮肉翻卷,外焦里嫩,细闻仿佛还有一股肉香。
裴景淮控制不住地干呕两声。
完了,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吃烤肉!
“我记得《洗冤集录》中写过,被雷劈死之人‘肉色焦黄,浑身软黑,胸项背膊有似篆文痕’。”
裴景翊仔细打量着高钰裸.露的上半身,并无任何痕迹。
裴景淮忍着恶心凑过来看,“所以他是死后才被雷劈的?哦,我明白了!高钰是先被人用这个降魔杵扎死,再丢进大雨中,就变成了一个人形‘雷公柱’?”
大户人家的屋顶上都有类似的装置,或是房梁上的吞脊兽,或是用金属制成的雷公柱,与宝顶共同作用,将雷电之力泄入大地。
“嗯,还不算太傻。”裴景翊淡淡夸了一句。
裴景淮立马得意起来,“那当然,从小母亲就教我雷雨天不能往树下躲,容易遭雷劈。”
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既然不是天罚,那就是有人故意杀死高钰,装神弄鬼,而凶手现在就和我们一起被困在玉佛寺中?”
“恭喜你,又答对了。”
“这也太危险了吧?”裴景淮在地上转了两圈,又反应过来,“不对,高钰被杀那是他活该,我们又没干坏事,有什么好怕的?”
他突然放松下来,催着裴景翊快离开这里。
“走走走,再多闻一会儿我连昨天午饭都要吐出来了……”
裴景翊却没动,围着高钰的尸身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终于被他摸到高钰的后脑勺下面还有一处伤口,结了厚厚的一层血痂,在白布手套上留下黑褐色的一抹焦痕。
……
回禅院的路上,燕宜和沈令月也在分析高钰之死。
“肯定不是什么天罚啦。”沈令月振振有词,“你看那个降魔杵,不是铜就是铁做的,分明是个大号引雷针嘛。”
燕宜轻声道:“凶手故意用韦陀菩萨的法器当做凶器,就是想把高钰的死因往神鬼之说上面引,洗脱嫌疑。”
沈令月突然被风吹起一阵鸡皮疙瘩,连忙抱住双臂,“一想到现在我们当中就有一个杀人凶手,还真是毛毛的……”
说话间路过乐康公主的院子,正好她推门出来,见到二人还有些惊讶:“沈姐姐,周姐姐,你们起得好早啊。”
乐康公主打了个哈欠,人还有点迷糊。
沈令月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殿下是才起来吗,你刚刚没听到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乐康公主一脸不解,“我昨晚不是做噩梦了吗,后来实在睡不着,就用温水化了一颗安神丸,果然一觉睡到天亮。”
她往前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寺里是出了什么事吗?”
……乐康公主还不知道高钰已死的消息?
沈令月和燕宜对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
乐康公主胆子那么小,别再吓着她了。
二人还在纠结如何开口,宫女秋山提着一个食盒,从饭堂那边慌慌张张跑回来。
“不好了殿下,小国舅他,他死了!”
沈令月:……行了,这下不用瞒了。
乐康公主脸色一变,连忙扶住门框才站稳,一迭声地追问:“秋山,你在胡说什么,谁死了?”
秋山脸上露出复杂的,不知道是该幸灾乐祸还是害怕的表情。
“奴婢不敢胡说,真的是小国舅高钰。他今早被发现死在正殿前面,我去饭堂打饭的时候,那些师父都在议论,说他行为不检,触怒了韦陀菩萨,所以菩萨半夜显灵,降下天罚呢。”
乐康公主这次出宫祈福,身边只带了秋山这个心腹宫女。
高钰几次三番来纠缠公主,秋山都看在眼里,却又无可奈何。
昨日她更是为了保护公主撞到了头,肿了好大一个包,现在还没消呢,结果先传来了高钰的死讯。
秋山忍了又忍,还是没控制住上扬的唇角,“殿下,您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嫁给那个混蛋了。”
乐康公主怔怔的,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是啊,菩萨真的显灵了。”
……
乐康公主带着秋山去了药师殿,为贤妃抄经祈福。
燕宜望着主仆二人慢慢远去的背影,轻声道:“高钰一死,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乐康公主了。”
就算林贤妃再想争取高贵妃对恒王的支持,总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死人吧。
沈令月伸了个懒腰,“这样的人渣,真是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
这个聪明的凶手,还真是干了一件替天行道的大好事呢。
二人回到院中,裴玉珍听到动静立刻从房间出来,按捺不住八卦之心:“怎么样,死的是谁,凶手抓住了没有?”
“小姑你不晕了?”沈令月故意卖了个关子,沉声道:“坏消息:凶手没找到。”
裴玉珍紧张地咬住帕子,“那怎么办?我们岂不是要和凶手一块待在山上?”
“好消息:死的是高钰。”沈令月笑眯眯补上后半句。
“……是他啊。”裴玉珍瞬间放松下来,摆了摆手,“那没事了。”
她又往二人身后看了一眼,“景翊和景淮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燕宜解释:“他们去检验高钰的尸身了。如今山路阻塞,无法及时收敛,总要给高家人一个说法。”
裴玉珍露出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快叫人去外面找些柚子叶,等他们回来好好去一去晦气。”
沈令月看着裴玉珍风风火火的架势,摇头感慨:“做人做到高钰这份上,也算是神憎鬼厌了。”
……
虽然嘴上说着高钰是死有余辜,凶手替天行道,但这一上午大家还是很知趣地没有出门乱逛,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
沈令月发出和裴玉珍同样的感慨:“早知道就带一副麻将出来了。”
谁能想到她们就是出门拜个佛,居然就遇上了命案,还被困在山上了。
裴玉珍更是没精打采,面对一桌子的素菜都提不起精神。
玉佛寺的素斋就是再好吃,也不能一天三顿地吃啊。
她眼珠一转,瞥向对面的裴景淮,笑得过分热情,“景淮,小姑实在没胃口,你去后山打只兔子回来,我们在院里偷偷烤了吃啊?”
烤兔子……
裴景淮突然转过头干呕,疯狂摆手,“别跟我提肉,我最近都不想再碰荤腥了!”
裴玉珍不高兴地一瞪眼,“臭小子,你就不能孝顺我一下?顿顿都是青菜,我脸都要吃绿了。”
沈令月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小姑,我听说高钰就是因为在寺里吃肉喝酒,才会被菩萨引雷劈死的。”
裴玉珍:……这肉也不是非吃不可。
她板起脸来假装教训他们,“这几天都给我老老实实的,佛门清净地,不可以犯戒,小心被那什么‘天罚’盯上。”
沈令月大大咧咧道:“知道啦小姑,我和夫君整日都待在一块,又不差这几天。”
她还当是给自己放假了呢,盖着棉被纯聊天不好吗?
燕宜借着夹菜的动作,隐蔽地瞪了裴景翊一眼,暗含警告。
裴景翊神情坦然,不慌不忙给她盛了碗汤,“听说这些菌菇是小沙弥才从后山捡回来的,很新鲜,夫人多喝一点。”
沈令月受到启发,“不如我们下午也去后山捡蘑菇吧?”
昨天下了那么大的一场雨,现在山里肯定有好多蘑菇。
她想想就兴奋起来,“我记得后山还有一大片竹林,说不定我们能挖到竹笋呢。小姑,你想不想去?”
裴玉珍有点心动,但又要面子,哼了一声:“那都是乡野农妇才干的活,我可不想去踩一脚泥。”
“……小姑你想想,你要是亲手捡回一篮子蘑菇和竹笋,往松鹤堂那么一送,说是你孝敬祖母的一番心意,她老人家肯定会开心啊。”
这个理由总算是打动了裴玉珍,她勉为其难道:“行吧,我跟你们一块去,谁让我是长辈呢,出门在外就得把你们看好咯。”
吃过午饭,稍作休息,一家人换上方便行动的衣裳,提着小竹篮进了山。
裴玉珍一开始还矜持着不肯弯腰,可当她看到前方树下长满了一丛一丛的蘑菇,再也无法抑制本能,快步上前大捡特捡起来。
一边还跟母鸡护食似的冲身后喊:“这一片都是我的了,你们去别处找,不许跟我抢啊。”
沈令月拉着燕宜偷笑:“我就说,没有人能拒绝采集的快乐,没有!”
燕宜没怎么捡蘑菇,她还惦记着昨天下午没看完的那片古代碑林,上面有几幅字帖很是精妙,她还想找机会去拓下来,带回府里慢慢观摩呢。
沈令月听了便道:“这还不简单,我们一边慢慢捡着,一边往碑林方向走过去就是了。”
穿过竹林,前方便是通往碑林的那条石板小路。
燕宜忽然停住脚步,抬头看向茂密竹林中隐隐约约的一角灰色身影,“前面好像有人。”
沈令月一眼就辨认出那个饱满又完美的后脑勺,兴奋之下没能控制住声音,“是云止大师!”
远处的云止听到声音转过头来,见到她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几位施主这是……”
云止一低头就看到沈令月手上挎着的小竹篮,里面堆满了蘑菇,不由露出几分意外又无奈的神情。
“寺中如今人心惶惶,施主倒是颇有野趣。”
“我行得正坐得端,自然不怕什么天罚。”沈令月嘿嘿一笑,又带了几分八卦:“大师呢,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后山来了?”
云止轻轻颔首:“今日无人解签,贫僧故来此间竹林观想参禅。”
沈令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们就不打扰大师做功课了。”
“不打扰,施主请自便。”
云止朝几人施了一礼,从容不迫地向外走去。
沈令月和燕宜径直进入碑林,却又看到了乐康公主。
“殿下不是去药师殿抄经了吗?”
乐康公主回身指了指不远处的殿宇,“你们刚来还不知道,从药师殿后门出来,可以直通这片碑林。我在寺中住得久了,有时抄经觉得闷烦,就来这边转一转。”
沈令月点点头,又道:“好巧啊,我们刚才还在外面遇到云止大师了,殿下你见到他了吗?”
乐康公主微笑摇头:“没有啊,兴许是他远远看到我在这里,所以避开了吧。”
燕宜正在观摩身旁的一块石碑,目光无意中向下扫过,看到乐康公主笼在袖中的右手掌心缠着绷带,隐约有血色透出来。
她不由开口:“殿下是受伤了吗?”
乐康公主闻言一慌,掩饰地背过手,又结结巴巴地解释:“没什么,只是不小心划伤了。”
“等下山的路清理出来,殿下还是和我们一块回京城吧。”
沈令月劝她:“反正高钰已经死了,你也不用再躲着贤妃娘娘。”
好好的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委屈巴巴住在佛寺里,身边只有一个宫女伺候,简直处处都不方便。
乐康公主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好……你们慢慢逛,我回殿中把今天的经文抄完。”
二人目送乐康公主离开,沈令月还在感慨:“太不方便了,公主的鞋子都脏了,也没见宫女赶紧给她换双新的。”
燕宜顺着她视线望过去,随着乐康公主走动带起的裙角,隐约能看到她的鞋底和边沿都沾上了深褐色的痕迹,仿佛踩到了什么污泥。
她轻轻蹙眉,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
或许是她多想了。
……
这趟进山,收获最多的莫过于裴玉珍,捡了满满两大篮子的蘑菇,最后还是让裴景淮给拎回来的。
她把蘑菇摊开晾在院子里,结果晚上来送饭的小和尚进院子看到了,忍不住道:“施主,你们捡这么多毒蘑菇做什么?”
裴玉珍:???
沈令月也震惊了,“不是说只有色彩鲜艳的才是毒蘑菇吗,这些灰灰白白的也不能吃?”
小和尚捡起一个又大又白的圆形蘑菇解释道:“这种蘑菇我们都叫‘白鬼伞’,非常毒,就这么小小一朵,能毒死一匹成年公马呢。”
沈令月喃喃:“我还以为这是长得很大的口蘑……”
她请小和尚帮忙把她们今天捡回来的毒蘑菇都挑出来,最后只留下少少的一小堆是能吃的。
沈令月使劲盯着这几朵蘑菇,记住了,明天上山只捡这些!
裴玉珍捂着酸疼的后腰,“……我再也不捡了。”
她还不如花几十文钱去山下的村里收一篮子呢。
裴玉珍不小心嘟囔出声,小和尚眼前一亮,“施主要买干蘑菇吗,我……我之前捡了好多,都已经晒干了。”
他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您要是想买,我一会儿就全都送过来。”
“你这个小和尚,还做起生意来了。”裴玉珍嗤笑,“你们出家人不是讲究六根清净吗?”
小和尚涨红了脸,连连摆手,“不是的,是我娘……我娘她病了,我想攒点钱给她送回去,让她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裴玉珍愣了下,面上现出几分恻隐,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有多少蘑菇都送来,我全要了。”
小和尚破涕为笑:“谢谢施主,我回去就收拾好了给您送来!”
他感激地冲裴玉珍鞠了个躬,转身高高兴兴地跑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从床下面拖出一个布袋子,又去饭堂借了秤称重。
才三斤……卖不了多少钱。
小和尚看向后山,决定趁着天还没黑再进山一趟,若是能多采些蘑菇回来,就一起卖给那位好心的女施主。
他背起竹筐,跟同屋的师兄交代了一声,便飞快出了门。
进山后,他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一大片能吃的蘑菇丛,赶紧都捡起来,一边往更深处走去。
直到前方隐约传来什么重物拖动的声音。
小和尚蓦地停住脚步,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恐惧。
师兄提醒过他,进山不能走得太深,里面可能还有野兽……
他握紧竹筐的背绳,不敢转身,一步步倒退着向后走。
窸窸窣窣的声音更近了,突然树后出现了一道人影。
小和尚定睛一看,长长松了口气,扬起天真的笑脸:“是云止师兄啊,你吓死我了。”
云止朝他一步步走过来,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慧瑫,你怎么一个人进山来了?”
“我来捡蘑菇啊。”小和尚一脸无邪,“师兄,你刚从里面出来,那边蘑菇多吗?”
云止摇摇头,“我没看见,你换个方向再找找吧。”
“好的,谢谢师兄。”小和尚转了个身,朝树林另一边蹦蹦跳跳地去了。
云止静静看着他。
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上沾满鲜血,一滴滴落在草丛中。
作者有话说:来了[让我康康]大家都好聪明~
第97章 第 97 章 “你不该威胁她。”……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
云止做完功课回到禅房, 一进门便看到临窗的桌案上用茶杯压着一张字条。
他打开字条,看清上面的内容,神色骤变, 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因为云止并不是本寺弟子, 身份特殊, 住持了空大师特意为他单独安排了一间禅房,就在藏经阁后面的西侧回廊上, 并不与其他弟子同住。
此时他向外望去,只能看到不远处高高矗立的经阁,檐角悬挂的莲花雨链轻轻晃动,将悬积的雨水缓慢地滴落而下。
四周静悄悄的, 找不到任何人来人往的踪迹。
云止用力攥紧纸条,微微抽动的额角暴露了他此刻并不宁静的心绪。
终于,他下定决心,走向房间角落里的藤编衣箱,取出压在僧袍最下面, 用布包着的一把短刀, 揣进怀里出了门。
却不料他合上衣箱盖子时动作过大, 原本叠放整齐的衣物向另一侧滑落,里面露出了一支竹签,签头上染了一抹暗淡的殷红。
……
日暮四合,林中越发幽暗, 树影如鬼爪般交错伸展,仿佛要将最后一抹天光撕成碎片。
枯枝断裂的声响太过清脆, 惊起密林间栖息的群鸦,遮天蔽日般扑棱棱飞过。
云止如约来到纸条上的地点,远远看到前方一抹背对着他的身影转了过来, 露出意料之中的面孔。
他双手合十,神色平静:“师兄约我来这里说话,不知所为何事?”
对方往前走了几步,在云止面前站定,意味深长地开口:
“云止师弟奉师命下山游历,如今在玉佛寺盘桓已有月余,不知师弟何时启程,去往下一处?”
“多谢师兄关心,我下山前师父并未规定期限,一切凭心作主,待我与玉佛寺的缘分散尽,自然会离开。”
“真的吗?”对方嗤笑一声,又往前走了一步,借着地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还以为师弟贪恋红尘富贵,舍不得走了呢。”
云止微微蹙眉,“我不明白师兄的意思。”
“明人不说暗话,这里就我们两个,你少在那里假惺惺了。”
对方似乎对云止积累了不小的怨气,态度突然变得不客气起来,“师弟,你瞒我们瞒得好苦啊,若不是我无意中听到公主与她的宫女谈话,竟不知你们二人在山下就有了渊源,那位金枝玉叶,似乎对你情根深种啊……”
“师兄请慎言!”
云止飞快打断他,语气有些急促,带了几分冷意,“我已是方外之人,断绝俗世情爱,与公主更是从无逾矩之行,师兄怎可平白污蔑殿下清誉?”
对方不但没有住口,反而变本加厉:“师弟你糊涂啊,就算你回到白龙寺接任住持之位,又怎么比得上做皇家的驸马?那位可是恒王唯一的亲妹妹,将来便是尊贵更胜一层的长公主,你就一点都不心动吗?”
“师兄不必说这些话来试探我。”云止忽然恢复平静,神色淡淡地看向他:“我劝师兄莫要把这些功名利禄看得太重,反而失了本心。”
他说完便要离开,对方却恼羞成怒,冲云止的背影喊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公主做了什么!高钰之死——”
云止霍然转过身,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杀意,“师兄在说什么?”
对方见他果然上钩,露出得逞的奸笑,“放心,我既然单独约你见面,便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只要师弟你帮我一个小忙。”
“什么?”
对方脸上闪过一抹急切,“有劳师弟在公主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引荐我入宫为陛下和贤妃娘娘讲经……唔!”
他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柄插入自己腹中的短刀,鲜血争先涌出,迅速染红了僧袍。
“云止,你……”
噗嗤。
利刃拔出又再次刺入。
云止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对方轰然跪倒在地,瞪得大大的瞳孔里满是痛苦和不甘。
“师兄,是你逼我的。”
云止用他的僧袍擦干刀上的血迹,重新收回怀中。
“你不该威胁她。”
……
直到熄灯之前,小和尚慧瑫背着满满一竹筐的蘑菇,忐忑地推开院门。
“施主,你们睡下了吗?我,我来送蘑菇了。”
裴玉珍从正屋出来,不高兴地抱怨:“怎么来得这么晚?”
慧瑫脸红红地低下头,小声解释:“我房里的干蘑菇不够了,我刚才又上山采了一些,都是最新鲜的。”
裴玉珍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背了个比他半人还高的大竹筐,里面装的蘑菇都冒尖儿了,少说也有二三十斤,压得他瘦弱的脊背直往前倾。
僧袍上沾满了树枝草叶,还有几处被刮得起了丝,脚下的布鞋也裹满泥巴,自院门处踩进来一串泥脚印。
还是个孩子呢,明明已经遁入空门,心里却还挂念着娘亲。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竹筐放下来。”她也顾不上生气了,招呼丫鬟上来帮忙,总算把小和尚解放出来。
裴玉珍取来一锭五两重的银元宝,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行了,这些蘑菇和竹筐我都买了,你快回去吧。”
慧瑫捧着银元宝如同烫手一般,“不不不,施主给多了,这些蘑菇不值这么多钱的。”
裴玉珍凶巴巴地板起脸:“你管我?我就爱吃山里新鲜的蘑菇,在我心里它们就值这个价,我可是侯府姑奶奶,你觉得我花不起这个钱吗?”
“不是……谢谢施主!”慧瑫抬起头,眼睛红红地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施主你真好,我一定会每天诵经为你祈福的。”
有了这锭银子,他娘就能吃得起大夫开的补药,今年冬天再也不会咳得上不来气了。
“好啊,那你记得要让佛祖保佑我发财,再给我找个好男人。”
裴玉珍胡噜了一把慧瑫的小光头,绒绒的一层毛茬,手感还挺好,她没忍住又摸了好几下。
沈令月和燕宜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见状忙道:“小姑,不要欺负人家小师父啊。”
裴玉珍瞪她,“我哪里欺负他了?我还买了这么多蘑菇呢。”
沈令月走到竹筐前哇了一声,问慧瑫:“这些都是你刚才采回来的?好厉害啊。”
慧瑫被夸得不好意思,咧嘴一笑:“多亏云止师兄给我指了方向,让我找到好大一片蘑菇窝呢。”
“云止大师这个时间还在山上?”沈令月一脸费解,“他白天就去竹林参禅,怎么晚上还要去?”
燕宜眸光微动,弯下腰来问慧瑫:“云止大师是什么时候来到你们玉佛寺的,他平时不和你们一起做早晚功课吗?”
慧瑫歪着头回忆了一会儿,拍手道:“云止师兄是和公主施主一块儿上山来的。云止师兄一路化缘走到京城,结果在山脚下晕倒了,幸好遇到了公主施主,把他搬到自己的马车上,还给他喂了食物和水呢。”
“这么巧啊?”沈令月疑惑地自言自语,“那公主为什么……”
为什么表现得和云止大师完全不熟的样子?
那边慧瑫还在一板一眼回答燕宜:“师父说过,云止师兄是奉师命出来游历的,他的佛法造诣早已远超我们,所以不必跟我们一起做功课。他平时大多在藏经阁学习寺中珍藏的经书,或者去药师殿冥想。你们若是想找他,去这两个地方准没错。”
“我知道了,多谢小师父。”燕宜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拂去一根草棍,“天色很晚了,你快回房休息吧。”
慧瑫像是这才注意到天色,啊了一声,“师父说过不许我们夜里乱走,若是被巡夜的师兄抓到要挨板子的,我先走了!”
小和尚慌里慌张跑了出去,连礼都忘了施。
裴玉珍不满地抱怨:“这破地方规矩真多,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
燕宜温声道:“他再小也是出家人,就要遵守寺中的规矩。”
“嘁,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佛理啊。”裴玉珍摆摆手,“真不知道他家里怎么想的,揭不开锅了吗,竟然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送来当和尚……”
她碎碎念了半天不见有人回应,转身一看,沈令月和燕宜不知何时早就溜回房间里了。
气得她站在院子里双手叉腰大喊:“你们有没有把我这个长辈当回事啊!”
燕宜回到房间,裴景翊正坐在桌前,翻阅一本经书。
听到燕宜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地道:“小姑又在外面嚷嚷什么呢?”
“没什么,小姑今天大发善心,花五两银子买了一筐蘑菇。”燕宜语气轻快,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
“哦?那可真是‘大手笔’了。”
裴景翊一伸手将她捞进自己怀里,下巴抵着她颈窝,手上动作不停,又翻过一页经书,看得津津有味。
燕宜靠在他胸前,跟裴景翊一起看起来,很快就被经文右侧的小字注释所吸引。
这笔字不光写得好,对经文的注释和理解也是独具一格,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燕宜扭过头问他,“这是哪位大师注释的版本?”
裴景翊轻勾唇角,“自然是你和弟妹念念不忘的云止大师。”
他白日里闲来无事去藏经阁转了一圈,恰好碰上云止,和他聊了几句佛理,确实非同一般。
不愧是能被内定为下任白龙寺住持的弟子,假以时日,云止定会成为一代高僧,修行圆满。
燕宜耳根微热,小声反驳:“我才没有心心念念,我只是……只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裴景翊听出她声音里的犹豫和彷徨,果断放下经书,搂着燕宜的腰将她转了个身,面朝自己,眼神专注地凝望着她:“怎么了?”
燕宜抓着他领口衣角,秀气的眉毛轻轻蹙起,似是不确定地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刚才听慧瑫小师父说起,乐康公主在寺中也住了一段时日了,为何高钰偏偏死在昨夜?”
她仰起头看着裴景翊,“说实话,假如高钰之死真是人为,嫌疑最大的就是乐康公主了。但她比兔子还胆小,又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高钰,还能伪造出这样一个‘菩萨显灵’的案发现场。”
至于她的贴身宫女秋山,昨天上山后就喝了汤药,一直昏睡着,更不用说动手杀人了。
裴景翊修长的指尖拂上她的眉心,轻轻按揉开来,“此事本就与我们无关,夫人何必空烦恼?等到过两天下了山,将高钰的尸身送回高家,便是我们日行一善了。”
燕宜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不由失笑摇头:“倒是我平白胡思乱想了。”
裴景翊刮了下她的鼻尖,“怎么会?是我的阿昙蕙质兰心,明察秋毫。”
……
翌日清晨,裴景淮早早醒来,轻手轻脚地来到院中,开始每日的晨练。
今天多打一套拳,中午多吃一碗面!
他刚扎好马步,拉开架势,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乍然响起,险些让他泄气跌倒。
“又怎么了?”他不耐烦地拉开院门,正要数落来人不懂规矩,就对上慧瑫小和尚惨白的小脸。
“不好了,师父让我来请二位裴施主……寺里又出人命了!”
裴景淮愣住,神色瞬间凝重起来,“这次死的是谁?”
“是,是慧觉师兄……”慧瑫抹了一把眼睛,声音带出哭腔。
裴景淮让慧瑫在门口等一会儿,他回身去敲东厢房的门,“大哥,你醒了吗?”
很快,裴景翊和燕宜穿戴整齐走了出来,得知寺中再发命案,夫妇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凝重。
如果高钰是死有余辜,凶手为何又要再杀一人?
……
叫醒沈令月后,四个人默契地没有惊动正屋的裴玉珍,跟着慧瑫快步去了前面。
这次的尸体被发现在东配殿。
沈令月做足了心理准备,终于敢鼓起勇气走上前,怂怂地透过指缝向外看。
死者慧觉跪在文殊菩萨面前,头颅低垂,呈忏悔状。而菩萨手中的智慧剑,正深深插入他腹中。
她小声嘟囔:“又是死于菩萨的法器……这人犯了什么大罪吗?”
何德何能啊,竟然和高钰一个待遇?
了空大师被弟子搀扶着坐在一旁,脸色十分难看,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慧瑫小声告诉燕宜:“慧觉师兄是住持的亲传弟子,有时师父要闭关参禅,慧觉师兄就会暂代他处理寺中事务,他是我们的大师兄,人很好的,上次我娘生病,他还偷偷借给我银子呢。”
小和尚眼睛红红的,不停摇头,“大师兄这么好的人,菩萨怎么会惩罚他呢?”
裴景翊走到了空大师身边,“住持请节哀。我想知道昨晚负责巡夜的僧人在哪里?东配殿的大门是何时锁上的,寺中有哪些人能接触到钥匙?”
了空大师长叹一声,“巡夜之事一向是慧觉负责安排的,具体人选老衲也不太清楚,可以去戒律堂查阅值班名册。至于东配殿的钥匙……”
“师伯。”
云止匆匆从殿外走进来,先是飞快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慧觉,眉头深深皱起,上前扶住了空大师,“这是怎么回事?慧觉师兄为何也……”
“罪过啊……”了空大师老泪纵横,“我们玉佛寺一向虔心侍佛,怎么会接连惹恼了菩萨?”
裴景翊对裴景淮道:“我们先去戒律堂找名册,再去慧觉的房间看看。”
沈令月和燕宜也连忙跟上。
死了一个高钰也就罢了,如今连寺中僧人都惨遭毒手,谁知道这藏在暗处的凶手是不是狂性大发,准备无差别杀人了?
几人刚走出大殿没多远,就见乐康公主带着秋山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沈令月连忙上前,“殿下,您怎么来了?”
乐康公主脸色苍白,神情惊惶,“我,我听说寺中又有僧人被害了?是谁?”
她不顾沈令月的阻拦,绕过她就要继续往里走,想要弄个明白。
直到云止走了出来,对她施了一礼:“殿下,不要再往前了。”
乐康公主堪堪停住脚步,盛满泪光的眼睛定定望着他,颤声道:“你告诉我,里面死的是谁?”
云止垂下眼睛,轻声道:“是慧觉师兄。”
慧觉师父?
乐康公主很快就想起来,这个经常代替了空大师主持事务的首席弟子,平日里对她颇为恭敬,甚至有些过分热情。
有好几次她在药师殿抄经的时候,慧觉总会过来,主动提出为她解释经义。直到她再三拒绝,表示自己不喜被打扰,他才不再纠缠。
可是他为什么突然就死了,而且还是和……一样的死法?
笼在袖中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乐康公主紧紧咬着嘴唇,有心想问云止一句,却在对上他淡漠无波的视线时回过神来。
“殿下。”云止又唤了她一声,低低的,“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我知道了,多谢大师……提醒。”
乐康公主强迫自己勾起唇角,笑容复杂又凄楚,抬手飞快抹了一下眼角。
“秋山,我们去药师殿。”
……
裴景翊一行人来到戒律堂,找到巡夜轮班的名册。
“昨晚巡夜的是……慧尘和尚。”沈令月数着名册,“哎,前天晚上巡夜的就是慧觉本人。”
也就是高钰死的那一晚。
沈令月突发奇想,对燕宜道:“会不会是他那天晚上看到了凶手,所以被灭口了?”
燕宜眉头蹙得更深了,脸上带出几分担忧。
很快他们又去了慧觉的房间。这是二人间,他和另一个慧字辈的师弟一起住。
几人围着慧觉的床铺分头搜查。
沈令月最先在他衣箱里翻出一包银子,目测有七八十两。
“他一个和尚,哪来这么多银子?”
裴景翊问那名师弟,“你见过这些银子吗?”
师弟如实回答:“见过。都是慧觉师兄平日给那些大户人家的女眷解签,求符和做法事赚来的。”
死者为大,师弟的语气也比较委婉,“慧觉师兄他……一直很上进,一心想把玉佛寺发扬光大,变成京城一带香火最旺的寺庙。他还结识了很多达官贵人,想要走通他们的门路,最好是能让玉佛寺在御前扬名。”
要知道,如今京城附近最有名的红潭寺,便是因为其方丈多次入宫为陛下讲经,算是有半个皇家寺庙的名头,香火鼎盛,每年大年初一的头香都要被几家王府抢破头。
裴景淮不屑地撇撇嘴角,“你们这些和尚,怎么还追名逐利起来了。”
这下好了,慧觉可以去下面提前给玉佛寺造势扬名,成为阴间第一大寺了。
裴景翊一边听着,手上动作不停,掀开慧觉的被褥,又在床板上一寸寸敲过去,忽然感到某处是空的。
他沿着边缘摸索了一会儿,找准一角,猛地掀开,下面赫然是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枚做工精美的墨色麒麟形玉佩。
裴景翊的神色带上几分凝重。
麒麟是瑞兽,只有身份贵重或陛下特许赏赐方可佩戴。
燕宜注意到他的动作,过来看了一眼,立刻认出:“这是高钰的玉佩。”
那天高钰拦在乐康公主马车前,这枚玉佩就系在他腰间,几次从车窗外晃过,所以燕宜记得很清楚。
裴景翊握紧玉佩,沉声道:“高钰的随从现在何处?”
……
“这是小国舅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高钰的随从高午一眼就认出来,抬手便要去夺,被裴景翊侧身闪过。
他推开高午的手,眼神凌冽,语气不善。
“这里没有旁人,你如实交代,高钰出事那晚究竟都做了什么?”
高午目光闪烁,支吾着道:“小国舅就是在房间里喝闷酒,还能做什么?”
裴景翊冷笑,“看来你是不想找出杀死高钰的真凶了?也罢,反正此事本就与我无关,等山下道路恢复,我便带着这枚玉佩进宫面圣——”
高午这才变了脸色,不情不愿道:“小国舅他……他喝醉了,很生气,说乐康公主不给他好脸,明明二人的婚事就差临门一脚,可她却还端着公主架子,不如……”
“不如什么?”
高午低下头:“不如趁公主在寺中礼佛,先……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候她不嫁也得嫁……”
“混蛋!”裴景淮一脚踹飞桌边条凳,指着他厉喝:“那可是陛下的公主,他怎么敢?”
高午吓得一哆嗦,这一脚要是落在他身上,非得踢断他几根肋骨不可。
他麻利地跪了,语气带了几分无辜:“我就是高家的一个奴才,小国舅非要这么干,我也拦不住啊。再说了,我以为他就是喝醉酒说气话呢,就扶他上床休息了,谁想到他第二天就,就死了!”
裴景翊摩挲着玉佩,眉头紧锁。
难道他们真的要去审问乐康公主?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明天应该会结束这一趴~哎虽然大家都太聪明了但我还是要按部就班往下写……毕竟这不是一个正经推理[狗头]
第98章 第 98 章 不过如来掌上烟
买下小和尚捡来的一大筐蘑菇, 裴玉珍自觉做了件好事,这一晚睡得十分安详。
等她醒来得知寺里又死了一个,顿时露出天塌了一般的绝望。
“这个玉佛寺……我下下辈子都不要再来了!”
裴玉珍在院子里四处拜着阿弥陀佛, 祈求下山的道路能尽快打通。
直到沈令月和燕宜回来, 告诉她死的人是了空大师的大弟子慧觉, 裴玉珍脸上露出几分古怪的神情。
“怎么是他?”
沈令月嗅到了八卦的味道,立刻追问:“小姑认识慧觉师父?”
“嘁, 不是我吹牛,京城方圆五十里内哪家寺庙我没去过?”
裴玉珍用“没见识”的眼神颇为嫌弃地打量二人,“你们小年轻懂什么?这些寺庙哪家求财,哪家求姻缘, 哪家做法事,就没有我不了解的。”
沈令月:懂了,原来小姑就是“探庙博主”啊。
“这个慧觉吧……”裴玉珍一脸牙疼的表情,十分纠结,“算了, 人都死了, 就别计较他趋炎附势又贪财的那点小毛病了。”
据裴玉珍回忆, 去年她为了董兰猗的婚事四处求神拜佛那阵子,也来过玉佛寺好几次,当时接待她的就是慧觉。
“我在他手里前前后后买了七八张桃花符,结果屁用没有!”她一脸忿忿, “一百多两银子都打了水漂,他还劝我再做一场和合法事, 我一听要九百九十九两,这不是抢钱吗?”
她承认自己脑子不咋好,但也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白白往这些虚无缥缈的信仰上砸银子。
有这钱还不如给华铭,至少华铭还能让她快活快活……
打住,不要再想了!
裴玉珍突然用力甩了甩头,对二人信誓旦旦道:“你们在慧觉房里只搜出了不到一百两银子?不可能,他从我身上就捞了不止这些,一定有你们还没找到的地方。”
沈令月一听来了精神,摇花手似的比了个请的手势,“小姑,咱们再去慧觉房里搜一遍?”
“走!”
裴玉珍带着一种仿佛大仇得报的微妙心情,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二人出发了。
来到慧觉房间,裴玉珍化身抄家当水喝的锦衣卫,不放过房间里每一个角落,还真让她搜出了藏在衣柜夹层里的一个颇有分量的蓝布包裹。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个巴掌大的金饼,做工粗糙,大小不一,像是自己用金首饰胡乱熔成的。
裴玉珍得意道:“看吧,还得是我,不然这么重要的线索岂不是被你们错过了?”
金饼下面还有一本小册子,沈令月好奇地翻开一看,嚯了一声。
这是慧觉的日记本啊!
说是日记,其实上面记录的全都是各家女眷不为人知的隐私。她们明明是出于对大师的信任才向慧觉倾诉,结果全被他暗搓搓记录下来,还在旁边点评:某某可以利用其家世,某某家境富裕,下次做法事价格上调……
沈令月还在上面找到了裴玉珍的名字。
“老寡妇硬充娇花,爱摆阔要面子,斤斤计较,油水难榨……”
裴玉珍听得脸都黑了,一把扯下纸页撕成碎片,怒道:“这个不要脸挨千刀的,死得好死得妙!”
沈令月连忙把册子塞到燕宜手里,以防裴玉珍一怒之下全给撕了。
她啧啧两声,“老话说得好——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再说这哪是日记,分明是死亡笔记。
但凡她们不是被困在玉佛寺中,就这册子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弄死慧觉的动机吧?
燕宜接过册子翻了翻,并不是为了窥探其他女眷的隐私,而是一直翻到写字的最末页,在装订线里发现了被撕过的痕迹。
这里原本应该还有一页内容,现在却不见了。
……
再三警告过高午,不许出去乱说,污蔑乐康公主的名声后,裴景翊和裴景淮离开高钰的院子。
没走多远,就在半路遇到了云止。
云止冲二人施了一礼,主动道:“了空师伯还在为慧觉师兄的死心痛不已,命小僧来配合二位施主调查。二位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僧一定为你们安排。”
“云止大师客气了。”裴景翊问:“寺里打算如何安置慧觉的尸身?”
云止道:“慧觉师兄已经斩断尘缘,如今他身死道消,按照玉佛寺的惯例,在举行过净身仪式后,便会被送去后山的舍身崖进行火化。”
“知道了。”裴景翊神情淡然,对云止点点头,“大师请自便,若有需要我会再去禅房寻你。”
云止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离去,隐约听见裴景淮在喊肚子饿,一会儿要去饭堂多吃一碗面云云。
他轻笑了下,转过头望向小路尽头的院门,眼神一瞬变得冰冷。
云止从另一个方向绕行,避开裴家兄弟,悄悄去了香积厨。
正在准备午饭的僧人见到他纷纷起身问好。
“我替师伯来看看寺中存粮可还宽裕。”云止一脸和气地解释,“中午再加一道蘑菇汤吧,也能省点口粮。”
……
裴景翊回到院中,得知她们在慧觉房里又有了新发现。
“册子给我看看。”裴景翊冲沈令月伸出手。
沈令月不情愿地从身后拿出来,又提醒:“大哥,你最好看过就忘了哦。”
裴景翊无奈地揉着眉心,“……我又不是为了八卦。”
他对这些女眷的隐私并不感兴趣,对他来说只是一群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已。
裴景翊一目十行地翻阅过去,抬头对上燕宜的目光,二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你也觉得这上面少了什么?”
燕宜唇角不自觉带出一点笑意,轻轻点头。
“慧觉连几十两的香火钱都要记上一笔,怎么会落下如今寺里最‘有权有势’的那位?”
沈令月左看看右看看,恍然大悟,“你们是说……乐康公主?”
对哦,以慧觉对权势名利的痴迷,乐康公主于他而言简直就是一道摆在面前的登天阶。
可他的日记本上居然没有任何关于乐康公主的记载?
是还没打探出来,还是……被人刻意抹去了?
……
这个时间,乐康公主和秋山还在药师殿内抄经。
安排裴景淮在路口放风,沈令月不再犹豫,拉着燕宜直奔隔壁乐康公主的院子。
“说起来,高钰死的那天晚上,我真的听到公主院中传出了一声尖叫,可她却说是做噩梦了。”
沈令月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或许高钰的死真与乐康公主有关。
燕宜在院门处停了下来,俯身仔细观察门闩的位置。
“你说你和二弟听到声音赶来的时候,这大门没闩,一推就开了?”
燕宜伸出手一点点摸过去,在门闩的横木内侧摸到几道凌乱的划痕。
“如高午所言,高钰酒后狂言称要轻薄公主,他趁着雨夜遮掩行迹,来到公主院外,又用随身携带的匕首等利器挑开门闩,潜入房间——”
她看了沈令月一眼,二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凝重神情。
沈令月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推开正屋的房门,在房间内仔细搜查起来。
终于被她在床脚处发现一点嵌在砖缝里的深褐色痕迹。
她趴在地上,伸长手臂往床下摸索,突然嘶了一声。
燕宜原本在她身后打量着四周,听到沈令月吸气声,连忙过来询问,“怎么了?”
沈令月慢慢从床底下取出一块鹌鹑蛋大小的碎瓷片,刚才就是这东西扎了她一下。
“难怪……我就说这里好像少了点东西。”燕宜指着房间另一头的多宝格,当中突兀地空了一块。
沈令月:“没错,小姑也住正屋,和这边是一样的规制,我记得架子上摆了个青瓷花瓶。”
乐康公主受伤的右手,鞋底沾染的褐色污渍,房间里消失的花瓶,床底的碎瓷片,砖缝里的血迹。
种种迹象表明,是高钰深夜潜入欲行不轨,乐康公主奋起反抗,失手将他杀害。
“可是高钰的尸体又如何出现在正殿前面,还有那根降魔杵……”
燕宜走到桌案前,拿起压在最下面的一本《药师经》翻开,很快就找到了一笔熟悉的字迹。
眼睫轻颤,她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
“原来如此。”
……
到了用午饭的时辰。
高午不耐烦地从僧人手中接过食盒,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又没好气地扣回去。
“怎么又是这些清汤寡水的破玩意儿?”
送饭的僧人低着头解释:“寺中存粮告急,下山道路还未打通,请施主多担待……”
高午憋了一肚子火,把僧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这才将食盒提进院中,招呼其他人一块来吃饭。
石桌中间摆了一大碗菌菇汤,闻起来倒是格外鲜美,白嫩的菇片口感绝佳。
高午把馒头撕成小块泡进汤里,美美吃了一大碗。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很快一大碗汤就被分食殆尽。
约莫一刻钟的工夫,院中突然接连发出痛苦的呻/吟,伴随着碗筷打翻掉落的乒乓声响,很快又归于沉寂。
……
药师殿内。
啪地一声,供奉在架子上一盏海灯突然无端裂开,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正埋头抄经的乐康公主吓了一跳,凝神望去,一时不察,笔尖的墨汁滴到纸上,洇开一团墨痕。
秋山站在她身后,见状呀了一声,面露惋惜,“眼看这一页经文就要抄完了,这下全废了。”
“无妨,再抄一遍就是了。”
乐康公主定了定神,将弄脏的这一页放到边上,重新铺开一张白纸,几乎毫不思索,经文便流畅地自笔尖徐徐展开。
这本《药师经》全文五千三百八十八字,她住在玉佛寺这些日子,早已不知道抄了多少遍,早已铭刻于心。
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自动浮现出那一行行工整而端方的小楷,就像那个人一样,永远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肯再往前一步。
想起他时,唇角会不自觉浮起隐秘的微笑,可笑容过后又是无穷无尽的苦涩。
乐康公主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和尚。
从她在山脚捡到他,他在马车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她就像一个跋涉在茫茫黑夜,不知前路的旅人,终于看到了一轮明月高悬,平等地照在每个人身上。
云止就是她的月亮。
一开始,她在角落里抄经,他在药师佛前冥想。
只是远远望着他的背影,乐康公主那颗彷徨无依的心,就好像有了方向。
她在这里得到了在皇宫里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幸福。
但云止却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月亮。
他那么远又那么好,好到让最胆小的人都生出贪念,想要将天边的月亮据为己有,从此只属于她一个人。
乐康公主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
她让秋山去山下买了一壶酒带上来,故意把自己灌得半醉,趁着夜色闯进了云止的禅房。
她抓着他的僧袍不撒手,趁他拿自己没办法的时候,偷偷亲了他。
软软的,凉凉的,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云止像是被她大胆的举动吓住,愣了好一会儿才把她推开,第一次对她动了手,将人强行拎出房间。
她那晚喝醉了,只记得自己靠着紧闭的房门说了好多好多话,那一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还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
后来她大概是坐在门外睡着了,但第二天醒来时却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身上衣着完整,连鞋子都被脱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云止再没有去过药师殿。
他把自己锁进了藏经阁。
乐康公主进不去那里。但她知道,每当她走出药师殿,去后山碑林散心的时候,他站在藏经阁顶楼就能看到她。
那天她故意使了个小花招,假装被藏在草丛里的蛇咬伤,跌坐在地上哭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