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 “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很……
吕临看着他泪眼朦胧的妻子, 摇摇欲坠的身躯,额头上青筋迸起,双拳紧握, 再也抑制不住, 大步上前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青溪, 别哭。”他语声隐忍,低低安慰:“宗哥儿不会有事的, 我一定能把他找回来。”
范青溪轻靠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中,眼睫低垂,掩下心中难言的复杂情绪,只是越发委屈地小声低泣。
沈令月和燕宜躲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现场吃瓜, 还不忘小声评价:“果然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范大嫂这是演技大爆发了啊。”
燕宜没有马上回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吕临,在他脸上看到了怜惜、焦灼、纠结、挣扎等等复杂的情感。
她轻声:“假吕临的演技也不差。”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只会觉得是两个丢了儿子、痛不欲生的父母。
沈令月双手抱胸, “现在就看假吕临要怎么选了。”
是选他的宝贝儿子, 还是那个“不能说的秘密”?
下一秒, 忽然见到吕临松开了范青溪,大步朝二人的方向走来,面容紧绷,仿佛压抑着沉沉怒意。
沈令月还来不及反应, 吕临已经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笼罩其中, 颇具压迫感。
“沈夫人。”吕临咬着牙挤出声音,“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令月悄悄给燕宜一个安抚的眼神,与吕临一前一后走到不远处的院墙下。
“吕大人要和我说什么?”沈令月微微蹙眉, 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孩子啊。”
吕临幽深的眼眸紧紧锁定她,“宗哥儿的下落,沈夫人难道还不清楚吗?”
他声音越发低沉,甚至带出一丝急切,“你一直怀疑我的身份,甚至不惜绑走宗哥儿逼迫于我……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大人之间的事,何苦要牵连无辜小儿?!”
沈令月张了张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怀疑是我绑架了宗哥儿?”
她生气地跺脚,指天发誓:“我今天一直和范大嫂、郭二嫂在一起,吕家的下人都可以作证,我哪有机会绑架你儿子?”
“真的不是你?”
吕临脸上闪过一抹动摇的情绪,以他为官十年,审过无数罪大恶极凶犯的经验来看,沈令月此刻的震惊和愤怒不像是假的。
沈令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看你还是想一想自己得罪了什么仇家吧,吕,大,人?”
她故意拖长了声调喊他,身份一事仿佛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隐秘内涵。
吕临眸中神色变幻,无数情绪被他强压下去,冷冷丢下一句:“最好别让我查出此事与你有关,否则便是昌宁侯府也保不住你。”
转身拂袖离开。
沈令月回到燕宜身边,后者低声问:“他没有为难你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能把我怎么样?”沈令月理直气壮。
她只不过是给了范青溪一个小小的建议而已,连宗哥儿如今在哪里都不知道,这事儿当然和她没关系啦。
……
吕冲带着捕快将整个吕府上下仔仔细细搜了三遍,就差把地皮刨一遍了,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仿佛宗哥儿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有些挫败,去找吕临商议:“大哥,绑走宗哥儿的人似乎是冲你来的,是不是你在西北得罪了人,对方要报复?”
吕临沉默不语,但能看出他此刻周身萦绕的紧绷气压,仿佛在思索怀疑的对象。
吕冲又道:“绑匪不求财,只说要在老地方见你……大哥,老地方是哪里?你现在有什么头绪吗?”
如果大哥能给出几个怀疑的对象和地点,他兴许就能赶去把宗哥儿救出来了。
“我……我也不清楚。”
吕临终于开口了,嗓音沙哑得厉害,整个人仿佛被心火灼烤,油煎似的折磨。
他坐在那里,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由于太过用力,突起的指骨都在微微颤抖。
就在此时,吕府的门房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木盒子。
吕冲霍然起身,目光如炬,“这是什么东西?谁送来的?”
门房低着头战战兢兢答:“小的也不清楚,刚刚一错眼的工夫,这个盒子就被放在门口了……”
此时全家人都聚在前厅,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汇聚在木盒子上。
门房担心自己会被迁责,头越发低垂,捧着木盒的双手也在微微颤抖。
滴答……
木盒边缘渗出几滴红褐色的液体,砸在地砖上,隐约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吕冲神情一瞬间变得凝重,见吕临要上前查看,连忙抬手拦了一下,“大哥,让我来。”
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盒盖,便被里面的东西刺痛眼球一般,又立刻合上。
吕临已经按捺不住,起身上前,“盒子里面是什么?快让我看看。”
吕冲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声音艰涩:“大哥,你还是别看了……”
就在兄弟二人僵持不下时,原本坐在另一边椅子上低头抽泣的范青溪突然上前,趁吕冲不备,一把抢过木盒打开。
“……宗哥儿!”范青溪凄厉地喊出声,整个人软软跪倒在地。
沈令月和燕宜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随着木盒开启的那一瞬,二人都看到了盒子里面是一截鲜血淋漓的小儿手指。
“青溪!”
吕临推开吕冲,小心地在她面前蹲下来,伸出手,努力用最温柔的语气:“把木盒给我,好不好?”
范青溪却只是哭得厉害,紧紧抱着那个滴血的木盒子不撒手,连自己的衣裳被弄脏也浑不在意。
她跌坐在地上,脸上的妆也哭花了,头发也乱了,通红的眼睛狠狠瞪着他:“吕临!宗哥儿被抓了,还被砍了手指头……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的儿子?!”
吕临被她痛苦绝望的控诉震在原地,大脑仿佛一片空白,说不出任何辩白的话语。
范青溪像是恨极了,突然使劲推了他一把,指着他大喊:“你去,你去啊,去见那个人,去把我儿子换回来!”
“什么?盒子里是宗哥儿的……”
吕母乍然听到这个噩耗,低呼一声,险些晕厥过去。
郭芸连忙上前搀扶,好说歹说把婆母劝进内室休息,隔着屏风隐约还能听见老夫人伤心的哭泣声。
吕尚书这下也有点坐不住了,眉头紧锁,一下一下捋着胡须,看向长子:“是什么人能狠心对一个孩子下此毒手?能做到这个份上,你们之间的仇怨怕是不浅,赶紧仔细想想,拿出个办法来。否则……”
当着范青溪的面,他没忍心把话说完整。
但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若是再不能救出宗哥儿,只怕下次送来的就不仅仅是一截手指头了。
吕冲也跟着催促:“大哥,你快想想啊,老地方到底是哪儿?就算没有头绪,大不了多去几个地方碰碰运气?”
沈令月和燕宜躲在柱子后面,两个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惊诧。
她忍不住探出头瞄了一眼。
范青溪还坐在地上哀哀哭泣,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有“宗哥儿手指”的木盒子,仿佛失去幼崽的母兽,任何人都无法靠近她。
沈令月使劲咬住了手帕一角,不然她怕自己会喊出来。
……范大嫂果然够狠!
虽然她们多少都能猜到,那所谓的手指头肯定是假的,范青溪抱着盒子不撒手,是怕家里几个深谙刑名的男人会看出端倪。
但不得不说,这对假吕临而言绝对是个大杀器。
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死扛着不承认吗?
……
吕临被范青溪推开后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低垂着头,两腮紧绷,黄豆大的汗珠自额角不断向下滴落,整个人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耳边是父亲和弟弟焦急的催促,妻子绝望的哭泣,这么多声音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一把尖刀狠狠搅动他的脑仁。
吕尚书手里拿着那张所谓的勒索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当了一辈子刑部尚书的他终于意识到一丝违和。
为何信上再三强调“只能是吕临”去老地方见面,而不能是别人?
这个“别人”又是谁?
是怕有人跟着长子,找到对方的藏匿之处,还是怕……有人冒充长子前去会面?
吕尚书抬起头,老迈浑浊的视线遽然迸发锐利的光芒,一寸寸审视过面前这个离家十年的长子。
他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老妻开玩笑一般对他讲的那个“真假县令”的故事。
那些被他无意中忽略过去的细枝末节,在此刻仿佛突然变成了一首乐曲中不和谐的杂音,格外清晰地凸显出来。
十年光阴,足够让一个人成长得面无全非,是否也足够让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完全替代?
字迹、口音、饮食、喜好,这些都可以改变,但骨子里的气质会变吗?从襁褓婴儿到大好青年,这二十多年的父子情,他手把手教出来的长子,还是面前这个人吗?
“吕临。”
吕尚书突然叫他的名字,语气沉重中带着十足的威严。
吕临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抬起头,“父亲有何示下?”
吕尚书定定凝望着他的眉眼,一字一句缓缓开口:“你还记得九岁那年,我教你写的第一篇八股文,题目是什么?”
这个看似与眼下宗哥儿被绑架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却如同一道惊雷劈向吕临头顶,令他面上瞬间血色全无。
吕冲瞪大眼睛,有些困惑地看向老父亲: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个?
范青溪哭声一顿,抬起朦胧的泪眼,死死盯着前方男人颤抖的背影。
好一会儿,他们才听到吕临沙哑的嗓音,“时间过了太久,儿子,儿子实在记不清了。”
吕尚书脸上露出复杂又微妙的神情,良久才缓缓扯出一个似哭非笑的弧度。
“你忘了?那我来告诉你,是‘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每个读书人一生中所写下的第一篇文章,原稿至今还放在我的书房,你怎么敢说你忘了?!”
吕尚书霍然起身,如挟风雷之怒,指着面前的男人厉喝:“你到底是谁?我儿吕临现在究竟在哪里!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被你所害,被你顶替了身份!”
吕临缓缓低下头,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吕尚书……明察秋毫,我确实,不是您的儿子。”
终于说出了这个埋藏十年的秘密,男人仿佛卸下了压在背上的一块巨石,竟然有一种解脱之感。
吕冲整个人都傻了,冲到他面前左看右看,“大哥,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不是我大哥还能是谁?”
男人露出一抹苦笑,摇头:“我本名许言和,是云州府杜陵县的一个秀才,也许是命运作弄,我和吕临明明是两个毫无交集之人,面容竟然有八、九分相似……”
心中的猜疑被验证,吕尚书闭了闭眼,强撑着坐回太师椅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压惊。
再开口时,整个人仿佛又苍老了十几岁,声音低弱:“你是从何时开始取代我儿身份的?”
“十年前,吕临到西川县赴任的时候。”
许言和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坦白一切的从容的死寂,平静道:“我本是父母双亡,在县学里教书度日的一个穷秀才,却在一个深夜被人强行掳走,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被要求以最快的速度模仿一个京城来的官宦子弟,未来的西川县令。”
他对吕尚书道:“想必您应该很清楚,吕临一个出身优渥的官宦子弟,本不该被分配到穷山恶水的西川县,而这一切都是当时的西北总督王竑对您的报复。”
吕尚书沉默不语。
当初他铁面无私,秉公处置了王竑在家乡胡作非为的亲弟弟,对他写来的数封求情信视若无睹,结果不到半年,他引以为傲的长子就被分配到了西川。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吕尚书都在挂念孤身赴任的长子,直到他在那边站稳脚跟,还带兵剿匪一举大捷,他才终于放下心来。
可是现在许言和却告诉他,原来从一开始,王竑就为吕临编织了一个必死的杀局,甚至连替代品都找好了?
喉间涌上一股腥热,吕尚书连忙又喝了一大口茶,执杯的手指微微颤抖。
许言和平静无波的声音还在继续回忆。
“吕临抵达西川县后,在他四处走访,探寻山匪藏身之地,谋划剿匪战略的时候,丝毫没有察觉到,山上同样有一双眼睛,藏在隐秘的角落,偷偷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那个人就是我。”
许言和被山匪抓走,要求他模仿吕临的言行举止,字迹口音,王竑甚至不止从哪里找来许多吕临写过的文章,逼着他反复背诵,临摹,直到以假乱真为止。
甚至那群山匪每个人都可以充当他的“考官”,只要露出马脚,轻则绝食绝水,重则严刑拷打。
“所有人都在一遍遍告诉我,我就是吕临。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有人叫我吕临,我必须第一时间应答,稍有迟疑就是一棍子。”
许言和自嘲地笑了下,“毫不夸张地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相信了,我就是吕临,甚至连梦话都不敢泄露半个字。”
“按照王竑的计划,吕临带兵进山剿匪那天,就是我顶替他,成为吕临的最佳时机。”
吕冲按捺不住开口:“王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报复我爹,直接杀了我大哥就行了,何必大费周折?”
他看向许言和的神情带上几分怀疑,“那些山匪都被我大哥带兵剿灭了,死无对证,还不是任凭你胡说八道,推卸责任?”
吕冲越想越气,噌地拔出佩刀指着许言和,“我看你就是个冒名顶替的贼匪,是你害了我大哥!”
许言和面对银光闪闪的刀尖也丝毫不惧,平静地看着他。
“王竑之所以逼迫我模仿吕临,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听话的西川县令做傀儡,才能掩盖他勾结漠北皇室,放任胡人进关劫掠,养寇自重的罪行。”
王竑一直将西北视作自己囊中之物,辖下官员俱是他的提线木偶,而西川县因为地势险要,连结出关密道,在这个位置上必须要放一个绝对忠于他的自己人。
许言和:“你以为前几任西川县令为何先后离奇死亡?都是因为他们不肯与王竑同流合污,便被他假借山匪之手灭了口。”
而那群所谓的山匪,根本就是漠北安插进大邺境内,收买军中高层,窃取战局情报的探子。
但死了好几个西川县令,太频繁了,迟早会让朝廷起疑心,恰巧王竑的手下去杜陵县办事的时候,见到了与吕临极为相似的许言和,于是便精心策划了这一出偷梁换柱的好戏。
吕冲握刀的手微微颤抖,“那……我大哥呢?他真的被那群山匪害死了?”
许言和抿唇不语。
吕冲以为他默认了,顿时一股怒火涌上,举刀便劈,“我要杀了你——”
“阿冲住手!”
堂外传来一声高呼,熟悉的声音让吕冲身体一颤,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去。
一抹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大步跨进屋内,缓缓摘下兜帽,跪倒在地。
“不孝子吕临……拜见父亲。”
当啷一声,吕冲手里的刀落了地。
“大哥?你真是大哥?!”
来人缓缓抬起头,露出和身旁的许言和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
唯一不同的,是他左半边脸上有两道深深的狰狞疤痕,皮肤也更加粗糙,仿佛饱经风霜。
吕尚书再也控制不住,踉跄着上前,一把抓住吕临的手臂,双眼仔仔细细打量过他全身,“临儿,你真是临儿吗?”
吕临眼中亦有泪光闪动,用力点头,“是我,我是吕临,如假包换。”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许言和,对吕尚书和吕冲解释:“父亲,二弟,你们都误会了,我是自愿让言和顶替身份的。”
吕尚书目露茫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本来我以为这个秘密或许要被带进棺材里了。”
吕临低声道:“我与言和一明一暗,俱是为了大邺边境安宁,好揪出更多与漠北皇室勾结的高官。”
他回忆起十年前进山剿匪的那一天。
“……我向王竑写信借兵,本以为他会百般推诿刁难,没想到他答应的十分痛快,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准备送我去死的圈套。”
就连所谓的进山密道,都是王竑安排山匪中的“奸细”假意投诚告诉他的。
吕临顺利进了山,带领官兵顺利找到山匪老巢,和他们一番厮杀,缴获贼酋无数。
太顺利了,顺利到让他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都生出了一股轻敌的傲慢,踌躇满志,自以为立了大功,却不想冷箭来自身后。
“若不是言和及时出声提醒我避开要害,我就真如王竑计划那般,死在山上了。”
吕临语气感慨,“言和因为我遭受了这场无妄之灾,却意外在山上偷听到了许多王竑与漠北勾结的机密。仓促之间,我二人临时定下了顶替身份的计划,假意伪装,等待王竑的下一步行动。”
从那天起,许言和变成了吕临,而真正的吕临被他偷偷藏起来养伤,明面上已经是一个死人。
许言和跌跌撞撞当起了西川县令,而吕临虽然养好了身上的伤,脸上却留下这一块难以愈合的疤痕,他更名改姓,悄悄往来于漠北与大邺边境之间,伺机行事。
“与漠北皇室勾结的大邺权贵不止王竑一人,甚至在他上面还有地位更高的人物,我不能贸然亮明身份,否则一定会被王竑的靠山偷偷灭口,那我与言和的苦心筹谋就全都白费了。”
“难怪你这十年来坚持要留在西北,不管我怎么写信劝你都不肯挪动……”
吕尚书仿佛明白了什么,又急急问:“那你们这次为什么会答应回京?是西北那边……都解决了?”
吕临垂下眼低声道:“事关机密,请恕儿子暂时无法相告。今日实属情非得已,儿子才不得不现身。”
许言和像是突然回过神来,用力握住吕临手臂,语气焦灼:“宗哥儿被贼人掳走了,对方指名道姓要见你……”
“不用了。”
身后响起一道凉凉淡淡的女声,“宗哥儿没事,是我骗他说要玩一场官兵抓贼的游戏,让乳母带他出府躲起来了。”
真吕临霍然转身,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青溪……”
范青溪立刻打断,“别叫我的名字!”
她站起来,随手将怀里的木盒子往外一丢。
盒盖打开,里面滚落出一根鲜血淋漓的小指。
吕冲硬着头皮上前捡起,只觉手感不对,捏了两下,低呼一声:“是蜡做的!”
他松了口气,喃喃道:“太好了,宗哥儿没事就……”
话说一半又忽然顿住,眼睛蓦地瞪大。
不,不对啊,假如吕临和许言和在十年前就互换了身份,那宗哥儿……是谁的孩子?
吕尚书显然也想到了这个要命的问题,眸光从二人之间来回扫过,脸上浮起一丝纠结,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都不说话是吗?”
范青溪上前一步,看着面前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嘲讽地扯了下嘴角。
“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
最终还是许言和顶不住压力,率先开口,“青溪,我……”
啪!
范青溪扬手给了他一巴掌,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许言和想追上去,刚抬起的脚步又在半空顿住。
火辣辣的脸颊仿佛在无情嘲笑他:你算老几?你以什么身份去追他?
“父亲,是我……对不起青溪。”
吕临垂下眼,语气低沉,“当时情况危急,我根本不敢让第三个人知晓身份,等青溪来到西川县,见到的已经是言和了。”
许言和沉默不语,脑中浮现出十年前他在驿馆接到范青溪的那一幕。
出身高贵,温柔姣美的年轻妇人下了马车,摘下帷帽,心中充满与新婚丈夫重逢的喜悦,破天荒地不顾世俗眼光,不顾礼法规矩,如回巢的鸟儿一般扑进他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夫君……”
许言和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好久之后才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叫了一声夫人。
他自信自己这个“吕临”能瞒过县衙所有人,却不敢对上范青溪憧憬期待的双眼。
他借口公务繁忙,大半时间都宿在前面官署,对范青溪的主动示好百般推脱,不敢与她亲近。
直到那天他有事回了一趟后院,无意经过范青溪的房间,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床边,孤零零地垂泪。
——年轻的妻子不明白丈夫为何突然变了心,对她冷若冰霜,不假辞色。她从京城千里迢迢来到环境恶劣的西北,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唯一能依靠的丈夫都不见人影。
“是我……劝言和与青溪做了夫妻的。”吕临声音低哑,“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一旦让王竑发现言和背叛了他,他和青溪都会有杀身之祸。”
“宗哥儿,是我们的孩子。”
许言和也开口,“我必须要让王竑相信,我不但顶替了吕临的身份,还霸占了他的妻子,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到报复的快.感,对我卸下防备。”
吕尚书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指着两个“儿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先骂谁。
“父亲,都是儿子的错,是我与青溪有缘无分。”
吕临再次跪在吕尚书面前,“但青溪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心一意做‘吕临’的妻子,为他打理后宅,教养子嗣……请您千万不要迁怒于她。“
吕尚书呼吸微微沉重,默然不语。
直到一个小丫鬟跑来哭着喊:“老爷不好了,大少夫人她,她投缳了!”
许言和瞳孔一紧,立刻想也不想地追了出去。
……
后院,西厢房。
范青溪闭眼躺在床上,脖颈间隐约一道深红色勒痕。
——她踢翻凳子的声音惊动了门外的小丫鬟,及时呼救将人救了下来。
已经得知孙子无事,真正的长子也平安归来,吕母坐在床边,拉着范青溪的手,一边哭一边骂跪在榻前的吕临与许言和。
“你们男人一个个口号喊得响亮,自以为是忠君爱国,可曾想过我们后宅里的女人?青溪她一个好好儿的京城闺秀,为了丈夫在西北苦熬十年,结果呢?谁允许你们不声不响就给她换了个男人???”
吕母越说越生气,扬手高高抬起,又在看到吕临脸上那一大块疤时颤了颤,最终只是拍在他的背上。
“混账东西!你对得起我好不容易才给你求娶回来的媳妇儿吗?”
吕临沉默不语,任凭老母亲一通数落,最后拉起他伤痕遍布,粗糙变形的右手,泣不成声。
“儿啊,你寒窗苦读十几年,我不图你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只盼着你平安顺遂,无病无灾……你这双手本该是用来写文章的啊,怎么会把自己磋磨成这个样子?”
一想到她最优秀最骄傲的长子,隐姓埋名在漠北十年,整日与那些牧马放羊的胡人为伴,还要学着他们的粗鄙凶残,只为换取一丝信任……
吕母既为他骄傲,又止不住的心痛如绞。
她抹了一把眼泪,认真看着二人:“我不管你们那些朝廷机密,我只问一句话,你们的身份还能不能换回来了?”
吕临和许言和对视一眼,正要开口,又被吕母打断。
她强硬地一挥手,“我不管你们哪个是我儿子,但我只有一个大儿媳妇,那就是青溪!”
“母亲……”
范青溪悠悠醒来,恰好听到这句话,挣扎着起身扑到吕母怀里,“母亲,儿媳有一事相求,请您成全……”
吕母捧起她憔悴的脸,好言好语地劝慰着:“青溪,你想说什么就说,母亲都答应你。”
范青溪视线掠过床边的二人,只一眼便淡淡收回,轻声道:“儿媳想带着宗哥儿,搬回城东的陪嫁宅子去。”
吕母一口应下,“没问题,那本来就是你的宅子……”
说完又后知后觉到一丝不对劲。
范青溪抬起头,又缓缓地,语气坚定地重复一遍,“是只有我们母子两个搬回去。”
吕母仿佛明白了什么,忐忑地问:“青溪,你是想……和离吗?”
不怪儿媳会有这种念头,换做是她,吕母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两个男人。
而且若是儿媳真要追究起来,这算不算是她们吕家骗婚啊?
吕母忍不住瞥了许言和一眼,神色纠结。
太难了,虽然名义上范青溪和吕临才是夫妻,但真正和她生活了十年的却是这位许公子,就连宗哥儿也是他的儿子。
“母亲,宗哥儿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就算吕家不认他,他也是我的骨肉。”
仿佛猜到吕母的心思一般,范青溪开口,“我不管他们男人有什么伟大事业,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安安生生地养大孩子。”
说罢,她坐起身子,径自越过吕临和许言和,缓缓走出了房间。
“范……青溪姐,你没事吧?”
刚到院中,就被沈令月和燕宜拦下,二人脸上俱是关切。
沈令月还很机灵地改了称呼。
范青溪脸上浮起一点淡淡的笑意,“你们还没走呢?”
沈令月看了燕宜一眼,神色狡黠,“可能是我们藏得好,吕尚书想清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咳咳,虽然她怀疑是真假吕临通了气,默许她们俩留下来的。
毕竟她和许言和算是半摊牌的状态,估计他们也想弄清楚,自己的伪装到底是哪里出了破绽。
燕宜认真地看着范青溪,“如今真相大白,但说来说去都是他们的错,你是无辜的,不该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对对对,青溪姐你千万不要犯傻啊,怎么能寻短见呢?”
沈令月着急地附和,“大不了……大不了你就当是死了一个丈夫,又嫁了一个而已,什么一女不事二夫都是屁话,朝廷现在都不提倡贞节牌坊了!”
范青溪对上二人真诚的神情,脸上笑容又深了几分。
她微微俯身,用只有她们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别担心,我是装的——不这样闹上一回,他们怎么会轻易放我和宗哥儿离府?”
能在短短几天时间策划出一场连吕家人都看不出破绽的绑架案,又找人制作了以假乱真的小孩手指,足以证明范青溪绝非那等柔弱无助的内宅妇人。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犹在,柔美的面庞却满是坚定。
“‘吕临’在西北为官的十年,也是我在西北操持内务,与他下属女眷交好应酬,上门抚恤孤寡老幼的十年,我也并非一无是处的弱女子。”
不要小瞧一个在婚姻里被欺骗的女人,更不要妄想轻易得到她的宽宥与原谅。
“和离不和离的,我暂时还没想好。”范青溪目光飘远,“但我短时间内都不想看到他们两个了,心烦。”
沈令月和燕宜都松了口气。
还好,范青溪比她们预想中的要坚强多了。
“放心吧,我没事的。”她们在门口分别,范青溪挥了挥手,“有空来家里陪我说话。”
沈令月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青溪姐,你以后可一定要教好宗哥儿啊。”
熊孩子还是能挽救一下的!
范青溪一愣,随即面上浮起薄红,认真点了点头。
“以后我不会再对他心慈手软了。”
作者有话说:【月崽:吕临同志,原来你才是峨眉峰!】
[撒花][撒花]终于把这个大剧情写过来了啊啊啊……这一周真是卡的我欲生欲死,明天会补一点后续收尾,包括前面的伏笔也会揭开哒!
忍不住想哔哔一下这个瓜我的心路历程[让我康康]因为真的很艰难qwq
其实“贼匪顶替”这个剧情算是比较经典常见了,比如神探狄仁杰,比如让子弹飞,比如唐僧的爹妈……
一开始我其实只设计了单纯的顶替情节,在最初版本里真吕临在十年前就死了,假吕临呢因为某种原因顶替了他,勤勤恳恳当官,结果不小心还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好官……最后真相被月崽和燕燕揭开,吕家呢为了他们能继续有一个能干的长子,决定假装无事发生,将错就错认下来,over
但是写着写着我就发现,这样不对劲呀,对真吕临夫妇也太不公平了呀,还有这个假吕临,那他到底算好人还是坏人呢?(月崽和燕燕也有讨论过这个问题)
然后我就开始了乾坤大挪移……现在呈现出来的版本,灵感来源于唐僧的妈妈殷温娇,具体故事我不赘述了哈,大家可以自己搜搜~
让我觉得最意难平的是,为什么在唐僧为亲爹报仇之后,殷温娇却选择自尽了?而且是第一次自尽被家人拦下,第二次得知丈夫还活着,就又自尽了……
凭什么呀?她不也是受害者吗?
所以就有了范青溪。
尽管我给真假吕临的顶替身份设计了一个非常非常高大上的理由,但必须要承认他们俩就是对不起范青溪,她不该成为男人们忠君爱国的牺牲品。
吕尚书提问许言和的那句“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也算是一句谶语了,说白了就是吕临这个人吧,有大义而失小节,他不算一个完人,当然世界上本来也没有完人哈哈哈
这只是我个人对他的一个评判,当然也欢迎大家有不同的看法,言论自由![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第77章 第 77 章 “现在她是自由的。”……
目送范青溪离开后, 二人又被吕尚书“请”回了厅堂。
沈令月坐在下首,一脸真诚地开口:“吕老大人不必这么客气,说起来我和大嫂也没帮上什么忙, 既然现在宗哥儿平安无事, 您与吕大人又终于父子团聚, 很是该一家人关起门来好好庆祝一下。对吧?”
吕尚书被她连珠炮似的一串噎住,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当刑部尚书时是出了名的铁面无情, 致仕在家中也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儿媳和孙辈见了他都毕恭毕敬,谁敢这样对他说话?
但这二人毕竟是昌宁侯府的少夫人,又是圣上赐婚, 便是看在裴家、沈家、周家的份上,吕尚书也不好过分苛责。
他清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威严的面孔看起来和善几分,“留二位小坐片刻,老夫只想多问一句, 二位是如何得知我儿身份被人顶替一事的?”
沈令月和燕宜交换了一个眼神, 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
“吕大人被顶替……不是他们刚才自己亲口承认的吗?”
“不对。”许言和出声反驳, 定定看着沈令月,“上元节那晚,你与裴二公子跟踪我到小酒馆,当着陆东楼的面亲口说过我是假的。”
沈令月瞪大眼睛, 一脸无辜,“谁跟踪你了?明明是你鬼鬼祟祟脱离吕家观灯队伍, 我和夫君是受青溪姐所托,帮她捉奸去的!”
许言和愣住,下意识地看向吕临, “我没有——”
“你有。”燕宜适时出声,语气清冷,“若不是你对青溪姐态度冷淡,她又怎么会误会你在外面有人?她前几日还来向我们诉苦,说在花街柳巷遇到你……”
吕临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日他是去花街找锦衣卫的暗桩传递情报,没想到刚好被青溪撞见,他一时猝不及防慌了神,才会拔腿就跑,反倒显得十分心虚。
幸好当时许言和也在附近,及时现身替他遮掩过去。
有了燕宜助攻,沈令月更理直气壮了,“明明是你自己表现不佳惹人怀疑,反倒要扣在我头上?我说你‘假的就是假的’,说的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对青溪姐的情意!”
“没错,是你先伤了青溪姐的心,她才会怀疑自己的夫君是不是换了一个壳子,否则为什么和十年前那个温柔体贴的新婚丈夫不一样了?”
二人一唱一和,直接把吕临和许言和说得哑口无言。
吕临下意识地摩挲藏在胸口的那个已经泛黄脱丝的荷包,那是他和青溪成婚不久,她亲手绣给他的。
这十年来他日日都带在身上,有好几次都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想要冲进她房间,告诉她真相。
可他更害怕会对上她震惊失望的眼神。
当年的事,错了就是错了,木已成舟,从他为了大义放弃青溪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他唯一能期盼的,就是许言和能全方位替代他,包括他在青溪心中的地位,做一个关心她,爱护她的夫君。
可是……为什么这二人却在控诉和指责,说言和伤了青溪的心?
他忍不住用眼神质问许言和:“我不在的那些年,你为何没有好好对她?”
许言和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有些狼狈地别开脸去,嗓音艰涩。
“因为我……问心有愧。”
十年前的吕临和许言和,仓促间交换了身份,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未来又要如何坦白。
他一个从小在西北长大,父母早亡,靠亲戚好心接济,吃着百家饭长大,勉强算有几分读书才华的小秀才,就算他运气好,一路科考顺利进京登科,也不过是个一穷二白,没背景没能耐的穷进士,如何能妄想娶到范青溪这样出身名门的官宦千金?
她于他而言,从来都是高高悬于天边,可望不可即的那轮明月,只能虔诚瞻仰,不敢有丝毫亵渎之心。
与青溪做夫妻的每一天,都像是他偷来的,越是小心翼翼,越是假装不在意,只能努力作出勤于政务的模样,用案牍劳形之苦麻痹自己,克制心底不断滋生的绮望。
他甚至生出过罪恶的臆想:要是吕临留在漠北再也回不来了怎么办?他是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和青溪在一起,再也不用分开?
下一瞬他又会狠狠唾弃自己,怎么能如此卑劣,为了儿女私情置大业于不顾?
十年岁月,仿佛弹指而过,又仿佛格外煎熬漫长。
如今还是到了他们需要面对残酷现实的这一天。
厅堂内陷入诡异的安静,两个面容肖似的男人,各怀心思,默然不语。
吕尚书无可奈何地清清嗓子,将被沈令月拉出十万八千里的话题扯回来。
“事已至此,就容我倚老卖老一回,今日之事,烦请二位保守秘密,切不可泄露半分风声,否则便有叛国不轨之嫌——”
“吕尚书,好大的官威啊。”
裴景翊大步走进厅堂,俊逸面孔冷沉如霜,一身六品官服,气势却丝毫不逊色于昔日的二品尚书。
他一出现,沈令月和燕宜齐齐松了口气,仿佛找到主心骨一般,起身站到他身后。
“夫君。”
“大哥!”
裴景淮慢了一步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沈令月上下打量,“吕家没有欺负你吧?”
沈令月摇摇头,对躲在门后探头探脑的吕冲做了个谢谢的口型。
——刚才她和燕宜在门口被扣下,幸好她留了个心眼,让吕冲赶紧出府去搬救兵。
裴景翊是从兵部直接赶过来的,以最快的速度调匀气息,如大家长一般将妻子和弟弟弟妹护在身后。
“吕尚书一生铁面无私,无论王孙权贵还是贩夫走卒都一视同仁,令人佩服,怎么如今人到晚年,赋闲在家,却只会用忠君爱国那一套泛泛空谈,威胁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晚辈女眷?”
裴景翊轻甩衣袖,眉眼冷峻,字句犀利。
“我夫人与弟妹受邀来吕家做客,不巧卷入你们家中秘辛,便是吕尚书不出言威胁,难道我昌宁侯府就是那般会造谣生事,四处八卦的人家?她二人不过是同情范夫人受了十年欺瞒,仗义执言而已,怎么就扯上了叛国之罪?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我们家可承受不起。”
沈令月有人撑腰,胆气更壮,探出头来捧哏:“就是就是。你们对不起青溪姐在先,做都做了,还怕我们说啊?”
被年轻后辈指着鼻子斥责,吕尚书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此事终究是吕家有错在先,他不得不为头脑发热,不懂变通的长子处理善后。
“裴主事言重了,昌宁侯府一向忠君事上,裴家的作风我还是信得过的。当然,我也能理解二位少夫人的心情,但这毕竟是我们吕家的家事。”
吕尚书刻意强调,显然是不想让沈令月她们干涉太多。
“吕尚书,你也是有女儿的人,将心比心,若你的女儿受到这天大的欺瞒,十年的苦楚,你还会稳稳坐在这里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抚之语吗?”
裴景翊给了沈令月和燕宜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今日若不是我夫人与我家弟妹就在现场,你们打算怎么做?一床大被掩过去,以孝道和妇德强迫范夫人将错就错,咽下这十年的苦果?”
裴景翊步步紧逼,视线仿佛能洞察一切,刺中吕尚书内心最初的设想。
“怎么你吕家的儿子就是儿子,她范家的女儿就不是女儿了?依在下看来,你们都该庆幸范夫人是位深明大义的女子,只是一个人默默离府要冷静一阵子,而不是跑回娘家哭诉吕家骗婚,真要等范家人打上门来,那吕、范两家可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吕临上前一步,不赞同地看着这个如名剑出鞘、寒芒毕露的年轻人,“裴主事,就算你贵为侯府世子,也没有随意干涉我吕家家事的道理。”
“我今日前来,本也不是为了当你们家的判官。”
裴景翊一手负在身后,借着宽大袖口遮掩,不动声色地勾住燕宜的小指。
“不管你们是否认定,是裴家女眷先怀疑吕临身份有异——我倒要问吕尚书一句,您深谙大邺律法,冒名顶替官员该当何罪?”
吕尚书的声音充满疲倦无力,“……应判处绞刑。”
“没错,她们二人事先又不知道吕临和这位许先生互换身份是为了家国大义,发现朝廷在册官员身份有问题,她们凭什么不能查证举报?敢问错在何处?”
裴景翊视线淡淡扫过二人,“说到底,若是你们对范夫人多一分信任,多一分坦诚,早早如实相告,她定会配合你们将这出偷梁换柱的好戏唱完,又怎么会有今日的绑架风波?”
他不再遮掩,堂而皇之握住燕宜的手,十指交握。
“妻者,齐也。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妻子本该是除了父母与子女之外,陪伴在丈夫身边时间最长,携手共度一生之人。可你们两个……都不堪良配。”
……
走出吕家,沈令月的彩虹屁简直像不要钱一样疯狂喷洒。
“大哥,你以后就是我亲大哥!”
啊啊啊怎么会有人这么会骂!一打三还丝毫不落下风,直接把吕家男人们喷到自闭了!
裴景翊无奈地睨她一眼,捏了捏眉心。
“还不是你们到处闯祸……我要是不先站上道德制高点,吕家能这么轻易罢休吗?”
既然吕家人一口一个为了家国大义,边关太平,那他就只能更上一层,用弟妹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魔法打败魔法”?
走出吕家一段距离,裴景翊轻咳一声,压低音量。
“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给范夫人出的这个主意?”
沈令月抬头望天,试图装傻,“没有啊。”
燕宜扯了一下裴景翊的袖子,“主意是我们俩一起出的,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裴景翊哪能看不出来她在替沈令月分锅?但眼下这两人摆明了是要共同进退,他无奈轻笑,只得就此作罢。
只是在扶燕宜上马车的时候,飞快凑近她耳边说了一句。
“好,晚上回去再和你慢,慢,算,账。”
……
几天后的大朝会上,百官惊恐地望向站在左侧最前方的一道绯色身影。
无声的恐怖在大殿上方悄然弥漫开来,从前到后,一道道眼神交汇,共同传递出一个可怕的消息——
陆东楼!那个男人回来了!
如果说现任锦衣卫指挥使陆声陆大人,行事还有几分顾忌,甚至称得上一句公正仁厚,在朝中人缘颇佳,不太像那种刻板印象里动不动就抄家灭族,玩转一百八十种酷刑的特务头子。
而不幸的是,陆东楼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其行事凶戾残暴,手段之酷裂狠辣,简直不像是陆声亲生的。
当年他被庆熙帝调去边关,可以说所有的京官都悄悄松了口气,甚至恨不得在家里摆酒三天。
如今这尊煞神突然回京,不知道带回来多少累累罪状,又有多少户人家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果不其然,庆熙帝刚一露面,首领太监宣布上朝,陆东楼压根没给别人发言的机会,便让人抬上殿来两大筐厚厚的罪状,全是这些年来被漠北收买过的官员名单,包括他们曾收受多少金银、田地、美人,又明里暗里往漠北传递了多少情报,间接造成了多少次战争的失误和溃败。
陆东楼手持死亡名单,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一位官员跪下,抖如筛糠,伏地求饶。
没多会儿,大殿上黑压压的人头就少了一半,仿佛割麦一般,齐刷刷地倒了下去。
更有胆子小的官员,还没等庆熙帝开口发落,就自己把自己吓晕的,吓尿的,一股难闻的腥臊之气弥漫开来,熏得其他官员直翻白眼儿,也不敢抬手捂鼻,只能竭力屏息,苦苦忍耐。
庆熙帝沉默着听完这一串长长的名单,哪怕一言不发,无形的龙威恍若化作实质,沉甸甸地笼罩在大殿上空,充斥着山雨欲来的巨大压抑。
他一下一下敲打着龙椅扶手,碧玉扳指磕碰在上面发出脆响,如同催命号角。
庆熙帝面容冷淡地看向下方跪在最前面的老者。
“王竑,是不是很意外?朕明明已经将你闲置多年,为何突然旧事重提?”
王竑跪伏在地的身子又压低了几分,战战兢兢开口:“臣有罪,臣惶恐……”
“你是有罪,你罪该万死!”
庆熙帝怒喝如炸雷,霍然起身指向他,“朕给过你机会,放你回京荣养,只要你安分守己,过去那些罪行朕可以一笔勾销。可你是怎么做的?你是不是很得意,觉得朕老了糊涂了,可以任你欺瞒哄骗,任你在京中勾连上下,依旧将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视作你的封地,甚至还放任心腹手下与漠北勾结,养寇自重!”
他抄起手边茶盏,劈头盖脸砸下去。
“无耻叛徒,枉为人臣!别忘了你身上的爵位是从哪来的,是继承自你那战功赫赫,宁死不降的曾祖母!威远伯……你也配?!”
……
朝夕之间,朝堂上天翻地覆。
京城上空笼罩着不祥的阴霾,家家闭户,风声鹤唳,连街上的小贩远远见到锦衣卫那黑红交织的衣角,都要远远地躲起来。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庆熙帝正在暖阁秘密召见吕临、许言和、吕尚书。
他往下走了几步,亲手将吕临扶起,目光掠过他沧桑的脸孔,狰狞的疤痕,满是感慨和叹息。
“爱卿不愧是我大邺之肱骨,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啊。”庆熙帝对吕尚书赞道。
吕尚书连忙口称不敢,“老臣愿为大邺,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求陛下宽宥吕临擅作主张,令他人顶替官职之罪。”
吕临后退半步又跪下,“罪臣不敢奢求陛下宽宥,但请陛下恕言和无罪,他也是于国有功之人。”
“你们二人抬起头来。”
庆熙帝在两张脸上来回打量,忍不住拍着大腿,“像,像极了,简直如同孪生兄弟一般,世间竟会有如此奇事?真是天佑我大邺,为朕送来你们两个能臣干将啊。”
他对许言和欣赏地点点头,“朕从前还当你只是吕尚书的儿子,每每收到‘吕临’奏报,看你将云州经营得有声有色,还会夸一句虎父无犬子,真是没想到啊。”
陆东楼如幽灵一般随侍在侧,突然开口:“陛下将臣派去边关调查军中奸细,幸得吕临大人现身相助,将他过去多年来搜集到的情报主动上交,并在漠北配合臣见机行事,才能有今日之顺利成果。”
“你们两个一明一暗,共同用吕临的身份保家卫国,都是大邺的忠臣!”
庆熙帝:“顶替一事朕不会追究,但此事也不便公开。除此之外,你二人还想要什么奖赏?尽管开口。”
吕临和许言和对视一眼,齐齐跪拜。
“陛下,臣等别无所求,唯有一愿——”
……
“号外号外!”
沈令月一阵风似的冲进九思院,冲燕宜挤眉弄眼,“吕临留任京城的调令下来了,猜猜是什么?”
燕宜忍住笑意,假装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难道是大理寺卿?”
沈令月鼓了鼓腮,仿佛泄了气的皮球轻哼一声,“肯定是大哥提前告诉你了吧?”
“……没有,他也只是猜测,说这个可能性最大。”
燕宜赶紧把人拉过来哄了几句,“快给我讲讲,你还收到了什么一手情报?”
沈令月又支棱起来了,“当然,可别小瞧我的情报网哦。”
她兴致勃勃和燕宜分享,“吕临授官大理寺卿,正三品——但是我们都知道啦,当这个官的其实是许言和,毕竟他在西北扎扎实实当了十年官,有能力有经验嘛。”
“那真正的吕临呢?他的身份如何恢复?”燕宜问,“还是说……就这么彻底互换了?”
沈令月点头,“嗯,真吕临以许言和的身份入职锦衣卫,任指挥同知,从三品,领西北镇抚司,继续负责边境军情。”
燕宜若有所思,“只比许言和低了半级,那也很好了。”
“哎呀,锦衣卫的官职体系和文官不一样,陆西楼还是四品的指挥佥事呢,能跟四品知府比谁的权柄更大吗?”
沈令月摇头晃脑,一副很懂的样子。
嘿嘿,都是她紧急补课学来的,就等着跟燕宜显摆呢^_^
“还有呢。”沈令月一拍手,“现在京城都在传,说锦衣卫新上任的‘许同知’与大理寺卿吕大人十分肖似,二人仿佛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连吕尚书都被惊动了,说这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又恰好‘许同知’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吕尚书决定认他为义子,以后便当成自家人一般走动了。”
燕宜眸光微闪,若有所思。
“看来吕家还是决定将错就错,从此一个亲子,一个义子,两个都要了。”
她轻笑一声,“吕尚书好精的算盘,他真是去错了衙门,该当户部尚书才对。”
沈令月撇嘴,“可不是嘛,里子面子都让吕家挣到了,还在老皇帝面前狠狠刷了一波好感,这下又能兴旺三代咯。”
吐槽了几句,沈令月突发奇想,“我们去看看青溪姐吧?也不知道她最近一个人怎么样了。”
燕宜也有些意动,答应下来。
她含笑纠正沈令月的称呼,“现在可不能叫青溪姐了,要叫——”
……
“德懿夫人。”
二人来到范青溪家,齐齐向迎出来的女子问了声好。
范青溪一手拉一个,轻嗔道:“外人也就罢了,你们也来打趣我。”
沈令月笑嘻嘻,“怎么说也是一个诰命嘛,以后青溪姐也是能领朝廷俸禄的命妇了。”
范青溪轻勾唇角,“什么诰命,不过是迟到十年的亏欠和补偿罢了,我也不是很稀罕。”
——没错,这就是吕临和许言和商议过后,共同向庆熙帝求来的赏赐。
册封旨意下来那天,吕母也过来了一趟,是替吕家传话的。
“青溪,我知道你不想见那两个混账,但这份荣誉是你应得的。以后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只要你愿意,你永远都是吕家的长媳,宗哥儿的名字也记在吕家族谱上,长房长孙,绝不更改。”
燕宜轻声道:“有诰命总比没有的好,如今你和吕大人还是分府别居的状态,将来就算和离,诰命也不会被收回,青溪姐你依旧是德懿夫人。”
沈令月眨巴眼睛小声八卦:“吕临和许言和……他们有没有来找过你啊?”
范青溪坦然点头,“有啊。”
“那你是怎么打发他们的?”沈令月双眼冒光,期待搓手。
范青溪被她逗得直笑,她也不是扭捏的性子,大大方方道:“前几天许言和来过,说想看看宗哥儿。我问他——宗哥儿是吕临的儿子,你是哪位?”
“结果第二天吕临就来了,说要监督宗哥儿读书。我问他——宗哥儿是你的骨肉吗?他读不读书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令月和燕宜齐齐笑出了声。
这一招也太绝了!
二人随范青溪进了内院,竟然听到东厢房中传出宗哥儿读书的声音?
范青溪扬声:“宗哥儿,过来给两位姨母问安。”
房门打开,宗哥儿规规矩矩地走出来,对二人拜了一礼。
“见过沈姨母,见过周姨母。”
沈令月和燕宜都震惊了,这还是那个作天作地的小霸王吗?
范青溪是给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这么快就脱胎换骨了?
“今天上午都跟先生学了什么?”
范青溪抽查了几句,宗哥儿答得磕磕绊绊,但看得出学习态度还算端正。
她满意点点头,让宗哥儿去后院玩上一刻钟,再回来继续读书。
“多谢母亲,儿子退下了。”
宗哥儿规规矩矩去了院子里,没一会儿传来大呼小叫的玩闹声。
沈令月抚着胸口感慨:“这才是我熟悉的宗哥儿啊。”
燕宜也忍不住好奇起来,问范青溪到底是怎么管教宗哥儿的。
她微微一笑:“我只告诉宗哥儿,若他还像从前那般顽劣不堪,我便与他父亲和离,以后他就要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再也见不到我了。”
“噗,果然熊孩子也怕后妈。”
沈令月很欣慰,看来这小胖子还算有救?
这样就最好了,还能让范青溪少操点心。
坐在回侯府的马车上,沈令月一个劲儿地嘿嘿笑,笑得燕宜都发毛,问她到底怎么了。
沈令月狗狗祟祟地压低声音:“你说青溪姐最后会选谁?一个是大理寺卿,一个是锦衣卫同知,都是手握实权的高官……不对不对,小孩子才做选择,我们大人两个都要……诶,这是追妻火葬场剧本啊?”
燕宜仿佛能看到她满脑袋黄色废料了,无奈摇头。
“猜来猜去,说不定她两个都不选呢?”
燕宜掀开车帘一角,早春微凉的风轻轻吹进来,她望着街边新生的嫩柳,轻声说:“毕竟她现在是自由的。”
……
晚上裴景淮扛回来一只羊,说是吕冲送他的,最嫩的西北小羊羔。
他和沈令月一合计,决定带去九思院,四个人一起在院子里烤全羊,算是庆祝。
“庆祝什么?庆祝陆东楼不跟你们计较,闯下的祸没有牵连侯府?”
裴景翊嘴上不饶人,数落了不省心的弟弟弟妹几句,最终还是屈服于夫人的求情之下,吩咐司香和点茶下去拾掇羊肉了。
白白嫩嫩的小羊羔,在炭火炙烤下逐渐变得金黄诱人,丰厚的油脂一滴滴落下,不断将香味散播得越来越远……
“哈哈哈哈!”
一抹赤影蹿上墙头,围脖儿不请自来,绕着烤全羊来回跑圈,口水滴了一地。
四人一狐吃吃喝喝,享受着难得的宁静时光。
沈令月喝了几杯果子酒,脸颊红通通,眼睛也亮晶晶的,靠在裴景淮身上傻笑,突然坐直身子,小学生一般举起手,“大哥,我有一个问题。”
裴景翊轻轻挑眉,“说。”
“除夕夜那晚,吕尚书在自家祠堂看到的应该就是偷偷溜回来的吕临吧?”
沈令月晕乎乎的,“可是他为什么会留下一条牦牛尾巴呢?”
裴景翊正将羊腿上最嫩的那块肉割下来,切成小块放到燕宜盘中,闻言头也不抬的道:“吕临要潜伏在漠北打探情报,言行举止都要向胡人靠拢,牦牛是他们心中的神兽,据说某些部落会以牦牛身上的部位作为配饰,祈求平安。”
燕宜想了想开口:“或许还有另一种解释——”
“夫人,先别急着揭秘。”
裴景翊抬了下手,喝过酒的桃花眼水波潋滟,专注凝望着她,“不如我们来做个游戏?”
四人起身来到书房,裴景翊拿出两张纸,递给燕宜一张。
“你我同时作答,请二弟和弟妹当裁判,看看我们的答案是否一致?”
燕宜找回了一丝久违的胜负欲,唇角含笑,点头应下。
她和裴景翊各自站在书桌两端,提笔写下。
“好了。”
“我好了。”
二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我先来。”裴景淮走到裴景翊身后,念出答案,“仗节死义,其志未改……”
沈令月也来到燕宜身边,努力睁大眼睛:“昔有汉使苏武,杖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志不改也……”
她恍然大悟,这不是她从小到大写了不知多少遍的作文素材吗!
光顾着煽情苏武牧羊了,怎么也没人告诉她那个持节的“节”就是牦牛尾巴啊!
沈令月握拳:“呜呜呜我和你们学霸拼了!”
裴景翊回到燕宜身边,将她拥入怀中,一脸云淡风轻,“我与夫人果然心意相通。”
沈令月哼了一声。
这算什么,秀了学识还顺便秀了恩爱吗?
狗粮都塞饱了,还怎么吃烤全羊啊喂!
作者有话说:裴大: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暗爽[狗头]
留在院子里的围脖儿:你们不吃我可吃了嗷(嚼嚼嚼)哈哈哈哈(嚼嚼嚼)
/这一趴终于终于算是收尾了[让我康康]给了青溪一个OE,她是自由的,有房子有儿子有诰命,她以后想睡谁睡谁(bushi)
//啊还有真的非常非常想安利南京照相馆!我看之前以为会是那种非常煽情催泪的片子,看下来发现虽然还是很好哭,但整个故事表达的非常冷静和克制,看完不会觉得让人沉溺在悲伤和绝望的情绪里,反而会保持一种愤怒,让我又有勇气对这个不咋地的世界重拳出击了[加油][加油]
看的过程中也在不停反思自己,消费苦难和铭记苦难的界限在哪里,如何保持人文关怀,尽最大的同理心去表达想要表达的内容……电影做的很好,很多情节点到即止,但真的有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撼[爆哭][爆哭]我哭到最后包里只剩湿厕纸了,超级狼狈不停在擦脸TAT
以及很喜欢片尾曲的那句“心上的人儿你不要悲伤/愿你的笑容永远那样”我觉得这也是导演想要表达的东西吧,我们不要忘记,但更要勇敢向前走[红心]
第78章 第 78 章 这个潇湘公子好啊,真是……
冬去春来, 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霜雪覆盖的红墙碧瓦重新露出生机勃勃的亮色,就连路边墙角的砖缝里, 也有顽强的野草探出头来。
若是在往年, 京中家家户户早已按捺不住, 结伴出游,遍访春色, 或是呼朋引伴,宴饮嬉乐,好不热闹。
但今年的京城却格外安静,尤其越是高门大户, 越是紧闭门户,谢绝外客,颇有几分人人自危。
只因陆东楼的清洗行动尚未结束,谁也不敢跳出来当那个先冒头的椽子。
裴显和裴景翊作为侯府唯二的上班族,还恰好都是在军事有关部门, 感触尤为深刻。
“如今大家每日到了衙门, 都不敢和同僚随意说笑。”
饭桌上, 裴显摇头感慨,“今日帮你端茶倒水,跑腿传信的小吏,兴许明天就再也见不到了。”
裴景翊所在的兵部也是如此, 每天官署里都会有几个座位莫名空出来,甚至他都没记住那些同僚的名字。
但这也足以证明, 朝中被收买渗透的大小官员已经达到了一个可怕的数字。陆东楼不出手则以,一出手便是席卷风雷之势,几乎要将朝堂来个大换血。
沈令月不由小声和燕宜蛐蛐:“这是什么鬼故事, 上班都要上出规则怪谈了……”
裴显关心了儿子几句,他们俩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漠北皇室是昏了头才会来收买裴家人,那不成了送上门的功劳?
“接下来吏部可有的忙了。”裴显笑道,“还有去年那批观政进士,运气够好的,说不定可以提前结束观政,直接上任了。”
一个萝卜一个坑,如今空出来这么多坑,小萝卜们也要赶鸭子上架了。
沈令月咬着筷子思考:陆东楼闹出这么大阵仗,沈杭应该不会受牵连吧?
没事哒没事哒,她老爹就是礼部一个写公文拟圣旨的,胆子又小,漠北应该看不上他……吧?
但是燕宜的那个黑心爹……
她看了燕宜一眼,后者眉心轻蹙,显然也有同样的担忧。
“岳父昨日来找过我。”
裴景翊突然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音量靠近她低语,“放心,他没那个通敌卖国的胆子。只是以前不知情参加过几次酒局,还收了一些好处。我劝他去找陆东楼主动退赃,承认错误,估计再交一笔罚金就能翻篇儿了。”
燕宜悬着的心悄悄落了地,心情有些复杂,“……谢谢你。”
“你我夫妻,不必这么见外。”裴景翊在桌下轻捏了捏她的指尖,“只是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岳父的履贯上添了这一笔,将来恐怕升迁无望,仕途止步于此了。”
燕宜摇摇头,“他便是做到封疆大吏,我一个不受喜爱的外嫁女又能沾到什么光吗?我只担心……”
雁翎还在边关,若是将来真能立功授勋,千万别被这个不靠谱的亲爹拖后腿才好。
“担心什么?”
燕宜摇摇头,“没什么,以后他若是再来找你办事,不靠谱的你千万别答应,更不要说什么看在我的面子上。”
裴景翊答应了,又给燕宜盛了一小碗汤,“夫人消消气。”
二人为了说悄悄话,难免挨得近了些,看起来有种旁若无人的亲密。
裴玉珍心里又不舒坦了,清清嗓子正要开口,太夫人突然往她碗里冒尖的白米饭上塞了个大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