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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铸剑 池乌 18487 字 15小时前

第211章 黑城无白昼1 煨虫能治病又不是什么秘……

卫所的将士, 乃至杨坚都对太子又亲自前去洪广的决定提出质疑。

“咱们刚刚救下汐山岛,有这么多红夷人的银两和利炮,现在正是进京的好时候, 再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啊。”杨坚劝道。

“马上入夏,天气就要炎热起来, 将士们会吃不消的。加上汐山岛一战刚刚结束, 伤员们还需要休息。等到秋分,咱们就起义。”白朝驹道。

杨坚忖思片刻,觉得他说的也有理,只得道:“祝殿下此处南下一路顺利, 山海卫和定津卫的一万余人我会好好训练, 等公冶将军病好归来。”

出发的日子定在四月二十。

为了病患能够体面出行,白朝驹专程去木匠处购了台轮椅,让公冶明不至于时时刻刻都得叫人背着。

至于随行的人,白朝驹决心低调行事,只喊一只十人小队随行护卫。

禹豹对此事自告奋勇,白朝驹也应了他的要求。

他们一行人扮做西行的商队,白朝驹则是当家的。车队拉着木箱, 在路上浩浩荡荡地走着, 他们的箱子里只有随行的衣物,没什么银两, 但暗格中藏着弓弩火铳,以备不时之需。

长岳府是碧螺湖畔最繁华的城池,白朝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几年过去,没了作威作福的紫睛教, 长岳府似乎比先前热闹不少。

街上的商人们比从前更多了,在街道两侧一字排开,原本开阔的道路狭窄不少,倒处是往来的行人,把路挤的水泄不通。

白朝驹的商队只能在路上缓慢行进,若不是有个只能坐着的病患在车厢里,他都想直接下车步行了。

“公子,您看看,这是不是您说的青田客栈?”车夫的声音从门帘外飘来。

白朝驹掀开窗帘,往外看去。

原先简朴低调的小客栈变成了个庞然大物,住客的小楼还在面前,但在它背后,是两座新起的高楼,一左一右伫立着,颇有几分左青龙右白虎的架势。

小楼上的牌匾也换了个新的,镶金的大楷,写着“青田大客栈”五字。

“是这个。”白朝驹道。

他转头,拍了拍躺在自己大腿边的熟睡的公冶明,柔声道:“到地方了,咱们得下车。”

青田客栈的田掌柜坐在铺子前,数着今日收入的银两,大门又地被推开,门上的铃铛“叮叮”响着。

田掌柜把手里的银柜锁好,满面笑容地迎上去,忽地察觉来者有几分面熟。

中间个头高挑的那个年轻人,衣着颇为考究,一身皎月白的长衫绣着银丝,发髻上还带着白玉制的环扣。

可不论他穿成什么样,田掌柜还是认出了他:这不是三年前,在我这儿住店,非要在院子里洗澡的那个傻小子吗?几年不见,傻小子都成富商了?

田掌柜笑道:“多年不见,白公子又来关照小店了?”

身后随从们疑惑地四目相对,黄巫医则小声解释道:“这是他走江湖的名号,肯定不能以真名示人呐。”

白朝驹同田掌柜寒暄几句,说道:“掌柜的能否把左侧的大门也敞开,我那朋友行路不方便,在外头进不来。”

田掌柜按他所说的往外看去,大门外还等着一人,那人看模样倒是四肢健全,却不知为何坐在一台木制的轮椅上。他头发也没有梳,散落地披在肩上,衬得脸蛋有种雌雄莫辨的清秀。

掌柜觉得这人也有几分面熟,可又和记忆中的人物对不上号。他左思右想都想不起来,只你令伙计们把左侧锁着的门也打开,让轮椅可以被抬进来。

“天字号的客房是最好的。诸位入住天字二号和三号,如何?”掌柜对白朝驹道。

“天字一号已经被人订走了?”白朝驹问道。

“是啊,我要是知道白公子今日会来,就留着了。若是白公子非要住着天字一号,我也可以去和那人商量商量,看看他能不能让出来。”田掌柜陪笑道。

“无妨,咱们就住在天字二号和三号吧。”白朝驹道。

夕阳西下,戌时已到,守城的将士们将长岳的城门紧紧闭上。

今日不会再有别的客人来了。田掌柜命人封上大门,一个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头出现了门口,不由分说地往客栈里挤。

关门的伙计们眼疾手快地拉住他,道:“客栈已经住满了,不接待了。”

“我是住店的客人!”白发老头怒道。

在伙计们将信将疑的目光中,他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天字二号厢房中。

“黄巫医,您可算来了。”白朝驹喜出望外地看着他,“如何?在长岳能买到煨虫吗?”

黄巫医摇了摇头,说道:“长岳的药馆几乎没听说过这种虫。咱们还是得渡过碧螺湖,穿过桃源谷,翻过溧山,进到真正的苗疆。”

“咱们明日就动身。”白朝驹道。

黄巫医看着早已在床上熟睡的人,担忧道:“这一路过来车马劳顿,他已经累的不轻了。去苗疆,又要翻山又要渡河的,不如修整片刻再动身。”

他嘴上说的是公冶明,但其实他自己也是如此,一把老骨头早就累得不轻,随行护卫的士兵们更是没好到哪里去,他们或骑马或走路,完全没有坐在马车里来的舒适,一个个无精打采地站着,只等休息的命令。

只有白朝驹精神抖擞。他看向快把头垂到地上的禹豹,说道:

“你选八个人,跟我和巫医一起去苗疆。余下俩人在这里看守,顺便给周大夫打打下手,一起帮忙照顾公冶将军。”

禹豹立即把眼睛睁得滚圆,答道:“我和陶康留下,照顾老大。”

“你留下?你是小旗,怎么能留下?”白朝驹皱眉道。

“您可是殿下,就算我不在,他们很听您命令,您尽管指挥就是了。陶康先前学过点医术,留下来也能帮上不少忙。至于我,必须留在老大身边!谁知道那个庸医能干出什么事来?”

“周大夫不是庸医,是个好大夫。”

白朝驹看禹豹神情格外认真,只得遂了他的心愿,答应道:“那行,从现在起,你的手下就不是你的手下了,都得听我的命令行事。”

“当然。”禹豹应道。

天微微亮,南下的队伍就出发了。十人轻装上阵,出了城门,直通碧螺湖畔。

去往桃源谷的道路白朝驹很熟悉,他走过数次,还参与过那场推到紫睛神人的大战。如今重明会树倒猢狲散,先前霸占的土地终于回到桃源村的村民手里。

桃源谷中长着郁郁葱葱的桃林,先前的瘴气密布的景象不复存在,无需有人引路,任何人都能在山谷间自在行走。白朝驹不禁想:若是闻秋生能见到此情此景,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穿过桃源谷,后面是一片层层叠叠的深山,名为溧山。据黄药师所说,山后就是苗疆。

大齐将苗疆分为生苗和熟苗两部分,“熟苗”是同齐人关系较好的苗族人,溧山后的苗疆是熟苗,有桂州和厉州两州府和一些村落组成,背靠着武陵山,翻过武陵山,就是和汉人老死不相往来的“生苗”区了。

虽说是熟苗,可此地仍遵循苗疆旧制,由苗人自治,只是归洪广行省管理。

三日的跋涉后,一行人看到了桂州。桂州城没有城墙,与其说这是一座城池,倒更像是坐落在山岭之间的一大片村寨。

白朝驹回忆着来时九转十八弯的道路,心想:像这样藏在深山的城池,不要城墙也行得通,若是没有人带路,外人根本就不可能走得进来。

“桂州没有城墙,因为它是大齐的一部分。”黄巫医说道,“翻过一个小山头就是厉州,那里也没有城墙,但再往西走,就有一大片城墙了,我们都说那是南方长城。”

“南方也有长城?”跟在白朝驹身后的士兵问道。

“没错。”黄巫医点了点头,“北方的长城是挡鞑靼用的,而那些不愿皈依齐人的苗人,也有片城墙把他们挡在外头,就在武陵山上。”

他指着桂州背后一片格外高耸的山脉,山头朦朦胧胧的,被笼罩在云雾里,白朝驹极目远眺,也没能看清长城的轮廓。

“现在是五月,正是黄梅时分,应当是蛊虫长得最好的时候。”黄巫医对众人仔细嘱咐着,“咱们一会儿分头去找,每个铺子都问问,记得不能直接说煨虫,得说你要买点火。”

“买点火?”白朝驹喃喃重复了一句。

“对,这是买虫的暗号,毕竟蛊虫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随便的直呼其名,就这三个字,记好了。”黄巫医道。

八名士兵们连连点着头,按照黄巫医的指示,各自走一条街道,对着铺子一家家地问过去。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这里没有宵禁。一行人问到夜深,直到所有店铺都闭店休息,也没有一人买到煨虫。

没等白朝驹发问,忙活了一天的士兵率先不满地抓着黄巫医的衣领,问道:

“你说的那个买点火,是不是耍在咱们玩啊?”

“真不是啊!我没事耍你们干啥?买不到煨虫,我也着急呐!”在一群精壮的士兵手里,黄巫医像是被掐着脖子的鸡。

“松手松手!”白朝驹用力拉开那些拉拉扯扯的胳膊,他力气一贯的大,那些士兵三两下就被他拉开。

“咱们来桂州前,巫医已经在长岳城里问了个遍了。公冶将军也和他有过恩情,他真没必要故意骗咱们。”白朝驹道。

黄巫医喘着粗气,宽慰众人道:“既然大伙儿都没买到,那说明桂州没有煨虫,咱们明日去厉州再问问。”

“我感觉不对劲。”白朝驹喃喃道。

“怎么了?”黄巫医问道。

“长岳是离苗疆最近的大城,里面买不到煨虫,桂州已在苗疆,却也买不到煨虫,咱们去厉州,恐怕也未必能买到,也许有个不知名的人,赶在我们之前,把所有的煨虫都买走了。”白朝驹道。

“这怎么可能?我们一想到能用煨虫治病,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就算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也来不及把煨虫全买完啊?”黄巫医疑问道。

“煨虫治病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咱们最近才发现而已。倘若有人比咱们更早想到用煨虫治病的办法,先我们一步过来……坏了,快回青田客栈!”

第212章 黑城无白昼2 朝凤门最后的利刃

长岳的金樽波名扬四海。禹豹在客栈中洗漱完毕, 没按捺住性子,忍不住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在京城时, 神机营管得严,不让士兵们多喝。这次到了定津卫,本可以放开来喝, 可他偏偏喝不惯当地的黄酒, 尝试几次,始终不能习惯。

他本来怀着尝鲜的态度,想着试试金樽波究竟是个什么味道,回去可以和卫所里的兄弟们吹嘘一番。

等他回过神来, 半坛子酒都下了肚。他这才觉得头脑有些昏沉, 双颊也如火一般的开始烧。

可不能再喝了,我答应了殿下,得把老大照顾好。明日一早,我还得给他煮药呢。

禹豹把酒坛子藏进公冶明的床下,熄灭了桌子上唯一的烛火,翻身躺在躺椅上,眯起眼睛。

也许是酒喝得太多的关系, 他感觉浑身燥热, 怎么也睡不沉,在躺椅上辗转反侧, 他忽地感到一张冰冷的东西,覆在了自己的面颊上,不偏不倚挡住鼻息。

他感觉一阵呼吸困难,昏沉的身体本能地挣扎了下,鼻子上冰凉的物件终于被甩开。他大口顺着气, 脑袋终于清醒了些,这时,一柄冰冷的硬物抵上了他的喉咙。

禹豹顿时寒毛倒立,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

借着稀薄的月光,他看清了拿刀人的面容,这才长出一口气。

公冶明不知何时爬上了轮椅,身子半靠在扶手上,左手拿着柄短刀,刃背抵着禹豹的喉咙。

不会是因为发现我偷喝酒,专程过来给我长记性的吧?禹豹露出个讨好的笑,“老大”二字还未出口,公冶明便飞快地拿刀身摁住了他的嘴。

“不要出声。”他凑近禹豹耳边,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禹豹心头一惊,直觉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声,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在躺椅上坐直,聚精会神地看着公冶明。

“咱们被杀手盯上了。”公冶明把短刀从他嘴上拿开,指了指门和窗。

“你说什么?”禹豹难以置信往窗外看去,窗户严严实实地紧闭着,他入睡前还仔细地检查过一番,把每扇窗都牢牢上锁,以免夜风把床吹开,冻着老大。那时外头可什么动静都没有。

现在,透过朦胧的窗纸往外看,窗上只有朦胧月光打下的树叶影子。

就在这时,一阵不寻常的“沙沙”声传来,窗外的树影忽地往下沉了些,像是什么东西停在了上面。

还真的有人。禹豹握紧了腰间的长刀,脸上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公冶明摇了摇头,伸手按下他握刀的手,问道:“你的酒还有剩吗?”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打更人刚喊完号子,只见夜空中窜起一团红色的烟花,无声无息地在空中炸开。

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还有人放炮?更夫很是疑惑。见烟火亮起的位置是青田大客栈附近,他也没想太多,只当是哪个外乡人的习俗,提着梆子和灯笼,继续往前走。

烟火炸开的瞬间,七八名身着黑衣的蒙面人,在同一时间破开了天字二号的门和窗户。

木片支离破碎地落入屋内,还有铺面而来的酒香。

搁置在窗框和门框上的酒杯泼洒下来,浇了蒙面人满头。

蒙面人的头发和面罩被打湿,但这并不致命,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屋内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根燃着火的绳索也从空中落下,点燃了他们的头发,又点着了浸着烈酒的面罩。

蒙面人全都爆发出惨叫,伸手撕扯着脸上的面罩。

趁此机会,禹豹飞快地拔刀,解决了拦在门口的三人,推着公冶明,往客栈外跑。

还没跑出几步,身后传来疾步快跑的动静,那些杀手竟还有增援,不屈不挠地跟了上来。禹豹完全不敢回头看,只顾推着身前的轮椅,一股脑地往前冲。

他拐过院子,正要冲向客栈的大堂,数十个黑影从楼顶越出,堵住了他的去路。

进退两难的时刻,公冶明忽然道:“往南走,这家客栈的后院是篱笆围成的墙,可以冲出去。”

禹豹飞快地调转轮椅的朝向,冲向客栈后院。

从篱笆强行破出,面前是格外陡峭的山坡,山坡上有一条极其陡峭的石阶,一眼望不到头,若要用轮椅行过这么多石阶,轮椅恐怕都得散架,更别提上头坐着的病患了。

禹豹嘴角发颤,小声道:“老大,这坡咱们下不了啊。”

“别怕,往台阶上走。”公冶明道。

禹豹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下坡路背着月光,到处是昏暗的树荫,禹豹看不太清脚下的路,只觉得手里的轮椅在石阶一颠一颠地滚动着,时而发出几声可怕的吱呀声,仿佛快要散架一般。

轮椅下坡的速度很快就超出禹豹的预料,他必须拼劲全力奔跑,才能勉强赶上。

不知在石阶上震了多久,手里的轮椅忽然失去了控制,猛地一扭,拐进了小道边的坡地。

这一下猝不及防,禹豹整个人都失去了重心,双脚顷刻间飞离地面,再落下来时已来不及迈步,脚背贴着地面被轮椅拖行。好在危急关头,他的双手死死抓着轮椅的背板,没叫轮椅脱手而出。

他拼命地迈着脚,想找回重心,可轮椅前行的速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比世上最快的轻功更快,禹豹完全跟不上轮椅的速度,只能被拖着往坡下飞驰。

一棵大树迎面而来,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自主控制方向的能力。

完了完了,我还答应了殿下,要好好保护老大,这下没被杀手杀死,却要和老大还有老大的轮椅一起,撞死在树上了。

就在这时,轮椅突然有了灵性一般,往左拐了个弯,灵巧地避开迎面而来的树干。

禹豹冷汗直冒,借着隐约的月光,他看到轮椅上的人正手脚并用地控制着轮子的走向。原来,方才驶离正道的操作,也是公冶明一手操控的。

禹豹惶恐不安的内心总算放松下来,任由灌木的枝叶刮着自己的脸,把自己的头发全都绞乱。

过了很久,轮椅的速度才一点点慢下来,停在山坡下的草地上。

经过方才一阵飞驰,追兵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失去了目标。

禹豹终于能重新使唤自己的双腿。他在地上站定,靴子的背面已经被磨没了,露出沾满泥巴的花白脚背。他扶着膝盖,喘着粗气,仍旧心悸不已。

“老大,您可太勇猛了,您怎么知道这里有条坡道,可以跑这么快?”

公冶明俯下身,在地上摘了片宽阔的叶子,递给禹豹,让他擦擦衣裤上的泥巴。

“我不是第一次来长岳,这里的地形,我还算熟悉。”他解释道。

“不知周大夫和小陶怎么样了。”禹豹喃喃道。

“方才逃跑时我都看清楚了,这些蒙面人都在天字二号的房间外,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我来的,莫不是……”

公冶明正想说,莫不是自己从前在朝凤门得罪的人找上来了。可仔细想想,这也不太对,凭自己现在的样子,就算被死而复生的仇老鬼看到,也得犹豫几分。

“老大,是不是咱们队里有内鬼?”禹豹眉头一皱,“你说杀手只冲着咱们来,他周回春凭什么能逃过一劫?一定是这个庸医走漏的消息,吸引杀手过来杀你!”

天微微亮,几个浑身泥巴和树叶、步履蹒跚的人,在长岳的街上走着。

他们身形壮硕,看模样不是商人,更不像衙役,一个个低头快行,拐进了一间其貌不扬的小屋。

屋子里,一男子端坐着。他的面容稚嫩如十岁孩童,身形瘦小,坐在寻常的灯挂椅上,双脚却挨不着地面。他的手边放着个小茶炉,炉子的炭火已经熄灭,茶壶也没有了热气。

他一手抓起茶壶,把手里转着,也不看面前齐齐跪在地上的黑衣蒙面人。

“对付一个病秧子,只要一盏茶的功夫。茶都凉透了,人头呢?”他开口,嗓音与稚嫩的面容不相匹配,如阎王般阴沉沙哑。

打头那个蒙面人上前一步,行礼道:“阎殿主,那病秧子不简单……”

话音未落,他的脑袋就被茶壶砸了个结实。

“我待你们可不差吧?”被称作殿主的男子低着头,拿帕子擦拭着手上的茶叶。方才他甩出茶壶的动作用力过猛,溅了不少茶水在自己身上。

带头的蒙面人忙不迭地接上后话,如背诵了无数次那般熟练。

“殿主待咱们不薄,既没有给咱们种下蛊虫,也没将咱们毒哑。正是这样,千阎殿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战无不胜,那人头去了哪里!”阎殿主怒道。

“殿主,邱阁主说过,这病秧子绝非凡人,而是朝凤门最后的利刃。仇老鬼穷极一生,打造了四柄武器,分别为腾蛇棍、昧火鞭、诡枪和凝血剑。这病秧子就是凝血剑,是仇老鬼此生得意的武器,没这么好对付。”蒙面人小声替自己辩解。

“朝凤门朝凤门……他仇老鬼都是个死人了!我阎千胜还比不上他吗?他的这些武器死的死,废的废,凝血剑都成什么样了?你们还拿不到他的首级,岂不是比废人还废?这话传出去,是给全江湖的人看千阎殿的笑话吗?”阎千胜怒道,声音如雷贯耳。

“殿主,咱们不是还有后招嘛。”领头人抬眼看着他。

“按殿主的吩咐,千阎殿的人已经把此地的煨虫全买了。他们若是还想给凝血剑治病,只能走出长城,去往真正的苗疆。到那时候,不要说凝血剑,就连小太子,咱们也手到擒来。”

阎千胜跳下灯挂椅,缓步上前,伸手拽下蒙面人的黑色面纱。

蒙面人的面容完全暴露出来,那是个年约三十的男子,他脖颈的位置格外引人注意,上面纹着黑色的刺青,刺青的图案很别致,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飞蛾。

“你给我好好记住,这次不能再失手了!”阎千胜看着面前男人的双眼,稚嫩的面孔因用力过猛而显得狰狞。

“是!”男子点头应答,说的却不是汉文,而是苗人的语言。

第213章 黑城无白昼3 我用人格担保,我也用人……

白朝驹闯进长岳城的城门时, 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检查路引的官兵还未来得及看清他姓甚名甚,就见他一股脑地冲进城里。

“急着去投胎呢?”官兵骂了一句。白朝驹没有回头,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官兵的视野之外。

还没走进客栈, 他就知道出事了。

青田客栈外头围了一群人,白朝驹拉着围观的人,挨个问着里面的情况。

那些人都是白天过来看热闹的, 只知道天字二号的厢房被砸了个稀烂, 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人说这是住客发疯砸的;有说是田掌柜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遭的报复;还有人说是这厢房风水不好,遭雷劈的。

这都是些没由头的胡乱揣测,白朝驹听着越发心烦意乱, 加上许久见不到熟悉的面孔, 他总觉得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额角全是细汗,手脚也不自觉的冰凉。

他心想,在这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如直接去殓房看看。

这条通往殓房的小道,周边开满了长生店。

白朝驹埋头快步疾走,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若是等会儿见到熟悉的面孔该怎么办?他死的时候, 会不会怨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他?

就在这时, 一个黑色的人影从黑色的店铺前窜出,不偏不倚挡在了他面前。

白朝驹反射性地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长剑出鞘到一半,他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正是那个执意留下陪着公冶明的小旗。

禹豹毕恭毕敬对他行了一礼,说道:“白公子请随我来。”

“他还活着?”白朝驹紧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脸上不自觉地绽出笑容。

“那当然, 我老大是什么人?区区杀手,可奈何不了他。”禹豹得意道。

白朝驹跟着他身后,走进一间空无一人的院子。

这是间废弃已久的长生店,门前的杂草一路生长到院子里面,足有一人多高,却遮不住落魄的门头。

院中堆放的纸人,已在风吹日晒下褪去了颜色,面上是鱼鳞状的裂痕,稍有风吹动,便如雪花般一片片褪落。

风打着旋,卷着纸屑扫成一堆一堆,在一人高的草丛间堆成白色的小山丘,像是宣告店铺落败的命运。

一张黄杨椅端放在杂草和碎纸之间,与周围落败的环境不用,这柄椅子模样很新,椅背被打磨得增光发亮,只是两侧的轮子上沾满了泥巴。

白朝驹一眼就认出这柄椅子是哪儿来的,也认出了坐在椅子上的人。公冶明的头发被松松地扎在左肩,身上裹着张破旧的被褥。从露出的裤腿来看,他还穿着入睡的亵衣,显然是在睡觉时逃窜出来的。

“你把你的老大照顾地倒是不差。”白朝驹对禹豹认可地点了点头。

禹豹嘿嘿一笑,只道:“殿下过奖了,我们能甩脱杀手,多亏老大机灵。”

“不是我机灵。”公冶明的声音飘过来,“是那些杀手不够专业,夜深人静的时候,稍不留意就会闹出很大的动静。对他们而言,不如选在白日喧闹的时候行刺,或许成功率更高。”

“或许不是他们不够专业,是因为他们刺杀的对象,是你。”白朝驹笑着走上前。

公冶明斜靠在轮椅发扶手上,手里搓着一根狗尾巴草,他看到白朝驹上前来,丢掉手里的干草,仰起脑袋看向他。

白朝驹忽地恍了神。他鲜少从这个角度,居高临下地看人,甚至可以完全看清对方的头顶。

面前的人看起来格外的乖巧,尤其是那双瞳仁,往上直直地注视着自己,有几分孩童般的纯净。

白朝驹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或许是院子里阳光太好。但碍于有外人在此,他还是按捺住了内心的冲动,慎重道:

“长岳城里不安全,咱们先出城避避风头,煨虫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说着,他推起公冶明往外走,公冶明忙道:“等等。”

“怎么了?”白朝驹停下了步子。

“先去屋子里。”公冶明指着院子里的那间破屋。

屋子已经塌了半个房顶,剩下一半只靠两根歪斜的房梁,勉强支撑着,指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塌下来。

屋子门前堆放的纸人和花圈更多,层层叠叠泛白的色纸,被风吹落成片状的碎末,雪花般在石阶上积了一堆。

白朝驹不明白这破屋有什么好看的,但他还是按照公冶明的指示,推开了门。

木门吱呀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转开。阳光从门缝投入满是尘埃的屋内,白朝驹看清楚了,屋子唯二两根房梁底部,分别捆着个人。

“周大夫?陶康?”白朝驹一眼就认出被捆的俩人,转过头,满脸惊讶地看着公冶明。

“你捆他们做什么?”

“我的行踪,肯定是他们俩泄露出去的。”公冶明一脸肯定,禹豹也在后面连连点头。

“因为昨夜他俩没有遇袭,就认定他俩当中有内鬼?这样太草率了吧?你不是知道杀手的流程吗?没准是他们拿到的名单里,根本没有这俩人呢?”白朝驹问道。

“我知道你为了稳定军心,对卫所里的所有人隐瞒我病重的消息。来长岳的路上,我又一直睡在马车里,根本没见过外头的人。这批杀手刻意趁我病重,过来杀我,背后不可能没人指点。跟你一起的人,也逃不开嫌疑。”公冶明果断道。

白朝驹细细回想着那日购买煨虫的经过,笃定道:“不会,你也太小瞧自己的部下了!他们都在尽心尽力替你找药,我愿以自己的人格担保,他们中没有内鬼!”

公冶明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那这样就很清楚了。”禹豹接过话茬。

“我们卫所的士兵没有背叛老大,背叛老大的,就是这个庸医!”他伸出手,指向被捆在柱子上的周回春。

周回春顷刻间怒目圆睁,满脸通红,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因败露而羞愧,还是因蒙冤而愤怒。

“你可以说我是庸医!但你不可以随便玷污我的清白!”周回春把每个字眼都咬得铿锵有力。

“你一个江湖医生,谁知道平日里都和什么人交往。我还听过传闻,说有的医生,白日里治病救人,夜里持刀杀人,这也是你周回春做的事吧!”禹豹道。

“你放|屁!我周回春只看病救人,从没害过人!”

“那我问你,咱们出发前的那天夜里,你为何这么晚才回卫所?”禹豹不依不挠。

“当然是去给病人看病了。”周回春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当大夫很闲吗?我治病的本领又不差,除了这个人,还没有砸在我手里的。”

他伸手指了指公冶明,意思他是砸在自己手里的唯一一人。

“四月十九,是我和病人约好复诊的日子,你要是不信,就尽管派人去查,看看我有没有说假话。”周回春冷冷看着禹豹。

周大夫看着也不像内鬼,白朝驹疑惑地皱着眉头,对公冶明道:“其实还有一人,知道你病重的消息,他虽然在卫所里,但也脱不开嫌疑。”

“殿下的意思是,杨将军?”禹豹大惊,他万万没敢怀疑到杨坚身上。

公冶明反倒一脸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是杨将军。”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白朝驹疑惑道。

“我也愿意用人格担保,杨将军不可能出卖我。”公冶明学着白朝驹的样子,拍着胸脯保证。

白朝驹一时语塞,小声道:“你和那姓杨的,交情什么时候这么好的?”

见公冶明不再搭话,白朝驹就命令禹豹把捆在柱子上俩人松开,又弄了辆驴车,罩上布帐,让老弱病残坐在布帐里面,自己则和周大夫一起驾车,禹豹和陶康一左一右走在车边,观察周围的风吹草动。

驴车从长岳城门驶出,沿着碧螺湖行走,直到天色渐晚,白朝驹驾着驴车,拐进了桃源谷外的一个山洞,沿着山洞拐了片刻,进到一片四面环山的洞天福地中。

这洞天里有一间茅草小屋,房门都攒层厚厚的灰,像是曾有人在这里生活,但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咱们在这里住一晚,等去厉州的黄巫医等人过来汇合。”白朝驹推开了封尘已久的房门,屋子里桌椅整齐齐放着,还有一大一小两张床铺。

禹豹看得惊奇,忍不住道:“这样的深山里,居然还有人住的地方。”

白朝驹点了点头,说道:“曾经有一对母女,那时桃源谷里都是瘴气,她们出不去,只能在这里自给自足。现在她们走了,留下屋子,竟还成了咱们避难处。”

禹豹把大床让给了太子和病患,自己和剩余俩人共睡一张小床,为了以防外一,他和陶康俩人轮流放哨,美其名曰以防杀手找过来,实则也是看住周回春。

果不其然,到了三更时分,周回春悄悄爬起了床。

“你去哪里?被我逮到了吧?”禹豹拿刀堵在床前,洋洋得意道。

“我不和你闹着玩。”周回春皱着眉头,面色并不明朗,“我要去找殿下。”

第214章 黑城无白昼4 我要太子殿下背

夜色已深, 小屋的床铺上,两人面对面躺在一起。

白朝驹的手搂着公冶明的肩膀,用温热的前胸温暖他冰凉的双手。

他的双眼有些昏沉, 连赶了几日山路,堆积依旧的疲惫侵蚀着他的全身,他的眼眸也不知不觉地闭合。这时, 怀里人动了下, 白朝驹猛地惊醒过来。

我不能先睡着,若是先睡死过去,肯定会在不知不觉间变动姿势,也没法替他暖身子了。

白朝驹奋力地挤了挤眼睛, 想令自己保持清醒, 耳边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我不小心吵醒你了。”

他怎么知道自己睡着了?白朝驹心里有数只蚂蚁在爬,好在屋子很黑,没人能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尴尬。

沙哑的话语还在继续:“若是找到煨虫,你就不用像这样一直陪着我了。”

“我会陪着你,就算你的病好了,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白朝驹不解思索道。

屋外传来了响动,是周回春和禹豹争吵的声音。

这俩人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又吵起来了?白朝驹坐起身, 说道:“我得过去看看。

他从床上下来, 把被子重新理好,随手抓了件外衣披上, 往隔壁的屋子走去。

看他走进房门,争论不休的二人瞬间收敛了声色。

“夜半三更,你们怎么不睡觉?”白朝驹问道。

周回春和禹豹慌忙各自对太子行礼,只有躺在床上陶康毫无半点回应,呼噜打得震天响。

“殿下, 我们不是有意吵醒你。”禹豹小声地请着罪。

“你们俩这么热闹,是在聊什么?”白朝驹问道。

“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禹豹尴尬地笑了笑,“白天我冤枉周大夫是内鬼,我怕他还记仇呢。”

“我刚刚听到的,好像不是这个。”白朝驹脸色一变,嘴角善意的笑容顿时荡然无存,眼神如刀锋般尖锐地扫视着面前两人。

禹豹顿时慌了神。他和周回春不一样,以后还得在太子手下做事,不敢得罪白朝驹半点,慌忙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全盘托出:

“殿下,我不是有意欺瞒您。周大夫泄露将军行踪一事,实属偶然,是敌人太狡诈,他也不是故意的。”

不出他所料,白朝驹的眉头一瞬间皱得更深了,声音深沉地可怕:“是怎么泄露的?”

“回殿下的话,老夫回想起来,四月十九那日给病人复诊,确实说过一句,自己最近要出门,两个月后才能回来,或许是那句话,暴露了将军要来长岳的事。”周回春道。

“还有病情的时候。”禹豹在边上小声提醒。

“对对,我给将军看过一次病后,有人过来问他的病况如何,我以为那人是常将军派来的,把病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或许就是这样,让他们先想到了煨虫的疗法。”周回春补充道。

“常将军又是谁?”白朝驹问道。

“常将军是沙州的总指挥,老大和我都是他的手下。”禹豹说道。

“老夫当时也一时糊涂,病人的病情本就不应当透露,可他毕竟情况特殊,又没什么家人。现在想来,那人或许是故意过来打探,好暗中下手。”周回春叹着气,为自己轻率的举动感到懊悔。

白朝驹眉头紧锁,周回春的话不无道理,可也只是猜测,若是非要追究责任,也没有半点依据。可他毕竟不是坏人,否则不会这样反省自己,揪着些细枝末节的部分不放。

“大夫,我知道你是无心,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后悔这些了,不如着眼于眼前的事,拿到煨虫,把将军的病治好。”白朝驹安慰他道。

“好,好。”周回春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次日一早,白朝驹走出了山洞。他和巫医约好在桃源谷连接碧螺湖的山顶上见面,这日正是巫医从厉州返回的日子。

登高远眺,白朝驹看到巫医的队伍远远行来,慌忙跑下山坡,前去迎接,将他们带到山洞中的小屋里。

“你说得没有错,厉州的煨虫也都被人买空了。”黄巫医说道。

“这些人简直欺人太甚!”禹豹重重地拍了下手边的桌子,桌面上厚厚的尘埃瞬间飘扬在屋子里,引得众人咳嗽不断。

“巫医,是否还有其他办法?比如咱们自己养一批煨虫?”白朝驹问道。

“饲养煨虫确实可以,但煨虫成熟需要至少三年时间,若要药效好,成色佳,需要的时间则更长,得五到六年才行,你们……等得了吗?”巫医问的是白朝驹,眼神却看向屋内躺在床上的人。

“三年不行。”周回春斩钉截铁道,“以他现在的情况,今年的冬天都很难熬过,三年,三个冬天,他未必等得了。”

“那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既然已经到了苗疆,必须把煨虫拿到手。”黄巫医坚定道。

“巫医还有得到煨虫的办法?”白朝驹面色一喜。

“他们能买光熟苗的煨虫,生苗的煨虫可没这么容易买完。咱们去到生苗,肯定能买到煨虫。”黄巫医道。

“但那里不是有长城拦着吗?”白朝驹问道。

“我知道一条去往生苗的近路,能绕过长城,只是有些险峻。你们是齐兵中的精锐,肯定有翻山越岭的办法,只是他……”黄巫医看向躺在床上的公冶明。

“带上他一起去。”白朝驹果断道,“若是再把他留在这里,没准真要送命了。让他跟咱们一起,我们有火铳,能保护他,等买到煨虫,也能直接治好他。”

溧山的陡坡上出现了一支攀爬的队伍。他们训练有素地排成纵队,借着绳索,手脚并用地翻阅着陡峭的山壁。

这就是黄巫医所说的近路,路倒是不长,但要爬上最陡的山坡。因为山坡太陡,此处才是城墙的缺口。

据黄巫医所言,此处是苗人和齐人走私的通道,二十年前,他时常在这里行商,那时他年轻力壮,爬坡的速度是现在的十倍。

即便现在,他爬坡的速度也不算慢,在前头带路,士兵们依次跟在他身后,然后是周回春。

白朝驹跟在队伍的最末。他不是爬地慢,而是因为背上背着一人。

出发前,众人分配好各自的行李,对谁背着病患的事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两名大夫一致主张由士兵中最强壮的一人背着公冶明上坡,众人的目光都落到禹豹身上,禹豹表示欣然接受。

哪知病患冒出一句:“我要太子殿下背。”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无人敢接这话,只能一齐把目光投向白朝驹。

白朝驹坦然笑道:“我先前背过广顺帝,也就是我的父皇,对此事有些经验。”

不不不,这可不是有没有经验的问题,堂堂太子殿下,竟亲自背一个重病的将军上山,是不是随和得有些异常了?众人的心里打着鼓。

然而白朝驹已经背对着轮椅蹲下身子,伸手揽住公冶明的腰,众目睽睽之下,把他稳稳当当背在了身上。

“把轮椅带上。”他对还在发愣的士兵吩咐道。

溧山的山坡很抖,不论是向阳那面还是向阴那面,都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草木,时不时就能见到虫网,确实是一块饲养蛊虫的风水宝地。

“翻过这个山头,下山的路就缓多了。”巫医爬在最前,对气喘吁吁的士兵们说道。

正午时分,一行人终于翻上峰顶。大伙儿取出干粮,席地而坐。

白朝驹探头看着坡下,那里是一块盆地,里面密密麻麻建满了黑顶小屋。

那里就是大齐之外的“生苗”,白朝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苗寨,和京城面积相仿,足有三个桂州那么大。这里离苗寨很近了,他粗略估算了下路程,日落前就能到达。

黄巫医走了过来,对众人说道:“生苗的苗寨里头都是苗人,很排斥外人。我能说点苗语,等会儿还请诸位配合我,装作来此地行商。”

“只要能进苗寨,我们一定配合你。”白朝驹道。

巫医点了点头,指着公冶明道:“这位小友体弱,不能久站,只能坐着轮椅进去,我会称他是我的儿子。其余大伙儿则扮作挑夫,是来替我运货的,得辛苦殿下了。”

“这点小事,没什么辛苦的。”白朝驹满口答应道。

“这有些不妥。”公冶明突然道。

刚才还叫我背你上山,也没见你觉得哪里不妥,怎么我做挑夫就不妥了?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白朝驹笑着看向他,问道:“怎么不妥了?”

“那群杀手是冲着我来的,他们已经把熟苗的煨虫都买了,一定能想到咱们会去生苗。我这副样子,太容易被盯上了。”公冶明指着自己身下的轮椅。

“你已经想到了更好的办法?”白朝驹问道。

“嗯!”公冶明点了点头,“我们可以来一招引蛇出洞。你扮做我的样子,吸引他们注意。”

“我扮做你的样子?”白朝驹惊讶道,“那你呢?”

“咱们的箱子底下,有个放火铳的夹层。把火铳都拿出来,分给大家带在身上,空出来的位置能塞进一个人。”公冶明说道。

“那……那……我也不像你吧……”白朝驹摸着自己飞扬跋扈的发梢。

“这个简单。”公冶明看向禹豹,吩咐道:“你去点盆火,再把那个夹炭火的铁夹子洗一洗,拿给我。”

第215章 黑城无白昼5 本王的身份岂是你能质疑……

“这样真的能行?”

白朝驹心惊胆战地看着面前的人举起手里的铁钳, 伸进火盆里烤了烤。

火盆的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铁钳从火焰中取出,带起了一小串火星。公冶明举着铁钳, 左右端详了会儿,将钳子打开一个角度,往白朝驹的额头上伸去。

白朝驹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息向自己逼近, 他看着钳子扁状的开口抖了下, 心里不免一颤。

“别怕。”公冶明说道,面不改色地把铁钳对着他额前一缕头发的发根,夹紧。他手腕的力道不比从前,使劲过度, 小臂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白朝驹能感受到一股热气贴着自己的头皮, 而面前的人手抖得厉害,对铁钳的掌控能力格外令人担忧。

“好怕你把我的头皮烫掉了。”白朝驹小声道。

公冶明默不作声地举着手里的铁钳,往头发的末端挪动。他的手有些抖,眼神倒是格外坚定,直到所有发丝从钳口脱出,他的手才放松下来,也不发抖了。

一缕散发着热气的头发落到白朝驹面颊上, 发丝变得服服帖帖, 仿佛天生就这么柔顺。

“真有效果!”白朝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乔装我是专业的。”公冶明说道,顿了顿, 又补充一句,“我还会把头发烫卷,你若是喜欢,我以后可以给你烫。”

白朝驹看着他颤抖着小臂,再度夹起自己另一缕没被拉直的头发, 他没敢直接拒绝,只能在脸上保持尴尬的笑。

拉直已经够吓人了,哪还敢让你再烫第二次啊。

直到第二日正午时分,巫医的“商队”才抵达苗寨。

那个坐在轮椅上,说是他儿子的年轻人睡得四仰八叉,双眼下方青地发黑。

为了不让好不容易拉直发型乱套,公冶明嘱咐他不能睡觉,白朝驹强撑了一晚上,最终因为坐在轮椅上太过舒适,在入寨的时候闭上了眼。

“殿下快醒醒,得干正事了。”禹豹摇着他的肩膀。

白朝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这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咱们已经在苗寨里了?”他好奇地看着面前街边的景象。

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深山中的寨子点着几盏白色的灯笼,显得格外清幽。

禹豹也点燃了手里的灯笼,递给白朝驹,叫他挂在轮椅的扶手上。

微黄的烛火照着他的脸庞,和披散下来的直发,以及脸上那道被画上去的细疤。

白朝驹不觉得自己和公冶明长得像。他知道自己的眉眼偏硬朗,不像他那般柔和,眼睛没有他的漂亮,瞳仁也不像他那般又大又黑。

这样真的能引蛇出洞吗?白朝驹不安地想着,手指暗中扣着藏在轮椅扶手下的长剑。

风刮过,带着不寻常的沙沙声。

“屋顶上有人!”禹豹惊慌地喊道,话音未落,几枚暗箭在夜色中朝他飞来,他飞快地转动轮椅,把自己和太子殿下一起藏到屋檐下。

“你没事吧?”白朝驹压着嗓子,学公冶明的声音说话,一不小心压得太过用力,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禹豹奇迹般地听懂了他的话,喘着粗气道:“没事,我会保护你。”

情况非常不妙,这次的杀手比上次更多,人影黑压压的,乌鸦般在屋檐上停了一排,足足有三四十人。

天空炸开一朵无声的烟花,一瞬间,人影如雨点般落下。他们举着手里的刀刃,向俩人冲来。

禹豹知道自己肯定没办法对付三四十人,但还是鼓起勇气把,白朝驹连轮椅一起挡在身后,大喊道:“我会保护你!”

俩人沿着小路一直往后退,一柄银亮的利刃忽地穿破木墙,直冲白朝驹的脑袋。

路边的屋子里,竟也埋伏着他们的人!禹豹慌忙拖拽轮椅,要帮太子殿下避开。可还是晚了一步,轮椅直接被劈成两半,白朝驹脸朝下摔在地上。

持刀的人从破碎的窗户口跃出,看着街道上黑压压的人群,还有倒在地上的“任务目标”,得意的抬起纹着飞蛾图样的脖颈。

“朝凤门的杀手也不过如此。”他冷冷道,挥起刀,要砍下“凝血剑”的头颅。

就在刀刃挥下的那一刻,地上本该动弹不得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了个身,身底的银光一闪而过。

“飞蛾纹身”成了两段,喷涌着鲜血,坠落在地。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白朝驹从地上一跃而起,甩了甩剑缝上的血。

“可没人规定坐轮椅的就一定是瘸子。”他振声道。

杀手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机灵的率先反应过来:“声音不对,抓错人了!”

“你们发现的也太晚了。”白朝驹笑道。

禹豹吹响了骨哨,先前潜藏在夜色里的齐兵呼啦啦地站在二人身后,一字排开,每人手里都端着一杆火铳,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杀手。

杀手们不敢上前了,站在原地,看着白朝驹在火铳的簇拥下,越走越远。

夜空恢复了先前的寂静,只有队伍撤退的声音。白朝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下地格外剧烈。已经结束了,但惊恐的余波还在,等到真正的白日来临,才能得到持久的平息。

漆黑的天空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瓦片上,打湿了将士们的布鞋。

黄梅时节来了。伴随着一声惊雷般的巨响,白朝驹停下了脚步。

细密的雨声中,夹杂着木轮子滚动的吱呀声。一台轮椅出现了路口,一名男子端坐在轮椅上,一左一右的护卫撑着巨大的伞,雨水顺着伞沿的流苏淌落,在轮椅外围画出巨大的一圈水花。

“你们没有抓错人。”男子开口道。

白朝驹瞬间汗毛倒立,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上一次,他也是折在了这个人手里。

轮椅一点点靠近过来,夜色中显露出这些人的样貌,还有他们手里端着黑色枪口。

禹豹拼命拽着白朝驹的胳膊,焦急道:“快跑啊!快跑!”

白朝驹却已经动不了了,他的腿僵在原地,脑子里乱成一锅粥。邱绩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没有死的?他是不是也知道自己太子的身份了?

邱绩注视着面前的面色苍白,浑身湿透的年轻人,轻笑了下。

“你不是一身正气为百姓卖命的好官吗?怎么现在开始冒充太子的名号谋反,还跑到这里来了?”

冒充太子?禹豹愣住了,小心地打量着身旁的“太子”。

太子的面颊上躺着水滴,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他的眼里还残留着些许迷茫,但是逐渐变得坚定、傲气逼人。

他开口道:“你又是什么人?本王的身份岂是你能质疑的?”

五月初一,紫禁城内,大太监程庆快步疾走,拐进了乾清宫。

“皇上正在午休。”姚林青坐在乾清宫内,拦住了他,“你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先和我说。”

“永江总督徐云绍来报,山海卫指挥使杨坚正在暗中招兵买马,意图谋反!”程庆道。

“此事当真?”姚林青惊地从椅子上站起。

“千真万确!”程庆道,又补充一句,“徐云绍乃徐春辉义弟,不会骗您。”

姚林青沉默片刻,道:“我会将此事禀报给皇上,请他即刻派兵镇压。”

十日后,山海卫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杨坚得知这个消息时格外惊讶,甚至有几分喜悦,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远房侄儿的消息了。

“新来的兴州卫指挥使准备上任,专程过来看我?”他笑道。

当年见到杨均时,还是个孩子呢,如今杨家把指挥使的位置继任给他,他倒还挺有心,想着找自己取经。

“带他进来,用最好的酒菜招待他。”杨坚吩咐道。

“那殿下的事?”属下旁敲侧击地问道。

“先不着急透露。”

日暮时分,杨坚满心欢喜站在大门前,看着自己的侄儿骑着战马,走进卫所。

十余年未见,他从一个只有膝盖高的孩童,长成了身姿挺拔的青年,但脸上的稚气未脱,眼里带着刀锋般的桀骜。

杨坚隐约觉得这份桀骜有些刺眼,说不上具体是因为什么,也许这是一个二十岁年轻人应有的傲气,可这份傲气里似乎还夹杂了别的什么东西。

用膳的过程非常融洽,这位侄儿比杨坚想象地更加健谈,对战场之事也颇有自己的见解。

杨坚不禁感到一阵后生可畏,青塘杨家后继有人,那他对自己这个很早就被扫地出门的叔叔,又究竟是何看法?

“我还要赶路,今夜就不留宿了。”面对杨坚的邀请,杨均是这样说的。

此时的夜色深地可怕,阴雨密布的天空没有月亮,山上传来幽幽的狼嚎。

看着山海卫外漆黑无比的山路,杨坚担忧道:“我的好侄儿,还是明早再上路吧。”

杨均坚定地摇了摇头:“军队行路不分昼夜,我平日夜路走的少,正好趁此时机历练历练。”

“好,那你路上小心。”杨坚嘱咐道,转头看向守门的士兵,“把城门升起来,送他出去。”

这时,三更的号子响了。杨坚并没有想太多,只当凑巧到了子时。

大门发出吱呀的响动,“轰”的一声倒在地上。

城墙漆黑的阴影下,潜伏着的士兵动了,如蜂群般往敞开的城门涌来,手里端着弩箭。

“是敌袭!”城门边的士兵刚看清状况,迎面而来的箭雨在瞬间夺走了他的性命。

“快关城门!”杨坚下令道。

已经来不及了,骑兵驾着战马从城门鱼贯而入,挥着马刀向杨坚冲来。

“不准关门!”杨均大喊道,声音响彻整个山海卫。

“皇上有令,杨坚蓄意谋反,格杀勿论!尔等若不想受其牵连,当竭力助我!杀杨坚者,赏金百两!”

第216章 黑城无白昼6 我现在就给他种煨虫

白朝驹不喜欢这种被人俯视的感觉, 尤其是被面前这人。

他此刻倒在地上,双手双脚都被绳索牢牢捆在背后,没有挣扎的余地, 脸上沾着湿黑的泥巴。

他的视线只能看清这些人的鞋子,布制的鞋子、草制的鞋子沾着同样的黑泥,皮质的靴子踩在木踏板上, 那双鞋子格外鲜亮, 像是从没沾到过地。

一双破布鞋跑了进来,带起一连串泥点,溅到白朝驹脸颊上。

破布鞋跑到皮靴边上,停住了, 双膝微弯, 低声说着什么。

“说出来。”邱绩冷声道。

“阁主,这里头还有外人在。”穿着破布鞋的喽啰警惕地看着倒地不起的白朝驹。

“但说无妨。”邱绩道。

那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皇上已出兵围剿山海卫反贼,三分之二人已经投降,一千余人被当场处决,逃跑的人不足百名。”

叛军的事,已经被皇上知道了?白朝驹惊愕地张着嘴, 对这一切感到难以置信。

“你胡说, 山海卫没有反贼!”他下意识地反驳道。

“看看这个。”邱绩把一枚染着锈红血迹的印章丢到白朝驹面前。

那是枚铜铸的方印,印台上方刻着“山海卫指挥使司之印、礼部造”的小楷, 下方则用篆体刻着“山海卫指挥使”字样。

“这是杨坚的官印,你应当认得吧。”邱绩冷冷道。

白朝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心如磐石沉入深海。

“你的那些小把戏已经暴露了,皇上先拿了山海卫杀鸡儆猴,拿下定津卫是迟早的事。只可惜定津卫指挥使不在卫所中, 甚至不在大齐之内。取他性命的事,还得靠我来办。”邱绩笑道。

“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盯上的他?”白朝驹昂着脖子,奋力想要直面轮椅上的人。

“你现在自身难保,居然还想着他?”邱绩顿了顿,忽地想起了什么,仰天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