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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铸剑 池乌 18274 字 5天前

笔尖还没落到纸上,白朝驹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怎么改用左手写字了!?”

公冶明试图把手腕从他手里挣脱,可白朝驹本来手劲就大,这随便的一抓,抓的这个虚弱的人动弹不得。

“右手怎么了?”

白朝驹眉头一皱,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公冶明的右手本来就有旧伤,莫不是在战场上又受了伤?会是多严重的伤?该不会已经断了吧?

他不由分说地伸着手,往公冶明右侧的胳膊探去。

公冶明明显很抗拒,左手很不安分地挣扎着,想从白朝驹手指的桎梏中脱出,身体也一直往后缩,想把右胳膊藏起来。

当然是藏不住的,白朝驹稍一用力,就把他藏在椅子夹缝中的右手抽了出来。

右手看起来还是从前那只右手,因常年练刀,手指的骨节比左手略粗一些,指肚留着层薄茧,稍微有些粗糙,但不算咯手。

可胳膊的触感不对,本应更结实的小臂,此时轻轻一握就能握住,从握感上来看,甚至比左手还细些。

这是怎么回事?

白朝驹拉着他的双手,把他的胳膊从宽大的袖子里抽出来。公冶明还在试图反抗,可白朝驹能感觉到,他右手反抗的力气比左手弱上许多。

胳膊从袖子里露出,白朝驹心中的疑问也总算得到解答:公冶明的右手上,有三团硕大的疤痕,边缘乱糟糟地交织在一起,好像被什么东西啃噬后又溃烂那般。难以想象当时的情形有多惨烈,就连愈合也一定花了很长时间。

白朝驹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为他的手而难过。公冶明终于找到机会,把左手从他掌心中抽出,一把抓起腿上的书,狠狠砸到白朝驹脸上。

没发出声音,但白朝驹看清了他的口型,说的是“松手”二字。

他这才发觉面前的人已经生气很久了,慌忙松手,起身后退几步,看着公冶明握着笔,在纸上奋笔疾书。

写的是:我要一个人待着。

坏了,是我太心急,也没顾及他的感受,令他不开心了。白朝驹懊恼地想着,只能小声应下一个“好”字,往屋子外走去。

想来也是,毫无防备地被人强行揭着伤疤看,肯定会难受的,更何况他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时隔两年未见,也不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许他的性子也变了,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了。

他一定觉得我冒充太子起兵造反很荒唐吧?朝廷上的人和我又没啥关系,非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还愿意亲近我吗?还是说……他已经不想靠近我了?

白朝驹在屋外站了许久,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把阳光都吞噬了。

一个小兵端着药碗走到指挥使屋前,敲了敲门,喊道:“将军,晚上的药来了。”

白朝驹正想说,我来替你送进去。可他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太子,太子给人送药,总归有些不妥。

小兵奇怪地看了两眼这个在指挥使门口“罚站”的人,推开门,端着药进去了。

我非要当什么太子啊,唉!白朝驹对着天空叹了口气。过了会儿,那小兵出来了,手里端着空碗,渐行渐远。

看他消失在路尽头,白朝驹终于忍不住了,将房门推开一道缝,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愿意见我吗?”

屋内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好在还有月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那个仍旧坐着的人身上。

公冶明不说话,也没有点头,眼睛半闭半睁,像是在椅子上休憩。

白朝驹硬着头皮走进屋内。

心中的执念大过了理智,顶着再次被嫌弃的风险,他走到公冶明面前,说道:“天色晚了,你也别坐在这里生气了,早点睡吧。”

公冶明点了点头,缩了下脚,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还在生我的气吧?白朝驹打量着他的面色,并不算好,唇上也一直血色全无。这副样子,不能再坐着了,得早些休息才行。

白朝驹眼一闭心一横,直接伸手把椅子上的人抱起,放到床边。

看着人在床边坐定,他松开了手,公冶明的后背一下子失去了支撑,往后仰去。

白朝驹慌忙再伸手,搂住他的后颈,不让他后脑勺磕到墙壁上。

“不好意思啊。”他慌忙道歉道着,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是手心承托了公冶明整个上半身的重量。他依靠着自己的手,才能维持现在的坐姿,难怪自己一松手,人就倒了下去。

“我以为你会走的。”公冶明总算又能发出点声音,很轻,但在夜深人静的此刻,白朝驹听得一清二楚。

说完这句,他喘了口气,又说道:“还是被你发现了。”

“发现……什么?”白朝驹俯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

公冶明的眼睛微睁着道缝,纤长的睫毛半遮着黑亮的瞳仁,那双瞳仁一如往常的干净清澈,不像是生气过的样子。

瞳仁颤动了下,很轻的声音说道:“发现我身体大不如前了。”

“所以你就一直坐在椅子上生我闷气?其实是站也站不起,坐也坐不住?”白朝驹焦急地问道。

“没有生闷气。”公冶明小声说道,“你不是以为我没生病吗?我想着干脆哄你走,不让你操这心了。”

我以为他没病?白朝驹好想一巴掌扇死三个时辰前乱说话的自己。

他一手托着公冶明的脖颈,另一手托着他的腰,让他好好躺在枕头上。

“怎么不躺着休养?不会也是被我气的吧?”白朝驹心虚地咬着下嘴唇。

“床上太冷了,躺着难受,椅子上能晒到太阳,会舒服点。”公冶明解释道。

白朝驹摸了摸他的手脚。现在没了太阳,他的手脚冰得吓人,就连身上也凉凉的,没什么温度。

白朝驹慌忙脱下外衣,在公冶明边上躺下,拉起被褥把俩人一并裹住。随后他展开臂膀,把全身冰冷的人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充当太阳,给他取暖。

“这样是不是舒服些了?”他问道。

怀里的人点了点头。

可手脚还是冰的,还是会睡不着。

白朝驹把脚往下探了探,拿指尖抵着公冶明冰冷的脚底,把自己的脚背贴上去给他捂热;又伸出手,拉起公冶明的手掌,咬着牙,将他的手贴到自己胸前最温暖的位置。

公冶明想缩手,白朝驹慌忙说道:“我不冷。”

腮帮子都咬紧了,还不冷,公冶明看着他鼓起的下颚。但不得不说,他现在感觉舒服多了,身体也不再发僵发痛了。

毛燥燥的头发在枕头上挪了几下,露出张俊气的脸蛋,但眉毛正沮丧地往下撇着。白朝驹小心问道:

“你真没生我气了?”

“我可不是你,哪有那么容易生气。”

好像还气着。白朝驹勉强地挤出一个笑,说道:“对不起啊。”

“你是太子,不能随便对人认错的。”公冶明说道。

“嗯?”白朝驹愣了下。

“你不是太子吗?”公冶明很认真地看着他,“你想要皇位,我一定帮你。”

啊,怎么突然聊到这事了,他答应地也太快了吧?

“你要不要认真地考虑下?这事闹不好要掉脑袋的,不能随便答应下来,哪怕是因为我也不行。”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摇了摇头。

“我都知道的。姚望舒不干好事,哪怕他现在不在位置上,朝中的人也孝敬他,还给他送银子,那些都是百姓的银子。所以这些人守不住西凉,也守不住大齐。如果是你,一定能把这些蛀虫全扫干净,为什么不能是你当皇上呢?”

白朝驹注视着他,他的眼眸微眯,眼尾弯出漂亮的弧度。他是笑着说这话的,他真的很期待自己能当皇上。

“哪怕我是个弄虚作假的太子,也没关系吗?”

“这有什么关系?皇上都死了,谁能知道你是假的呢?”

白朝驹思考许久,点了点头:“好,照你说的,我当皇上,把那些人都拔掉。”

公冶明的眼睛瞪大了:“照我说的?你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

白朝驹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抱紧了他。

我当然得等到你啊。杨坚他不知道,当年白手起家帮陆铎复位的事,可不是靠我一个人完成的。

第187章 沧浪惊蛟1 之江港的唱卖会

太子去定津卫和公冶明面谈的事情进行的非常顺利, 这让杨坚感到意外。

还没等过三日,公冶明就答应了帮太子进京的事。不仅如此,太子还直接搬到定津卫住下了, 只隔三差五来山海卫盯一盯屯粮的事。

“每天夜里都要烧好热水,把热水灌进汤婆子里,一次得灌三个, 一个放脚底, 两个放手边,都拿布扎紧了,不能烫到人。”白朝驹这样嘱咐道。

“是。”

“还有,前几日找木匠定做的那两把暖椅, 你去看看好了没, 一把放在他的住所里,另一把放在操练所里。”

“是。”

“殿下。”公冶明忍不住说道,“天气开始转暖,我的身体也已好转,不用采买这么多取暖的物件。”

“不行。”白朝驹果断拒绝了他,对那个一脸懵懂的士兵说道,“你听我的来。”

“是, 太子殿下。”士兵快速行礼退下, 生怕又听到不一样的意见。

“已经三月了,再过阵子就是夏天, 你不怕给我热出病来。”公冶明说道。

“不会,军中的大夫说了,你这身子怕寒,不能冻着。只是……”白朝驹欲言又止。

公冶明知道他的意思,他想知道去年的冬天, 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那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公冶明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咱们经费紧张,不如多屯点粮,少点没必要的开销。”

“说起经费的事。”白朝驹眯起眼睛一笑。

“你在卫所里休养许久,都憋坏了吧?我最近发现个好地方,想请你一块儿看看。”

好地方?从他嘴里说出的好地方,可都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公冶明站起身,检查了下腰间的刀,说道:“我去把甲穿上。”

“别穿这么吓人的东西。”白朝驹慌忙拉住他,“真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也别带刀了,等会儿吓到别人。”

不是危险的地方?公冶明看着他,漆黑的瞳仁中透出一丝不信任。

白朝驹笃定地点了点头,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去换身最贵的衣服,越贵越好。”

看着公冶明往屋里去更衣,白朝驹也起身,走进卧室,翻看着衣柜,在不多的几件衣服里选了件。

那是件茶白色的袍衫,夹着缃黄的宽边的镶边,布料绣着忍冬花暗纹。内里则搭了件黑蚕丝,在脖颈和膝下上透出一点儿金丝绣边,腰带上缀着只羊脂玉做的走蛟。

他三两下把衣衫换好,走到指挥使屋前,等那个性子慢的出来。

等了大约一刻钟,屋里的人还没有好,甚至连换衣服的动静都听不到了。

莫不是衣服换着换着晕过去了?白朝驹敲了敲门,正想对里面喊,门却被打开了。

公冶明站在门口,露出半个身子,漆黑的眼眸中带着些许为难。

他穿着的正是在京城殿试时,白朝驹送他的那套金云纹玄色直裰。黑色穿得他一身略显瘦削,但衬得肌白胜雪,清冷又矜贵。

“哎呦,这不穿得挺好看的?怎么不出来?”白朝驹笑道,像是对自己的品味自卖自夸。

“我还没穿好。”公冶明说道。

“这不是穿好了?”白朝驹把门拉开,公冶明藏在门后的另半身子也露出来。

他的左手正握着松散腰带,这就是他说的“还没穿好”。

白朝驹想到他另一只手不太利索,不由得在心里嗤笑:这么点事,喊自己帮忙还扭扭捏捏的。

公冶明手中的腰带立刻被白朝驹抢去。他也不恼,站在那里,看白朝驹把玉钩扣好,松手,腰带直接往脚下滑去。

他弯起一只脚把腰带勾住,以防玉钩摔碎在地。

白朝驹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啊呀!”

“没你想的这么简单吧。”

公冶明弯下腰,把落在腿上的腰带捡起,顿了顿,又说道:“我瘦得太多,从前的衣服穿着不合身了。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很合身的贵衣服……”

“这有啥不合身的,不就是腰带系不上嘛。”白朝驹笑着,接过他手里的腰带。

“我帮你打个结,把腰带缩短点就行,就给你打个蝴蝶结吧,看你喜欢。”

“打结就显得不正式了,还浪费了这么好的玉钩。”公冶明说道。

“把结打在你背后不就行了?”

白朝驹将腰带在他身上环好,和他的腰身比了比,掐着多余的部分,精心扎了个小蝴蝶结,这下前面的玉钩恰好能扣住了。

腰确实细了些,但他的身形有着常年习武的挺拔,腰虽细,却不显得瘦弱。

公冶明将头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努力看清自己背后的蝴蝶结。

“我给你拿着镜子。”白朝驹几步走到柜子前,拿起上面的铜镜,举到公冶明背后。

“看清了没,还可以吧?”

“嗯。”公冶明终于笑了,“我还以为这衣服穿不了了。”

真是个傻子。白朝驹在心里暗笑。

“你得多吃点。”

“我吃挺多的。”公冶明说道。

那咋还掉肉呢?白朝驹疑惑着,听他又补了一句:

“但会吐出来。”

唉,白朝驹暗自叹了口气。这事再找大夫问问吧,或许是军营吃得太糙了,得单开小灶才行。

“咱们穿得这么贵,是去哪里?”公冶明问道。

“当然是去有钱人才能去的地方。”白朝驹说道。

“你已经和有钱人打上交道了?”公冶明惊奇道。

“当然还没。”白朝驹笑道,“只是前几日,我去木匠那儿定做暖椅时,恰好遇上一个有钱人。”

离定津卫最近的是会稽,其次是建州、处州、临安。临安是这些城府里最繁华的,也是整个永江行省里最繁华的。

白朝驹想找好一些的木匠打这柄暖椅,就直接奔去了临安。他走进了一家招牌门面都不错的木匠铺,刚和木匠谈好价钱,门口又进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螺钿紫的袍衫,腰间挂着硕大的黄玉佩,走起路来叮铃作响,想不注意到他都难。不仅如此,他脖颈上也挂着一长串玉珠,各个碧绿得像是没熟的杏子,水莹透亮,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那人几步走到木匠身边,摊开手里一块丝绸帕子,把里面的东西递到木匠跟前,问道:“这个能修吗?”

白朝驹也跟着探头看去。那丝绸帕子中间,躺着只约两寸长的木雕小鸟。那小鸟脑袋浑圆得可爱,嘴却像老鹰,可搭在一起也不违和,浑身涂着艳丽的彩漆,红色黄色绿色。雕工倒有些普通,但靠近尾巴的位置,有一枚钥匙似得的金属件,插进小鸟的身子里。

木匠端详了小鸟许久,开口道:“这东西,我好像是见过,它这里。”

他指着那个奇怪的金属件。“我要是没记错,这东西转紧,可以让小鸟动起来。”

“对对,还是你识货。”那人连连点头道,“我跑遍了整个临安,总算找到个懂行的了。”

“这像是西洋人的玩意儿,我也不会修。”木匠摇了摇头。

那人叹了口气,把小鸟收回帕子里,走出门去。还没走远,白朝驹就上前拦住了他。

“先生,这件小玩意儿是从哪里买的?我也想买一个。”

“你?”那人上下打量着白朝驹,摆手道,“看你这穷酸样,可买不起这个。”

白朝驹依旧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说道:“我要是没猜错,您这东西,可是走私来的吧?”

“胡、胡说什么呢!”那人脸上难掩慌乱之色。

“既然先生说此物不是走私来的,也不介意我把这事上报到顺天府,让上头的人开开眼界?”白朝驹笑道。

那人心想:若是他说上报到临安的衙门,我还不在怕的。可这小子怎么一说就说顺天府的衙门?难道他是京城派来的人?

他慌忙露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说道:“小兄弟,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东西从哪来的嘛?在离临安府不远的之江港,每月朔望日巳时,会举办唱卖会,这东西是我从唱卖会上买的,走私什么的,我可不知道,也和我没关系。”

“既然这样,先生是否愿意带小弟去唱卖会看看?”白朝驹问道。

“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对天发誓,不会再去第二次了!”那人说着,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之江港?唱卖会?

这么热闹的港口,人多眼杂,怎么可能开走私品的唱卖会,还不被人发现呢?

巳时,正是最繁忙的时辰。港口上停靠着数辆货船,劳役们搬运着船上的货物,商人们在码头上洽谈着价格,船夫们或靠在船头歇息,或在码头上打酒、买点新鲜的食物。

白朝驹带着公冶明在之江港上走着,想在形形色色的商铺中找到唱卖的铺子。铺子贩卖的东西都很正常,都是些常见的食品或日用品,压根没有舶来品的影子。

白朝驹厚着脸皮,找了好些个店家,询问走私品的事,店家们都避而远之地否认着:“咱们做的都是正经买卖!”

“你是不是被人骗了?”公冶明问道。

“怎么可能!”白朝驹立即否认道。

沙哑的声音还从耳边幽幽传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小骗子一定是被大骗子骗了。”

“你怎么话变得这么多了?”白朝驹不满道,“我还是喜欢你以前话少的样子……”

话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了下去,他见到不远处,有个穿着特别贵气的年轻男子,东张西望在码头上走着。

“快看那人,咱们得跟上他,他一定也是去唱卖会的。”白朝驹拉起公冶明的胳膊,快步朝那人走去。

第188章 沧浪惊蛟2 咱有这么多钱吗

那衣着华贵的青年走进了一艘其貌不扬的大船, 看模样像是运货的货船,只是上面并没有货物,也许是刚刚才卸货完毕。

白朝驹跟着他走到码头前, 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这船看起来太普通的,那人或许只是个富商,过来验货罢了。

他正欲转身离开, 耳边传来了问话的声音:“你俩是和他一块儿的?”

说话的是个站在码头上的男子, 穿着一身短打,和码头上其他劳役没什么区别,只是他身板更直些,没有常年运货的伛偻, 脸上也很没有汗珠。

他怎么突然和我说话?

白朝驹细细看了看四周。这个码头上只听了一艘船, 而短打男子恰好站在这停靠唯一一艘船的码头入口。这或许不是巧合,而是这个码头被人包下了,只能停靠特定的船,而唱卖会,应该就在这艘特定的船上。

白朝驹赶忙收敛慌乱的神情,露出个淡然的笑,说道:“咱们是朋友介绍过来的。”

“哦, 不是和他一块儿的, 那不能进。”短打男子走到他们面前,挡住了上船的去路。

“为啥不能进?你是怕咱们出不起钱吗?”白朝驹昂着头说道。

短打男子皱起眉头, 审视着他俩的穿着。看了会儿,他说道:“像你们这种身上有几个子儿的少爷,这里多了去了。船老大有规矩,这船,只有熟人介绍的才能进。”

“你怎么知道咱们不是熟人介绍的?”白朝驹反问道。

“是不是熟人介绍的, 我一问便知。”那人说道。

一问便知?这怕是有什么暗号吧?白朝驹心头一惊,只听那人说道:

“鹏北海。”

是从未听过的暗号,可白朝驹觉得有些耳熟。他在记忆里细细搜寻了一番,小心对道:

“凤朝阳?”

那人眼神开始变得和善,继续道:

“赤脚踏沧浪。”

白朝驹又对道:“为爱清溪故。”

那人侧身踱步让开了路,对俩人挥了挥手,说道:“请进吧。”

白朝驹眼底难掩喜色,一把抓起公冶明的胳膊,拉着他一齐快步往船上走。

还没走进船里,公冶明就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对出来的?”

白朝驹慌忙把他拉进船仓,走到没人注意的地方,在他耳边小声说道:“这可是现成的对子。”

“现成的对子?我怎么没听过?”公冶明问道。

“这都是稼轩的诗句,我读到过。看来他们的船老大,还是稼轩的迷弟呢。”白朝驹笑道。

“稼轩是谁?”

“你……”白朝驹看着他清澈的眼神,批评的话吞进了肚子,只能说道,“是前朝的一个诗人。”

“得亏你书读得多。”公冶明说道。

“是你得多看点书。”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摇了摇头:“他们敢拿这两句诗当暗号,就说明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我不知道也很正常。”

说得还挺有道理。白朝驹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伸手压着他的肩膀,说道:“咱们得去干正事了。”

俩人顺着一路指示,往船舱内走去。

大船的船舱被分隔成了几个房间,每个房间则挂着不同的字号,分别是青阳、朱明、白藏、玄英。

“这是春夏秋冬的意思。”白朝驹给边上那个一脸懵懂的人解释着。

“现在也不知道每间屋子里有什么,你随便挑一个吧。”

“我喜欢冬天。”公冶明说道。

“冬天,那咱们就去玄英那间。”白朝驹说道。

玄英房的装饰很别致,船舱里的屋子没有窗户,三面都是木质的墙壁。墙壁上雕刻着冬景浮雕,雪景做白色,树林房屋则做木头本色,枝叶和屋檐上描着金色作为点缀。

墙壁上只显白、木、金三色,颇显雅致。

另一面墙前则立着扇屏风,上头是拿象牙雕刻的冬景山水。

正对屏风,整齐摆放着数对圈椅,每两把圈椅中间放着张小方桌,方桌正中放着盆手掌大的兰花。

白朝驹选了对稍靠后的座位坐下,看着二人之间的兰花。

“既然是冬景,应当放梅花才是。”他说道。

“你也太为难船上的人了,有花看就不错了。”一名就坐在他俩边上的男子说道。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出头,下巴上一圈又黑又密的络腮胡子,身材魁梧健硕,虎背熊腰,看起来不太好惹。

“此花名为墨兰。亦是冬季开花,放在这里陪伴冬季没有错。”一个明快的声音从俩人背后传来。

说话的是一名女子,穿着一身豆蔻色的紫衣,修长的脖颈上挂着长串烟青色的紫玉,臂膀上笼着件白绒披帛,像是狐狸毛,也像貂毛。

“你那件雪貂皮,怎么忘了穿了?”白朝驹小声对公冶明说道。

“我现在没觉得冷。”公冶明说道。

那不是显得贵嘛,白朝驹心想着。

陆续又有人走到玄英房里就坐,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来客们都已经坐下,房间的门也被合起。

那扇立在众人面前的屏风开了,露出一张足有两人长的桌子,和一名蓄着小胡子男子。他手里握着柄折扇,活像是名说书先生。

只见他把手里的折扇一开,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姓马,是今日唱卖会的主持,叫我马叔就好。”

话音未落,那络腮胡男子就问道:“猫眼珠子有没有?”

马叔道:“先生说的可是猫睛石?今日的卖品里没有这个,但有其他稀货。”

“没有这个,那我可不看了。”络腮胡说罢,起身就要离开,才打开门,两杆长枪就一左一右架在门口,交叉成十字,拦住了他的去路。

“先生,你应当懂我们船上规矩吧?”马叔仍不卑不亢地笑着。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还不准人走了?”络腮胡问道。

“不不不,咱们可不是强盗,你若是想走,当然可以走。不过先生应当知道,咱们这春夏秋冬四个卖场,各有各的特色,起拍价也不尽相同。青阳房是二十两银子起拍,朱明房是五十两,白藏房是一百两,玄英房是二百两。先生若是不拍,则得交起拍价一成的入场费,这里是玄英房,你得交二十两银子才行。”马叔笑道。

“你们简直是抢钱!”络腮胡怒道。

“先生也可以不交,拍件商品即可。今日的品我还没请人端上来呢,你可以坐下看看,没准有你喜欢的。”马叔笑道。

“真是岂有此理!”络腮胡怒道,卯足全身力气,要从两杆交叉的枪杆中间硬闯出门。但守门的俩人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举着枪杆,更强硬得把他堵在房间内。

三人僵持许久,屋子里的人看热闹也厌烦了,唱卖会又迟迟不能开始,众人厌烦起来,喊骂声也此起彼伏:

“穷鬼没钱充什么胖子!还买猫睛石?买得起吗?”

“没钱还来二百两的屋?就该把你扣在船上!”

公冶明悄悄伸出手,拉了下白朝驹的衣袖。

“我带你走错屋了。”他小声说道。

白朝驹回过头,看他把手伸到衣襟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递到自己跟前。

“我没想到这么贵,只带了这么点,这下连入场费都交不起了。”公冶明小声说着。

白朝驹把他手里的银子推回去,小声道:“别怕,咱们随便拍一件就行。”

“拍一件最少也得二百两,我没有这么多钱。”公冶明小声道。

看他眉头微微皱起,一副格外为难的模样,白朝驹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看这里的人,他们怎么可能带了二百两银子?而且是二百两起拍,中间难免有人抬价,拍成后翻十倍都算少的。你仔细看他们,像是能在这里掏出这么多钱的样子吗?”白朝驹说道。

二十两还好说,二百两银子,贴身而带是不太可能,多少也得提个袋子,或装在包里。

公冶明伸长脖颈,打量了圈周围的人,各个都两手空空,身上椅子边也没什么包裹物件,正如白朝驹所说,不像是带了这么多银子的样子。

“会不会是用银票。”公冶明问道。

白朝驹摇了摇头:“你应该看得出来,这可是艘黑船。干这些买卖的人,都喜欢真金白银的交货。他们在江湖上混得久,不相信银票这种东西。”

公冶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认同了白朝驹的话。

俩人交谈之际,被拦住的络腮胡不情不愿地交了二十两银子。随着他的离去,唱卖会总算开始了。

屏风后面的门被打开,稀奇宝物一件接着一件得被送上来。

什么通体无暇的帝王绿,鸽子蛋大的珍珠,一个人高的红珊瑚,水缸大的玳瑁……每件货品一出,很快就被哄抬到千两白银的价格。

白朝驹看着暗自心惊,这些都是稀世罕见的宝物,哪怕像他那样在紫禁城里待过,也没见过这么多奇珍异宝。而这些人拍下的价格,都不算太贵,反手卖出去,甚至还能大赚一笔。

随后,一幅裱在框中的画被端了出来,画很小,就比巴掌略大一些,画的是白色的花。

“这是一幅白蝶翅膀拼成的山梅花,在光照下,花瓣会反射出银蓝色的光泽……”马叔介绍着。

蝴蝶拼的花?这件就没什么稀奇的了。白朝驹靠到椅背上,正想伸个懒腰,只见边上的人忽地挺起腰背,眼睛看得都直了。

怎么他喜欢这个?

白朝驹笑了下,懒洋洋地举起胳膊:“一千两。”

第189章 沧浪惊蛟3 您这定金也太贵重了

“一千两, 买个蝴蝶拼的画?”

“疯了吧?这东西根本卖不出去。”

“买这种卖不出去的东西,这是真有钱。”

反正我本来就没钱。白朝驹淡然自若地靠在椅背上,听马叔喊着:“一千两一次, 一千两两次,一千两三次。”

没人再出价,这副蝴蝶画便按他所说的一千两的价格成交了下来。

没过一会儿, 卖场上的货品都被拍完毕, 马叔将写好成交价的册子和货品名称一一发到众人手里。

“明日酉时前,把银子送到此处,便可带走货品。”

“好嘞好嘞。”白朝驹眉开眼笑地接过递到册子,内心格外庆幸, 自己还真猜对了, 付钱不是当场进行的,现在只要拍拍屁股走人就行,这蝴蝶画,谁爱买谁买。

马叔慈眉善目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接过来册子,笑道:“小伙子,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忘了点什么?还有什么吗?白朝驹茫然地看着他。

“你得付定金呐!”马叔提醒道。

定金?竟然还有这回事?

看他完全不明所以的模样, 马叔说道:“小伙子, 你是第一次来吧?咱们这里的定金不多,和入场费一个价, 只要二十两就行,这可不贵啊。”

二十两?别说二十两,我现在连二两都掏不出来。白朝驹摸了摸口袋里零星的几个铜板,慌忙把手伸到公冶明面前,要他救急。

公冶明把怀里的十两银锭放在他手里, 祈祷能蒙混过关。

可这十两的银锭,比二十两整整小了一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银子的重量不够。

眼看马叔收敛了笑意,白朝驹慌忙道:“叔,今日出门走得急,银子带得少了,麻烦您通融通融。”

“银子带少了?你别不是后悔了,想耍赖吧?”马叔阴沉着脸道。

“这怎么可能?叔,咱们是真带少了。”白朝驹慌忙翻出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还让公冶明也和他一起把口袋翻出来给他看。

马叔的脸色没有丝毫得好转,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更深了。

他“啪”的一声收起折扇,要往门口的方向走去,似是想请持枪的俩人过来,给面前这个滑头吃点教训。

白朝驹慌忙起身,拉住他的胳膊。

“叔,我实话跟您说吧!咱俩本来想去白藏那件屋子,所以才只备了十两银钱,谁知道……”

他看了眼公冶明。

“我弟弟,他不懂事,非拉着我进到这屋,说来都来了,要买就买最贵的。我也一时糊涂,跟他到了这屋,唉……”

他边说着,边偷瞄马叔的脸色,看他紧锁的眉头稍稍舒缓了些,又继续道:“叔,您给咱们通融通融,明日过来,我多带一份定金,送到您手里,您看这样如何?”

马叔沉思良久,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谢谢叔,太谢谢叔了!”白朝驹赶忙连声道谢。

“下次不准这样了!船上的规矩,可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马叔说道。

“当然当然。”白朝驹赶忙点着头,伸手在公冶明后背上用力拍了下,故作生气道,“你听到没,下次不能使性子了!”

公冶明配合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多谢马叔。”

两人如愿以偿地从船舱走出,拿着记录好金额和品名的册子,骑上停在码头的马匹,沿小道行去。

港口越来越远,小路逐渐被群山环绕,翻过山头,便是定津卫的位置。

四下无人,公冶明终于说起了方才的事:“你居然把事情怪到我头上。要没有我的十两银子,咱们今天谁也别想好端端下船。”

“哈哈哈。”白朝驹尴尬地笑了两声,挠了挠头,“当时情急,我只好随便编个瞎话,反正糊弄过去了嘛。”

公冶明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眉头微蹙:“明日的银子,我不帮你出。”

“明日还出什么钱?”白朝驹眯起了眼睛,“明日,当然是让他们给咱们钱。还有你那十两银子,一并都要回来。”

公冶明侧过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中飘出一丝疑惑。

“我等会儿去山海卫,明日带着人,把这走私的货船直接劫了,赃物并获,大赚一笔。”白朝驹说道。

“明日就去?会不会太着急了?”公冶明问道。

“明日酉时之前,船上是满满的白银,当然得这时候劫。”白朝驹说着,眼神忽然变得格外深沉。

“劫了这条船,我就是真正的反贼了。你若是反悔,现在退出也来得及,我定然不会拦你。”

“我可没说要退出。”公冶明说道,“你这个半吊子太子爷,能带得了我卫所里的兵吗?你难道指望杨坚替你办事?他连给你伪造假死的事都没办好,也怪不得姚望舒给他穿小鞋,你还指望他帮你干这种大事?”

“可你不已经是指挥使了吗?你是大齐堂堂正正的三品官呀。”白朝驹拉拢缰绳,让马疾跑的速度慢下。

公冶明也只好拉住缰绳,可他的马已经行出一段距离,他就在前面站着,等白朝驹骑着马,慢慢行上来。

但是白朝驹拉着马不动了,就站在距离他几尺之外的位置看着他,两眼含笑。

“你好好当你的指挥使,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永江还是挺不错的,风景也好,有你喜欢的山水。”

“你是不是忘了,我本来就没多想做官?”公冶明疑惑道。

马匹横站在路中,他侧对着白朝驹。

白朝驹注视着他的身板,薄薄一片,像纸一样薄。他真的瘦了好多,先前也没觉得他瘦成这样。现在天热起来,他把披风取下,又穿着从前的衣服,却和从前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他是左手牵着缰绳。他现在只能用左手牵绳了,这马还算听话,若是换成性子烈的、或是受了惊,他一定会驾驭不住。

这要是上了战场可怎么办?我怎么能让他这样替我卖命呢?

“我说是,跳反是我一人的事。你没必要跟着我,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白朝驹说道。

“我帮的可是太子殿下。”公冶明夹紧了马背,驱着马,往白朝驹的方向迈了几步。

“太子,请您摆正自己的位置。我是臣子,你是未来的君主,臣为君纲,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你分明知道,我不是……”

“你就是太子。”公冶明罕见地打断了他。

白朝驹看着公冶明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睛格外坚定,甚至燃烧着几分期望。

他真的……很喜欢这种角色扮演游戏啊。他这么乐意,我怎么能拒绝他呢?

白朝驹终于笑了出来,说道:“好,明日你和本王一起,去劫船。”

“末将领命,誓死孝忠殿下。”公冶明行礼道。

三月十六,酉时,之江港。

夕阳照着江面一片火红。一艘货船收起锚,驶离码头,在火红的江面上划开一道水波。

货船沿着水道航行,河道越来越宽。离码头十里外的位置,开阔的河道中心有座沙岛,再往前便是入海口。

沙岛上长满了芦苇和灌木,季春时分,草木枝繁叶茂,整个沙岛郁郁葱葱。

货船沿着沙岛往东行驶,太阳已经沉了下去,天空残留着落日的余辉,视野还算明亮,却有股难以名状的幽暗气息。

两艘船从远方驶来,正对着货船的方向。它们不约而同地驶入到沙岛边上的同一条水道,一左一右,结结实实地堵住了货船前去的路。

“怎么回事?”船老大从船仓中冲出,快步走到甲板上,怒气腾腾地看着对迎面而来的两艘大船。

“会不会开船?你们把路全堵住了!让人怎么走?”他大喊道。

那两艘船非但没有改变航线,反倒越划越快。

“撞坏了得赔啊!”船老大大喊着,话音未落,只听“砰”一声重响,货船重重地震荡了下,随即接连不断地左右晃动。

“都他|妈|的不长眼吗!”船老大伸手拉紧桅杆,勉强控制住身体平衡,嘴里不忘气急败坏地喊骂。

“老大,这船该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吧?”马叔从晃晃悠悠地船舱中出来,走到船老大边上,小心地说道。

“怎么可能?咱们都从码头出来这么久了,这怕是不懂道上规矩的海寇吧?不知道咱们名号,打劫打到他爷爷头上来了!”船老大说道。

“老大,我说真的!昨日我遇到一个臭小子,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他拿了十两银子,硬要买玄英房里的货。我念他是第一次来,不懂规矩,念着以后能做长久生意,就通融了下。谁知道被他骗了,今日他果真没来。”

“那怎么了?”船老大瞪了他一眼,“亏的那十两,你自己掏钱补上。”

“老大,我有预感,那小子绝对有问题!他去唱卖会的目的不简单,一定是冲咱们来的!”马叔道。

“不就是个好面子的穷小子?这种人咱们见多了,能有什么问题?别大惊小怪的!”船老大瞪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一名白衣青年从跃上了他们的甲板,对马叔挥着胳膊,喊道:“叔,昨日欠你的定金,今日我带来了!来人,送上来!”

话音落下,几十人接连从船头跃上甲板。他们穿着整齐的甲胄,手里端着火铳,齐刷刷地指着马叔和他身边的船老大。

船老大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这么多火铳和甲胄,寻常海寇定是装备不起的。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难道最近和红夷人打交道的那个东海蛟王,是他?

而马叔反应更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抬脸露出个谄媚的笑:“您这定金也太贵重了,我实在消受不起,英雄饶命啊!”

第190章 沧浪惊蛟4 汐山岛的幸运儿

“六万三千二百两, 再加上这里的两千八百两,正好是六万六千两整。”

白朝驹点着手里的清单,看着船舱里成数百箱白银, 嘴角克制不住地往上扬。

“殿下,这些银子要带回营里吗?”指挥同知张青问道,他是山海卫的二把手。

“先取一万屯粮, 其余的放在船上, 和购来的粮食一起,供日后的开支。”白朝驹说道。

资金立即充足了起来,至于擒获的一船海寇,白朝驹也物尽其用, 把他们安排到船上做苦力。天天被全副武装的士兵使唤, 他们也不敢造次。

只是那船老大,不停叫唤着:“银子没送到红夷人手里,他们会发怒的!”

“红夷人?这里是大齐的海域,这些夷人怎么敢来?是当大齐死了吗?”士兵如是说着,只当他是因为被抓气急败坏,故意唬人罢了。

如他料想的一样,整个三月风平浪静, 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四月刚到, 就传来了不寻常的消息:距离山海卫不到五十里的滩涂村,一大波海寇强行进了村。

杨坚听闻此事, 立即披上盔甲,要将那波不识好歹的海寇抓了。

“咱们还挺缺人手的,壮丁就让他们过来给咱们做苦力,其余人都砍了,拿脑袋让朝廷给咱们封赏!”

白朝驹看他已经把兵拉到了沙场上, 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赶忙阻止道:“杨将军且慢。”

杨坚哈哈一笑,道:“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见不得杀生吗?”

“杨将军,我想那些人恐怕不是什么海寇。是您的部下为了功赏,虚报的罪名。”白朝驹说道。

听他指责自己部下的不是,仿佛在数落自己管教下属不严,杨坚眉头一皱,沉声问道:“何以见得?”

“滩涂村离山海卫极近,也不算富裕,海寇进攻那里,图什么利?岂不是自投罗网吗?再者,十日之前,咱们刚清缴了一波海寇,杀鸡儆猴,他们不应当在这么短时间里大举进攻。”白朝驹说道。

杨坚思考片刻,点头道:“殿下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

“备马,我要亲自去那里看看。”白朝驹说道。

杨坚给他选了匹上好的快马,又叫了支精兵,一路护送他到滩涂村。

滩涂村在一望无垠的黑色滩涂地上,这里的村民以滩涂为生,采集泥螺、沙蟹去镇子上贩卖。每日里起早贪黑,十分辛苦,不少人都搬走了。

现在村子里就十户人家,沿着滩涂地一字排开,咋看过去甚至不像个村庄。

白朝驹令大部队在村外等着,自己翻身下马,只带三个人,沿着滩涂上的小道往村子走去。

滩涂地边的小道是满是潮湿的泥沙,没走一会儿,他的布鞋就湿了,还进了沙。

跟随他的士兵注意到了这点,很有眼力见地说道:“殿下,要不要属下背您过去?”

“不必了。”白朝驹立即回绝道,“身为大齐太子,当与民同进同退,若是连这点泥沙都受不了,岂不是叫人看笑话?”

但泥沙磨着脚趾确实难受,白朝驹加快了步伐。

走到最近的屋子前,敲了几下老旧的木门,一名老妇人把门拉开道缝,只露出半张脸,小心地往外看。

“我是山海卫的兵。”白朝驹指着身上的盔甲,“听说滩涂村有贼寇,特地过来看看。”

“贼寇?”老妇人眉头一皱,眼神变得像刀子般锐利,警惕地扫视着面前的人。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她低沉着声音问道。

白朝驹身后的士兵上前半步,义正言辞道:“夫人,这位是当今大齐最有威望的人,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原来是官呐。”老妇人脸色一般,也不行礼,直接骂道,“你们这些狗官,连红夷人都拦不住!成天就是说的好听,到头来还得咱们替你们受罪!”

“你这刁妇!不行礼也就罢了,怎么说话的!”士兵举起手里的长枪,正欲动怒,白朝驹慌忙拦住他。

“夫人的意思是,红夷人真攻过来了?”白朝驹问道。

“迟早的事!别说你们不知道,外头的汐山岛,已经被红夷人给占了!”老妇人睁着双满是血丝的溜圆眼睛,瞪着他。

“你说什么?汐山岛被占了?”白朝驹大惊。

“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他回过头,看向跟随的士兵。士兵们也都摇了摇头,表示他们也没听过这样的消息。

白朝驹忽地明白了什么,慌忙对老妇人问道:“来滩涂岛的那批人,是不是从汐山岛逃出来的?”

“你不说他们是贼寇吗?你有威望,说他们是什么,他们就是什么。”老妇人说道。

白朝驹知道她在嘲讽自己,可毕竟汐山岛失守是大事,山海卫既没有提前收到消息加以应对,甚至还把死里逃生的灾民说成贼寇,属实罪过太大,他也认了这份批评。

他用力地掰着门板:“夫人,快带我去见他们!”

汐山岛被占是在三月三十的夜里,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

这天的夜里没有月亮,星星也很少。

严知礁坐在汐山岛东边的小山坡上,挠着下巴上的胡子。他已经三天没有洗胡子了,下巴格外得痒。

他的胡子很多,很密,从下巴一直到双鬓,看起来雄壮威武。他的身板也很结实,从小出海打鱼,练就了一身腱子肉。家里的人都说,他是个当将军的料。

严知礁想过进京,考个武举,在山海卫当个九品小武官。那里离家近,包吃包住,还有俸禄供家里开销。若有海寇来犯,他就多出点力,努力升个一官半职,把家人从岛上接出来,到城里过日子。

可他没有赶考的钱。

但他还是挺幸运的,有一名收购猫睛石的商人找上他,说他样貌骇人,别人不敢抢他看上的东西,请他替自己去之江港拍货,一次三十两。

这么划算的买卖,严知礁当然一口答应。

三月初一,他成功拍了一次,赚了笔小钱,乐得不行。

到了三月十五,他非但没买到猫睛石,还倒贴了二十两进去,手上的银子一下子吃紧,连去个乡试都很勉强了。

明日是四月初一,又是唱卖会的日子。

严知礁来回数了数手里的银子,只剩下十两,这下连入场费都交不起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向那日那个小伙子一样,卖卖脸,恳求马叔宽容宽容。

他挠了挠下巴的胡子,心知自己不如那小伙子长得讨人喜欢,马叔大概是不会同意的。

他长叹一声,站起身子,望着山崖下的汪洋大海。又到了该出发的时辰,再晚点,就赶不上唱卖会了。

微弱星光下,海面只有小小的浪花,这倒是个很适合出海的夜晚。

严知礁还在踌躇,思考着去或不去。还没等他做好决定,海上的浪花就不对劲了起来。

平静的海面划开了一道不自然的水线,浪花像是被一柄利刃砍断,不止一道,第两道、第三道……漆黑的水线越来越多,自西向东,统一得向着汐山岛驶来。

那可不是山海卫的方向。这么多船,从不知名的方向驶来。该不会是海寇吧?

严知礁数了数海上的水线,足足有四五十道。

这么多海寇,不好!

严知礁慌忙跑下山,喊醒了一家老小,拿上钱财,急匆匆地往海边赶。

走到村口,严知礁年过半百的娘亲回过头,看着生活数十年的小村庄,攥紧了严知礁的胳膊。

“儿啊,你可是要当将军的人,不能只顾着救咱们一家人,这村子里的人,你也得救啊!”

“娘,我又不是将军。再说,咱们家的船就这么大,也装不了一村人啊!”严知礁劝道。

“他们也有渔船,用不着上你的船。”娘亲说道。

“娘,来不及了!”严知礁想拉着娘亲下山,可娘亲用力一挣,细瘦的胳膊硬是从他宽大的手心中拖了出来。

“你要是不喊村子的人!我就不走了!我没有你这样薄情寡义的儿子!”她在村口的石头上坐下,别过头。

汐山岛不小,单他们的村子里,就有数十户人家。严知礁心想,等这样一户户喊完,海寇都冲到村子里了。

可娘亲的态度很是坚决,严知礁只能硬着头皮,老老实实扯着嗓子,挨家挨户地敲门喊人。

夜深人静,村民们结束了一日的劳作,现在睡得正熟。光是把他们喊醒,严知礁就废上了不少功夫,再和这些懵懵懂懂的人说明情况,还有人不相信的,以为他睡糊涂了,做了场噩梦,跑到这里发疯。

喊了半天,总算遇上几个相信他的,齐心协力地帮他一块儿喊。

醒的人一多,村子也总算变得闹腾起来。大伙儿不睡觉了,到处打听发生了什么,消息也一传十十传百得传开去,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整个村子都知道了海寇来袭的事。

愿意信他的人都带上财物,跑到山下的小码头,跳上各自的渔船。

正当他们往海上划船时,耳后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这声音比雷鸣更响,震得整个海岛都晃动了下,海浪也似乎变得更剧烈了。

“坏了,要下雨了!”村民懊恼地喊道,海上下雨是最麻烦的事,行船会难上加难。

“这可不是下雨的声音。”严知礁喊道,“这是海寇的大炮,他们在上岛了!”

“海寇还有大炮?”

“这不是寻常海寇,是装备精良的红夷人,咱们要是跑慢点,小命都不保了!”严知礁说道。

“严大哥,得亏了你啊!”村民投来了感激不尽的目光。

严知礁看着这一切,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这就是做将军吗?感觉还真挺不错的。

“严大哥,咱们现在该去哪里?”

“去找山海卫吧。”严知礁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