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京城锦花开12 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
白朝驹躺在床上, 他已经躺了很久,从二更躺到三更,迟迟没有睡着。
他的脑子还是乱的, 徐奉的一番话,说得他头皮发麻。他在想,或许很多人本不想做违背礼法的事, 而是被穷困压倒, 才不得不做那些事。在这个世上,似乎每个人从出生起,就被标好了价格。
他正想着,眼角的余光瞟到, 窗户晃开了一道缝隙。
大概是我忘了栓上, 夜里起风,把窗子吹开了,白朝驹这样想着。
他整个身子都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外头很冷,他懒得动弹,也不起床,任由窗户一点点被风吹开。
窗缝里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黑影, 白朝驹睁大了眼睛。
他起初以为那是只误飞进来的鸟, 但黑影越伸越长。
那是条人腿。
这条腿轻盈地在窗台上点了下,带动着人影悄无声息地停上窗台。
白朝驹认出了这是公冶明的身影, 疑惑地皱起眉头。
他在干什么?为何深更半夜爬我窗户?
公冶明伸出一只手,举着枚什么东西,往书桌上伸。
“喂。”白朝驹忍不住出声,那只手颤了下,僵停在半空中。
空气沉默许久, 白朝驹忍不住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吵醒你了?”公冶明用气声问道。
“大半夜的,偷偷摸摸做什么呢?”白朝驹问道。
“我把刀取来了。”公冶明说道。
“你真的去衙门了?”白朝驹惊喜地侧起身子,忙不迭地问道,“刘光熠怎么样?方大人有说什么吗?”
“我不能说。”公冶明很实诚地闭紧了嘴巴。
“为什么不能说啊?”白朝驹眉头微蹙。
“我答应他了,不把晚上的事说出去。”公冶明说道。
“和方大人的死,没关系?”白朝驹问道。
公冶明想了会儿,说道:“没有。”
白朝驹眼睛转了转,又问道:“你答应了谁不能说?”
“刘光熠。”公冶明答道。
原来是刘光熠的事,白朝驹想着。
他想要小老鼠帮忙保密,又和方大人的死无关,那只能和唐广仁有关咯。
这个唐广仁,也不是想将方大人的死嫁祸给他,那他一开始执意派人把刘光熠捆走……对了,他去了白象阁,他喜欢男色。那个刘光熠,混是混球了些,样貌也还过得去……
“刘光熠的贞洁保住了吗?”白朝驹问道。
公冶明忽地张大了眼睛,自己明明什么都没说,怎么好像……什么都说了?
“哈哈,我猜对了?”白朝驹惊喜地笑出声来。
“你千万不能往外说。”公冶明嘱咐道。
“他不就是个混混嘛,往外说就说咯,让他也尝尝丢人的滋味。”白朝驹说道。
“如果你说了他的事,他也会把我的事说出去。”公冶明说道。
“你的事?”白朝驹疑惑道。
“我把自己从朝凤门出来的事告诉他了。”公冶明说道。
“你有病吧?”白朝驹险些大叫出来。夜深人静,他赶忙压低了声音,小声责怪道:“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啊?不要随便透露自己的秘密啊!”
“这样他就相信我不会把他的事情说出去了。”公冶明解释道,“而他为了不暴露他的事,也不可能把我的事说出去啊。”
白朝驹想了想,这话确实有点几分道理。但从情理上而言,这种行为简直难以理喻。
“你对个混混这么好做什么。”白朝驹嘀咕道。
“我对他很好吗?”公冶明疑问道。
算了算了,跟这傻子说不明白的。白朝驹无声地叹了口气,把手伸到他面前。
公冶明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手掌。
他记得刚才,唐广仁也对刘光熠做出过类似的手势,这大抵是一种……调情?虽然他不会像刘光熠那样,对着白朝驹的手猛咬一口,但他也不习惯脸被触碰。
他侧头看了看白朝驹。白朝驹在床上半支着身子,眉头微微挑起,赤忱的目光中有几分期待。
他在试探我。
他故意把手放在我面前,又偏偏不碰到我的脸,是想看我会不会主动靠上去,公冶明仔细分析着。
我刚刚的话,好像惹到他了,要是再不满足他,他肯定会生气的。
公冶明犹豫了会儿,俯下身子,把下巴递到面前的掌心上。
“你在干什么啊?”白朝驹忍不住笑出声来。
公冶明侧了下脑袋,把右脸颊也贴给他。
“刀啊,我要刀啊。”白朝驹笑着抓了抓他的腮帮子,“你不是把刀拿来了吗?刺死方大人的刀。”
哦,原来他要的不是我啊。
公冶明直起身子,把刀放到白朝驹掌心。
他刚刚搞什么鬼呢?好像脑袋里哪根筋坏掉了。白朝驹在心里取笑着他,心却跳有点快。
不得不说,他那个样子,还有几分可爱。
公冶明沉默地注视着白朝驹,看他盯着手里的刀,一脸傻笑,不知在开心什么。
“你看出什么吗?”公冶明问道。
白朝驹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对着手里的刀扫上几眼,随口问道:“你没拿错吧。”
“肯定没拿错,这是我从架阁库取出来的,和本案卷宗放在一起。”公冶明说道。
白朝驹左右翻看着手里的银色小刀,这小刀比匕首还短,刀刃仅一寸长,宽度只有半指。刀柄是紫光檀的,尾部镶着黄铜,雕着繁复的花纹。它两侧都没开刃,只有尖端开刃,凶手一定是大力地将刀刺下去,才能洞穿方廷玉的胸膛。
“这不是柄杀人的刀。”白朝驹喃喃道。
“这刀也不是不能用来杀人。”公冶明说道。
“你或许可以。”白朝驹笑道,“但我想说,这柄刀,应当是用来撬茶的。”
“撬茶?”公冶明问道。
“不错,譬如普洱,或是白茶制成的茶砖。得用上这个,才能把茶叶撬下来。这两种都是价格不菲的茶,接待贵客才会用。”
白朝驹说着说着,仿佛想到了什么,又问道:“你还记得,那日在白象阁的九月坊,看到的是什么茶?”
“棕色的茶叶,泡出的水是橘红色。”公冶明说道。
“棕色的茶,应当就是了。”白朝驹深思片刻,眼眸忽地一亮。他有些兴奋地说道:“我好像想明白了,明晚,我们再去一趟白象阁,分别见两个人。”
“见谁?”公冶明问道。
“你去见霜辰,我去见阁主。”
这天夜里,白象阁来了一名奇怪的客人。
漆黑的夜里,他带着斗笠,脖颈上缠着块黑灰色的破围巾,围巾很厚,将他的下半张脸挡的严严实实。透过斗笠和围巾的缝隙,能窥见高挺的鼻梁,和横在鼻梁上的一道狭长疤痕。
“明天夜里,你拿着这五十两银子,去白象阁点霜辰。记得伪装一下,别被认出来。”白朝驹是这么说的。
龟公小心地打量着他。他一身包裹的严严实实,依稀能觉察到几分拒人千里的冷气。像是个江湖浪客。
那身宽敞的斗篷下,似乎藏着什么利器。龟公鼓起三分勇气,正欲开口拦下他,只见他将几枚银锭丢到桌上。
“我要见霜辰。”沙哑的身影从斗篷下传出,宛如地府索命的厉鬼。
龟公刚刚打起的三分勇气被吓回去了。听到这沙哑声音,他想这位江湖浪客岁数应当不小了。
岁数不小,又是在江湖上混的人,多半不好惹。他不来找事,就不错了,既然他指名道姓地要点霜辰,就让他去吧。
龟公收起银子,弯腰对他笑道:“官人,这边请。”
目送着这名怪客进了九月坊,龟公转身,叫齐了白象阁的护卫,将九月坊悄悄地看守起来。
霜辰端坐在案前,见客人进来,他起身行礼道:“官人远道而来,想喝茶,还是酒?”
“茶。”沙哑的声音飘过来。
“好。”霜辰从抽屉里取出一柄银色小刀,又展开包裹茶砖的纸,将小刀轻轻插入茶砖,翘起一撮。
见来客对取茶的手法格外好奇,霜辰坦然介绍道:“此茶名为白牡丹,是千金难求的好茶。其芽叶难得,蒸焙也需极高的技艺,一失火候,便会沦为凡品。”
霜辰将撬下的茶叶扫入竹勺,送入壶中。
那来客三两下解开身上的斗篷,又将斗笠取下丢在地上。
“漫漫长夜,咱们的时间很多,官人莫要着急。”霜辰轻笑道。
话语间,来客把脖颈上的围巾解下来,将面容完全展露出来。
霜辰见过千人千面,在看到这副面孔时,还是愣了下。那是张很年轻的脸,与沙哑粗粝的声音不同,这张脸颇为秀气。尽管鼻梁上有道显眼的疤痕,却也不显得狰狞。
“我听说过,江湖上有不少奇人,甚至有还不老神功。听闻练了此功,人不会老去。”霜辰露出个温婉的笑。他笑的时候,下巴会尖起来,颇具媚态。
“这话你也信?”公冶明两三步走到他跟前,坐下。
霜辰微微挑了下眉。他仍旧很难相信,这副年轻的面孔,会有如此饱经风霜的嗓音。
“官人慢用。”霜辰将沏好的茶水,推到公冶明面前。
公冶明低头凝视着茶杯,许久不说话。
“官人是想让我喂给您吗?”霜辰笑道。
见他仍在沉默,霜辰当他默许了,便靠近过去,胳膊环过他的肩膀,另一手端着茶杯,一点点靠近他的嘴唇。
就在茶杯将要碰到嘴唇的时候,公冶明一把握住了霜辰端茶的手腕,茶杯停下了。
公冶明微微眯了下眼睛,想从霜辰的眼眸中看出点什么。霜辰的眼型长得极好,状若桃花,只平平看向人,就好似含情脉脉。而那对瞳仁,宛若易碎的琉璃,清亮地对着那双漆黑的眼眸。
半晌,公冶明开口道:“这杯茶里,会有血的味道吗?”
第122章 京城锦花开13 小兔子救大兔子,小狐……
“客官说笑了。此茶泡出来, 便是红色。色泽越鲜亮,则茶越好,这是杯上好的茶。”霜辰不紧不慢地说道。
果然如白朝驹所说, 他不会这么容易承认的。公冶明翻着脑海里的小本子,翻着翻着,他找到了下一句该问的话。
“你可认识方廷玉方大人?”
听闻此话, 霜辰的脸色立即变了。
“你都知道了。”他喃喃道。
我都知道了?公冶明茫然地想着, 好在他那双眼睛,向来都透露着清澈的迷茫,这一瞬间的恍惚并未显露出来。
霜辰用能活动的左手,取下自己右手里的茶杯。随后, 他轻轻握住公冶明的手腕, 想拉他松手。可公冶明死死握着他的右手腕,拉不动他。
“你也看出来了,我并无内力,也未曾习过武。否则,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霜辰收敛了脸上的笑。
他不笑的时候,其实更俊气些。他的眉形狭长,又用眉粉勾画出颇显英气的眉峰, 衬得那双琉璃似的瞳仁多了些似泣非泣的落寞, 有种难以言说的孤寂。
公冶明松开了他的手腕,仍由霜辰拉着自己的胳膊, 往下探去。霜辰说的不错,他的确未习过武,手上的力道也不大,只松松地握着。公冶明有把握,哪怕他突然袭击自己, 自己完全能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甚至还能反制于他。
霜辰拉着他的胳膊,一点点移到自己腰带的位置,几乎紧贴着身体。他仍未没停下,还在继续下移。
公冶明稍稍蜷缩了下手指。霜辰细心地注意到了他的慌张,柔声说道:“别怕,我并非要你做下|流之事。”
并非下|流之事?哪怕是公冶明都知道,自己的手放在男子的这种部位,不论换谁来看,都是极其不雅的举动。而霜辰反倒加大了力度,用力摁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贴去。
“你……”公冶明正欲出言阻止,出口一个字,就顿住了。从掌心传来的触感不对,霜辰身上,显然缺失了什么。
“我是残缺之人,可我并非自愿如此。”霜辰淡然地说出这骇人的真相。
“是方廷玉?”公冶明忽地明白怎么回事了。
霜辰微微点了点头,继续道:“倘若有个人,趁你年幼时将你与父母分别,又在你尚未明事理之际,教导你错误的谋生办法。待你长大后,才发觉,自己已无法变得和常人一样了。”
霜辰注视着那双漆黑如死般寂静的瞳仁。在方才的讲述后,漆黑的瞳仁阴燃起星星点点的怒火,令那副从入门开始就波澜不惊的面孔,逐渐流露出隐忍的愤恨。那双宠辱不惊的弯眉微微挑起,显出几分凛然的威严。
“你或许觉得,只因为这些事,我并不该取他性命。”霜辰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举动而愤恨。他偏了下头,避开公冶明直挺挺的目光,眼里含着几分直面死亡的悲凉。
他艰难地扯动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说来也有几分可笑,我本没有决意报复他,毕竟以我的身份,很难从这里出去,也很难接近他。可上天偏偏把一个机会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公冶明忽然打断了他。
“什么?”霜辰笑道,笑里带了几分释然。
“你很难从这里出去,又是怎么把尸体送从柏树胡同送到胭脂胡同的?”公冶明问道。
“我没有动他的尸体。”霜辰说道,“我去换了身衣服,卸掉了妆容,等着束手就擒。可等我回来,屋子里的尸体,血迹,什么都没有了,好像做了场梦一样。但我知道,这不是梦。”
霜辰摊开右手,把掌心递到公冶明面前,他的掌心里有四个月牙形的伤口,已经结痂了。
“我握刀握得太用力,指甲掐破了皮肉,这便是我杀他的证据。”
公冶明环顾了下周围,嗅到数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气息,他转身凑到霜辰耳边,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跟着我走。”
“我会认罪的。”霜辰说道。
“不,我带你离开京城。”公冶明说道。
霜辰愣住了,他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位年轻人,他似乎看起来不像这么好心的人,但非要说的话,他也不像是官府的人。
他更像个游离在世间的游魂,听鬼使的命令行事。他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至少霜辰一开始是这么觉得的。
公冶明戴上斗笠,拿围巾挡住面容,随后,拔出了那柄藏在斗篷下的刀,握紧在手里。
他往前迈了几步,回头看到霜辰还待在原地,便举刀催促道:“跟紧我!”
霜辰看到那柄锋利的刀刃抵着自己脖颈,一时间竟不知道他是真要威胁自己,还是要帮自己。
见他还在犹豫,公冶明忽然放声说道:“倘若你真心求死,那我便在这里成全你。”
此话说得铿锵有力,就像他真掌握了生杀大权一般。
霜辰看到他手里的刀动了,连带他的脚步一起。刀光快如闪电,霜辰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觉得凛冽的疾风向自己迎面而来。他本能得闪身躲避,脚脖子却不知怎么回事绊了下,他整个人摔倒在地。
一柄银色的利刃插在他面前。他这才看到,就在自己脚边,不知何时躺了个人。那人一身黑衣,看他的穿着打扮,像是白象阁里暗中驻守的护卫。霜辰认得他们的衣服,就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他才被迫留在这里。
一只手搀上了他的胳膊,大力把他从地上拉得站起。
“我看你挺想活的。”沙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不在意那些是是非非,只觉得你不像个坏人。”
说话的期间,公冶明接连手起刀落,地上多了三具暗卫的尸体。
霜辰不敢再去数那些尸体。他依稀觉得,正是因为自己的犹豫,才害得这些人一个接连一个的失去了性命。
“好,我跟你走。”他说道。
这里的厮杀有些安静。因为实力太过悬殊,要不了激烈的打斗,这些把命卖给白象阁的护卫们便被一刀了结。就像是刀,只是消耗品罢了,迟早有一天,会被更锋利的刀取代。
阁主端坐在二楼,他见白朝驹一人过来,心里有几分窃喜,也有几分狐疑。
那个陪伴在他边上的刀,究竟去了哪里?是悄悄隐藏起来了?还是另有用途?
“阁主,我把刀取来了。”白朝驹泰然自若地上前,双手将那柄小刀奉上。
他看出了阁主的疑虑,解释道:“我的朋友身体抱恙,今日没有一同过来。”
阁主抬手,接过白朝驹手里的刀,举到面前看了看,微微颔首。
“你看出这柄刀了吗?”他笑着问向白朝驹。
“这柄刀,应当是九月坊的。”白朝驹答道。
阁主微笑颔首,又问道:“那你以为,是谁害死了方大人?”
是霜辰的动的手,凶器在此,已经很明了了。
白朝驹抬头看着阁主眯起的眼睛。这个人显然比自己更清楚霜辰的所作所为,他在满足自己好奇的同时,巧妙的将唯一能够指向凶手的证据回收了。
但白朝驹还留了一手,他命公冶明伺机带走霜辰,只要霜辰良心未泯,愿意认罪,此案还有了解的机会。
白朝驹话锋一转,沉声道:“阁主,我将刀交给了您,按照约定,您应当给我透露些方大人的情报才对。”
“我看你知道的挺清楚了。”阁主笑道。
白朝驹说道:“但我还想知道,方大人为何要请阁主帮忙假死。”
“此言何意?”阁主微微皱了下眉头。
“阁主,那日你说我是公主的人时,我就料想到了。您既然宣称,我是公主的人是值钱的情报,那自然就说明,您必定不是公主的人。您既然不是公主的人,又操纵着如此大规模的情报网,想必和姚大人有关。我先前在江南时,就得知姚大人暗中结识不少江湖门派,其中有一朱雀门,精通各类药剂,而有一味药,便能令人假死过去。”白朝驹说道。
“那这与方大人有何关联呢?”阁主问道。他问话的语气并不恼,反倒有几分温和,像是在问自己的孩子。
“阁主应当不知道,有一捕快的母亲得了痨病,他暗中取了方大人尸身的血想给他母亲服下,他母亲也因此归西。而我在得知阁主同姚大人有关时,立即想到了假死的事,再次找上那名捕快,将假死的解药给他母亲服下。这本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做法,不料他母亲竟真的苏醒过来。因此我能肯定,方大人中的并非致命之毒,而是假死过去的药。这件事,一定是通过阁主您,才能完成的。”白朝驹说道。
阁主低头浅笑了下:“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我还真未料到,当年那个闯进朱雀门密室,窃走药谱的愣小子,竟然是你。”
“阁主,我话都说道这份上了,您可得说说方大人的事吧。”白朝驹问道。
这个小子,的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阁主表面是波澜不惊的微笑,心里有几分惊叹。他本欲将方大人中的毒是假死一事告诉白朝驹,作为帮自己回收物证的奖励,不料这孩子竟自己摸索到了,这让他有点猝不及防。
不过孩子毕竟是孩子,竟然去关心一个死去的人的消息,这简直毫无价值。
“方大人为何假死一事,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无非是皇上复位,他自知和泰和帝走得近,担心被拿来开刀。加之他这副业收入不少,为官上朝又苦又累还战战兢兢,便找上了我,请我帮他假死脱身了之。若是运气好,还能栽赃先前就有恩怨的刘家一把。”阁主三言两语解释道。
“这种消息,你去找几个他身边的人打听打听,家丁也好邻居也罢,就能知道他已安排家眷离京回了老家。京城方府空空荡荡,也不能得出他想脱身的结论了。”阁主说道。
“在下受教了。”白朝驹拱手谢过,又说道,“既然阁主说,这消息不太值钱,那能否容许我再问一个值钱的消息?”
这孩子还真有点意思,阁主被白朝驹胆大包天的提问逗笑了。他的确有点好奇,这孩子想问的消息,是怎么个值钱法。
“那你可想明白了,我只再回答一次。若是这次的消息仍旧不值钱,我也不回答别的了。”
“这次的消息于我而言未必值钱,但于阁主而言,必定值钱。”白朝驹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说着。
阁主收起笑意,坐直身子,正色道:“你想打听我的消息?”
“不错。”白朝驹坦然道,“我想知道,霜辰于阁主您,究竟有什么恩情?”
听闻此言,阁主再度露出了笑容,是个温和中藏着些许得意的微笑。
第123章 京城锦花开14 你还有没有把我当亲哥……
柏树胡同贴近白象阁的墙头, 冒出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公冶明扒在墙头,往黑漆漆的街上探了探了。夜过三更,就连白象阁里也是一片死寂, 外头的胡同里更是杳无人迹。
眼看四下无人,公冶明伸出手,要拉着霜辰翻过墙头。就在这时, 白象阁点着栀子灯的大门里, 忽地跑出一个少年。
公冶明猛地缩回了脑袋,把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藏在墙后。
霜辰离奇地看着他,做了个“怎么了?”的口型,心里格外好奇, 究竟是什么人能令他吓成这样。
“啊呀……”墙外头传来一声感叹, 那声音很年轻,音色明亮。
“怎么跑这么快啊。”那声音又感慨了一句。
他在找谁?不会也在找我吧?霜辰小心地看向公冶明,见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额角却满是细汗。
公冶明觉察到了霜辰的视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墙外又传来那个嘀咕的声音:“该不会直接带去公廨了吧?”
话音落下,接着是轻快的哼唱声。那少年哼着歌,渐行渐远了。
不就是个神经大条的小孩吗?霜辰疑惑地想着。
公冶明长出了一口气, 站起身, 拉住霜辰的胳膊,带他一同翻过墙头, 往城墙的方向跑去。
白朝驹在公主府转了一圈,发现公冶明还没回来,心里一沉。
他在公廨没看到什么人,以为公冶明是将霜辰带回了公主府。现在一瞧,公主府里也没有他的身影。
那只有一种可能, 他带着霜辰跑了。
他竟带着霜辰跑了!真的是疯了!先前他做些奇怪举动,至少是我没提醒到的,还算情有可原。这回,我明明令他看好霜辰,他居然带着人跑了,居然不听我的话了?
真是反了天了。
白朝驹又在院子里气鼓鼓地转了一圈,确认根本没有他的人影后,觉也不睡了,找了个栏杆倚着。他要等公冶明回来,逮住他问个究竟。
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就在这时,屋檐上出现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三两下闪过墙头。白朝驹赶忙起身跟上去。
公冶明的轻功不算太快,胜在步伐鬼魅,在公主府里上窜下跳,路线很是狡诈,屡次三番想把身后的人甩开。
可白朝驹也不是吃素的,他的轻功更快,加之对公主府的地形也很熟悉。他死死咬着面前的人,俩人距离越来越近。
眼看就要追上他,公冶明又忽地一个迂回,窜到屋檐边上的大树上,还绕有介事的回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
白朝驹终于对这场无休无止的追逐失去了耐心。不论怎么说,他们俩毕竟都住在这府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躲这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有意义。
他无奈地对着树上的人喊道:“你到底跑什么啊?”
“你追我。”沙哑的声音从树杈上飘来。
“你不跑我不就不追了吗?”白朝驹喊道,“这么害怕被我追上,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没有亏心。”公冶明说道。他对放走霜辰的事自是问心无愧,但他知道白朝驹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没有你就停下啊!”白朝驹说道,见面前的人再次一个转身,缩到屋檐下方的墙里,偏要躲着自己。
“我不追了!”白朝驹停下了脚步,站定在屋顶上,格外严肃地说道:“你自己出来见我,不然我要生气了!”
“快一点。”白朝驹对着屋檐下面喊道,他能肯定公冶明还藏在里面,根本没有跑远。
“我数到三……一……二……三……”
“三”的尾音将要消散,屋檐下面总算跃上个人。
“到底怎么回事?”白朝驹注视着公冶明,目光有几分深沉。他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了,但他偏要公冶明自己说出来。
“我让他走了。”公冶明小声说道。这话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帮助他逃跑。但他故意含糊其辞,觉得这样能显自己没管那么多闲事,但依旧没掩盖最终的事实。
“你,知道自己放走了真正的凶手吗?”白朝驹敏锐地捕捉到问题的关键。他其实很生气公冶明莫名违背了和自己的承诺。但他隐约觉得这背后有什么隐情,于是克制住了内心的暴怒,保持一种冷静的语气柔声问道,生怕吓得这只畏畏缩缩的小老鼠不敢说话。
“嗯。”公冶明点了点头,依旧是不到关键时刻不肯多说一句的毛病。
“为什么放他走?”白朝驹继续问道。
“我感觉……他不是坏人……”公冶明含糊的解释着,他其实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救霜辰走,他只是单纯地很想救他。
但只因为他不是坏人,杀死了人,就可以被宽容吗?既然他杀死了人,他就不能算好人吧?
公冶明现在才想到这些疑问,他感觉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于是小心地看向白朝驹:“你罚我吧。”
“你是该罚。”白朝驹狠狠拽着他的衣领,“这么大的事,就私自做决定?咱们可是在京城,不是在别的小地方,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这里有无数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而你随随便便放走了凶手,你让顺天府的官吏怎么交差?公主让你及冠,是让你私自做这种事吗?你多少也找我商量下吧?你看看你现在,连哥哥不叫了。当初口口声声说要和我一起,却连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去做,你还有没有把我当你亲哥啊!?”
公冶明看着白朝驹愤恨的模样,一时不知道该说话还是不该说话,似乎不论是那种选择,都会令眼前的人更加恼火。
他最终选择点了下头。
“我真不该给公主提议,让你提早及冠入学的。”白朝驹看着公冶明一脸懵懵懂懂,黑漆漆的眼睛似看非看地对着自己,深深地叹了口气。
至少态度还是好的。白朝驹忖思片刻,嘱咐道:“你去偏屋自罚。等公主回来,或许能看在你自罚的份上,消点气。”
“好。”公冶明答应道。
三日后,陆歌平从江南回到了京。出发前,她已听闻白朝驹在帮刘胥之跟进案件,帮忙还他儿子清白的事。
陆歌平应许了白朝驹去办此事,她有她的谋算:若能因此令刘将军欠自己一个人情,未尝不是件好事。
只要别惹出别的乱子。
她一回到府中,就把白朝驹喊来,问问这事究竟办得如何。
“公主,害死方大人的并非刘公子,而是白象阁的头牌。”白朝驹仔细斟酌着说辞。
“交给顺天府了吗?”陆歌平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问道。
“让他逃跑了。”白朝驹说道,小心打量着公主的神情。
“你们俩个人一起,还让他跑了?”陆歌平眉梢微挑,她看着白朝驹,眼神很是质疑。
“霜辰有白象阁主帮忙。阁主是姚大人的人,他有着全京城最大的情报网,是个很难缠的对手。”白朝驹避重就轻地说着。
将这两则消息前后叠加起来,陆歌平应当就能认为,是白象阁主出手利用情报网提前听到风声,让霜辰先逃跑了。
但白朝驹心里很清楚,这两则消息,一丁点儿因果关系都没有,阁主从始至终都不想放走霜辰。
那天夜里,他问霜辰对阁主有何恩情,阁主是这样说的:
“我是个生意人。你或许不知道,像他那样的头牌,能带来多大的价值。那方廷玉本就要退隐江湖了,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分别。但霜辰不一样,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是我最赚钱的宝贝,我自然要保护好他。”
阁主摩挲着手上的玉指环。白朝驹这才发现,他手上,脖子上带着不少珠宝,或金或玉,看起来都价值不菲。
白朝驹沉默许久,露出一抹稍显复杂的微笑:“像霜辰这般国色天香的男子,的确天下难寻,也难怪阁主如此保护他。”
“不。”阁主否定了他的说法,“你看到过他的眼睛吗?”
“眼睛?”白朝驹仔细回想起霜辰的眼睛,他只记得那是双极生得好看的眼睛。
“他的眼眸,不论多么撩人,总带着三分悲凉。”阁主说着,眼里流露出几分宠溺,像是说自己最喜欢的藏品,“年前来的那个孩子,论美貌,不输于他,甚至他更年轻。可那孩子看人的眼神不好。他是猎手的眼神,不是猎物的眼神。来这里的客人,寻找的是猎物,而不是猎手。他成不了头牌,也比不上霜辰。”
“阁主说的那个孩子,可是徐奉?”白朝驹问道。
“是这个名字。”阁主颔首。
“我倒是以为,猎手的眼神也不错。”白朝驹坦言,“征服猎手,比征服猎物,更令人有成就感。”
听闻此言,阁主嗤笑道:“你会来这里吗?”
“我不会。”白朝驹说道。
“那不就得了。喜欢征服猎手的人,不会来这里。”阁主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带霜辰走,想说服我把徐奉培养成下一个霜辰。我不会让你带走霜辰的。除非……”
阁主往前探了下头,眼眸含笑的看着白朝驹。他的眼神和徐奉侍奉人时的眼神像极了,是猎手在观赏猎物。
白朝驹自信公冶明可以带走霜辰,为了不暴露同伴的行踪,他只能继续陪阁主演戏。
“除非什么?”
“除非,你留下来替他。”阁主说道。
“我不可能留下!”白朝驹果断拒绝道。
“不错。”阁主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是猎物的感觉。”
原来我也是猎物吗?白朝驹恍惚地想着,他以为自己表现地足够强势了。可强势与否,似乎不能决定猎物和猎手的身份。
“霜辰也是一样,他也不想作为这里的头牌。确切来说,他不喜欢这种谋生的方式。只是他比你更悲惨些,若是离开这里,他别无去处,他的家已经没了。你不如放过他吧,他也是个可怜人。”阁主说道。
“不,杀人偿命,他已经脏了自己的手,就不是可怜人了。”白朝驹坚定地说道。霜辰于他没有恩情,他也不想因为阁主的只言片语而就此放过霜辰。
“那你以为,方廷玉就一定无辜吗?他一定没犯下过滔天大罪吗?”阁主问道。
白朝驹沉默了,他正欲开口询问,阁主却说道:“你问话的机会已经用完了。若是还想知道,我倒有另一个条件。”
“我不会留在这里的。”白朝驹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留下。我也没想强迫你。”阁主轻快地笑道,“我说的,是其他的条件,你不妨听听?”
“什么条件?”白朝驹问道。
“成为姚大人安插在公主身边的眼线。”霜辰笑着,眉眼弯弯,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他见白朝驹欲要张嘴,赶忙接上一句:“不用急着拒绝我。你先回去想想,等你想清楚了,随时都能来找我。”
第124章 京城锦花开15 得亏公主没看见……
“白象阁主, 嗯。”陆歌平若有所思地回味着,她没有深究白朝驹方才的说辞,倒是对阁主的身份有了兴趣。
“白象阁主, 应当是邱绩那个瘸子,他的确是姚望舒的人。”陆歌平笑道。
“瘸子?”白朝驹疑惑道。
“你没发现他是个瘸子?”陆歌平笑道,“你见他时, 他应当一直坐着, 从未走动过吧。”
“还真是这样。”白朝驹应道。
“今昔不比往昔了。他好端端的一个才子,双腿被废后还不安分,居然做起了鸨王的营生。”陆歌平摇了摇头,对白朝驹嘱咐道, “你得提防着点他, 此人城府极深,不是你能对抗的。”
“我记住了。”白朝驹连连点头,又说道,“关于霜辰逃跑一事,公冶明还在偏屋自罚,恳请公主宽恕他。”
陆歌平沉默了。
白朝驹心虚地看着她,心里清楚, 按小老鼠那个呆样, 怎么可能想到自罚减罪这种高招?他生怕被公主挑出漏洞,质问自己。
“嗯, 你让他别自罚了,凶犯跑就跑了罢,世事并非都能万无一失,县令应当能理解。”陆歌平的反应很平静,她似乎真信了白朝驹的话。
“好, 我这就去劝他。”白朝驹表面平静,心里却欢喜地很:公主说这事过去了,太好了。
他往偏屋轻快地小跑过去。
公主府的偏屋原本是给家丁住的,后来因为位置实在太偏,家丁们也住不习惯,那间屋子就空出来了,堆放些杂物,成了个仓库。
白朝驹其实没正式进过偏屋,只知道有这个地方。当他跑到偏屋前时,被屋子潦倒的模样惊了下。
那屋门前长满了枯黄的杂草,一些比门框更大的杂物堆放在门前的空地上,只给正门留下越一人宽的位置行走。
白朝驹心里有点发慌。他觉得这屋子,实在不像是能住人的。他有些后悔让公冶明待在这里自罚的决定,不知他这几日睡得好不好。
往门靠近,听到屋里传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白朝驹轻轻敲了敲门,说了句:“我来看你了。”
也没听到回响,只有吱呀吱呀木头摇晃声。这声音富有节奏,正说明有人在里面。他到底在干什么?白朝驹好奇起来,一使劲推开了门。
屋里的情况简直一片混乱。
不是杂物堆放的问题。那些杂物堆放的的确有些散乱,但都放在屋子的一角,留出中间大片的空地上,洒满了散乱的书籍。大多书页脱了线,碎成一张张写满字的纸,东一张西一团的落在屋子各个角落。
还有墨。白朝驹一瞬间都怀疑他是不是不会研墨,可自己分明教过他要怎么研墨,他一眼就撇到丢在地上的砚台,墨锭不知去了哪里,地上四处是飞溅的墨滴,和皱巴巴是书页混在一起,把纸染成黑灰色。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坐在屋子正中心的椅子上。那是把摇椅,椅子腿是两道弧形的弯木,坐在上面摇摇晃晃的。他反跨坐在上面,双手抱着椅背,一前一后晃动着身体,椅子发出吱呀吱呀有节奏的声响。
“你……”白朝驹先前的后悔顷刻间一扫而空,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没让公主一块儿过来,真是太好了!要是被陆歌平看见这样的场面,看见这家伙不仅没有一点儿悔过的样子,还把屋子弄得一团糟,那才是真的露馅。
他三两步走上前去,把坐在摇椅上的人一把拽下来。
“你不是在自罚吗?你不爱装样子也就算了,干嘛把屋子搞成这样?”白朝驹怒道。
他见公冶明垂着头,不肯看自己,一副很没礼貌的样子,就一把掰起他的下巴,逼他抬头看着自己。
这一掰,掰出了一双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
白朝驹还是心软了一瞬。哪怕面前这家伙实在太不识好歹,也看不会别人脸色行事,但他毕竟哭过了。
哭过了,或多或少算是反省过了,这样,应当可以原谅他了吧……
就在白朝驹发愣的瞬间。没有一丁点儿预兆的,公冶明突如其来的,闪电一般的,把自己嘴唇贴到了白朝驹的嘴唇上。
“啪!”空气中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清脆且洪亮,绝对不是接吻发出的。
白朝驹一脸的懵逼且震惊,目光对上面前那个同样懵逼且震惊的人。
公冶明的左脸红了一大块,依稀看出是个巴掌的轮廓。他的表情倒是分外冷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但从他那分外清澈的眼神来看,他应当是被打懵了。
“你在干什么啊?”白朝驹觉得他是真的疯了,他先前好歹还会问问自己,征得自己的同意,现在连问都不问,直接就动嘴了?还没有一点点预兆,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况且,现在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他到底把我当什么了?不会是去白象阁去昏头了,以为我也是霜辰,可以随他调戏吗?他不会对霜辰也做了这种事吧?
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反省!白朝驹得出了这个结论。
一瞬间,他都不想把陆歌平的话带给他,让他从偏屋里出来了。
就在白朝驹出离愤怒,把拳头握的吱吱响的时候。公冶明微张了下嘴,有很轻很轻的声音飘出来: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什么?”白朝驹气还没消,听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
“我把坏人放走了,会被拿去抵罪,我比他还不干净,我完蛋了……”公冶明说着说着,眼睛更红了,眼泪克制不住地大颗大颗往下掉,滴在地上的书页上,顷刻间浸湿了一大片。
原来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啊。
白朝驹看他这副样子,属实有几分可怜,也不好再责怪他了,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取出怀里的帕子,塞到他手里。
“我没跟公主提这事。”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又没有发出声音。
白朝驹看他握着帕子在手掌里摩挲,磨磨蹭蹭地想擦又不敢擦,就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帕子往他脸上糊。
“公主说,这事就当过去了。”白朝驹说道,也不管他痒不痒,直接拿帕子在他脸上大力搓了一圈。再拿下来,眼泪是没了,但整张脸都被搓红了。
公冶明抬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看着白朝驹许久,像是在消化方才的话。半晌,他问道:“那我呢?”
“你可以走了。”
话刚出口,白朝驹瞥见满地的书页,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说道:“你先把这屋收拾好,别被公主看到一团糟的样子。”
他看到公冶明懵懵懂懂点着头,心里没有半点着落,长叹一口气,无奈地俯下身,帮他一起把地上的纸和墨点收拾干净。
有些纸张已经粘在了地上,扯起来的时候,会在地上留下一圈毛边,说明先前湿透过。还有些纸皱皱巴巴的,到处都是泪花的痕迹,连墨点也是,深一颗浅一颗的留在地上。
“你不会……哭了三天吧。”白朝驹小心地问道。
“没有。”公冶明说着,一把抓住白朝驹捡拾的胳膊。
“怎么了?”白朝驹不得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疑惑地看着他。
“你,出去。”公冶明说道。
怎么还不要我帮忙呢?白朝驹心想着。
他侧眼看了眼靠墙角的位置,那里也散落着一些书页。他先前以为那是揉皱的纸团,这下靠近了,才发现,那些纸团是湿透后皱起的,皱成一团一团的模样,也不知道湿过几次。
他看了会儿,见公冶明不收拾了,站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眉头微皱,决意赶自己走。
“好好,我在外面等你。”白朝驹答应道。
他走出木门,在外头一人宽的小道上站定,望着天空发了会儿呆,心里酸酸的。
那个笨蛋,不会真以为自己被抛弃了,所以才哭得那么伤心,白朝驹想着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嘴唇。
刚才蜻蜓点水般的一下,留了点温热的感觉。
好像不该打他的。白朝驹后悔地想着。
他应该也不太清楚自罚意味着什么,可能是真着急了,生怕就此死掉,才对自己这样。
单让他亲一下,也没什么损失。
就一会儿,公冶明已经把屋子收拾好,拿衣服兜着一堆纸,从里头出来。
他用力地从狭窄的路挤到白朝驹面前,站定,伸手在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银制的圆形小盒子,递到白朝驹面前。
“怎么了?”白朝驹疑惑地接过,那盒子冰冰凉凉的,里头透出一股花香。
“这是霜辰送给我的,他没说是什么,但应该是好东西。”公冶明说道。
霜辰?白朝驹似乎猜到这盒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了。他小心地打开盖子,里面是白色的近乎油脂般的膏状物。他慌忙合上盖子,收到怀里。
“里头是什么?”公冶明好奇地问道。
“是香膏。”白朝驹随口答道,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他既然问自己这是什么,还好,还好,他还没和霜辰做过什么。
公冶明看着白朝驹飞快地把“香膏”收入怀中,脸上还挂着笑,心里得出了结论:他很喜欢这个礼物。
白朝驹看见他漆黑的眼里露出几分悦色,脸色也红润起来,已无方才难过的样子。
“你刚刚对我做的事……”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眼眸里欣喜顷刻间消散了,再度回想起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感。
“不能对别的人做。”白朝驹一本正经地说道。
公冶明连连点头。
“只能对,喜欢你的人做。”白朝驹又补充道。
公冶明怔住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不喜欢我?”
“我不是……唉,我说的是那种喜欢。”白朝驹解释着。
“喜欢还分那么多种吗?”公冶明不解。
“对啊,你想啊,父母之情,兄弟之情,男女之情,肯定都不一样啊,你会和父母做这种事吗……”
白朝驹开始了他长篇大论的解释。公冶明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想得都是:他又在骗我,他还是没那么喜欢我。
第125章 五雷神机图1 姚大人有个好提议
正如陆歌平预料的那样, 霜辰逃跑的事并未引起注意。因为几日后,另一件更大的事轰动了整个京城。
顺天府典史唐广仁引咎辞官。典史跑了,这案子也就此搁置下来。
唐广仁趁着天蒙蒙亮, 就坐在马车里悄悄出城。过城门时,官吏拦下他检查路引,他被迫在车窗里露出了脸。
就在这时, 不知哪个眼尖的喊了声:“是那个伤天害理的老色鬼!”
唐广仁慌忙把头缩回车里, 只听到车厢的木板上传来砰砰的撞击声,那是一些早起的“暴民”,把手里揣着的东西往车上砸去,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快走!快!”唐广仁对车夫催促道, 马车忽地加速往前猛进, 一时间他身子不稳,险些从座椅上摔下来。
就在这时,从车窗外头飞进一根油条,油条蓬松酥胀,又吸了满满汤汁,好巧不巧撒了唐广仁一身。
外头有人起哄了句:“真漂亮!”
“哪个不长眼的,丢这么准。”唐广仁气急败坏地抱怨了句, 声量不大, 却被车夫听到了。
那车夫扯着本就大的嗓门喊道:“唐老爷,你若不催我那一下, 这玩意儿根本飞不进来。”
唐广仁自知理亏地闭了嘴,事到如今,连区区车夫都能挤兑自己,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大抵也只有他自个儿认为自个儿是虎。事实上,他的“光荣事迹”已经被陆铎在早朝上宣告给众多大臣, 以示警戒。而他本人,也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陆铎讲述了唐广仁惯用独道手段“审问”疑犯的癖好,有时仅仅为了“审问”,不惜捉拿一些和案件毫无关联的无辜少年,以满足一己私欲。
罢了,陆铎看向一直低头的姚望舒,提醒道:“顺天府作为京城的衙门,理应给大齐各地衙门树立榜样,却闹了这样的笑话。姚爱卿公务繁忙,引荐人才这种事,交予他人去办也罢。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怕就怕唐广仁这般道貌岸然之徒,坏了爱卿的名声呐。”
姚望舒低着头,露出略显花白的顶发。他脊背微微隆起,慈眉善目,倘若不说他内阁首辅的身份,大抵没人会将这样一个看起来分外随和的老头放在眼里。
他明白陆铎此言意在警醒自己,俯首应和道:“微臣谨记。”
陆铎两眼含笑地注视着姚望舒。他其实并不愿过多怪责这位权高位重的首辅大人。他可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半数以上的大臣都受他提携,剩余的,也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恩情。
哪怕是陆铎,现在也倚仗着他。
十年前,他离京之时,姚望舒刚任首辅之位不久。当时的朝中上下,还都是徐温的学生。十年时间,整个朝廷上下大换血。姚望舒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中重臣实至名归。朝中大小事务,系数经由他手。
陆铎刚归位时,还不完全信任这位德高望重的朝中重臣。毕竟趁着自己失踪后找陆镶继位,就是姚望舒出的主意。
可一但勤政多日,他就发现,这位首辅大人实在太过好用。
姚望舒与徐温不同,他很会说话,哪怕是谏言,他的说辞也比别人好听一万倍,这点让陆铎格外喜欢。
几个月过去,陆铎便完全地信任这位首辅大人。他甚至能宽慰自己:十年前的事,这朝中上下所有人,谁又能脱得开干系呢?归根到底,姚望舒也已重新认主。像他这样随和勤恳帮自己处理政务的首辅,说话还中听,已经是万里挑一。
更别说,他还有不少值得称赞的想法。
“姚爱卿,朕听说,你有一为国为民的好计策,不如就此说说,也让诸位爱卿一起听听。”陆铎笑道。
“是。”姚望舒颔首。
他挺直腰板,目光坚定毅然:“近十年来,西北战事不断,鞑靼屡次侵犯我大齐疆土,边境百姓苦不堪言。两年前,尤启辰将军提议制造大口径的火炮五雷神机,用于击退鞑靼。一个月前,十台五雷神机刚安置到沙洲,就遇上鞑靼来袭,效果甚佳,鞑靼骑兵在距离沙洲城墙十里远的位置就被迫撤退。微臣以为,此等妙物,若能安置在边境各州,鞑靼定不敢再犯我大齐。”
“姚爱卿果真心系天下,为国为民。”陆铎称赞道。随即,他转头看向工部尚书兼内阁次辅的谨身殿大学士冯关,建造火器的事宜需靠工部安排。
“冯爱卿,此乃国家大事。得好好落实下去,若有任何困难,都与朕说。”陆铎说道。
“回皇上的话,大齐边疆有成百上千个州县,若是每个州县都安置,怕是笔不小的开销。”冯关说道。
“一台五雷神机炮造价不过二十两白银,国库的银子难道不够用吗?”陆铎问道。
此言一出,底下众大臣面面相觑,无人敢答话。
户部尚书徐春辉率先说道:“皇上有所不知,去年永嘉县大闹水灾,救济灾民费了不少银子。开春时微臣请人算过,今年也是雨水茂密之年,不愁旱灾,但愁水灾。冯大人担心工部开销过大,万一再遇上灾情,恐怕还得苦了百姓。”
“这样吧,冯爱卿,回头你和刘将军商量下,划出边境重城。优先供应五雷神机炮,这样费的银子也少些。关于赈灾的事,朕才刚刚归位,朕就不信老天这么不给面子。倘若真有灾情,银子不够,就拿朕的内库来补,这样冯爱卿可放心了吧。”
“陛下考虑周全,臣一定尽心去办。”冯关拱手道。
“好,还有其他要事吗?若是没有,今日早朝就散了。”陆铎环视众人,见大伙儿并无异议,便宣布退朝。
他并未发现,坐在一侧的陆歌平眉头微蹙。她似乎有话想说,但终究未说出口。
大齐现今并非没有火炮,在十年前,就有西洋商人进贡来的佛郎机炮。那帮人猫睛鹰嘴,体貌怪异,且来历不明。尽管进贡的佛郎机炮威力巨大,但大齐仍旧对他们有几分提防。
现今,大齐能在佛郎炮的基础上,自主研制出威力更大的五雷神机炮,这的确是可喜可贺的事。
但造价未免高出得太多。
陆歌平在收缴鬼车门的火器时,也收编了不少那里的工匠。这些工匠都是倒霉人。杨坚蒙骗他们,说皇上开放了权限,现在不止是中央锻造局能锻造火器,各个卫所也能自己锻造。
那些工匠多数是永江人,背井离乡在中央锻造局干活,听他这么一说,纷纷跟着他回到永江行省,到离家更近的地方干活。谁知道一下成了私造火器的反贼,险些被拉去杀头,得亏中途被陆歌平派人救下。
陆歌平几乎收容了所有工匠,她从他们口中打听到不少火器的信息。佛郎机炮的造价,小的十一二两,大的也不过十五两一台。
而五雷神机炮的造价,则涨到了二十两一台。单看这数字并不夸张,不过加了区区五两。但若是按倍数来算,则多了三成有余,成百上千架的去算,就是不小的开支了。
更何况佛郎机炮的性能并不差,这五雷神机炮,真比佛朗机炮好用那么多?
陆歌平目前也没有证据,只能默默按捺住心中的忧虑。她知道,陆铎向来自傲,自己若贸然向他提出这些疑虑,他定会认定是自己太过多疑。
倘若能拿到五雷神机炮的图纸就好了,将锻造图纸交与工匠一看,便知道是否真的值得。
于是,陆歌平回到青枫轩,喊来了白朝驹,准备让他和公冶明一同潜入中央锻造局,将图纸偷摸出来。之后的事,她会和冯关解释清楚。
“公主,这样不好吧?”白朝驹说道。
陆歌平料到他会拒绝自己,毕竟是李默的徒弟,循规蹈矩自有一套。
她也不恼,微笑道:“那我给你三日时间,你想办法把图纸取来。若是取不来,就按我说的做。”
三日时间,想个不偷不抢,从中央锻造局取得五雷神机炮图纸的办法,难。
白朝驹揉着脑袋,从青枫轩走出,远远听到楚月轩里传来吵闹的声音。
楚月轩是陆隶翎现住的地方,陆歌平听说自己这位侄女要在京城呆段时间,就把公主府里景色最好的屋子腾了出来。
这楚月轩离青枫轩很近,离白朝驹和公冶明住的群房有些距离,若非他今日来青枫轩一趟,恐怕也听不到这里的动静。
只是那响动不太对劲,白朝驹耳朵灵,隐约听到那是个男子的声音,甚至有几分耳熟,像是刘光熠的声音。
他这回一路闯到小陆郡主的住所,声响还这么大,陆隶翎不会有危险吧?白朝驹想着,快步走了过去。
才刚到楚月轩门口,陆隶翎的贴身丫头彩凤就对他说道:“白哥哥,你快去看看,那刘大少爷,又在对主子撒泼了。”
“刘公子怎么进来的?”白朝驹问道。
“你进去就知道了。”彩凤说道。
白朝驹听她的话,敲门进去,一进门便了然。
这楚月轩里,不止有陆隶翎和刘光熠两人,还有个默不作声的公冶明,站在一旁,看着俩人。
刘光熠还在大声叫嚷着,宣扬着他的侠义之举:“真不是我吹嘘,要没有我起这个头。那些个少爷郎,一个个细皮嫩肉,说话都支支吾吾的,不知几时才能拆穿那姓唐的恶行!我这次干得漂亮吧?看在我这英雄气概的份上,牵下妹妹你的手,这点要求可不过分吧?”
“想得美!”陆隶翎果断拒绝道。
“你为什么这么拒绝我啊!”刘光熠那股痞劲又上来了,“那姓杨的,也牵过你的手,我牵一下又怎么了!”
他说着,胳膊跃跃欲试的要往陆隶翎手臂上拉去。看着他大吼大叫的样子,陆隶翎赶忙往后大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见到陆隶翎眼里流露出的惶恐不安,刘光熠终于想起那天夜里,想起了那时束手无策的自己,面对唐广仁有多么的恐惧。
他正欲收起蠢蠢欲动的胳膊,胳膊还没收回去,一个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到他的膀子上,砸得他的肩膀险些脱臼。
刘光熠捂着挨打的肩膀,委屈地对白朝驹怒吼:“你为啥打我?”
“下次再乱动手,就不止这一拳了。”白朝驹恶狠狠地威胁道。
刘光熠悄悄侧眼,看向公冶明,想求他帮忙说两句话。可公冶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注视着白朝驹,眼里根本没有其他人。
他微扬着下巴,漆黑的眼眸透着些期待和得意,看到白朝驹向自己走来,眼里的期待更重了。
而白朝驹的眉头还没散开。他在公冶明身边靠定,低声责问道:“你把这混球带进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