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京城锦花开2 猜猜谁是受害者一号……
白朝驹回到公主府的住处时, 满脸写着疲惫。他和林挚一同晚去,被先生惩罚,在门口站了一上午。
身体的疲惫倒还好, 毕竟他也算半个习武之人,站上半天不算什么。但他的内心很疲惫。
他向先生解释了来龙去脉,还恳请先生替林挚主持公道, 惩罚那些把他丢下井的人。先生不仅对他不理不睬, 还暗讽他若是不喜读书,回家就好,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国子监会安排他结业。
白朝驹很不爽:我又不是读不了书, 怎么就认定我不行了?
他一肚子烦闷地走到住宿, 见公冶明已经在里面了,他换了身常穿的黑衣,站在院子空地上,拉着一柄长弓。
“这么勤奋?”白朝驹惊道,“你洗完澡了,还练习射箭,一会儿不就又出汗了?”
“我没洗澡。”公冶明说道, 低头捡起杆箭, 架在弓弦上,瞄着十步开外钉在树杈上的一块破布。
“没洗澡?这衣服不是都换了?”白朝驹看向那件晾在衣杆上的白衣, 湿湿的滴着水。
“衣服脏了。”公冶明说道,手指一松,箭顺势而发,钉在破布上,距离中心一寸远。
白朝驹走上前去, 翻了翻那间挂在晾衣杆上的白衣。白衣已经被洗干净了,没留下什么脏点,但有一道很长的裂口,从肩上直到腋下,仿佛要把整个袖子扯下。
“你被人欺负了?”白朝驹问道。
“没有。”公冶明说道。
那这口子怎么来的?白朝驹疑惑地想着,他又绕着公冶明走了一圈,把他上下仔细看了遍,没见到什么伤口。
算了,想想他的身手,也不是会被人欺负的样子。白朝驹没再多问,往屋里走去。他翻开一册书,默读起来。
翌日,京城武学的先生把学生们带到一处空旷的场地。
昨日,他们就在这片场地上练习骑射。
因为学生是武将弟子,步射是从小练起的基础,没必要再学,先生就直接教起了骑射。
中途确实出了点小插曲,有个学生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但他身手很好,没有摔伤。先生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叮嘱他多加小心。
刘光熠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匹马的马鞍是松的,被他故意弄坏了。他就是要捉弄一下那个不理自己的狂徒,让他长长记性。
一想到昨日,少年的白衣服沾满了泥的模样,刘光熠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个怂货,今日都不敢穿白衣了,刘光熠侧眼打量着公冶明,看他穿了身黑衣,站在自己右前方的位置。
你以为黑衣服就沾不上泥巴了?照样给你沾上。
个头还不矮,刘光熠看着他的眼睛,和自己视线几乎齐平,甚至还略高些。
“有谁愿意带头比试比试?”先生问道。
“我来。”刘光熠自信地上前一步。
“好,武将最需要的,就是胆魄。”先生连连点头赞许,“你要选谁作为对手?”
“他。”刘光熠指向公冶明。
先生把两根竹竿分别递给俩人。
“枪就是战场上最常用的兵器,今日演练,咱们以竹竿代枪。光熠,你下手不可太重,点到为止。”先生嘱咐道。
“当然。”刘光熠笑着点头。
公冶明对他伸出了手,他记得比试前得先和对手握手。
刘光熠看到了他伸出的手,他没有去握,冷笑了下,直接甩起手里的竹竿,往他身上打去。
竹竿挥得虎虎生风,但一下都没擦到对手。
刘光熠只当公冶明在避战,挑衅地喊道:“别躲啊,跑什么跑?”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的手被重重敲了下,手腕一晃,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竹竿就这样从掌中溜走,飞出五尺开外。
“好身手!”先生高喊道。
刘光熠知道他不是在夸自己,脸色阴沉地可怕。这日,他连午饭都没吃,就早早从武学告退。
回府的路上,他迎面遇到了自己的狗腿子,阿平。
“良哥,这么早下课?去见陆妹妹呀?”阿平笑着看他。
“什么陆妹妹?”刘光熠感觉莫名其妙。
“就那个,固安郡主呀。”阿平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我早上见她进京了,是来见她姑姑的吧。”
固安郡主?陆隶翎?她来京了?刘光熠脸上一喜,忽然觉得这早退退得值了。
“这事你别往外说。”他对阿平嘱咐道,心里立刻有了想法:他要给陆隶翎一个大大的惊喜,让她知道,自己一直都没忘了她,还在等着她。
“当然当然。”阿平连连点头。
刘光熠兴奋地连家都没回,在集市上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揣在怀里就往公主府跑去。
趁守卫不注意,他三两步登上棵树,再跳上围墙,从围墙落到院子里。
公主府的园子极大,刘光熠揣着包裹,想着问问陆隶翎在哪里。他顺手拉住个穿着深蓝色衣服,头戴儒巾,书生打扮的少年。
“你知道固安郡主在哪里吗?”
“你是谁?”少年反问他道。
“你就说知不知道,别逼爷爷我揍你。”刘光熠凶狠道。
少年转了下眼眸,露出个和善的笑,说道:“固安郡主在前面,我带你去见她。”
还挺识相,刘光熠想着,嘴角不禁扬起一道满意的弧度。
陆歌平不在府内,她还在和万照一同商讨知府的人选。得知侄女来看自己的消息,她派人传话给陆隶翎,请她和自己共用晚餐。
陆隶翎坐在中堂里等待,喝着茶,看着书,听闻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
“姑姑来了?”她高兴地站起身来,看到门口出现的是刘光熠的脸,笑容僵住了。
“好妹妹,你来了,怎么也不知会我声?”刘光熠几步就走到她面前,取出怀里的礼物,要塞给她。
“这里是公主府,谁准你进来的?”陆隶翎瞥了眼他的裤脚,上面还沾着泥巴。
她明白怎么回事了,质问道:“你又翻墙进来的?赶紧出去!”
“好妹妹,我只是来看看你,别这么绝情嘛,我还给你带了礼物。”刘光熠笑道,整个人都往陆隶翎身上靠去。
“白哥!”陆隶翎喊道。
白朝驹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对着刘光熠的脸毫不含糊地就是一拳。
刘光熠显然没料到,这书生打扮的人下起手来如此干脆。这一拳打得极重,打得他连连退后数步,好容易才稳住身形。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刘光熠难以置信地对他喊道。
“你是贼啊。”白朝驹说道,“不告知主人就翻墙进来,不是贼是什么?”
“竟敢说你爷爷是贼。”刘光熠怒不可遏。被陆隶翎拒绝,他已经够恼火了,现在又冒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敢打自己的书生。
他怒火中烧地看着白朝驹,心想,刘家是武将世家,自己被一个小小的书生打了,要是不打回来,他刘家的脸往哪里搁?
刘光熠握紧了拳头,往白朝驹脸上招呼过去,势必要把方才那一拳还给他。手上的拳头才挥出,就感觉一只胳膊抵了过来,他抬眼,见书生架起了小臂,挡下了自己的这一击。
他不是普通的书生?刘光熠暗自心惊,不敢相信面前这书生模样的少年,还练过拳。
但他力气指定没有我大。刘光熠把内力都灌注在拳头上,要用尽最大力气,打得这书生满地求饶。
这迅猛的一拳往书生的小腹击去。
白朝驹侧了下身子,避过这一拳。他抬手挎住刘光熠的胳膊,接他前冲的力,将他身子往前一拉,拉得他瞬间重心不稳。
接着,白朝驹立刻将他的胳膊反手扣在身后,用膝盖带着自己整个人的重量,把他摁在地上。
“松手!快松手!”刘光熠疼得连连叫唤。
“你不动手了吧?”白朝驹问道。
“我服输!不打了!行不?”刘光熠没好气地求饶道。
“那你得从公主府里出去!”白朝驹说道。
“只要你松手,我立刻就走!”刘光熠答应道。
“我不松手你也得走。”白朝驹抓紧他的胳膊不放手,一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刘光熠疼得嗷嗷直叫,他先前也没试过被人反坳着手臂,从地上拽起来,让一只别扭的胳膊承受全身的重量,疼得他欲死欲仙。
“快走!”白朝驹一路把他拽到公主府的大门外,毫不留情地关上大门。
傍晚时分,公主府里点起了灯笼。
正厅里,陆歌平正款待远道而来的侄女,也请了那俩人一起用膳。
她见公冶明一身黑衣,从门口进来,笑道:“我听白朝驹说,你穿白色好看?”
“白衣服还晾着。”公冶明说道。
他在白朝驹左边坐下,漆黑的瞳仁里冒出一丝幽怨:我说公主怎么突然给了套白衣服,原来是你提的。
难道他真因为穿了白衣服,被人欺负了?白朝驹心虚地错开视线,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满面笑容地向陆隶翎寒暄。
“固安郡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呀。”
正月没过,厅里还点着暖炉,白朝驹感觉背脊发凉,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陆歌平看他发颤,像是被冻的,转头对下人吩咐道:“来给他边上加个火炉。”
“不用不用。”白朝驹婉拒着,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看到公冶明依旧死死地盯着自己,眼里的怨气似乎更重了。
白朝驹只好伸出左手,盖上公冶明放在桌下的右手。他的右手好得差不多了,但仍需小心,现在缠了层黑色的护腕,从腕部一直缠到手掌,好似带了个手套。
公冶明看着白朝驹把五指张开,每根手指都和自己的指缝对齐,手指一点点弯下来,扣向自己右手的掌心。
白朝驹侧过脸看向他,眼睛眯成两道狭长的缝,嘴角微扬,露出个明媚中带着些许抱歉的微笑。
还能怎么办,只能原谅他了。公冶明拿起筷子,他早就饿了,夹着桌上的菜品,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耳边又传来白朝驹对陆隶翎献殷勤的声音。
这明朗又热情的声音,往才平静下来的湖面上又丢了块石头,溅起一层层涟漪,激荡到湖岸,再反弹回来,叠成一张散乱的织布。
公冶明胡乱地填饱了肚子,放下碗筷,对陆歌平说道:“我吃饱了,多谢公主,我想去外面练弓。”
“行,去吧。”陆歌平点头道。
正厅内几人继续用膳。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地过来,似乎是大街的方向。
大街离正厅很远,那阵嘈杂声也模模糊糊,似是很多层声音叠在一起,其中有个特别高亢激动的男声,在拼命叫唤着什么。
白朝驹耳尖地听出来了,那男声喊得是:
“不是我!人不是我杀的!”
第112章 京城锦花开3 知道你很善良的……
“好像是下午那人的声音。”白朝驹说道。
“你说刘光熠?”陆隶翎疑惑道。
听到这个名字, 公冶明从门外探出半个身子。
“他叫刘光熠?”白朝驹问道。
“他就是个混混,仗着他爹是大将军,胡作非为罢了。”陆隶翎说道, “现如今,皇上换人了,他爹从前那么亲近泰和帝, 现在日子不好过, 这混混还不知道呢。”
“我得去看看。”白朝驹说道,“他刚刚被抓走,好像是因为出命案了。”
“嘿。”门口传来一记沙哑的轻笑声。
白朝驹抬起头,见公冶明嘴角微扬了下, 轻笑声是他发出的。
“你……好像很开心?”白朝驹一脸疑惑。出了命案, 这个平日难得一笑的人,怎么开心到笑出声来?
“没什么。”公冶明说道,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恢复到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咱们去看看怎么回事吧。”白朝驹拉起他的胳膊往外走,心想他应当也想看热闹。
京城的仁寿坊,是文臣们爱住的地方,离东华门最近。住在这里, 出门上早朝走路最少, 可以多睡好一会儿。
公主府就在仁寿坊对面,隔了条文福街。白朝驹打开那扇正对文福街的门, 看到对面不少人也在家门口张望。
文福街上,几个衙役押捕着一个人,那人疯狂地甩着脑袋,头发乱蓬蓬地蒙在脸上,一时看不清样貌。
他还在叫嚣着:“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是刘胥之大将军!你们惹得起吗!”
“哦, 原来是刘家那个傻儿子。”有人感慨了一句。
“我们查了,人是申时死的。你只要说清楚,申时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就放你走。”缉捕的官吏还有几分讲理。
“我没杀人!凭什么告诉你!”刘光熠依旧梗着脖子。
“你说不出来,就别怪我们把你押走!”官吏一挥手,几人再度推着刘光熠往前走。
申时?不就是他翻墙进公主府的时辰吗?白朝驹眉头微皱。
今日下午,陆歌平得知侄女入京的消息,特地派人把自己从国子监喊出来招待陆隶翎。白朝驹记得很清楚,申时他刚进公主府,就见到翻墙而入的刘光熠。
官吏说人是申时死的,怎么会是他杀的呢?
白朝驹快步走上前去,对那官吏行礼道:“这位老爷,下午申时,我确实见过这人,在公主府里。”
“你见过?”
官吏疑惑地上下打量着白朝驹,见他一副书生打扮,说话也彬彬有礼,还从公主府里出来,不像是说谎的人,又问了一遍算作确认:
“你看清楚了,真的是他?”
“确实是他。”白朝驹答道。
就在这时,刘光熠突然怒喝道:“你放屁,爷爷我根本没见过你!赶紧滚远!”
官吏听到罪犯本人矢口否认,只能当白朝驹认错了人,继续推着刘光熠走,边走边喝道:“不认识就老实跟我们走!”
“你们放尊重点,我爹会来找你们的!”刘光熠还在叫嚣,依旧是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白朝驹看着他远去的背景,心情很是复杂。
刘光熠大抵是不想承认在公主府被陆隶翎拒绝、又被自己打败的耻辱经历,所以闭口不言申时去了哪里。他还指望他爹护他,他爹真能护得了他吗?他都要被当成杀人犯了!
“他自找的,别管他。”沙哑的声音从白朝驹身后幽幽传来。
“我感觉这事不对劲。”白朝驹说道。
“他就算没杀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公冶明说道。
“就算他不是好人,也不该被冤枉,我们去替他说清楚吧。”白朝驹说着,拍了拍公冶明的肩膀。
“我不去,我可没你这么善良。”公冶明说道。
“你怎么了?”白朝驹感觉他不对劲,还想问他,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往屋里走去。
公冶明在院子里射箭,这夜月亮只有一半,稀疏的月光从夜幕里漏出来,照得院子不太明亮,到处都是大片的阴影。
正月的夜里很冷,凛凛寒风吹得弓弦微微发颤,公冶明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钉在树干上的破布,那是他自制的靶子。
手指一松,只听嗖的一声,那枚箭矢又稳又快地射了出去,打在破布上。院子很暗,没有灯笼,公冶明上前几步,看到那根箭矢稳稳地钉在靶心的位置。
“射得好。”墙头上忽地冒出个少年,欢快地拍着手。
公冶明一惊,他方才全神贯注在箭矢上,竟没注意白朝驹什么时候爬上的墙,加之他穿了深色衣服,和夜色融为一体,这一下突然出声,吓得他浑身一僵。
“哈哈哈哈,你练的这么认真吗?居然被我吓到了。”白朝驹捕捉到了他发愣的一瞬,好像恶作剧得逞那般,开怀大笑起来。
公冶明抿了下嘴,自打朝凤门没了后,他确实比较放松,又是在公主府里,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处处防备着。加上白朝驹没有杀意,悄悄从墙头冒出来,更是令人难以察觉。
“你的轻功,好像更厉害了。”公冶明说道。
“嘿嘿。”白朝驹得意一笑,从墙上悄无声息地落下。
“救出他没?”公冶明问道。
“你不是没那么善良嘛?关心他做什么?”白朝驹问道。
“不说的话,肯定是游说失败了。”公冶明说着,用力拔起那枚插在破布上的箭矢。
“哦豁。”白朝驹笑得眼睛眯成了线,“兵法学得不错呀,还会用激将法了?”
公冶明将箭矢握在手里,面无表情地看了白朝驹一会儿,忽地转身,快步进屋。
白朝驹笑嘻嘻地看他一言不发生闷气的样子,感觉十分有趣。笑了会儿,他终于发觉公冶明进的屋子不对。
“你去我屋里做什么!?”
白朝驹慌忙跟上他,一进屋,就见公冶明已经坐上了他的床,抬着长腿,举着沾泥的鞋子,就要架到他的被褥上。
“别啊!”他惊慌道,只见公冶明一双清澈的眼眸看着自己,腿却一点点往下放。
白朝驹眉头一皱,怒道:“你睡这儿吧,我去你床上睡!”
说罢,他转身就往隔壁屋跑,冲进门,才坐到床上,公冶明就跟进来了。
“你不睡狗窝了?”白朝驹问道。
公冶明几步走到他面前,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就堵在白朝驹面前。
白朝驹疑惑地皱着眉头,他现在是真看不懂公冶明要做什么。尽管这人从前也会默不作声地做些奇怪的举动,但那至少有迹可循,能猜到他在干什么。
可现在,他这番行为毫无合理性可言,像是在……胡闹?
公冶明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这样,他反手拴上门,坐到床边,把白朝驹挤进床铺内侧,吐出两个字:“睡觉。”
“我都跑出汗了,还没洗澡。”白朝驹半支着身子说道。
“睡觉!”公冶明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
“你也出汗了!”白朝驹看到他额头上,有几点细密的汗珠,定是方才练习射箭时出的汗。
“哇,你该不会每天不洗澡就睡觉吧!”白朝驹一把拿起他床上的被子,举到面前,深吸一口。
“果然有味道。”他皱着眉说道。
公冶明赶忙拿起剩下的半截被褥,低头闻了闻,说道:“没有。”
“你再闻闻?”白朝驹把手里的那半被褥也递给他,抬眼打量着。看公冶明拿着被褥,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很仔细地嗅来嗅去,像小狗一样。
公冶明闻了半天,茫然道:“不臭啊。”
“我没说臭呀。”白朝驹笑嘻嘻地搂上他的脖颈,低头闻了闻他肩颈。
正月的空气很冷,一股温热的气从他内里散出来,有股松木般的温和香气,又夹了丝丝缕缕冰雪般的清新,还有浅浅的咸味。这些味道混在一起不算臭,是种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别气味。
“是你身上的味道。”白朝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公冶明慌忙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站起身,要出去洗澡。
“你不是要睡觉吗?”白朝驹拽着他的胳膊。
公冶明被他拉得坐回到床边,眼睛一转,忽然想明白了:“你刚刚在逗我。”
白朝驹笑而不语,搂着他的肩膀,把他摁到枕头上。
“我确实帮刘公子作证了,他现在被送回了刘府,但典史说,事情查清楚前,衙门的人会一直看着他。”
“他还是被软禁起来了。”公冶明说道。
白朝驹看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点,弧度很小。
“你对这位刘公子,好像很有看法?”白朝驹问道。
“公主送的白衣服,就是因为他,才弄破的。”公冶明说道。
“原来欺负你的是他啊?”白朝驹惊道。
“他那点小把戏,我看不上眼。”公冶明轻声说道,“反正我不喜欢他。”
看他没在生气,白朝驹又忍不住想逗他:“那是,肯定没有你欺负人的本事厉害。他打都打不过你。”
“我可没有欺负人。”公冶明盯着他。
他怎么这么好玩啊,之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好玩?白朝驹笑嘻嘻地看着他,看到他眼睛微微眯起了些,眼角皱起来,勾出个尖尖的小倒钩。
糟糕,现在是真生气了。
白朝驹伸出手,企图安抚下他。他把掌心贴住他的下颚,中指和食指夹着他耳朵,轻轻揉了揉。
公冶明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
“不能乱摸。”
“不会乱摸,我知道你怕痒。”白朝驹笑着抽回手,看他耳朵红了一半。
公冶明注视着这张笑脸。他的眼睛笑成弯弯的弧线,上下睫毛浓密地交错在一起,嘴微咧着,露出一对小虎牙。
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故意的……引诱我?
这时,白朝驹收敛起了笑意,正色道:“刘家老爷知道我是公主的人,想请我帮帮忙。”
他果然不是故意的。
可他分明知道我喜欢他,再无心也是故意的。
公冶明的喉结动了下。
俗话说了,事不过三。再有下次,管他喜欢男的女的,我都要对他动手了。
公冶明定了定神,顺着他方才的话问道:“去帮刘光熠?”
白朝驹点了点头:“你会和我一起吧?”
“好。”公冶明答应道。
“我就知道,你很善良的。”白朝驹笑道。
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又不是真关心他死活。公冶明默默想着。
第113章 京城锦花开4 捕快的隐瞒
次日, 天微微亮,刘家就派人敲响了公主府的大门。
“这是咱们的人。”刘府管事将一个穿着捕快衣服的年轻人介绍给俩人,“他叫邓顺, 叫他阿顺就行。昨天那事,有什么想知道的,问他好了。”
白朝驹笑道:“二位也别在门口站着, 里面请吧。”
“我还有事, 就不进去了。”刘管事摆手道,“邓顺,你跟他们去吧,把死人的事好好说说。”
邓顺长得五大三粗的, 面相倒是偏老实那挂。他对着刘管事露齿一笑, 连连点着头。
白朝驹见他不敢往自己这边看,说道:“你别怕,我是来帮你查案的。还有我身边这位,别看他这样子,很好说话的。”
公冶明忽地侧过头,看向白朝驹,这一侧头的意思是:我什么样子了?
“来, 邓捕快, 里面请。”白朝驹拉着邓顺往屋里进。
死者名为方廷玉,时任兵部侍郎。死时左前胸正中一刀, 尸体是在辆马车后面发现的。那马车夫在城东拉客,申时去打了会儿花牌,再回来时,车厢里多了具尸体。
“根据车夫打牌的时间,尸体是申时一刻至申时四刻间被放在车上的。凶手大抵是想借马车混淆案发地点, 但那车夫很宝贝他的马车,每次下车上车都会检查。他记得很清楚,打牌前,车厢里什么都没有,打牌回来,车厢就多了个尸体,把他吓坏了。”邓顺说道。
“他在哪里打的牌?”白朝驹问道。
“在胭脂胡同。”邓顺说道。
“可知道方大人死因?”白朝驹又问道。
“他胸口直直地插了柄短刀。仵作确认了,就是那柄短刀刺死的他。但马车里没什么血,尸体肯定是死后被搬上去的。根据仵作推算,人就是申时死的。”邓顺说道。
白朝驹连连点头,对公冶明说道:“咱们先去上课,等夜里,正好去胭脂胡同看看。”
“夜里去看?”公冶明疑问道。
“对。”白朝驹点了点头,“胭脂胡同是烟花柳巷,夜里最热闹,看来咱们这位方大人,死在牡丹花下呀。”
“你对烟花柳巷也很了解?”公冶明问道。
“道听途说而已,我知道的事还多着呢。”白朝驹笑着拍了拍他肩膀。
“二位,还有什么想了解的?”邓顺问道。
“你可知有哪些人,同方大人走得近的?或是和他有恩怨的?”白朝驹问道。
“我只知道他和刘大将军有恩怨。方大人是兵部侍郎,刘大将军乃后军都督府总督。兵部掌军令,但无统兵之权;总督有统兵之权,但无出兵之令。他们向来有矛盾,加上雷神殿祭天大典那一出,听说刘将军折了只精兵,回来就与方大人大吵一通。”邓顺说道。
雷神殿的事,可算不到方大人头上吧,白朝驹心虚地想着。
刘胥之在雷神殿折的兵,正是被他们奇袭剿灭的余齐的队伍。当时是生死存亡之际,他们为了摆脱反贼的称号,拼了命地帮陆铎铺路。
白朝驹心里清楚,那场争斗本就没有正义可言,都是为了各自拥立的帝王效忠,都是希望出人头地,没什么谁对谁错。
自打陆铎成功上位,又过了个风平浪静的新年,白朝驹都当这事过去了,没料到还有后续。现在突然死了个方廷玉,很可能同这事有关,这倒让他有些心生不安。
昨夜他去帮刘熠良解围,见到了刘胥之。
刘胥之现在还不认识自己。倘若他日后得知,雷神殿一事是自己在暗中谋划,害他护卫泰和帝失败,保不齐会心生怨恨,针对自己。
白朝驹思考良久,开口道:“这样说来,刘家还确实有些嫌疑。”
“何止有些嫌疑,刘公子的嫌疑可大着呢。”邓顺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像他完全不是刘管事找来的帮手,什么话都往外蹦。
“前几日,那刘公子在街上撞见了方大人,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始挑衅,说什么要给方大人点颜色看看。方大人又不是武官,你别说,搞不好,真是这刘公子一时激动,拿刀捅的。”
白朝驹不紧不慢说道:“胭脂巷和公主府隔了近十条街,申时,我在公主府里见过刘公子。他就算轻功再厉害,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跑到胭脂巷杀人再抛尸吧?更别说,他找到方大人还得费功夫呢。”
“难怪刘将军要你来帮忙,原来你是保他儿子清白的恩人啊。”邓顺笑道。
白朝驹笑了笑:“辰时快到了,我俩都得去上课了。酉时我们再去衙门找你,看看有没有新消息。”
“正好,我也得去巡街了。”邓顺起身,同俩人道别。
他前脚刚走出公主府,白朝驹就凑到公冶明耳边,小声道:“你有空去查查他。”
“他怎么了吗?”公冶明问道。
“刚才说起方大人死因时,我看他眼神躲闪。我起先还当他有些胆怯,怕说的不准误导咱们。但我又观察了他后面的神情,哪怕有不确定的消息,他也言之凿凿,全然不是那副心虚的模样。他很可能隐瞒了什么。”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答应道:“等正午休息时分,我去看看他。”
邓顺从公主府走出,走在文福街上。
他脸上憨厚的笑意消失了,阴郁的愁色布满眉间,那高大的身躯,仿佛被层层的乌云笼罩。他的脚踝像被黑色的影子拖着,步履有千斤重。他就这也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脑袋微垂,似乎被什么东西压垮。
“邓捕快,今儿真早啊。”有熟人笑着同他打招呼。
邓顺立即抬头,向来声的方向露齿一笑,当作回应。
“你娘的痨病好点没?”那人问道。
“好多了。”邓顺笑道。
待那人走远,他又变回方才那副行尸走肉般的模样,在街上僵硬地走着。走了许久,他拐进了一家开在巷子角落的漆黑店铺。
那是家长生店。
国子监里,先生还没来,学生三三两两坐在位置上,学堂的氛围有些吵闹。
“你可认识徐奉?”有人拍着白朝驹肩膀,此人名叫郑良才,正伸手指点着一个缩在角落里的少年,示意白朝驹去看。
唤作徐奉的少年安静地坐在墙边看书,与学堂里吵闹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皮肤很白,长相很是不错,眉清目秀,甚至比女孩还秀气些。
“他怎么了?”白朝驹问道。
“你看他脖子上的貂。”郑良才轻声说道。
白朝驹抬眼看去,徐奉的脖颈上绕了圈白色毛绒的围巾,那围巾并不显眼,藏在深蓝的衣襟和脖颈的夹缝中。
“他前几日还冻的瑟瑟发抖呢。”郑良才嗤笑道。
“他或许是南方来的,不知道京城冬天这么冷,前些日子穿少了,今日穿得厚些。”白朝驹淡然道,他不明白面前这人在笑些什么。
“你等等看吧,再过几日,他就穿金戴金了。”郑良才神神秘秘说道。
“你是说,他这些东西来路不正?”白朝驹问道。
郑良才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瞧瞧他那模样。”
“他模样怎么了?”白朝驹疑惑道。
“肯定是谁家小倌。”郑良才笃定道。
白朝驹眉头一皱,怒道:“这里可是国子监,你怎么拿同学开这种玩笑?”
郑良才双眼睥睨,似笑非笑地看了白朝驹一会儿,说道:“我看人很准的,像你这样,就算长得俊,也一看就不是小倌。”
白朝驹没料到这人的玩笑还能开到自己头上,瞬间捏紧了拳头,咬牙道:“下次再说这话,别怪我的拳头不长眼。”
“好,好,我不说就是了。”郑良才连声答应着,一见白朝驹转过身子,立刻笑得合不拢嘴。
对对,就是他这脾气,一看就当不了小倌,郑良才想着。
午时,正是一日之中阳光最好的时候,京城却下起了雪。
雪起初并不大,只三三两两的几点,太阳也开着。雪花飘到被太阳晒得发热的黑瓦片上,顷刻间化成水珠,渗入瓦片的缝隙中,润湿了掩在泥垢下的野草种子。
过了一刻钟,雪忽地下大了,遮天蔽日,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宛若鹅毛。哪怕在寒冬腊月,三九寒天,也少见如此大的雪。
邓家的瓦屋上,瞬间积起厚厚一层白色,掩盖了瓦缝中的枯草和泥巴。
他家的院子很小,打理得倒是整齐。靠门的位置种着棵花楸,花楸下摆着口大水缸,水缸边放着横平竖直、狭长的箱子,长约八尺,杉木做的。
邓顺没有去巡街,也没有换下那身捕快的衣服。他怔怔地坐在大门的门槛上,托着脑袋,望着灰白的天空。
“娘,是我害了你啊……”他喃喃道,眼睛仿佛失了明那般,空空地飘向远方。
他也没注意,院子的墙头,花揪树旁,另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公冶明在墙头上扒了许久,默默注视着院子里一切,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或是等邓顺发现自己。
可邓顺一直坐在门槛上发呆,仿佛被大雪冻在那儿了。
墙上的人又看了会儿,见邓顺仍旧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就收起脑袋,往回走去。
第114章 京城锦花开5 你说了,官家的人不会杀……
天色渐晚, 午时那场骤雪已经停下,街面车马行人往来繁忙,积雪都已经消失了, 只有屋檐高处上还残留着些许洁白。
国子监门口的成贤街,黑衣少年站在棵柏树下,转着手里的刀。他的动作幅度不大, 脚尖轻点地面。细看去, 他正很认真踩着脚下的石砖,不论如何挥刀,都不让脚踏出那块石砖半步。
他拿着刀晃了许久,终于见到白朝驹从国子监走出来, 怀里揣着卷书。
“你来得这么早?没翘课吧?”白朝驹笑道。
“下雪了, 先生提早下课了。”公冶明把手里的刀收到腰间,又说道,“邓捕快的娘亲死了。”
“娘亲死了?”白朝驹疑惑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他今天没去巡街,就坐在院子里给娘哭丧,棺材也买好了。他还说,娘亲是他害死的。”
可这和方廷玉的死又有什么关系?白朝驹满腹疑惑,问道:“他娘亲是怎么死的?”
“听街坊说, 是痨病。”公冶明说道。
白朝驹思索片刻, 说道:“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带我去见邓顺。”
说罢, 他拉起公冶明的胳膊,快步往前走去。
“是怎么回事?”公冶明还在问他。
“等会儿听我问,你就知道了。”白朝驹笑道。
顺天府衙门是京城的衙门,比其他地方的衙门大得多。除了管辖京师民政,顺天府还能承接一部分其他地区的案件, 有着“小刑部”之称。
成为顺天府的捕快,自然也高其他地方的捕快一等。当然,这里的捕快也不是想当就能当上的,无数人挤破了头来京城,争相竞争,没有点沟沟道道,连个小捕快也难当上。
邓顺借着刘家的光,才当上的捕快。
他娘亲曾是刘家的奶娘,不知喂养的哪个小少爷,可惜后来得了痨病,不得不离开刘家。离开时,她求着刘家给儿子谋个京城的差事做做。刘胥之还算个讲情分的人,念及她侍奉刘家多年的久情,让邓顺当上了顺天府的捕快。
只是现在,邓顺死了娘,他也不想管这捕快的差事了,正收拾着包裹,准备将他娘亲安葬到老家,从此离开京城这个伤心的地方。
他在门槛上坐了一下午,总算能站起身来。他抖了抖身上的雪,正往屋里走去,忽地听到一阵明快地呼唤声:
“邓捕快,别来无恙?”
邓顺脚步一怔,回头看去,只见院子的围墙外露着两个脑袋,其中一个还挥着手对自己打招呼,正是清晨见到的那两个少年。
邓顺有点慌乱,他没料到这俩人竟能直接找上自己住的地方来。他看了看院子里停放的棺材,又看了看屋内,歉意一笑,说道:“母亲突然过世,不便招待二位。”
白朝驹一脸惊讶,接着立马做出悲伤的表情,说道:“节哀。”
公冶明被这惊人的表情控制能力惊呆了。白朝驹分明早就知道邓顺母亲过世的消息,却装成刚刚听到的模样,还装得毫无破绽,非常自然。
接着,他再度露出那副常见的明朗笑脸,眼睛弯弯的,不紧不慢地对邓顺说道:“邓捕快,您还是别急着回老家了。我担心你离京后,就丢不掉杀人凶犯这顶帽子了。”
听闻此话,邓顺红了眼,他本就脆弱的内心防线一击即溃,大吼道:“我没杀人!”
“邓捕快,你杀没杀人不是我说了算的。”白朝驹见邓顺转身走向院子里,以为他冷静了,就和他好声说道:
“知府大人倘若得知你动过方大人的尸体,又连夜逃离京城,保不齐真会把杀人凶犯的罪名扣到你头上……”
他话音未落,见邓顺面带微笑,打开大门,似乎要请他进屋好好谈谈。
白朝驹抬脚准备进去,却见邓顺顶在门口,手里持着柄草耙,草耙头上扇子似的钉齿迎头盖脸地往自己脸上打下来。
白朝驹慌忙躲过,嘴里忙不迭地喊道:“邓顺!你冷静啊!要是打死我,你就真成凶犯了!”
“你都说我是凶犯了!我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邓顺几乎失去了理智,手里的草耙一转,又往白朝驹面上打去。
他从前大抵学过枪,这草耙柄长,和枪类似,他使起来毫不含糊。白朝驹根本靠近不了他,也没法施展本事,被他逼得连连退后。这道巷子极窄,他才退两步,就退到了对面人家的围墙上,再往后退就得翻墙入室了。
“帮忙啊!我不是你哥哥吗?”他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公冶明喊道。
公冶明这才抽出刀,不慌不忙地把邓顺手里的草耙挑开。
白朝驹终于在草耙的猛攻下得以喘息。他趁邓顺分心,一手握住他持草耙的胳膊,抬起一脚,狠狠顶在他小腹上,踢得邓顺一下子失去平衡。
随即,他一把拽下邓顺手里的草耙,丢到十尺开外,同时拿膝盖和体重,把邓顺死死压在自己身下。
“邓捕快,你冷静点,我是来给你想办法的。”白朝驹一边说着好话,一边忙不迭地取出怀里的牛筋绳,把邓顺的手捆上。
邓顺见自己被擒住,再也没有逃跑的机会,心如死灰地说道:“把我交到顺天府吧,我认了。”
听他这样说,白朝驹解开了捆住邓顺的绳子,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好言好语说道:“我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
“说吧。”邓顺认命地垂着头。
“方大人是不是先被人下的毒,再中的刀?”白朝驹问道。
邓顺惊讶地抬头看着他,嘴唇嗫嚅着。
半晌,他说道:“仵作的验尸结果被篡改了,典史大人说他是中刀死的,但我知道,他一定中了毒。”
“被篡改了?”白朝驹眉头一皱。
“这事没那么简单,你还是少插手的好。”邓顺说道,“你若真心愿意帮我,就让我带着我娘的尸体回老家安葬。至于杀人的罪名,我认。”
“你只是取了方大人的血吧。我听过痨病的偏方,得拿刚死之人新鲜的血液,给病人服下。可你不知道这血里有毒,阴差阳错害死了你娘。你只是取了血,没必要背负杀人这么大的罪名。”白朝驹劝道。
“不!我是杀了人!是我害死了我娘!”邓顺的声音带了哭腔。
白朝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思索片刻后,说道:“邓捕快,此乃无心之失,若不是典史隐瞒方大人中毒身亡的讯息,你也不会害死你娘。”
邓顺悲痛欲绝的面颊上,终于淌下两行清泪。这是这两日他第一次落泪,他总算能哭出来了。
“邓捕快,我会帮你隐瞒取血的事,你老家在何处?需要帮忙安排车马否?”白朝驹问道。
“我娘老家在保州。”邓顺说道。
保州离京不远,大概两日就能到。
白朝驹好言好语安抚了邓顺,令他先继续在顺天府当捕快,待事情水落石出后,再将娘亲安葬。一是为了避嫌,二来他的确需要衙门里的人帮忙打听案件的线索。
邓顺收拾了下情绪,答应了白朝驹的请求,他也想看看,能不能把那个隐瞒死因的典史拉下马来。
“白少侠,我其实知道个人。”邓顺觉得他很仗义,直接改口称他为少侠。
“可是和方大人有关?”白朝驹问道。
“不错。”邓顺说道,“你或许不知道,这个方廷玉,虽然是兵部侍郎,看着人五人六的,背地里还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
“什么买卖?”白朝驹问道。他有些惊喜,没想到线索这么快就来了。
“具体的买卖我不清楚,但一定和胭脂胡同有关。我知道有个和他做买卖的人,是胭脂胡同的常客。昨日夜里,典史大人传唤过他,但没审多久,就放他出去了。”邓顺说道。
“那人叫什么?有何特点?”白朝驹问道。
“他叫东门鸿,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富商,不少人都认识他。他穿得很华丽,脖子上总带着串镶金的大玉牌,很好找。”邓顺说道,末了,又补了句,“你们今儿去胭脂胡同,没准能遇上他,他昨夜没去,今夜肯定憋坏了。”
“好,咱们去见见他。”白朝驹对邓顺点头,眼见天色几乎暗下,立刻拉起公冶明的手,往胭脂胡同赶去。
他们得在宵禁前赶到那里,胭脂胡同里没有宵禁,但外头的街道有宵禁。过了辰时,胭脂胡同就不能进人了。
白朝驹看着西侧的天空,太阳早就收起来最后一缕余晖,天边的云彩也完全阴沉下去。他拉着公冶明,和最后的人群一起,进入了胭脂胡同。
看着胡同的大门被合上,人群忙不迭地往里涌去,入口的地方清静下来。白朝驹把公冶明堵在入口的墙边,没好气地问道:
“刚刚邓顺打我的时候,你怎么不帮我?就在边上干看着?”
“他也没伤到你。”公冶明平静地说道。
“但是很危险啊!你没看到他拿了武器吗?那么长一柄耙子,就往我脸上来了。”白朝驹说道。
“他可是官家的人。”公冶明格外认真地注视着白朝驹,“你说过,官家的人,不会随便杀人的。”
白朝驹被他说得愣了下。他确实记得,这话是自己说过的,就在先前公冶明踢高风晚的时候,还因此狠狠训了他一番。
可高风晚是高风晚,邓顺是邓顺,高风晚又没有犯事,也没必要害自己,邓顺就不一样了,他真有可能一时激动,拉着自己陪葬。
白朝驹见公冶明直直的看着自己,似懂非懂的样子,一双眼睛格外清澈。
白朝驹也不忍心责怪他了,放缓了语气,柔声说道:“那也得分情况啊,他刚刚那么激动,肯定是冲着我的命来的。”
说罢,他看到公冶明挪开了一直注视自己的视线,微微抬起下巴,面向天空,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个表情……他是不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吧?他就是故意在边上看戏不忙帮!
“你特丫的!”白朝驹一把揪起他的衣襟。
公冶明一脸淡然地随他拽着自己的衣襟,很配合他拉扯的前后摇晃。
白朝驹拽了半天,被发泄的对象实在太配合,他也感觉没劲,只好松开公冶明的衣襟,心里还有股浊气郁结在深处,没能发散出去。
“我要是哪天被打伤,被打死,你就后悔了!”白朝驹嘟囔了一句。
公冶明表面淡然,内心无比雀跃地想着:他在要我保护,他还是挺需要我的。
第115章 京城锦花开6 白象的象是什么象?……
胭脂胡同的翠华楼, 是众多烟花楼台中的一座。东门鸿喜欢这里,只因其中一名歌女,名为应鹂。
应鹂样貌不算出众, 像是牡丹花从中的一朵茉莉,清雅有余,华贵不足。若是比纯洁, 又不及幽兰和白菊。茉莉有香气, 而这歌舞楼阁中的女子,各个都香气扑鼻,她那点香气也论不上什么。
只是名普通的歌女罢了。
东门鸿一进翠华阁,王妈妈就知道, 贵客来找应鹂了。她肩上披帛飘扬, 分花拂柳的向东门鸿走来。
“东门老爷,这边请。”
东门鸿顺着她的指引,往应鹂的房间走去。
王妈妈很清楚,应鹂就靠东门鸿养着,除了东门鸿,鲜少有客人点她。她也很奇怪,像东门鸿这样一掷千金的富商, 为何偏偏喜欢这名普通的歌女。
在王妈妈看来, 应鹂姿色并不出众,唯一出挑的只有歌喉。可东门鸿点她时, 从未听到房里有唱歌的声音。
以东门鸿的财力,什么样的女孩没有见过?单说这翠华楼,论样貌有湘樱,论歌喉有嫣芸,论才貌俱佳有花潇, 论温柔婉约有鸢竹,论能说会道有妙雨。这东门鸿,怎么偏偏喜欢应鹂?
王妈妈毕竟是前年才接手的翠华楼,她不知道,应鹂就是东门鸿带进来的。
当时的她是个瘦到皮包骨头的小女孩,才十二岁,是东门鸿出京行商路上遇到的灾民。那时的应鹂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同她一道的人全部饿死了,只剩她最后一个,半死不活的。
东门鸿给她水和干粮,把她带到京城,让翠华楼接纳的她。他东门鸿毕竟只是个爱好钱财和美色的商人,并非良善之辈,不是随便收留妇女儿童的好心人。
后来的某日,他走进胭脂胡同,遇到长得亭亭玉立的应鹂笑着同他打招呼,呼唤他恩人。
应鹂样貌并不出挑,笑起来却分外好看。那是东门鸿头一次见她健康快乐的样子,虽然她还有些瘦,但比起先前那副形如枯骨的样子,完全是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他很难言说当时的心情,有些愉悦,有些欣慰,还有丝丝缕缕的惋惜。
很久之后,他才想起,那应当是心动的感觉。
但已经太迟,现在的他名利两收,在万花丛中泡了太久,他太习惯金钱消费的快感,也无法找回当年那份微弱到难以名状的悸动。
正所谓风流。
他还是没忘记应鹂,每月十五,都会到翠华楼点她,一掷千金。
“恩人,近来可好?”应鹂笑盈盈地看着他,玉手拂过宽阔坚实的胸膛,捏着项上那枚镶金的玉牌。
窗外月色美满,窗内春光烂漫。
“不算太坏。”东门鸿微笑道,“有祸有福,因福得祸,因祸得福。”
“恩人说话太高深,奴家听不懂了。”应鹂笑道。
东门鸿笑道:“你有没有发现,开年来,胭脂胡同的生意,清冷不少?”
应鹂歪头想了会儿,应道:“似乎是少了。”
“广顺帝复位后,为了整顿官纪,严查宿娼。凡文武官员,宿娼者,杖六十。所以,我就寻了另一门格外赚钱的生意。”
“什么生意?”应鹂问道。
“我在柏树胡同开了家白象阁。”东门鸿说道。
“白象……阁?”应鹂疑惑道。
“不错。”东门鸿笑道,“食、色,性也。那些官吏指定按捺不住,既然不让宿娼,那不宿娼即可。”
“原来你这白象的象,是象姑的象。”应鹂笑道,眉宇间多了几分落寞,“恩人有了白象阁,日后,该不会……”
东门鸿赶忙握住应鹂的手,说道:“我又不是官吏,管那些规矩作甚?象姑都得扮作女人模样侍人,我为何不寻欢真女人,来得更爽快?”
应鹂咯咯一笑:“恩人真是,能说会道。”
“我可没有骗你。”东门鸿说道。
他眼眸一转,忽地有了新的想法,对应鹂笑道:“倘若你对我这白象阁感兴趣,择日,我带你去那里玩玩。”
“我一女子,要怎么玩?”应鹂问道。
“你是女子才好,咱们仨可以……”他正说着,就听见哗啦一声巨响,从窗口传来的。
东门鸿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大跳,一时间肾气外泄,心气涣散,畏缩起来。
当他看清从窗口摔进屋内的,是一年轻小伙时,怒气不打一出来。
“哪来的野种!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看不见老子在做要紧事吗?”
东门鸿气得从床上站起,顾不得身上赤条,三两步走到少年跟前,一把揪起他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白朝驹屁股摔得生疼,他忍着痛,抬起头,一脸赔笑道:“东门老爷息怒啊,我不是故意的。”
他本来和公冶明一起蹲在屋檐上,听得好好的。听着听着,公冶明问什么叫象姑,白朝驹不给他解释,他就站起来,要去看个究竟。
白朝驹伸手去拉他,想跟他说象姑不是女的,这里看不到,结果低估了他的劲道,一把没拉住他,还被他拖得下盘不稳,一个踉跄摔下来。
都怪那个傻子,看什么象姑?白朝驹心想着。
东门鸿打量着摔在地上的少年,他的眉眼很是英挺,笑嘻嘻的小脸明朗又立体,一头又黑又密长发扎在脑后,随性地往四面翘起,显得脸蛋格外俊俏。
这不就是个上好的象姑吗?
东门鸿心里有了一计。他把白朝驹从地上拉起来,故作无比愤怒的样子,喝道:“你趁我合欢之时蓄意吓我,害得我终身不坚,要怎么赔偿我?”
“啊?”白朝驹也没想到,刚刚自己闹得那一出动静,会害得东门鸿永远焉掉。
东门鸿把他拉到床边,指着应鹂道:“你来接替我。”
白朝驹看着对自己盈盈一笑的应鹂,面露难色。
东门鸿瞧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快言快语指点道:“你把衣服脱了,应鹂会帮你。”
“我身上没钱,白嫖不太好吧。”白朝驹委婉笑道,“要不我把钱取来,钱袋子刚刚摔在楼下了,我去去就来。”
说罢,他飞快地起身,要往窗外窜。
东门鸿知道他要跑,趁他还没起身,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胳膊。他没想到,这少年力气还很大,是个练过的,拼命要从他手里挣脱出去。
可他东门鸿也并非等闲之辈,他起家时,做的就是强买强卖的生意,有着一身相当厉害的功夫。如今虽然有所懈怠,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拉住个小毛孩还是绰绰有余。
东门鸿用力拽着少年的胳膊,几乎要将他的胳膊拧断,白朝驹被他拽得生疼,完全挣脱不了他,手腕被掐得发紫。
好在他的嘴没被封住。
“小老鼠!小老鼠!”他对着窗外大喊道,心跳得飞快。
一柄闪亮的刀光闻声而来,正冲着东门鸿的手臂。
东门鸿不得不抬手躲避,他本不打算就此松开少年,想拉着少年当挡箭牌。
他稍稍一侧手,白朝驹觉察他松懈了力道,像泥鳅一样从他掌心中滑溜出去,三两步退到离他数尺远的窗台边,同公冶明站在一起。
东门鸿看着那名多出来的少年,手持利刃,身形紧绷,神情漠然地看着自己。
他忽地明白了。
传言东海有一种凶猛鱼,额头倒吊着枚会发光的诱饵。这鱼捕猎时,会将身形掩埋在石缝中,只露出额头的诱饵,待猎物上钩。
原来,开始那名破窗而入的少年,是那个会发光的诱饵。
东门鸿愕然。这俩少年是一伙的,刚刚那只有点小本事,自己能对付。没想到又来了一个持刀的,他们俩加在一起,一唱一和,自己指定对付不了。
东门鸿这才发觉,自己没有立刻把衣服穿上,是个多么荒谬的决定。他现在可以逃跑,但他堂堂东门鸿,没有光着屁股跑到街上的脸面。
“说说吧,你们想要什么?银子我有的是。”东门鸿坦然道,以为他们是管自己要钱的。
两个少年愣了下,那“诱饵”侧头,在持刀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持刀的连连点头。
“讨论好了不?”东门鸿问道。
“讨论好了。”白朝驹笑道,“我想请东门老爷,带咱们去白象阁见见世面。”
听到这话,东门鸿眼睛都瞪大了。
果真是因祸得福,因祸得福啊。这世上,居然有此等送上门来的好事?
东门鸿不紧不慢地披上衣服,踱步到俩人面前。
“我看你俩样貌尚可,想加入白象阁,直接找我即可,没必要这么大费周折,还拿着刀,要是见血就不好玩了。”
他弹了弹公冶明握刀的小臂,看他缓缓将刀送入刀刃,满意地点了点头。
公冶明疑惑地看向白朝驹,微微皱了下眉毛,意思是:他好像误解了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