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儿一下子脸烧红,站起来,捏着手里的枣儿跑了。
“哎!”徐目喊了一声,但对方跑远了没搭理,徐目就在王公公那凳子上坐了,也从匣子里拿枣儿,咬了一口,自言自语,“一个个春心萌动,都是因为闲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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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国府或许是有别的打算,也或许忙于谏言储君之事,总之那天张启清走后,就未再派人来了。
这清静院子里,温情缱绻的十几天就这么过去。
七月中的京城,连天下雨,闷热难捱,魏顺半夜醒了,看见张启渊正半倚在床上,拿着从提督府带过来的、写了“同生”和“双栖”的扇子,轻轻给他扇风。
“别扇了,”魏顺热,也困得不行,却把他手按着,说,“你也睡吧,我还成,不热。”
张启渊用大拇指碰碰他脸颊,说:“头发都打绺了,还不热呐?”
魏顺睁开的眼睛闭回去,声音像蚊子那样小,问:“大半夜的你点灯干嘛?”
张启渊:“我点灯为了看看你啊,你刚才睡着睡着贴墙上了,我还以为你丢了。”
魏顺一头扎进他怀里:“没事儿,睡吧。”
“哎,顺儿,”尽管两人都热得身上黏,张启渊还是贴着他、摸摸他,说,“西边房里不是有个竹榻?小刘白天把它收拾出来了,摸着凉快,咱们过去睡吧。”
魏顺:“算了,麻烦……”
眼看着三更了,时间确实不早了。
张启渊白天在家,倒是不困,可这个魏顺天天在神宫监里磨日子,天没亮就起床,功劳没有,但苦劳很多;人的精神松懈,又没奔头。
状况就成了:想睡便睡,愈睡愈不够。
张启渊想想,亲了怀里人一口,然后下床,打算去西厢房看看,再往竹榻上铺张被单,然后把魏顺抱过去睡。
结果下了床脚刚落地,就听见有人“砰砰”敲门,他问是谁。
“我,徐公公。”徐目答。
也不知是什么急事儿,反正催得动静大,张启渊于是不敢怠慢,上衣没穿就去开门了,一见着人,徐目火急火燎的,说:“让主子他快起,秦公公来了,要传万岁爷的口信儿。”
张启渊有点子懵,问:“现在?”
徐目点头:“对,人刚到,在前院等着呢。你嘱咐主子穿件像样衣裳,说是要连夜进宫了。”
“嗯,行,我这就叫他,”嘴上是答应了,人也折回去行动了,可张启渊还是懵,他伸手把魏顺晃醒,说,“顺儿,起床了,秦公公来找你了,要你进宫呢。”
魏顺慢慢睁开眼睛,问:“怎么了?进宫?现在吗?”
“对,徐公公刚来说了,秦清卓在外院房里等你。”
张启渊随手套了件里袍,然后给魏顺找衣服,给他穿鞋,去外边儿弄些洗脸水;他以为听见宫里的消息,魏顺会很快清醒的,可当他端着盆回去,看见他还是发呆坐在床沿上。
张启渊洗了冷手巾拧干,让魏顺擦擦。
“能有什么事儿?”魏顺挤着眼睛,接了手巾在脸上乱抹,看架势还没睡够他的觉,嘟囔着,“总不能是……太庙着火了?神宫监塌了?太祖爷的牌位被耗子叼走了?”
张启渊把漱口的水给端过来,说:“你可盼着点儿自己好吧。”
“啊……”想到了什么,魏顺忽然倒吸凉气,睁圆了眼睛,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总不能……圣上去见太祖爷了?”
张启渊:“不会,要是真有这事儿,咱们早就能知道了。”
魏顺下床穿衣服:“真的有可能啊,上次秦公公去找我,就说他老人家身上疼,还不吃饭。”
张启渊逗他,故意问:“你很盼着?”
魏顺穿好里衣摇头:“不是,我就是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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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清卓带着魏顺连夜进宫了,没别的,就是皇帝老头儿要见他。
快马拉车,进东华门,深更的御书房,窗外有虫子叫,魏顺进去就跪着,直到正式传召了,他才起身,跟着御前伺候的太监穿过书房进门,到了皇帝老头儿歇息的地方。
他跪下问安,对方半天不说话,一直在那帐子后的床上咳,一会儿之后,才道:“别跪着,那儿有凳子,你坐下。”
魏顺磕头起身:“多谢万岁爷。”
老头儿:“顺儿啊,去神宫监也有些时候了,觉得怎么样?还能不能适应?”
魏顺:“能,谢谢您关心,我什么都好。”
老头儿清瘦了很多,半倚在床上,大热天还盖着被子,他摸摸胡子,说:“我怎么听说……张吉家的那个小的,跑到你那地方去住了,是不是真的?”
魏顺愣住,随即轻轻点头,答:“对。”
“你这个家简陋,他没出过奉国府,能不能住得惯?”
“还成,我们都挺习惯的。”
在外头书房跪半天了,进来又聊半天了,魏顺却越来越猜不着老头儿要说什么。大半夜召人进宫是为了聊张启渊?不大可能吧。
“所以我想,”老头清清嗓子,自己顺了顺心口,说,“让你带他回金环胡同住吧,白天问了问,知道那房子收上来也一直空着,你带着你那些人回去得了。”
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消息,使得魏顺惊呆了。
老头儿安静下去,对前边的话未有解释,魏顺只好发话:“万岁爷,奴婢觉得以这个身份住那样的房子,不大合规矩,我知道您的好意,但——”
“顺儿,我的意思是,重开西厂,好吗?”
老头儿身体尚未恢复,说起话很轻很虚,他问这个,语气淡得就像在问“你吃了吗”。
魏顺下意识,猛地抬眼。
这更意外,但这对了,夜里急召进宫,聊这个才是对的。
他答:“奴婢一切都遵从您的旨意。”
皇帝老头儿叹气:“我近来身体不好,储君一事又未有着落,我的儿子们为这事争破了头,以我个人来说,我最喜欢老九,他年纪小,为人正直。”
魏顺很勉强地、装模作样地点头,道:“九爷他是好。”
“但是,”老头儿又说,“各个将门、勋贵,都觉得老五最好。”
魏顺:“他们是觉得五爷稳重老练吧,但我还是看好九爷,在各位爷中,他最像您的做派。”
老头儿被魏顺的马屁逗着了,很乐意地笑了两声,说:“老五的母亲容妃,是东胜州曹氏,按辈分来说,奉国府老三的妻,该称容妃一声姑母。”
魏顺若有所思:“我知道,就是那曹夫人,张钥家的。”
“张吉,我总夸他气盛,凡事要当第一,可他这个第一的算盘,居然打到我的头上来了。”
老头儿轻飘飘几句话从耳朵里淌过,魏顺脑子里“轰”的一声。
今夜,至此,他才彻彻底底地清醒。
只听,帐子里的人继续说:“东厂也不安分,立于贤妃庄妃一派,推举老八,可是人人都知道,老八胸无点墨,就是个活生生的废物,我这天下难道需要一个废物做皇帝吗?”
“这么……”魏顺佯装思考,知道老头儿是拿西厂当诱饵,逼自己给回答,于是说,“我还是觉得九爷最好,万岁爷您放心,无论手上有没有权,我都是站在您这边的。”
“听没听说?”老头儿看样子是真的不大好了,说起话嗓子是哑的,这会子猛吸了两口气,小声道,“张铭擅自收编了卫熹手下的乱兵,几日后才往上禀告,顺儿,你说说,张铭自己有那个魄力吗?有没有可能受了谁的指使呢?”
很轻的话尾落下,魏顺脑子里的雷声更甚,除了惊讶,他还有不解,他本以为老头儿对几代功勋的张氏是绝对信任的。
魏顺想了片刻,才说:“张氏人一向忠诚、勇武,或许这是将门处事的风格,只管做实事,别的没那么周到。”
老头儿忽然掀开帐子,从床上颤颤巍巍下来,旁边太监过去搀扶,他摆摆手不让。
看他下床了,魏顺也就起身了。
两个人离得更近,能看见眼神,魏顺便更清楚地猜到老头儿的心思:一是他想利用痛恨张吉的魏顺遏制奉国府的势力——这是明牌,几乎不用去猜;二是他心里并不排斥东厂,有东厂搅混水,总比以张吉为首的武将勋贵独大的好;三是他原本很器重老五的,却因为奉国府曹夫人那重关系,把个平庸的老九推到了台前。
人衰老,疑将死,还是君主,他更觉得人人都在觊觎他家天下。
魏顺铁手腕,又是个死光了全家的太监,无有后代,便是最好用的。
“我知道你恨张吉,搁我我也恨,”老头儿去了窗前,背对魏顺站着,说,“我也知道你恨庄妃和东厂,因为老七的事。顺儿,西厂重开,一切洗牌,对你来说是个机会,你身边也有张家的小老五在,你可以利用他。”
魏顺觉得不自在、难受,因为老头儿说起话,肺里头总发出那种垂老的“嘶嘶”声。
老头儿继续道:“只要你点头,天一亮我便下旨,你从前提督的众营伍,兵权按原样回到你手上。”
魏顺思忖,道:“陛下,其实无需征得奴婢同意,您说什么,我照章去办就是了。”
老头儿佯装苦恼:“你在神宫监也有些日子,我怕扰你清静。”
“您说哪儿的话,只有为您做事,我才知觉自己有用,重开西厂也是为了社稷,我很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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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初,天将亮,抬头是天边的晨光,身侧是大内的红墙。
夏日清晨的风,顺着红墙中间的胡同,一下子灌过来,凉爽舒服,带着晨露的潮湿,还有泥气、花草味儿。
折磨着七月的热雨像是要过去,堆积在心头的不甘和无奈也像是要过去。高兴吗?也不高兴,知道前方注定没路了,这是糟烂今后来临前最后一场梦了。
可魏顺像是被什么抓了魂儿,他决定义无反顾。
他要报仇,要颠覆奉国府,要杀张吉;他心里记着的不只月阙关的百人白骨,还有几十天前离开西厂后未眠的一夜。
金银、玉器、古玩;饮乐、府宅、排场;统兵、景仰、跪拜……这些魏顺曾经珍视渴求的,没了,又要有了,他却全都不在乎了。
这清早,趁朝阳从大内走到宫门口,他只想着:报仇,多吸引人的两个字,上个夜晚之前,它只在他关于“时间倒流”的假设中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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