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200(2 / 2)

大雪满弓刀 承古 20402 字 8天前

“嗯,我亦如此认为。”秦玉鞍点点头,“而且若真如此,家主一行人活着的希望也就更大。”

“这怎么说?”陆兮兮问。

“我们的营地在城北,而城西本就是漠勒的驻地,家主没有回来,更不可能往西边去。漠勒入城已有两日,若是找到家主,不论是死是活,想必会来找我们谈判,或是以此威胁,但那边半点消息也无。”秦玉鞍面不改色,“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们一行人受了伤,在城南的树林中找了一处藏了起来,所以才没有被漠勒找到。”

“现下的当务之急,应当是加紧派人去寻找家主。”

“可是方才那斥候说城南也都是漠勒的士兵,我们的人要如何行动?”姜照云问,“更何况如今漠勒入了萧都,以我们现在的情况,若是他们在此时向我们发难,岂不是危险?”

“我认为他们不会选择在此时再与我们开战。”秦玉鞍答的很快,就好像她这些话她都早就已经想好了一般,“此次萧都之变,是萧安乐舍了萧都,重创孙氏与漠勒,不论过程如何,结果就是,我们双方如今的处境都很尴尬。”

“漠勒背叛孙氏,孙氏不可能轻易再与其联手;但若双方再在此时开战,很容易被其他人乘虚而入,反倒是这样僵持不下,令其他人不敢轻易行动。”

“至于另一件事……”

秦玉鞍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试探,她眼带探寻,悠悠望向主坐上的将军。

“一则,要看统领愿不愿意去与漠勒商议,二则,要看漠勒是否愿意在此事上让一步。”

随着语速的放慢,秦玉鞍的声音更多了一分寒意,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缓缓逼近对方的脖颈。

陆兮兮抬眼,目露凶光,她几乎可以确定那声音中的肃杀之意绝对不是错觉。

而秦玉鞍却似乎是对陆兮兮的目光浑然不觉,又或者,她本就是故意为之。

见苏道安依旧不说话,她又上前一步。尽管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些距离,却不知为何,这一步总有一种逼迫试探的味道。

“若要漠勒直接让步恐怕是难,但若是家主愿意以先退一步作为条件,或许能换得对方的一丝……”她顿了顿,似乎是斟酌了一下,“同情。”

这两个字一落地,就连向来在察言观色方面比较木讷的姜照云都察觉到了不对,他几乎是立刻就上前一步,本能的挡在了秦玉鞍和苏道安之间。

“秦队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尽管萧安乐的丧心病狂本就是谁都无法料到的事情,但接受谈判也确确实实是苏道安的决定。秦铁衣是秦玉鞍唯一的女儿,如今年纪轻轻半身不遂,后者若因此而恨上苏道安也并非不可能。

思及此处,姜照云的手缓缓搭上腰间的刀柄,目光越发阴沉。

然而秦玉鞍不答,或者说,她只是在等苏道安开口。

片刻之后,苏道安才轻叹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秦玉鞍,你不必如此激我。”她向前两步抬手轻拍了拍姜照云的肩膀,姜照云会意侧过身,搭在剑柄上的手却还是没有松开,一双眼睛警惕的盯着秦玉鞍,不敢有半点松懈。

苏道安向前两步走到沙盘前,拿起搁在一边的短棍于其上画了一道痕迹,陆兮兮凑上前去,只见那痕迹从萧都起,一路绕过城池,途径青崖关,最后到达的地方……

“端州?”她蹙眉,“为什么是……啊!”

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一般,陆兮兮激动的几乎就要跳起来。

“难怪!她先前不论如何都要重修青崖关!又是太子又是武神的,原来是早就打定了主要放弃萧都往端州跑啊!”她咬牙切齿,“还真是打得一手好上天了的算盘,!”

“什么?”

姜照云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便又听苏道安幽幽开口。

“青崖关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当年北萧南征,就是在这道关处久攻不下。一旦让萧安乐逃到端州,别说是孙氏和漠勒,就算是北部诸多势力联手,都未必能在短时间内破的了此关,拖得越久,变数自然就越多,难保有朝一日她不会东山再起。”

她说着,抬头望向秦玉鞍,漆黑的瞳孔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越是平静无波,越令人生畏。

“若彼不过抱首窜伏之蠹辈,我哪怕是暂时给她些喘息之机又能如何?但如今恶鬼当道,只要萧安乐还活着,日后这世上的任何一座城池都有可能变成今日的萧都。”

苏道安的而目光陡然变得犀利,饶是秦玉鞍这般身经百战的老将,亦是心中一惊。

“不要说是一条腿,一条命,哪怕是要牺牲一整个轻云二十四卫,只要能阻止她逃过青崖关,我都在所不惜。”

帐中再度安静,而这一次,姜照云听见自己的身后,传来一声带着些颤意,又似乎含了些激动的轻叹。

他转过头,只见到那方才还满嘴挖苦的秦玉鞍,如今竟然已经是红了眼眶,可那并非伤心或者愤怒,而是溢于言表的欣慰与歉疚。

“既然统领有此决心,那……”

她又后退了半步,而后单膝跪下,右手掌心覆盖在胸口,那是一个标准的军礼。

“属下今日站在这里,正是代表轻云二十四卫向统领请命。”

她抬起头,看向苏道安的眼睛里有十万分的认真与决绝。

“轻云二十四卫,不为争雄天下而立,乃为安民除奸而生。今恶鬼横行,吾等既承此名,自不可坐视,更何况山林地形本就是吾等之所长,乞请统领允吾等往讨,取恶贼首级,以慰天下民心!”

“小姐,东西找到了,我现在可以进来吗?”

帐外小满的声音几乎是紧随着秦玉鞍的话尾响起,在众人有些惊讶也有些不解的目光里,苏道安抬手示意秦玉鞍起身,又应了一声:“进。”

小满掀开帐帘走进来,将手中捧着的一个小木盒递给苏道安,而后退到一边。陆兮兮试图用眼神询问她那是什么,却并没有得到回应。

苏道安垂头盯着那盒子看了片刻,而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手将它打开。

“咔哒”一声轻响,盒子里静静的躺着一枚镶了翡翠的金色扳指,翡翠上似乎是用刀雕刻了什么花纹,近半寸的厚度,很明显并非是日常佩戴的首饰。

“立夏。”苏道安伸手将那扳指拿起来,火光舔过那漂亮的石头,翠绿色的幽光映在她的瞳孔中,有些遥远的清冷。

“在。”秦玉鞍应声。

“陪我去一趟萧都吧。”苏道安道。

“……现在?”

“现在。”

“需要准备什么么?”

“不用。”苏道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枚戒指,答的很快,“我去见……一位故人。”

故人?

帐中几人心中皆是疑惑,面面相觑后依旧不的结果,最后,所有人的而目光终于都落到了苏道安手中的那枚戒指上。

随着女人指尖轻微的动作,众人终于看清了翡翠上的雕刻的“花纹”——那是一个“左”字。

第197章 左嫣然 “下次再见面,我不会再手下留……

左嫣然并不想见苏道安。

不论是因着曾经恩将仇报的歉疚,还是出于如今互相对立的立场,她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语气与态度对待自己的这位“妹妹”。

可苏道安手持左氏的信物找上门来,她不得不见。

于是,当银鞍轻云骑统领身披玄甲进入殿内,见到站在正中两步台阶之上的漠勒国师,曾经的两位贵女,隔了十步左右的距离对望良久,一时无言。

只需一眼,左嫣然就知道,她什么都不必多说,苏道安早就心中清明——

她知道当年漠勒与萧安乐的军队联手歼灭轻云骑是出自她的手笔,也晓得崇州与翰漠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她包裹在情谊的表象之下自欺欺人的补偿,更清楚她如今作为漠勒的实际掌权者昭然若揭的野心。

“直说吧,你想要什么。”左嫣然开口,唤了她一声,“苏统领。”

苏道安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的这位故人,她的手中还捧着那个装了戒指的锦盒,然而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漠勒撤出离城,让出南下的水路。”她开口,亦没有丝毫的拐弯抹角。

左嫣然目光一凛,蹙眉片刻后一边的唇角几乎是克制不住的上抬,不难看出对苏道安会如此直白的提出这样的要求,这位决策者多少感到有些可笑而匪夷所思。

“苏道安,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她走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的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锦盒,而后又将目光移到别处。

“你手中这枚戒指虽然曾经是我左氏的信物,但硬要说,左氏的最后一位女儿早就已经死在了多年前安善寺的那场匪难中,如今我是漠勒的国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了这么一枚戒指就答应你如此离谱的请求?”

“你会的。”

与前者的目光游移不同,苏道安的一双眼睛,始终紧紧钉在左嫣然的身上。

“此次萧都受灾,漠勒亦损失惨重,萧都城中更是万物尽毁,看这阵仗,想必皇宫中但凡是能值些钱的物件也早就已经被萧安乐尽数转移,此般状况之下,漠勒占着萧都,无非就是撑着一口气,想要压孙氏一头。”

“可入这萧都需要多少军队,这些军队又需要多少消耗,这些消耗能带来多少回报,二者是否对等,相信国师心中有数。”

“呵。”左嫣然冷笑了一声,游移不定的目光终于落回到苏道安的身上,“我心中有数,你心中难道没数?”

“有。”苏道安头点的极快,“但我孙氏所求,是她萧安乐的命。”

“什么?”左嫣然愕然,而在意识到苏道安想要做什么之后,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苏道安自然知道她是在错愕什么——孙氏遭此大劫本该好好休整,然而距离大火十日都不到,竟又要出兵追杀萧安乐,这是在不是明智之举。

且不说是否真的能追上并将她杀死,就说这后方军营,一旦在追杀途中再被偷袭,那更是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

苏道安抿了抿嘴,眼中的恨意越发坚定,而在那坚硬的恨意之下,是铺陈开来的,蔓延而无边际的温柔。

她想起远在离城的百姓——当年她决议要留下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她得不偿失。

“苏姑娘,守不住的。”

……

“至少他们会知道,自己还没有被放弃。”苏道安轻声道。

“什么?”左嫣然没有听清这一句,开口问了一声。

苏道安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孙氏答应与萧安乐谈条件,是因为萧都是我的家,是银鞍轻云骑的将士们的家,也是……”她顿了顿,看着左嫣然的双眼有些微红。

“也是你的家。”她的声音变得稍有些缓和,然而下一刻,很快又变得冰冷而决绝,“可是左嫣然,你以为萧安乐已经是强弩之末,此时与她合作,一方面她难以起死回生,另一方面也可制约孙氏,可你也没想到吧?她竟然以万千无辜百姓的生命与萧都百年基业为筹码,要萧都,你,还有我,要我们所有人同归于尽。”

“这样的人,一旦放她逃过青崖关,在端州站稳脚跟东山再起,届时,你还想与她僵持多久?这民不聊生的乱世又还要持续多少年?!三年?五年?二十年?!当初北萧为了攻破青崖关耗费了多少心力死了多少人,你是左飞桁的女儿,你应该在再清楚不过!”

苏道安上前一步,狠狠瞪向左嫣然。

“左嫣然,我不管你漠勒有什么野心,但我轻云骑,不能眼睁睁看着恶鬼苟且偷生,为祸人间。”所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赶在她逃过青崖关之前杀了她。”

“暂退一步虽然漠勒确实略有虚损,但萧安乐死了对你们同样有极大的好处,如此抵消,漠勒也不算太吃亏。我知漠勒定然是不想淌这浑水,你们的士兵们也并不擅长山林作战,所以无需你们出手,只需要静观其变。若胜,你们焉有所得,若败,你们并无所失,何乐而不为?”

左嫣然舔了舔嘴唇,不知为何苏道安的这番话竟说的她有些口干舌燥,心脏更是砰砰直跳。

她盯着眼前人看了一会儿,漫长的岁月消磨了曾经的那股子稚嫩与娇气,裸露在外的那几片皮肤上满是深浅交错的疤痕。

左嫣然忽然有些佩服苏道安——无论岁月与苦难如何将她摧折捶打,她始终都坚定的记得自己的来处,也不曾对自己的去处有半分动摇。

“如你所愿。”

不需要太多的时间思考,这是一场无论如何漠勒都不会吃亏的交易。

“漠勒会在三日内撤出离城,让出南路。”

“三日太久,明日我们就要入城。”苏道安语气坚决,不留余地。

左嫣然对她的态度有些意外,片刻后,她大约是猜到了苏道安在想什么,轻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了许多。

“我虽在漠勒有一定的话语权,但这国家也并非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说服令伊需要时间,漠勒如此之多的伤员撤离也需要时间,最快你们也要后日才能入城。”

她说着,上前两步走到苏道安的面前,向她伸出双手。苏道安会意,将那装着戒指的盒子十分郑重的放在了她的掌心。

“你方才所说就当作是一场公平的交易,至于这枚戒指……”左嫣然的声音变得轻缓了了些许,“就用它来交换你想找的那个人吧。”

“……”苏道安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是在说什么,而下一秒,原本还算是冷静的声音猛然变得紧张,“你说什么?那个人……那个人是指谁?”

她一把抓住左嫣然的手腕,声音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你找到唐拂衣了是吗?她在哪里?她……”

“她受了伤,但性命无虞。应该是她身边那个将士在爆炸的时候护住了她,此人伤的更重,但性命无虞,你不必太过担心。”

左嫣然抬手搭上苏道安的肩膀,那动作情态,竟像是又回到了当年,成熟稳重的大姐姐在安慰自己那不知所措的小妹。

苏道安惊魂甫定,她盯着左嫣然看了一会儿,而后两边眉毛耷拉下来,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左嫣然抢先打断。

“但你也不必谢我。”她开口,声音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方才那一瞬的柔软更像是片刻产生的的幻觉,“我们是在找阿苏勒的时候同时找到了她们,彼时她二人皆是奄奄一息,救治她们本也是想以此作为威胁,要你们撤军。”

“只是现如今既然已经准备答应配合你的想法,这二人我们留着自然也是无用了,你走的时候,我会派人将她们一同送回。”

“好。”苏道安已经有些急不可耐,“后日清晨之前,漠勒大军撤出萧都,让出南路,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左嫣然道。

苏道安不想再多耽搁哪怕一刻,转身火急火燎的往殿外冲,手刚搭上门把,又忽然被身后人叫住。

“苏道安。”

她听到左嫣然喊了自己的名字,那声音严肃而沉重,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于是她回过头,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独属于后辈的眼神望向对方,而左嫣然以同样的目光回敬。

“下次再见面,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苏道安怔愣片刻,而后她眼中似有光芒一闪而过。

“嫣然姐姐。”苏道安忽然笑了,脱口而出的一个称呼让左嫣然有片刻的恍惚,“三日后,景州城外港口,再借我两艘船吧。”

“什么?”

苏道安推门离开,留下左嫣然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待她反应过来苏道安最后说了什么地时候,后者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骆怀轩从主座背后地屏风走出来,与她一同望向那扇半开的门。

“真是稀奇。”他走到左嫣然身后半步,“如此乱世,有人不惜抛弃忠心于自己多年的臣下,踩着无数无辜百姓雨士兵的枯骨,只为保住手中的手里与自己的性命。也有人哪怕赌上全部,即使心里明白这么做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也要为民除害。”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她的属下竟然也愿意追随,更稀奇了。”

左嫣然的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苏氏家风,向来如此。”她依旧望着苏道安离开的方向,目光却似乎透过那里,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骆怀轩“啧”了一声:“苏氏家风,果然大义。”

“所以我说,先生应该来我这里。”左嫣然转过身,望向骆怀轩,“如今先生可明白了?”

骆怀轩挑眉耸肩,不答反问:“左氏当年也是不输苏氏的将门,不知左氏家风当是如何?”

“呵。”左嫣然轻笑了一声,“若是我父亲还在世,想来是迫不及待要引你为知己了。让左氏与苏氏齐名是他毕生的理想。可惜一直到他死,都未能实现。”

她移开目光,又唏嘘般叹了口气:“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毕竟我爹到死都是个不知变通的死脑筋。”

“倒是我的母亲,教会了我一些别的东西。”左嫣然低头望向掌心的那枚戒指,也不知是想了些什么,片刻之后,她收拢了五指,将那戒指紧紧握在掌心。

“先生。”她看向骆怀轩,“炸药,我们现在还剩下多少?”

第198章 背叛 “不可能。”陆兮兮的声音变得有……-

树林阴翳,秋风零星。

有一人一马踏金而来,径直通过早已打开的城门,掠过街道边的一片废墟。

上午刚下过雨,雨水洇入被熏得焦黑的木头,深沉间更添凄凉。几处未有完全坍塌的民居楼阁零星散落其间,仅观此一隅,便可想见此处在被大火劫掠之前的繁华景象。

那人在宫门口翻身下马,将蓑衣脱下搭在马背上,又取下悬在马上的包裹,剥了好几层包装,才取出里头的一个小盒,交给候在一边的士兵。

萧国皇宫中的建筑比宫外的更坚固,同样被大火烧过,许多殿宇虽然已经看不出形状,但内里打扫一下依旧勉强可以使用。

那斥候快步穿过长廊来到正殿,通报过后,很快就被传召。

“禀家主,青州城中依旧是一片荒芜,并未发现有人居住的痕迹,按照您的要求从青州带回来的泥土已经派人带去给冷大人了。”

“另外,漠勒军中已经挂了白,漠勒王身亡一事,想来实属。”

“好,辛苦你了。”唐拂衣坐在主座上,她的身形还略显无力,苍白的唇色和有些浑浊的眼睛,无一不显出其病态。

斥候应声退下,唐拂衣曲肘撑在座椅的把手上,低头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却还是揉不开那一团愁绪。

“我一定要去。”

苏道安最后趴在她床边说的话依旧在脑海中徘徊,五日过去丝毫不见散,反而越发清晰。

“轻云二十四卫的名号与信念传承了百年,绝对……绝对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临时安装起来的帘帐挡不住九月末从的寒凉,深沉而颤抖的叹息,也消散在了这瑟瑟的秋风之中。

“我今日早晨去探望了一下惊蛰,她恢复的不错,虽然还不能下床,但坐起来没什么问题了。”陆兮兮说着,又忍不住感叹,“只是没想到,漠勒王竟然真的……他们这也算是作茧自缚了。”

唐拂衣低着头没有说话,陆兮兮有些担心的看了她一会儿,又道:“这个时候她们应该已经下船了吧。”

唐拂衣从喉咙口挤出一个“嗯”字,而后又再无了下文。

陆兮兮叹了口气:“你也别太过忧心了,昨日不是才刚收到金乌送回来的信么?况且山林地形正是轻云骑之所长,她们不会有事的。”

苏道安此次出发只带了轻云二十四卫,除了伤重的惊蛰,秦铁衣与并不擅长战斗的小满,其余二十一人全数出动。她自己给出的理由有二,一则为了不引人注目,二则也为了能加快追赶的速度。

可唐拂衣却十分清楚她没有说出口的,却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如果失败了,至少不会对孙氏造成太大的损失。

“罢了。”她摇了摇头,似乎是想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念想都从脑袋里甩出去,“事已至此,若只是在这里唉声叹气,那才真是无颜见她了。”

“走吧,去看看冷嘉良钻研出什么没有。”她说着,率先抬脚向前走去。

“哦……诶,先前病秧子一样火急火燎的安排,我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你,你把冷嘉良喊过来干什么?还有你让人从青州带泥土做什么?”

唐拂衣身体尚未好全,走的很慢,陆兮兮两步就到了她前头,转过头来看着她倒着走。

“是青州山中爆炸中心附近的泥土。”唐拂衣纠正道。

陆兮兮愣了愣,脚下停了片刻,唐拂衣便又走到了她的前头。

“你怀疑这次萧都城中的炸药与当年炸山的是同一种?”她连忙又追了上去,“可是你不是说孙氏那批炸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制作方法早就已经失传了么?”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唐拂衣本是因着身上的伤,说话慢吞吞地,现下听起来却反倒是越发显得冷静而胸有成竹,“自那次青州爆炸之后,世上再也没有出现类似威力的炸药,这说明配方失传一事不假,可前几日萧都出现的炸药,其威力之大,相信你也有见到。”

“如果是自己制作炸药,试错的成本太高,需要消耗的材料与时间也太高。西北这一片,有能力制作的只有我们,漠勒以及萧都。但是漠勒这几年战事不断,应当是没有这么多钱投入,萧都若是真的研制出来,也不必等我们兵临城下再拿出来与我们同归于尽。何况新研制出来的炸药应当是需要不断改良,不太会一问世就如此惊艳,如此想来,仿制更为合理。”

“青城山中的炸药虽然已经全部炸毁,但仍有许多残余散落在泥土中,若是有懂这些的人取了这些回去研究,想要还原配方并不困难。”唐拂衣说着,似乎是有些累了,靠在身边的柱子上喘了口气,“昨日与今日午前我去百姓处了解了一下城中爆炸的具体情况,萧都皇宫仅仅起火,而市井之中,应当一共是十三声。”

“如若是漠勒军中有人还原了配方,又根据这个配方制作了炸药,出于想要将我们困死在城中的目的而赠与了萧都,那么他们自己所留下的一定比送出的更多。”

唐拂衣说着察觉到一丝异常,直觉使然,她抬起头,果然见到陆兮兮微微张着嘴,一副呆呆的模样,像是在看什么怪物一般,瞪大眼直直盯着自己。

“怎么了?”唐拂衣蹙眉,“有哪里不对么?”

“……”陆兮兮闭上嘴,有些僵硬的咽了口口水,“那……那倒也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前日方能下床走动,我想着你精神不好便也没多问什么,没想到你这两日不到竟然想了这么多事……”

“只是未雨绸缪。”唐拂衣又垂下头,抬起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胸口顺气。

“那你都分析出来了,还特地找冷嘉良来一趟做什么?”陆兮兮问。

唐拂衣平静了一会儿,解释道:“我想知道她手中大概还有多少炸药,知道了数量,才能推断可能会用在何处。”

“这……”陆兮兮又是一愣,“这是能推断的么?”

“不知道,试试吧。”唐拂衣摇了摇头,“冷嘉良曾经当过典狱,类似的事情他比较了解,或许能从残余中看出些成分,再通过这些成分获得的难易与途径……”

“这法子没那么可靠,但现在也只能如此一试了,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坐以待毙?”陆兮兮觉得唐拂衣每一句话都再她的预料之外,“你的意思是漠勒会在这期间对我们有所动作?”

尽管孙氏此次遭到重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蚍蜉撼树焉能容易?

“可是漠勒才刚没了王,幼子上位,自己国家内部的事情难道处理起来不需要时间?还有空对外开战么?”

“……”唐拂衣没有立刻回答陆兮兮的问题,只是沉吟片刻,反问她::“你觉得左嫣然是什么样的人?”

陆兮兮见状,也转身坐到了她的身边,双手撑着椅子仰头思考起来。

“嗯……漠勒既找到了你,想必在那时候也已经找到了阿苏勒,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彼时的阿苏勒就算没死应该也就差一口气了。”

“你这话说的还真是难听。”唐拂衣忍不住插了一嘴。

陆兮兮没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差不多那意思,当王的都快死了,漠勒内部不仅没有动乱,反而还能有条不紊的进城,这足够说明其内部,大家对这位国师都十分信服。”

“从安善寺到漠勒,再到如今的国师,我虽不知其中经过,但想必是个厉害的人物。”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如果说退出萧都让出南路是她最后的让步,那这样的人,有涅槃重生的魄力,也有争雄天下的野心,又怎么会真的就这样乖乖等着萧安乐被杀死?”

“什么意思?”陆兮兮不解。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她,我会趁这个机会解决孙氏,虽然有风险,但苏道安不在,惊蛰重伤,对我而言这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唐拂衣语气平淡,面无表情,“或者……”

唐拂衣忽然停顿,陆兮兮同时噤声,两人皆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目光却都不约而同的望向同一个方向——

走廊尽头的转角,有个一个身影略有些慌张地一闪而过。

“小满?”

陆兮兮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有些难以置信,但那慌张又凌乱的背影和脚步,实在是很难认错。

“她为什么鬼鬼祟祟听我们说话?”

唐拂衣的收回目光,却只是看着地面。

“或者,杀了孙家家主,孙氏群龙无首,我再扮演一个正义者将叛徒处决,如此便可以兵不血刃,将孙氏的一切都收入囊中。”

她声音冰冷,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不可能。”陆兮兮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小满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唐拂衣抿了抿嘴,散落下的头发掩过了她眼中的晦涩。

“我今日午膳的点心里,被加入了致死量的砒霜。”

“什么?!”陆兮兮一个箭步就冲到唐拂衣身前,双手抓住她的肩膀。

静默片刻,唐拂衣轻喘了口气,她似乎是用极短的时间做足了准备,才终于抬起头,正视陆兮兮的眼睛。

“膳房的人说,那是她亲手做的点心。”

她声音略有颤抖,就好像突出每一个字都用尽全力。

“涉川每次出门或是要做什么重要的事,总是不会带上小满。对此她多有不满,相信你也看在眼里。”

“陆老三,我知你对她抱有什么样的想法,但若此事属实,我希望……你不要意气用事。”

第199章 落定 旭日越不过青崖关的城墙。……-

苏道安带着轻云二十四卫从景州沿水路南下,下船后策马飞奔。

沿途的城池对萧都城发生之事都有所耳闻,大多数守将都认识苏道安,也曾受过苏氏的恩惠。在听说了她们的目的后,爽快的打开城门放其通行,更有甚者为其送上了本就储备不多的食物和水,以及上山途中会用上的棉衣。

如此,仅仅花了十日的功夫,一行人便到了扰月山下。

彭青一线当年走十分艰难,如今队伍中的人都熟悉山野地形,有人带路倒也还算顺畅。深秋层林浸染,越往上走气温越低,半山腰处落了雪,翻过一座小山头之后,又是一片针叶树林。阳光被细瘦的叶片切割成小块的光斑,若非寒意彻骨,几乎要给人一种身处盛夏的错觉。

针叶林再往东南去便是一望无边的山脊,散落在两侧坡道上的碎石经历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似乎是变了形状,有些滚落下去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长满青苔的浅坑。

阳光正好,青灰色的缓坡蔓延到远处与一片碧蓝相接,一时间竟分不清那是湖水还是天空。

当年跌落的地方还留着一道明显的凹痕,苏道安匆匆而过,只投去简单的一瞥。

傍晚时又入了树林,日落之后,竟不知何时起了浓雾,月光被层叠的叶片挡在外头,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中,即使是点了火把,依旧行进困难,不辨方向。

不能再继续走下去了。

尽管心中焦躁,苏道安也明白在这样地形复杂的山中遇到这样的夜晚,原地停下等待浓雾散去才是上策。否则一旦迷路,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她停下,其他人也跟着停下,秦玉鞍走上前来,问她:“统领,如今我们要怎么办?”

“先等等吧。”苏道安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雾太浓了,再走下去很危险。”

秦玉鞍点了点头,向后做了个手势。

她跟着苏道安一起走到一块石头边坐下,过了一会儿,这雾却依旧没有散去的迹象。

“统领……我们若是就这样继续等下去,恐怕……”

没有说完,苏道安轻轻摇了摇头。

她们比萧安乐晚出发了六日,加上路上的时间,距离萧都大火已经过去了十八日,尽管一路快马加鞭,但按照正常推算,萧安乐一行人此时应当也正在扰月山与景山的山谷之中。

地势低处嫌少出现这般浓雾,如今自己这边哪怕是再耽误上半刻,都有可能功亏一篑。

可……

苏道安抬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互相依偎着休息的众人,又想起这几日的奔波,眼中无法遏制的漫起绝望。

不顾一切,用尽全力,拼上性命,若是到最后只因这来得实在不巧的一场大雾,那要叫人如何平静的接受?

她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黑暗中似乎有人感受到了什么,抬头往这边看过来,苏道安连忙别过头,避开了那道灼热的目光。

而下一秒,她听到“啊”的一声压抑着慌张的惊叫——那是冬至的声音,她是二十四卫中胆子最小的姑娘。

苏道安第一眼看到她整个人都蜷缩在了小寒的怀里,手中紧握着短刀,只露出一只眼睛,惊恐的望向自己的后背。

“怎么了?”

秦玉鞍“怵”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她同样注意到了众人异常的目光,于是也转过头,几乎是和苏道安同时看到了不远处的浓雾中一团漂浮着地,诡异地青色火焰。

“鬼火?”秦玉鞍蹙眉,“这种山里怎么会……”

一阵清脆的银铃声隔着迷蒙的雾气传过来,苏道安的心与那火光一同随着那铃声轻轻跃动了一下。

几乎是鬼使神差,她顾不得秦玉鞍的阻拦,快步走上前去,浓雾自她身侧散开,规律响起的铃声伴着几道人影越发清晰,待到第三声铃响落地,苏道安终于看清了那火光下的景象——

一行五人排成一排,前后各两人皆披着宽大的白袍,巨大的兜帽遮住无力低下的头颅,双手无力垂在身侧。两根手指粗的木棍自腋下穿过,唯一露在外头的双手的皮肤在清冷火光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青黄色,贴地的风吹起轻飘飘的衣摆,原本该是双脚站立的地方如今却空空如也。

那是四具被特殊处理过的尸体!

苏道安深吸了口气,望向中间扛着竹棍的唯一一个活人,而那活人也正瞪着眼睛惊恐地望着她。

“你你你……”

“顾道长?”

异口同声。

苏道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地眼睛,而顾长清同样难以置信。

秦玉鞍在此时赶到苏道安身后,见两人这副模样,大约也是猜到了什么,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仔细打量眼前这位看起来十分年轻地白袍道士。

“你是那个那个谁……”顾长清支支吾吾。

“苏道安。”苏道安连忙报上自己的名字,“许多年前,就是在这扰月山中,我与我的朋友承蒙先生搭救,不知先生可还记得?”

“啊……记得记得。”顾长清连忙点头。

苏道安地目光扫过他身前身后扛着的四具尸体,“先前听闻道长现在成了一名赶尸人,如今看来不假。”

“是。”顾长清点点头,“我原本已经走完了最后一趟,但这四人是在去往南边地路上被那正在逃亡的萧帝地部下所杀,我沿途拾到他们地尸体,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就这样曝尸荒野,便想着再走上一趟,带他们地尸体去往南边安葬,也算是了却了他们生前地夙愿。”

“倒是你们,为什么会在……”

“我们正是为追杀萧帝而来。”苏道安焦急地打断了顾长清,几句话讲清楚了前因后果,“先生比我更熟悉此山中地形,不知可否为我们引路?”

“啊……”顾长清似乎是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了苏道安的话,而后,他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既然天公不愿相助,那便让我来送你们一程吧。”

他说着又将那泛着青黑的火焰灯挂起,苏道安连忙招呼众人,跟上他的脚步。

山中的雾气丝毫未有散去的意思,一行人在山中兜兜转转,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黎明时分,透过稀疏的树木的缝隙,众人终于见到了不远处矗立在巍峨的景山断崖与扰月山之间的青崖险关。

而不远处正往青崖关策马而来的一队约莫百人中,位于中间的那位,即使如今为了低调布衣加身,苏道安依旧一眼便能认出她的模样。

萧,安,乐。

她咬了咬牙,翻身上马。

“多谢道长相助,他日若有机会,涉川必有报答!”

她说着,不等顾长清回答,抬起手的时候,其余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姐妹们!我们上!”

一声令下,十几道人影同时自山坡向下急冲——这样的坡度对于轻云二十四位卫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战马的嘶鸣与蹄声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中,仿若千军万马,大军压境。

山坡上,树林边,徒留一人四尸凝立无言。

顾长清将那竹架架在地上,垂头向下,看那那十几个身披玄甲的身影如同一柄柄利刃从不同的位置刺入本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变得十分惊慌的队伍。于是人群溃散倒地,黑影渐渐连城一片,如同一团轻飘飘的乌云,聚拢在一起,也不知是在哪一个走神的瞬间,就变成了骇人的猛兽,仗着血盆大口,将一切好的坏的,活的死的都吞噬殆尽。

明月未晞,旭日初升。

旭日越不过青崖关的城墙。

混乱中,有一人一马冲出人群,近乎疯狂的往城门口飞奔而去,然而还未跑出几步,那遍体鳞伤的马儿终于坚持不住,腿下一软,侧倒在地。

马背上的人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下,又挣扎着爬起来。背着金弓的姑娘手持轻刀冲出人群,这一次,两道目光终于撞在了一起。

所有的嘈杂都散了个干净,诺大的天地间似乎只余下她们二人。

萧安乐忽然笑了。

苏道安却心中一紧。

她见过那样的笑,在千灯宫中,自己双手的手筋被挑断,女人的白衣被自己的鲜血染得通红。萧安乐揪着自己的头发强迫自己抬头与其对视的时候,脸上就挂着这样的笑。

残忍而疯狂。

手腕处的旧伤好了不知道多久,现下却莫名又开始发烫,痛到麻木。

苏道安觉得自己的双手乃至浑身都有些颤抖,她取下背上的长弓紧紧握住,感受到弓身上传递而来的力量,忽然明白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萧安乐轻蔑的瞥了她一眼,一句话都未说,就像是根本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只是转身,自顾自地,一瘸一拐的往那城门走过去。

她的腿似乎是已经断了,可那背影依旧无比坚定决绝,就好像是虔诚的信徒,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理想中的桃源。

苏道安在她身后将金弓拉满。

巍峨的城墙落下一片巨大的阴影,风过山谷,撞在紧闭的城门上,呜咽回响着的,不知是谁的哭声。

秦玉鞍拔出最后一刀,顾不得温热的血溅上腰间的衣料,只是默契地转头,与其他所有人一起,望向萧安乐的方向。

这是绝对不会射偏的角度和距离,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却缓缓垂下了双手。

萧安乐又踏出一步,数道银光自城楼上落下,如流星破空,击碎了最后一声叹息。

从此尘埃落定,万籁俱寂。

苏道安抬起头,背光的角度令她看不清城楼上众人的表情,但是她知道,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

那些箭也正对着自己。

“统领……”秦玉鞍走到她的身边,“再往前就进了对方弓箭手的射程,我们要回头了。”

苏道安目光略有些空洞,缓缓下移,落到不远处仰面躺倒在地的女人上,十几支箭插在她的身体里,也不知是哪一支要了她的性命。

就像是惊涛骇浪冲进一望无际的沙漠,她沉默片刻,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最后,她只是问秦玉鞍:“还有火石么?”

“有。”秦玉鞍点点头。

苏道安从玄甲下班的缝隙间扯出内里的布料,用力撕下一块来,绑在箭头上,而后再次张弓。

秦玉鞍会意,为她点燃了那块布料。

火焰划过,空气中留下一道朦胧的焦痕,精准的落到那具了无声息的身体上。而后那光啊她雀跃而起,像是这被死死压住的阴影中唯一的叛逆,越发热烈,越发疯狂,越发孤独。直到第一道阳光溢过青崖关的城墙,阴影被一点一点驱逐,阳光下狂舞的灰烬渐渐变得冰冷,最后,平静的,缓慢地落了地。

“走吧,我们回去。”

苏道安感受到城楼上数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却没有再看一眼,只是转身上马,径直离开。

其余人跟在她的身后,那跑入阴影中的模样,就像是在逃离那逐渐蔓延过来的阳光。

“呼。”山坡上,浓雾散去,顾长清又扛起了竹架,“看完了,该走了。”

他伸手拍了拍前面一个“人”的肩膀:“虽然这本不该是最后一趟,但现在看来也不算太亏,对吧?”-

来时是顺流而下,回时却是走不了水路。

一行人一路策马北上,比来时多花了整整五日,夕阳西下,眼前是最后一座高山,南北峰之间有山隘可以通行,不过半日便可翻山,翻山后再半日,便能到萧都城南。

苏道安下令在此处休息一夜,而两封书信却几乎同时被送到了她的手中。

一封与先前的信一样,由金乌送来,另一封则是一只不知名的信鸽,扑扇着翅膀落到苏道安的肩头。

“斥候来报,漠勒剩余的炸药并没有留在军中,很有可能被搬到萧都山中埋伏。回来的时候千万莫要翻山,绕山而行更为稳妥。”

葛柒柒读完,将信递给苏道安,却见她蹙眉看着那封陌生鸽子送过来的信,眼中似乎是有些困惑。

“怎么了,统领?”她问道,“是谁寄来的?信上写了什么?”

“是……”苏道安抿了抿嘴,看向葛柒柒的眼睛里尚有疑惑,“是小满的信。”

“小满?”葛柒柒也愣了,“小满写信说什么?而且她为何要单独与你写信,莫非是有什么事需要瞒着唐拂衣?”

其余人注意到此处的异常,也都聚集了过来,苏道安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将手中的信递过去,葛柒柒看完,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沉默着递给下一个人,于是一个传一个,很快,众人都看清了那上面极简单的一句话——

“漠勒聚集两万精兵欲袭萧都城北的营地,情况紧急,急需支援,待天亮后,望小姐速归。

——小满。”

歪歪扭扭的笔画,略有些抖动的边缘,以及那个极具特色,难以模仿的签名——不仅仅是苏道安,所有人都一眼就能认得出,这正是小满的笔迹。

第200章 进攻 “当年她助我离开皇宫的时候,就……-

“报!左翼损兵两千,歼敌两千,但我方弩队已占据敌营西侧高地。”

“让弩队原地待命,派人留意西侧动向。”

“报!图兰将军于伏虎坡拦截孙氏北路援军,双方交战,略有焦灼。”

“不必急于求胜,拖住便可。”

“国师大人!中军破阵,敌方前锋队伍退逃,副将阵亡!哈尔勒将军让属下来请示,是否继续深入追击?”

“我方损失几何?”

“大约三千人。”

“嘶……”站在一边始终不发一言的骆怀轩终于发出了开战以来的第一声慨叹。

帐中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漠勒中军人数少说也有七八千人,孙氏营地兵力总共才不过一万。如此实力悬殊,败退之下仍能重创敌军——对方的实力或许远不止他们的所知所想。

“敌方主将……咳,咳咳……是……是谁?”

阿苏勒双眉紧皱,嗓音干涩,一句话问的太急,重重咳嗽起来,双手紧握着座椅把手想要站起,却还是无力的坐回了椅子。

他已经太老了,花白的头发已见稀疏,干涩的嗓音像是生锈的锯子在断木上来回摩擦,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疲惫与倦怠。

年仅三岁的小漠勒王站在他的身边,见状连忙伸出双手,紧张地抓住阿苏勒的衣摆,奶声奶气地唤了声“老师!”。

“无事,大王无需担心。”阿苏勒枯瘦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小漠勒王的头,安慰的声音中满是慈祥。

骆怀轩往这边看了一眼,而左嫣然却对这边的动静充耳不闻,只是俯身,自顾自地将代表漠勒地小旗子插到沙盘上对应地位置。

“是惊蛰。”那斥候回报。

“惊蛰?”阿苏勒抓着座椅扶手地手背上青筋暴起,“她不是前阵子方才……咳咳……方才受,受了重伤,如今……这才,才几日,竟然就又能……”

“回……回令伊大人,孙氏前锋主将确实就是惊蛰。”

阿苏勒似乎是花了一段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泄了气一般靠到椅背上。

“如今令伊大人还觉得我执意要在此时与孙氏开战是不明智之举么?”

左嫣然直起身,看向阿苏勒。

“银鞍军与轻云骑曾是北萧的两支护国军,苏家世代武将累世功勋,先祖的开国之功不过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毛。何氏尽管稍有逊色,但也绝不是靠着旧功劳坐吃山空之人。如今两军合兵,再加上孙氏,更是不好对付。”

“如今我们与孙氏已经撕破了脸,日后在想合作恐怕是难上加难。我亦明白如今的漠勒集合如此之多的兵力有多么危险,也必然有所损失,但若不趁着苏道安不在的这个机会勉力一搏,背水一战,将孙氏彻底歼灭令其翻不了身,日后恐怕是再也碰不到这么好的机会。”

“若苏道安成功将萧安乐杀死,此事传扬出去,谁不赞其一声大义,介时天下英雄尽归孙氏麾下,又焉有我漠勒的立足之地?”

“若就此止步,那我们当年离开西域的意义是什么?他日我们到了地下要如何对先王交代?大王又有何颜面回头去面对他后方的万千子民?”

阿苏勒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目光扫过那半跪在地上的斥候,见到他的目光中满是战士的坚毅与决绝地信心,沉默半响,还是垂下头,是紧紧抓着小漠勒王的手,重重叹了口气。

“传令哈尔勒,暂不追击,联合其他队伍,四面围合。”

“是!”

斥候领命离开,左嫣然侧身,向小漠勒王弯腰行了个礼。

“请大王与令伊大人待在此处,臣前去看看情况。”

这一礼恭敬也简单,可那年仅三岁的小漠勒王竟像是被吓到了一般,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盯着左嫣然,整个人直往阿苏勒身后躲。

“大王。”阿苏勒侧过头,有些无奈的皱眉道,“不可如此。”

“唔……”小漠勒王听出了阿苏勒声音中的责备,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挺起了胸膛,抬头刚一对上左嫣然的目光,又立刻心虚的移开。

“你……你去吧!”

他故作镇定,左嫣然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答了声“是”,转身离开。

“臣也同去。”

骆怀轩也行了一礼,转身,十分自然的跟在了左嫣然的身后。

帐外已经有人备好了快马,见左嫣然过来,识相的退到一边。

“这小漠勒王到竟是半点没有先王之风。”骆怀轩跟着左嫣然一同翻身上马,揶揄了一句。

左嫣然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地卫兵,确认这个距离对方听不见自己说话,才一面策马往前走,一面轻微颔首:“他更像他的祖父。”

“哦?”骆怀轩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阿苏勒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记得了。”左嫣然丢下一句话,策马而去。

骆怀轩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无奈的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扯缰绳跟了上去。

两人一同到了前线,上了楼车,战场上的景象几乎一览无余——孙氏营地被漠勒的军队团团围住,西北处粮仓的位置还有未完全熄灭的火光。

已是黎明时分,阴沉沉的天色却不见丝毫阳光的影子,这场仗打到第三日,那被歼灭的三千精兵,似乎已经是孙氏最后的挣扎。

“如今看来,只要图兰能再拖住援军两日,结果应当是没有什么悬念了。”骆怀轩开口,“不过那个叫小满的丫头,听说昨日写完信之后就不知所踪,此事你当真不管?”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而她志不在此,强留不住,何必多管。”左嫣然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屑,“何况事到如今,凭她一人难不成还能翻了天不成?”

“也是。”骆怀轩点点头,“不过即使我们拦下了那封告知其叛变的书信,孙氏那边也还有别的书信送到,明明是同一阵营的两人却分开写信,她应该也会有所怀疑?若是……”

话音未落,隐约听到一阵连绵地声响,他忍不住转头,果然见到远处昏暗的天光之下隐隐约约地山峰正在缓慢坍塌。

远观似尘,近临为渊。

身处其中者,恐性命难保。

左嫣然收回目光:“她会相信小满。”

骆怀轩听出她声音中的那一丝落寞,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原以为你会将剩下的炸药用在孙氏营地,毕竟若是如此,我们这一战根本用不了五日这么久。”他似乎是有些遗憾,“可惜了,一代名将。这位苏统领看起来也算是你的旧友,没想到国师大人竟当真半分情面不留。”

“当年她助我离开皇宫的时候,就应该做好今日的觉悟。”左嫣然的声音冰冷而平静,听不出是什么情绪,“更何况,她杀了萧安乐,得尽天下民心,这样的好名声,只有按在死人身上,才能为我所用。”

“是你,还是漠勒?”

左嫣然猛地回头,却只见后者争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弯弯地眉眼间满是欣赏与不加掩饰的野心——

她曾经在镜中见过类似的目光。

“是我,也是漠勒。”左嫣然一下子就能想明白骆怀轩的立场,“是时候了。”

她又平静下来,左手执起放在手边的令旗,向前用力一挥。

进攻。

急促的鼓点在灰蒙蒙地天空下织成一只只无形的大手,推着如蚂蚁般黑压压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向前爬行,仿佛一头深渊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这位于中心的最后一点生机吞噬殆尽。

而吞噬到一半时,推进的速度明显又变得缓慢。

滚滚雷云流转过一片又一片,寒风卷起被踏碎的枯草,杀声震天却推不倒高高地楼车,——面对漠勒的上万精兵,孙氏的顽强依旧远超预料。

“看来还是要费些功夫,不如想象中那般简单啊。”骆怀轩的脸上已经没了先前的淡定,眉心不知何时已经拧紧成了一个深深地川字。

“负隅顽抗!”左嫣然目光晦暗,咬牙切齿,“即使他孙氏是猛虎,如今也不过孤虎,如何能抵得过我漠勒的群狼!”

己方的损失已经远超她的预料,可事已至此,早已没有了退路。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愈发浓重的不安。

即使……即使是……

一声惊雷,像是当着她的头顶劈下,击碎了她面上强装的镇定,以及心中的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

如梦初醒,她仿佛听到有人隔了一层雾气,慌慌张张地呼唤。

“国师……”

“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不好了!出事了!她们攻过来了!”

“出什么事了?”她回身,一把揪住刚刚才爬上楼车的士兵的衣领,“谁?谁攻过来了?”

“是……是……”那士兵像是被她如此狰狞的面容与严厉的声音吓到,越发急促的呼吸下,声音也变得哆哆嗦嗦,断断续续,“是……是轻云骑,轻云二十四卫!是苏道安!她们偷袭了我们的军营……”

接下来的话已经无需再听,左嫣然抬起头,漆黑的瞳孔中映出粮仓处燃起的熊熊大火。

抱着一举拿下的决心,漠勒几乎全军出击,可哪怕如此,留守在营地能作战地士兵仍有近六百人。

六百人,却竟然挡不住区区十数轻云精骑!

小漠勒王尚在营地,更致命的是,一旦这方营地被截断,如今的形式将即刻被彻底逆转。

瓮中捉鳖,到底孰为瓮,谁又是鳖?

“传令,全军撤退,回营护驾!”

左嫣然顾不得深究苏道安为何还能毫发无伤的出现在此,孰轻孰重,不难判断。

她飞速下了楼车,翻身上马。

“都跟我走!快!”

来不及再多说一句,人已经飞奔而去。

越靠近军营,越能看得清其中混乱的状况。哀嚎声此起彼伏,逐渐清晰,横在路上的尸体和折断的兵刃绊住马儿的脚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漠勒王与阿苏勒所在的大帐被将士们死死护住,目前看来,还没有什么太大的损伤。

左嫣然冲进帐子,便听到阿苏勒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名女子半跪在他身边为他顺气,而小漠勒王正拉着那女子的衣裙哇哇大哭。

那是最初漠勒与萧国合作时被萧安乐送来漠勒和亲的公主,也是如今漠勒王的母亲。

“萧清尘!带上大王跟我走,快!”

顾不得其他,左嫣然冲上前去,二话不说转身跪在阿苏勒面前,“令伊大人,上来!”

阿苏勒似乎是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微微一愣,又被左嫣然催了一句:“快啊!愣着做什么!”

“我来吧。”骆怀轩在此时赶到,见状适时地主动接过此事。

左嫣然看了他一眼,也没再客气,萧清尘已经将小漠勒王抱了起来,几人快步出了大帐。

然而……

那是苏道安么?

满身杀气,双目赤红。

浓血黏稠顺着刀尖滴落,金弓上五色的宝石泛出恶鬼般的幽光。

那是人是鬼?

不经意间隔着重重人群四目相对,左嫣然只觉自己的心脏重重一跳。

她会杀了我。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不可遏制的浑身颤抖,四肢僵硬到无法活动。

她看到她拔出插在不知是谁身体里的轻刀,滚烫的鲜血溅起比一人更高,遮挡了视线,下一刻被一支羽箭刺穿,锋利的箭头倒映在漆黑的瞳孔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放大。

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