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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 承古 19923 字 8天前

第121章 恩怨 可她却清楚的记得,那个时候,那……

风急雪重,窗纸被吹得哗哗作响。

屋内又低沉而压抑的抽泣声,只是这一次,哭的人却不是苏道安。

有人轻敲了两下门,隔着门板传来惊蛰的声音:“何统领,奶糕买回来了。”

何曦抬手有些粗暴的用袖子将眼泪一下子擦了个干净,转身开门接过点心,回来的路上顺便又倒了杯水,一同放在床边的柜子上。

“涉川饿了吧?”她开口,声音里竟添了一丝罕见的恳求,“先前你说想吃甜食,特地让人去买的。”

苏道安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何曦看。

何曦假装不明白苏道安的意思,只是做出一副期待的表情,将那奶糕递到苏道安面前。

过了一会儿,还是先败下阵来,轻轻叹了口气:“涉川先吃些东西吧,等你吃完了,我有正事想同你说。”

苏道安这才垂下头,咬了一口那奶糕,下一秒就皱了眉头。

“咸的。”她撇着嘴道,看着颇有些嫌弃。

何曦一愣,而后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有些尴尬的笑道:“离城这边甜食不多,大家都更喜辣。这奶糕虽然有甜味,却也还是以咸味为主,我习惯了这味道,倒是没有考虑周全。”

言罢,又开口哄道:“涉川可否先将就一下,等过阵子雪化了,我再差人去临城给你买甜的。”

苏道安有些幽怨地看了何曦一眼,又盯着那奶糕抿了抿嘴,最后,才像是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又凑上去咬了一口。

依旧是无法习惯,但她还是闭着嘴巴,咽了下去。

吃完一块,便又不肯吃了。

何曦也没有在强迫她,只是将东西又放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抬起手帮她理了理额前的乱发。

“涉川。”她轻唤了一声,而后又再次哽住,低头平静了一会儿,才又继续往下说。

“或许你说的有理,但离城的情况,并不如你想的那般简单。”

苏道安微微蹙眉。

何曦又深吸了口气,吐出来,满是无奈与悲哀。

“有一桩事,你大约是不知道的。”

“当年萧祁逼宫上位之前,曾经暗中应允过我那三位旁系的叔叔,只要他们在我爷爷去世后愿意带领何氏支持自己,便将银鞍军的军权交给他们三位。

彼时我爷爷的身体已经不好,本也时日无多,却不料那三人竟是连片刻都等不得,暗中将我爷爷害死,以图兵权。

我虽知晓此事,但却也无可奈何,直到后来四皇子萧礼在北境起兵,萧祁在朝堂上问谁能带兵,我知道那是我的机会,便自告奋勇,带兵前往西境平乱。”

苏道安的表情随着何曦的话语从疑惑转变为惊讶。

她知道何曦之所以能接过银鞍军统领的位置靠得是平乱的军功,但提到西境,她下意识便以为是西域七国之事,却没想到她平的,竟然是当年的四皇子之乱。

“那一年你不过十三岁,你入宫后,恐怕也不常听闻前朝之事,不了解也是寻常。”

何曦说着,又将那日那名假冒的轻云骑将士前来求援的额事情大致说了,解释道:“班先生看出那人并非真正的轻云骑将士,他知道我从前的事情,再加上本该运送到离城的军粮迟了将近两月,便猜测可能是萧都城中出了什么变故。”

“其实从三年前开始,他便已在叮嘱我加固和修葺长城,这离城的城墙也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动工了。

那时候我不明白他的意图,只当他是在未雨绸缪,却不料他就是在为这一日早做准备。”

“这一次,也是他给我建议,让我带一小队人马暗中赶往萧都查看情况,也可随机应变,却没想到恰逢巨变,侥幸才将你救下。”

何曦说着,又见苏道安面色郁郁,表情呆滞,便抬手开玩笑般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别装傻呀,苏小五。”她扯着唇角冲苏道安苦笑了笑,“所以你能听懂吧?离城的困境与你在不在此并无干系,就算是你死了,只要银鞍军还在一日,萧安乐就不会放过我们。”

“原本我也想着若牺牲我一人能换离城安宁,那我这条命不要也罢,但我与银鞍军早已为一体,萧安乐不会放过我亦不会放过银鞍军,银鞍军若是走了,那这离城又有谁能来守?离城的这些百姓又要往何处去呢?”

何曦说着,转头望向窗外。

窗子关的严严实实,除了一片雪白什么都看不到,可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苏道安苍白的脸上流露出震惊,很快又转变为不可遏的愤怒。

“她这是…这是卖国!她!她怎么能!”

苏道安气的急了有些喘不上气,双手又使不上力,歪着身子靠在何曦的肩膀上无力地骂了两声。

何曦连忙扶住她,抚摸着苏道安的后背帮她顺气。

“她的罪行又何止这一桩。”她沉声开口,又不敢把话说的太满,只怕又勾起苏道安的伤心事,“你大病未愈,为了这种人再把自己气坏了,不值得。”

苏道安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无力的吐出三个字:“她该死。”

何曦一面抱着她轻微摇晃着身子,一面坚定地“嗯”了一声。

苏道安悲从心来,她意识到如今何曦的肩头压着多么重的担子,却仍然在自己面前强颜欢笑。

她本可以义正言辞地要求自己振作,可她并没有,她只是用尽一切温柔,包容自己所有的怯懦与难过。

于是她咽下所有的眼泪,将那些近在咫尺的失去都暂且抛在脑后。

“那现在,咱们要怎么办?”她开口问道。

如果积极地活下去能令何曦稍稍放心,苏道安想,死去大约并不是如今与她而言最好的选择。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么?”

何曦愣了愣,满是忧虑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而后又被涌上的欣慰取代。

“不必担心。”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苏道安的脑袋,“班先生此前除了让我督人修葺城墙外,还拨了一部分士兵到城西的山上开垦荒地种粮,再加上此前存的,坚持到开春不成问题。”

“至于草原十二部,如今有了萧都的支持,确实猖狂了不少,不过一则现在是冬日,他们闹不出太大的动静,等到冰雪消融,城外的那些田地也足够我们自给自足,二则……”

何曦的笑容里多了一丝骄傲。

“我银鞍军虽不如从前那般勇武,但也并非是吃素的,不是么?”

苏道安低下头,她自然知道银鞍军的厉害,也明白何曦所言句句在理,但不知为何,内心总是不安。

“好了,别多想了,此事无需你操心。”何曦道见苏道安仍然闷闷不乐,便又故作轻松的安慰道,“你就安心在此养身子,小昭的太爷曾是宫中的司医,我问过他,你这双手虽说受损严重,但只要积极治疗,并非没有康复的可能……”

“真的吗?”苏道安闻言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盯着何曦迫不及待的问了句。

“真的。”何曦点头,“老司医的原话是,虽然他自己从未成功过,但他年轻时曾虽自己的师父去深山中拜访过一位隐居的老先生,老先生右手的筋脉也曾经断过,手腕处有一道极长的疤,但他八十高龄给人诊脉施针依旧稳健,如此,你便可想见其恢复的极好了。”

“要八十岁?”苏道安的眉毛垮了下来。

何曦哭笑不得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自然不是,只是老司医见到他的时候对方年事已高,具情况也没有多问。”

“告诉你这个只是想让你好好治疗,不要……至少不要过早地就自暴自弃,知道吗?”

苏道安应了一声,轻轻点头。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冬日里天寒地冻,惊蛰将熬好的药端过来的时候,已经凉了许多。

苏道安失血太多,用的是猛药,药汁也比平常苦了许多,先前她不肯吃药,都是拌在吃食里头一点一点的喂,今日倒是没有再任性。

她盯着那碗里黑漆漆的汤药看了许久,最终下定决心,双手捧起那瓷碗,仍然无力地颤抖。

何曦在底下帮她托着,看着她皱着眉将那药一饮而尽后忍不住恶心的干呕,连忙将空碗放到一边,伸手帮她顺气。

苏道安觉得苦味直冲脑子,难受的眼泪忍住不又涌了出来,好不容易将那一股子恶心劲压下去,紧随而来的是难抑的困意。

何曦扶着她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仔细帮她掖好被角。

“别走……”

苏道安似乎是困得有些不大清醒,察觉到何曦的手似乎是要收走,下意识的拉住她的衣袖,不肯松手。

“嗯,不走。”何曦轻声哄道,“涉川睡吧,我陪着你。”

苏道安缓缓闭上眼睛,迷糊中,又听到熟悉的声音忽远忽近。

“涉川,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到时候,姐姐陪你过,可好?”

生辰?

娘亲好像说过,今年的生辰也是自己的笄礼。

“唔……”她轻轻咋了咂嘴,“笄礼……要,梳头……”

将头发梳顺,寓意往后余生顺遂平安。

“嗯,到时候,……来给你梳头,好吗?”

苏道安已经分辨不清那是谁的声音,可她却清楚的记得,那个时候,那个声音是答应了自己的-

何曦直到苏道安睡熟了,才小心翼翼的将她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惊蛰抱着刀靠在门边,见到何曦出来,抬眼冲她点了点头。

两人简单交流了几句,惊蛰进屋去继续陪着苏道安,而何曦则是匆匆离开,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脸上的温和已经一扫而空。

“情况如何?”她开口。

班鹤正坐在桌边,见到何曦进来,十分自然的帮她倒了杯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何曦走过去坐下,接过班鹤递来的一张军报。

“其他都是些我能处理的琐事,但是这个你须得亲自看过。”班鹤声音严肃,“斥候递来的消息,草原十二部正集结全部兵力,似乎是准备要一举攻占离城。”

“呵?”何曦嗤笑了一声,“我在这风雪关守了这么多年,倒是头一次见这帮蛮人如此团结。”

她低头,看向那张泛黄的宣纸,笑容却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刷”地一下站起来,将那张纸“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上,“这是什么东西!她萧安乐还是不是人了?”

“她是疯了吗?”

班鹤拧眉不语。

何曦有些烦躁地在屋中走了几个来回,最后又回到桌前,重重砸了一拳,连带桌上的杯盏都震了几震。

“真是闻所未闻!”

她用力吸了两口气,闭着眼睛冷静了一会儿,再睁开的时候,她看着被她压在手下的那张纸,满是恨意。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第122章 关城门 她的身后是高耸而厚重的城墙,……-

草原部族作乱,何曦近几日总是十分忙碌,除了要应对小范围的骚扰外,还需要出城护送城外村落的居民入城安置,甚至还有些从西境战场徒步过来请求收留的难民,何曦也是来者不拒。

而这其中若有敢闹事者,自有离城的民兵团帮忙镇压。

惊蛰不让苏道安到室外,她便总是挑天气晴好的午后,裹着厚厚地裘衣爬到窗户边上,看离城中来来往往的百姓。

卸了重甲的士兵扛起沉重的木材,男人们建造新屋,女人们一边谈天说地,一边清扫门前的积雪。孩子们前前后后跑过歪歪扭扭地街道,在拥挤的人群中横冲直撞,若有撞倒了人的,免不得又要吃上一顿教训。

但只要躲到那位身形高大的女子背后,便定能“化险为夷”。

何曦会先行板着脸将那孩子教训一顿,回过身对着孩子爹娘的时候,又是满面笑意。

苏道安想,她定是在为那孩子说些什么好话。

她看着那个身影一步步走近,左左右右地打招呼,然后抬起头,恰好对上自己的目光,万般兴奋地冲自己挥手。

跟在她身后的孩子们见状,也都纷纷学着她的样子蹦蹦跳跳地冲自己打招呼。

于是她也笑了起来,将自己的手伸出窗外,太阳光下,手腕处苍白的绷带也添了几分暖色,无力的关节与手指似乎也开始可以缓慢地活动。

“涉川,待你生辰那日,我有一个礼物要送你。”

苏道安本不曾想过在家中遭逢此变故后自己还能安然度过一个生辰,但何曦的话总还是令她忍不住隐约有些期待。

直到生辰那日,她早早起了床,乖乖喝了药,又在惊蛰的帮助下仔仔细细地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换上前日何曦派人送来的新裙子。

正午时,班鹤亲自送来丰盛的饭菜,还有一柄缠了金丝的梳子。

“这是……”苏道安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仅是因为这位何曦十分看重的军师竟然亲自来给自己送饭,更因她知晓这柄梳子很明显不是离城的东西。

“是初霁提前准备的。”班鹤解释道,“早半年她便亲自跑了趟青州,找人定做的这柄梳子。”

“今日事忙,她一时脱不开身,让我先来关照你一声,让你别担心,晚些时候……她再来为你梳头。”

苏道安看着桌上的饭菜,又看了看窗外的天,问他:“那姐姐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

“恐怕要到晚上吧。”班鹤道,“苏小姐可以先吃,等她回来后,总还要梳洗一番,到时候再安排厨房做新的也不迟。”

男人的唇边掀起一丝坦然的笑意:“或者,苏小姐不如先小睡一会儿,免得到时候初霁回来晚了,你倒是没了精神。”

一番说辞从语气到表情都滴水不漏,苏道安不疑有他。

她稍微吃了些东西,抓着那柄梳子靠在床头,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竟已入了夜。

桌上剩下的饭菜已经凉透,何曦仍旧未归。

惊蛰一直守在房中,不明缘由,苏道安推开窗,外头不知何时竟又下起了雪,大雪之下,是灯火零星,一片静谧祥和。

可静谧之外,她却又似乎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些别的声音。

她披上衣服,走出房门,走廊里静悄悄地,听不到一丝声响。

昔日里会有来往的女卫如今竟是一个都见不到踪影,到了现在,不仅是苏道安,惊蛰也察觉出了些许不对。

“小姐……”她皱眉低唤了一声,却见苏道安已经快步往前走了过去。

廊道的光线昏暗,却并不算长,可苏道安只觉自己走了许久,走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都还未至尽头。

她提起裙摆,迈步上楼梯,一步步重如千斤。

耳畔的声音越发嘈杂,凌乱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如同细密的鼓点,如雨般砸在她的心头,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抬起手,想要推开楼梯尽头那扇沉重地大门,却一点力都使不上,情急之下,只能用身体狠狠将它撞开,寒风与震天的喊杀声一同灌入楼道,瞬间就淹没了她的头顶,令她整个人重重一颤。

惊蛰亦是大惊,一个恍惚,苏道安已经飞快的冲上那最后一段阶梯,城楼上的景象完全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数支火把将城楼照得明亮,数台床弩齐备,来来往往地是穿着重甲地士兵,合力将一块块石头运到抛石机旁堆好,而床弩地间隔处,银鞍军地重攻手早已是箭在弦上。

“何曦姐姐……”

疼痛与寒冷都在那一个瞬间消失了,苏道安四肢僵硬,瞪大了眼睛,木讷的左右望了望,口中喃喃,试图找到何曦的身影。

银鞍军的甲胄较重,因此女兵的身形大多高大,可来来往往地士兵中,却始终没有何曦地身影。

对,对了。

何曦姐姐是主帅,自然应当站在正中央的。

对,对。

苏道安来不及多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快步往正中间奔去。

她见到班鹤披着黑狐大氅满脸焦急担忧的望向远方火光连天的战场,见到一身银甲的姜照云一个偶然的回头见到自己在此,满是冻疮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快步往这边跑过来。

何曦依旧不在这里。

“苏小姐,您怎么来了这里?”

好像有人在她耳边焦急的说着什么。

“刀剑无眼,这里太乱太危险了,您快回去吧。”

何曦不在这里,那何曦会在哪里?

苏道安地目光落到城墙之外,大雪纷飞,火光如潮水,越来越近。

她见到无数身披银甲地将士策马飞奔回来,而他们地身后,是草原部落的追兵。

为首地战马驮着伤员,飞奔入城门,几乎是同时,班鹤一声令下,万剑齐发,身后的投石车发出“咣当咣当”的轰鸣,巨大的石块从头顶飞过,遮天蔽日。

顷刻之间,大地震颤,血雾升腾,尸横遍野。

苏道安冲到城墙边,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心心念念地身影——何曦。

她看到年轻地将军最后又望了一眼城门,而后大喊了一声:“关城门!”

“关城门!”

将军勒马转身,望着远处又一波杀过来的敌人,高举起手中那柄满是鲜血的斩马刀,刀身上的红缨随风乱舞。

她的身后是高耸而厚重的城墙,城墙上是多年的战友,城墙之后是万千离城的百姓。

苍茫大雪中,她既渺小又无比高大。

“吾银鞍军久历战阵,不过几年戍守边关不曾出手,到让人觉得吾有万般懈怠,任什么人都能轻侮了去,岂不可笑!”

“其余人等!随我杀回去,今日就要叫他们知道我银鞍军的厉害!”

她言罢一马当先,而骑身后地所有人,也都随她一同,策马回头,一面狂奔,一面振臂高呼!

“关城门……什么关城门……”苏道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地眼睛,她如今地脑中一片混沌。

她不明白前一日何曦还说有礼物要送给自己,如今她人却身在城外战场危险重重。

也不明白分明先前形势根本没有严峻到如此十万火急的地步,怎么忽然间敌军就兵临城下。

她一把扯住班鹤的袖子,“为什么关城门!关了城门何曦姐姐他们还怎么回来!他们还怎么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忽然开战?为什么……”

“斥候来报草原十二部集结兵力试图攻城,何曦早早做好了准备,却不料对方行动忽然提前,之所以决定要出城迎战,是因为她本就想趁此机会,将对方一举歼灭,至少短时间内,无法再对离城构成威胁。”

班鹤的声音亦在颤抖,但他依旧是竭力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冷静。

“她原本想今日结束之后再去给你过生辰,可……”

一口气送下来,堂堂七尺男儿,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们中了埋伏。”

“轰”地一声在脑中炸响,苏道安想,五雷轰顶大约也不过如此。

“是西境过来地人,他们埋伏在西南……”

苏道安什么都听不到了,惊蛰上前来为她披上裘衣她亦一动不动,她只是紧紧盯着城楼下的那个身影。

所以——

她为她准备了漂亮的梳子,精致丰盛的饭菜,让她在温暖的屋子里等待,还故意让班鹤亲自来传话让她安心。

而自己却披甲挂帅,毅然出城,要在这腹背受敌的重重围困中杀出一条血路,要为她和这离城的百姓,争一个短暂的太平盛世。

所以——

萧安乐早就知道银鞍军不可能抛起离城的百姓,所以她丧心病狂的利用这一点,她不仅要何曦死,要银鞍军死,她更要她痛不欲生,要她悔不当初,要她绝望崩溃。

所以——

苏道安看着何曦被那蝗虫般黑压压的敌军包围,又杀出重围,火光下银甲照出的流光越来越弱。

太多了……敌人真的太多了……就好像,永远看不到尽头一般。

黑暗蔓延,绝望滋生。

在某一片雪花落地消散的那个瞬间,苏道安忽然意识到,何曦,大约是回不来了。

所有的质问,悔恨,悲伤,到如今都是不过是无能狂怒。

欲哭无泪,欲语还休。

苏道安如死人般站在城楼上,猎猎北风送来刀剑尖鸣,血气一闪而过,不知是谁又在她的身畔点燃了一柄火把。

火焰跃动的金光与极具侵略性的热量刺痛了她的双目,苏道安眨了眨眼,她看到身边人手上的那把长弓。

银鞍军的弓,更重,也射得更远。

目光在何曦和这重弓间来回移动了数次,苏道安忽然开口。

“班先生。”她的声音沙哑而清脆,仿佛是隐忍了巨大的痛苦和恨意,却又前所未有的坚定。

“请您,将我的双手,绑在这重弓之上。”

第123章 西域 而自那一战之后,北境苍茫,长城……

“什么?”班鹤愣住,运筹帷幄的谋士如今竟也有些听不懂眼前这个姑娘的意思。

他下意识望向苏道安身后的惊蛰,见到她的脸上确有十分明显的担忧与不赞同,但却只是紧抿着嘴,什么话都没说。

班鹤不了解苏道安,可在这一刻,他意识到,眼前的两人似乎并不是他一直以为的,官家小姐与她的监护人的关系,这二人之间的主动权,毫无疑问地掌握在这位苏小姐的手中。

苏道安直直看着班鹤,又催促了一声:“快些!动手!”

班鹤又看了苏道安一眼,四目相接,他便知道这个姑娘不是在开什么任性的玩笑。

那股子倔劲和说一不二的势头,在某个时刻竟是与记忆中的那个姑娘逐渐重合。

他从来无法拒绝何曦的要求。

就像她决意要带兵出城,却将城内的一切托付给自己。他内心千般担心万般不愿,最终也只化为一句“好,我等你回来”。

班鹤动了手,他按着苏道安的指示,将她的两只手的手腕分别紧紧绑在弓臂和弓弦上,又按照她的指示,在箭身浇了油。

行至这一步,所有人大致都能猜到这个小姑娘想要做什么。

可所有人又都难以置信。

银鞍军的弓需得经过专业训练的弓手用巧劲才能拉开,这种自幼娇养在宫中的小姐,如何能有这般力气,又如何能懂其中关键。

“苏小姐,这弓重,您的手使不上力,还是……”

姜照云在一旁急着一身冷汗,周围的其他人也都将目光投向了此处,而苏道安充耳不闻,浑然不觉。

“惊蛰,抱住我!”她转身抬起左腿踩在城墙上,将左手臂搭在膝盖上借力,身体微微前倾,箭头对准了何曦所在的方位。

惊蛰上前去,用力抱住她的腰部,稳住了她的下半身。

真的要射这一箭?

这要怎么射?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小的目标,而他们的主帅还不断的在于敌军缠斗,且不说她能不能拉的满这重弓,就算是拉的开,又如何保证能不伤到何曦?

哪怕是银鞍军中最优秀的弓箭手都做不到。

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做得到!

无数道质疑甚至带了些敌对的目光齐刷刷落到苏道安的身上,可所有人几乎都是在同一个瞬间发现,小姑娘的眼神变了。

苏道安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将全身的力量都汇聚到两条手臂上,一点一点,将那弓拉的满满当当。

极细的弓弦嵌进手掌的肉里,鲜血从绑住手腕的绷带间渗出,艳丽地红色开始在雪白的弓弦上蔓延开来。

苏道安痛到红了眼,但她不能松手,她死死盯着远处那个身影的动作,班鹤拿来火把,点燃了这只淋了油的羽箭。

而在火焰腾起的下一秒,这箭便离弦而去,城楼上爆发出一阵惊呼,众人的目光随着那箭的方向齐刷刷地转过去。

只见那身影刚好一个翻身,火光擦过□□的刀面,那已经砍的有些钝了的刀身上,一下子燃起熊熊大火。

何曦挥刀斩落一人,又向前横扫,惊得周围的敌人连连后退,她抽出空来转头望向城楼的方向。

隔了如此之远的距离,只一眼,一个模糊的面孔,苏道安就知道,何曦是在放声大笑。

痛快,痛快!

哈哈哈哈哈哈!

涉川!好箭法!好箭法!

北风送来何曦潇洒而猖狂的呼声,撞击着她的耳膜,震耳欲聋。

苏道安瞪着眼睛看着那雪夜里挥刀狂舞的身影,深吸了口气。

“箭!”她大喝一声,班鹤连忙又如法炮制,为她装上一支羽箭,浇油,点火。

“何初霁!我来助你!”

白色的弓弦已经完全被鲜血浸染,多余的血滴落到地上,在她身下形成一个小小地血水坑,可以想见那是如何地刮骨抽筋之痛。

可苏道安一声不吭,她紧紧盯着何曦的动作,找准时机,干脆利落又是一剑,续上了那刀柄上即将熄灭的火焰。

明光映铁甲,血雾蒸腾,女人横刀拒敌地模样仿如一场战舞,那是苍茫天地间唯一地,夺目地存在。

只她一人,就足够盛大,足够震撼人心。

火焰所过之处,万敌俱灭。

终于,晨曦将至,暴雪初晴。

整整十三支箭,同那抹火光一起,被埋葬在了城外茫茫地大雪之中。

用来绑手的绷带松脱,那抵在城墙上地重弓没了拉扯,在重力的作用下翻身落下城墙,掉进了城外的雪地里。

苏道安地双手,从手臂到手掌到手指,都已经是鲜血淋漓。垂在身侧,有鲜血顺着指尖“滴答滴答”地下落。

她红着眼,抬起头望向东方,远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地朝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万分郑重地,缓缓下拜。

而她的身后,城墙上地所有人,皆随着她一同,叩首拜服。

这一战,银鞍军死者上万,伤者更是不计其数,而敌军几乎全灭。

后史书记载,昔年草原十二部合启凉会攻离城三年,离城得以保全,自有苏道安,班鹤等人之功,但若非何曦当年背水一战,离城恐无保全之机。

而自那一战之后,北境苍茫,长城孤寂,再无欢声-

西域,崇州。

女人眉眼清冷,长发随意的用一条带子束在身后。面上的皮肤看得出来有被仔细保养,却依旧掩盖不住经年累月的寒风与艰险留下的疮疤。

她左手提了一个小壶,右手拿了把精致的小铲子,正小心翼翼地在给花盆中的一杆花枝松土。

尽管屋内温度并不低,那双满是冻疮的手却依旧无法克制地有些微微颤抖。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有着古铜色皮肤的少年人冲进屋子,关了门,兴冲冲地大步走到女人身侧。

“嘿!你还真是神了!”他将身上的皮袄脱下来随手丢到一旁的榻上,“启凉国这次可是在离城吃了大亏了,探子回报说,那老国王气的当场就背过气去了,那场面,我真恨自己不是探子,不能亲眼看到!”

他言罢,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自幼生长在粗犷之地的少年中气十足,一笑起来,整个屋子仿佛都被填满了一般,给人一种十分拥挤地错觉。

“之前你说地时候,我还不信呢,没想到果真就如你所料,阿然,你可真是我漠勒国地福星!”

漠勒国是西域七国中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而眼前的这个少年,正是漠勒国国王的独子阿苏勒阿尔斯兰。

国王身体不好,国家的事务便都交到了小王子的手里。

“不过话说回来,那何曦到底是何方神圣啊,之前我都只听说过轻云骑厉害得很,没想到你们萧国还有这等豪杰。”

阿苏勒凑近了这了眨眼,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

那被称为阿然的女子看着那少年一双满是惊喜的眼睛,唇边泛起一丝苦涩而牵强地笑:“她当年平西境的时候,你恐怕都还不认字吧。”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阿苏勒一听这话倒是瞪起了眼睛,“我打小就聪明,三岁就识字了!”

“好好好,聪明,谁能有我们小王子聪明啊?”阿然被他那股子孩子气给逗笑了,忍不住连连摇头。

“嘿,你终于开心了。”

“什么?”阿然愣了愣。

阿苏勒双手抱在胸口,靠在一边的柱子上。

“你方才说起何曦的事情,明显不是很开心。”他的声音里添了一丝严肃,“以后如果你不想答,直说就好,没必要勉强自己。”

女人怔怔地望了少年一会,还是忍不住失笑。

“那聪明的小王子,之后如何打算呢?”她开口问道。

“这……”阿苏勒挠了挠头,面露难色,“启凉在我们西域向来势大,而如今确是难得的元气大伤。”

“而我漠勒,先前遵照你的说法,与萧帝联手里应外合……啧……”说到一半,阿苏勒又似乎是有些烦躁,小声嘟囔了了一句:“这事儿是真不厚道!”

阿然自然是听到了得,却不动声色,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总之,那一战虽说是灭了轻云骑也算是缴获了许多宝贝,但也几乎是派出了我麾下所有勇士,我们自己的损失也十分惨重。但怎么着也算是为萧都解了心头大患,算得上是有功之臣。”

“如今我们与萧都关系正好,而启凉恐怕恰恰相反,若是此时以要灭了启凉为理由向萧都借兵,我猜他们应该不会拒绝。”

一番分析之后,小王子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一拍手,邀功一般对阿然道:“要我说,干脆咱们就一不做,二不休,趁这个机会,把他启凉给灭了!你觉得怎么样?”

阿然似乎对他的这番说辞并不意外,她慢悠悠的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坐到旁边的榻上,又伸手示意了一下阿苏勒。

等到阿苏勒走过去乖乖坐好,她才开口道:“小王子所言自然没有问题,但若王子愿意信我,现下按兵不动当为中策,若能退一步,方为上策。”

“什么?”阿苏勒愣住,一双如绿宝石一般的眼睛眨了又眨,“这是为何?”

“我若是萧安乐,此时我必然不会借兵给你。”阿然道。

“为何不借?”阿苏勒更是一头雾水,“启凉肯与萧都合作是因为萧都那边许诺了好处,如今不仅好处没捞到还吃了大亏,岂能善罢甘休,此时我漠勒若愿意出手,那不是帮了大忙?”

“一则,站在萧都的角度,即使漠勒灭了启凉,也不过是西境换了个领头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二则……”

阿然顿了顿,抬头迎上阿苏勒的目光。

“小王子是想要这小小崇州,还是一整个西域?”

“呃……”阿苏勒没想到忽然提到这个话题,一下子打起了精神,拍了拍胸脯道:“本王子的目标自然是一统西域,可那也不能……”

“那王子是想要做这小小西域的王,还是想做这全天下的王?”阿然又问。

这下阿苏勒更是震惊,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将近三十岁的年纪,脸上满是伤痕,却衬得她周身的气质越发沉稳而令人信服。

他想起前阵子,在西域最强的启凉国都拒绝萧都城围剿轻云骑的合作的情况下,她却劝自己投入漠勒全部兵力放手一搏,而最终的结果自然也是出乎自己预料的好。

而当启凉看到了利益所在,抢着要去北境攻打离城以向萧都示好的时候,她又劝自己按兵不动。

他原本一直都在为被启凉抢了机会而懊恼,却不料北境战事的走向再次出乎他的预料。

启凉元气大伤,得亏还有些根基,若是换作漠勒,恐怕是要落得个灭国的结局。

她本是自己从山匪手中救出来的人,可如今他越发觉得她是自己撞大运碰上的宝贝。

在遇到她前,他觉得自己的毕生追求就是让漠勒国力变强,不再是任人欺凌的小国,或许压不过启凉,但怎么着也能成个老二。

而在遇到她之后,他觉得自己的野心似乎是一点一点在被放大,到如今,他听着她的话,尽管不愿相信,可内心却竟然也真的开始隐约有了些期待。

那种心思,如今看来诚然十分可笑,又确实令他心痒难耐。

于是他一咬牙,几乎是用吼得,像是在为自己壮胆一般,道了声:“好!”

“那就听你的!”

女人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她又转头望向那盆枯枝,阿苏勒的目光也随着她一同移了过去,仔细一看,却见那枯枝上,竟冒出两朵嫩绿色的叶芽。

阿苏勒“嘶”了一声:“这……这竟然真能养活?”

“是啊,竟然真的能养活。”阿然喃喃重复了一遍,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那嫩芽,“世人都说这花在西域养不活,可我偏要养活,世人都说这花在西域养不好,可我偏要养好。”

“阿苏勒。”她抬起头,认真的望着眼前人,“等着看吧。”

“你的这颗野心,很快就能拿出来大展拳脚了。”

“是我的野心,还是你的野心?”阿苏勒挑眉问。

女子先是一愣,看着他那略带了些痞气的神情又不由失笑。

她抬起手摸了摸枯枝上的叶芽,深邃的瞳孔中映出一抹新绿。

“是我们的野心。”她说道。

第124章 萧都 重要的是,如今是谁坐在这个位置……

萧都,勤政殿。

年轻的女帝坐在主座,曲起手肘撑在把手雕刻的兽头上,长袖滑落,露出的半截手臂上还留着几条深浅不一的疤。

从前的伤痕在这三年间都已经淡到看不清痕迹,剩下的这些尤其深刻的,女帝从不介意将它们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朱雀营新任统领周余低着头单膝跪在案桌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哪怕什么都没有看到,依旧能想见如今女帝的面色有多差。

寂静地殿内落针可闻,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周余心中一跳,小心翼翼地抬眼,只见女帝双眉紧皱,扶着额头颇有些烦躁。

“找。”她咬着牙突出一个字来,“继续找,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唐拂衣给我找出来!”

她的声音还算平稳,但也很明显压抑着怒气与焦躁。

“陛下,此事……”周余顿了顿,“恐怕有些难办了。”

“如何难办?”

“方才刚接到的消息,唐拂衣似乎是已经入了扰月山庄。”周余答。

“那就进扰月山庄找,怎么,那地方是进不去人?”

周余似乎是未料到萧安乐会如此作答,略有些震惊地抬头:“回陛下,扰月山庄从来都是中立之地,山庄中的一切都需得按照山庄的规矩来。昔年南北分立,双方都已经建立盟约,不可轻易对此地开战,而扰月山庄也对外立誓称只庇山庄中人,一旦出了柴门,便生死不论。”

“此盟约已延续百年,若是轻易损毁,恐怕会影响到天下的民心安定啊!”

话音落后便是良久的沉默,两名随侍的女官见萧安乐如此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只有坐在侧坐的冷嘉明,依旧低着头,专注的看着自己手中的一本折子,时不时圈画上几处,对如今殿内的情况仿若未闻。

萧安乐上身后靠,曲肘撑着脑袋,歪着身子眯着眼,盯着周余的目光如刀,令其不寒而栗。

“那你觉得要怎么办?”她开口问他,声音里没什么起伏,听起来并不像是生气,却也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周余深吸了口气:“回陛下,臣以为,扰月山庄虽然表面独立自处不问世事,但其中有才之人甚多,开办学堂,与许多士族暗中的联系也盘根错觉,陛下方登基不久,此时贸然与扰月山庄开战绝非上策。”

他说了一半,见萧安乐神色平平,不仅没有生气的意思,还微微颔首示意,这才松了口气,又大胆子继续道。

“且那唐拂衣虽有半块萧氏令在手,但其身份不明,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毫无势力,构不成什么威胁,跑进扰月山庄,大约也只是走投无路想寻个庇护,若她能一辈子呆在山庄中安分度日,陛下又何必在她身上耗费太多精力。”

此话一出,冷嘉明提笔的动作微微一顿。

萧安乐撑着脑袋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来轻点着脑袋,目光微垂,似乎是在仔细思考着什么。

片刻之后,女帝的唇边浮起一丝带着些惋惜的笑。

“周统领说的有理。”她开口,而后坐直了身子,唤了一声:“来人!”

两名青龙卫应声而来。

“周余勾结叛党意图谋反,压入大昭寺天牢,明日午时枭首示众,其余父母亲族,流放安善,终生非召不得离开。”

她说的平静,周余在短暂的怔愣过后却是大吃一惊。

“什么?”

他目光呆滞地喃喃二字,萧安乐前后地转变实在是令他猝不及防。分明前半句还在夸自己说的有理,后半句竟就将自己全家判了死刑。

还未能想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更不要说有什么辩驳的机会,甚至连求饶的说辞都还堵在喉咙口,他就已经被拖出了勤政殿。

“下官这就去传旨!”

站在她身侧的女官在短暂的傻眼过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快速行礼而后匆匆离开。

殿内只余二人,冷嘉明这才合上手中的折子,看向萧安乐:“陛下如此行事,太过激进,也多少有些过于残忍。”

“呵。”萧安乐嗤笑了一声,“若那唐拂衣并非萧氏血脉,我自可放她一条生路,但她如今身份确凿又有萧氏令在手,那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想起苏氏行刑那日发生的一切,萧安乐眼中掠过一丝妒意——彼时的苏道安分明已经如此落魄,毫无价值,而唐拂衣却依旧拼了命要救她离开。

抛开其令她震惊不已的身份不谈,那八名杀手分明已经是她最后的筹码,而她却不惜全部用来救一个废人。

“只要她还活着一日,我就不可能真正安心。”

由妒生恨,萧安乐咬牙切齿。

冷嘉明叹了口气:“杀了周余,如今朝中还有谁能胜任朱雀营统领一职?”

“左不过是统军之才稍有逊色,统领一职总有人愿意当。”萧安乐说着,恢复了正色,望向冷嘉明。

“先生细想,我登基本就突然,借着我父亲昔日的余威,才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然而苏秀平那日大闹刑场……”她顿了顿,“先生,如今四下无人,我便与你说句实话,尽管嘴上不说,但我心里却明白,她所言确实不假。”

冷嘉明眼皮跳了跳,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与疑惑。

而萧安乐对此却似乎并不在意,她迎上冷嘉明的目光,分明是大逆不道的话,她却说的冷静而坦然。

“如今朝堂众人表面上不发一语,但真正服我之人又有多少?恐怕都是暗地里各怀鬼胎,要么就是抓着我的出身与我作为萧祁的妃子的过往说我□□成性,德不配位;要么就是抓着银鞍军的事说我残害忠良,杀人如麻。”

“我如今这么做,就是要众人明白一个道理,在我手下办事,才能不够出众不要紧,但心念万不可有半点歪曲。”

“苏秀平说的是真,我亦无法颠倒黑白,但那些黑白真假都已经是过去,重要的是,如今是谁坐在这个位置上,谁能给他们荣华富贵,谁能令他们留名千古。”

冷嘉明没有再答话,或许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又或许,他打从心眼里对此感到信服与期待。

期待千百年后的史册上还能留有他冷嘉明的名字,期待人们谈及萧礼之时亦会自然而然的想起自己。

史官进殿执笔。

女帝问:“世人何言于我?”

史官曰:“媚其亲族,寡廉鲜耻,□□悖理。”

女帝曰:“记。”

“指鹿为马,滥杀良臣,暴虐成性。”

女帝曰:“记。”

“割地赂敌,再生战火,苍生泣血。”

女帝曰:“记。”

史官曰:“此语质直,恐伤圣听,臣可为陛下藻饰其辞,更易章句,以全圣名,毋以后世讥评。”

女帝笑答:“吾性天成,何须矫饰?后人讥讽谩骂却无能为力,岂不悦耳?尔等自直笔书之,唯留真我,无须改易。”

史官答:“诺。”-

残雪渐消,萧都春至。

滂沱地大雨冲刷过西北的荒原,高山上的冰雪消融,冻结干涸的溪流倚着风雪关外地烈烈朔风,汇聚到萧都城外,绕着城池一路南下,跃入扰月山中,已是夏目森森,翠幄连天。

而山中林密,叶稠含风,全无暑气。

淡然山水之间,白发老妪落下一子,却如弈池投石,方寸之间顿时烽烟四起。

坐在她对过的女子目光一动。

“天下将乱,你有何打算?”老人问。

女子目光犹疑,垂首抚摸袖中的蝴蝶刀的纹路。

良久,却都未再落子。

——上卷完

【下卷:半生乱世】

第125章 所愿 “阿苡,你怪我不愿来看你,可是……

公元831年,二月。

萧昭帝萧安乐即位,改年号为昭和,是为昭和元年。

萧轻云骑于西境大败于漠勒国,崇献二州由此沦落敌手,苏氏叛国,诛九族,满门抄斩。

三月,萧国北方边境风雪关守将何曦战死。

四月,位于离城以南,距离其最近的月川守将率军撤退至珉州,将月川拱手相让。

自此,萧国北方边境线南移数百里。

公元832年,夏。

南方水患蝗灾接踵而至,死伤无数,动乱频生。

端义王先“武神”的名义成立英武教,号召集结贫民,杀端义守将骆为,端州其余二城纷纷倒戈,端州牧江让连夜带妻儿奔逃出城,不幸溺于泛滥江水之中。

同年冬日,凉州雪灾疫病再临,冻骨遍野,哀嚎四起。

公元833年,漠勒国送质子于萧都,两国建交。

公元834年,西域战乱,漠勒崛起,原本七国分庭的格局转变为启凉,漠勒二分对立,局势紧张,大战一触即发。

同年,萧昭帝撕毁盟约,举兵攻打扰月山庄,一时天下震动,人人自危-

唐拂衣做了一个梦。

她又梦见萧国的军队攻入扰月山庄的那一日。

屹立百年的柴门轰然倒塌,苍老的巨石滚落山崖,古树横斜,葱郁花草被碾压殆尽。

吴钩院苍松尽断,白鹤小筑中生灵悲号,宋婆婆拼了性命却依旧无法护住扰月序中的孩童,书院燃起熊熊大火,虞老先生饮尽了最后一壶酒,殉了这满屋的浓墨。

湖心亭中那盘三年都未有下完的残局,终于被强硬的掀翻,黑白棋子落入血红色的水中,全无了踪迹。

风雪剑折在了追月河畔,她孤身一人北上青州。

沿途所见,白骨遍地,满目疮痍。

衣不蔽体的老人躺倒在路边,冰冷的身身躯被啃食了大半;半人高的少年挺着硕大的肚子,身体的其他部位却是瘦骨嶙峋;浑身冻得通红的妇女赤脚走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背篓中的婴孩却早已没了呼吸。

她路过潦倒破败的长街,见到熟悉地被烧毁地古楼,心想这里大约也曾能称得上繁华。

浑浑噩噩,恍恍惚惚。

她见到苏道安站在不远处,依旧是披着一身火红的狐裘——那是这苍白的世间唯一的色彩,蹲下身,微笑着将一块绿豆糕递给瑟缩在墙角地孩童。

于是她也学着小公主的样子,从随身带着的包裹里掏出食物,但她的包裹中没有绿豆糕,只有干饼和馒头。

忽然数不清的饥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扯着她的衣服抓着她的脚踝求她再多给些。

她将身上所有的食物分给众人,转个头的功夫,最开始的那个孩童,已经被人踩死在了道路的中央。

小公主站在那孩子身体的旁边,目光呆滞地望向自己。

“他死了。”

“为什么?”她眼含泪水,悲伤溢出眼眶,“他为什么死了?”

“我明明给了他吃的,他为什么还是死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要为了一点吃的互相残杀?”

“为什么孩子们都无法长大?为什么田间的土壤都不再肥沃?为什么大家都活的如此痛苦?”

“这茫茫人世间为何会变成地狱的模样?”

唐拂衣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想说她也不知道,她也无能为力,想说这一切都非自己所愿,想说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她只是偶然路过,偶然见到,随手施舍。

可她说不出口。

她看到小公主眼中的失望越积越深,她明明没有动,却又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在某一次眨眼之后终于消失不见。

于是她继续往前走,这似乎是一条上山的路,她走的精疲力尽,气喘吁吁。

周围的雾气越发浓重,王甫站在雾气的尽头,唤她:“阿苡。”

阿苡。

师父。

“萧帝失德,背弃盟誓,独断专行,致令苍生涂炭,黎庶蒙难。今四方豪杰并起,裂土称尊。而余乃南唐遗珠,萧氏血脉,今又执掌孙氏,坐拥青州,此诚天命所归。何不乘势而起,以图霸业?”

老人语气笃定,眼中野心毕露。

“阿苡,血脉才能,你都不输萧安乐,天下的王座,她坐得,你也坐得。”

可唐拂衣却低下头:“可是师父,这非我所愿。”

“你所愿为何?”

我……

唐拂衣想说自己不知,又忽然想起小公主红着眼睛的那一声声质问。

于是她开口道:“我所愿,天下稚子皆得长成,田畴岁稔,黎元常乐。”

涉川岁岁平安。

老人望着她的眼睛,面上的野心逐渐转变为和蔼而温柔的笑。

“孩子,去做吧,这是很好的愿望。”

“师父,我可以么?”

唐拂衣问。

“自然。”

王甫面容欣慰,语气笃定。

“阿苡,你是我的徒弟,受我毕生所学,你应该站在我的肩膀上,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唐拂衣没有再答话,她知道这个话题本应到此为止。

她望着王甫的眼睛,感受到那双浑浊的眸子中传递而来的力量,顺着血脉流淌到浑身各处,带着些许隐隐约约的恐惧于迷茫,到最后,全都化为蓬勃着地,几乎要破血而出的兴奋与激动。

挣脱了从前困住自己的那名为“仇恨”的枷锁,回归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她知道,那是野心,也是责任。

于是,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师父,这么多年,你从未来过我的梦里,是因为您对徒儿失望么?”

“为何失望?”

“失望徒儿始终未能真正为你报仇,失望徒儿被仇恨蒙蔽了心神,做了许多错事,辜负了真心待我之人。”

唐拂衣的声音越来越低,提及那些过去,她几乎不敢面对。

“做师父的怎么会对自己的徒弟失望呢?”

唐拂衣错愕抬头,撞进师父温柔到几乎要令人溺毙其中地目光。

“阿苡,为师从不期盼你有多大地作为,名扬天下也好,碌碌一生也罢,若你想报仇那便去报,若你想与一人偕老,那便放手去追。”

“阿苡,你怪我不愿来看你,可是你忘了,这是你的梦啊。”

唐拂衣睁开眼,入目是冰冷的木质床顶。

她呆呆地盯着木头交接处地接痕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坐起身,左右望了望,屋中并无他人。

这里是青州城郊的一间客栈,近日安置灾民事忙,若要日日从位于青州山下的孙家赶到这里太费时间,唐拂衣便索幸住在了这里。

下床随意披了件衣服,行至窗边,推开,外头街市上地嘈杂伴着如火地夕阳,一下子涌进房中。

唐拂衣一手撑着窗子,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不远处地城门,几名孙家军正从衣衫褴褛地百姓手中接过包裹,又蹲下身背起已经走不动路地老人,两个年轻的姑娘一人一个抱起瘦骨嶙峋地孩子,有说有笑地带着众人去往专门用作安置地客栈。

其中一个一身白衣,袖口用红绳束住,长发高束在脑后,不是陆兮兮又能是谁?而另一位则是一身布衣,长发编成两个小辫子垂在身前,正是小满。

两年前,唐拂衣第一次拿着苏道安地信来到孙家的时候,见到小满两人皆是一惊。

细问之下才知,小满是奉了苏道安的命令,来孙氏待上一阵子,学习打造首饰和制灯的技法。而在被问起什么时候回去之时,小满却只是摇了摇头,说小姐要她等自己的来信。

现如今再回想,小公主或许是在出事前就有所预感,早早就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满支离了这是非之地,但最终的结果却出乎了她的预料。

可即使自己狼狈至极,她却依旧护住了身边亲近之人。

小满,惊蛰,还有……

唐拂衣闭上眼,事到如今,所有有关苏道安的人和事都像是锋利地刀尖插进胸口,血淋淋地疼。

据苏道安信中所言,许多年前,孙氏主家嫡长子孙世安离家游历,行至南苗,与南苗圣女一见钟情,私定终身。

然而苗疆蛊术在世人眼中乃是邪魔外道,不被天道正义所容,多方劝阻皆挡不住孙世安一意孤行,彼时的孙家家主孙启一怒之下,将孙世安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对外只称,自己从未有过这个孩子。

这便是为什么当年苏道安派人去孙氏询问是否有遗落在外的孩子时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

也是她后来派人探查两年未得结果的原因。

孙世安与圣女诞下一女为灵妃,顺理成章的继任了圣女之位,而后南苗内乱,灵妃被以“血脉不纯”为由驱逐,受尽苦楚,又因其美貌被人送入南唐宫中,成为南帝的嫔妃,却与彼时在南唐为质的萧衫相爱,诞下一女。

南帝欲杀之,被彼时正准备辞官归隐的王甫救下带走,起名为苡,寓意健康安宁。

而后孙氏主家一脉式微,唯一的血脉重病,孙家长辈才想起这位当年被从族谱上划去的后代,主动找上了门。

与苏道安分别一月后,唐拂衣带着信来到了孙家,由时任家主起名为孙时茵,记入族谱,认祖归宗。

这也是她在青州为人所知的名字。

小满抓着自己的手臂询问苏家的状况,唐拂衣知道此事也瞒不了多久,便也只能如实相告,而关于苏道安的部分,她却还是略去了一些,只说她被惊蛰救走,下落不明。

看着小满哭得伤心,唐拂衣心中难过更甚。

她站在孙氏的祠堂,看着眼前列祖列宗的牌位,青烟袅袅,她知道,这是苏道安为自己寻到的归处。

她不再是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孤鸟。

大仇得报,认祖归宗。

随波逐流多年的人生,终于在这一刻停船靠岸。

可那领航之人却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么多年,半点下落都打听不到。

她有没有一处安生之所,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庄生晓梦的余毒有没有再度发作,有没有人为她接上断裂地筋脉,接脉地时候会不会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