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正月十四(一) “再会。”
陈秀平言辞切切,条分缕析。萧祁本就对先四皇子极其相关的一切极其忌惮,再加上陈自松的肯定,对陈秀平所言无有不允。
从勤政殿离开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陈自松走在陈秀平身前,父女俩一前一后出了宫门,宫门口却只停了一辆马车。
陈自松冲那迎上前来的家仆摆了摆手,又递了个眼神给陈秀平,陈秀平知道此事不可能瞒得过自己的父亲,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着跟上了他的脚步。
“先四皇子的事情,你早就知道吧……咳咳咳……”
陈自松开口,话音未落紧跟着一连串的咳嗽,有些痛苦的弯下腰。那咳嗽声一听便知道已经十分严重,陈秀平连忙上前,伸手将他扶住。
“爹,您的身体怎么……”
“无妨……咳咳……”陈自松摆了摆手,待缓和下来后,他才悠悠开口解释,“上了年纪,身子是大不如前了。”
“可有吃药?”陈秀平蹙眉。
“从夏日吃到冬日,一点起色都没有。”陈自松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愿意再讨论这个话题,“罢了,你且先与我说一说这件事吧。”
“是。”陈秀平应了一声,扶着陈自松一面走,一面将一切和盘托出。
“不瞒父亲,三年前女儿就在西境发现了一名疑似萧安之人,那人浑身烧伤,不变容貌,但年龄对的上,也持有先四皇子的信物。彼时女儿觉得他如此模样已经可怜,便只是派人暗中监视,只要他乖乖呆在西境,自然保他一生平安。”
“至于那南街戏班……”陈秀平顿了顿,声音里添了一丝凝重,“陛下对先四皇子相关的人或事都十分警惕,若是让他知道此事,想必萧都城内又是一场血流成河。”
“那为何你现在又说出来了?”陈自松眯了眯眼。
陈秀平沉默了片刻。
“女儿以为,大皇子之死,是捧杀。”
陈自松看了一眼陈秀平,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大皇子性格温和,但过于仁厚心软,本不是赈灾之才,他自己不会主动请命,必是有人在其后推波助澜,目的就是将其逼死。”陈秀平看着陈自松的眼睛,“女儿在发现戏班的关键后,一方面加紧监视西境那人,另一方面也曾借太后之口,劝陛下不论如何都要保住大皇子的性命。”
“却不料大皇子自尽,而西境那边的消息,那人却始终安安稳稳地生活,没有任何异样。”
“女儿自觉不安,先四皇子旧部此时蠢蠢欲动,必然是要利用萧安来给自己正名,既是如此,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一点动向都不曾有?”
“所以你才怀疑西边那个,并不是真正的萧安?”陈自松问。
“是。”陈秀平点头,“若是有人处心积虑想要干扰他人的视线,那他必然是要做些什么若是萧安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萧都城……”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当年的事情牵扯进更多无辜之人,但若有人要扰我儿安枕……”中年女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与决绝,“那这个恶人便由我来做。”
陈自松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的女儿,瞬间竟是有些恍惚,他仍记得她倔强拒婚时的情景,那副铁了心要与教义礼仪为敌的模样,竟是与现在别无二致。
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若是面对这样的境况,能否如此冷静的分清轻重,如此果断的做出取舍?
过去父女间的那些矛盾似乎都已经在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他忽然觉得骄傲——这是他最出色的孩子。
父女二人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平和地散步了,就这样像幼时无数次那样,肩并着肩穿过安静地长街,陈府大门口的灯笼下,有个人形容颓废地坐在台阶上。
见到他二人出现,那人急急忙忙站起来,下意识就想冲过来,却似乎又顾及着陈自松在,不敢造次,只是有些局促的站在原地,望向这边。
陈自松看着苏栋那副模样,转头用眼神询问陈秀平。
陈秀平有些无奈地同他笑笑,凑近了陈自松耳边低声道:“他不认同我,所以今日之事我没告诉他。今日找了个茬同他无理取闹了一番,然后假装跑回娘家了。”
陈自松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赞同,但他看了眼苏栋那副清澈毫无心机的模样,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又回过来问陈秀平:“我帮你把他赶走?这几日,你就在家里住。”
住在陈家确实更方便行事,但……陈秀平望向自己那“可怜巴巴”站在门口的夫君,还是软了心肠。
“我还是回苏家去吧。”她开口道,“明日我们大昭寺见。”
“依你。”陈自松点了点头。
两人走过去,苏栋先是恭恭敬敬地向陈自松行礼,而后越过他,拉着陈秀平的手只是一个劲语无伦次地认错道歉。
看得出来他本人并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但向陈秀平低头对他而言也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两三句话下去,反倒成了陈秀平在安慰他不要着急。
“好了,天色不早,快回去吧。”
陈府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大开,陈自松一手柱着拐杖,一手扶着小厮,站在阶前。
“嗯。”陈秀平点点头,她看着父亲佝偻着身子,身后的门框框出自己熟悉地院子。
那是她自幼长大的地方,而后半生的几十年,却极少回去。
“父亲。”
陈自松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叫住,他半转过身,见到陈秀平站在阶下不远处,歪着头向他笑了笑,说了声:“再见。”
苏栋站在他身后,沉默着向他弯腰作揖。
白发苍苍地老人看着这一对也算不上年轻的夫妻沉默了片刻,努力稍稍挺直了脊背,颔首答了一声。
“再会。”-
二月二十,正月十四,午时。
北境,离城。
金光照不化银装素裹地长城和山脉,有一人一马,由远及近,踏雪疾奔而来。
“什么?”何曦听完来人的禀报,顾不得吃到一半的午膳,即刻就从架子上取了斩马刀要点兵出征。
“等等。”
从那人进门开始,班鹤一直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言不发,直到现在,才忽然上前,抓住何曦的手臂,将她拽回到自己身后。
何曦心中焦急,有些不解地望向班鹤,可后者并没有看她,只是望向那名低着头单膝跪地的轻云骑将士。
“你方才说,大皇子薨逝,西境四州乱作一团,西域七国乘虚而入,打的轻云骑措手不及,因而派你来向银鞍军求援?”
这名男子穿着低调,一言不发,站在统领身边气场全无。而当何曦后退,他周身那股坐怀不乱的威压与气势,才真正显现。
“是……是的。”只一眼,像是能看透人心一般,那将士便忍不住心虚,支支吾吾答了一句,又像是想要立刻说服对方一般,急急忙忙又开了口。
“夜袭,是夜袭。”他解释道,“大皇子忽然薨逝,将军常年带兵在外,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分了些心思去安排,所以才会被那帮蛮子钻了空子。”
“这位……这位大……大人,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无用了,还望何统领速速增援,否则将军恐怕是要支撑不住了!”
班鹤眯起眼睛看着他,似乎是在思索什么,何曦走上前,抬起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攀上他的胳膊。
“此人身着轻云骑特有的玄铁轻甲,配有轻云刀,令牌也查验过,确实是轻云骑中人。”
班鹤轻轻拍了拍何曦的手背,示意她不要着急。
“这位小兄弟,可否将你的令牌与轻云刀再给我看一下,事关重大,我们不得不再三确认,还望你配合。”
他放缓了语气,那将士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连忙将自己的这两样物件呈上。
班鹤看了眼那令牌,又将轻云刀抽出看了看,很快就又将这二物还了回去。
“我这两样物件绝无作假,这下大人可能信我了?”那人仔细观察着班鹤的表情,见他并没有什么异样,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大着胆子开口。
而后他跃过班鹤,再次直接向何曦请求道:“何统领,情况紧急,还望您能出手相助!”
“自然,我……”
“西境四州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但银鞍军不能出兵。”
何曦刚想开口答应,又被班鹤打断。
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脑子,何曦刚想开口质问,那将士却又抢在了她前头。
“这位大人这是何意!”那人本是志在必得,冷不丁被班鹤泼了一盆冷水,一时间也有些情急,“苏何两姓世代交好,如今苏氏有难,何家难道要袖手旁观不成?这岂非忘恩负义?”
“银鞍军奉皇命驻守北境离城,擅离职守是死罪,苏将军若是需要增员,可派人快马加鞭,去请明帝的旨意。”班鹤面不改色,沉稳的声音中还能品出一丝冷漠,“银鞍军自当整装待发。”
“回去萧都城请旨再送达离城少说也要五日多,离城去西境行军再快也需两日,如今西域七国大军压境哪里还能撑得了那么久?”那人焦急反驳,“出征在外的两军间相互增援,我朝也并非没有过先斩后奏的先例,只要情况属实,皇上不会怪罪。”
“现下北境安稳,而轻云骑情况紧急,大人以此缘故不愿出兵相助,与帮凶何异?”
“离城也有万千百姓要守,若是轻易出兵,草原十二部趁此机会进犯,何人能护我离城平安?”班鹤道,“这位兄弟无需多言,烦请你回去转告苏将军,银鞍军并非不愿相助,只是实在脱不开身,若情况危急,当派人快马加鞭,向萧都请求增援。”
“你!”那将士未料到班鹤如此油盐不进,一时间有些气急败坏,“你算什么东西,此事何统领都未开口,你就在这里自作主张发号施令,你……”
“这位小兄弟初来乍到怕是不知,在离城,班先生的命令与我的命令无异。”
何曦忽然开口,她未着铠甲,周身愠怒而强大的气场却一下子就让那人闭了嘴,哆哆索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照云,送客。”她转身挥手,不再多说。
姜照云应声进门,不由分说就将那将士拖了出去。
待脚步声远去,何曦才又望向班鹤,面上阴云依旧未散:“解释。”
班鹤同样面色凝重,却似乎是早就在等着对方问这一句。
“铠甲与令牌带血,刀面却光滑如新。”
“若是开战前就奉命赶来,铠甲与令牌不会有血,若是突破重围赶过来通风报信,那刀面不可能光滑如新。”
“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原本令牌的主人还未来得及拔刀就被人偷袭杀死,有人抢了他的东西,冒充轻云骑中人前来求援。”
“而此人不仅熟知萧国军务,甚至能说出苏何两姓世代交好这样的话。”他微微仰起头与何曦对视,语气坚定,神情严肃。
“初霁,这不只是外敌,更是内鬼。”
第112章 正月十四(二) “你若是无处可去,随……
何曦先是一愣,而后竟是越发急道:“既是内鬼,轻云骑岂不是更加危险?你明知苏家于我何氏有恩亦有义,如今苏氏有难,又怎能要我冷眼旁观?”
“我并非是要你冷眼旁观,只是你要救苏氏,首先要保住自己。”
班鹤的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冷,他像是一柄极温柔地刀,深埋在鞘中久未拔出,直到今日,何曦才第一次看清那刀锋上慢慢刮过的银光,不寒而栗。
她下意识觉得班鹤的这句话有些奇怪,可越是深思,便越是一头雾水。
“什么叫保自己?”她听见自己有些迟疑的声音,“你的意思是,离城,或是我银鞍军中,也有内鬼?谁是内鬼?”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班鹤摇了摇头,“初霁,我知你心中焦急,但越是紧要关头,越需静下心来,想明白了再做决断。”
“你且先回答我的两个问题。”
屋内有些燥热,而班鹤干净又平稳的声音,却比外头无声的冰雪更能令人清醒。
何曦觉得自己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平缓了不少,她深吸一口气:“你问。”
“第一问,苏氏累世功勋,虽说苏栋颇有军功,但要论功高,他排不排的进前三还有待商榷。轻云骑更是萧国的勇武之师,向来忠姓不忠人,是谁有如此胆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除轻云骑而后快?”
何曦蹙眉,一时不答。
“第二问,不知初霁可还记得,当初你是凭借什么功劳,在何老将军去世后,力压何氏旁系三人,夺回银鞍军的兵权?”
此问一出,何曦又是一愣。
而后她像是恍然间想起了什么一般。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望向班鹤,张了张嘴,却又由于太过震惊,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口,半点都发不出来。
班鹤知道她想必是已有猜测,适时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可是……这怎么可能,我银鞍军守的难道不是……”
“西境四州难道就不是我萧国的土地?”
班鹤一句反问,堵得何曦一个字都再辩解不来。
她倒吸一口凉气,一步一步缓缓走到桌边坐下,盯着桌上那已经放凉了的饭菜看了许久,待震惊的情绪缓和后,才有开口问他:“那以先生之见,如今我当如何自处?”
班鹤看了一眼门外,何曦会意。
“照云。”
她唤了一声,姜照云立刻推门而入。
“照云在,将军有何吩咐。”
“清盘粮仓和物资,根据离城军民数量做好初步规划;增加北面长城守备,每隔一个时辰轮换一次,但有异动,立刻禀报。”班鹤道,“此事都交由照云去做。”
“初霁,我还有话要与你单独说。”
姜照云望向何曦,见后者并未有否认,没再犹豫,应声而去。
待门关好,班鹤才冲何曦轻轻招了招手,何曦靠过去,班鹤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女人的表情随着男人的话语,由震惊转为难以置信,短暂的犹豫后,又变得决绝而严肃,到最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望着对方的眼睛,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二月二十,正月十四,戌时。
唐拂衣回到尚宫处的时候,一眼便见到了坐在房门前台阶上的苏道安。
她双手抱着膝盖,蜷缩着身子,熟悉的红色裘衣将她包裹在其中,像是一只坐在自己尾巴上打瞌睡的小狐狸。
但小狐狸睡得并不安稳,一有人靠近便醒了过来。
唐拂衣蹲下身子,看着苏道安先是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彻底清醒过来后,竟是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眶。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开口问了句,本就娇滴滴地声音在满腔委屈地加持下,越发令人心疼。
“大皇子薨逝,后宫中的一些事务需要我亲自处理。”唐拂衣伸出手,温柔地替她拂去额前的乱发,“今日去了皇后娘娘宫里,原本是可以早回的,却没想到被娘娘拉着陪她说话。”
“娘娘喝醉了,又实在伤心,我于心不忍,便多留了一会儿。”
苏道安歪着脑袋蹭了蹭唐拂衣的手指,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十分不情愿的“哦”。
“公主这么晚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要说?”唐拂衣问。
苏道安抿了抿嘴,目光旁移,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嗫喏半响,才开口道:“我来找你陪我睡觉。”
“啊?”唐拂衣愣了愣,一时没能理解苏道安的意思。
直到苏道安钻进了她的被子里,掀开一角,拍了拍旁边的空着的另一半位置示意她上床时,她才反应过来,小公主正如她自己所言,是来找她一起“睡觉”的。
这一状况实在是令唐拂衣有些措手不及,苏道安十分自然的蹭到自己怀里的时候,她听到自己“咚咚咚”如擂鼓不断的心跳。
尽管略有些局促,却还是不自觉地就伸出了手,将小公主拥住——不知为何,她今日似乎格外没有安全感。
而相比起唐拂衣的紧张,苏道安似乎是要平静许多。
她缩在唐拂衣的怀里,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问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半颗脑袋还埋在被子里,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沉闷。
“今日……皇后娘娘与你说了什么呢?”
唐拂衣下意识觉得苏道安今日来此真正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个,但她既然想以此来抛砖引玉,唐拂衣也十分乐意与苏道安多聊一会儿天。
“皇后娘娘与我说起她的父亲。”她开口,怀里的人微微一动,唐拂衣几乎是本能的低下头,恰好撞上苏道安那双漂亮地眼睛。
“皇后娘娘的父亲?”苏道安重复了一遍,“我记得……班大人似乎也是死于自尽?”
班旭去世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具体情况也只能了解到此。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声音里多了些无奈与沉重,“她与我说……班大人是为她而死的,他死的冤枉,此生无法为他平反,是她不孝。”
“这是什么意思?”苏道安眨了眨眼。
“不知道。”唐拂衣轻轻摇了摇头,“她并未说的太多,但我猜,可能是某种牺牲吧。”
“喔……”苏道安又低下头,情绪有些低落,“皇后娘娘一定很难过。”
唐拂衣并未说的太直白,但也已经足够让她明白个大概。同样出生在累世官宦,牺牲与利益向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交易。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
寝室中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与时间似乎都在两人从此起彼伏逐渐趋于同频的呼吸声中凝固暂停,唐拂衣知道苏道安没有睡着,于是她耐心的等待着对方开口。
“明日就是元宵了。”
苏道安终于又开了口,唐拂很快应了一声:“嗯。”
“大皇子去世,宫中不允许庆祝,宫外的灯会也取消了,不过大家关起门来一家人一起吃个饭也未尝不可。”
被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唐拂衣松开手,苏道安整个人向上拱了拱,这一次,整颗脑袋都露在了被子外。
“娘亲让我明日出宫回家一同用膳,皇上已经允准了。”苏道安看着唐拂衣的眼睛,“你若是无处可去,随我一同回家可好?”
唐拂衣怔愣,而后无数情绪如潮水般奔涌上心头,兴奋,紧张,激动,迫不及待,在终于听明白苏道安的意图之后,她几乎恨不得要立刻跳起来放声大笑,却还是拼命压制着,小心翼翼问她:“公主……这,这不合规矩吧……”
“没关系的。”苏道安道,“你出宫本就不受限制,出了宫,没人能管你去哪里。”
“我爹娘还有哥哥们你也见过,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只是大哥三哥都不在,大约也不会太热闹……”
她说着,又有些紧促地问了句:“你来吗?”
唐拂衣看着眼前人盛满期待的目光,根本不需要多加思考,因为面对苏道安的时候,思考从来都是无用。
事实上,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没有办法拒绝苏道安的任何要求。
“明日大皇子的棺椁运回萧都城后,还有些事需要我亲自去处理,待处理完了,我便与公主一同出宫,可好?”唐拂衣柔声道。
“好!”苏道安的眼睛亮了亮,“那等你忙完了,就来千灯宫找我,我们一起回家!”
回家。
简简单单地两个字,像是一颗糖,唐拂衣含在嘴巴里,只觉就连自己说出的话都变得甜了许多。
“好。”她应了一声。
“我……”苏道安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要给你,也有很重要的话要与你说。”
“所以你一定要来啊!”
唐拂衣觉得今夜的苏道安莫名的十分粘人。
“嗯。”她又应了一声,“我一定去。”
想了想,又道:“我也有东西想送给公主。”
她想,等一切结束后,她可以将那盏灯送给苏道安,为当年的事情,向她道歉。
她想告诉她,她并不想让她难过,只是在那个时刻,被恨意包裹,神思混沌,才会说了那些难听的话,做了那些让她难过的事情。
希望一切还为时不晚-
二月二十,正月十四,亥时。
百灵宫。
“雪夜寒凉,娘娘身子不好,何不等明日再来?”
守门的侍卫接过侍女递来的两颗金珠,笑着恭维道。
“从前这样的夜晚,总是贵妃姐姐陪着本宫,如今……本宫也总是想抓紧这最后一点时间,多陪陪她。”安乐露出一个礼貌又疏离地微笑,弱柳扶风的姿态我见犹怜,“只是麻烦二位了。”
“不麻烦不麻烦。”侍卫们连忙摆手,悦妃出手阔绰,哪怕是不便也变得方便,更何况明帝也并未明言不许他人进百灵宫祭拜,白拿钱的事儿谁又会不乐意呢?
“娘娘快请吧。”二人让出一条道来。
“多谢二位。”
安乐又盈盈一礼,扶着身边人的手慢慢往里走去。到了店门口,她才收回手,不打招呼便直接推开门,跨了进去。
冷嘉明整个人有些颓废地靠坐在冷清淮的棺椁前,神情呆滞,面容疲惫。
看样子是早就知道安乐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他懒懒抬眼看了看安乐,又疲惫地垂下了头。
“姐姐去世多日,冷大人倒是越发狼狈了。”安乐瞥了冷嘉明一眼,冷笑了一声。
“四殿下的旧人一日一夜死了大半,你倒是还笑得出来。”冷嘉明反唇相讥。
“笑不出来也要笑着才行,不是么?”安乐勾起的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她脱了裘衣,走上前去,点了柱香,望着冷清淮的牌位,拜了三拜。
那目光幽幽,却似乎是透过那缭绕的烟气,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冷嘉明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不只是想了些什么,片刻后,周身的颓气一扫而空,他扶着棺材站起身,缓缓走到安乐身后半步。
“陆青没有这样的才智和魄力,苏栋更是迟钝,此事必是陈秀平的手笔,想来也是获得了明帝的许可。”他看着安乐的背影,开口道。
“陈秀平确实是个厉害的。”安乐道,冰冷的声音里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只可惜,萧景棋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们吃了个大亏。”冷嘉明垂首。
“垂死挣扎罢了。”安乐忽然冷笑了一声。
“你已经安排好了?”冷嘉明问。
“自然。”安乐回过头,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兴奋与残忍令冷嘉明心中一惊,“明日就是元宵,是骨肉分离的好日子啊。”
“先生,我们走了这么久,死了那么多人,这是最后一步。”
她又近了一步,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冷嘉明足下不动,他也不想动。
“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对您说过,哪怕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也会踩着那些尸体逆流而上。”
“安乐希望,您能陪我一起,稳稳地迈过这最后一步。”
眼前人的脸与记忆中的模样逐渐重叠,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晰地见到女人眼中盈眶的热泪,以及倒映在漆黑地瞳孔中的,被深邃浓重的野心包围的自己。
这正是他当初看中且无比欣赏的模样。
他看到自己脸上的兴奋,希冀,迫不及待。
于是他后退了半步,双手捧起女人垂在身侧的手,弯下腰用额头触碰到她的手背。
“如您所愿。”冷嘉明低垂着头,闭上眼,缓慢而虔诚地唤出了那个与他而言已经有些陌生却又日思夜想的称呼。
“殿下。”
第113章 正月十五 她是旁观者,是审判者,是胜……
二月二十一,宣明七年,正月十五。
乱云低迷,急雪无声。
唐拂衣想,这大约是一场噩梦。
年节罢朝,尚宫局的事也不多,唐拂衣向来起的早,苏道安也早就睁了眼,却赖在被窝里不肯出来。
直到惊蛰找上了门,她才慢悠悠地在唐拂衣的服侍下穿好衣服,用完早膳,已将正午了。
“我在千灯宫等你。”临别的时候苏道安又嘱咐了一句,“你一定要来啊。”
她似乎尤其不安,但分明所有的一切,在那个时刻,在她的视角,应当是都按部就班,全无异常。
根据消息,大约在午后,睿王的棺椁会运至萧都城外,萧祁派三皇子萧景弈亲至城门,先将棺椁护送至承天殿,尚宫局辅礼部安排好一切后续事宜,睿王的妻妾子女守灵一夜,作为睿王唯一的皇叔,楹王萧祝在今夜也会留宿在宫中。
而冷嘉明安排的人会跟着护送棺椁的队伍进宫,有萧景弈做掩护,做成这一点并不困难。
萧景弈自然不会知道今日亦会是他的忌日,这位萧国目前唯一成年的皇子,还沉浸在冷嘉明的怂恿和激将中紧张的无法自拔。
“尽管大皇子已死,但他曾经在其他地方赈灾时的作为却已经调查清楚,明帝先前是因为着急,所以未有深究,如今想为自己的儿子讨一个名声上的公道也未尝不可能。”
“但此事一旦追根溯源,定会查出是有人在其后故意给他使绊子,到时候顺藤摸瓜,查到殿下头上恐怕不是难事。”
“唯今之计,殿下不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夜毒杀明帝,待到第二天亮,便是改朝换代,再有人不服也为时已晚。”
“明帝戒心极重,外人送的东西他恐怕也不会轻易入口,因而此事还需殿下亲自动手。”
“殿下不必担忧,臣会安排好一切,待殿下功成,恭迎新帝登基。”
多年来,冷家表面上辅佐萧景弈一直忠心耿耿,大皇子与五皇子的死都由冷嘉明一手安排,因此萧景弈对冷家,对冷嘉明自然是极其信任。
动手的时间就定在今夜晚膳之后。
尽管计划中并不会牵扯到太多人,但毕竟也还是宫变。原本苏道安人在宫中,唐拂衣还有些担心她的安危,现如今她准备要出宫回家,自然是再好不过。
可事态的发展却一再出乎她的预料。
护送大皇子棺椁的队伍比原定到达的时间晚了一个多时辰,事关重大,唐拂衣心中着急却也难以脱身,待到一切安排妥当,已近傍晚。
她匆匆回了尚宫处,想拿上装了花灯的木盒赶去千灯宫与苏道安会合,却在半道上被冷嘉明拦住了去路。
“行动提前了。”
唐拂衣依稀还记得当时那人眼中的戏谑与冷漠,这些当时她看不懂的情绪,或许这正是促使她做出那个决定的契机。
“安乐说,她在勤政殿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梁王正带朱雀卫往那边赶,你现在随我一同过去,应该正好能赶得上。”
唐拂衣想,若是再来一次,她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是命中注定的失约。
勤政殿的大门开着,唐拂衣赶到的时候,周遭不断有听到动静的宫女和内侍小心翼翼地聚集过来,可所有人都只是站在阶下,隔了一段高度和距离,看不清殿内的景象。
此情此景之下,唐拂衣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她下意识感到恐惧,恐惧到了极点,便化作无边际地兴奋与激动。
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落硕大的雪花,寒意浸骨却浑然不觉。
她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站在门口,黑洞洞地殿内,只有两个人影像是被一束莫名的光笼罩着一般,格外清晰。
萧祁衣衫不整地仰面躺在案桌边平常用来小憩地榻上,萧景弈跪在他脚边,双手颤抖着却始终没有触碰到他的身体,已近中年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无措与惊慌。
几名青龙卫持刀站在殿内,无人敢靠近一步。
唐拂衣的目光落到滚落在地的那个金色酒樽之上,下一秒,风止烟熄,所有的声音都入潮水般褪去,她听见自己心若擂鼓,分明没有实体,耳膜却被敲得生疼。
那是只有皇后才能使用的金镶玉酒樽,昨日夜里,自己还在用着这套独一无二地酒具听班清淑向自己哭哭啼啼地诉苦。
她说她好痛,好恨。
当年她保不住自己的父亲,如今她也保不住自己的孩子。
她说太过无用,如果可以,她想陪她的孩子一起死去。
而现下,多年隐忍全都化作一杯毒酒,混着罪魁祸首乌黑肮脏的血,洋洋洒洒地炸开,精彩,绚烂,无比盛大。
多疑敏感的皇帝怀疑了所有人,却不曾料到要了他性命的刀,竟是由他那位精挑细选,无甚背景,素来软弱怯懦,温柔又听话的皇后,亲手递进了自己的胸口。
不仅是萧祁没有想到,所有人都未有想到。
唐拂衣不知道班清淑最后是如何下定决心,但毫无疑问,这一举动与她而言,实在太过悲壮。
凌乱地兵甲之声由远及近,侵入室内的寒风像是锁链紧紧缠住唐拂衣的手脚,令她动弹不得。
血液凝滞,心跳静止,大脑嗡嗡作响,意识像是飘在空中的一缕幽魂,那些尽在咫尺的声音,全都被蒙上了层记忆的轻纱,灰蒙蒙地,听不真切,却又历历在目。
原本就大开着的殿门又被“砰砰砰”地用力撞了好多下,萧祝带着身着暗红色软甲的朱雀卫闯了进来,乌泱泱一大片,见到这一幕,亦是震惊不已。
唐拂衣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这些陌生地面孔,出演自己再熟悉不过地那场戏码。
而那“主角”一时间竟像是忘了词一般,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终究还是不如他的兄长那样有魄力,在面对如此倒反天罡的丑事,他还是不自觉的感到害怕。
可上了戏台,哪里还有逃跑的机会?
“三皇子萧景弈,弑父弑君,意图谋反!楹王殿下,还请您为陛下主持公道!”冷嘉明立刻下跪叩首,大声喝道。
“冷嘉明!你!”萧景弈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似乎是气的急眼了,一时说不出半字。
而冷嘉明连一个眼神都未有分给他,只是又一次高呼:“楹王!”
萧祝像是此时才终于回过神来,原本僵硬的面部肌肉抽了抽,连忙支支吾吾地开口,却又因为紧张,原本准备好的说辞都被拆的支离破碎。
“我……我……本,本王……自然,自然!”他目光游离,牙齿间因颤抖而咯咯作响,“本王自然要主持公道,来,来人,将……他……他他,拿下!就地……就地……”
“你们休要听他胡言乱语!”萧景弈忽然站起来,高声将他打断,“本王今日是奉命来此,进门便见到父皇倒在此处,此事并非本王所为,事情的真相还需……”
“众目睽睽,当时殿内只有三殿下您与陛下二人,且除了您以外还有何人能如此轻易的接近陛下给他下毒!”
冷嘉明也不再客气,直接爬起来向朱雀卫众人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楹王殿下已经下令,还不快将人拿下,就地正法!”
“我看谁敢!”
“楹王!”冷嘉明又唤了一声。
“是,是!”萧祝在冷嘉明一声声的大喊之下变得手足无措,只是傻子一样跟着他大喊,“拿下!将他拿下!”
朱雀卫一拥而上,冷嘉明又道:“三殿下弑君意图谋反,谁能取他性命,是平乱有功,楹王重重有赏!”
“是!是!”萧祝又跟道,“重重有赏!有赏!”
萧景弈又说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没有人会听一个将死之人可悲而无力的控诉。
这场滑稽而讽刺的闹剧,最终还是以无能者的死亡作为收场,溅到墙壁和柱子上的鲜血顺着木头老旧的纹理缓缓滑落。那年十七岁的姑娘无助而绝望的泪水,静默着流淌了如此之久的时光,今日终于落到了地上。
安乐并没有骗她,这确实是一份厚礼。
这一次,她终于不再是百口莫辩的那一个。
唐拂衣想。
她是旁观者,是审判者,是胜利者。
可她是吗?
女人一身白衣,姗姗来迟,也不知先前是去了何处,拖在地上的裙摆上沾了鲜血与污泥,触目惊心。
她无视了所有人,嘴角带着温和妩媚的笑,一步步走到萧祝的身前。
她实在是太美了,美得惊心动魄,像是圣女落入凡尘,任谁被那双眼睛里的柔情包裹,都会不由失神。
周遭忽然静得可怕。
萧祝的耳根通红,他大约是在做着什么可笑的美梦,却不想下一秒,“噗嗤”一声闷响,低下头,一把匕首就这样刺进了他的腹部。
又是一声闷响,匕首被拔出,血喷溅,晕开在女人雪白地衣裙之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萧祝捂住腹部缓缓倒下,抽搐不已,最终没了气息,死不瞑目。
那女子却似乎是笑了一声,她低头转过来的时候,众人皆看清了她手里那块在昏暗中散着莹白微光的玉牌。
玉牌上是一个金色的“萧”字。
萧氏令。
当年宣帝传给四皇子萧礼的信物,时隔多年再现世,却是在一名女子的手上。
而此人的血又恰好能与这玉牌中的巫蛊共鸣——这是货真价实的萧氏血脉。
当着所有人的面,女子抬手割破自己的手指,一丝鲜红浸润到玉中,牵引出一道诡异的血光。
风雪乍紧,黑衣人如鬼魅般悄无声息的落在屋外。
看似零星几人,其威压却令在场所有人都不敢移动半步。
唐拂衣看着这些人,神情恍惚,直到见到他们后腰处的佩刀,才如梦初醒。
她认得这些人!那年在兰台的地宫里,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这两个,其余,一个不留。”
霎那间,银镖乱舞,碎肉横飞,血流成河。
“拂衣,你曾经问我,为什么要骗你。”
“可我从没有骗过你。”
“我姓萧,名安乐。”
“我还有一个外人皆知的名字,叫萧安。”-
安乐就是小公子——这是最深的噩梦。
第114章 噩梦 苏道安还活着么?-
开明二十一年,夏。
四皇子妃诞下一女,四皇子萧礼大喜,为其起名为安乐,寓意一生平安,日日喜乐。
然而小郡主刚出生便身患奇症,就连宫中顶有名的司医也束手无策。
天师言,此女命数奇诡,难以窥伺。若为男子,或还能有一线生机。
萧礼上禀宏帝,愿以男二身养之,待年至二八,笄礼之时,再将其真实性别昭告天下。
宏帝答,允。
自此,天下人只知四皇子府中的三公子萧安,不知其女子之身。
此事只有宏帝及四皇子的几位亲近之臣知晓,郭慈正是其中之一-
为何当年在试药处,双目失明的郭慈,仅仅凭一种所谓独一无二的气味,就能毫不怀疑的将自己错认成小公子,对自己掏心掏肺?
他满是伤痕又饱经摧残地手指抚过自己的脖颈与发梢,那样粗略地抚摸自然不足以在脑中构筑一个完整而准确地形象,那么他是想要摸到些什么?确认些什么?
为何冷嘉明顶着高山一般地成见,也要大兴女子为官之道?
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之人何止安乐一个,为何唯独她对萧祁如此恨之入骨,甚至许多时候比之自己还要更胜一筹?
她说,那些人放火烧了她的家;她说,她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全都被人逼死,死不瞑目。
是了。
她从未欺骗过自己。
其实一切早已有迹可循,可笑是,自己从前沉浸在仇恨之中,毫无察觉;而后漫长的日子里,又始终浑浑噩噩,不知所为。
她将自己的无知与天真当作是看透世事后的成熟与成长,沉溺在所谓的“主动”中沾沾自喜,可实际上,那些她自以为的敏锐与聪慧,最终也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可笑之极-
唐拂衣睁开眼,入目是粗糙而焦黑地石顶。
水滴混着血气砸在额头上,分明只是一点点微末的力道,却像是一支羽箭贯穿头脑,令她浑身麻木,眼前发黑。
巴掌大的老鼠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爬也浑然不觉,唐拂衣觉得自己如今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疲惫不堪。
已经不记得被关进黑狱多久。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嘴唇干裂,声音沙哑的可怕。恍惚间,唐拂衣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过去那六年的时光,那些能见到太阳的日子,不过是黄粱一梦。
实际上,她从未离开过这暗无天日地囚笼。
她宁愿那是一场美梦。
至少那样的话,除了自己,师父,师兄,涉川……所有人都还能好好的活着。
涉川……
唐拂衣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心中一阵绞痛。
当年七皇子萧祁弑父弑君,逼宫上位,苏氏虽未有表态,但在那个时候,沉默与支持无异。
再后来,数次出生入死,千里奔袭,平西北,灭南唐,这都是为萧祁挣下的功绩。
萧氏的所有人都可以称帝,唯独萧安乐不可以。
因为一旦先四殿下的后人即位为帝,那当年“支持”萧祁的苏氏,便是叛国,是谋反,是十恶不赦!
萧安乐怎么可能放过苏道安?
唐拂衣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她又想起安乐大开杀戒的那一日,自己疯了一般跑到千灯宫时,那一片狼藉的景象。
前院的草地上横陈着几名宫女的尸体,那些原本漂亮又明亮地宫灯,经历过先前一劫后本就已经不剩多少,如今更是被踩得支离破碎。
鲜血与白雪混在一起,曾经夜里流光溢彩地宫苑如今静得可怕,感受不到一丝活人气息。
石路的正中央有一大滩血迹,触目惊心,那出血量如果是一个人的已经足够致死,而宫女们的血都浸入到草地中,根本不可能流到这里。
唐拂衣不愿相信,浑身发软,跪趴在血泊中,双手徒劳地在那尚未完全凝固地鲜血上试图抓取着什么,可暗红地液体毫不留情地从她指缝间流走,只留下薄薄地一层颜色浸入手掌地缝隙,显得无比肮脏。
到最后,她整个人蜷缩着跪趴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却依旧抵挡不住浑身剧烈地颤抖,额头触碰到地面上冰冷地液体,她似乎是到此时才近乎崩溃地意识到——
这里什么都没有,她也什么都抓不住。
唐拂衣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再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寝殿门口,鼓起勇气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殿内暖洋洋地,炭盆烧得正旺,桌上茶水微凉,白啾吃饭用的小碗中还有为吃完的鸟食。
一切地一切,就好像这里的主人不过有事出了一趟门,很快便会回来。
目光一寸寸掠过屋内的家具陈设,挂画,妆台,床榻……
她忽然又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意识间已是双目赤红——床头的挂勾上,一张小弓静静地悬在那里。
那弓看上去无比廉价,与这其他精致的装饰格格不入,但却像是已经在这里摆了许久,被它的主人所接纳,自然而然也染上了主人的气质,融在这温馨的氛围里完全不觉得突兀。
苏道安一直留着自己送给她的这张花里胡哨以外没有任何作用的小弓,哪怕当年自己一再回避,句句欺瞒。
她始终珍视,始终保护。
她始终都没有放弃过她,她一直都在等她。
等她做完自己一定要做的事,然后一起回家。
可如今弓还在,她的小公主又去了哪里?
苏道安还活着么?
可怕的念头划过脑海,唐拂衣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豆大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眼眶滚落,砸到地上连续不断地发出沉闷地声响。
为什么不早一点踏进这间寝殿?为什么总是不愿意认识到自己真实的心意?为什么始终不愿意再多给予苏道安更多的信任?
明明她早就知道自己恨萧祁,也早就知道自己恨她……
恨她。
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捏住了自己的心脏,唐拂衣呼吸一滞。
苏道安知道自己恨她,所以这么多年的回避,莫不都是出于对自己的愧疚与不安?
而自己竟也从未想过要主动迈出那一步。
还是说,在面对仇恨与情爱这道难解的谜题时,自己从来都不愿意相信苏道安能为她找出第三种两全其美的解法?
可苏道安本身就已经是第三种解法。
原来多年前的那个下着大雪的除夕,在黑狱的门口,她从小公主手中接过的那支红梅,本可以是她全新的人生。
原来所有的一切,皆不过是画地为牢,自作自受。
唐拂衣窒息一般弯了腰,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揪住自己地衣领,痛苦不已。
她明白的太晚,也来的太晚了。
事到如今,她甚至都没有能力走出这间困住自己地牢房。
而她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最终竟也成了欺骗。
她的小公主,在见到萧安乐带着人闯进千灯宫的时候,在看着朝夕相伴的宫女一个一个死在面前的时候,在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失约了的时候。
该有多害怕?该有多难过?该有多失望?
就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打碎重组,唐拂衣终于再忍不住,呜咽着,抽泣着,最后嚎啕大哭。
经年积累的压抑与痛苦都在瞬间爆发,她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从前一意孤行倔强地不愿意承认,如今吃了大亏,万分委屈之下,越发迷茫而无助。
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却又无人认错;她想弥补,却又无能为力。
她想要有人能抱一抱她,为她指一条能继续往下走的路,可这一次,那些从前能过够从深渊中拉她一把的人,终于已经全都离她而去。
肝肠寸断,唐拂衣原本揪着自己胸口的手又收紧了些许,隔着厚厚一层衣料,她听见极其微小的“哗啦”一声闷响。
心中“咯噔”了一下,她睁开哭得红肿的双眼,先是愣了一会儿,而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小心翼翼地从胸口得衣服里,掏出了一封已经被捏的满是皱痕的信。
唐拂衣亲启。
那是苏道安寝殿的桌子上留下的东西,唐拂衣想起来,在自己进入寝殿之后没过多久,安乐也跟着她来到千灯宫。
匆忙间,她将这封信塞进了衣服里。
大约是因为是太匆忙,那些人在将自己关进监狱的时候竟也并未非常仔细的搜身,除了藏在靴子里的那把蝴蝶刀外,这封信竟然也保留了下来。
唐拂衣在身上还算干燥的地方用力擦了擦手,仔细地将那封信铺展平整,撑着无比疲惫的身体,缓缓挪到了狱室的门边。
她止了哭,盯着那信封上四个娟秀却又大气磅礴的四个字看了一会儿,才又小心翼翼地打开,将整整齐齐叠放在其中的宣纸抽了出来。
信纸上密密麻麻,借着走廊的石壁上燃烧的火把发出的微弱的光,唐拂衣看清了那上面的内容。
半响,她靠着木栏,仰起头,双手捧着那信用力地摁在胸口,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是夜。
狱卒照例将饭菜送来,放在门口的地面上,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那狱卒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挣脱,可那力道强劲,一时竟挣脱不得。一低头,恰好对上狱中人冰冷而锐利的目光,火光映衬之下越发阴森恐怖。
“你们现在的老大是谁?”
沙哑而急促的声音更似一柄利刃,像是下一秒就要割破他的喉咙。
强大的气场令那狱卒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咽下一口口水,说出的说都有些不太利索。
“是……是,冷……冷……”
“冷嘉良?”唐拂衣问。
“呃……是。”
“他现在在不在?”
“呃……在……在的。”
“叫他过来。”唐拂衣不与他多废话,直接下了命令。
“这……”
近日里被关进黑狱的人实在太多,其中也确实不乏一些先前的大人物,可从前再怎么风光如今也不过是阶下囚,能像这位一般如此理直气壮发号施令的还真是仅此一位。
唐拂衣看出那人的犹豫,看了一眼地上的饭菜,而那狱卒先前一直被她的目光牢牢锁着,如今自然而然地也随着她一同望了过去。
“我人虽在此,但你日日给我送饭,相比也知道萧安乐对我不同常人。你今日不帮我找人,明日我死在牢里,你猜她会不会放过你?”
她说着,忽然又冷笑了一声。
“啊,她杀了那么多人,杀你一个太少,你猜她会不会放过你的家人?”
两荤一素一汤,一碗白饭——精致到与这肮脏的牢狱格格不入。
掌心的手臂忽然重重一颤,唐拂衣松开手,那人不出所料,“腾”得一声站了起来。
“您……您,您稍等,下官……我……小,小人这就去请冷大人过来。”
言罢,他匆匆转身离开。
唐拂衣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将悲痛与软弱全部藏进漆黑如深潭地双眸中,留下冷淡与清明,和一丝若有若无地凶光。
第115章 身世 这白纸黑字,洋洋洒洒,若皆为真……
冷嘉良来的时候,不再是先前那副吊儿郎当地模样。
他脚步虚浮,眼下青黑,大约是许久都没有打理自己,青黑的胡茬一直长到腮帮。
“有屁快放,老子忙得很。”他走到狱门口,也不嫌脏,直接抱臂靠在了铁栏对过的石壁上,声音里满是压抑着的不耐与烦躁。
“外面现在什么情况?”唐拂衣侧身靠坐在牢门口,闭着眼睛没有抬头,不知道多久没有睡觉,如今她实在是太过疲惫。
“嘿?”冷嘉良确实是不想多废话,却没想到她一上来就能如此理直气壮,命令一般对自己发号施令,原本满腔的怨气竟一下子被唐拂衣这一问句给冲散了。
“你这是什么语气?”他十分稀奇的歪头望向唐拂衣,就好像那是什么稀罕物一般,“你还把我当你兄弟……不是,你这是把我当你跟班呢?”
“娘的,老子在外头受气,还得在你这儿受气,你还当你是那高高在上的尚宫大人呢?本大人告诉你,管她萧……那个皇,皇上……”冷嘉良言及此处似乎还有些不太习惯,略有些结巴地叫着那个尊称,声音里更多的却还是恐惧。
但提到唐拂衣的时候,他跟快又恢复了那副颐指气使的态度。
“管她皇上多待见你,进了这黑狱,到了本大人手里,你照样是阶下……”
“我是宏帝第五子萧衫之女。”唐拂衣接了话,那语气坦然而平稳,就好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平常。
“……哈?”空气有片刻凝滞,冷嘉良整个人呆愣在原地,“你……你是什么?”
唐拂衣的声音不大,但还不至于听不清,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疯了?”
冷嘉良蹲下身,凑近了,像是看怪物一样上上下下将唐拂衣打量了一遍,然后他十分肯定的点点头,自言自语道:“你疯了。”
一股酒气冲进鼻子,唐拂衣有些嫌恶的皱了皱眉,睁眼望向眼前这个“傻子”。
“当年萧衫入南唐为质,与南帝的灵妃私自相爱,而后灵妃产下一女,长相却半点不似当时的南帝。”她目光磊落,语气笃定,“如此丑事,灵帝大怒,当场处死灵妃,对外宣称其难产而亡,又欲将那女婴杀死,恰逢彼时南唐大将军王甫告老还乡,不忍婴孩尚在襁褓就丧了命,便将其带往扰月山庄抚养。”
“十六年后,南唐节节败退,欲向彼时的北萧求和,又不忍自己的其他女儿远嫁,遂将那女婴接回,封和靖公主,和亲北萧。”
“那个女婴就是我。”唐拂衣看着冷嘉良一脸痴呆的模样,“我的父亲与萧安乐的父亲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我与萧安乐一样,是正啊八经的萧氏后人,皇室血脉。”
“……”冷嘉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个女人是疯了才会编出这么个离谱地故事,这看似疯狂的故事,却竟一时找不出破绽。
而唐拂衣也并不准备等待他的回应,只是自顾自的继续开口。
“有关我的身份我也是方才才从安乐公主苏道安给我的信中知晓,你是个聪明人,应当能明白在如此境况下,我没有必要编这么一通谎话来骗你。”
她说着,从胸口取出苏道安写给她的那封信,打开,又将最后几行折到背面,其余的都展示到冷嘉良的眼前。
“这就是那封信,苏道安的字在萧国宫中独一无二,想必你一定能看得出来这就是她的亲笔。且此信既然是苏道安所书,那其内容自然也是苏氏的探子查出的结果,苏家的本事你也知道,必定不会有错。”
冷嘉良狐疑的看了唐拂衣一眼,也明白她如此举动是不想让自己碰那封信,便十分识相的没有抬手,只是将脸凑近了些。
却不想不看不知道,一看竟是吓了一跳,越看越是心惊。
萧氏,苗疆,孙家,扰月山庄。
这白纸黑字,洋洋洒洒,若皆为真话,那眼前这个人的身份,又何止她自己口中的“萧氏后人”这么简单。
“冷嘉良,你虽整日游手好闲,却对萧国各种八卦秘闻都了如指掌,想必你本人也不似所表现出的那样安于现状。”唐拂衣看着他的神情由震惊转为惶恐,心知他大约已经明白,“你的那位大哥尽心辅佐那萧安乐多年,如今萧安乐当了皇帝,他就是开国之功,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个冷氏都跟着飞升。而你,却依旧在这里做一个小小的典狱。”
“你猜,就算你一辈子勤勤恳恳为他卖力,他会不会等到你死了之后,大发慈悲给你立个干净的碑?”
“还是一卷草席,丢到乱葬岗了事?”
“即便如此,如今萧安乐已经当了皇帝,尘埃落定,你我手里一没兵权二没人脉,又还能做些什么?”冷嘉良咬了咬牙,将目光从那信又挪回了唐拂衣的身上,压低声音开口问道。
唐拂衣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他心动了。
冷嘉良不是在质疑自己,他只是在等着自己给他一个更加充分的理由,被逼上绝路的赌徒会愿意为此拼死一搏。
“你或许见过萧安乐手下的那些杀手。”她开口问道。
冷嘉良狐疑颔首,他不知道她心里头在打什么算盘,但是唐拂衣提到的这群人,如今恐怕整个萧都城上下已经无人不晓。
凡有对女帝不服者,无一能幸免遇难。
“当年我们在兰台地宫见到的,为我们指路的,就是这群人。”
“哦!”冷嘉良恍然大悟,可是很快又感到疑惑,“不对啊,当时那两层楼上站着的少说也有十几人,可萧……就她,她身边的只有八个。”
“都这个时候了,要用人肯定是全用了,何必还留点?”
“是。”唐拂衣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兰台中的杀手被萧氏先祖用一种来自苗疆的蛊虫操控,用鲜血催动萧氏令中的母蛊,就能对他们下达命令。”
“但萧安乐之所以只用了八个,我猜,剩下的那几个她不是不想用,而是不能用,因为她手中的萧氏令只有一半。”
“一半?”冷嘉良愣了愣,“这你是怎么猜的?”
“萧氏令,苏氏令,何氏令,这三块令牌是用同一块玉石一同制作而成,象征着萧苏何三姓的友谊,这种令牌,除了那上面的金字以外,其余形制应当几乎都差不太多。”唐拂衣道,“机缘巧合之下我曾见过苏氏令,那块令牌就是由可以分开的上下两块组成,所以我猜,萧氏令,或许也是这样的构造。”
“如果萧安乐的血能够催动萧氏令中的母蛊从而让杀手为她效力,那我的血也一样可以。”跃动的火光映出唐拂衣眼中的犀利,“而且我想,我或许也确实知道那另一半令牌在哪里。”
冷嘉良怔怔地望着唐拂衣,他忽然甚至开始怀疑是自己地某个手下背着自己偷偷在给她传信或是送药,否则她怎么会一改三日来的颓废,忽然变得冷静而积极。
她刚被人拖进狱室的时候,冷嘉良甚至以为她根本就活不了多久。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唐拂衣说着,伸出手比了一个“一”字。
“第一,你帮我从这里逃出去。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世,只要我能活着离开这里,现下或许无能,但他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你今日帮我逃出去,我向你保证,日后只要有我唐拂衣一口饭吃,就有你冷嘉良一杯酒喝。”
“那第二呢?”冷嘉良有些期待的眨了眨眼。
唐拂衣睨了他一眼:“第二,我一头撞死在这牢里,你自然也活不了。”
“畜生啊,你管这叫两个选择?”冷嘉良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自然。”唐拂衣依旧淡定,“我坦白的告诉你,我不可能向萧安乐低头,你若肯赌这一把,那日后咱们就一起成王败寇,你若不帮,那咱们就一起立刻现在就死!”
“你!”冷嘉良“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气急败坏地盯着靠坐着地唐拂衣看了一会儿,而后抬起手,使劲抓了抓本就不是很齐整地头发,来来回回踱了几步,终于像是认了命一般,重重叹了口气,再次蹲下身子,隔着铁栏凑到唐拂衣身边。
“从你进来开始到现在已有三日,现下是二月二十四。”
听到他说这些,唐拂衣坐直了身子,她知道冷嘉良已经做出了选择。
“西境那边传回消息,西域七国进犯,轻云骑战败,全军覆没……”
“什么?”唐拂衣吓了一跳,原本还算平静地情绪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派去西境地是轻云骑八千精骑,那支队伍里地每一个骑兵单拎出来都是以一敌百的猛士,更不要说西北地势开阔,正适合骑兵作战,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被那帮西戎人全灭?”
“那帮人若真有这本事,萧国早就没了还需要等到现在?”
“这……”冷嘉良有些为难地“啧”了一声,“这……这……那,那道理大家懂得都懂,可现在想怎么说还不都是萧安乐一句话的事?如今西境四州中的崇州幽州都已经在西戎人手里,昭告天下的说法就是因为轻云骑作战不利导致二州沦陷。”
“现下萧安乐的处事之法就是顺她者昌,逆她者亡。之前我打听了一下,说她最开始要登基为帝,朝中反对之声迭起,她一个个召见朝中重臣,进去的时候每一个都说是抱着必死之心,结果出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道,一个接着一个反水,那些不肯的基本都没能出得了那道门。”
“民间虽然议论之声高涨,但有有人说她得位不正,也有人说是萧祁当年先行不义之事,两方争执之下,竟也还算平静。况且待这阵风气过去,只要不影响生活,还不是该干嘛干嘛?”
唐拂衣听着冷嘉良的解释,连带着呼吸都在剧烈的颤抖。
萧安乐私下与那些臣子们说了什么她不得而知,但根据冷嘉良的描述,想必不会只是简简单单的威胁。
可不论如何,此事看起来都再难转圜。
她不敢想象若是苏道安知道此事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更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自己去相信苏道安或许还被蒙在鼓里。
脑中拼凑出小公主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恐惧与思念如潮水一般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唐拂衣觉得自己胃部克制不住的痉挛,脑袋却像是要爆炸了一般,整个人形状扭曲,痛苦不已。
“那……”她开口,却又因呼吸过于急而促忽然哽住,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之后,才又抖着声音问:“苏氏呢?苏道安呢?”
周遭所有的一切都暗了下来,唐拂衣的眼中只剩下冷嘉良那张缓缓张开的嘴,张嘴的动作似乎也在这一刻,在她脑中变得无比缓慢。
她按捺住心中本能就想要逃离的念头——她预感到那是自己承受不了的真相。
但她也明白,自己如今不能逃避,她必须知道一切,才能做出判断与应对。
她捏紧了手中的那封信——这是涉川给她寻来的最后一条路,她绝对不能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