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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 承古 19923 字 8天前

接上后有没有好好养伤,那双手是否还能如从前一样,摘花弄月,驯马张弓?

或许并不用太过担心,毕竟带走她的人是惊蛰,惊蛰定会尽己所能保护好苏道安。

是了。

或许她只是找了一处深山隐居。

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唐拂衣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因为所有的一切,她都不得而知。

一年后,时任孙家家主去世,唐拂衣顺理成章的继任了孙家家主之位。

青州地处靠北,气候相较萧都更冷,年轻的家主在城墙外移栽了一片红梅树林,三载凌霜,那些仔细娇养着的梅树却始终不愿开花。

第126章 离城 “准备一下吧,我亲自带兵,去会……

天色渐暗,这应该是今日最后一波会到达青州城的灾民了。

唐拂衣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自从扰月山庄被毁,她与陆兮兮等人一同北上青州已有两月有余。如今世道战乱四起,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不得已北上到青州这片唯一的“中立”地带寻求庇护。

青州由孙氏全权管辖,而作为现任孙家家主,唐拂衣对于前来逃难的灾民来者不拒,只要不惹事生非,她都尽力安排,为其提供住处和吃食。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样还远远不够。

灾民越来越多,青州尽管向来富庶,哪怕是再多养一倍的人也不在话下,但倾巢之下俺有完卵,乱世之中何来中立——扰月山庄就是最好的例子。

要想真正庇护百姓,唯一的方法只有让这战火平息。

而孙氏佣兵自卫本就是传统,再加上招兵买马,许多灾民来到青州城后都入了军,七七八八,竟也能凑出万余人来。

青州西边的月川三年来一直在西域启凉手中,五日前,漠勒向启凉宣战,后者不得已撤军,孙氏作为与月川相邻的势力,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轻而易举便占据了此地。

月川百姓受启凉压迫许久,如今孙氏大军入城,带来食物与水源,便如久旱逢甘,残活的百姓夹道相迎,互相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而月川城外曾经因启凉坚壁清野而烧毁荒废的田地,如今重新着手开垦,待到开春后,或许又能是一翻新气象。

自己手中有青州与月川的土地,有扰月山庄中愿意投奔孙氏的谋士,有孙氏训练多年的亲兵。

与其依附他人,不如自成一派。

唐拂衣想。

她不知道自己未来是否还能寻到苏道安的下落,但若真有那么一天,她需得有能护住她的能力。

然而万事俱备,还欠东风。

孙家军虽说人数众多,军纪严明也能称得上是训练有素,但多年来都只是守着青州这一片土地,做过最危险的差事也不过是押镖途中与劫匪搏斗。

生长在中立地带的士兵们不曾接触过战争,更不要说征战沙场这种需要奋力拼杀的情景。

年轻的勇士并不畏死,但真上了战场,也不能就这样毫无经验的闷着头横冲直撞。

自己虽然是王甫的徒弟,但相较兵法,更精武功。

而扰月山庄自王甫离开后,唯一培养武将的吴钩院也空置许久,院中门生皆做鸟兽散去,如今自己身边,能言善辩之人不少,却还缺一名能领兵出征的将领。

这便是困局了。

唐拂衣想,自己手中有王甫留下的南唐皇室的信物,若是能借此打着“复唐”的名号号召天下,或许确能解了没有带兵之人这一难题。

但若贸然如此行事,必然会引起萧安乐的注意,以她的行事风格,恐怕是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攻打自己,以自己目前的实力,介时必又将陷入绝对的被动。

“咚咚咚”三下不紧不慢地敲门声将她飘远的思绪又拉了回来,唐拂衣转身道了声“进”。

话音未落,便见陆兮兮推门大步跨了进来。

“嗨哟,咱们的家主大人这是在思考人生呐?”

唐拂衣已经习惯了她这幅阴阳怪气的语气,她双手抱臂在胸前,靠着窗框,看着她一点不客气的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冷嘉良回来了,在议事厅等你。”她似乎是十分口渴的样子,一口气将杯中的水喝了个干净,又倒了一杯新的,“不过他看起来特别生气的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当年唐拂衣逃离萧都城,冷嘉良也跟着她一同入了扰月山庄,此次北上的一行人中,也包括这位自封的“忠臣”。

“生气?”唐拂衣蹙眉,“他带了那么多人和物资去离城谈判,还能受委屈不成?”

“谁知道呢。”陆兮兮双手一摊,“要不你还是先去看看,他看起来快要气死了。”

离城在月川以北,曾是萧国的北境边城,三年前离城守将何曦战死后,萧国退兵至月川以南的皋城,自此这座城池便再无了消息。

所有人都以为离城早已沦陷入草原十二部的手中,而在孙家军入月川后,唐拂衣才有些惊奇的发现,事实似乎并不尽然。

离城城门紧闭,远远望去,城楼上守备的士兵所披甲胄,似乎依旧是银鞍军的制式。

何曦之死不可能有假,难道在何曦死后,银鞍军并未投降或者弃城,而是一只守着这座被敌军团团围住的孤城,整整三年?

可若真如此,这三年间,银鞍军由谁统领,如何与外界传递消息,粮食水源又从何而来?

疑点重重,唐拂衣不敢贸然行动,恰好冷嘉明此人口舌伶俐,便派他带上物资与三千将士,先去探一探对方的底细。

本想着是和是战总该有个说法,如今这个结果,倒是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行至议事厅前,隔着一道门,便已经隐约能听到里头冷嘉良声泪俱下地控诉。

“还有没有天理!啊!你说!还有没有天理!”

“亏我念着他们城内物资匮乏,好心给他们送去了粮食,结果呢!一帮强盗!土匪!”

唐拂衣和陆兮兮对视了一眼,两人倒也默契地不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大概了解了事情地来龙去脉,才推门进屋。

屋内除了冷嘉良外,还有一位,是孙家军统领,孙氏旁支的长辈——孙寻。

他正被冷嘉良抓着肩膀,被迫听他倒了许久的苦水。

见到唐拂衣进门,倒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苦着脸唤了一声:“家主。”。

“寻叔。”唐拂衣向他微微弯腰行礼,而后望向冷嘉良,在他准备开口前及时将他打断。

“你的意思是,你抛下一千将士在后,只带了十个人运粮到对方城门口,结果被对方揍了一顿,抢了粮食,然后灰溜溜地跑回了月川?”

她自然而然地坐到案桌前——说是议事厅,实际上也是只客栈里临时整理出的一个小小书房。

冷嘉良添油加醋过地长篇大论全部被唐拂衣这一句话堵在了喉咙口,半响,他嘴角抽了抽,像是泄了气地皮球一般,颇为尴尬地答了一句:“大……大概,就是这样没错。”

“你……”

“但,但是!”

赶在唐拂衣质问之前,冷嘉良连忙又开口打断。

“我也是被骗的啊!”他语调下垂,看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那出城来交涉的是个十分斯文的男人,我看他一幅君子做派,就……就信了……”

“那我哪能想到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竟然戏弄我,一到城门口立马冲出来一群人,抢了我们的粮食就跑,那城门一关,一群人搁城楼上哈哈大笑说感谢我送去的粮食,还说什么有种就去打他们。那我哪会带兵打仗啊,不都是虚张声势,就只能……”

“冲出来的人,穿的是什么制式的盔甲,你看清楚没有?”唐拂衣打断他喋喋不休的碎碎念,问道。

“这我看清了。”冷嘉良连忙道,“就是银鞍军的银甲,不过看着破旧的很,像是许久未有修整过了。”

“领头的呢?”

“呃……出来与我谈判的那个男的我看着有些面善,但我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不过看穿着与身形应当并非带兵之人,至于那些来抢我东西的人……”

冷嘉良仔细想了想。

“他们穿的都是普通士兵的甲胄,真正领头的应当不在他们之中。”

“哦……”陆兮兮抱臂靠站在一边,闻言嗤笑了一声:“所以你去这一趟,丢了粮食丢了面子还丢了只鞋,最后什么都没打听出来,是这意思呗?”

“这……我……”冷嘉良自知理亏,磕磕巴巴还想说些什么为自己狡辩,却忽然像是想到了更重要的事,“等等。”

他抬起头瞪了一眼陆兮兮:“你怎么知道我丢了只鞋!”

“我自然知道。”陆兮兮看着冷嘉良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得意道,“我不仅知道你跑回来的时候鞋都跑丢了一只,还知道你在那城门口气的跳脚,破口大骂,结果人家不仅不不睬你,还朝你丢粪球……”

“停停停停停……”冷嘉良见势不对连忙出言制止,“好姐姐,好姐姐,算弟弟求您了,这事儿您可别往外说了,没脸见人了。”

陆兮兮看着他这幅样子只觉得好笑,但却也没有死抓着不放,转过头,只见唐拂衣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搭在桌面上手指轻敲,双目出神,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半响,她才又抬眼,望向陆兮兮和冷嘉良:“你们不觉得此事有点奇怪?”

“那儿怪?”

“确实有些。”

异口异声,陆兮兮瞪了一眼冷嘉良:“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自己不觉得奇怪?”

“……”冷嘉良张了张口,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

“我命大呗……”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而后在陆兮兮和唐拂衣两道不善的目光中,老实地闭了嘴。

“家主,陆姑娘,你们说的这是何意,可否给我解释下?”开口的人是孙寻,他常居孙氏不懂其中门道,相比起冷嘉良装糊涂,他倒是确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不难。”

陆兮兮又恢复了抱臂在胸前的姿势,靠在靠墙的书架边,俨然是一副侠女的架势。

“孙统领细想,据这位……”她顿了顿,刻意加重了些语气,“冷兄。”

冷嘉良咬牙,恶狠狠地瞪她,却只换来比之前更具讥讽的笑。

但此事确实是自己一念之差,冷嘉良心里门清,也拿陆兮兮没什么办法。

陆兮兮十分满意的勾了勾唇角,又将目光挪回到孙寻的身上,恢复了正色。

“据冷兄所言,对方并非是真心想与我们谈判,且口口声声喊着有本事就去打他们,很明显是要与我方开战的意思。”

“所谓两国相交,不斩来使。这句话的意思是,若对方有意谈和,才会让使者回来报信,若对方态度坚决要战,那便没有必要再留着使者的性命。”

“而彼时我方使者甚至都已经被骗到了城下,对方既要抢粮,却不伤人,这是其怪一。”

“关城门后又出言挑衅,对使臣极尽羞辱,看着不像是要战,更像是刻意想我们举兵攻城,这是奇怪二。”

“另外,骗人抢粮,这样的行为,看着不像是正规军的做派,倒像是强盗土匪……”

“就是!这哪是军队?这是土匪!是强盗!”冷嘉良愤愤不平地装腔作势,“银鞍军以前可是出了名的军纪严明,咱们何统领在的时候哪会出……”

“当然。”陆兮兮高声打断了冷嘉明,“最奇怪的,还是咱们的这位冷谈判使,竟然能轻信了对方的话,还真就带着十个人和粮食就准备大摇大摆的入城去了。”

冷嘉良又一次闭了嘴。

“陆姑娘的意思是,对方可能有埋伏,是在故意请君入瓮?”孙寻蹙眉问。

“聪明。”陆兮兮打了个响指,“但这便又是其怪三了。”

“离城东面靠山,西临漓江,漓江对岸就是启凉的地盘,北去便是草原十二部,若这座城不靠背也不靠西,它要到哪里去请援军,又何来请君入瓮的资本?”

“这……”孙寻眨了眨眼,越觉得陆兮兮说的有理,心中的疑惑便越深。

陆兮兮说完这些,又侧目瞥了眼唐拂衣,却见她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发一语。心知她的想法应当是与自己并无出入,便干脆由自己代劳。

“那……我们如今,要怎么办?”孙寻望了望陆兮兮,转而也看向唐拂衣,支支吾吾地问了一句,“要打么?”

陆兮兮也不再说话,屋内陷入沉寂,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唐拂衣的身上。

唐拂衣却似乎并不心急,她低着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问孙寻:“寻叔,咱们的军械库中,可有旧了的,或是已经废弃不用的盔甲之类的东西?”

“有。”孙寻点点头,“但那些要么是已经破损,要么是磨损过头,要修理起来难度太大,不如再造新的。”

“不用,我就要那些旧的。”唐拂衣说着,站起身来。

“左右咱们如今的处境进退不得,耗着也是耗着。”

“既然对方如此盛情难却,我们若不去一趟,岂不是辜负了对方的一番辛苦筹谋?”

她说言罢,迎向孙寻的目光,勾了勾唇角。

“准备一下吧,我亲自带兵,去会一会这位传说中的离城守将。”

第127章 缠斗 可那样的姿态,与其说是撞,……

“传说中的。”

唐拂衣的本意是有些夸大其辞和阴阳怪气,然而她未料到的是,孙氏“大军”兵临城下,对方竟然真的就这样单枪匹马,出城迎战。

茫茫大漠,浩浩长空,阳光照在陈旧而厚重的银甲上,反射出刺眼夺目的光,被风卷起满地砂砾于低空乱舞,衬着其座下瘦马稀疏褪色地毛发,更添几分悲壮。

远远望去,那人的身形隐在银甲之下,看不清楚,却大约是称不上高大。

他头甲覆面,不辨男女,执一杆红缨枪独立阵前,周身泛起的肃杀之气,足以震慑得住万马千军。

大敌当前,以一挡百,挡不挡得住另说,至少坐怀不乱,冷静沉着,气势上未输半分。

这就是我要找的人。

唐拂衣忽然不合时宜地想。

若能有机会劝降,将其收归己用,想必能解得了自己如今的困局。

“好家伙,这城墙上还真是一个人都没有啊。”陆兮兮也在马上,即使是如此重大的场合,她也依旧是那一身江湖闲散人的装扮,不愿着一点甲胄。

唐拂衣拗不过她,只能随她高兴。

“家主!会不会是空城计啊!”

接话的人名魏虎,此人出身青州旁的一个小村子,一年前战火烧至他的家乡,无奈之下,只得带了一帮小弟跑到青州山中成了山匪头子。打起架来极其勇猛,最开始有事没事就带着一帮小弟到青州烧杀抢掠,却也不贪,抢完了就跑。

山中路线复杂,孙家军多次想将其剿灭却也力不从心,而后唐拂衣继任了家主之位,听闻此事,干脆就统计了下这家伙每次抢的东西,又添了许多,打了个包,定期丢到山里。

而那魏虎倒也上道,东西拿了便倒也真的不再找事,久而久之,自己也觉得无甚意思,便干脆带着部下接受了孙氏的“诏安”,成了青州城西城门的守卫。

此人文化水平不高,但胜在勇猛,抗一柄巨斧,要论单挑,孙家军里头还真无人能出其右。

唐拂衣决定要起势后,他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这“草台班子”的一员“大将”。

“俺之前听俺们寨子里的那个谁说过,就是故意假装里头没人,引咱们进去,再来个……那个叫什么……就是把人当王八抓那个……”

“老大,是瓮中捉鳖。”魏虎身边的小弟小声提示。

“对!瓮中捉鳖!”魏虎一拍脑袋,“家主,不如就让我……”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会会他。”

“啊?”

周围人一个愣神,唐拂衣已经策马跑出去老远,留下一群人大眼瞪着小眼,一时无语。

“怎么感觉家主比我还猴急?”魏虎有些疑惑的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这么明显的陷阱也闭着眼睛往里头闯?”

他望向陆兮兮:“俺们就这么干看着?”

陆兮兮上半身前倾,一手扶着马背,一手抬起来缓慢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陷阱吗?”她面带审视的盯着唐拂衣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处那骑在马上的人。

“可我怎么觉着……这阵仗,更像是虚张声势呢?”

“哈?”魏虎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张……势……啥,啥意思啊。”

“意思就是,只是看起来厉害,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厉害。”陆兮兮一面解释,一面像唐拂衣的方向努了努嘴,“你看。”

魏虎皱着眉头望过去,只见唐拂衣已经行至那人面前。

她所骑的是先前孙氏从西域花大价钱买来的汗血宝马,精心伺候,日日梳洗,泛着肉粉色光泽的毛发覆盖在精壮地肌肉上,漂亮的线条在阳光下愈发明显。

崭新地磷光铠在阳光下泛着粼粼地金光,唐拂衣不善使长兵,便也只执了把长刀——孙氏向来善锻刀,而这一把更是其传家之宝,亦是家主身世地位地象征。

站在孙家军前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站在那里这么一比较,对方那瘦马败甲,着实是有些狼狈地不堪入目。

唐拂衣自然也能注意到这一点,她在那人身前十步站定,这才觉得此人似乎真的只是远远看着声势浩大,实际不堪一击。

她身上的银甲已经满是伤痕,磨损严重,像这样地盔甲在孙氏多是丢尽仓库连修都懒得修地命运。而坐下的马匹脑袋还算正常,身上却也是一点肌肉都无,也不知这四条竹竿样的腿是如何支撑地一个身披银甲地成年人地重量。

思忖间,却只见那人一语不发,忽然提枪策马,向自己奔袭过来。

人未至,枪先到。

唐拂衣心中一惊,但那速度实在是称不上快,动作也谈不上有多利落干脆,她轻而易举地挥刀当下,还能抽出空来注意到那枪身上明显地裂痕。

那竟是一杆断枪。

唐拂衣眉尾一跳,眼中掠过一丝惊讶。

“阁下如此狼狈,还是执意要战么?”

她勒马侧身,反手横刀又挡在身前。

这人地一招一式倒的确是十分讲究,但无奈力道和速度都差了些,唐拂衣虽然谈不上有多轻松,但应付下来还是不成问题。

顺便还能捡些变招的空挡与对方单方面“聊聊天”。

“我孙氏使者好意送粮于阁下,想与阁下交好,阁下却极尽戏耍。如今我孙氏大军兵临城下,阁下又只执一柄断枪孤身一人前来迎战,也太不把我孙氏放在眼里了吧!”

她的声音极稳,语气轻佻。

她能看得出此人动作间的疲惫,那些力气于速度的缺失,也并非是因为武艺不精。

“你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这般,不过硬撑罢了。”唐拂衣地声音忽然变得深沉,“让我猜猜,你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要帮其他人争取撤离的时间吧?”

话音未落,只见那执枪人动作陡然一顿,唐拂衣抓住这机会,抬手一把抓住那枪柄,用力一扭。

执枪人很显然未能料到对方得这一举动,整条手臂连带着上半身被这突如其来得力道带的歪斜向一边,但很快便做出了应对。她干脆利落得收腿在马背上用力一蹬,整个人如蝴蝶般在空中翻了一圈,银甲短暂绽放如花。

她在空中快速换手抓住那枪尾往后一扯,又将武器抢了回去。

“漂亮!”饶是今为对手得唐拂衣也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但是你的心乱了。”

眼中一闪而过地欣赏统统化为狠厉,下一刻,唐拂衣已策马上前,再度挥刀。

“让我再猜猜,你们是想趁着漓江结冰期,启凉忙着应对漠勒的攻势,偷偷渡江往玥州求援,又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运送出城。”

刺向自己的枪冷不丁一歪,唐拂衣勾起一抹志在必得地笑,她知道,自己猜的□□离不了十,如今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想必阁下久居离城,是不知道我孙氏地实力,如今随我来此地的不过十分之一,还有十分之一恰好去了漓江……”

“十分之一”自然是假话,但是真不真的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能不能信。

唐拂衣也不想要对方的命,本着欣赏与渴望地态度,最好的方式,是先击溃其心理防线,再加以施舍,令其对自己死心塌地。

她原以为话说到这个地步应当已经足够,那执枪之人几乎是立刻就乱了阵脚,收了招,调转马头就要往西面的漓江冲过去。

却没想到在被自己阻拦之后,对方竟一下子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从先前招式平和,到现下,招招肃杀。

她依旧不发一语,但唐拂衣却能读懂她的意图——先前不过是想拖延时间,但如今,她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好快速赶去支援漓江。

大约是这股子气劲令那具本已经疲惫不堪的身躯一下子爆发出无比强大的力量,唐拂衣不得不打起精神,专心应对。

“我无意与你为难,只要你现在弃兵投降,我……”

话未说完,那抢便再度袭来,比先前更快,更狠,除去比原本更加凌厉的杀意外,还更裹了十二分的怒意。

唐拂衣身子向后一仰,躲过这一击横扫,却又觉得对方这怒火来的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你!”她仰起头,反手又接下一招,长刀的刀背抵着枪杆子,急促的喘息了一声,“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脑子坏了?”

她勒马转身,借着宝马的气力将对方甩出去老远。却只见那瘦马踉跄几步抬起前蹄后仰几欲摔倒,马上之人身子一歪,背部着地砸在地上,背甲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惊起满地黄沙与掺杂在其中的干燥地雪屑。

“你不是我的对手,现在投降,我还能放你和离城中人一条生路!”

这自然只是狠话,唐拂衣本就无疑为难无辜之人,却只见那人仍像是聋了一般,看着都已经精疲力尽了,却还死死扯住缰绳,撑着枪挣扎起身。

而那黑色瘦马也像是能通灵一般,适时抬起前蹄作为踏脚,将它的主人再度送上了自己的脊背。

“你还要打?”唐拂衣觉得这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恍惚间却又觉得透过那覆面的头甲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在这个时刻,忽然多了几分莫名的悲伤与决绝。

就好像……

她来不及思考清楚,枪意再次直冲脑门,而这一次,又与先前不同,那是近乎自暴自弃一般的拼死一搏,背水一战。

不再是单方面想杀敌,而是要与敌人同归于尽!

唐拂衣终究还是不熟悉马上作战,“铛”地一声巨响,长刀被击飞,金光于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根本来不及反应,那枪又再次刺向她的咽喉。

那几乎是习武之人在生命受到威胁时身体本能做出的反应,眨眼间那卡在手甲中的蝴蝶刀便已经划到了掌心,手腕一抖,刀尖向前,刺向对方的下胸。

她本是只想逼对方做出闪避,却不想那枪尖忽然歪向一边,而人则是展开双臂,直直向自己撞了过来。

可那样的姿态,与其说是撞,不如说是一个破釜沉舟般的拥抱。

唐拂衣心头重重一跳,可此时再想收招已经来不及了。

“噗嗤”一声,蝴蝶刀由肋下三寸向上刺入对方的身体,重甲之下,传来一声压抑着痛苦地,极轻地闷哼。

第128章 死城 唐拂衣用这柄蝴蝶刀取过许多人的……

什么……

残枪终折,落地的瞬间,就像是什么东西在脑中猛地炸开,所有的理智与情感都被炸的支离破碎,只余下一片颓唐地苍白。

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谁的声音?

躯体的动作比脑子更快,扑在自己身前的人无力地歪斜倒下,唐拂衣一伸手,拦腰捞起即将要跌下马去的那具身体。

不……

不要……

唐拂衣拼命想要低头去看,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动作。

她感受到自己浑身上下每个部位都在疯狂叫嚣着去看去看,是她是她。可就像是出于濒死时近乎癫狂的自卫,她的大脑始终都不允许那几乎都能脱口而出的三个字完整出现。

不会的……

她无力承受,本能逃避。

就好像如果自己不去看不去想,所有的一切便都还没有发生。

“不对。”

不远处的陆兮兮见到这一幕,登时坐正了身子。

未等身边人反应,她已经策马快速往那边赶了过去。

“怎么回事?”

她见到唐拂衣坐在马上直挺而僵硬的背影,抱着那人的手却抖若筛糠,银色地头甲从扭曲瘫软着垂下的脑袋上脱落,首先映入眼帘地是一头被汗水浸湿,杂乱而稀疏地短发。

灰白地乱发之下,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即使是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即使血汗交加,耳根与双颊爬满冻疮,陆兮兮仍然一眼就能将她认出来。

“安乐公主?”她难以置信,惊讶出声。

而唐拂衣整个人像是被这一句话忽然唤醒了一般,手臂上的抖动瞬间蔓延到全身,她猛地低头,胸口剧烈起伏,一面艰难地抽着气,一面想将苏道安捞到自己的马上。

可她双手哆哆嗦嗦,几次尝试甚至差点要接不住对方的绵软的身体,陆兮兮见状连忙上前托了一把,唐拂衣一伸手,终于将苏道安抱进了怀里。

她刻意避开了对方被伤到的地方,陆兮兮也终于看清了那把深深插入到肋下的蝴蝶刀。

“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大脑飞速运转。

“进城!”她急道,“先带她进城找大夫,快!”

“对……是……”唐拂衣猛吸一口气,残存的理智终于又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她一手箍住苏道安的腰,让她整个人趴在在自己的身上,而后一甩缰绳向城门口跑过去。

可她又怕马上颠簸影响到苏道安,不敢跑的太快。

陆兮兮向紧随其后赶过来的魏虎吩咐了几句,而后策马越过唐拂衣,率先跑了过去。

然而距离越近,这整座城给她的感受就越怪异。

城楼上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到了城门口,周遭却依旧是一片死寂,听不见一点声响。

厚重的城门仅开了条够一人一马通行的小缝,陆兮兮屏住呼吸走进去,门内竟是空无一人。

她怔愣片刻,心生不详,想都没想就再度策马向前狂奔,直到见到有民居的地方,依旧听不见丝毫人声。

房屋三三两两聚集成堆,破败的帐篷和倒塌的车架散落在地面,干涸的血迹在朽木上呈现出暗红的颜色,前几日落得雪被扫到一边还未融化,雪堆旁是发黑的白骨。

远处的山坡上光秃秃一片,而近处的断墙砖缝间,竟是连一根枯草都看不见。

这已是一座空城。

不。

陆兮兮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这何止是空城,这简直就是一座死城!

可是不对啊!

前阵子冷嘉良来到这里的时候,明明城楼上还有人在的啊!

短短几日功夫,怎么就……

“人……人呢……”

她听见身后颤抖着地声音,转过头,却只见唐拂衣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赶到,抱着苏道安站在马前,目光呆滞而迷茫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了满面,双眼红地几乎要滴出血来,她抱着怀中人的双手大幅度的抖动着,一步一步像是走在刀尖上一般艰难。

“人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

她大哭着四下张望,像是搁在浅滩上的鱼,原以为自己身边就是大海,强撑着一口气靠近,却发现那不过是海市蜃楼下的一汪虚影。

“谁来……谁来救救她!”

没有人。

“有没有……有……又没有人救……救救她……”

没有人!

“救救她……”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紧贴着腰部的手臂上传来温热的湿意,如绝望蔓延,唐拂衣听不见自己的哭声,她觉得自己真的真的真的就要死了。

陆兮兮低骂了一句,转身策马在街道上飞奔,但这或许并不能称作是“街道”,因为他实在过于开阔,开阔到那一声声用力喊出的“有没有人”,都在脱口的瞬间被这死寂的空气给侵吞殆尽。

北风如刀,混着粗糙而细小的沙砾灌入嗓门,陆兮兮强忍着咽下一口含了血的浓痰,正欲再开口,却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她动作一顿,立刻掉转马头,没跑出去多远,便见到一行人正急急忙忙地快步往回跑。

陆兮兮心中一喜,赶忙迎上前去,也顾不得认出了自己最快迎上前来地惊蛰,直接问道:“有没有大夫?”

见众人面露警惕,一时不答,又快速补充了一句:“你们……你们那个……”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苏道安,便直接报上了名字。

“苏道安受伤了,你们有没有懂医……”

“什么?”话音未落,人群中便窜出一个姑娘来,“统领受伤了?在哪儿?”

“对!”陆兮兮也顾不得其他,直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拽上了马背,而那姑娘看着瘦瘦小小,竟是一声不吭,丝毫不怕。

陆兮兮心中暗叹一声,又道:“坐稳了!”

而后便带着她疾驰而去,留下一群人再原地,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之后,都慌作一团。

“大家别急!”惊蛰上前一步开口,“班先生,这里交给你,我去看看情况。”

“好。”班鹤点头。

惊蛰即刻飞身离开,她的轻功还算不错,赶到的时候,只见苏道安被一人半跪着抱在怀里,何昭则是蹲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掀开肋下的铠甲,露出被鲜血浸透的里衣。

“小姐!”她惊呼一声,跨步上前,一眼就认出了那插在苏道安身上的金色小刀。

“唐拂衣?!”她难以置信的抬眼,“你……你为什么……”

“救……救救她……”唐拂衣抬起头望向惊蛰,眼中满是痛苦与无助。

“求求你们,救救她……救救她!”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可她现在抱着苏道安,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惊蛰凝眉,她意识到唐拂衣状态不对,明白如今计较这些并无意义,转头又问何昭:“现在要怎么办?”

何昭紧绷着脸,手指小心翼翼地按压了几下伤处,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她颤抖着喃喃出声,“不知道怎么办……这是致命伤……我……”

“不行啊,你不能不知道啊!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陆兮兮不等她说完便立刻打断道,“我们的大夫赶过来怎么也得天黑,在此之前你总得先想办法保住她的命!”

“你们的大夫?”何昭忽然问了一句。

“对!我已经叫人回去带人过来了,还有药材,工具,全部都会一起带过来的!”陆兮兮立刻答道,“我们孙氏什么药都有,什么医具也都有,没有立刻就能让人去买了来,你只要保住她的命!保命!总可以吧!”

她说着,一把摁住何昭的肩膀,止住了她身体轻微的颤抖。

“你看着我!”

何昭下意识望向她的眼睛。

“你们统领现在命悬一线,你是唯一能救她的人,所有人都能慌,但你一定要冷静,知道吗?不然她就真的没救了!”

“两个时辰!最多两个时辰,我们的人一定到!你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弄来!你只要专心救人!想办法救人!好不好!”

女人眼中的坚定与果断仿佛一道镇定剂,何昭很快冷静下来,点头答了两声:“好,好。”

银鞍军的将士与离城的百姓未过多久也赶了过来,见到此情此景皆是不知所措,担心不已的要凑上来关心苏道安的情况,惊蛰与班鹤连忙起身制止。

陆兮兮本还想问问何昭是否要先将苏道安转移到屋内,却不想冷静下来的小大夫比她想象地更加能干。

她很快吩咐周围人找来一块木板,将人小心翼翼地挪了上去,又盯叮嘱唐拂衣一定要将她扶稳。

唐拂衣连连点头,不敢有半点疏忽,直到将苏道安挪到了床上,背后垫了几个枕头撑住了上半身,她才终于能将手收了回来。

长久地紧张令她地手臂维持着弯曲地姿态久久难以放下,她呆呆地站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地姑娘褪去衣衫,身形单薄地如一片枯叶,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手一碰就会破碎。

唐拂衣不敢碰她。

她那就那样望着苏道安,毛巾能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却擦不去边关如刀的风沙在她面上留下的伤痕与红疮。

依旧是熟悉的轮廓,可从前圆润的双颊如今却瘦削地不成样子,眉眼间的娇俏温和消失的无影无踪,毫无生气地眉心里,刚毅与脆弱,却不知谁更甚一筹。

蝴蝶刀插在她的身体里,伤口随着身体微弱地起伏,不断地渗出鲜血。

那分明只是一把极小的刀,刀身甚至还没有一个巴掌长,却像是将她整个人都捅了个对穿。

唐拂衣用这柄蝴蝶刀取过许多人的性命,却从未如这一刻一般觉得这刀如此危险而残忍。

她也曾设想过无数自己与苏道安重逢时的场景,或许是恩怨未消相对无言,又或许是满心愤慨破口大骂,甚至是久别重逢喜极而泣,却都不曾预料,再见,竟是自己亲手将刀子递进她的身体。

是苏道安丢了枪,主动迎上自己的刀口。

第129章 拔刀 她只能俯下身,张开双臂,紧紧地……

十一月的离城,尽管门窗紧闭,屋内仍然如冰窖一般,气温低的可怕。

唐拂衣眼见着惊蛰和何昭一起将百姓送来的绒衣和布料避开伤口,堆在苏道安的身侧,可那些东西本就是要靠着人本身的体温才能御寒,这种情况有能顶什么用?

“为什么……为什么不点几个炭盆?”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惊蛰与何昭都没有理她,反倒是端来热水的中年妇人路过的时候,好心答了一句:“这位姑娘,咱们这儿穷,哪里来的炭盆这种东西啊。”

她并不认识唐拂衣,也并不知道眼前之人正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道她如此焦急大约是自家统领的旧友,便出言安慰。

“没有炭……”唐拂衣怔愣着喃喃自语,“那……这么多,这样的冬天,她……你们,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大雪的日子就在屋子里呆着,实在冷的受不了了就找点木头柴火什么的来烧。”那妇人答道,“我家幺儿已经和朋友去找了,姑娘您不必太担心……要不要先去洗一洗身上的血吧?”

唐拂衣有些无力的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最终也只是十分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

“不……不了,多谢你。”唐拂衣想回以一个礼貌的笑,然而努力半晌,也只是十分尴尬地抽了抽嘴角,

所幸那妇人也未有强求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一名女兵拿了一团四边灰黑,中间泛白地绷带进来,递到惊蛰的手上,惊蛰冲她点了点头,展开正准备缠到苏道手臂的伤口处,手腕却忽然被人抓住。

“你们就给她用这种东西?”唐拂衣的眼中满是讶异,那绷带很明显是反反复复洗了许多回了,展开来甚至还有破了洞的拉丝,暗红与深灰交叠在其上,甚至找不到一块完全干净的地方。

“这绷带怎么还能用?”

“放手。”惊蛰冷声道,她目光复杂地看了眼唐拂衣,见对方眼中多了些固执的敌意,只能无奈解释。

“我们早就没有新的绷带了,这些虽是用旧了的,但用烧开了的水烫过,也能凑合一下。”

惊蛰语气低沉,唐拂衣闻言却又像是遭了一记重击,手下的力道猛地一松,无措地望向站在一旁地陆兮兮。

陆兮兮一拍脑门:“军医!军医!”

她大叫着转身跑出帐子,没一会儿便抱了几卷绷带回来,不由分说抢过惊蛰手中那团惨不忍睹地旧物,将新绷带塞进了她的手里。

“用这个!”

“多谢。”惊蛰没有推脱。

何昭从衣服里掏出不知名地草药,放到嘴巴里嚼了嚼又吐出来,敷在伤口周围,那大约是一种救急的方法,而后她又开始熟练的帮苏道安处理其他部位的伤口。

天色渐暗,孙氏的医师来的比预料的更快,魏虎带着工具疾驰到此,刚放下,又被陆兮兮差遣快马加鞭赶回去取炭火。

狭小的屋子里暂且用木柴顶着,也总算是温暖了些许,已近中年的医师一生行医无数,妙手回春,进门看了眼苏道安的状况,连连摇头摆手。

“没救了没救了,这我救不了。”她一连说了三声。

唐拂衣一把抓住那妇人的手,焦急问她:“什么叫没救了,为什么没救了?她还有呼吸,她还活着!”

医师紧皱着眉,无奈又为难的叹了口气。

“家主,如此状况,需得先拔刀才能有一线生机,可若要拔刀,一则不知道那刀是否伤及肺腑或是插入骨头,拔出后的出血量难以估计,二则若是拔刀后不能及时止血,仍然是死路一条。”

“更何况……”医师的目光落到苏道安的身体上,声音里又添了丝悲悯,“这姑娘身形如此瘦弱,挺过去的可能性少之又少,又何必再受这般罪过……”

“我来主刀。”

清朗的声音在布满阴云的房中显得无比明亮,顷刻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声音主人的身上。

唐拂衣惊讶回头,只见何昭不知何时竟已经将送来的工具一个个在一旁的托盘上整理好,转头望向那位女医。

“我来做,只是要麻烦前辈助我。”

房中有片刻的寂静,老医师看着那双十分年轻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的眼睛,问她:“姑娘是有过类似的经验?”

“没有。”何昭坦然摇头,“但凡事总有第一次,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成?”

老医师有些不赞同的摇了摇头:“姑娘既也为医者,应当知道拔刀的过程有多残忍,这姑娘如今这样的状况,何必徒增痛苦。”

“这我自然知晓。”何昭道,“但我行医之道,不在乎病者想不想活,会不会痛苦,只在乎我想不想救,愿不愿试。”

她说着,冷眼望向唐拂衣:“这是我的病人,在这间屋子里的人,若有想拦我的,无需多言,请直接离开。”

唐拂衣没想到这看着比自己年轻了将近十岁的姑娘竟然会忽然用如此说一不二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原本因着二人的争论而变得有些浮躁的心绪即刻冷静下来。

“拔!”她笃定开口,“钱老,您不必担忧什么,全力辅助这位姑娘即可。”

老医师见众人都已经下定决心,便也不再多言,只是点点头,上前去蹲在了床边,其余银鞍军中的医师也都进屋围在床边不远处,随势准备帮忙。

陆兮兮又多点了许多烛火,此前运过来的几颗夜明珠将屋子里照得亮堂堂地,何昭拿着工具一个一个在火上消毒,其余众人拿来布条,将苏道安整个人牢牢绑在床上。

“我需要先探一探刀在体内的走势,然后再行拔刀。”何昭拿起探针,“整个过程会疼痛异常,但万不可让她乱动。”

“好。”惊蛰与唐拂衣异口同声,两人一同将苏道安的上半身摁住,下半身则是由陆兮兮代劳。

可银针入体,手下人挣扎的幅度还是超乎两人的预料。

苏道安几乎是在瞬间就被痛醒了,目眦尽裂,满眼血丝,额上青筋暴起,干哑的嗓子里发出绝望而凄厉的嘶吼。

她像是一只被兽夹抓住的小兽,拼命扑腾扭动着身体试图断尾求生,哪怕那所谓的“生”实际上亦是“死”,但如今她已经无所在意,她只是拼命的摇着头,想赶紧结束这种比死更煎熬的痛苦。

唐拂衣被苏道安的这一反应吓了一跳,仿佛心脏骤停,手上力道一松,竟是由得苏道安挣了两下。

“摁住她!”何昭厉声暴喝,额上渗出冷汗,“你如今心软就是想害死她!”

泪水几乎是在对方出声的瞬间夺眶而出,唐拂衣看着苏道安痛苦不已拼命摇头试图扭动身躯的模样,整个人都像是被打碎了一般,心痛无以复加。

她多想如今躺在床上经受这一切的人是自己,多想代替苏道安承受这些痛苦——分明她才是最该赎罪的那一个。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俯下身,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的小公主。

“涉川……涉川……”

交颈相拥,唐拂衣的唇凑在苏道安耳畔,轻唤着她的名字。

“涉川不怕……涉川,不动……咱们不动……”

腥咸的泪水混着浓重刀令人作呕的血气弥漫在方寸之间,苏道安的嘶吟中多了一丝央求,唐拂衣假作未闻。

“不动……咱们不动好吗……涉川,对不起……对不起……涉川乖……乖……”

“你咬我吧……涉川,痛的话,就咬我……咬我……”

她逃避一般紧闭上双眼,耳膜轰鸣。

“没有伤到骨头。”何昭抽出探针,抹了一把额上地汗水,“抓紧了,要拔刀了。”

唐拂衣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收拢住自己的双手。

她不知道何昭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拔刀,也不知道那刀是在哪一个时刻终于抽离苏道安的身体,更不知道身下人是什么时候歪过了头,隔着粘腻的汗水,与她两颊相贴。

柔软湿润的嘴唇贴在她的耳根,唇上的死皮与茧子蹭上隐秘而敏感的皮肤,恰如极其温柔又满含依赖的撕咬。

“哐当”一声金属落地的声响,唐拂衣心头又是一跳。

她听着何昭着急的催促左右手忙脚乱地送上各种药材和工具,脑中越发凌乱,身下起伏地胸膛和耳畔粗重地呼吸,是她当下唯一地救命地稻草。

“药来了药来了!”

不知是谁将熬好的药端来,惊蛰接过来,递到唐拂衣嘴边,唐拂衣想也没想,直接就这碗沿喝了一口,锋利的破口划划破了嘴唇也浑然不觉。

冬日里药本就凉的快,药入嘴的时候已经不算太烫,唐拂衣将那一口药在嘴巴里含了一会儿,贴上苏道安的唇,将那药一点一点渡进她的嘴巴。

那是一个强硬而又悲伤的吻,酸苦的药汁混了血腥渗入齿间,从唇缝渗出,沿着细瘦的脖颈滑落到单薄的被单上,晕开一片褐红。

连着两碗苦药就这样几乎全数灌进了苏道安的胃里,耳畔温热的吐息由沉重逐渐变得平和,而后越发微弱。

“好了。”何昭将手中染血的帕子随意一丢,直接一屁股坐下,整体个人瘫倒在地,“血止住了。”

她闭上眼,摊在两侧的手指仍在不住的颤抖。

屋内的所有人几乎是在同时都松了口气,每一个都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般,从头到脚都被汗水浸湿。

唐拂衣有些艰难的撑起酸痛的上半身,抬起头,恰好看见被木板紧紧钉住的窗子,缝隙间陈旧发黄的窗纸外,竟已是旭日初升。

第130章 三年 “她守的不是城,是我们所有人的……

炭火不知是何时送到,又不知是何时被燃起,屋内的温度已经回升了许多。

何昭清理干净伤口周围的血污,退到一旁开始整理被丢的乱七八糟的工具,惊蛰与几个女兵一同小心翼翼的换上连夜送来的干净的床单,又给苏道安盖上了被子。

陆兮兮则是拿了件披风,披到了唐拂衣的肩上。

“折腾一夜了,不如先休息一会儿吧。”她开口道。

唐拂衣靠坐在床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那总得先梳洗一下,否则你这个样子如何能撑得住?”陆兮兮又道,“我让人帮忙在隔壁屋烧了热水,你先去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服,我在这里替你守着。”

唐拂衣没有说话,似乎仍然不愿意离开。

陆兮兮叹了口气,在唐拂衣身边蹲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阿苡,二姐知你担心,但如今你是孙家家主,很多事我可以暂代你处理,但最终的决定还是要你来做。”

“再者,这……”陆兮兮看了眼床上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沿用了最习惯的称呼,“小公主如今虽说是拔刀止血,但想是还未有完全脱离危险,之后几日免不了疼痛发烧,你若病倒了,又要如何照顾她?”

“倒不如趁着现在她睡得还算安稳,先去梳洗一下,你说呢?”

大约是心里头也觉得陆兮兮说的有理,唐拂衣抿了抿嘴,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正欲起身,却知道此刻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手腕不知从何时起竟是一直被苏道安紧紧抓着,稍微一动,睡梦中的姑娘便皱了眉,发出一声嘤咛。

唐拂衣转头望向陆兮兮,陆兮兮又叹了口气:“算罢了,你在这里陪她,我给你把水端来吧。”

她站起身,转头目光扫过房中东倒西歪坐在地上的众人。

除了何昭和惊蛰,以及孙氏来的医师外,其余基本都是银鞍军中的女兵们,褪去了银甲,她们裹在粗麻布袄下的身形也不比苏道安强壮到哪里。

但即便如此,举手投足间那股子硬朗劲,依旧是她们曾经在战场上勇猛无比的证明。

“大家也都累了一晚上了,现在这里暂且无事,不如都先去沐浴一下,然后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陆兮兮开口,众人的目光却都落到了惊蛰的身上,应当是在等待着她的指令。

惊蛰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陆兮兮,又看向唐拂衣,最后,她的目光还是落到了苏道安紧紧抓住唐拂衣的那只手上。

一丝悲伤掠过如结冰的湖水般清冷的眼底,惊蛰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大家依这位陆姑娘所言便是。”她站起身,向陆兮兮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此次小姐得以得救,多亏了你们……孙氏相助,滴水之恩本该当涌泉相报,但小姐如今昏睡不醒,具体要如何做,还得等她醒来在做决断。”

“欸欸欸,无妨无妨,不必客气。”陆兮兮连忙伸手扶她,“本就是我们伤人在先,你这可是折煞我了。”

惊蛰轻轻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再接这话。

陆兮兮转头见何昭似乎是灭有想走的意思,又附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先去休息一下吧?”

“也?”何昭并不认识唐拂衣,更不知道唐拂衣与自家统领从前的那些事儿,听着陆兮兮这话有些莫名奇妙。

“你的意思是让她们俩单独呆着?”

“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可不能让人随随便便再捅了刀子。”

她的声音里满是敌意,唐拂衣自然能听得懂。

“我不会……”她低着头,嗓子里挤出三个破碎的音节。

“你不会?那你的意思是你的刀自己捅的人?”

“嘿,你这小丫头,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救人的时候我们家主也出了不少力,你不也都看见了?”陆兮兮开口道。

“捅了人还要救,谁知道你们家主有没有什么看人受罪的癖好!”大约是因着紧绷了一整晚的弦乍然松了,再回想发生的一切,陆兮兮整个人都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说话更是丝毫不留情面。

“你能折腾,我们统领可折腾不了,再说你凭什么觉得统领醒过来会乐意看到一个捅她刀子的人?”

先前呆在屋子里的女兵们已经走的差不多,还剩下几个未来得及出门的,听到何昭这话,又停下脚步,十分警觉而带有敌意的目光再次落到陆兮兮和唐拂衣的身上。

陆兮兮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静默半响,还是惊蛰轻叹了口气:“小昭,让她们……单独呆一会让吧。”

“什么……”

“具体的我出去与你解释。”她打断何昭的质疑,“我伴着统领长大,这个人……”她说着又看了眼唐拂衣,似乎是深思熟虑之后才终于愿意松口。

“不会伤害统领。”

何昭面上仍有不不解,但惊蛰都已经开了口,她便也没有再反驳。

几人互相搀扶着出了屋,直到听到“咯”地一声关门声,唐拂衣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仰头靠在窗框上,酸涩涌上鼻腔和大脑,心脏剧烈跳动。

噗通,噗通。

那是危险地潮水褪去之后的后怕。

是啊……谁会愿意见到一个曾经捅过自己刀子的人?

她害怕自己被强硬的要求离开,或许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作为加害者,根本没有资格陪在苏道安的身边。

手腕上的力道忽然像是抽搐了一般乍然收紧,唐拂衣半睁开眼,看到那只细瘦而满是疮疤的手,强忍了一整晚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

她从床上挪坐到地面,额头轻轻抵着那只手,呜咽痛哭。

她无比庆幸苏道安活了下来,事实上,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从来都不是苏道安需要她的陪伴与拯救,从来都是小公主无比坚定的拉住了站在悬崖边缘的自己。

抬了热水进来的是两位陌生的老妇人,看穿着应该是离城的百姓。

比起最开始单薄破烂的衣裳,如今她们的身上都添了许多御寒的衣物,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的破口处也都简单上过了药。

两人一同帮唐拂衣简单擦了擦身子,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又开始帮她梳洗一夜过后乱作一团的长发。

唐拂衣被苏道安拉着,不方便动作,便只能任由着两位老妇人帮忙,开口谢过。

“大人不必客气,您救了我们统领的命,又为我们带来物资与食物,我们做的这些算不得什么。”

其中一人开口道。

唐拂衣背对着她们,看不到她们二人的神情,她想这里的百姓们或许还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否则如何还能对自己有如此平和而慈祥的语气。

“大人的头发真是漂亮。”

身后传来一声感叹,唐拂衣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又听那人紧跟着又接了一句:“我还记得当年,统领刚来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头漂亮的头发。”

唐拂衣愣住:“刚来的……时候?”

“是啊,那会儿她也是受了伤,何统领不让她出门,她就总喜欢趴在窗口往外瞧。”

老妇人的声音里多了些怀念。

“当时我还想着,哪里来的漂亮丫头,皮肤又白又嫩的,看着就不像是能吃苦的样子,没想到啊……”

“那么漂亮的头发,她说剪就剪了。”

两人的声音忽然都变得深沉,叹息中满是悲意。

梳洗毕,一同向跪在苏道安的床边向她磕了个头,又一同抬着水桶出了门。

炭盆中的碳火烧的劈啪作响,唐拂衣坐在椅子上,垂头望向苏道安。

她双目紧闭,大约是药生了效,暂且过了那股子痛劲,皱起的眉头如今舒展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安定。

她有多久没有如此平静的睡过一个好觉?

唐拂衣不知道,也不敢细想,她闭上眼,靠在床框上,方才那两名妇人的话,此时此刻又再度在耳畔萦绕。

“其实当年何统领战死,咱们这离城便已是强弩之末了。萧都的人不仅断了银鞍军的粮,还和那帮草原人勾结,说只要攻破离城,这城中的一切都能任由他们处置。如此一来,那帮人便更是猖狂。“

“我听人说那个时候,班先生是想想办法让苏统领离开的。”

“可那时候她没有走,后来也就走不了了。”

“她接了何统领的班,站到了城楼上。”

“可这城里有什么呢?一旦城破,无非就是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遭殃罢了。”

“这座无用的城啊,她一守就是三年。”

“她守的不是城,是我们所有人的命啊。”-

大约是正午时分,陆兮兮才终于又端着饭菜进了屋。

她先是将托盘放到床头,又搬了张椅子,坐到了唐拂衣的身边。

唐拂衣睁开眼,先看了眼放在饭菜旁的药,见它还冒着热气,便先抬头望向陆兮兮。

她知道陆兮兮这般作为定时有话要说,陆兮兮也明白唐拂衣是在等着自己开口。

于是她也不多绕弯子,开门见山。

“大概的事情我都安排妥当了,青州那边有小九和寻叔,冷嘉良人在月川,他这个人虽然有时候脑子容易抽风,但大多数时候也还算靠得住,你不必太过担心。”

“至于这里的情况,我方才也了解了个大概。”

唐拂衣的伸手去摸那药碗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她坐直了身子,正色望向陆兮兮颔首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这事儿还得从三年前说起。”陆兮兮道,“萧安乐断了离城的军粮,勾结草原十二部,围攻离城,何曦原本是想一鼓作气将草原那波人打服,却不料西域七国中的启凉不知怎么也来凑了热闹。”

“那一战打得猝不及防,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何曦战死,银鞍军死伤惨重,而草原十二部与启凉国也元气大损。”

“再之后就是萧安乐撤军将月川拱手相让,离城被包围其中,无法与外界传信,久而久之天下人便也都以为离城早已沦陷。”

“离城先前便有屯田,最开始的时候还能靠着曾经储存的粮食和新种出来的自给自足,但后来草原部族以火箭烧城,大多数土地都被烧焦无法再耕种,城中余粮供不起这么多人,便只能将将士们遣散,到如今,城中还能作战者已不足三百。”

“不足三百?”

绕是唐拂衣已经做足了准备,听到这一数字还是没能忍住低呼出声。

三面为敌,仅靠三百士兵,水粮紧缺,这样的城要靠什么来守?

“嗯。”陆兮兮的神色同样凝重,“如此想来,前阵子我们在城楼上看到的那些,恐怕已经占到了他们四分之一的兵力。”

“而且,说是能作战者,但我方才所见,百姓与士兵皆是饥肠辘辘,如此境况,恐怕作战能力也要大打折扣。”

唐拂衣倒吸一口凉气,皱着眉,漆黑的眼珠子快速转了转,又道:“所以,那时她之所以不让冷嘉良入城,是不想让外人知晓城内的真实状况?”

“可是……”她忽然抬起头,呆呆地望向陆兮兮,“可是她分明认识冷嘉良,冷嘉良也报了孙家的名号,我的身世是她所查,她不可能不知道来的人是我……”

“她……”

陆兮兮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她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与唐拂衣想到了同样的可能。

可能,或是事实。

“她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