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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 承古 19815 字 8天前

来此之前她已有准备,但真的听到这个名字,唐拂衣旧是有些难以抑制心头的激动。

“公主要问的正是此人。”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缓,“周牧尉可否将你所知事无巨细,全数相告?”

第106章 真相 “大人,那女人还养蛇!”……

“自然,公主想知道,我不敢有隐瞒。”周争连忙答话。

“那就麻烦周牧尉从初次见到这位安乐姑娘说起可好?”唐拂衣问。

周争连连点头,稍加回忆,便开了口。

大约是常年在军中不曾娶妻,回来后又与老马相伴,周争并不善言辞,说起话来有些颠三倒四,唐拂衣仔仔细细耐心地听着,总算是了解了个大概。

与她来之前所猜测的大差不差,安乐当年对自己说的话真假参半。

捡来的梅花络与安乐这个名字或许皆为巧合,而身世与来历应当皆是虚假。

她并非是被抓到白虎营中,而是被林恒“捡”了回去。

“那日恰逢斥候来报,似乎是说南唐那边有什么动向,林将军亲自带人在营地周边巡逻,回来的时候马背上就带了一个小姑娘。”

“那日恰好是我看门,军中的女人本就少,将军忽然带回来一个,我自然印象深刻。”

“她遍体鳞伤,瘦弱不已。将军给她找了个营帐安顿,差人照料,本想着待她病好就将她送走,却没想到她竟跟将仇报,勾引将军染上紫药!”

周争恨得牙痒,声音都高了几分。

“你怎能确定是那女子勾引,而非林恒自己见色起意?”唐拂衣听着这话有些不爽,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大人!”周争忽然站起身,“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话说的难听还请您多包涵。但军中妓女不少,只要多给些钱,那事儿办的不是一般的好,将军也并非没有去找过,但那姑娘被带回来的时候瘦骨嶙峋,怯生生地如何能尽兴?并非是我在为将军开脱什么,但将军若是想要对她下手,何必单独给她安排营帐,军中药材本就紧张,将军又何必特地差人为她医治!”

“而且,那紫药就是在她来之后不久才在军中流行起来的,此前,我也在白虎营军中呆了多年,根本没有见过那东西!”

“先前白虎营被查,但想必尚有旧人在,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再差人随意去查问,若我有半点冤枉了她,我愿领凌迟之罪!”

唐拂衣垂头望着周争佝偻着身子,仰着头,言之凿凿,声声泣血,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再年起依旧是嫉恶如仇,一时竟是无话。

她知道安乐是冷嘉明从白虎营出事后被抓的军妓里捞出来的人,若庄生晓梦一事与冷嘉明有关,那安乐就极有可能是被冷嘉明提前就安排在军中,以待时机散布毒药,这与周争所言相符。

那,若是如此,此人如今在宫中又是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唐拂衣想起安乐在初封美人后对自己说过的话,她说她不愿一辈子为奴为俾,说她恨透了萧祁。

她说她要为自己报仇,要让那些糟蹋自己的人付出代价。

她说只要自己未来有了皇子,就有了权利,来日就有可能将萧祁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她要看他痛苦求饶的模样。

那个时候,她声色中的愤恨与悲怨并不像假的。

狭小凌乱的屋内安静而压抑,唐拂衣手指摩挲着杯盏,低头沉思。

冷清淮在生六公主时伤了身子,不再能生育。或许冷嘉明最开始是试图想要利用安乐,借腹生子。而当他发现这个女人试图要逃离他的掌控,便试图将她和她的孩子杀死,又美其名曰:“给她点颜色看看。”

在除夕夜的合宫宴上下手,如此猖狂的手段,何尝不是一种警告?

“对了大人,还有一件事。”周争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

“嗯。”唐拂衣正沉浸在思考中,闻言有些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你起来说吧。”

周争不动:“大人,那女人还养蛇!”

不知是否是因为提到此事有些害怕,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惶恐。

“什么?”唐拂衣愣了愣,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周争是在说什么。

“大人,我不是胡言乱语,我亲眼见过!”周争以为唐拂衣是不信,连忙又急道,“此前,有,有一日,我晚上出去方便的时候,恰好看到那女人从将军的帐中出来,她衣衫不整的,我就……我就……”

“你就多看了两眼。”唐拂衣回过神来之后比周争更加着急,“然后呢,快说。”

“是,是。”大约是觉得自己这幅模样有些丢人,周争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当时恰好看到有条半只手臂长的小蛇爬到她脚边,还没来得及看清就爬上了她的……那个,小腿。”

“我,我本来就怕蛇,当时差点吓得半死,本来鼓起勇气想提醒她,结果就看到那蛇一只爬到她的脖颈处,蛇头还十分亲昵的蹭了蹭她的,那个……那个……”

“下巴?”唐拂衣问。

“是,是,对,下巴,是下巴。”周争连连点头,“然后,然后她竟然就带着那蛇回去了,大人,您说,这若不是自己养的蛇,哪能这么亲密啊?”

“你还记不记得那蛇是什么样子?”唐拂衣蹙眉。

“这……隔了这么久了,再加上当时也是夜里,天太黑,我只隐约记得那蛇花花绿绿的,具体样子……是真的记不清了。”周争说着,见唐拂衣神情复杂的盯着自己,又有些疑惑。

“怎,怎么了吗,大人?”他支支吾吾地开口,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没有。”唐拂衣摇了摇头。

她仰头将杯中已经凉了的茶水饮尽,站起身来,掏出一颗金珠放在茶杯边,赶在周争惶恐地想要推拒前开了口。

“周牧尉不必推拒,你今日帮了我们不少,这是公主的谢礼,你大可安心收下。”

“那……那就,多谢公主了。”周争听对方声音里的不容置疑,便只弯腰道谢。

唐拂衣点了点头:“今日你我交谈之事切不可外传,若有人问你,你只说是你的某个亲戚来找你拜年便是。”

“是。”周争连忙答应。

唐拂衣没再多呆,她甚至已经分不出一点心思在去关心安乐的身世与她和冷嘉明的关系,她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周争最后提到的那条“花花绿绿”地小蛇。

是花坠么?

葛柒柒说花坠蛇确实不多见,但自己此前也未细究这蛇的来历。或是私养或是捕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利用那蛇害人的方式。

可若那蛇是安乐所养,那便是大不相同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唐拂衣的脑子,她几乎不敢再往下细想。

雪后的长街熙熙攘攘,小贩们拿着扫帚各自在打扫摊前的落雪,顽皮的孩子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搓了大大小小的雪球丢来丢去,砸到摊车上免不了一顿谩骂,砸到唐拂衣身上,后者却毫无知觉。

小九就在离宫门不远处等她,唐拂衣将黑色的披风脱下递过去,又换上自己原本的披风,来不及交代什么,便匆匆回宫,径直往翠廊苑去。

一路上脑海中各种场景如走马灯般闪过。

她想起除夕那日司医署的医馆在萧祁面前颤颤巍巍,说悦妃九死一生,萧祁首先想到的却还是问一问能否保住那个已经死了的胎儿。

那个时候,她感叹帝王之凉薄。

想起前不久在千灯宫的那个雪夜,女人趴在地上凄厉的哭吼,声声泣血要苏道安偿命。

那个时候,她以为她不过是受人蒙蔽,被人利用。

想起在慧贵妃的灵堂,冷嘉明爽快的承认了一切,反客为主,质问自己是否是对苏氏心软。

那个时候,她没有去深究对方声音中的讥讽有何意义。

“唐大人稍等,奴婢这就去通报。”守门宫女行了礼,匆匆往殿内去。

唐拂衣没有说话,她仰起头,看着匾额上翠廊苑三个大字。

一直到徐岚那场几乎可以被称为拙劣地诬陷之前,此事无论如何审都毫无线索。

司膳局与御膳房负责夜宴饮食的宫女和侍者们受尽了酷刑,却无有一人交代自己的罪行,口口声声的“冤枉”和“不知”,到最后也只能惨淡收场。

可若受害者也正是加害者,那要如何为这些无辜者伸冤?

若又有人刻意掩护,那要如何拨开迷雾,才能看清这如此扑朔迷离的真相?

且不论安乐自己也是差点丢了性命,谁会去怀疑一个母亲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大人,我们娘娘正在内殿,请您随奴婢来吧。”那侍女很快回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会么?

唐拂衣觉得自己迈步的动作有些艰难。

为了复仇,为了让对方痛苦,甚至不惜要牺牲自己的性命?

还是说,这完全只是自己的恶意揣度?

她跟着那侍女穿过前院和正殿,沿着走廊到了内殿门口。

雕花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女人撑着手臂坐在窗边的榻上,一身素衣,长发披肩而下,伸出手指沾了点茶水,正低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

一名宫女正站在桌边,为她添茶。

见到唐拂衣进来,安乐用手掌将字抹去,抬起头向她扬起一个疲惫而牵强地笑。

“拂衣来了。”

大约是因为先前哭叫的时候伤了嗓子,安乐的声音沙哑异常,满是压抑的痛苦,不论怎么听,怎么看,这都只是一个刚失了孩子的,再平常不过的可怜母亲。

唐拂衣看着她,尽管面色苍白,眼角发梢都带着哀切,那副瘦削弱不禁风地可怜模样,却只令人越发想要怜惜。

“不必多礼了。”她赶在唐拂衣欲弯腰前开口,“这种时候还能想的起来探望我的,也只有你了。”

“来。”女人招了招手,又拍了拍桌子的另一侧,“快坐过来吧。”

“刚好,青玉,那茶,给唐大人也倒上一杯吧。”

第107章 报仇 “你可知这里,曾经有过多少这样……

那位名叫青玉的宫女原本已经转过了身,忽然又被安乐叫住,准备离开的动作稍稍一顿。

“是,娘娘。”她先是回头应了一声,而后走到圆桌边,取了个杯盏,放到安乐的另一侧,将茶水添满。

唐拂衣看着她的动作,待到她添完了茶,垂着头往自己走过来的时候,方又觉得有些眼熟。

她与青玉擦肩而过,走到塌边低头看了眼茶水。

“等等。”

青玉已经半只脚踏出了殿门,唐拂衣这一声喊声音不大,却似乎是将她吓了一跳。

“唐大人还有何吩咐?”

“我今日并不是来找娘娘喝茶的,麻烦姑娘把这两杯茶一同撤下去吧。”唐拂衣开口道。

“啊?”青玉没想到唐拂衣会如此说,有些不确定地望向安乐。

安乐落在唐拂衣身上的目光多了一丝审视与思虑,片刻后,她挥了挥手。

“罢了,既然拂衣说不想喝,那你撤下去便是。”

“啊?是。”那位名叫青玉的宫女连忙走过去,将两人的打茶杯连同茶壶一道拿走,端了出去。

“门关好后离远些,找人看着,不要任何人靠近。”唐拂衣又道,“十一皇子被害一案,本官还有些话想单独与娘娘说,不想任何人打扰,再引娘娘伤心。”

守门的宫女听见唐拂衣如此说,动作一顿。

安乐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此事前几日不是已经结案了么?”

“真凶虽然已经认罪,但……手法过程还需要调查完善,其他的参与者还没有完全找到,恐留后患。因此有一些细节,下官还想与娘娘单独确认一下。”唐拂衣道。

安乐愣了愣,她有些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而后,在宫女不定的目光中,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既是如此,那便依拂衣所言。”

她说着,又补充交代了一句:“唐大人是本宫的旧友,情谊非比寻常。在翠廊苑,她说什么,你们听着便是。”

这已经不是这个女人第一次对自己露出这样一幅讨好而亲密地神态,可她并不是当年的那个人,这些熟络与亲密,从最开始那句“拂衣这个名字我有印象”开始,全部都是刻意又虚伪的欺骗。

其原因与目的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到如今,站在眼前人面前,唐拂衣只觉得无比空虚又疲惫。

她忽然有些不想再问。

毒到底是谁下,安乐与冷嘉明是什么时候认识,冷嘉明为什么要替她认下这件脏事。

这些真相到如今还有什么追根究底的必要?

即使是知道了苏道安才是当年那个孩子那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她已经认错了人,判错了案。

这是她自己当年毫不犹豫选择的路,舍弃了一切,步步为营地走到现在,如今终于即将结果,竟又开始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这条路是错误的。

这何其讽刺。

那宫女领命关门,脚步声逐渐远去,本就安静的内殿与其周遭都没了人声。

屋内一片安静,萧都城地冬日好不容易迎来一个不落雪地午后,天光透过内点大片的白色白透明窗纸,将宽敞地室内映得亮堂堂地。

唐拂衣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眼前人,良久都没有动作。

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又或者,她确实已经失去了求证的兴致。

她忽又有些后悔自己去找了那个老兵,无知与全知到底哪一个更好?

唐拂衣难以判断。

“拂衣……你的脸色不是很好。”安乐开口,声音中颇有些小心翼翼。

见唐拂衣依旧一言不发,面色不善,她抿了抿嘴:“你……是不是在怪我?”

“那日在千灯宫,是我做错了,可我也并非有意。”女人说着,抬手掩面,抽泣呜咽,“我当时以为……以为是安乐公主害了我的孩子,也没有心思细想,满脑子皆是要为我的孩子报仇,哪怕是拼上我这一条命也无所谓。”

“景荣去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怀胎七月,司医说,那是个女孩儿,如果她能健康的来到这个世上,一定会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公主。”

“那日我在千灯宫是实在是气昏了头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并非是存了心要诅咒公主,我只是……我只是……”

她说着,似乎是真的心痛不已,抬手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衫,佝偻着腰,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颗颗滚落,砸到前襟和地面,竟是怎么都再说不下去了。

“拂衣,那种痛彻心扉的感受,你会理解我的,是吗?”

唐拂衣盯着安乐的眼睛,漆黑的瞳孔中映出自己无比冷漠地神情。

一个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和其可怜。

可若那孩子是被母亲杀死的,又当如何?

可怜?可恨?

亦或是可悲。

“我知道安乐公主对你有救命之恩,你的心里始终是不愿意伤害她的。”安乐已经止了哭,半干的泪痕却任然爬在她的面颊之上,“待我身体好些,我就亲自去给她道歉,如何?”

她央求道:“拂衣,你别生气了……说句话吧……”

唐拂衣实在是不想再面对她这幅虚伪的样子,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压下自己内心作呕欲望。

“那一夜,皇上议政完后,本应是回宫歇息,却心血来潮去了百灵宫,想要看看贵妃的棺椁,在离开时,意外抓住了想要将捕兽夹藏起来的徐岚。”

她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为冷静。

“他们将徐岚带去司刑局审问,一个多时辰后,徐岚受不住酷刑,交代了其是受安乐公主指使。”

“未免信息泄露,帝后二人即刻便带青龙卫一同前往千灯宫,想要将此事问个清楚明白。”

安乐眼中的柔弱随着唐拂衣的讲述慢慢转变为困惑,唐拂衣不动声色,只是默默将对方的反应尽收眼底。

“可悦妃娘娘,您又为什么能赶在帝后到之前来到千灯宫闹事?”

“是什么人如此神通广大,能在徐岚交代之前,就提前将这个信息从她脑子里挖出来,送到您的面前?”

是了,那一夜的古怪之处还有一桩,就是安乐出现的时间。

唐拂衣想,当时萧祁来的太过突然,加上后面小公主逢凶化吉,她也没有再去深究此事最开始的那些细节。

而方才安乐又提起此事,倒是令她灵光一现。还原真相所需要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出现在了它该在的位置。

安乐面上的柔弱与恳切不知何时竟已消失的一干二净,她歪着身子,眼尾下垂,那些纵横其上的泪痕,上一秒还残留着楚楚可怜的余温,如今衬着那玩味而审视的眼神,却是越发冰凉。

“此事我也不知,不知是哪里来的小宫女路过宫门口的时候多了句嘴,青玉恰好听到,便进来禀告给了我。”

比起解释,她说这话的语气,更像是在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她接下来要如何反驳自己。

“或许是她听错了,又或许,是幕后之人想利用我去陷害安乐公主。如此看来,这幕后之人的心思还真是……”

“悦妃娘娘。”唐拂衣开口打断了安乐,“当年您在白虎营军中时养的那条小蛇,如今可还好么?”

安乐的面色骤然变了,她盯着唐拂衣,目光变幻莫测,最终只是慵懒而无奈的轻轻一笑。

“拂衣,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能带给我惊喜。”她的声音里细品还有些许欣赏,“白虎营的旧人应该也都快死绝了吧?也不知道这事儿你是从哪儿挖出来的。”

“为什么?”唐拂衣没有搭理她的这些“夸赞”,只是自顾自的继续问。

“为了报仇喽。”安乐曲起手臂撑在桌上,掌心托住下巴,斜倚着身子,手指中指轻轻点着自己的面颊,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这句话说出来,于她而言似乎不过一句再寻常不过的玩笑。

“我恨萧祁,此事你不是早就知晓?”

“你恨他,又为什么要生下他的孩子?”唐拂衣问。

“因为孩子会给我带来更多的权利和更高的地位,像我这样毫无背景的女人,若是没有孩子,怕是死了都不会有人为我收尸吧?”安乐勾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露出一抹诡异而兴奋地笑。

“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出生,看着它从咿呀学语到叫出第一声父亲,从蹒跚学步到会跑会跳,再亲眼看着他吐血而亡。而新出世的那一个,巴掌大的一点,浑身的皮肉都被腐蚀,小小的内脏从指缝间落下掉在地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种感受,光是想想都令我热血沸腾。”

“只是可惜,我没能亲眼看到他的表情。”她说着,忽然抬眼盯猎物一般盯住了唐拂衣,迫不及待地问她:“拂衣,你看到了么?一定非常好看吧?”

嘶哑阴柔的嗓音像是毒蛇,绕着脖颈,一寸一寸地攀上耳根,令人毛骨悚然。

炭盆带来的暖意微不可觉,整个室内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寒意横生。

“可……”唐拂衣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克制不住的轻微颤抖,“那也是你的孩子。”

“一个不留神,你也会死的。”

空气有片刻凝滞。

“我的孩子?”

安乐目光呆滞,喃喃重复了一遍,而后,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忽然爆发出一阵尖锐地大笑。

笑得前仰后合。

笑过之后,她一面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另一手撑着桌子,有些艰难地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向唐拂衣走过去。

她走到她的身前,望着她的眼睛,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扁平的小腹处。

一声“拂衣”出口,方被抹掉地泪水终于如决堤地洪水一般奔涌而出。

“你可知这里,曾经有过多少这样的孩子?”

第108章 自尽 “你想萧祁怎么死?”

唐拂衣如遭雷击,整个人呆愣在原地,浑身僵硬。

她几乎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或者,安乐的话并不难懂,只是她不愿意也不敢相信。

而安乐则依旧是双眉紧皱,嘴角却无法遏制地上扬。

就是这种表情。

她紧紧地盯着唐拂衣,阴沉而沙哑地嗓音,就像是一条毒蛇在耐心地引诱着自己中意的猎物,等待着她自投罗网。

“那一年我十四岁,那些人闯进我的家中,他们举着火把,拿着刀,见物就砍,见人就杀。我娘将我藏进家中的暗道里,透过暗道的缝隙,我眼睁睁地看着无数的刀子捅进母亲的身体。她倒下来,刚好挡住了那条细缝。”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家里还有这么一条暗道,缝隙被挡住之后,里面很暗很暗,一点光都没有。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听到无数地哭声与尖叫,还有求饶,还有怒骂。那些声音,有些我很熟悉,有些我难以分辨,可不论那些声音说了些什么,回答他们的都只有刀剑狠狠刺入血肉的声音。”

她一边笑,一边哭,一边说,一边看。

震惊,恐惧,愤怒,怜悯。

她十分乐意看到这些情绪的出现,她喜欢人们身上与生俱来的善意与责任感——那是自己最趁手的刀。

“那些血的味道,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楚。我知道我应该赶紧逃跑,可根本站不起来。我不住的干呕,浑身颤抖,四肢瘫软。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喊杀和哭叫都消失了,当我以为这场恶梦终于过去了的时候,等来的却是无穷尽的热浪与浓烟。”

唐拂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些多年前属于一个十四岁女孩地惊惧,绝望,仿佛穿越了六年的时间,通过少女二十岁的声音,原原本本地传递到了她的脑中。

“我不想死,所以我拼了命的跑,跑出密道再回头看的时候,我自幼长大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安乐目光悲切,仿佛真的越过唐拂衣,看到了当时那一场触目惊心的大火。

“那场大火烧死了我的母亲,还有自幼伴我长大的许许多多的人。而后来我才知道,在那场火烧起来的时候,我出门在外的父亲和两个哥哥,也早就已经为人所杀。”

“从那时起,这世上便只剩我孤身一人。”

“我无处可去,只能四处逃窜。可我自幼都未曾离家太远,根本不知道要如何生存。我被人欺骗,被人打骂,被人抓了卖钱,再卖掉,逃走,再被抓……我早就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人摸过我的身体,记不清怀过多少次孩子。”

“最开始的时候,是那些人逼我喝下堕胎的药,到后来,每一个孩子都是被我亲手杀死。”

“再后来,我就遇到了冷先生。”女人的眼中掠过一丝欣慰,“他救了我,作为交换,我也要为他办事。”

“他用计将我送进白虎营军中,尽管我依旧只是一名军妓,但这已经比先前好上太多,至少我有了一个可以安定呆着的地方,不用再流离失所,四处漂泊。”

“可即使是这样,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们一家又都做错了什么,我为什么要经历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其他人犯下的错,最终都要报应在我的身上?”

“我在军中散布那药,我当然知道这是错的,可我没有办法,我只是想活着,我不得不这么做!”

安乐微微弯着腰,掩面痛哭。

眼前人良久的沉默正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正是她所期待的结果。

“拂衣,抱歉……”安乐轻唤着唐拂衣的名字,万分“真诚”地道歉,“那个时候,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话,但当我意识到你认错了人后,却还是故意欺骗了你。”

“你真的太好了。”

“母亲死后,再也没有人对我那样温柔,我只是,只是害怕……害怕你知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之后,就会不要我了……”

“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当她通过那些曾经的苦难标榜自己是个可怜的受害者,怜悯她、原谅她所作下的一切恶事,似乎也成为了某些人标榜自己良善的标杆。

可她不需要怜悯,更不需要原谅。

漆黑而浓密的睫毛轻颤了两下,掩去眸中那一丝残忍地兴奋。

那个叫林恒的蠢货,甚至死到临头都还在内疚自责,说着什么对不起,以后不能再护她周全,让她找个隐秘的村庄好好生活的鬼话。

殊不知他每一次叫自己名字都令她极其恶心,每一次的触碰与抚摸都令她万分想吐。

她不需要怜悯,不需要原谅,她只要那些人死。

“可是你马上就能杀了萧祁了不是么?”唐拂衣开口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声音还在轻微的颤抖,“为何还要如此伤害自己?”

“因为不够!”安乐猛地抬头,她的眼中还带着未干的泪,咬牙切齿,嫉恶如仇,“比起我所受的罪,只让他这么舒舒服服地死掉简直是微不足道!”

唐拂衣又闭了嘴,她无法反驳。

而这些反应落在安乐的眼里,却只令她越发满足。

多么可爱的人啊。

会自觉地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会反思自己是否拥有指责他人的立场。

“啊……抱歉。”

“这是你从未接触过的事情,大约也难以想象,是我的错……我不该说与你听的……”她抬手轻轻抚上眼前人的半边面颊,目光专注而深沉,像是在抚摸着什么珍宝一般,声音沙哑缱绻,又透着一种诡异地愉悦。

“吓到你了吧?拂衣……”

“啪”地一声脆响,唐拂衣一把打掉了安乐的手,后退了大步。

而安乐的身子本就虚弱,冷不丁被这一股大力一带,竟是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悦妃娘娘,请你自重!”

唐拂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垂头望向趴在地上的女人,声音抖得厉害。

那声音像是毒蛇绕着自己的脖颈向上攀爬,趴在耳边嘶嘶吐着红信,瘙痒难耐,再多听一声就会当场丧命。

安乐的目光暗了暗,她盯着自己那只被打掉的手掌心看了一会儿,而后缓缓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回塌边。

这一次,她坐的无比端正。

“从我杀死第一个人开始,我就发过誓。若哪一日我不慎身亡,那便罢了。但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会不惜一切让那些曾经直接或是间接伤害过我的人付出代价。”

犀利,稳定。

她就那样坐在那里,有那么一个瞬间,唐拂衣似乎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她知道,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是清醒的。

“拂衣,这么多年了你总是不愿承认,你与那小公主注定殊途。”

“你想要的东西她给不了,我才是你的同路人。”

唐拂衣看着安乐向自己伸出手,那些柔弱和悲伤都消失的一干二净,就好像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她一人做的一场极端又恐怖的梦。

“拂衣,你应该来我这边。”

唐拂衣没有动。

“如今萧祁一面拨送更多药品和物资去往西境,一面调重兵准备以暴力镇压动乱,调查此事的官员们近几日也将返回,到时候大皇子心系万民的德行就会被昭告天下,他是铁了心要保住萧景棋。”

她声音冷静,目光沉稳。

“任你在后宫如何兴风作浪,只要大皇子不死,冷嘉明的计划就并非名正言顺,就算到时候有陈氏支持,反对之声过多,恐怕也难以压制。”

“且,如今苏家大公子苏知还奉命带领轻云骑精兵赶往西境,西域七国先前蠢蠢欲动,有轻云骑坐镇大概率不敢造次。何氏虽然没落,但银鞍军勇武不减当年,更何况何苏二姓本就交好,到时候萧都城一乱,大皇子带兵杀回来,就凭这城里日日养尊处优的杂鱼乱虾,难道能挡得住日日在外拼杀的勇武之师?”

安乐沉默着听完这段话,唇角轻动,露出一个唐拂衣看不懂的笑。

“拂衣,你比我想的还要更聪明些。”安乐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欣赏,“只可惜,何苏二氏恐怕是没有这样投诚的机会了。”

“什么意思?”唐拂衣蹙眉,心生不安。

“午后刚从西边传来的消息,大皇子……”安乐十分恶趣味的顿了顿,看着唐拂衣的眼睛,微微耸了耸肩,做出一副无奈的模样。

“自尽了。”

“……”

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真正亲耳听到这三个字,唐拂衣依旧是震撼不已。

“儿臣无能,辜负了父皇的期待,若以我一死能稍稍为父皇分忧,那儿臣死而无憾。”安乐故作深沉了学了一句舌,又摇头感叹,“看呐,多么善良懂事的孩子啊。”

“真是可惜了。”

她感叹完这句,还是没能忍住笑出了声。

唐拂衣听着安乐的那句话,看着她大笑的模样,只觉有一股怒气从丹田处一路指望上窜,窜到脑中,却又忽然灭了个干净。

她实在是不知自己现下到底是该作何表情,或许应该是与安乐一样高兴,又或是松了一口气,可事实是胸口堆积的郁气不减反增。

这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玩笑,所有人以为事情的主动权在皇帝的手里,千防万防,却没能防得住这位大皇子自己的幼稚与愚蠢。

“看到了么?”安乐笑过了,又开口,“萧祁就算是意识到了又怎么样?老天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来,拂衣,告诉我。”

“你想萧祁怎么死?”

第109章 正月十二 三年,师父从未来梦里看过自……

夕阳西下,积雪堆在两侧红墙的根部,陈旧的宫道则是被雪水洗的有些泛白。

一路上向她行礼的声音都被她忽略,翠廊苑里安乐最后说的那些话却言犹在耳。

“拂衣,你想萧祁怎么死?”

“不如让我来送你一份大礼吧。”

女人如今的游刃有余令她感到震惊,唐拂衣想,她并不介意萧祁的死法,但安乐口中的“大礼”,却令她万分真切的感到心动。

这是她筹谋等待了多年的心事和目标,她确实没有办法做到对此毫无期待。

“当年萧祁执意要战,派白虎营远征南唐,而轻云骑在青崖关一战之前几乎都在西北平乱。”她开口道,“你说你要伤害过你的人付出代价,轻云骑并不在其列,你也没有必要再为难苏氏吧。”

“啊……自然。”安乐答得十分爽快,“我只报复与我有仇之人。”

安乐是冷嘉明的人,苏氏向来忠姓不忠人,冷嘉明要扶萧祝上位,本身并没有和苏家作对的必要。

唐拂衣想,自己本该安心。

然而此事尚有诡异之处——冷嘉明与安乐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

不论是谁杀了人,左右都是要自己找人背锅。后者为前者顶罪,或也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可怪就怪在,冷清怀死了。

冷清怀的死虽说只是个意外,但意外的根源却是安乐出于个人恩怨的报复。

而那日在灵堂,冷嘉明表现出的态度,如今看来分明就是一种保护。

他是在保护什么呢?

对于冷情怀的死,他是真的浑不在意?

又或者,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关系?

是爱么?

唐拂衣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像,又不像。

当年白虎营出事,冷嘉明既有能力将军中所有被押解回都城的女人救下,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一个人带走自然也不会是一件难事。

可他却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将其送到了萧祁的身边——如今看来,这大约是安乐本人的意愿。

合作?

唐拂衣蹙眉。

平等的合作对象——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可真的有人能为自己的合作对象做到这个地步?

冷嘉明要为先四皇子平反,要安插自己的人在宫里,冷清怀难道不就是一个现成的眼线,为什么要大费周章,选择安乐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作为自己的合作对象?

他是在图谋什么呢?

图一个孩子?

可现在孩子死了,冷嘉明却依旧在为安乐遮掩。

在这两人的关系里,冷嘉明反而更像是弱势的一方。

唐拂衣忽然顿住了脚步。

是了。

她眨了眨眼。

救人,引荐,遮掩。

冷嘉明对安乐,与其说是利用,不如说是帮助。

而今日看安乐本人的态度,她似乎甚至都不知道是冷嘉明为自己背下了这一口黑锅。

太怪了。

唐拂衣想,自己本也没有必要去纠结他们二人的关系,但不知为何,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就好像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被自己遗忘了一般,心头的不安如浓雾,始终难以散去。

她轻叹了口气,跨入尚宫局的大门,径直就回了尚宫处,陆兮兮正撑着脑袋靠在正殿侧的案桌边打盹,见她进来,连忙起身迎上前来。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出大事……”她说着,忽然注意到唐拂衣身后跟着的人,“这位是……”

“翠廊苑的宫女青玉,来给司药局给悦妃娘娘取药的,我恰好过去,便带着她一同回来了。”唐拂衣道,“你要说的是大皇子的事么?”

“你已经知道了?”陆兮兮有些意外的眨了眨眼。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递过一个眼神。

“啊……”陆兮兮眼珠子转了转,“我……呃,下官忽然想起来还有件要紧事要办,下官就告退了!”

她言罢,一溜烟儿似的跑出了正殿,顺便将门关了个严实。

算不上很大的殿内只余下两人也显得有些空旷,唐拂衣转过身,只见那为名叫青玉的宫女站姿略显局促,双手垂在身前紧紧搅住衣摆,垂着头,隐约能看到她眼中的一丝警惕。

唐拂衣走到她面前,也不与她迂回,直接问她:“你要杀悦妃?”

青玉整个人都重颤了一下,她万分震惊的望向唐拂衣,四目相对的瞬间,她便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再辩驳的必要。

“大人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干脆当场揭发我?”她咬牙恨道。

“你在那茶水里下毒,还亲自端过去,事发后连查都不用查就能给你定罪。”唐拂衣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问她,“你要杀她,自己也不准备活,又不想连累其他人。”

“为什么?”

所有的小心思都被眼前人说中,青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似乎是纠结了片刻,有些自暴自弃地移开了目光。

“因为她杀了翠芝姐姐。”

“你的姐姐?”唐拂衣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

“不是亲姐姐。”青玉的声音里夹了些许悲伤,“我刚入宫时,因为年纪小,手脚笨,总是被人欺负,只有翠芝姐姐一直护着我。”

“翠芝姐姐是很好而且很厉害的人,她一直说自己想要考女官。”

“后来她考上了,我也特别为她开心,却没想到那竟是她的催命符!”

小宫女提到曾经善待自己的人,还是没能忍住泪如雨下。

唐拂衣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名字,她是自己从青崖关回来后第一晚所住宫殿外头守着的那两名宫女之一,也是自己去尚宫局就任前引自己进门的那名典药,却在两三天后就暴毙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我记得,她的本名是叫秦瑶,死因是心疾复发?”她开口道。

“才不是!”青玉忽然提高了些声音,“是……是那个女人杀了她!是悦妃杀了她!”

“你说是悦妃杀了她,可有什么证据?”唐拂衣蹙眉,“此事尚宫局中都有详细的调查记录保留,空口白牙诬陷妃嫔,你可知是什么罪?”

青玉的眼中的泪水里透着不屈的倔强。

“翠芝姐姐在宫外没有亲人了,按照宫规,死后她的骨灰会被统一存放在忆昔楼,那地方一般不许人出入,但……但我,我太想她了,他们将骨灰送进去那日,我躲在去望忆昔楼的路边的假山后,想最后再看看姐姐,却未料我亲耳听到那两名宫女说姐姐可怜,好不容易考上了女官,却因为得罪了悦妃,年纪轻轻就丧了命!”

“我没有证据。”青玉的声音里添了一丝决绝,“所以我也不指望能为姐姐伸冤,但我一定要为她报仇!”

“可我只是个小宫女,我杀不了她!我想办法调去翠廊苑,花了三年的时间才终于当上了能近身伺候悦妃的掌事宫女,就是要与她同归于尽!”

“今日,若不是你,我早就可以为姐姐报仇了!”她看着唐拂衣,大约是因为计谋败露,也不准备再活,她恨红了眼,咄咄逼人。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根本就不把我们这些下人的命放在眼里,姐姐从前与悦妃根本素无往来,莫名其妙的一句得罪,就能轻易要了她的命!几张轻飘飘的纸,就能否定她过去十几年的努力!”

“你们都该死!”青玉抬起手,指着唐拂衣的鼻子,瞪着唐拂衣的眼睛,“姐姐先前还对我说,她说新上任的尚宫大人看起来是一位很好很温柔的人,我只恨她看不清你的真面目!”

“你整日本官本官的自称,摆足了尚宫大人的架子,却连……却连自己手下人的死都查不清楚!你算什么尚宫!你算什么大人!你凭什么坐这个位置!”

一声声的指责与质问,唐拂衣无言以对。

青玉看着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再开口,依旧是控制不住的难过委屈,说话也随着呼吸凌乱地节奏变得断断续续。

“你知道……你知道我姐姐是怎么得罪悦妃的么?”

轻飘飘地一句话,却像是一只无形地大手掐上了脖颈,捏住了脉门。

唐拂衣几乎是本能的感到害怕,不敢再往下听,但又逃脱不得。

“因为她在你初进尚宫局前,与你说了几句话。”

掐住脖颈的手毫不犹豫的捏紧,唐拂衣只觉呼吸困难,心里尤其难受。

“是不是很好笑?”青玉的脸上浮起一丝嘲讽般地苦笑,“仅仅是因为几句话……几句话而已……”

“我原本以为,此事你并不知晓,所以当年才没有细查。可今日看你与悦妃如此亲近,你们……根本就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她言罢,又像是忽然泄了气一般,无力的垂下了手。

“你杀了我吧。”她深吸了口气,极力平静下情绪,“我死了也好,我下去找姐姐,我又能和姐姐在一起了……”

“可……可是,我……我没能帮姐姐报仇……”方才憋回去的眼泪却还是没能忍得住又一次溢出眼眶,她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姐姐……姐姐会不会不愿意见我……姐姐会不会不要我……”

诺大的正殿悄无声息,只有那断断续续地哭声,无比令人揪心。

有那么一瞬间,唐拂衣几乎从这个姑娘的身上看到了那个不顾一切想要为师父报仇的自己。

三年,师父从未来梦里看过自己一次,是因为自己大仇未报,他是在责怪自己,不愿意见自己么?

她站在原地沉默着,她想起那日在尚宫局门口,新上任得典药笑容明媚,漂亮得眼睛里盛满了对来日得期许。

她不知道安乐竟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而将杀死一个无辜的人,可若是她知道了,她又能做什么,又会做什么呢?

她想,自己错过的,对不起的,又何止这一个人,这一桩事?

待青玉情绪稳定,唐拂衣才伸手递过一张帕子。

“你什么意思?”青玉没有接。

“把眼泪擦了,不要让人看出端倪。”她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平静的像是一汪死水,“等会儿回去了,若是悦妃问起,就说司药局的药受了潮,所以耽误了些时间,其他的我这边会打点好。”

青玉看着唐拂衣轻蔑的一笑:“如今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我才不需要你的施舍!”

“我并非是做好人。”唐拂衣道,“只是你的那位翠芝姐姐……”她顿了顿,换了个称呼,“秦瑶,比起毫无意义的死掉,她应该也更希望看到你好好的活着。”

“宫里要变天了。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把秦瑶骨灰交给你。离开之后,带着姐姐去多些地方看看,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吧。”

唐拂衣想,曾几何时似乎也有人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可她不愿意,也并没有听。

青玉走了。

年轻的姑娘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暗红色官袍,头一次觉得那上头繁复的暗纹如此扎眼。

她又仰头望向空中高悬的明月。

今日是,正月十二。

第110章 正月十三 “南街祥乐戏班中发现先四皇……

二月十九,正月十三,丑时。

西境,崇州。

零星的几个士兵裹着厚厚地玄甲,抱着长枪,盘腿坐在营地单薄地篝火边打盹。夜色深沉,干燥地雪屑隐隐约约,悠哉悠哉飘落到龟裂的土地,又被巡逻的士兵踩在脚下,消失不见。

大帐中有人影窜动,两名将领打扮的士兵掀开厚重地帘子走了出来,径直往远处去。

帐中,终于只余两人。

一人依旧正襟危坐,只是松了口气一般稍稍弯腰,另一人则是立刻一屁股坐在毯子上,仰着上半身,丝毫不顾形象的就这样躺在了桌上。

“好累啊——”苏知桁故意将声音拖得老长,细品还能品出些撒娇的意味。

苏知还伸手抓住被他压在身下的信封的一角,用力往外抽了抽,没有拉动,有些嫌弃的推了推苏知桁的肩膀。

“过去些,压着小妹寄来的信了。”他开口,还是没忍住补充了一句,“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做事都要像点样子,你离家这几年一点长进没有?”

“这里就咱俩,这么严肃干什么?这么多年不见,大哥你怎么变得跟爹一样死板,果然当了爹都一个样。”苏知桁嘴上不饶人,却还是顺着大哥的动作抬起半边肩膀,让对方将信从自己身下拿走。

“起开。”苏知还用力拍了拍他的额头,“坐没坐相。”

“嘁。”苏知桁颇有些不情愿的坐了起来。

“小妹信里写了什么?你这么高兴。”他看着自家大哥对着信露出一个无奈而又宠溺地笑,有些不爽的问了句。

“你那是什么语气?”苏知还听着苏知桁酸溜溜地语气有些哭笑不得,他将信手里的信放下,“小妹也给你写了信,你看你自己那封。”

“我不看。”苏知桁撇了撇嘴,“她跟我能说什么,肯定是在骂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那封写了“三哥亲启”的信封,将叠的整整齐齐地宣纸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往苏知还面前一送:“诺,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苏知还垂眼,只见那两个巴掌大的纸上只写了两个大字:混蛋。

他先是一愣,而后轻笑出声:“看来你离家这么些年,她没少写信骂你,你已经习惯了。”

“是啊,有个妹妹就是麻烦。”苏知桁叹了口气,嘴上说着麻烦,语气中还是难掩思念,“不就是没法带她疯玩儿了么,整日骂我。”

“还好她来不了这西境,否则肯定要追着我打。”

苏知还听着他的话,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就算你在萧都,你也带不了她疯玩了。”

“小妹在宫里呆了六年,如今性子恬静了许多,你离家这么久,再见只怕是未必能认得出来。”

苏知桁吊儿郎当的笑容僵在脸上,沉默片刻,他咬着牙,从喉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还不是那老头没用!若我还在家,就是抢,也定是要将她从那笼子里带出来的。”

“小妹是自愿的。”苏知还道。

“她哪里是自愿!”苏知桁立刻反驳道,“她那是被迫牺牲,她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愿意呆在皇宫那种地方!”

苏知还无言以对,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不说这个了。”他有些生硬地转变了话题,“马上就是小妹的生辰了,今年的生辰宴亦是她的笄礼。”

“啊!哎呀!”苏知桁有些懊恼的叹了一声,“我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小妹说,希望那时候你也能到场。”苏知还晃了晃手里的信,“她说她很想你,很想很想,希望我能帮忙劝劝你。”

苏知桁接过那信看着,却久久没有说话。

他是苏家这一代兄妹五人中最特殊,也是最不服管的那一个。出生时苏栋正带兵在外征战,常年不再家中,母亲陈秀平彼时仍在任尚宫,公务繁忙也没空管他。而苏知砚从小就是个书呆子,不去书院的时候,基本都窝在房里看书。

因此苏知桁自幼便是大哥一手带大,天性叛逆不羁,喜欢到处打架,也是苏家这一辈兄妹五人里最闹腾的一个,而第二闹腾的自然是整日跟着他到处“行侠仗义”的小妹苏涉川。

比起年幼时根本就没见过几次面的父亲,苏知桁还是更听苏知还的话一些。

“我知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情生父亲的气,但沉下心来理智地想想,父亲的选择或许确实有些迂腐保守,却也是为了保住苏家。”

苏知还伸手拍了拍自家弟弟的头,轻叹了口气,语气温柔地像是在哄一个半大的孩子。

“爹的性子你也知道,他打了一辈子仗,说一不二,除了娘和小妹他谁都不服,哪怕是心里知道自己错了,也好面子不肯先给台阶,你就主动些也无妨,虽说是有些吃亏,但总归便宜也是给了自己人,没什么要紧。”

“三弟,八年了。亲人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及时曾经有什么过节,到现在也都烟消云散了,爹娘,还有二弟四弟,小妹,他们都很想你。”

“回家吧。”

回家。

两个轻飘飘的字眼,苏知桁却是眼角微红。

年少离家时的愤然和冲动早就在时间的洪流中被冲淡,大漠的粗粝地风沙和敌人无眼的刀剑将少年尖锐的棱角磨平。

如今他已不再年少,也不再轻狂。

苏知还说苏栋性子刚硬,好面子,哪怕是知道有错也不愿意先低头,事实上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并非不想家,他只是不想先低头。

“小妹都开口了,我不忍看她伤心失望。”苏知桁低着头开口道,“待此间事了,我递封折子给皇上,想必他……”

“既然如此,你现在就去收拾收拾,待天亮,你便跟着队伍,一同护送大皇子的棺椁回都吧。”苏知还开口打断。

“啊?”苏知桁愣了愣,“这……咱们苏家现在已经如此……呃,权倾朝野了么?带兵回都都不需要禀告了?”

“昨日我向萧都城回报大皇子一事时便已经向陛下请示,由你带队护送,相比陛下不会拒绝,今日收到回信后,你就立刻可以带着队伍出发了。”

“啊?”苏知桁眨了眨眼,似乎是花了一些时间,才想明白苏知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好哇大哥你!你就是料定了我一定会愿意回去是吧!”他气道。

苏知还颔首默认:“即使你不愿意,我也会扛你回去。”

“可恶!”苏知桁咬了咬牙,“大哥,你不厚道!”

苏知还没再接这话,只是唤了他一声:“阿桁。”

苏知桁立刻安静了下来。

“回去后,记得,要先好好和父亲道个歉。”苏知还神情严肃,“不为别的,只为这几年你未尽的孝道。”

苏知桁看着大哥的眼睛,点了点头,一个“好”字尚未出口,便听有人在帐外焦急大喊:“将军,紧急军情!”

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皆是面色一变。

“进。”

苏知还干脆利落地开口,而苏知桁已经快速整理好衣服,站到了大哥的身侧。

来人正是副将方立秋。

只见她两步上前,单膝跪地:“将军,方才斥候来报,瀚海关外有西戎军队集结。”

“距离。”

“七至十里。”

这么近的距离,应当是准备夜袭。

“人数。”

“约莫三万人。”

“三万?”苏知还蹙眉。

“这么少人?”苏知桁惊讶出声。

方立秋的面上亦有疑惑:“根据斥候来报,确实是只有这么多。”

“在这种时候派这么点人来搞夜袭?那帮西戎人疯了?”苏知桁下意识望向苏知还,却见他的面色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年前西境四州雪灾引起疫病蔓延数月,流民作乱,而苏知还约莫一周前才收到命令,从那边调至此处,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镇压民乱,保护大皇子的安全,却未料到他竟然忽然自尽谢罪。

此事可悲可叹,但不论如何,在大皇子死后,百姓的怨恨之声也一下子少了许多。

西域七国若是有趁虚而入的心思,雪灾的时候不动,民愤最为高涨的时候不动,为何偏偏要等到现在,轻云骑精兵驻境的时候才入侵?

这岂非还未开战就先自断一臂?

且这个人数,西域七国中最强的启凉,应当是不曾参与其中。

“战备。”苏知还起身下令。

不论如何,组织全军迎敌才是现下最重要的事情。

方立秋与苏知桁对视了一眼,形容严肃,语气果决,异口同声的答了声:“是!”-

二月十九,正月十三,酉时。

红日西斜,霞云万里。

陈秀平足下生风,跨入宫门,直往勤政殿去。

金光落到她的发间,映得那几抹灰白隐约散出张扬又漂亮地流彩。

殿外的守卫比平日里少了许多,看样子是故意被驱散了些,陈秀平一路几乎是小跑着过去,远远就见到魏影抱剑站在门口。

勤政殿是萧国皇帝私下召见朝臣议事的场所,正殿也并不是很大。魏影为她开了门,除了坐在主坐上的萧祁外,还有一人站在坐下左侧,正是她的父亲,当朝太师,陈自松。

陈秀平快速行了礼,而后全无废话,站直了身子,抬头望向萧祁。

“陛下,臣如此焦急入宫求见,是有要事相告。”

“南街祥乐戏班中发现先四皇子旧部。”

“什么?”萧祁整个人几乎是瞬间拍案而起。

而此般反应似乎早已在陈秀平的预料之中,她面色不变,语气冷静而平稳,半实半虚地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陛下,请恕臣直言,当年先四皇子的第三子萧安,其尸体被找到时已经被烧得焦黑不辨形状,因此未能验明正身。”

“如今大皇子薨逝,先四皇子旧部又蠢蠢欲动,臣以为,那萧安如今极有可能就混在这些人中。但当年之事已经过去许久,如今若是再大动干戈恐怕打草惊蛇,也引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还望陛下准许我暗中调查,斩草除根,以除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