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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 承古 21144 字 8天前

方才哭红地眼睛还略有些肿,微微撅起地嘴巴和瞪大的眼睛,哪怕是一句话不说,唐拂衣也能察觉到小公主是在生气。

而她却只是看着眼前人,保持沉默。

安乐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几次,最终还是落到了苏道安的身上。

“不知公主来此是有何贵干?”她开口问了句。

“我找她有事。”苏道安答得干脆。

她的语气不善,明显是不想搭理安乐。

可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心态,后者却并没有因为前者几次三番得忽视而退却,反而是又往唐拂衣那里靠了靠,近乎不识相的继续开口。

“这夜里河边风大,不知公主是有什么话要说……”

“本公主找何人有何事,要说什么话,难道还要与你禀报吗?”苏道安忽然撇过脑袋,狠狠地瞪了安乐一眼。

她看着对方和唐拂衣肩并着肩,越发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也不知是在气前者毫无分寸地越靠越近,还是在气后者竟也就这样无动于衷地任由对方往自己身上靠。

而安乐方才说的那些话,就好像是她们两人才是一伙的,自己却是非要横插一脚,破坏她们二人幽会的恶人!

拂衣明明是我的!

有些过激的念头一闪而过,然而未愈的病体和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不解与难过令苏道安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神志不清。

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只想赶紧将眼前这个碍眼的人赶地远远地,赶到天边去!

“你……”她顿了顿,换了一种自以为十分恶狠狠地语气:“你走!”

然而这种状态下的苏道安向来没有什么威慑力,短暂的怔愣过后,这个怀了孕的女人也像是被点着了一般,挺着自己的大肚子不退反进。

“公主想与什么人说话自然轮不到本宫来管,但拂衣是本宫的朋友,她很明显并不想与公主说话,公主此般行径也未免有些太过蛮横了吧!”

一语出,在场的几人皆是一惊,唐拂衣亦是未料到安乐竟会有此般回击。

以她的身份,与苏道安作对绝对是下下之策,然而那不顾一切咄咄逼人的势头,却好像是根本就已经顾不得什么利益考量,只是单纯的仗着自己怀了孕想要争上那一口气。

这与先她所表现出的冷静分明截然不同。

苏道安本已经气得有些头昏脑涨,被安乐这么一激,又见唐拂衣不发一语,越发觉得委屈。

可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掉眼泪,只是死死咬住下唇,一个“你!”字出口,便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反倒是安乐眼见着唐拂衣对自己的行为无动于衷,原本还有些不定的眼中闪过一丝胜利的傲慢,上前一步试图去牵唐拂衣垂在身侧的手。

“拂衣,我们……”

惊蛰上前一步,抬起手毫不犹豫给了安乐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安乐毫无防备,被扇得往旁边踉跄了两步,而后脚下一软,却又在将要倒向侧边之前被惊蛰拽住了手臂。

“还不上来扶着你家娘娘?是在等着她摔了肚子里地孩子,皇上摘了你的脑袋吗?”她转头望向站在安乐身后的那名宫女,冷声厉喝。

那宫女像是被吓傻了一般,听到惊蛰的声音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上前来将安乐扶住。

龌龊地心思无处遁形,安乐望向惊蛰地眼中多了丝愤恨。

“怎么,不装了?”惊蛰冷笑了一声,“你在别处如何猖狂放肆我不管,但千灯宫不是你能染指的地方,我警告你最好是收了那些心思。”

她话说的半点不客气,在外人听来甚至多有些趾高气昂,但在场地所有人都明白她并非危言耸听——

哪怕是这位悦美人与她肚子里的孩子今日就丧命在此,以苏氏之功,萧祁恐怕也不会真的拿苏道安如何。

安乐面上多有不服,却也不敢再多造次。

“还不滚,你是听不懂人话?”惊蛰紧盯着她,那双碧青色的眸子,平常总让人联想到那些西域来的漂亮宝石,发了狠的时候却更像一条剧毒地蛇,惊悚而危险。

安乐紧咬着牙与她对视,双腿克制不住地发颤,却执拗地一动不动。

惊蛰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但她却很明显并不屑于在此事上浪费太多时间,而是转头望向安乐身边地那名侍女。

而小宫女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美人……美人,咱们先,先走吧”她轻轻拽了拽安乐地手臂,声音里颇有些小心翼翼,“皇上还在等着咱们呢,离席太久也不好啊……”

安乐目光晦涩,又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先退了一步。

“既是如此,那本宫便……先不打扰公主叙旧了。”她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开。

唐拂衣没有去看安乐地背影,因为她还未走出多远,眼前人便呜咽着哭出了声。

没了外人在,小公主似乎是终于再忍不住,眼泪如断了线地珠子一般滚落下来,浸湿了她胸口大片地衣衫。

那泪水砸到河边湿润地土地上没入其中很快便再寻不到踪迹,砸到唐拂衣地心上,却像是化作了一根根冰冷地针,细细密密地疼。

苏道安哭的浑身都在不住的颤抖,唐拂衣垂着头,她感受到惊蛰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似乎是在等待着她做出反应。

她试图转头离开,可那猫儿一样的哭声却又像是一条绳索,将她紧紧拴在原地,挪不动半步。

于是她只是站在原地,直到苏道安的哭声终于缓缓平息,才终于成功强迫自己近乎冷漠地开口:

“公主若是没什么事,臣就先告退了。”

意料之中地,苏道安开口将她叫住。

唐拂衣回过头。

“你……”小公主咬了咬下唇,她似乎是还没有准备好要说什么,但迫于无奈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你……你准备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是方才哭的狠了,情绪一时难以稳定,她一下隔一下地打着嗝,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臣不明白公主的意思。”唐拂衣开口,那声音却比她自己想象的更冷。

“回千灯宫。”苏道安强忍着泪水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千灯宫?”

“公主说笑了,以臣如今的身份,怎么配与公主同住?”唐拂衣听着那抽泣声也觉得自己地心肝乱颤,她只能握紧了拳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暴露自己内心地软弱,“臣……就不回去了……”

“可是……”苏道安急急开口打断了她,“可是……可是如果你不回来的话,仓库里那些坏掉的灯就没有人修了!”

“公主神通广大,不愁找不到出色地匠人。”唐拂衣道。

“那院子里的灯也没有人点!”

“无非是稍慢了些,小满一个人也足够了。”

“那……那之前那本书还没有念完!”

“惊蛰可以为公主读睡前故事,更何况……公主对那些文邹邹地诗词也本也不感兴趣不是么?”

“那……那……”

苏道安呼吸急促,所有牵强地借口都被唐拂衣毫不留情地扯去,所有的通路都被堵死,她支支吾吾了半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再一次泪如雨下。

“可是……可是……”她崩溃出声,“可是那个时候,是你说的,想与我一起。”

“公主信了?”唐拂衣也红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丢到火坑中地牲畜,四面八方都是几乎垂直地坡面。

她被烤的浑身生疼,却看不见逃脱地可能。

她听见自己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甚至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能在这种时候还维持如此近乎无情的冷静。

“信。”

什么……

唐拂衣微微瞪大了眼睛,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一个带着呜咽的“信”字如一记重拳,一下子将唐拂衣心里修葺许久的防线击溃,她所有的冷静和理智融化在了那些泪水之中,消失殆尽。

她在哭,她在难过啊!你看不到吗!你怎么能无动于衷?

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脑中疯狂的嚎叫着,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去抱她哄她,却又攥紧了拳头生生忍住。

她恨透了那个会轻易被他人的情绪所操控的自己,也受够了这种该死的,被人怜悯,被人拯救,毫无尊严的日子。

就好像被玩弄于鼓掌,而从前的自己竟然还为此而日日夜夜感恩戴德!

她再不要如此。

“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

苏道安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崖边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地稻草,她不再哭了,她笃信而坚定望向唐拂衣。

她在等一个回答。

而唐拂衣却不知为何,当爱哭的公主终于止了泪水,她并没有获得自己所设想的,梦寐以求的平静,她只觉得自己终于在此刻走到了末路。

夜凉如水,近处月光连绵,远处火光零星。

“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公主……”她听见一声带着颤抖地叹息,“忘了吧。”

苏道安眼中的希冀一下子消失了个干净,一闪而过的哀求过后,取而代之的是苦涩,自嘲与涩然,无数的情绪如大风过境,最后的最后,只余下一片寸草不生地荒原山丘。

可那些情绪里却没有绝望。

唐拂衣想,绝望的人是她自己。

“好。”

她听见小公主的声音,依旧是轻轻软软地,像是冬日里的阳光,明亮却冰冷。

苏道安转身离开,而一直沉默着的惊蛰,直到此刻才有了动作。

“唐拂衣。”她走上前,神情复杂,目光悲伤。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的心剖出来,看看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轻云蔽月,空旷的小溪边再无人声。

第77章 合作 “殿下可听说过一个词叫,温水煮……

人间事。

唐拂衣在阶前站定,仰起头望向身前这座萧都城中最大的酒楼。

如此规模的纯木结构建筑在北萧本就少见,斑驳地暗痕与大门两侧精雕细琢地花窗,令这座上起来已经上了年纪的酒楼,在古朴间又多了丝儒雅与精致。

年少的轻盈和年暮的沉稳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距离那日校场晚宴已经过去了两日,唐拂衣想尽办法,却都未能找到机会打听到试药处的情况。

北萧宫中的实务格局主要分为四署七局,其中七局隶属于尚宫局,掌后宫之事,四署则是各自独立,由该署的最高领导管理,主要负责皇上与皇子们的各项事务。

在四署中,司医署又独树一帜,共有八位司医,依据擅长的方向各自带领和教导医师。

一般情况下,若是没有什么特别严重或是紧急的病症,司药局的医女们就能完全负责妃子公主们的病症,无需劳动司医署出马,因而唐拂衣从前在千灯宫半年,也仅仅与葛司医相熟。

而这点人脉也只是因着苏道安而起,如今她与千灯宫断了联系,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去请葛柒柒帮忙。

而试药处这个地方,恰好又划归在葛柒柒的名下,所有人若想要进入此处进行试药或是练习,皆需要通过葛柒柒的批准,且需要提交留有手印的书面报告留存。

一方面避免有人心存不轨,另一方面若有变故,也不难追责。

此般情况下,想要找人带自己进去本就不简单,更不要说她连其余几名司医的名字都记不完全。

何况小九本身也只是众多药人中不起眼的一个,哪怕找到进去过的人,也未必能留意得到。

新官上任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两日间抽出所有的空闲暗中私下打探无果,索幸从试药处抬出的尸体中没有出现小九的身影,可她一个孩子又能等的了多久?

唐拂衣心急如焚又寻不到办法,直到——

她望向檐下那块看起来颇有些岁月痕迹的匾额。

匾额上“人间事”三个大字,笔迹飘逸而洒脱,随意一瞥,也能觉出其君子之风。

冷嘉明向自己抛出了橄榄枝。

昨日晚膳后,冷嘉明托安乐给自己带了话,约她次日午后到酒楼一叙。

“若有什么困扰,不如就去见一见冷大人,或许真的能为你排忧解难。”

安乐如是说。

“拂衣,冷大人是个好人,何况如今你身在官场,即使是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多个朋友也是好事啊。”

唐拂衣并不奇怪安乐会说这样的话,她与冷嘉明之间的关系早在自己青崖关一行之前就昭然若揭。

她没再犹豫什么,深吸一口气,迈上了台阶,往酒楼内走去。

说明来意后,店小二熟练地带着她走过廊桥,走到四号小楼的二层房间门前。

敲门说明来意,屋内传来一声简单而沉稳地“进”。

小二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唐拂衣进去后,才又小心翼翼的将门关了个严实。

正对着门是一座屏风,唐拂衣甫一进门便闻得一股子淡淡地茶香,她绕过屏风,香炉正好被摆在屏风后的案桌,丝丝缕缕地白烟从炉子雕花的缝隙间溢出来,缓缓飘向半开的窗。

小巧精致地红木圆桌上摆了几盘子卖相颇为精致地糕点,桌边除了冷嘉明外还有一人,正是如今的三皇子——萧景弈。

冷嘉明今日着了一件素色里衣,外头罩了件淡青色的长衫,腰间依旧是一根玉带又悬了一长一短两块玉佩——似乎除了上朝与一些正式的场合,他总是喜欢穿一些淡色的衣衫。

然而北萧的习俗,男子服制大多以深色为贵。

而萧景弈分明比冷嘉明还要年轻上好几岁,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锦衣,看起来反倒是多了几分老成。

这两人一人云淡风轻,一人野心勃勃,同桌而坐,对酒谈心,总有些违和。

唐拂衣咽下心中的怪异,走上前去,弯腰向萧景弈行礼。

萧景弈坐定不动只是抬手点头,“嗯”了一声。而冷嘉明则是站起来,笑着为唐拂衣拉开了桌边空着的一张椅子。

“唐大人快坐。”他弯腰却不低头,带笑却不谄媚,举手投足间尽是自然而然的洒脱与优雅。

那是无法伪装的,刻进骨子里的傲气与风骨。

唐拂衣不动声色地道了声谢,顺着冷嘉明的动作坐下,又见他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了个严实,这才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起身为自己倒了盏茶。

“晚些时候三殿下还有公务,不便饮酒,便以茶代之,还望唐大人莫要介怀。”

大约是因为关了窗的原因,清甜地茶香氤氲在屋中,越发浓郁,闻之却只令人清醒异常。

唐拂衣垂头看着杯盏中的茶叶缓缓沉到杯底,忽然想起,这股香味,她当初在百灵宫门口初见冷嘉明时也曾闻到过。

“自然不会。”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嘴,“三殿下房中燃得这香倒是雅致。”

“是怀礼点的。”萧景弈道,“本殿下素来不用这些女人爱用的东西。”

“哦?”唐拂衣挑眉,“请三殿下恕臣无知之罪,臣初来乍到,倒是不知北萧竟有此规矩。”

“哼。”萧景弈冷笑一声,“堂堂七尺男儿,驰骋草原,征战沙场,也只有那帮没用的文人和女人,才会用这种东西。”

“原是如此。”唐拂衣点点头,她自来北萧后近距离接触的男子并不多,但却也想起很久前在千灯宫与苏家老二苏知砚匆匆一面,似乎也是有闻到一股清香。

她不由瞥了一眼冷嘉明,却见他对此事不置可否,只是含笑坐回了桌边,手下不停又给自己和萧景弈添了些新茶。

“唐大人,三殿下,请。”

唐拂衣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又见萧景弈面色不善,没心思再与他二人周旋。

“三殿下今日寻我过来,想必是知道我如今的困局,不知殿下准备如何帮我。”她开门见山。

作为皇子在宫中安插有眼线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冷嘉明既然能让安乐传那些话与自己,自然是已经知道自己这几日暗地里的所作所为。

唐拂衣素来明白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但如今的境况,由不得她再犹犹豫豫,从长计议。

萧景弈没有说话,只是望向冷嘉明似乎是在等着他开口,而冷嘉明则只是微微一笑。

“唐大人这几日似乎十分关注试药处的事情,可是有什么在意的人在里面?”

“那日校场晚宴,被明帝关进试药处的那个孩子,正是我想救之人。”唐拂衣直接道,说着她又转头看向一旁的萧景弈,“三殿下容禀,拂衣并非有不轨之心,只是心有不忍,若是可以,也想留个念想。”

“无妨。”萧景弈摆摆手,“也是人之常情。”

“唐大人。”冷嘉明自然而然的接过萧景弈的话头,“想必你也了解过,试药处这个地方隶属葛司医,而葛司医这个人除了与千灯宫交好以外与其他人都并无什么来往,只是公事公办,要想从她手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救人实在是难上加难。”

“冷大人不如直说吧,我既有求于殿下,自然是愿意付出些代价,否则也就不会来这里了。”唐拂衣不想听冷嘉明这种假做客气的周旋,开口打断,言语间多有些急躁。

“唐大人说笑了,哪里需要什么代价。”冷嘉明也不恼,“殿下的意思是,虽然带人出来不简单,但要带个人进去却不是什么难事。”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慢条斯理道:“虽然一时半会儿救不了人,但若能看一眼以确保人平安无事,想必也是安慰。”

唐拂衣皱眉,略过冷嘉明看向萧景弈。

“殿下要什么?”她开口,不只是怕自己没有说清楚,还是不想再浪费时间,又加了些词重复了一遍,“要我做什么,殿下才肯帮我救人?”

萧景弈微微一愣,他似乎是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将这件事情挑明到如此地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求助般地望向冷嘉明。

冷嘉明递回给他一个眼神,转头望着唐拂衣露出一个颇有些神秘的笑。

“哪里需要唐大人做什么,殿下只是想与唐大人交个朋友。”

唐拂衣抿了抿嘴,她看着冷嘉明将杯盏举到自己面前,原本并不想有什么动作,但旋即萧景弈也举杯,她便也只能暂且忍下心中的不爽,举杯相碰。

三盏茶尽,已是寡淡无味。

唐拂衣匆匆告辞离去,屋内只剩下二人。

萧景弈从始至终都黑着一张脸,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人一走,他边将手中的筷子一扔,不耐烦道:“我真不明白,可用之人那么多,你为何非要去拉拢一个女人?”

“尚宫局怎么说也只涉后宫之事,更何况,一个尚宫再嚣张难道还真的能高过惠妃吗?”

“殿下莫急。”冷嘉明笑着为萧景弈添茶,声音中多有安抚,“臣前些日子还在探查,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事情自然也不可在殿下面前妄言,如今却是可以与殿下解释清楚。”

他坐直了身子:“还请殿下恕臣僭越。”

“你说便是。”萧景弈道。

冷嘉明颔首。

“先前彭州赈灾一事,大皇子自告奋勇,我劝殿下莫要参合,本是想着那绵州刺史是自己人,借此给他使绊子,让他将此事办砸,再煽动流言,皇上必然震怒,届时他自然也就对我们再构不成威胁。”

“而此事却并未成功,臣多方打探,除了他自散家财外,这其中还少不了苏氏的帮助。”

萧景弈挑眉:“苏氏与我那位大哥确实走得近些,这也不是秘密,但总归也攀不上什么亲。”

“是。”冷嘉明点点头,“照理说是如此,但我安插在大皇子府上的人前日传回消息,说大皇子妃染了恶疾,可能不久人世。”

“什么?”萧景弈愣了愣,“如此突然,可有蹊跷?”

“倒也算不得蹊跷,大皇子妃从前就身子不好,却是有些讳疾忌医,没有仔细瞧过,因此才显得突然了些。”冷嘉明道,“只是若她真的病逝,皇妃的位置空悬,那苏氏与大皇子便极有可能再多一层关系了。”

萧景弈冷哼一声:“苏栋怎么可能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去给人家当续弦?”

“若是利益相关,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冷嘉明笑道,“大皇子有了苏氏的助益,他日登基为帝,苏氏之女便是皇后,续不续弦的又有什么重要,届时以苏氏之功,难带还会有人敢议论这些?”

“这……”萧景弈一时语塞,他潜意识觉得冷嘉明这话说的怪异,但仔细想想也确实是挑不出错来。

“殿下若是想让大皇子栽跟头,也就是要与苏氏作对。而如今的情况,陛下看重苏氏,以殿下的势力想要与苏氏作对恐怕是难,因此才要借助这位唐大人之手。”

“你我都没办法,她初来乍到,难道还能上天?”

“非也。”冷嘉明伸出手,轻轻敲了敲桌面,“她自然是上不了天,但据臣所查与猜测,千灯宫不会对她出手,这就是最大的方便。”

萧景弈的面上浮起一丝轻蔑与不信:“你这话说的无凭无据。”

“殿下且看着便是。”冷嘉明道,“总归不论如何殿下都不吃亏不是?”

“也对。”萧景弈耸了耸肩,转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问他:“那你都答应带人家进去了,为何不直接帮她救人算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要做什么,还非要假惺惺说什么只想交个朋友?”

“殿下可听说过一个词叫,温水煮青蛙?”冷嘉明问。

“你什么意思?”萧景弈蹙眉。

“若是将一只青蛙放入沸水中,她必然会被烫到而跳出锅子,但若将她放进冷水中慢慢加热,它察觉不到危险,最终便会死去。”

“蛙是如此,人也一样。”

“柴要一点一点的添,恩惠要一点一点的给。就是要将她吊在悬崖上,让她眼睁睁看着拴住自己的绳子无数次濒临断裂又被拉紧,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不能被真正拉上去的原因,她才会恐惧,才会崩溃,才会乖乖听话。”

冷嘉明的笑容依旧和煦,口中的话语却越发冷意横生。

“殿下,即使是要寻求合作,主动权也应当握在我的手里,即使是要施以恩惠,也应该是我给而非她要,殿下说是么?”

第78章 小公子 “小公子……小公子你…您,您……

萧景弈倒吸一口凉气,眼前人的声音平和而温润,分明是在为自己分析出谋划策,却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发了狠要将自己也吞噬其中的恐怖感。

他将杯中温茶一饮而尽,稍有些粗暴地将几片茶叶又吐回杯子里。做完这些,才微微点了点头。

“嘉明兄说得有理。”他开口道,“此事交给你,我自可放心。”-

出了人间事,便是长街。

申时阳光正好,暖而不腻。

萧都城的日子安逸,街坊邻里大多相熟,菜农小贩们一边支着摊子,一边三两成群地各自谈笑。留着络腮胡子的屠夫扛了头死猪大摇大摆地路过,还不望调戏一下卖花儿的小姑娘,又被一旁的大娘举着扫帚打跑。

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手提着竹篮,一手牵着刚下学的孩子。身形虽有些臃肿,衣服上多有缝补,却也将自己拾掇得干净整洁,面色红润,眼中带笑地听着孩子在身边叽叽喳喳地讲今日见闻,时不时接上两句,一派其乐融融。

唐拂衣孤身一人走在这街道上,不论是热闹还是嘈杂却都与她无关。

方才的一顿茶吃的她心烦意乱。

冷嘉明承诺自己今日回宫后便会有人来带自己去试药处看人,这确实能解自己的燃眉之急,可却又一口咬死一时半刻没有法子帮自己将人救出来。

而不论她怎么试探,对方所提出的条件都只有四字——交个朋友。

唐拂衣自然不会相信这种屁话,要从葛柒柒手里头救人或许是困难,但以一个皇子的能力绝非不可能,更何况冷嘉明的亲姐姐惠妃在后宫势力不小。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她既应约来此,便是做好了准备要付出代价,可在自己已经明确表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情况下,对方依旧不肯亮出底牌。

这本该是一场公平的交易,如今结果却是自己却是处处受制,只能被对面牵着鼻子走,着实烦躁。

“姐姐姐姐。”

耳边传来两声清脆地呼唤,有人从后方扯了扯她的衣袖,唐拂衣转过头,望向那个还不及她腰高地小姑娘。

“姐姐,你看起来心情不好,要不要买一束花儿呀!”

那小姑娘的半边脸上有一块很大的暗红色的烧伤,唐拂衣初见时微微一愣,却又见她毫不在意,只是笑得灿烂。

“姐姐你长得真漂亮呀,漂亮的人就该配漂亮的花儿!”她将一束白色的小花举起到唐拂衣的面前,那花儿唐拂衣叫不出品种,枝叶多有杂乱,看着像是她自己在城外摘得。

“而且我阿娘说,花儿会让人心情变好哦。”

那笑容映得她脸上骇人得疤痕都深了几分,唐拂衣看着她嘴边褐色的糖渍,忽然来了些兴致,“难道不是,我买了你的花,你就能去买糖吃?”

“唔……姐姐好聪明……”那小姑娘像是被猜中了心事,有些尴尬地扭捏道,“那……那姐姐还愿意买花吗?”

唐拂衣看着她可爱地模样微微勾了勾唇角,二话不说便将女孩手中的花尽数买下。

心中地不爽被这欢快地小插曲冲淡了许多,她望着小姑娘蹦蹦跳跳走远地身影,长长叹了口气。

能看一眼小九,总也比什么都做不了要强上许多。

至于其他的,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将那花收好,快步往宫中走去。

回到尚宫局的时候,一名脸生地医官已等在了那处。

“唐尚宫此前所说的那些药材已经备齐了,只是凌司医说,关于用药还有些事需要与您当面确认,希望您有空时能往司医署一行。”

“嗯,现在就去吧。”唐拂衣进屋里拿了件披风,出门走到一半,却恰好遇见一名宫女引了司药局的刘尚药匆匆往里走,一抬头,两人便打了个照面。

“怎么回事?”唐拂衣见刘尚药面色不善,身为尚宫,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回尚宫大人,并无什么大事。”刘尚药行礼道,“只是方才宫女来报,一名典药暴毙在自己的房中,方才被发现,下官已经着人去司刑局喊了王尚刑。还请大人给下官一些时间,仅日晚些时候,下官自会到尚宫处向大人说明。”

“好。”唐拂衣点头,“辛苦你了。”

她着急想去见小九,又听刘尚药答得有条不紊,便也没有多问,只是跟着那医官一同出了尚宫局。

走到半道,又拐了个弯儿,径直往试药处去。

“这个点试药处没有别人,但晚膳过后会有人来,还请大人尽量快些,下官在外面为大人守着,若有人来会进来为大人传信,介时还请大人早做准备,勿要露了马脚。”

“好,辛苦你。”唐拂衣点头。

沉重的铜门被打开,发出沉闷地“呲啦”声,抓心挠肝。刺鼻地药味混着血腥令人作呕,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如恶鬼勾魂,唐拂衣忍下胸口地不适,快步走了进去。

有个人浑身被绷带包裹着浸泡在药池中,不知死活。唐拂衣捂着鼻子走近看了看,确认其身形应当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才松了口气。

靠墙的铁笼中关着的人似乎是比从前又多了几个,唐拂衣一个一个得仔细找,终于在一个角落的小笼子里,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小九。

大约是因为她年纪小身形也小,这个小笼子被摆放的稍微靠后一些,放眼整个地宫,并不算是显眼。

唐拂衣蹲下身子,观察到小姑娘的胸口有规律的一起一伏,尽管面色苍白,眼下乌青,眉眼却还算平和,并无太多痛苦之色。

“小九,小九。”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九的脑袋。

“唔……”小姑娘醒得很快,下意识猛地往后一躲,整个人都蜷缩在笼子的一角,待看清来人后,严重的警惕才稍少了些,却依旧不敢靠近。

“你……你……”她一面发抖一面嗫喏出声,似乎是在判断眼前人到底是什么意图。

唐拂衣看着她宛若惊弓之鸟的模样,又想起初见时那个水灵灵微胖的孩子,忍不住一阵心痛。

如今自己能留下的唯一念想,也只剩下这一人罢了。

“小九,你别怕,我会救你的。”她伸手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和,“大将军的事情我是迫不得已,我从未背叛过他。”

言至此处她竟也忍不住哽咽,但她明白如今不是流泪的时候。

“我今日的时间不多,无法多做解释,也不求你信我,但求你再多坚持一阵子,我会在外头尽快想办法,好么?”

唐拂衣开口说着,目光却有些游离。

她心中明白这不过是一句安慰,事实上,如何救人,何时救人,这一切的一切她都还毫无头绪。

小九看着她,片刻后,终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抓住了唐拂衣的手指。

灼热的温度顺着冰冷的手掌传递到浑身各处,小姑娘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些,唐拂衣见她掀唇,哑着嗓子,轻唤了声:“小姐。”

“小姐,小九信你,你放心,小九……一定会尽力,活到你救我出来的时候的。”

那声音柔软却又坚如磐石,像是坚硬而不见天日的石缝间开出的一朵小小地花——瘦弱,矮小,弱不禁风。

可她的做所作为,从来掩盖不住其生来就刻在骨子里的固执与倔强。

唐拂衣反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她真真切切在这个姑娘的身上见到了师父的影子,那一刻她甚至恍觉这个孩子或许是师父在这世上留给她的最后的念想。

而这一声“相信”,正是自己如今最渴求的东西。

自那噩梦般的日子之后,所有事情都毫无喘息与准备之机,所有人都在逼她快速做出决定。

她神经紧绷,无法思考。

她急迫的需要时间和空间,去考虑自己的下一个选择,也需要反思自己是否已经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又已经走了多远。

“小姐,你别哭,也别怕。”

她听见女孩的声音,如荒原上的一股劲草,坚韧不折。

“小九不怕,小九会坚持的,所以……所以小姐也别怕!”

“好……好。”唐拂衣咽下泪水,垂着眼不住地点头。

时间紧迫着实不容她久留,唐拂衣又简单安慰了几句,虽心有不忍,却还是只能逼着自己狠下心肠。

她站起身,小九则是又乖乖缩回了笼子的角落,只是这一次,却不再似方才那般惊惧颤抖。

药池中氤氲出青绿色的水汽,将整个地宫熏染地极其潮湿,吊顶压抑,暗无天日。

唐拂衣咬着牙一步步往外走,她几乎无法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要如何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呆上几日乃至是十几日。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又忽然站定,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出了这扇铜门,不可被他人看出端倪。

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了出来,一把抓住她的脚踝。

突如其来地冰凉触感将唐拂衣吓了一大跳,转身的同时,原本藏在袖中的蝴蝶刀已经握在了手中。

可在看清笼中人的同时,却又愣住。

此人唐拂衣再熟悉不过,正是从前为苏道安试药,又被自己练习过数次的那个中年男人。

她仰头四下望了望,大约是因为如今安乐公主不再需要试药,所以关押他的笼子也被换了位置。

“四……四殿下,您……您终于……终于来了……”

那男人一面喘息一面说话,零碎地字眼落入唐拂衣的耳中却如巨石落入深水,激起巨大的水花。

“你说什么?”唐拂衣蹲下身,语气急促。

那人本就靠在笼子的边缘,她一伸手,便扣住了那人的肩膀。

“……”那男人口中呵出浊气,他双目已眇,听到唐拂衣这一声低吼似乎是稍有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又伸出另一只手去,试图去触摸眼前的人。

唐拂衣心道可能是自己刚才那一声将他吓到,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只是任由他的双手从自己脸上摸索到的脖颈,又扫过自己垂在身前的半屡青丝……

“小……小公子……你,您是小公子……?”那人忽然有些激动的开口,声音里却还有些不太确定,“小公子……小公子你…您,您还活着?”

唐拂衣一时反应他口中的小公子是谁,但她此前屡次试探此人无果,如今终于有了反馈,一心只想着须得抓住机会,不论如何先应付了试试。

“是,是我,我是小公子。”唐拂衣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压得低沉些,试探性得安抚道,“我还活着,你……您,您是……”

“小公子……真的是您,小公子,太好了……您竟然真的还活着……”那男人忽然哽咽,声音里却满是激动,“我……臣,臣是郭慈啊,您不记得臣了?臣从前……常跟在您父亲……父亲身边的……您小时候,臣抱过……抱过您的……”

他吊着一口气说的断断续续,就好像下一刻就要断气了一般。

唐拂衣心如擂鼓,却还是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静。

“是,是,我……我想起来了。”她一面点头一面道,“您……您是……呃……郭,郭叔……”

她试探性的吐出一个称呼,却见那男人浑浊无神的眼睛在听到这个称呼时略微瞪大了些,面露喜色。

猜对了。

唐拂衣浅浅呼出一口气,又听那医官已经在门外催促。

“郭叔,我……我如今的处境不容乐观,是偷偷来此,不能久待。但请您放心,您是我父亲的……旧,旧臣,我既知道了您身在此处,便不会坐视不理。”她将郭慈的手握在手心中安抚性的拍了拍。

郭慈的眼角划过两行浊泪,他张了张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您有话要对我说,对么?”唐拂衣问。

郭慈缓慢颔首。

“好。”唐拂衣答得很快,“我会尽快寻到机会再来看您,届时您尽可将想说的话说与我。”

男人又点了点头,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缓缓收回了手。

唐拂衣不再犹豫,转身往门口走去,出了铜门,又见那医官毫不避讳地抬头盯着她地脸看,似乎是在刻意地观察着什么。而唐拂衣眼中疑乱尽褪,只余坦荡与平静。

“走吧。”她没好气地睨了那医官一眼,没再管他,径自离开。

第79章 嗅觉 可先四皇子都已经死了四年,自己……

司药局暴毙的那名典药姓秦,单名一个瑶字。

“最先发现秦典药的是我们司药局的掌事宫女,玉雪殿周美人近日咳疾加重,换了新药方需要秦典药亲自过目,可今日午后秦典药迟迟不见踪影,掌事宫女便拿着药方去她的住处寻她,也正是在那时发现她已经倒在桌边,没了气息。”

“如此突然?”唐拂衣不禁蹙眉。

秦瑶,正是翠芝姑娘的真名。

宫女们入宫后大多会为了方便而被赐予一个相对较为简单又爽口地名字,而在成为女官后,其身份发生了变化,便也可以用回自己原本的真名。

唐拂衣一时半会儿记不清她的样貌,可彼时这位刚考上女官的姑娘,那样兴奋的情绪与对未来满是期许的眼神,到如今还深深印在她的心里,却未料到希冀破灭地如此之快。

“下官也觉得有些突然,秦典药此前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症状。”刘尚药的脸上亦有惋惜,“然而下官请了王尚刑与司医署的陆司医共同调查走访,已经基本可以确认这位秦典药的死因为心疾复发。”

她说着,将手中的册折递到唐拂衣的面前,翻开,里头是一张一张的口供与报告,每份或有手印,或有私章,条条道道皆是清楚明白,毫无错漏。

女官亦为有品级的官员,入籍与卸任都需要记录在册,更不要说是像这样无故身死。

而刘尚药为官多年,资历与经验都十分充足,处理起这些事情利落周到,不仅是这些文书,秦瑶宫外的家中的母亲与妹妹,她也已经都安置妥当。

如此,唐拂衣自是再无什么话可说。

她又将那份折册仔细看了两遍,确认没有错漏后,才盖上自己的私章,交还给了刘尚药。

天色渐暗,尚宫局各局陆陆续续都熄了灯,唐拂衣的住处就在紧挨着尚宫处的后方,周边没有其他人居住,到了夜里格外安静,而这一片黑漆漆又空空如也的院子,也显得格外冷清。

唐拂衣将手中的宫灯放在架子上,借着这点微弱的光又点了几根蜡烛,勉强能看清屋内的摆设。

她行至床边,未有宽衣便倒在了榻上,闭眼,紧绷的神经稍有放松,无边际地疲惫便如潮水般她整个人都紧紧裹住。

对于新官上任不九便陨落的姑娘的惋惜与悲悯如一阵清风刮过,很快便了无痕迹。而身下硬挺地床板亦仿佛是在慢慢化作虚无,她只觉自己在快速地下坠。

可她并不觉得害怕,若真能就如此般一坠不起,似乎也是一件幸事。

唐拂衣这么想着。

可自己如今还有事要做。

她睁开眼,望着光秃秃略显陈旧的床顶,轻叹了口气。

眸中雾气散去,今日在试药处中发生的一切又慢慢复现在眼前。

先四皇子萧礼,膝下共有三子,无女。

那位名叫郭慈的中年男人说自己从前是四殿下的近臣,那他口中的这位“小公子”,大约就应当是那位四殿下的第三子。

可萧祁当初以叛乱之名出兵讨伐镇压先四皇子,又在后者兵败后大开杀戒,先四皇子一家及其同族几乎都被屠戮殆尽,他又为何独独留下这一位“近臣”不杀,又为何要将其关在试药处中受尽折磨。

除了被烧死在大火中的小儿子外,萧礼本人与他的另外两个儿子的尸体都被带回萧都城中枭首示众,其头颅被悬在菜市口整整三日,以震慑众人,有怎会还有一位“小公子”存活在世?

萧祁不可能不认得自己自幼一起长大的兄长,也应当是见过他这几位侄儿的长相,那问题就只能出现在那位被烧死的小儿子身上。

尽管这其中细节唐拂衣无从得知,可如此重大之事,在身份的确认上真的会如此不谨慎,草草了之?

这一切都太过古怪。

……

唐拂衣忽地想起自己得以存活下来的原因,有些忍俊不禁。

……

此事重大,萧祁赶尽杀绝,就是想永绝后患,为求慎重,想必会亲自把关。

若是如此,此事几年来无人起疑,有没有可能正是因为此事恰恰是由萧祁本人亲口昭告天下。

叛乱方平,出于安抚民心,稳定地位的迫切需求,抱着杀鸡儆猴的目的,有没有可能,哪怕是尚有一子未能完全确认其身份,萧祁也会暂且选择隐忍不发,待事后再暗中调查。

所以他留下郭慈,关在试药处中,企图用这种方式逼问出那位“小公子”的下落。

所以他才会对长公主如此忌惮,哪怕是在世人眼中,这个无父无兄,无父无子的女人早就已经没有了任何威胁,他却依旧要将她仅剩下的唯一的骨肉从她身边彻底剥离。

烛光明灭,少女想起自己曾在试药处中见到的种种惨状。

若是怕死之徒,自然只能日复一日受着这酷刑,但若是如郭慈那般的衷心之臣,又为何不早早自我了断,何必要受这经年的苦楚?

除非……或许……

他真的知道些什么。

他知道火场中死掉的那位不是真正的小公子,他还有重要的话要亲自与他的小公子说。

可为什么是自己?又为什么是今日?

唐拂衣深吸了口气,不禁蹙眉。

初次被认作萧礼的时候,她万分惊慌,葛柒柒也正在她身边,见状不对立刻出手阻止,因此他也并没有说出什么重要的信息。

而在那次之后,她数次试图接触此人却毫无所获,时隔一月有余再来,他不仅认出了自己,甚至还在粗略的触摸过自己的脸之后将自己认作了萧礼的小儿子。

唐拂衣想起那双抚过自己皮肤的手,从指尖到掌心满是坚硬的厚茧,大大小小的黑红色血痂和溃烂过多次的伤口,那比初见时更加狼狈,几乎都找不出一片完整的皮肤。

这样一双手,只靠粗糙的抚摸获得的信息,真的足够在脑中描摹出一个具体地形象么?

唐拂衣睁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抬起手,曲起小臂搭在了自己的双眼之上。

如果一个人双目失明,那他除了靠抚摸以外,还能靠什么来辨认他人?

……

窗户开了半扇,白日里从小姑娘那儿买的野花就放在窗边,一阵清风徐来,花香溢满了屋子。

花香。

唐拂衣想,是嗅觉。

可先四皇子都已经死了四年,自己的身上怎么可能会有先四皇子的气味?

沉下心,呼吸变得深沉而缓慢,终于在那飘忽不定得香气中,她想到了一个人。

她第一次去试药处前,也在百灵宫的门口,遇到了刚探望完惠妃娘娘的冷嘉明。那个时候他靠近过来,身上也带着一股清茶香。

与今日在人间世的茶楼中所燃的香的味道别无二致。

萧景弈言,北萧男子大多不喜用香,这是冷嘉明惯常爱用的味道。

这味道独特,唐拂衣在北萧半年多,也接触过宫中不少人,却未曾在其他“文人或女人”的身上闻到过类似的味道。

心脏轻跳了两下,唐拂衣放下手,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破晓时分,迷雾逸散,眼前终于显出了一条清晰地道路。

未再有犹豫,次日朝会过后,唐拂衣主动找到冷嘉明,闻到他身上那种惯常的茶香,开门见山地约他午后再到人间事一叙。

冷嘉明倒也没有拒绝,只是笑吟吟地问了她一句:“可是由唐大人请客?”

“自然。”唐拂衣觉得他这话问地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自己既然是有求于他,请一顿茶也是应当。

直到拿到那张短小却又精悍地账单,她才明白冷嘉明为何会有此一问——人间事地物价着实是令人咋舌。

唐拂衣忍不住抽了抽唇角,这三道糕点一壶茶,竟已能抵得过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工钱。

所幸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这钱也不算是白花。

冷嘉明答应她今日若有机会,会想法子再让她进试药处一次,唐拂衣裹了件披风,借口生病,整日都呆在尚宫所内未有出门。

从白天等到天黑,总算是等到了来领她的人。

大约是为避免被怀疑,这次来领她的小医官并不是上次的那个。

唐拂衣裹着披风跟着着他七拐八拐到了试药处,对方为她开了门,依旧只是站在了门口。

地宫内安静异常,唐拂衣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她一步步走的小心翼翼,却还是首先惊动了角落里的小九。

她做了一个手势,小九便明白过来她此行另有目的,十分聪明的又往后缩了缩,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唐拂衣行至郭慈的笼子边蹲下,伸手轻轻拍了拍垂在身侧的手。

男人薄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睁开来,迷茫地在虚空中寻找着来人的位置。

“小……小公子?”他的声音里略有些疑惑。

唐拂衣心头一动,连忙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是,是我,我来了。”

她抓着他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也不知是在安抚对方还是在安抚如今这个抑制不住兴奋与激动的自己。

“郭叔。”她开口,尽量让声音变得平稳,“我今日也是偷偷来此,不能久留,您有什么话,快些说可好?”

“好……好……”郭慈一边点头,一边胡乱的在唐拂衣地脸上摸索着什么,最后轻轻扯了扯她的耳朵。

唐拂衣会意,侧着脑袋将半边耳朵靠近了笼中。

耳畔传来一阵细细簌簌地布料摩擦地声响,片刻后,她听见一声沉沉地叹息。

“当年,先帝曾有留下一封遗诏。”

唐拂衣呼吸一滞,心中大震。

“是……什么遗诏?”她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克制不住的颤抖。

第80章 郭慈 “妖精!今日姑奶奶我就要收了你……

“秘密立储。”郭慈沉声道,“我猜测,那应当正是要立四殿下为储君的旨意。”

唐拂衣有些僵硬地张了张嘴,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应该要问些什么,却一时失声。

郭慈对她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虚弱的缘故他稍作停顿,而后继续开口问唐拂衣:“小公子可还记得,江相,江清流?”

“记得。”唐拂衣开口,江清流这个名字如今在宫中也算是有些忌讳,但她却曾经听陈秀平提起过,“前朝宰相,亦是四……父,父亲的老师。”

江清流,字明溪。

三年前萧祁逼宫后追杀四皇子一脉近乎疯狂,但凡是与他有关之人皆被不能置身事外,哪怕只是说过两句话都要被盘问上几句,更不要说是自幼便教他读书习字的老师。

家中族人,男子皆被处死,女子或充为军妓或流放边地,到如今,江府门前都还贴着封条,府内的杂草恐怕已有半人之高。

而如今郭慈再提起,莫不是……

“莫非他还活着?”唐拂衣问道。

“应当如是。”郭慈轻轻点了点头,“当年先帝病体缠身,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未免兄弟相争,大约也还处于什么其他考量,他在拟好这道旨意后将其交托给明溪保管,命他在自己死后再行颁布,却未料突遭变故。”

“待明溪反应过来时萧祁已率军将皇宫里外围住,此时他再要拿出这道圣旨无疑是自寻死路,只能暂且忍下此时,以待来日。”

郭慈的声线微颤,悲意横生。

“可萧祁从上位起就意欲出掉四殿下,明溪他身为四皇子的老师,又怎么能幸免于难?彼时我正与四殿下一同在崇州考察,收到了他派人加急传来的书信,信上说……说……”

言至此处,郭慈不住哽咽。

“那时知道此事的还有当时一直跟在先帝身边的一个老内侍,明溪……明溪他自知大难临头无路可逃,为保住这道遗诏,便与那老内侍合谋,共同将这道遗诏送给了另外一位在当时并不打眼的同僚。又故意放出遗诏在自己这里的消息,吸引萧祁的注意,放那老内侍逃出皇宫。”

“萧祁那畜生自知皇位来历不正,必会不择手段要从他口中挖出消息,自然也不会杀他,而明溪必不可能将此事泄露,只要他活着,其他人便都得以保全。”

郭慈说完这些后似乎是终于松了口气,身子稍往后靠了靠,唐拂衣感受到他的动作,明白他大概是已经将自己的所知尽数相告,便也将头转正,望向笼中。

“那遗诏如今在何处?”她开口问了句。

“不知。”郭慈缓缓摇了摇头,□□的眼中似有迷茫,“明溪并未将此事告诉我,但若您能找到他,想必他会与您细说。”

“那郭叔可知江相如今身在何处?”唐拂衣又问。

“此事不光彩,萧祁若想掩人耳目,必不会将他关在刑部或是大昭寺那种地方,我思来想去,恐怕只有黑狱一处。”

“黑狱?”唐拂衣愣了愣,“可……”

门外响起“咚咚”两声敲击,而后是医官催促的声音。

唐拂衣心中一惊,连忙压着声音回了声“是”,再一转头,却正对上郭慈直直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双眼虽然依旧是灰白,看着却是炯炯有神,就像是透过那一层污秽,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心脏有一瞬间停跳,唐拂衣屏住呼吸,一时竟被吓得不敢有什么动作。

但她还有话要说,藏在袖中地蝴蝶刀滑落到掌心,唐拂衣定了定心神。

“郭叔,您今日所言,我不胜感激,亦会谨记在心,他日定不辜负。”唐拂衣盯着郭慈,一面说,一面稍稍挪动身位,确认他仅仅只是恰好看到自己地方向后,才暗自松了口气。

“但此事凶险,我连续两日来此,恐引起怀疑。”

“郭慈。”唐拂衣换了称呼,声音亦冷了几分,“我想要的是永无后顾之忧,你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男人望向前方的目光一滞,开裂的唇角浮起一丝浅笑,双唇一张一合,对着自己正色唤了一声:“小公子。”

而唐拂衣亦是直到此刻才注意到,郭慈脸上的血迹相比昨日她来时明显是被清理过,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满是脏污,却也已经被尽力整理齐整。

他曲腿跪坐在那里,弓着身子昂着头,经年的苦难与折磨压弯了他的脊梁,却折不断他为人臣的铮铮傲骨。

这一刻,唐拂衣竟也不禁为自己未能见过这位老臣最意气风发的模样而惋惜。

“小公子。”他嗓音晦涩,却平稳而坦然,“臣从前不知您的下落,苟活至今,只是为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如今得以再见您,得以将所知的一切告知您,从前所受一切便都值得,此生圆满,再无遗憾。”

“请您速速离开此处,莫要再在臣这里浪费时间,徒增危险。”

唐拂衣看着郭慈的模样,心情稍有复杂。

她不是他口中的小公子,但忠臣之陨落,总令人扼腕唏嘘。

“虽然您……”那声音稍稍一顿,却没有在继续说完,而是话锋一转,化为一句祝福。

“望您早日寻得遗诏,大仇得报,君临……天下。”

无需多言,唐拂衣知道郭慈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她站起身,道了声“保重”,转身离开。

她没有看到在她的身后,男人的目光中满是欣慰与释然,双手交叠在身前的地面,深深拜下。

她只听到了那最后一声:“臣郭慈,拜别。”-

踏着月色回到主街,那小医官早就已经不知在哪个无人的路口就偷偷溜走,周围来来往往的宫人皆对自己垂首行礼,唐拂衣则只是装出一副匆忙的样子,目不斜视地快步往前走,倒也未有引起怀疑。

回到尚宫所时,屋外已有人在等候,除了两位掌事女官以外,还有百灵宫悦美人的贴身宫女。

当朝皇后定下的规矩,后宫中每一位怀孕的妃子,其用药都需由专人负责,药渣整理后上呈尚药局保管,每日药方皆需抄录一份由负责人直接上呈尚宫。

除负责人外,其余人等皆不得经手。

唐拂衣不动声色,示意她跟着进了屋,接过药方核对无误,又客气地示意她可以离开。

事情一项接着一项,唐拂衣着实有些力不从心。

在她来此之前,尚宫所中原本是有一位王尚事代掌尚宫之职,但在自己就任之后,她便向班清淑请辞归乡。

王尚事在尚宫局中多年,资历颇深,也未曾有过什么大的疏漏,在尚宫局中也颇有人心。她这一份辞折递上去,连带着三名资历较深的女官也跟着上书请辞。

班清淑虽有心挽留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又赏了许多金珠,放她们离开。

唐拂衣本也想着自己就这样忽然出现断了她人的官路恐怕是难以服众,却未料到对方直接一走了之,如此一来,重担便皆都压到了她肩上。

原本是焦头烂额,然而就在王尚事离开后第二日,一位名叫陆兮兮的女官却自告奋勇,毛遂自荐。

她本是尚器局正八品掌事,唐拂衣觉得此事十分稀奇,而此人如此自信又莽撞的行事风格总透着一种熟悉的感觉。

有点令人讨厌。

唐拂衣见这位陆掌事做起事来竟也是利索,便也没有多想,将她提到了身边来帮衬,同时也许诺她过阵子便会找个机会向皇后请示为她升官。

陆兮兮笑眯眯地道了声谢,唐拂衣却只觉得那笑容谄媚地有些令人……

反胃。

唐拂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怪的想法,但不论如何,有了陆兮兮的帮衬,尚宫局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也能处理的井井有条。

几日下来未有什么错漏,唐拂衣便也没有再往深处想。

夜已深了,尚宫局中的灯火一处处灭了,只有尚宫所中烛火依旧未熄。

四下无声,唐拂衣坐在主座,面前摊着的一本折册许久未翻一页。

今日在黑狱中所知的信息太多,回来后又被这多如牛毛的繁杂实务横插一脚,唐拂衣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地,需要一点一点慢慢厘清。

她撑着脑袋,目光粘着那纸张,思绪却早已飘远。

所以,郭慈确实是因为自己身上的气味才将自己错认成了先四皇子萧礼的小儿子。

所以,冷嘉明喜用的香,亦是先四皇子萧礼爱用的香。

若这香确实独特,那什么关系的两个人身上才会有一模一样的气息?

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去世之后,还在时时刻刻用着对方惯用的熏香?

父子?

唐拂衣蹙眉,中指无意识的轻轻敲击着桌面。

冷嘉明今年应当是在二十六七上下,先四皇子的年纪唐拂衣不得而知,但若根据萧祁的年龄推断,萧礼若是还活着,应当是五十岁上下。

哪怕是再年长些,要想冷嘉明当他的小儿子,恐怕也是有些难度。

那若并非父子,还能是什么呢?

唐拂衣一时半会儿没了头绪,但不论如何,这至少能证明冷嘉明与萧礼关系不菲。

若冷嘉明不是“小公子”,那真正的小公子是否还存活在世?

若他真的在世,冷嘉明又是否知道?

若冷嘉明知道,那他对如今的三皇子萧景弈又是否是真心?

众人皆见冷侍郎总是与三殿下出入同行,但若是一个人在另一个人死后,还始终追随模仿着另一个人的生活习惯,那他真的会……

……

唐拂衣敲击桌面的中指忽然顿住。

追随。

模仿。

她如梦初醒——除了父子,还有一层关系能对此事做出合理的解释!

唐拂衣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一转头却正对上一张大脸,将她吓了一大跳。

陆兮兮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蹲在自己身边,整个人几乎都要凑到自己身上。

她似乎也被唐拂衣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面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很快又挤出一丝带着惯常的谄媚地笑。

“大人,我看您许久没有翻页大约是累了,不如下官为您将这册子收起来吧。”

“你怎么还在?”唐拂衣皱眉,她一面奇怪此人为何靠近自己悄无声息,一面也为自己竟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靠近而惊讶。

“这……”陆兮兮眨了眨眼,“原本是帮着大人一同处理公务,大人不发话,下官自然也不能自行离开啊。”

“哦……是。”唐拂衣看了眼窗外,似是到此时才注意到时间。

“辛苦你了,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她说着,又补了一句,“今日多加的工时我会嘱咐他们记上的。”

“是,那就多谢……”

陆兮兮一面笑着,伸手去拿唐拂衣桌面上的那本折册,右手辅一碰到那纸页,却听其后半段音调突升,袖中掠过一刀冷光,绸制地窄袖倏然带起一阵阴风,屋内的烛火一下灭了大半。

唐拂衣目光一凛,向后微一仰头,短小尖锐地锋刃堪堪擦过她地脖颈,划出一道极细地伤痕,沁出血珠。

陆兮兮一击未中,回身又是一刀扎向唐拂衣的左眼。

唐拂衣淡定不做躲闪,蝴蝶刀自右手袖中滑落,赶在那刀锋刺中之前将其挡下。而后手腕一转,那小刀如一只蝴蝶般与指间翻飞而过,银色地翅膀带着凌厉而不容置疑地力道,顺势引着敌人的刀锋扎进了身前的案桌上,直接将那折册都捅了个对穿。

原以为对方两刀未中必然慌乱,唐拂衣正想开口质问,却未料到陆兮兮面色更厉,也不再管那扎在案桌上地刀,直接飞扑上来,呲牙咧嘴的模样令唐拂衣心神一震,怔愣地瞬间就被她一把薅住了头发。

“妖精!今日姑奶奶我就要收了你!”

她说着,竟是张开嘴,二话不说就要去咬唐拂衣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