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旧友 按理说,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会……
唐拂衣被她扯着头发痛得呲牙咧嘴,丢了刀,一手抓住陆兮兮的后颈,一手捂着她的嘴抵住了对方的脑袋。
“陆老三,你疯了!”
她低吼一声,陆兮兮闻声手下动作一顿,纤眉拧起,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以前的名字?”
“疯子,放手!”唐拂衣见她冷静下来,伸手去抓她薅着自己头发那只手的手腕。
“?”陆兮兮听着这个称呼竟不生气,她忽然又猛地凑近了些,一双狐狸眼眯起盯着唐拂衣看了一会儿,又忽然瞪大。
“唐老二?”她一松手,面上浮出一丝讶异,“你是唐老二?”
唐拂衣的头发被她抓的乱糟糟地,有些心烦意乱,一时不想睬她,但总归是旧友重逢,心里还是有难掩的欣喜。
“是我,我是唐苡。”她不太习惯别人靠自己这么近,一面偏过头,一面伸手去将陆兮兮稍稍推远了些。
“嗨哟,你看这,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这不是!咱这这么久不见我不认得也……”陆兮兮直起身,打着哈哈感叹到一半,转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忽然变脸,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
唐拂衣刚想回答,又被对方急急打断。
“你是安乐公主的侍女?”
“……”
“王老不是你师父么你为什么要砍他的脑袋?”
“……”
“不是你砍得?”
“我找错人了?”
“你……”
“闭嘴听我说!”唐拂衣一把摁住她的肩膀,声音捎带了些严厉。
陆兮兮闭了嘴。
唐拂衣定了定心神,陆兮兮是她幼时在扰月山庄读书时的朋友,准确来说,是一同“作恶”的同伙。在扰月序时她二人同归于王甫门下,某种意义上,王甫亦是她的老师。
她是孤儿,又比自己大上两岁,自幼便是这般大大咧咧无拘无束又有些无厘头的性子。山中无聊,陆兮兮呆到十六岁,便再待不住,离了山庄说是要去“仗剑闯天涯”。
自那时起,唐拂衣便再没有见过她。
最开始的时候,唐拂衣还会时常怀念两人一同捣乱的日子,而后她自己的人生突遭逢变故,一团乱麻,也就将这些年少的时光都抛之脑后。
如今时隔五年再见,没想到时移势易,倒是物非人是,除了名字,陆兮兮的性子半点没变。
唐拂衣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简单与她又讲了一遍,而有关端义那一场大战,她如今再提起的时候,已经能维持最起码地平静。
“卑鄙,竟然放冷箭!我找机会杀了她!”陆兮兮咬牙切齿,转身拔出桌上的小刀,正要起身,忽然又转回脑袋来,瞪着唐拂衣问她:“等等,你说谁射的箭?”
“安乐公主苏道安。”唐拂衣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未有什么惊讶,只是淡定的挥手将她推到推到一边,又开始整理起桌上被弄乱的纸张。
“你是说千灯宫那位,娇气烦人,要求特别多,特别难伺候,整天就知道哭的废物公主?”陆兮兮盘腿坐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你平时也在背后这么议论公主?”唐拂衣蹙眉,听着陆兮兮的说辞,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快。
“那肯定不敢,也就在你面前口无遮拦了。”陆兮兮道,“我还指着这上头给我发俸禄呢,好不容易谋得闲差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她屈起右手撑在腿上,歪着身子把玩那把小刀。
“收起来。”唐拂衣看她这幅吊儿郎当的模样忍不住出声提醒,“被人看到了本官可不会护着你。”
“嘁,还本官,你恶不恶心。”陆兮兮面上露出一个嫌恶地表情,“呕!”
尽管嘴上如此说,她还是乖乖将小刀收了起来,正色问她:“什么情况啊?”
“此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解释不了。”唐拂衣道。
“哦。”陆兮兮撇了撇嘴,似乎是十分顺畅地就接受了唐拂衣的这个说法,“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我……”
“这小公主可不好杀啊,我观察过了,她身边那个惊蛰挺厉害的,不好对付。”
“你……”
“你这屁卫兵都没有的尚宫所我都蹲了几天才蹲到机会,千灯宫就更不用说了,根本进不……”
“你以前想过刺杀她?”唐拂衣明白不能让陆兮兮继续说下去,连忙抢在她前头快速开口。
“想过啊,她之前一天到晚送灯来说要我们修,我都不知道那些个灯有什么宝贝的,关键是她那个破灯个个都稀奇古怪的谁会修啊,修不好她就要伤心,她一伤心,整个尚器局就要被罚工钱。”
“实不相瞒我想做掉她很久了,就是一直找不到机会,不过后来不知道为何她也不让我们再修她的灯了,可能是知道修不好吧……”
“她的那些灯……很难修吗?”唐拂衣听着陆兮兮滔滔不绝的描述似乎也是陷入到了某种思索中,忽然有些出神地喃喃道,“修不好的话,她会……很难过吗?”
“什么?”陆兮兮愣了愣,“难啊!别说尚器局了,整个北萧的能工巧匠加起来都未必能修的完美。而且不仅难,还都是稀罕物,修得时候还得仔细着别的地方不能碰坏了。欸……我想起来了,她之所以后来不送来我们这儿修了,似乎就是因为之前有个宫女把另一个零件给碰掉了,小公主发了好大脾气呢。”
“欸,对了,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捣鼓机关什么的,那些个破玩意儿说不定你能修呢。”
“……”
唐拂衣微垂下头,一时没有接话。
她想起小公主那摆满了两个架子的宫灯,以及得知自己会修灯那一日望向自己的,亮晶晶的眼神。
“欸,你怎么了?”陆兮兮看她这副样子,有些担忧地关心了一句,“提起这些事儿你又难过了么?难过就别想了,向前看吧。”她安慰道。
“没什么。”唐拂衣摇了摇头,“我没有想杀她。”
“不想杀她,那你回来干嘛?”陆兮兮问,“你想弑君?”
唐拂衣递给她一个眼神,无需言语,陆兮兮自然能懂她的意思。
只见那女官原本百无聊赖地眼睛一下子亮了亮,迫不及待地又问:“这么刺激,有计划没?带我一个呗!”
“陆老三,你在这宫里呆了也挺久了,真是半点没长进啊。”唐拂衣看着她一副为唯恐天下不乱地样子忍不住感叹。
“人生无聊,总要找点乐子嘛”陆兮兮露出一个坏笑,“再说了,这可是弑君啊,到时候出去了在江湖上我可能吹一辈子。”
这位陆老三当年在山庄习武时就以轻功出名,尽管这点功夫当时都只是方便她干了坏事逃跑,但其天赋之高,还是令几位老者都赞不绝口。
唐拂衣丝毫不怀疑她的这位旧友能靠着这一手绝世轻功在事发后直接逃离北萧,恐怕她今日原本也是准备杀了自己之后便一走了之。
在皇宫内公然杀人,没点真本事和熊心豹子胆还真做不出这些事儿。
“随你。”唐拂衣将桌上所有东西整理好,看着她正色道:“只是今日之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自然不会。”陆兮兮挑眉,“我自首干什么?”
唐拂衣点点头,又问她:“陆老三,弑君这事儿,你想清楚了,真要我带你一个?”
“自然,我又不像你,小时候就婆婆妈妈地。”陆兮兮道。
“好。”唐拂衣道,“那既然如此,这两日,得劳烦你多帮我照看着些尚宫局的事。”
“你要做什么?”陆兮兮问。
“我要去查一些事,放心陆老三,钱不会亏了你。”
“戚,你当我跟你一样?”陆兮兮撇嘴,“不过,你还是要记得……小心些。”
这一次,唐拂衣未有反驳,只是笃定而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下一处要去地地方并不难决定,但以自己的身份,不大好明目张胆地去打探黑狱地排班,明里暗里观察了两日,终于等到了冷嘉良值班地日子。
“哎哟今儿这什么风把……”
“冷大人,本官今日来,主要是想找个机会请冷大人一同用个膳,以谢大人当年在黑狱中的照顾。”唐拂衣打断他无意义的殷勤,开门见山。
冷嘉良抬头看了眼天空上高悬着的明月,目光下移,又落到面前这一身黑衣面带微笑的女人身上,唇角抽了抽。
“这……大晚上的,不大好吧。”他挤出一个略有些尴尬地笑,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不会讲对方口中的“照顾”二字当真。
“嘉良兄,不如先请我进去参观参观。”
唐拂衣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物扔向冷嘉良,冷嘉良下意识伸手一接,摊开,竟是一颗金珠。
小小典狱怎么敢与尚宫大人称兄道弟,可这事儿又确确实实是他自己先搞起来的,一时也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亦不知要如何接。
片刻后,冷嘉良似乎是认了命,硬着头皮一脸假笑将唐拂衣请进了门。
门内左手边的值班室里传来打呼的声音,冷嘉良示意唐拂衣稍候片刻,自己推门进去交代了几句,才领着她继续往里走。
“黑狱夜间值班每日都是两人,会轮流休息,我刚进去打了声招呼,不会暴露大人的行踪。”冷嘉良跟在唐拂衣的身后低声解释了一句,“只是不知唐大人是要参观什么?”
黑狱中静的可怕,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滴水声,衬得照在墙壁上的火光越发狰狞。
唐拂衣没有说话,黑色的石阶一路向下,最后又回到了自己从前所住的那一间牢房——这里已是黑狱的底部。
“冷大人。”她唤了一声,“你来此多久了?”
“得有四五年了吧,记不得了。”冷嘉良道,“家里头给安排的。”
“四五年……”
唐拂衣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应当是在宫变事发之前。
她又从袖中掏出一颗金珠来,递到冷嘉良的面前,问他:“这黑狱里可有关了三年的囚犯?”
冷嘉良看了看那金珠,不去拿,只是神色复杂的盯着唐拂衣。
“除了我。”唐拂衣道,“比我时日更长的,可有?”
“那可没有了。”冷嘉良摇头道,“你……呃,您,您当年出狱后,黑狱上下也都又检查过一遍,即使是有漏网之鱼,也都在那时被清理掉了。”
“而且黑狱关押的人犯大多都不会很久,要么直接被处罚,要么移交刑部或大昭寺,这事儿您也是知道的。”
唐拂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见冷嘉良不动,又将手往前递了递。
“这……一颗就够了,两颗……”冷嘉良面露难色,“小人怕是受不起啊……”
“拿着。”唐拂衣声音带寒。
冷嘉良不敢再推脱,只得伸手接过:“那……那这钱小人就收下了,只是这饭小人可就不吃了啊,还请大人莫要为难我这种小人物了。”
唐拂衣没答,她盯着身前那块石壁,闭上眼沉吟了片刻,转身又往回走。
冷嘉良猜不透她的动作,但看这阵仗觉得不宜开口,便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
所幸近日黑狱人少,也无刑讯,他们二人这么不声不响地走着,也并未惊动什么。
拾级而上到了岔路,两边又都是向下的岔路,右手边那条是通往刑房,唐拂衣转身,走了左边那条。
又是一路向下,两面的牢房空空如也,她慢慢走着,走得深了,忽然伸手摸向那铁栏,竟是已经积了一层厚灰。
“这一路的牢房更靠近出口些,人不多的时候,都是紧着中间那一路的先用的。”冷嘉良忙解释道。
唐拂衣没有理他,她似乎是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索之中,向下走的脚步越来越快,很快便又见了底。
修长的手指抵上石壁,冷嘉良看着唐拂衣一点一点细细抚摸过那石头的纹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她唤了自己一声:“嘉良兄。”
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冷嘉良“诶”了一下,心生不祥。
“这典狱的差事当得无聊么?”唐拂衣问。
“有点……呃,不……”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冷嘉良还未来得及回答,又被唐拂衣打断。
“什么问题?”他好奇道。
“黑狱这种地方,要关押的都是皇上需要亲审的人犯,按理说,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会每晚只派二人把手,还交给你这种半吊子的公子哥来混日子呢?”
“这……”冷嘉良愣了愣,反驳道:“唐大人,你这话说的就不好听了,下官虽没什么升官发财地远大追求,但这么多年看守黑狱也未出什么大的岔子,皇上这么多年都将这典狱一职交托给我,自然也是因为觉得我稳重靠谱啊。”
“是么?”
唐拂衣笑了笑,手下用力一摁,也不知是触发了什么机关,面前那石壁竟是顺着绕着中轴缓缓向内转动,很快,一条向下的密道便呈现在两人眼前。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哪怕是在这安静的黑狱里,也丝毫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第82章 江清流 “太傅令?”他转头不可思议的……
“真是精巧的机关。”唐拂衣冷哼一声。
郭慈说江清流极有可能被关在黑狱中,这确实与黑狱中的人犯都需要皇帝亲审这一条规矩相吻合。
但唐拂衣在黑狱中呆了两年,当初魏影的疏漏仅仅是一点火星,狱卒们常年的玩忽职守才是促成这此事的导火索。
萧祁直到现在还留着这群饭桶,要么,就是这地方确实不关什么重要的大人物,要么,就是呈现在众人面前的这座所谓的“黑狱”,不过是一个用来瞒天过海的噱头。
唐拂衣不会忘记自己被蒙上头带出监牢的那一日,她浑身无力,被人架着双手,赤裸的双足在潮湿地石质地面上摩擦,她的脚背上到现在还留着各种被尖石剐蹭留下地疤。
她如今终于想到自己在查庄生晓梦一案时再回到黑狱的那种异样源自何处——是这通道的深度。
她被人先向上再向下的拖行,然而向下的时间却明显比向上的更长。
彼时她处境艰难,神志不清,一直以为自己所在的房间或许是应该是某一间专供皇帝使用的刑房,可如今再想,却处处透着蹊跷。
若真如冷嘉良说言,自己所在的牢房已经是黑狱的最深处,若她确确实实并未被带出过黑狱,那这个地方,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个秘密不会藏在自己牢房的这一路,因为她被带走时,冷嘉良就站在牢门边。
亦不会是在刑房,因为那里人来人往,殴打与审讯只是用来欺骗外界的伪装。
唐拂衣转头挑眉望向冷嘉良:“那么……稳重靠谱地冷大人,这么多年可还知道你这黑狱里头藏着这么一处秘密?”
冷嘉良目光呆滞地盯着那石门看了一会儿,又转头望向唐拂衣。
“那个……唐大人。”他用力咽了口口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您先前说要请小人吃饭,这话如今可还算数?”
“只要嘉良兄愿意,自然算数。”唐拂衣抿嘴亦回以一个微笑,转身走进密道。
石门另一侧地机关倒是设置的十分显眼,就在门边的墙壁上。冷嘉良从黑狱的墙壁上拿下两根火把,跟在唐拂衣地身后进了门,又十分自觉帮她摁了机关,关上了石门。
沉重的石门将所有声响都隔绝在了外头,黑暗的通道里没有一丝声响。唐拂衣转过头,看向冷嘉良的目光带了些审视。
冷嘉良迎着她的目光上前两步,将其中一支火把递给了唐拂衣。
“你不问问我要做什么?”唐拂衣的目光落到冷嘉良抓着火把的那只手上,没有立刻去接。
“我不爱管闲事。”冷嘉良耸了耸肩,“更何况……”
他抬起头四下望了望:“现在再问这些也没有意义了,我还有退路么?”
唐拂衣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从他手中接过火把,心道这冷家的两位公子哥竟是都不似看上去那般简单。
她转过身顺着通道继续向下,此处的结构依旧是与黑狱相似,大约是当年修建黑狱时一起修的,只是这这通道的两侧并没有设置狱室,因此比先前到时要宽敞上许多。
两边的墙壁以及地面都铺了木板,做了简单地装饰,接着火把微弱的光可以看清墙壁上每隔一段就有设置的壁灯,如今没有被点亮,大抵可以说明现下这秘道中并没有人在。
经过一段向下的阶梯到达最深处,紧接着便是一段平路,两边交错分布着几扇移门,唐拂衣瞥了一眼,当初自己被带进的大约就是这几间屋子中的一间。
平路的尽头又是一段弯折向上的台阶,两人拾级而上,未有多久,便到了一处平台,平台的另一面,是一扇用一把大锁所住的木门。
唐拂衣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过速,她伸手去拉了拉那锁,确实是被锁得十分牢固,拉不动半点。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过头,冷嘉良冲她使了个眼神,示意她退开一些。
唐拂衣心有疑惑,但她自己如今也束手无策,便也没有反对什么,只是从他手中接过火把,让出位置,又弯下腰帮对方照亮了那方寸之地。
冷嘉良双手托着那锁观察了片刻,而后变戏法似的从自己的袖子里摸出一条弯了三折的钢丝,掰开,在顶头上弯了个圈又绑紧,伸入锁孔中,捣鼓了一会儿,似乎真的勾到了什么东西,又用力一拉。
只听“咔哒”一声,那锁应声而开。
唐拂衣的心亦随着那锁的声音重重一跳,又忍不住惊叹冷嘉良作为一个世家大族的公子哥竟然连撬锁这种偷鸡摸狗之事也不在话下。
冷嘉良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锁打开,放到了地上。
四周静的可怕。
他们二人皆不知道这扇门的背后是什么,因此格外当心,哪怕是满心疑虑,亦不敢发一语。只有交错地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混合在一起,显得本就严肃的氛围越发紧张。
冷嘉良缓缓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又从唐拂衣手中将自己的那根火把接过来,目光则是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眼神的含义并不难解,唐拂衣屏住呼吸,上前抓住门把手,没什么犹豫,缓缓将其拉开。
门后是一条环形的走廊,走廊一侧贴壁,另一侧挨着大堂,大堂中央是一片水池,水池上方镂空,如今正是深夜,大约是因为池底有特殊材质,皎洁地月光洒落在水面上,泛起莹莹绿光,照亮了一整个空间。
与那光线一同弥漫开来的,还有一股淡淡地腥臭。
唐拂衣本能地讨厌这种味道,她抬手捂住口鼻,向前走了两步,仰头,才发现这里的走廊共分了三层,除了第一层外,另外两层靠着墙壁的一侧都是一个又一个地房间。
“怎么了?”冷嘉良见唐拂衣站着不动许久,忍不住上前两步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不走了?”
“恐怕是走不了了。”唐拂衣没有动。
冷嘉良心里头咯噔了一下,顺着唐拂衣的目光望过去,便见到那二层与三层的走廊上,不知何时竟已经零星地站了许多人,光线昏暗不辩容貌,腰间的长剑反射出光线却格外明显。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一时不敢说话,下意识往唐拂衣的身后躲了躲。
“晚辈误入此地,并无恶意,不知各位前辈可愿为晚辈引路?”
唐拂衣忽然开口,她声音不大,却把身后的冷嘉良吓了一跳。
“你疯啦?你还敢和他们问路?”
唐拂衣无视了在自己身后呲牙咧嘴的少年,再次开口。
“晚辈唐拂衣,请前辈引路。”
冷嘉良再次瞪大了双眼。
“你怎么把名字也告诉他们了,你……”
“刷”地一声轻响,一只飞镖划破虚空,钉在走廊尽头的某处。
唐拂衣立刻抱拳躬身行礼:“拂衣谢过各位前辈。”
言罢,她未再有犹豫,沿着走廊疾步往那飞镖所指的方向奔去。
冷嘉良不敢松懈,连忙跟上。
那飞镖所扎的位置是一座升降梯,唐拂衣二话不说跨进梯箱,冷嘉良紧随其后,机关按下,梯内的齿轮似乎已是年久失修,转动碰撞发出“嘎吱嘎吱”地闷响,在这森冷地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而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短暂的黑暗过后,唐拂衣发现自己竟是位于一处石洞,稍走两步,眼前是竟是一片山林。
“山林”。
她借着月光四下望了望,破碎的花盆散落在地上,不知名的细长草叶混着褪色的花瓣被踏进泥地,树木与花草长势野蛮,却也能明显看出曾经被精心打理。
此处应当还在宫内。
“啧。”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唐拂衣转身,见到冷嘉良蹲在地上,单手从土中捻起一片干瘪地花瓣。
“这是什么花?”她开口问。
“兰花。”冷嘉良将手里的东西丢到地上。
北萧宫中只有一处会有兰花。
“这里是兰台?”唐拂衣愣住。
冷嘉良依旧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唐拂衣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我之前听说,萧氏先祖认识一个老蛊师,利用巫蛊之术养了一群杀手,代代相传,专门为萧氏做一些见不得人的脏事。”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下摆,“但我从没见过,也觉得这事儿玄乎的很,一直以为是用来吓唬人的,如今看来恐怕是真的了。”
唐拂衣想到方才在那片地下空间内泛着诡异绿光的水池,令人作呕的腥臭,以及站在廊边的那些沉默着的人。
“可是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在为萧祁效命的样子。”她蹙眉道。
“这就不是我能听说的了。”冷嘉良道,“不过事涉苗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儿就对了,那块都是些阴毒狠辣的法子,那帮人若真是被蛊虫所操控,恐怕也不好受。”
“没想到这兰台表面上高雅清丽,实际上却藏污纳垢,这宫中之事还真是有趣的很。”
他说着,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句:“你方才胆子也真是大,直接要人家指路就算了,还自报家门,你真不怕他们转头给你卖了?”
“道上的规矩,有求于人,总要报上名号。”唐拂衣道,“再说我人都被看到了,要杀早就杀了,要出卖也不差这么一个名字。”
她说着,转身拨开挡路的枝叶,继续往前走。
方才她心中亦是紧张和恐惧,看那些人并没有动手的意思,便想着干脆赌上一把。
彼时她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若冷嘉良口中的“传闻”非虚,那方才那些“杀手”的行为便与之完全相悖,唯一的解释就是,萧祁因为某些原因失去了对这群人的指挥权。
这其中关窍唐拂衣一时间也难以厘清,也无暇去想,今夜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踏着月光,唐拂衣越走越快,越往深处去,那种预感就越强烈——她要寻的人应当就在此处!
可又不知为何,这无边际的寂静亦令她心生不安。
前方是一片假山,假山口向下是山石堆砌成的阶梯,通道极窄又陡,仅供一人通行,唐拂衣扶着两边的石头小心翼翼的向下走,绕过一个急弯,她终于见到了这兰台中隐藏的秘密。
那是一个算不上大也谈不上小的空间,清冷的月光从岩石的缝隙间照进来,落在丛生地杂草上。
一具人形白骨静静地躺在草间,背靠着岩壁。
锈迹与血迹交错斑驳的铁索悬在假山顶上,另一头则是套在那具骨头的脖子上。
唐拂衣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滞,她站在原地呆呆看着那尸体,许久都没有动作,亦或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当做些什么。
冷嘉良从她身后挤上前去,蹲下身捡起白骨边上破碎地衣料上的一块玉牌。
“太傅令?”他转头不可思议的望向唐拂衣,“他是江清流?”
第83章 抛弃 还有一条线索,或许能派得上用……
唐拂衣嗫喏半响,不知该如何答话,望着那白骨的眼神却似乎是比冷嘉良这个局外人更加迷茫。
江清流死了。
线索断了。
江清流怎么会死了呢?
她深吸了口气,脑中一片空白。
郭慈说,江清流为了保住遗诏,先行将遗诏送走,又故意将自己知道遗诏下落之事透露给萧祁,只要萧祁未寻到遗诏一日,他便会留着江清流的性命。
可是江清流死了,他的尸体已然化作一堆森冷的白骨,这说明此人至少已经死了有半年有余。
按照江清流的计划,他绝不可能自我了断,那难道是因为萧祁早已寻得了遗诏,江清流没了用途,才会被抛弃在此?
可若是如此他又是如何寻得遗诏,又为何还要安排左嫣然远嫁启凉,引得众人非议,也最终将长公主逼上了绝路?
但若萧祁未能寻得遗诏,为何他会任凭江清流死在此处?
唐拂衣觉得自己的头脑一片混乱,太多问题盘旋交织,令她头昏脑胀,根本整理不清。
“江清流不是应该早就死了么?”冷嘉良捡起泥土中的一片布料喃喃道,纵使是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不爱管闲事,但事情发生到此种地步,他也实在是难以维持冷静。
“什么意思?”唐拂衣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什么什么意思?”冷嘉良不明所以。
“你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唐拂衣蹲下身,盯着冷嘉良,声音急促而焦躁,她就像是一个点着了的炮仗,内里攒满了火星,却怎么也找不见地方爆发。
“什么叫,他早就该死了?”
冷嘉良看着她这副样子更是一头雾水,而事到如今,他也懒得再与唐拂衣装什么门面。
“当年萧祁逼宫时先四殿下人在西北,江清流作为先四殿下的老师始终不愿向萧祁俯首称臣,甚至在殿前大骂其不孝不忠,后来嘛……江氏就被抄了家,所以按理来说,江清流早在那时就该死了……”
“你能看得出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么?”唐拂衣打断道,说着,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补了一句,“对,你当了这么久的狱卒,验尸之类地事情,多少也懂一些,对吧?”
“呃……”冷嘉良微微一愣,“我是个半吊子,只能判断个大概,不保真的啊。”
“多久?”唐拂衣问。
“大概……”冷嘉良将手中的布料放下,又伸手摸了摸那白骨,“半,半年吧……或者一年,呃……大半年吧。”
“大半年……”
唐拂衣吸了口气,如今已是九月末,大半年的话,那便是……
“今年冬天?年后?”她忍不住开口,“也就是在我出狱之后不久?”
“大概吧,这只是我的推测,并不一定准确。”冷嘉良说着,伸手搭上唐拂衣的肩膀。
直到此刻,唐拂衣才注意到自己大约是因为焦虑急躁竟是不知从何时起正轻微地颤抖着。她转头望向冷嘉良,却见他此刻并不再是往日里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样,反而是冷静沉稳,坐怀不乱。
而自己一颗乱撞的心,也在那样的目光中快速稳定下来。
“今日我随你看到了这些东西,这闲事哪怕是我不想管也是必须要管了。”冷嘉良看着唐拂衣地眼睛一字一句道,“但现在不是说话地时候,我们已经离开太久了,必须要快些回去。”
“明日我恰好休沐,醉花阴天字一号,下朝后,我会在那处等你。有什么话,我们到时候再说。”
“好。”唐拂衣点头。
短短几句话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让她一下子冷静了许多。
她知道自己如今有太多问题急需解决,但不论如何,都不能是在此时,此地。
最后又看了一眼那具尸体,唐拂衣略微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快速离开。
两人一同原路返回,大约是因为料想到了他们定还会回来,这一次地宫中并没有杀手拦路,两人没用多久便回到了黑狱之中。
冷嘉良进了休息室找另一位狱卒,唐拂衣则是趁着这功夫偷溜出了黑狱,避开巡逻的侍卫,翻墙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远离了那般紧张的情景,思绪也渐趋平稳。唐拂衣终于可以再次静下心来,慢慢思考先前的所见所闻。
若是姑且以冷嘉良的判断为实,江清流的死期是在今年冬日,以及出狱后不久,那至少可以说明一点——郭慈所言非虚。
萧祁折磨了他整整两年而后将他杀死——
杀死?
唐拂衣顿了顿。
她努力回想方才之所见——那具尸骨被锁链锁住,困在假山之中,这样一个空间,内部的岩壁应当是经受不到什么大风大雨的冲刷。
当初她与葛柒柒一同去黑狱调查安乐公主中毒一案的时候,黑狱的墙壁上哪怕是已经被冲刷过两次,依旧有血迹残留。
可那假山的岩壁上面除了泥土、灰尘与碎叶歪却异常干净,丝毫没有类似血水喷洒的痕迹。
歪头靠坐的姿态,残破却平整地布料,完好又干净地石壁。
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尸骨主人离世时的平静,而这种平静到如今,都尽数化作了诡异与蹊跷。
他不是被杀死,亦不是被下毒或是殴打,他是被抛弃在此。
或是饿死,或是渴死,亦或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冻死在了这寒冬的覆雪之下。
萧祁从前不杀死江清流,是因为他想从他口中挖出遗诏的下落。
那么萧祁任由江清流死去,或许是因为此人已经失去了价值。
要么,是他烦了倦了,懒得再与江清流周旋;要么,是他找到了其他知道遗诏下落的人,并且那人将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
唐拂衣更愿意相信后者——那个他当年牺牲自己送出宫去的内侍在逃亡了两年后终于还是被抓住,然后,或许是出于一些不得已的苦衷,又或许是被诱人的奖赏所吸引,他出卖了盟友,背叛了誓约。
两年的忍辱负重,终究是化为乌有。
只是不知江清流当初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否已经做好有此一日的准备。
一夜浅眠。
第二日天还未亮唐拂衣便收拾好自己准备要去上早朝,走在宫道上,恰好碰见司医署的两个小医官抬着一具尸体正准备运出宫去。
她摆手示意二人不必行礼,又侧身为他们让了路。
这种运送尸体的活原本应当是趁着无人的时候悄摸的做,这两人大约是错了时辰,又未料到唐拂衣会起的这么早,脚步略有些慌张。
担架被颠了两下,露出一只满是疮疤的手。
只一眼,唐拂衣便能猜的到那担架上躺着的尸体是谁。
她目送着那两个小医官步履匆匆消失在拐角,才转身继续向前。
郭慈死了,江清流也死了,但这条路却却还远没有走到尽头。
还有一条线索,或许能派得上用场-
醉花阴。
萧都城中有名的酒楼,虽说名气与无事楼相比还是差了一节,但也能算得上是富贵之所。
正午时分,天字一号雅间中,少年公子面对一桌子好酒好菜,却面露难色。
“前朝不起眼的高官……”冷嘉良撇着嘴喃喃自语,“唐大人,你这个所谓的不起眼是指什么,所谓高官,又是什么意思呢?”
“能上朝议政,与江清流齐名的。”唐拂衣道,“可有?”
“吼哟。”冷嘉良闻言忍不住感叹了一声,“江清流当年也是位列三公,唐大人要找前朝与他齐名的人无非也就是两位。班相班旭,他是当今皇后的父亲,可惜死的早,他过世后太尉之位便空悬至今。”
“欸,我跟你说啊,这事儿可不简单。”冷嘉良忽然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的模样,“我听说,班旭当年是被人逼着自尽的,你说他堂堂太尉,白虎营统领,那可是实打实的兵权啊,你别看现在的白虎营蔫了吧唧的,当年可是能与银鞍骑齐名的强军,就这样还能被逼得自尽,你说玄乎不玄乎?”
“还有啊,他死了之后,他那个大儿子班鹤也辞官跑了,你说他要是不死那么早,如今可不就是皇帝的老丈人了,那可不得风光死了,这事儿当年他活着的时候哪敢想啊……”
“另一位呢?”唐拂衣不客气的打断了冷嘉良的喋喋不休。
“另一位就是如今的陈太师,陈相陈自松啊。”冷嘉良立刻接了话,“当朝太后的父亲,欸,你如今还得要上早朝,应当日日都能见到他呀。”
陈自松明显是萧祁一党,江清流手中的那封遗诏,绝无可能交到他的手中。
唐拂衣抿了抿嘴,若非齐名,那……
“那可有与他交好的官员?”她开口问道。
“江清流是先四皇子的老师,与先四皇子身边的人大抵都应当是有些交情的。”
“其他人呢?”
“呃……”冷嘉良面露难色,“唐大人,这种大人物,我一个小小狱卒哪能知道他的私交知道的这么清楚啊,您这可真是难为我了。”
“那你再仔细想想。”唐拂衣仍不死心,
“与先四皇子没什么关系的,当年没有明显的偏向和站队,若并非齐名,那也许是他的某位同僚……”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若这位江相曾经是四皇子的老师,那当年在弘文馆教书的先生中,是否有与他交好的?或是大半年前方才身死的,可有?”
“呃……”冷嘉良双眉紧皱,抬起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抓着头发一副苦脑的模样。
良久,他才在唐拂衣那灼灼地目光中缓缓抬头,回望过去。
四目相对,唐拂衣心中一跳。
“要说交好我是不知道,但你若要说尚书房的先生中大半年前才身死的……”他语气迟疑,声音越发疑惑不定,“我还真……知道一个。”
“这人你应该也挺熟悉的。”
“谁?”
唐拂衣开口,却看到冷嘉良盯着自己的眼神越发怪异而复杂。
他似乎是又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才缓缓开口,吐出了那个出乎意料的名字。
“甘维。”
第84章 甘维 甘维入狱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甘维,字子修。
曾任弘文馆学士,主要负责皇子与其伴读日常地授课与其功课的检查与批注。
江清流作为先帝委派给四皇子的私人老师,甘维需要定期向他汇报四皇子的学习进度与状态。
要说江清流是甘维的上级,倒也不假,但若凭此要说两人私下交好,多少也有些夸大——没有人会相信一名小小学士竟也能与堂堂太尉有什么过命的交情。
更何况彼时的甘维并不惹眼,哪怕是在同为学士的同僚中,他也是行事低调谨慎的那一类。
后来北萧宫变,弘文馆中有一部分官员与江清流等人一同殊死抵抗,而这次反抗最后以四皇子之死而告终。
反抗者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剩下的人里,有的因受到惊吓而辞官回乡,有的则有赖于先前地沉默或是顺从而的得以保全,甘维自然是后者中的一位。
萧祁上位后,改年号为宣明,甘维升任为弘文馆大学士,安乐公主入宫后,又被委派为其老师,定期入千灯宫为其授课。
但宫中传闻,安乐公主生性活泼,不爱读书,总是耍性子赖床不起,太后与皇帝也惯是骄纵,因此甘维这所谓地公主师父一职,也不过是一个闲差。
再后来,便是他因卖官入狱,畏罪自裁——这自然只是对外的说辞。
那二百银珠卖的是假的庄生晓梦,而甘维真正的死因,是那块有毒的酥饼,和自己。
唐拂衣一手托着脑袋,中指和无名指并在一起,轻敲桌面。
假药一事,似乎也只是苏道安在庄生晓梦一案结案后依据线索做出的合理推断。
彼时自己并无怀疑,可若是甘维入狱的时间与江清流死亡的时间差不多……
同僚。
低调。
所有的巧合凑在一起,她不得不重新思量此事——
甘维入狱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这二百银珠卖的又是否真的只是假药这么简单?
此事当年草草了结,到底是因为真相确实简单到无甚可查,还是萧祁本人出于掩盖抑或是隐藏某些秘密而进行的授意?
以及……
甘维当时在狱中所表现出的那些异常地言行,先前一直被自己简单的归咎于精神失常,如今却也要拿出来,再仔细斟酌。
“冷嘉良。”唐拂衣撑着脑袋看着窗外空中的流云有些出神地喊了一声。
“诶,在呢。”
冷嘉良正夹了一块红烧肉,听到唐拂衣喊他,一面答一面将筷子往嘴巴里塞。
“你先前说,甘维入狱之后,经受过三次刑责,两次都是你手下的同一名狱卒地例行责打,还有一次是皇上身边的那位近卫?”
“是啊。”冷嘉良嚼着肉有些口齿不清,“就是那个叫魏影的。”
“是提审么?”唐拂衣问。
“这我可不知道。”冷嘉良答,“反正是在刑房,应该是吧。”
“皇上会亲临黑狱的刑房么?”唐拂衣又问。
“不会吧,那种脏了吧唧的地方。”冷嘉良微微抬头想了想,“我印象里似乎是没有过,被关来这地方的人本来也都呆不长,魏大人来得其实也不多……嘶,这么说来,他亲自提审甘维其实也挺奇怪的,毕竟也就是卖个官罢了,证据确凿他自己也供认不讳,这还有什么好审的,打几顿判了不就行了?”
“……”唐拂衣再度陷入沉默。
冷嘉良的话糙,理却不糙。
若仅仅是买官,何须劳动魏影亲自提审?
她想起那日苏道安走后自己问了甘维为何故意不见苏道安,当时他是如何回答自己的?
“我不走,我要见皇上的。”
见到皇上之后呢?
献上那封遗诏以谋求生存之机?
所以他不愿意见苏道安,所以他希望苏道安“永远别来”。
这确实说的通,却多少还是有些牵强。
那名背弃盟约的内侍是老皇帝身边的人,本质上与江清流关系并不大,而这位不起眼的同僚,若真的被托以如此重任,那必然是江清流发自内心所信任之人。
一位宁死不屈的忠臣精挑细选出的盟友,真的会仅仅在黑狱遭受了两次责打就与那内侍一样,背信弃义只为苟且偷生?
以及,甘维在那之后反问的那句“外头难道比里头舒坦么?”,其语气中的嘲讽与颓废又是从何而来?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越冒越多,似乎越接近真相,便越看不清前路。
耳边传来“嘎机嘎机”地声响,在这安静地房间里格外明显,也令唐拂衣本就凌乱地心情越发烦躁。
她转头,狠狠瞪了冷嘉良一眼,试图通过眼神警告他动静小些,却不想这人只是闷头吃喝,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
唐拂衣蹙眉盯着冷嘉良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奇怪。
“冷嘉良。”她开口叫了一声。
“怎么了?”冷嘉良叼着鸡腿看了她一眼,“还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呗,我听着呢。”
“你们冷家已经穷到连一顿饱饭都吃不起了?”
“嗯?”冷嘉良的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很快又恢复了常态,笑着答道,“那自然是不会,只是这醉花阴一般我也消费不起,好不容易今儿唐大人请客,我得多吃些啊。”
唐拂衣挑了挑眉,对方的这个回答令她有些意外。
冷嘉良此人的身世倒是并不难打听,他是冷应乾的庶子,冷嘉明同父异母的弟弟,看他如今这当了五年之久九品小官,想来在冷家应当是不怎么受重视,成年后随便找了个位置就给他打发了了事。
然而不论如何冷家都是高门大族,冷嘉良就算再落魄,应当也不至于连醉花阴都消费不起。
可她转念又想到先前苏道安赏金珠时他那喜出望外的眼神,又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
“你那位哥哥平日里最常去人间事,这醉花阴和人间事比起来可还是差远了。”她开口试探道。
“我一个青楼女子生的儿子自然是比不上人家身份清贵。”冷嘉良冷哼一声:“我早不问家里头要钱了,典狱那点俸禄还得抽出来一些交赁钱,那还能来得起这种地方?”
“你不住在冷府吗?”唐拂衣问。
“我娘死后我就搬出来了,那破地方住着也无甚意思。”
“冷大人倒也没有意见?”
“他从小就不怎么管我。”冷嘉良耸了耸肩,“要不是为了面子,估计他巴不得我死了,但也无所谓,我巴不得把自己这姓摘了。”
唐拂衣看他这副模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冷嘉良见她沉默了一阵,又歪着嘴巴露出一个痞里痞气的笑:“怎么?唐大人觉得我可怜,要不多给点,接济接济?”
唐拂衣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金珠,放到桌上。
“有关冷嘉明,你知道多少?”
冷嘉良先是一愣,而后十分迅速地将那珠子收进了自己的兜里。
“就喜欢唐大人这种爽快人。”他大笑了一声,伸了个懒腰,仰身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轻车熟路的翘起了二郎腿。
“我的那位哥哥和我可不一样,他娘卫氏当年也是萧都城有名的才女,我那位死要面子的爹稀罕的紧,自然也十分看重这个儿子。”
“大约是十岁左右吧,他被选入宫中成了皇子公主们的伴读,听说是十分上进刻苦,不过奇怪的是他自打去了宫里头就性情大变……”
“怎么个变法?”唐拂衣忍不住问了一嘴。
“呃……说不上来。”冷嘉良曲肘撑在腿上,“反正就是,从前我爹说什么他都唯唯诺诺不敢反驳,回来之后我经常听他二人吵架。”
“不过吵归吵,吵完了照样父慈子孝便是了。”他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起来他如今的官职也是他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爬上来的,半点没靠家里,确实是比我这个游手好闲的败家玩意儿好得多了。”
“你很羡慕他?”唐拂衣问。
冷嘉良自嘲般地苦笑了笑:“当大官的爹,才女的娘,当贵妃的长姐,自己又天资聪颖又刻苦,羡慕一下不为过吧?”
“不过我也没有很在意,毕竟那些个四书五经的玩意儿我也实在是学不来。”
唐拂衣沉默了片刻,不论冷嘉良对自己的父亲有多不满,这一句羡慕,恐怕也是出自真心。
“那他与先四皇子可有交集?或者说,他是否曾经为先四皇子效力?”
“表面上的交集没有,至于私交,这你就得去问他自己了。”冷嘉良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唐大人,当年逼宫一事如今你也了解的七七八八了,冷氏若真的曾为先四皇子效力,别说他冷嘉明了,我如今恐怕都没机会在这里美餐一顿呢。”
“……”唐拂衣抿嘴颔首。
冷嘉良说得有理,冷家如今仍然如日中天,就是他们与先四皇子毫无瓜葛的最好证明。
既然如此,冷嘉明所做的一切便只会是出于他与萧礼的私交。
冷嘉良说他年幼进宫伴读,回来后便性情大变,那这种“私交”或许正发生在他进宫求学的这段时日。
若是如此,那除了冷嘉明本人以外,他人恐怕也不得而知。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冷嘉良吃饱喝足,又用纸包了些糕饼带走,说是要带回去给手下的兄弟们也尝个新鲜。
唐拂衣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他离开醉花阴一刻钟之后,才给了钱离开。
回宫后又是一阵忙碌,萧都城的冬日来的早,十一月温度骤降,到了十二月便会开始落雪,直到来年二月末三月初,雪化后还会再有一波倒春寒。
如今正是十月,尚宫局各局皆需要开始给各宫准备御寒的用具和衣物,唐拂衣和陆兮兮一直忙到深夜,才终于有时间喘了口气。
唐拂衣将一本书放回书架,转身的时候,正见到陆兮兮小心翼翼地在将案桌上摊了一层又一层的折册铺平又叠好,那动作就好像手中拿着的是什么宝贝一般。
宝贝。
“陆老三。”唐拂衣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如果有人托你保管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你会把它藏在哪里呢?”
“家里喽。”陆兮兮手下动作不停,“找个柜子锁起来,或者埋地里。”
如若甘维真的是被出卖的那一个,那在他入狱身死后,萧祁应当是已经派人去他府中找过。唐拂衣虽未入过甘府,但事涉重大,想来应当已经是被掘地三尺,上锁的柜子什么的估摸着也都被砸开仔细看过。
但萧祁在那之后的行为,却并不像是已经找到了那封遗诏的样子。
“欸,你真就搁那儿看着我忙活啊。”陆兮兮见唐拂衣靠在一边发呆一动不动,忍不住抱怨了一声,“您来尚宫局是当大人的还是当大爷的?”
“哦,来了。”唐拂衣闻言站直了身子,目光呆滞正要行动,忽然又是一顿。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她上前两步蹲到陆兮兮旁边,压低了声音,“如果,你持有那件宝贝的事情被呃……被我,被我给知道了,我想要跟你抢那个东西,而你没来得及跑,被我抓了。那个东西对你及来说很重要,是付出生命都要保护的东西。但我跟你说,只要你交给我,你便能活命,于是你准备交给我,那若是如此,你会将他藏在哪儿呢?”
陆兮兮手下动作一顿,转头蹙眉与唐拂衣对视:“所以,这位大爷,您在您说的这个故事里是扮演一个恶人,而我,扮演的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呃……”唐拂衣眨了眨眼,“也……可以这么理解。”
陆兮兮面上疑惑更甚:“虽然我不明白你颠三倒四地是在说什么,但若我是逃跑未遂被抓,那东西我自然是带在身上啊,总不能我人跑了东西还落家里吧,那不成傻子了?”
“什么?”唐拂衣一愣。
“什么什么?”陆兮兮更比她更不明所以,“你脑子坏了还是耳朵聋了?”
唐拂衣忽略了陆兮兮的“恶语”,她强压下自己砰砰直跳的心,紧张而又呆滞地又问了一遍:“你刚说,带在哪里?”
“我说,”陆兮兮看着唐拂衣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
“带,在,身,上。”
第85章 遗诏 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甘维在狱中……
唐拂衣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能在城外乱葬岗那一堆混杂着腐尸与碎骨的布料里翻到那道遗诏。
那是上好的绢布,外层已经被新旧相叠的血浸润成深红色,腐烂地碎肉与死虫的残尸附着于其上,尽管唐拂衣已经努力屏住呼吸,浓烈地恶臭却依旧事无孔不入。
她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小心翼翼地将污秽清理掉,打开来的时候时候,内里先帝亲笔书写地墨迹竟然还能看得清楚。
巴掌大地玺印正是先帝地形制,在他过世后就被收在了皇宫中的密库中严加看管,如今已经无人能再仿冒。
这确实是货真价实地立储诏书。
唐拂衣深吸了口气,呼出来地时候还有些轻微地颤抖。
通了。
她想。
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甘维在狱中地那些怪异不合常理地言行,所有的一切都得以解释。
这已经是她七日里地三次来到人间事,日暮西山,风满连廊,悬挂在两侧檐下大大小小的玉牌和木牌互相碰撞,沉闷与明亮的声响互相交织在一块儿,全部被踏碎在了她沉稳而冷静的脚步之下。
推开门,冷嘉明依旧是一身他惯常喜爱地青白色长衫,青丝披散在脑后用丝带束了上半层。他坐在桌边,肩背笔挺,微微垂首,小巧精致的白瓷杯被他握在手中轻轻摇晃,送到唇边轻抿一口,而后慢悠悠望向唐拂衣,从容一笑。
“唐大人这几日总是约着下官来此处,莫不是也贪这一口无事糕?”
唐拂衣站在门口看着这个风姿卓绝地贵家公子,只觉三日未见,如隔三秋。
事实上,他如今也已经不再年轻。
她垂手,轻轻碰了碰藏在腰间那道密旨,以及近日来地所闻所思,心情不由变得复杂。
“唐大人看起来有话要说,不如先坐下来,下官给大人沏一杯这人间事的好茶。”冷嘉明开口道,“大人慢慢讲。”
唐拂衣转身关门落锁,又关了窗,却没有如他所言坐过去,而是就这样隔了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靠站在窗边。
“顺乾三十一年,宏帝召冷氏长子嘉明入弘文馆为伴读,小公子用心刻苦,不负众望,于顺乾三十七年通过考学,官拜户部正九品主事。”
她幽幽开口,冷嘉明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仅仅三个月后,因能力出众,又被提为户部员外郎,顺乾四十年,升任户部郎中,四十四年,户部侍郎张鲁辞官归乡,由彼时的户部尚书孙峰亲荐,礼部尚书与陈太师共同提请,冷嘉明再次升任户部侍郎。”
“那一年,你二十三岁。”
“倒是未想到短短几日唐大人能查出这么多东西。”冷嘉明将手中的杯盏又放回了桌上,唇角微勾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只是不知大人对下官的生平可还满意?”
“十六岁通过弘文馆考学,七年内不靠家世升迁三次,彼时朝野上下,无人不赞你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唐拂衣没有回答冷嘉明的问题,而是自顾自继续往下说。
“顺乾四十七年,七皇子萧祁逼宫上位为明帝,改年号为宣明。孙峰因为四皇子一党而被杀,而冷家家主冷应乾此前并没有明确的立场偏向,宫变后又迅速投诚,冷家得以保全。”
冷嘉明的面色一变,又很快恢复了平常,但这一点微小的变化,却也没有逃过唐拂衣的眼睛。
“哦,不仅是得以保全。”她嘲讽一笑,“因为投诚的太快,萧祁大赞,予以重赏,除了钱财宅邸之外,还准备让冷氏的嫡长子直接填补上户部尚书的职位空白。”
“这是大好的机会,而那位众人眼中的少年英才却以自己太过年轻,经验不足,恐难胜任为由,拒绝了。”
冷嘉明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方才的那些漫不经心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警惕与敌意。
那目光如同一把埋在鞘中的刀,隐忍却又锋芒毕露。
“而明帝上位至今三年,当年那位众人眼中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少年郎却低调而再无作为。”
“不过是江郎才尽罢了。”冷嘉明打断道,面上多有不耐,“下官也是无奈,大人特意提起,实在是有些伤人。”
“是江郎才尽,还是江郎不愿尽才?”
唐拂衣反问了一句,不紧不慢地从腰间衣服地内袋中,掏出了那一封诏书。
尽管已经尽力清理过,那绢布还是陈旧破损不辨原状。唐拂衣手指一动,抖开三分之一,露出诏书尾部那鲜红的玺印。
她紧盯着冷嘉明,只见他在看到那印时先是动作一顿,眼中短暂的震惊过后,紧随而来地是更深的警惕与难以置信。
果然。
“让我来猜猜。”唐拂衣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你与甘维,长公主早有联系,庄生晓梦一方面是你为长公主寻来的良药,另一方面亦是你们暗中勾结的媒介,何氏那三个没脑子的蠢货,恰好就成了最顺手的棋子与替罪羔羊。”
“后来甘维被人出卖入狱,那二百银珠,在萧祁口中卖的是官,在何氏眼里卖的是药,而在你这里,是通过长公主传递出来的,甘维被出卖的消息。”
“或许最开始你试图从他口中打听出遗诏的下落,却未料到他临到如此关键时刻竟无论如何都不愿将此物交给你。”
“你想不明白其中缘由,焦躁间又听闻魏影亲自提审甘维的消息,你恐怕他为了求生而临阵倒戈,便决定要在他见到萧祁之前先行将他杀死。”
“他自尽的行为应当是在你的预料之外,而萧祁草草结案却正中你的下怀。”
震惊,恐惧,困惑,警惕。
唐拂衣想,冷嘉明若是能看到他自己如今的表情有多么精彩,恐怕亦会忍不住拍手叫好。
“自那之后你便一直在寻找遗诏的下落,你能看得出萧祁应当还没有拿到遗诏,或许也潜入甘府去搜过几次,但都一无所获……”
“唐大人!”冷嘉明出声打断,但很快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拼命让自己的声音又冷静下来。
“唐大人怕是有些魔怔了吧?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
“冷嘉明。”唐拂衣笑了笑,“你说,如果一个人在另一个人死后还常常去到他生前最爱去的茶楼,吃他生前最爱吃的食物,用他最常用的熏香,那么这个人与另一个人会是什么关系呢?”
“亲人,朋友,亦或是……”唐拂衣看着那只握着茶杯的手陡然收紧,指节略微有些泛白。
“追随者。”
瓷杯“啪”地一声碎裂,与之一同碎掉的,还有男人脸上拼命维持着的,冷静又温和的面具。
掩藏许久的利刃终于出鞘,唐拂衣丝毫不惧,抬头对上那人满含杀意的目光。
“入宫为伴读,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大喜事,然而冷家自幼乖巧听话小公子自那之后却性情大变,我猜不到缘由,但我想这其中,那位已经故去的四皇子殿下,应当是功不可没。”
冷嘉明眼中的阴戾终于还是在听到“四皇子”三个字的时候消散殆尽,取而代之地是比先前更为浓重地疲惫与哀伤。
唐拂衣将那遗诏收好,抱臂靠在窗边,等着对方开口。
静默良久,冷嘉明才像是认命了一般,重重叹出一口气来。
“性情大变……大概是,原本乖巧听话的儿子开始违逆父亲的安排,拒绝家族的扶持与提拔,但那又如何呢?只要人人称赞,年少有为,争执过后,依旧是他引以为傲的好儿子。”
他说着,自嘲一笑,笑中又满是苦涩。
“冷应乾从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到底过的怎么样,就像他从不关心自己的妻子是否开心,是否康健,他关心的从来都是他自己的面子。”
“外人只能看到作为皇家子弟伴读的殊荣,可谁又会相信这本该是教书育人的学馆中竟也是藏污纳垢?
皇子们居高临下地欺凌,公主们没来由地羞辱,从未经历过人情世故的孩童哪里能应付地了此般赤裸而残忍的恶语恶行,然而家中严父寄予厚望,他不敢倾诉,只得独自一人默默忍受,被打落牙齿也和血吞下。”
“我曾一度濒临崩溃,是殿下拉了我一把。”冷嘉明眼中含泪,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他说,少年自当有报国之志,他说,若我愿意,他希望未来有朝一日,我能成为他的辅佐之臣。”
“但你终究还是没能来得及等到他登基为帝的那一日。”唐拂衣接了话,站直了身子,一步步走到他的身前。
冷嘉明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的事说完了,该轮到你了,不过我对你如何知道这么多也并不感兴趣。”他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居高临下的女人,“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这就对了,冷大人。”唐拂衣冷笑一声,将那诏书往桌上一丢,转身坐到桌边,“这才你我合作应有的态度。”
冷嘉明不置可否:“事先说明,我没有能力帮你从试药处带出一个活人。”
他掏出随身带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开始擦拭自己方才被碎瓷片扎得满是鲜血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