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有过沙场征战,亦看过山川大河,早已没了遗憾。如今我唯一后悔之事,便是我未曾早些出关。若非我当年一时贪那所谓的安稳自由,也不至于害得你差点身死异乡。”
“师父,这并非是你的错。”唐拂衣心中酸涩,紧握住玉牌的手指松了松,她知道在此事上,这东西已经毫无意义。
她的师父英武一世,年轻时也曾是战功赫赫,扰月山庄的吴钩院正是取自其平生功绩。
堂堂正正地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或许比偏安一隅的老去更合他的心意。
唐拂衣想,若真能如此,于王甫而言,或也是一桩幸事。
更何况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胜负未分,谁又能知道结果如何。
她这么想着,却见王甫深吸了口气,一改方才满面的愁容。
“不说这些了,小苡,师父有东西要送给你。”
他说着,俯身打开床下的一个抽屉,从里头拿出一个精致漂亮的锦盒,递给唐拂衣。
“这是什么?”唐拂衣好奇道。
王甫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打开看看。
唐拂衣将那盒子打开,只见那盒中光滑柔软的锦缎上,躺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刀。
“这是……蝴蝶刀?”她忍不住低呼出声,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师父,这是……”
她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王甫,却见对方也正笑着看着自己。
“这是我亲自寻来矿石为你锻得刀,原本打算做为你的成人礼,可当年你走的匆忙,这刀上又还有两颗宝石我未曾寻到合适的,便没能送出去。”
“待到后来我寻到了,却也只是得到了你身死异乡的消息。原以为宝刀注定蒙尘,却未想到还能有送出去的那一日。”
“只是晚了整整三年,还望我的小苡不要介意。”
“不介意!”唐拂衣激动万分,她伸手将那蝴蝶刀拿出来握在手中,手腕一转,那刀刃便被甩了出来。
烛火映照在银亮地刀面上流光溢彩,金色的刀柄上用粗细不等的金线掐出两三只蝴蝶,点缀其上的黑色宝石,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边缘处泛起红色紫色的光晕。
冷艳间又透着些许高冷,凌厉而危险。
“多谢师父!”唐拂衣笑道。
她自幼在扰月序习武,刀剑类的武器却总嫌弃太大用的不太趁手,武学造诣上总不得突破,直到王甫亲传她一套蝴蝶刀法,她才总算是如鱼得水。
她想起当年王甫曾向自己保证,若她能学成,便会将这世上最好的刀寻来送给自己。
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劝学的玩笑,却未料到他竟然一直记在心里。
“喜欢就好。”王甫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那盒子,看着唐拂衣爱不释手的模样,心中亦是欣慰松快了许多。
“原本我想着早些将军务处理完,今晚能去将此物交给你,却没想到刚准备走又来了事,便又耽误了许久。”
“是何事啊?”唐拂衣双手换着又耍了几式,她如今全部的心思都在这把刀上,言语间倒是添了几分漫不经心。
“也不是什么大事。”王甫道,“这雨停了一日,如今下的越发大了,瑞义城护城河的水涨了些,需要连夜派人去堆高河堤。”
“如此……”唐拂衣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重复了一句:“护城河?”
“嗯。”王甫点头,“瑞义城在追月河边不远,引了追月河的水造护城河。”
“河堤在最开始建造时就考虑到了每年夏季的河水上涨,今年的雨水虽说是比往年更多些,但只要提前防范,还是在可控范围内,不用太过担心。”
唐拂衣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可是……”她怔怔地看着王甫,“瑞义城所在的位置,相比起扰月山,不应该是在下游么?”
“是。”王甫有些莫名,却也只是先点头表示肯定,“怎么了?”
唐拂衣张了张嘴,却觉得嗓子干的可怕,一时竟是未能发出声音。
她想起昨日师兄说,北萧的大军本已压在端义城外,却忽然后退,转而去骚扰瑞义拖延时间。
想起自己在来到这里的前一日,觉得北萧营中的士兵似乎是少了许多。
想起苏道安笃定地告诉自己南唐必败。
若那并非是错觉,若是北萧原本压在端义城外的大军确实并没有回到营地,若苏道安能那般信誓旦旦地说出那句话并非只是单纯出于对自家父兄实力的信任。
“若是……若是……”她眉头紧蹙,握着刀的手指节泛白,还微微有些颤抖,“若是瑞义处在下游,青崖关往北的洪水怎么……怎么会……”
她想起扰月山主脉与支脉之间因为山体断裂而被截断的河流。
“师父!”唐拂衣一把抓住王甫的袖子,几乎失声,“不对,不对!”
“青崖关一带是因为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雨,再加上粮道和追月河都被阻断才会有洪水泛滥,可正是因为追月河上游被截断,水流自截断处泄下,小了许多,再加上这连日的雨水,才会使得下游看起来一切如常。”
“若是……若是北萧……苏,苏栋……刻意引导……营造下游安稳的假象,再派人攻打瑞义,让您一方面猜不到他的想法,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分兵派人去守城……”
她话说的断断续续,唇齿因为颤抖碰撞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大雨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得巨大声音,如今却像是催命的鼓点,每一声都惊人胆战心惊。
唐拂衣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臂,试图用疼痛来让自己的口齿维持最起码的流利和清晰。
“北萧驻扎在燕仪城外的军营里的士兵少了许多,一部分在攻打瑞义,另一部分再兵分两路,一路折回青崖关将堵在粮道上的巨砾堆高,一路去到追月河被截断处提前准备。”
“如此一来,西北的洪水越积越多,堵住了粮道,一旦……一旦追月河的上游开闸放水,再加上大雨,那……”
“来人!”
未等唐拂衣说完,王甫已经站了起来,大步往门口走去。
可他刚走两步,便听到走廊中传来零乱而慌张的脚步声。
“不好了!不好了!大将军!大将军在何处!”
唐拂衣心生不祥,浑身僵硬。
下一秒,房门被“砰”地一声重重推开,那动作粗暴到几乎要将整扇门都卸下。
来人像是刚从河里被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他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跑到苏栋身前,趴在地上,声泪俱下。
“大将军!出事了大将军!”
“追月河水忽然暴涨,冲垮了护城河的河堤,如今整座瑞义城都已是汪洋一片,城中根本来不及反应,上至士兵下至百姓,一个都没有跑出来啊!”
大片水渍晕开在那人身下,也不只是雨水还是泪水,木质的地板被浸润成深色。
王甫面色瞬间惨白,他身形晃了晃,后退半步几欲跌倒,唐拂衣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又听外头传来一声:“报!”
一名斥候冲进屋内。
“报告大将军,北萧大军集结在二十公里外,正往端义城来!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到城下了!”
第67章 中箭 “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
“对方有多少人?”
“轻云骑与白虎营合兵,共七万人左右。”
“好,去召吴越,李忠国,钱勇三位将军到议事厅中议事,另让张伯云先行去西门城楼加固布防,北萧大军的情况,再探再报。”
“是。”
那斥候与士兵异口同声,而后一同退出了房间。
王甫如同松了口气般,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短短几秒,噩耗接连传来,哪怕是久经风霜的老将,一时也有些难以招架。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身为一军主将,即使已至穷途末路,亦不可在自己的士兵面前露怯半分。
更何况,如今一切都还未论定。
“小苡,我先……”
“师父,我与你一起!”唐拂衣连忙抢先开口。
如此紧要关头,她决不能再任由师父将自己置身事外。
王甫有些担忧的看了唐拂衣一眼,思索了片刻,倒也没有再拒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往屋外走去。
唐拂衣连忙将那玉牌和蝴蝶刀收好,快步跟上王甫。
两人一同进入议事厅的时候,另外三人已经在此等候。
王甫未有迟疑,快速与众人明确了当下的状况,而后便开始安排各处事项。
唐拂衣在一旁听着,却越发心惊。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南唐的情况或许比她所知所想的还要差上百倍。
两座城中所有守备力量加在一起人数本就不过两万,原本即使双方实力悬殊,只要有瑞义城在,北萧要攻端义便只能从北门入。
而现如今瑞义城中将近数万军民死于非命,端义城中余下的守军仅有一万多人,除去伤者病者,能够作战的精兵甚至不足万人。
这期间又有斥候再次送回消息,北萧兵马在城外十公里处分兵,苏栋之子苏知还率两万轻云骑绕道往西城门而去。
王甫果断安排好布防,由李国忠守北门,钱勇守西门,谈及吴越之时,他却忽有片刻的停顿。
吴越心中了然,他朗然一笑:“早就听闻苏栋这儿子箭术了得,只可惜始终未有机会交手,今日,便让我亲自去会一会这位传说中的神箭手,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虚有其名!”
他言罢两步上前,弯腰抱拳:
“将军!我愿带骑兵自西门出城,深入敌军,扰乱其阵型,为我军争取机会!”
王甫看着吴越,问他:“你要多少人?”
“两千。”吴越答。
“与你一千人。”王甫道,“立军令状。”
“是!”吴越没有片刻犹豫,单膝跪下,朗声道:“吴越愿率骑兵一千人深入敌军,立军令状,死战不退!后退半步者,立斩不殆!”
“好!”王甫说着,拔出腰间佩剑,“今日实乃危急存亡之秋,若诸君不幸战死,本将亦不会独活,当死战不退!”
众人齐声称是,分明只有三人在此,却似有千军万马之威势。
钱勇与李忠国各自领命而去,而吴越却是站在原地未动,直到殿内只剩下师徒三人,他才又走到王甫面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徒儿这就去了!”
他看着王甫,目光坚定决绝。
王甫亦是动容,千言万语最终都只化作了一句:“保重。”
“是!”吴越大声应答。
唐拂衣站在原地,看着吴越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
“臭丫头,怎么又一副要哭的样子?”他抬起手重重揉了揉唐拂衣的脑袋,和从前许多次那样,这动作明显就是故意想将她的头发弄乱。
若是再以前唐拂衣早都要跳起来将他打开,可这一次,她却什么都没有做。
吴越笑了笑,背过身挥了挥手道:“走了啊,糖饼在伙房的锅里,你若是等不及我回来,就自己去拿着吃!”
挺得笔直的背影在踏出屋门的片刻稍有停顿,却没有回头,只是径自转身离开。
殿内瞬间静得可怕,雨声霹雳啪啦,隔了一层窗户传来,朦胧间似能听到肃杀之声。
唐拂衣很明显能察觉到自己的颤抖,王甫垂首沉默片刻,而后单手握拳,重重锤在了身前的案桌上。
一声巨响,那桌板出现一道明显的裂痕。
“来人!”他大喊,“去将牢里那位捆了,拉到北门城楼,咱们先送轻云骑一件大礼!”
“师父!”唐拂衣回过神来,意识到苏栋想做什么,连忙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唐苡!”王甫转头,怒目瞪了她一眼。
“不论你想说什么,现在最好都住嘴!”
“他苏栋设计害死我瑞义城上万军民,如今我不过是杀他一个女儿祭旗,已经算是很便宜他了!”
唐拂衣一时失语,印象中哪怕是她闯下再大的祸事,师父总能一笑而过,这是她头一次见到王甫如此严肃的神情。
像是一头压抑地雄狮,蓄满了悲伤与愤怒,下一秒就要将所有违背他的人撕咬得粉碎。
这是独属于一军主帅的威压,那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人,不需要歇斯底里的暴喝与嘶吼,一个眼神就足够令人畏惧。
唐拂衣忽然想起自己与苏栋对峙的那一夜,恐怕对方当时在自己面前还是收敛了气焰。
她不想伤害苏道安,可在当下这个关口,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句冠冕堂皇的“何辜”。
她只是浑浑噩噩地随着王甫登上城楼,看着远处的军队黑压压绵延向远方与灰色的天空相接,灰白的雨幕下,甲光越发森冷。
北萧大军压境,兵临城下,前去监狱带人的士兵却最终空手而归——苏道安跑了。
“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一把匕首,抓她出来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就……”
那士兵未用甲胄护住的大臂上有一道长而深的伤痕,血流如注,他牙关紧咬,神情慌张而懊恼。
“是属下大意了!属下实在是……实在是没想到这女人看着柔弱不堪一击,实则竟会如此厉害,属下该死!”
王甫的面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将他提起,怒目圆瞪斥问:“她现在人在何处?”
“往……往城里去了,恐怕是混到了百姓之中。”
身形娇小而灵活的女人一旦混入人群本就难找,更何况如今的情况,又如何能分得出人手?
唐拂衣乍然松了口气,心情却是越发复杂。
不知是该为苏道安的逃跑而欣慰,还是该为王甫这边因此事而越发恶劣的局势而担忧。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反应,王甫已经抬手,寒光一闪,面前人一声都未来得及发出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传令下去,今日所有接触过北萧公主的人,全部处死。”王甫面无表情又唤来一人,“立刻去办!”
“是!”那人领命匆匆而去。
唐拂衣瞪大了双眼,她未料到王甫会忽然将此通风报信之人斩杀在此,一时间亦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用意。
她只是呆呆看着那尸体被迅速抬了下去,流水冲淡了血气,却冲不走这一地的肃杀。
王甫面无表情的转身登上台阶,嘹亮的号角似一把利刃将这重重雨幕撕扯开来,玄甲骑兵手持枪盾,争先恐后地越过这道裂口如洪水猛兽般冲了过来,杀声震天。
李国忠一声令下,端义城楼上瞬间万箭齐发。
马蹄,盾箭,大雨。
巨大的石块砸过来,唐拂衣只觉得脚下的城墙巨震,她扶着身边的柱子站稳,耳畔一阵接着一阵的嘈杂与巨响令她心头惶恐不已。
接连不断地汇报战况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噩耗一个接着一个。
鼻尖的血腥气越发浓重,城楼下身披玄甲的骑兵们却似乎是越战越勇,大风大雨扰乱了秀气的箭羽,却挡不住常年奔走于西北塞外草原的群狼。
唐拂衣素闻轻云骑之威名,却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支骑兵沙场纵横的模样。
兵如其名,乌黑的轻云看似清润飘忽,玄甲锃亮却又如鬼魅蚀骨,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他们身披风雨压境而来,南唐众人却越发显得是在负隅顽抗。
步兵兵战车紧随其后,箭雨地下而上扑过来,其中一支破空直冲王甫的门面,被后者挥刀挡下。
盾兵立盾,哀嚎与血气全被覆盖在了盾牌之下。
“报!北萧骑兵已至城下!”
“守住城……”
“报!大将军!不……不好了大将军!”
王甫话音未落,又有一人跌跌撞撞跑来,重重跪倒在他身前,那人浑身是血,皮肉外翻,似乎有什么东西横插在他的脑后。
唐拂衣定睛看去,这才发现那竟是一把砍进头骨的轻刀。
那是轻云骑的轻刀。
而此人,竟是就这样带着一身的伤,冲上了城楼。
“大将军,不好……不好了。”他一面说一面喘气,没说一个字,都有鲜血自他七窍中涌出,“有人……有人开了城门,北萧大军……已经……”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愈发无力。
“攻进来了。”
这是最后的四个字。
气息断绝,那人低垂下头,“咚”地一声侧摔在地,再没了声息。
身边所有的声音似乎都随着眼前人的声音一同消失了个干干净净,短短几句话,唐拂衣费了好大的功夫,终于能勉强理解如今的状况。
端义城内出了叛徒,有人开了城门,北萧大军长驱直入——端义守不住了。
王甫有些痛苦的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叹了出来。
睁眼,他“刷”得一声拔出手中长剑,上前两步指天悲声大喝:“天要亡我南唐,我又岂能任其摆布!”
“所有人,死战到底!”
“死战到底!”
“是!”
“杀!”
唐拂衣听见雨声中此起彼伏的一声声回应,悲壮凄凉,这或许已是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最后的声音。
“走!”王甫一把扯过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就拉着她往城楼下冲去,“师父带你杀出去!”
“什么?”唐拂衣怔愣一瞬,人已经被王甫拉着冲到了楼下。
“不师父!我不走,我……”
“唐苡!”
入目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唐拂衣方挣扎了一下便被王甫厉声打断。
“听着!”他一把摁住唐拂衣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肩骨,“为师只能送你到东门,你出去后,上山往林子里跑,躲起来,等仗打完,哪儿也别回,直接去扰月山庄。”
“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为师对你所有的期许,唯有平安二字。”
他言罢挥刀挡开攻过来的敌军,一手揽住唐拂衣往东边冲过去。
唐拂衣怎会不懂王甫的意思,可她历尽艰辛方才与师父重逢,又怎能只在这电光火石间就平静地接受分离。
她被推着跨出城楼,任由冰凉的雨水倾盆而下,像是铁索,一下子就桎梏住她所有的动作和思考。
“不,不要。”她想要回身,却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能一边踉跄地被王甫揽着肩膀,一边大哭着摇头挣扎。
“不,师父!求你,你和我一起……”
耳畔风声忽紧,“噗嗤”一声轻响,雨声乍停。
压在自己肩上的力道蓦然一松,唐拂衣猛地回身,只见到一支通体金色白尾羽箭,几乎是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精准的找到铠甲间那一丝缝隙,从右侧斜向下,深深插进王甫的脖颈之中。
她瞪大了双眼,忘记了呼吸。
时间似乎静止,身前高大的身躯向右晃了晃,左侧的景象便展现在唐拂衣的眼前。
她看到那个熟悉地瘦小地人影站在城墙之上,苏知还自她身侧的楼中转出,接过她手中的金弓。
苏道安的目光冷若冰霜,她就那样站在雨中,一语不发,身侧英姿朗朗的年轻将军,在这个瞬间竟也成了陪衬。
“王甫中箭!”
男人的声音响彻天际,沉稳有力,却又不失少年人的轻狂。
可这对如今的唐拂衣而言,却无疑是死刑的宣判。
“所有人听令,不论南北,取敌将首级者,皆记首功!”
“待大军凯旋,加官进爵,重重有赏!”
第68章 三刀 万物失色,她紧紧抱着师父的头颅……
周遭的人群似有片刻的沉默,下一秒,唐拂衣只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如钉子一般,钉到了他们师徒二人的身上。
就像是饿了许久的猛兽盯上一只奄奄一息,毫无还手之力的肥羊。
不论是北萧还是南唐的士兵,在听到苏知还的那句话之后,所有人都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就要将他们撕碎瓜分。
“不……”
没有心力去思考苏道安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城楼,唐拂衣双手扶着王甫,浑身颤抖。
她看着那些穿着南唐服侍的将士,他们的眼神从坚毅转成迷茫,最后又变得贪婪,看着他们手中的刀缓缓垂下,再抬起的时候,已经调转了方向。
有人离得近率先冲了过来,却被王甫直接一刀劈做两半。
南唐最后的猛虎,哪怕已是风烛残年,遍体鳞伤,匍匐在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依旧令人畏惧。
鲜血四溅,一时间竟无人再敢上前。
唐拂衣如今却没有心思再管其他,重重雨幕将她与王甫包裹在其中,营造出短暂的,平和的假象。
要怎么办?
她感到恐惧而绝望。
要许诺什么样的利益,才能让他们放下手中的屠刀?
要做出什么样的取舍,才能保住自己和师父的性命?
事到如今,她是否还来得及拿出那块苏氏令,恳求苏家人放王甫一条生路?
对,还有苏氏令。
唐拂衣心中一紧,她急急忙忙想要伸手去掏那块藏在衣服里的令牌。
只要能保住师父的性命,尊严什么的又有何重要?
苏道安就在城楼上,那个位置一定能看得到自己这边的情况。
若是……若是能让她,或是让苏知还见到这块令牌,或许……或许还来得及……
一只枯瘦地手伸过来,抓住了唐拂衣的手腕。
唐拂衣蓦然抬头,王甫也正看着自己。
只是一眼,唐拂衣便明白,师父不愿。
不愿背弃家国,不愿苟且偷生,不愿她低声下气,摇尾乞怜。
可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可她又怎么能眼睁睁地就这样看着最后的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明明,或许,可能,只要她拿出那块令牌,她就可以救他的啊!
干枯的唇瓣一开一合,王甫面色发白,目眦尽裂,声音嘶哑如驴拉石磨。
唐拂衣却还是听清了他断断续续从喉头挤出来的那几个破碎的音节。
“杀……杀了,我……”
“什么……”
她如遭雷击,而周围的将士在最初的怔愣后又终于意识到,方才的那一刀不过是这只濒死地猛兽最后的垂死挣扎。
“他快死了!不用怕他!”
“兄弟们上啊!”
“拿下王甫的人头!立功!发财!”
无数人举着刀大叫着冲过来,他们是杀红了眼的恶鬼,而这一片苍茫天地,亦早已不是人间。
唐拂衣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腕处的骨头被抓的生疼,可她却只是恍若未觉,目光呆滞,任由眼前人将她的手带向他撑在地面上的那把大刀的刀柄。
“杀了我。”
相比起方才凄厉地低吼,如今这三个字却轻如鸿毛,只似一阵清风刮过,很快就消散无痕。
杀了我吧,我的孩子。
若我今日注定消亡,那至少莫要让我死在敌人的刀下。
王甫已经没有了力气,这是他最后的请求。
唐拂衣别无选择。
她只能夺过他手中的刀,赶在他人的刀刃落下之前,用尽全力,砍向他的脖颈。
一刀,滚烫地液体喷溅上她的面颊。
两刀,浑浊而充血的双眼缓缓阖上,头甲落到地上,滚向一边。
与那头甲一同落地的,还有那一支被斩成两截的白尾羽箭。
三刀。
最后一点黏连在一起的皮肉也终于断开,唐拂衣手下一松,那已经砍出了缺口的刀“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人头滚下来,刚好落到她的手上。
直到此刻,那始终屹立不倒的身躯,才终于无力地向前倒下,唐拂衣麻木无力,顺势跪下,王甫的身体便恰好靠在了她的肩头。
重于泰山,又轻如鸿毛。
不断有鲜血从断口处涌出,枯草般地白发被染成鲜艳地红色。
唐拂衣呆呆望着前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鲜血。
那是师父的血,浸润她的衣衫,淌过每一寸皮肤,就像是一个轻柔地拥抱。
而那最后一点温度,很快也被雨水冲刷殆尽,她终于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万物失色,她紧紧抱着师父的头颅,在这场昏天黑地的暴雨中,嚎啕大哭-
北萧宣明三年,夏末。
大将军苏栋率轻云白虎二军,攻瑞义,端义二城,大胜。
其四子苏知乐斩李忠国将军于马下,是为少年豪杰。长子苏知还,素有神箭手之称,于乱军之中一箭封喉敌帅王甫,四下皆惊。
而取下王甫首级者,却是一个女人。
捷报传至萧都,朝野上下一片欢声。
众人皆言此战本为死局,然苏大将军智谋过人,设计将这祸水东引,此乃地利;又恰逢大雨天降,此乃天时;端义城中有人开了城门,可见民心所向,此乃人和。
三者合一,可谓天命所归。
正是明帝之功业感动了上苍,这才使得北萧军队深处绝地而奇兵出,置之死地而后生。
萧祁自是大喜,赞苏栋为“千古奇兵”。
又命其不必着急,可先行在城中安顿。待洪水褪去,粮道清疏,再班师回朝,届时自当论功行赏。
大军如此,班鸿所率小队自当跟随。
两日后,雨过天晴。
大军入城,不伤百姓,不抢钱粮。
南唐将士,凡下跪投降者,皆缴其兵甲,留其性命。
但若有反抗,不论男女老少,士兵平民,格杀勿论。
瑞义已成汪洋一片,连年战火,端义城内百废待兴。
苏栋武将出身,不懂其中门道,倒是班鸿站了出来,稍加安排,将城中安置抚慰等事处理的也算是井井有条。
唐拂衣生了一场大病,病中昏昏沉沉,只觉自己如一叶漂萍,于无边际地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荡来荡去,时重时轻。
她感到迷茫而孤独——似乎有人在等她,又似乎她还有什么地方将去未去,可在这一片平静的黑色里,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
她被抛弃在此。
孤身一人,无处可去。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逐渐回笼。
她感受到有人用带着干燥的水汽的毛巾温柔的擦拭过自己的面颊和身体,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议论声忽远忽近。
“柒柒,拂衣什么时候能醒呀?”
“公主,她并没有受什么伤,但当时的那种情况……想是受惊过度,还需要一些时日恢复精神。”
“那要多久呢?”
“两三日吧,不太好确定,但能总归身体是没什么大碍了,公主也不用太担心”
“我……”
“公主,先吃些东西,休息一会儿吧。”
“我吃不下。”
“您自己的身体还未好全,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左右她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来,不如先去睡会儿,一有苏醒的迹象,我便去喊你,好吗?”
“……”
……
好吵。
好烦。
好累。
再多歇一会儿吧。
唐拂衣这么想着,任由自己好不容易找回的意识再次被疲惫和空虚吞噬,灵魂再次跌落到黑暗之中。
苏道安侧身在坐在床边,午后的暖风吹起她散落在肩头的长发,长长地睫毛轻颤了颤,将沾染在那上头地阳光尽数抖落。
她垂头看着床上紧闭着双眼的女人,相比起前几日的不安稳,如今她似乎终于不会再被梦魇所扰,平静了许多。
那日在城楼上的所见依旧历历在目,如今再想,依旧心惊。
苏道安深吸了口气。
在狱中的那些时日,尽管那些人给出的理由是她日后还要派上用场所以要好生看护不能死了,但给一个敌国公主提供蜜饯这种零嘴还是有些过于夸张。
她想,自己能被如此优待,大约也是与唐拂衣的身份有关。
她不想与唐拂衣站在对立面,十分不想,万分不想
她也并不后悔自己在城楼上射出的那一箭,永远不悔。
可唐拂衣出乎她预料的所作所为,依旧令她无所适从。
“惊蛰,你说……待拂衣醒过来,我要与她说些什么呢?”苏道安开口,言语间难掩失落。
“她本是南唐人,为何要挥刀砍向自己的主将?如今南唐战败,我那一箭……若是她怨我,恨我……那要怎么办呢?”
惊蛰站在苏道安的身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沉吟片刻,才斟酌着开口道:“公主,不如……送她离开吧。”
“什么?”
“送她离开。”惊蛰又重复了一遍,“公主此前存了这样的心思,如今仍来得及。”
“一则,她本是和靖公主的陪嫁,身份敏感,只因公主相护,前些时日才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但如今她立下战功,若是跟着大军回朝,身份之事必然是瞒不住的,到时候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二则,据她自己所言,她师从扰月山庄白桦真,虽后有分离,但当初公主派我去查证时,白老的态度足以说明他二人的感情仍在。既然如此,不如就借这个机会,送她回扰月山庄,那地方清净不染世事,若南唐将不存,那里会是个很好的去处。”
“至于萧都那边……亦不难交代,只说她虽然立下战功,但受惊过度一病不起,没救回来,再随意找个与她身形相似的死掉的女人,划花了脸当作尸体,想必不会有人细看。”
惊蛰一口气说了许多,见苏道安迟迟没有回答,知她心中纠结,便又叹了口气,柔声道:“她对公主有救命之恩,我自然盼着她好,但公主如今也觉得她的行为颇为古怪,不是么?”
“若有担忧,不如一了百了,趁此机会断个干净,从此再无隐患。”
苏道安垂着脑袋沉默了许久,目光落到唐拂衣的枕边。
除了那块小小的苏氏令外,还躺着一把漂亮精致地蝴蝶刀。
那是在为唐拂衣换衣服的时候从她身上搜到的刀,做工精巧,用料上乘,一看就是一把用了心思地好刀。
“此事待她醒来,再问问她的意见吧,若是她想走……”苏道安顿了顿,“那便按你说的做。”
第69章 清晨 “我不想离开。”她开口道,“我……
唐拂衣再次醒过来是三日后的一个清晨。
风吹床帏轻轻鼓动,阳光透过窗帷间的缝隙照进来,在昏暗的室内落下一道鲜明而狭窄的光柱,柱中有微末地粉尘缓慢聚拢弥散,静心细品,似还有隐隐约约地香气,萦绕鼻尖,时浓时淡。
床距离窗户并不远,嘿嘿哈哈地操练声从风中传来,屋外的窗子下面似乎有孩童在跑来跑去,清脆如银铃般地笑连带着刀剑之声都变得有些许轻盈而欢快。
传进唐拂衣的耳朵里,却尽是悲凉。
大战过后,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变好,无论是北萧的士兵还是端义城中的百姓,又都恢复了久违地平静。
万物都在苏醒,只有曾经守卫在此的那位将军,和他那些忠勇不畏死地士兵们,永远陷入了沉睡。
唐拂衣仰面躺在床上,浑身酸痛,却也不知疲惫地到底是身还是心。
她呆呆地睁着眼睛盯着房顶看了一会儿,才微收了些目光,双手委曲,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
环视四周,惊讶之余又心生讽刺。
也不知苏道安一行人是如何安排,好巧不巧,这竟恰恰就是师父为自己准备的房间,其中的物件摆设竟也是丝毫未动。
短短两日,已是物是人非。
“吱嘎”一声轻响,木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熟悉地小巧的身影踏了进来。
那脚步声沉稳,却也有少女的欢快与轻盈,唐拂衣一听便能知道是谁。
她侧目望去,苏道安今日穿了一条绿色的长裙,大约是离了宫中,打扮也较为随意,那裙子上没什么刺绣或是装饰,只是用不同深浅的绿做了拼接,腰间系了一条带子,长发编成两个麻花垂在胸前,半点首饰也无,只是脑袋上戴了一顶草编的花环。
手中抱了一束鲜花,那花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看着到像是随手在路边所摘,房中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大抵来源于此。
这个角度,唐拂衣能看得清楚苏道安,苏道安却是见不到床内的光景。
她先是走到窗边的桌子上,将那花插进瓶子里,又拉开窗帘,迎着阳光打了个大大地哈欠,揉了揉还有些惺忪地双眼转身,这才注意到了床上坐着的人。
苏道安微微一愣,而那双漂亮又充满灵气的眼睛,唐拂衣曾经多有期盼,到现在,却只觉疲于应对。
她想起城楼上的那一箭。
那时候的王甫浑身都被裹在厚甲之下,因为风雨凶猛,才使得脖颈处在那个时刻露出了一丝缝隙。而苏道安当时站在王甫左手侧的城楼上,那个位置和角度,只能中其后背,根本不可能从右侧射中。
若是旁人,自然是不可能的,可苏道安却做到了。
那支箭撕破风雨,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弧度斜插进师父的脖子,取走了他的性命。
唐拂衣的手忍不住攥紧,而指骨间发出的咔咔声,却完全被掩藏在了的被褥之下。
所有的纯良与无辜原不过是伪装,轻云骑中的那位神箭手,当年一箭射落敌军帅旗,如今一箭正中敌将脖颈的人根本就不是苏知还。
而是这位,在众人眼中愚蠢而无能的安乐公主。
所以萧祁虽无轻云骑的指挥权却依旧愿意重用苏氏,所以苏氏功高却并不镇主。
是臣子向君主表明衷心,而君主亦向臣子交托信任。
真是好一对明君忠臣!
唐拂衣看着苏道安快步往自己这边走过来,内心极尽讽刺。
只见对方拉开帷幔系在一边,本该继续顺其自然的坐下,却只是站在床边,维持了一点微妙的距离,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多了丝小心与试探。
唐拂衣自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她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抿嘴露出一个略带着些抱歉的笑:“公主,我方才醒来,浑身没有力气,无法起身行礼,还望公主不要介意。”
尽管昏睡时每日有人喂药喂水,唐拂衣的声音依旧是有些沙哑。
苏道安没有想到唐拂衣竟会如此平静,原以为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后,哪怕如她所言,她对南唐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厚的情感,多少也会有些情感上的波动。
或许是因为受惊过度而恐惧害怕痛哭不止,又或许是因城破而歇斯底里打骂发泄。
但这些都没有,她只是眉眼温和,言谈有理,此番态度,反倒让苏道安越发不知所措。
“无妨。”她抿了抿嘴,眼中的不安更甚了几分,“我……我去给你拿点水吧。”
她逃避似的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回到床边又试了试温度,才递给了唐拂衣。
“多谢公主。”唐拂衣接过,又温声道谢。
她察觉到苏道安略带着些审视的在观察自己,却置若罔闻,只是低头专心一小口一小口的喝水。
过了一会儿,那目光终于还是移开。
唐拂衣面上声色不动,心里却是松了口气,而一丝微小的失落,却直接被她忽略了过去。
苏道安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等唐拂衣将水全部喝完,才斟酌着又开口问她:“拂衣,你……没事吗?”
“公主是指我的身体么?”唐拂衣道,“公主不用担心,我并无大碍,只是睡了这几日,还是有些头晕……”
“我不是指这个。”苏道安打断道,“我知道你能听懂我在问什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眼前人的态度令她有些许烦躁,她不想与唐拂衣周旋,不如干脆问个清楚。
“……”唐拂衣似乎是愣了一下。
“公主想让我说什么呢?”她反问道。
说瑞义上万军民一夜淹没于滔滔洪水,说有叛徒在最关键的时刻开了城门,说北萧铁骑不仅踏破了端义,还将南唐将士们地尊严狠狠踩在了脚下?
说你一箭射中的那个人,是自幼抚养我长大,教我读书写字,武术谋略,不是生父却胜似生父的师父,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苏道安蹙眉,没有接话。
唐拂衣的唇边浮起一抹略带些讥讽地笑,哪怕她对这一刻早有准备,想起这些的时候,依旧忍不住鼻头发酸,想要落泪。
但她还是咽下了那些无用的泪水,最终也只是有些无奈地笑叹了口气。
“大约是因着我是南唐人的关系,和公主一同被掳走后,他们对我多有优待,给我安排了房间住下。”她开口,已然恢复了平静,“这位将军我曾经在南唐宫中时并未见过,但他似乎是将我错认成了什么人,将此物送给了我。”
她说着,看了一眼枕边的那把蝴蝶刀,见到苏道安也将目光下移,又故意做出一副洒脱的模样道:“这东西看着不错,若是公主喜欢,便送给公主当做礼物。”
苏道安看着那刀沉默了一会儿,只说:“既然是给你的,你就留着吧。”
此话正中唐拂衣下怀,她顺势下了台阶,欣然接受了苏道安的这番好意。
两人一时无话,双方面对着彼此,却都不约而同的移开了目光,清风吹拂,室内静得可怕。
过了半响,苏道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开口直截了当地问出了那个她这几日始终纠结于心的问题。
“听你的说法,他对你还算不错,既然如此,你为何要砍下他的头?”
而唐拂衣对她有此一问似乎也并不意外。
“那位将军前两日确实并没有为难我,但我与他根本素不相识,也并未见过他几次面,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那日大战,他突然冲进我的房间,硬是要拉着我走,我心中惊慌不已,他却始终不曾给我一个解释,中箭后,他依旧抓着我不放,还当着我的面将一名士兵劈做两半……”
唐拂衣的声音多了一丝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眉眼低敛,语气轻软,看着像是一副害怕又不安地模样。
“当时那种情况,我根本来不及细想,神志也不太清醒,只是听到有人在大叫着砍下他的头,就……”
说到此处,像是终于再忍不住一般,唐拂衣垂着头闭上了眼睛。
“当时的情况实在太可怕,如今我也不敢再想……还请公主……”她顿了顿,几乎是忍耐了极大的痛苦,最终才咬牙切齿地吐出那最后两字:“见谅。”
苏道安看着她,只觉得她言语间总有一丝怪异,可那些由内而外散发的悲伤与惶然,却又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模样。
她抿了抿嘴:“你方才所说,皆是真话?”
“自然是真。”唐拂衣道,“否则公主以为当是如何呢?”
苏道安看着唐拂衣,没有说话。
“说了这么久,公主总是在关心我的状况。”唐拂衣直到苏道安答不上来,也没有纠结于此,只是转移了话题,“只是不知公主被关在牢中将近两日,如今身体如何,可有被为难?”
“并无为难。”苏道安道,“虽然天气潮湿,但狱中却都打扫的干净,还垫了干草,不会觉得冷,后来,还有人送来了汤药和蜜饯。”
“是吗?”唐拂衣看起来有些惊讶,“没想到南唐对俘虏也能如此有礼,倒也是一桩奇事。”
“不是出自你的手笔?”苏道安问。
“自然不是。”唐拂衣一脸茫然,“公主为何会这样想?虽说他们对我多有优待,但如此军政大事,他们又怎么可能会听我一个小女子的话?”
苏道安抿唇,似乎是想了想,淡淡吐出两字:“也对。”
相对无言。
唐拂衣仍记得苏道安与惊蛰在她床边的交谈,她知道苏道安还有话要对自己说,亦已经下定了决心,做好了准备,她只是在等。
但苏道安却不知为什么,迟迟都没有开口。
直到日上三竿,惊蛰推门进来,才终于打破了这份颇有些尴尬地沉默。
“你……”那始终面色清冷的女人在对上唐拂衣目光的一刻也有一瞬错愕,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她见到坐在床边的苏道安,再结合屋内的氛围,大约也能猜到唐拂衣应当是已经醒来有了一会儿。
“惊蛰。”苏道安唤了一声。
惊蛰应声走了过去。
“那件事,你来与拂衣说吧。”
她说着,微微侧过了些身子,似乎是不想面对唐拂衣。
惊蛰点了点头,又将此前她们所讨论的话题与唐拂衣说了一遍,而唐拂衣只是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这些利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并非是我们想要抢你的功劳,只是你身份敏感,公主担心此事过后,你引人注目,再回北萧未必是件好事。”
虚伪。
“此外,扰月山庄不掺世事,世外桃源,公主想此事恐怕会留下不小的阴影,你能去那里修养,也能好的快些。”
可笑。
“拂衣。”苏道安忽然开口。
唐拂衣勾了勾唇,有些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不必担心其他,若你想走,其他的便交给我来安排。”
苏道安语气认真,唐拂衣却越发觉得讽刺。
多么高高在上的一句话。
是,安乐公主如此尊贵,在他人看来的大恩大德,于她而言也不过举手之劳。
可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如此高傲?
凭什么她能如此从容?
凭什么她能如此理所当然的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接受她自以为是的善!
唐拂衣看着苏道安眼中的坦荡,那曾经最令她动容的东西,现在却越看越觉得恶心。
她想起那天晚上苏道安信誓旦旦的告诉自己南唐必败。
为什么?
为什么她能如此笃定?为什么在苏道安来到燕仪城之前,苏栋还在整军,试图赌上全军之力要背水一战?
好一出声东击西,好一计祸水东引!
没想到自己冒着生命危险从山中救回来的,竟是一道师父,师兄,乃至整个南唐的催命符!
唐拂衣敛去眼中的恨意,看向苏道安的时候,独留温和与坚定。
“不。”唐拂衣浅笑摇头。
苏道安,你想要拯救我,可你凭什么来拯救我?
你也不过是与我一样的,可恶地,肮脏地,藏在暗处不敢见人的刽子手罢了。
“我不想离开。”她开口道,“我想与公主一起。”
惊蛰转头望向苏道安。
苏道安沉默了片刻,只答了一个字:“好。”
第70章 回程 “我学艺不精,鎏金是公主最喜欢……
雨停后洪水褪的很快,粮道上堆积的巨砾迅速被清理干净。
十三日后,苏栋安排好青崖关外的一切,由苏知还留下驻守,大军还朝。
途经彭州,萧景琪亲自相迎,苏栋与其一同策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苏道安和苏知乐跟在他们身后,除了惊蛰等几位近身随侍外,大军则是从城外绕道。
彭州城中的建筑与房屋大多都已经被水冲的七零八落,但中央的主干道已经被清理干净,畅通无阻。
追月河穿城而过,这条彭州百年来赖以生存的母亲河,在短暂的泛滥过后,又恢复了原本平静祥和的面貌,温柔的拥抱着城中不谙世事地孩童,任凭他们在河边嬉笑打闹。
萧都来的赈灾粮恰好又到了一批,看样子应当是刚发放完没多久。百姓们端着碗,三三两两地坐在街边或是门前。
他们衣衫多有褴褛,但却算不上有多狼狈,肌瘦却不面黄,行走坐卧间还能看出几分气劲。
众人见到萧景琪和苏栋一行人路过,也并不如寻常一般着急忙慌地起身行礼,而都只是站起来,带着笑向他鞠躬招手,还没有马儿高的男孩拉着妹妹的手跑上前去,递上手中的花环。
萧景琪下马,单膝跪地,低下头让那小女孩将花环戴在了自己的头上,然后微笑着道谢。
小女孩有些腼腆地红了脸,转身拉着哥哥蹭蹭蹭就跑了。
苏栋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牵着缰绳两步走到萧景琪的身边,笑道:“看来殿下此番赈灾颇有成效。”
萧景琪站起身,转头看向苏栋,没有接这话,只是有些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有自然而然的伸手引他继续往前走。
“怎么了?”苏栋见萧景琪这幅模样,一面跟着他往前走,一面问道,“殿下莫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萧景琪轻叹了口气:“父皇命绵州益州先行接纳彭州的灾民,益州倒是没出什么状况,绵州却因灾民暴动,差点酿成大祸。”
“怎么回事?”
苏栋蹙眉,跟在他身后的众人皆是神色一变,唐拂衣落后半步走在苏道安旁边,闻言目光微动。
“绵州刺史李昌平向我哭诉,说是绵州本就不富裕,今年遇着大水收成又不好,百姓们日子都不好过,要收容灾民实在是力不从心。”萧景琪声音中含了意思怜悯,“我见那绵州城中的建筑确实陈旧,而他自己的衣着也多有缝补,家中破败,想来也确实是尽力了,便也不忍心对他有什么苛责。索幸萧都拨的钱粮都有我亲自运送看守,没有被贪污盘剥,至于其他的部分,便只能自掏腰包,才没让事情闹大。”
衣着缝补,家中破败。
唐拂衣听着这些颇为夸张的形容词,忍不住看向苏道安,却见她也正面露不解,像是有话要说,却被苏栋抢了先。
“那如此一来,殿下此番岂不是散财颇多?”
“确实。”萧景琪苦笑了一声。
“绵州当地想必亦有豪绅地主之余,殿下可有去寻求他们的帮助?”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班鸿在此时忽然开口又问了一嘴。
“自然也是问过的。”萧景琪道,“但他们大多都是百般推诿,我也不好强求。”
一语出,同行的几人都陷入了沉默。
唐拂衣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是几欲发笑。
这句“不好强求”,说得着实是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
这些乡绅地主们平日里挣得大多都是的当地百姓的钱,享彭州土地之养,他们的家产所得本就与当地的百姓息息相关,如今遇上天灾,却又完全指望中央出钱来收拾烂摊子,这本就是推诿责任。
中央派下发的钱粮本就不多,又几经转手,层层盘剥,最后到灾区的有还剩下多少?
从古至今,凡是主持赈灾的官员,若有暴乱,哪一个不是重兵弹压?若有不肯出钱的富豪乡绅,哪一个不是威胁恐吓?
若赈灾者无此番魄力,恐怕难逃一个军民同恨的结局。
此次之所以能平安,一方面是因为此事闹得太大,太急,民间议论颇多,又关联青崖关战局,中央盯得极紧,自然不会有人敢在这些救灾物资上打什么主意;另一方面,是大皇子自掏腰包,补上了这些因为当抢未抢而导致破溃的漏洞。
“殿下还是有些过于仁慈了。”班鸿最终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未必是件好事。”
“我又何尝不知,但灾难之下,人人自危,我实在是不忍再为难他们……”萧景琪说着也摇了摇头,摆手道,“罢了,既是天灾,我身为皇子,为民生计,本也是应该的。”
“是。”班鸿点头,没再就此事发表什么观点。
“不论如何,陛下此番赈灾有功,想必陛下应当是满意。”
唐拂衣向前跟紧了两步,这个角度刚好能看清苏道安的侧脸。只见她的目光先是在班鸿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看向萧景琪,抿了抿嘴,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想来在思索过后,看透一切的公主殿下还是选择暂且隐瞒下李昌平的真实面目,也算是为这位过于单纯地大皇子留了一些脸面。
洪水过后彭州还有重建安抚之云许多事务需要萧景琪留下处理,众人出了彭州城又走了一段路,最终在一座古亭话别。
苏栋带着轻云骑一路马不停蹄往萧都去,不出七日,便到了萧都城外。
去时七月未央,来时已是九月伊始。
北萧的秋日来的早些,城外校场周边无人照管的野树,树叶已泛枯泛黄,校场内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轻云骑和白虎营的大军被安置在了此处,第一批赏赐的酒肉已经分发了下去,全军上下一派和乐。
礼部尚书朱万文带亲自带人,将苏栋等人迎入了城中,与他同行的还有翘首以盼许久的陈秀平,苏知砚和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一同站在她的身后。
那女人一手扶着身旁的侍女,另一只手上还牵了个约莫有三四岁的男孩,正是苏家长媳,大公子苏知还的夫人,陆萱。
苏栋翻身下马,张开双臂将向他跑过来的陈秀平拥进怀中,抱了起来。
“怎么样夫人,你的小郎君争不争气?”苏栋装模作样凑到对方耳边问了一句,但实际上那声音却一点都称不上是有多小。
“什么小郎君?还争不争气,一把年纪了害不害臊啊你!”陈秀平似乎是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不好意思,面露羞怯,“你是我夫君还是我儿子?”
“夫人也知道咱们一把年纪了啊,还跑那么急,也不怕摔了?”苏栋倒是笑眯眯地,完全无视了周围人有意无意瞥过来的目光,自顾自道。
她二人平日里一个是威震四方的武将,一个是运筹帷幄地文臣,如今两个人都已经生了白发,久别重逢却还像是十几二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一般,青涩而和谐。
苏知砚似乎对这般情境见怪不怪,他十分识相的没有去打扰这一对老鸳鸯,而是径直走到了苏知乐与苏道安的身边。
苏道安则是唤了声“二哥”,而后蹦蹦跳跳地跑到面露落寞之色的陆萱身边,抱住她的手臂轻轻晃了晃。
“嫂嫂,因为燕仪那边必须要有人主持大局,所以这次大哥才没能一起回来,但他让我给你带了家书。”苏道安说着,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一封书信来,递到对方手中。
陆萱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接过信,又问她:“那他可有受伤?”
“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总是常事,不过也都是小伤,不打紧,他生龙活虎的!”苏道安笑道。
见陆萱依旧神色郁郁,又踮起脚,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嫂嫂,我偷偷与你说哦,还得是大哥有勇有谋又稳重,你看我四哥那傻乎乎的样子,爹爹总不能留他在那儿吧。”
“爹爹说了,等这次再回去就把大哥赶回来,定能陪着我小侄子出生,嫂嫂就放心吧!”
“你啊。”陆宣被她这番背后蛐蛐人的态度逗得有些无奈,看着她眉眼弯弯笑得像个诡计得逞的孩子,心情也不由好了许多。
“行了,快放我下来,都看着呢。”,另一边,陈秀平轻轻拍了拍苏栋的脑袋,低声道。
苏栋顺势歪着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没再造次,乖乖将陈秀平放下来,又执起她的手,一同走到朱万文面前行礼,又规规矩矩地为自己方才的行为道了个歉。
实际上,除了唐拂衣外,在场的几人早就已经对这对老夫老妻的相处模式见怪不怪,而前者此时此刻却并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一幸福的情境。
如此一家团圆的和乐景象,落在如今的她眼中却越发刺目。
“将军太客气了。”朱万文笑道,“大将军与夫人久别重逢,激动些也是人之常情,能见到将军如此开怀,下官亦是欣喜,又怎会介意呢?”
苏栋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陈秀平则是回身走到了苏道安的身边,确认她并无大碍后,才松了口气。
一队人马在朱万文地带领下穿过萧都城,一路上百姓夹道相迎,皆高呼“万岁”,走了没多久,远远便望见魏影提着他一贯不离身的长剑站在门口。
“皇上已经命人乾元殿内备了小宴,盼着即刻能与大将军,苏校尉和安乐公主一叙。”
苏栋等人再次下马,魏影迎上前来,“明日早朝时会进行进行正式的封赏,三日后,皇上还会在亲临校场,宴请群臣,与将士们同庆。”
“本官已经安排好了房间,供与苏大人一同的各位暂住。”朱万文自然而然地接了话,“不知……哪位是唐姑娘?”
在场除了苏道安以外一共还有三位女性,朱万文的目光从这三人的身上扫过,开口问了一句。
“唐拂衣,见过大人。”唐拂衣上前一步,弯腰行礼。
“唐姑娘不必多礼,此次姑娘斩落敌将首级,乃是大功一件,皇上特地吩咐了本官要好生招待,不得有丝毫的怠慢。”朱万文笑了一声,“还请姑娘跟我来吧,住处已经安排好了。”
苏栋大国的胜仗不计其数,这一套流程已经是十分熟悉,苏知乐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有苏道安上前了一步。
“朱大人,这位唐姑娘是我的人,不如就还是让她住在我那里吧。”她的语气中有些许匆忙,引得陈秀平侧目微惊。
“可是皇上说……”朱万文有些纠结。
“难道皇上指明了说要她独住吗?”苏道安打断他问道。
“这倒是没有。”朱万文答。
“那让她与我同住也没什么不可吧,反正也只有一晚上嘛。”苏道安抓着陈秀平的手臂撒娇道,“娘,你就帮我劝劝朱大人吧,我的千灯宫也很好的!一定不会亏待了北萧的功臣!”
陈秀平拗不过苏道安,望向朱万文,朱万文亦有些动摇:“那不如问问唐姑娘的意思吧。”
萧祁只说好好安置,千灯宫自然也算是好地方,若是唐拂衣自己愿意,又有安乐公主撑腰,那到时候若是问起,他也能有个交代。
苏道安闻言,眼中露出一丝欣喜,她原地蹦了一下:“她自然……”
“公主。”
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近乎无情的将她打断。
苏道安眼中的雀跃一下子散了个干净,她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唐拂衣。
唐拂衣被她看着心口一颤,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忽然噎了一下——她几乎已经很习惯在苏道安表露出不快或是失落的时候快速向对方妥协,但又很快就压下了心中的那一丝不忍。
她开始抵触被这种莫名地情绪操纵。
“公主,若是皇上的命令,那还是依令行事吧。”她逼着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一语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两人间的微妙氛围,就连苏栋都回过神来,意味深长的眼神在二人间逡巡。
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不语,但萧祁已经备下宴席,自然不能让他等得太久,最终还是朱万文打着哈哈强行化解了尴尬。
“唐姑娘谨遵皇命,想来也是不想给公主添麻烦。”他硬着头皮开口,“公主放心,既然是公主看中的人,我定是会更上心些。”
“还请唐姑娘随我来吧。”他说着,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好,多谢大人。”唐拂衣点点头,往前走去。
经过苏道安身边的时候,却又被苏道安叫住。
“公主还有什么事么?”
唐拂衣侧目望去,却见苏道安双手揪着身前的裙子,嗫喏了半响,最终只低声开口说了句:“鎏金,你还没有修好。”
唐拂衣愣了愣,那是苏道安最喜欢的一盏灯,雪夜里被自己撞坏了,但并不难修,当晚就恢复了原状。
可若硬要说是没有修好,也确实始终因为缺了一样稀有地材料而并不完满。
她抿了抿嘴,垂下目光,长睫轻颤。
“我学艺不精,鎏金是公主最喜欢的一盏灯,恐难担此重任,还请公主另请高明吧。”
“朱大人,请带路吧。”她转身向朱万文开口道。
朱万文点点头,又向苏栋等人拜别,率先转身往宫内走去。
唐拂衣跟着朱万文,她感受到苏道安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的后背,却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