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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 承古 21684 字 8天前

第61章 燕仪 “拂衣,你去给我拿吧。我就在这……

苏知乐几乎是手脚并用,领着几个恰好在这周围的人冲了过来。

唐拂衣见状松了口气,腿下一软,单膝跪在地上,侧过头去唤苏道安。

“涉川,涉川?”

苏道安闭着眼睛趴在她的背上,气息已经微不可察。

唐拂衣一阵心慌,苏知乐已经“爬”到了她二人面前跪下,二话不说将自己的蓑衣连带外衫一起脱了下来,披到了苏道安的身上。

“小五,小五!”他凑过去,伸手轻轻拍了拍苏道安的脸,声音因为恐惧和焦急而控制不住有些颤抖,“小五醒醒!小五!四哥来了,小五看看我,你看看四哥!”

苏道安耷拉下的睫毛颤了颤,可眼皮似是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来。

她用尽全力动了动嘴唇,吐出几个极轻的音节。

“什么?”

苏知乐又凑近了些,唐拂衣这个距离却恰好能听得清楚。

爹爹。

要……爹爹。

“苏公子,大将军现在何处?”她开口问道。

“呃……”苏知乐愣了愣,大约是忧心过甚,导致唐拂衣忽然转变话题令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应当是在燕仪城。”

“好,喊上其他人,我们直接去燕仪城。”唐拂衣说着,一咬牙,站起身。

“呃……是。”

苏知乐方才应了一声,唐拂衣已经背着苏道安准备往山下走。

“大人,您也遮一下雨吧。”一顶斗笠递到她的面前。

这个称呼令唐拂衣怔愣片刻,不由侧目望去,那似乎是一直跟在苏知乐身边的一名少年,个头甚至还没有自己高。

“唐姑娘。”她纠正了一下对方对自己的称呼,又道了声谢,配合着稍低下头,让那人将斗笠戴到了自己头上,而后尽量稳而快的往山下走去。

苏知乐连忙一面给众人下命令,一面快步跟上。

走了两步,又转头问身边的少年:“十二,你刚刚称呼她什么?”

“大人啊。”那被称作“十二”的少年理所当然道。

“你为什么叫她大人?”

“嗯?”十二眨了眨眼,似乎并不理解为什么苏知乐会有此一问,“她不是宫里来的大人吗?不然你为何对她那么恭敬?”

“恭敬?”苏知乐问,“我刚怎么说的?”

“你说,是!”那被称作“十二”的少年特地学着苏知乐的声音答了一声。

苏知乐动作一顿,蹙眉道:“我有这么用力?”

“有啊,大哥。”十二认真点头道,“可用力了,不过比起你对将军的态度还是差了些。”

苏知乐露出一个莫名其妙地表情。

苏栋治军极严,整个轻云骑只有自家小妹敢在军中在他面前撒娇,但大多数时候苏道安也并不会这么做。

他在苏栋面前恭敬不敢造次再正常不过,但唐拂衣那日听惊蛰言不过是苏道安的一个侍女。

“我为什么要对她说是?”他忍不住问出了声。

“咱接命令的时候不都这么答么?”十二依旧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不然说啥?”

苏知乐抿嘴沉默了一会儿:“算了,走吧。”

事已至此,要在自己的小弟面前承认自己在一个侍女面前失了气势,着实是有些丢人。苏知乐十分干脆的选择了将这个话题掠过,丢什么都不能丢了面子。

十二没有怀疑什么,乐呵呵地就跟上了自家大哥的步伐。

事实上这个小小少年也并不是很在意对方的身份,能顺利将苏道安找回来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一桩事。

从此处下山后,直接向燕仪城去的路便较为好走。轻云骑中的马都是翻山涉水的好手,载着众人冒雨一路疾驰,不出一个时辰便赶到了燕仪城外轻云骑的军营。

军营中人未曾料到唐拂衣等人竟然会直接来此,未有准备,苏知乐领着唐拂衣先行将苏道安安置在了自己的帐中。

侍从很快就准备好了热水,葛柒柒一面吩咐人去熬药,一面手脚麻利地拆开苏道安身上已经被水泡烂了的绷带为她重新处理伤口。

唐拂衣配合着一同为苏道安更衣擦身,直到小公主冰冷的身体终于又恢复了温度,呼吸渐趋平稳,两人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应该无事了,让公主睡会儿吧。”葛柒柒收回搭在苏道安手腕上的手指,唐拂衣又将那手拢回自己的掌心。

“公主在山中的情况可能是因为失温诱发了毒瘾,这种情况我也未曾见过,所以没办法预料。”她看向唐拂衣,“此番还是多亏你提前学了针灸之术,否则公主可能还要多吃些苦头。”

唐拂衣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感受着掌心的温暖,也安心了许多。

“军队里的医师有的做事比较糙,我去盯着他们熬药,你也擦一擦身子,把身上的衣服换一换吧。”葛柒柒说着站起身,“等会儿我也给你送一碗药来,到时候你也喝一些。”

“好,多谢。”唐拂衣点了点头,她看着葛柒柒掀开帘子走出去,又坐在床边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走到屏风后去洗漱更衣,很快又回到了床边。

苏道安睡得并不是很安稳,葛柒柒熬了个药进来的时候她恰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想继续装睡,奈何帐篷不大,葛柒柒已经走到了近前,只得苦着脸将那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年轻的医师看起来有些忙碌,盯着自家公主喝了药,又匆匆离开。

唐拂衣一转头,却见到苏道安正歪头盯着自己。

大约是因为药太苦,小公主的眼睛还红红地,看着有些委屈,又十分可爱。

“公主有话要说?”唐拂衣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温声问。

回到了军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便又将称呼换了回来。

“爹爹呢,爹爹为什么不来看我?”苏道安抿了抿嘴,哑着嗓子带着哭腔道,“我想要爹爹。”

大约是因为方才死里逃生,苏道安哭着想见父亲的模样显得越发可怜。

“公主回来的时候苏四公子就已经去禀告了,但大将军太忙,没有时间亲自来探望公主。”唐拂衣心中也有些不太好受,却并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尽力安慰,“涉川不怕,我陪着你,好吗?”

苏道安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唤了一声:“拂衣。”

“嗯,我在。”唐拂衣应道。

“我想吃小满做的点心。”苏道安道,“包里应该还剩下了一些,你可以帮我去拿吗?”

唐拂衣愣了愣。

出门前小满确实做了许多点心带在了包里,但她们路上所带的东西应该都留在了青崖关。这个时候惊蛰应该已经收到消息出发往这边来了,她一个人,大约也只会带上些衣物和日常用品。

更何况,路上出了这档子事,点心这种相对无关紧要的东西也不知道还能留下多少。

“公主,那些点心都在青崖关,且放到现在味道大约不会很好,我去给你做些新鲜的怎么样?”唐拂衣试探性地问道。

她原想着苏道安或许只是想吃些点心,却未曾想她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

“不要。军营里的东西都不好吃,我就想吃小满做的点心。”

苏道安说着,又抓住唐拂衣的手轻轻晃了晃:“拂衣,你去给我拿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不会有事的。”

唐拂衣有些受不了苏道安软绵绵对自己撒娇的模样,她无奈地轻叹了口气:“那公主好好呆着等我,我去去就回。”

“嗯。”苏道安乖乖点头,冲唐拂衣露出一个满是期待的笑。

她看着少女转身出了营帐,满面笑容缓缓褪去。

又等了一会儿,帐外没了动静,她才掀开被子。初下床的时候腿脚还有些发软,苏道安站着适应了一会儿,披了件披风,又拿了把伞,一步步向帐外走去。

帐外的雨小了许多,苏道安方才喝了药,还算有精神,夏日里倒也不觉得冷。

守在营帐门口的是轻云骑的亲兵,对她都已经十分熟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她问了句:“爹爹现在何处?”

“大将军正在大帐中与诸位将军议事。”其中一人答,“小姐是要去找大将军么?是否需要护送?”

“嗯。”苏道安点点头,“不用送了,我自去找爹爹就好。”

轻云骑中军纪严明,而这位活泼可爱地五小姐,自幼便是军中唯一的例外。

大帐中灯火通明,周围都清了场,不许任何人靠近。只有苏道安一路走过去,走到帐外的时候,便已能听到帐中传来隐隐约约有些激动的人声。

“父亲!不如就让我带兵,从此处渡河,夜袭瑞义,区区南唐,我必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四弟,不可轻敌。”

“大哥!那王甫如今人在端义城中,南唐那帮人没了他不过是一帮杂兵,我们又何需怕他!”

“你这暴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若是我方占优,自然是可以兵分两路。但按目前的情况却并非如此。攻城本非易事,如今端义还有王甫坐镇。父亲,儿子还是认为应该集中全部兵力攻打端义,方能有提高获胜的概率。”

或许也是与年龄有关,苏知还的声音和语气相比起苏知乐沉稳了不少。

“但此时南唐必然会将所有兵力集中在端义,岂不是更加难打?还不如趁此机会偷袭瑞义,若是端义没能打下来,我们也好有个退路。”

“我们与王甫周旋如此之久,他的用兵风格向来是较为稳妥,正如我们不知他会如何防守,他亦无法判断我们会如何进攻,我不认为他会敢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在端义。”

“切。”苏知乐略有些不屑地叹了一声,“那大哥所言,也不过是猜测罢了,万一他王甫就是敢这么做,我们岂不是要吃个大亏?”

“你……”

苏道安撩开帘子,议论声戛然而止。

正对着帐门是一块巨大地屏风,苏道安将伞放在地上,绕过屏风,帐内的景象便都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第62章 我全都要 这本是必胜之局,却只因一场……

一块沙盘模拟了从彭州到端义这一片的地势与城池分布,不同颜色的旗子与标志物零星插在其上。

苏知还与苏知乐一人站了一边,苏栋则是站在正中间。身后一面红色的大旗上用金线绣了一个大大地“苏”字,衬得这帐中的气势越发肃穆恢宏。

苏栋的身后还站着一名约莫四十多岁的女人,一身轻甲,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见到来人是苏道安后,手中已经出鞘的轻刀又立刻收了回去。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饶是苏道安在外表现得有多么平静懂事,一声“爹爹”出口,泪水还是没能忍住如断线地珠子般啪嗒啪嗒直往下落。

苏栋已经两步绕到苏道安身前将她拥入怀里,那双平日里握惯了重兵地,满是伤茧地大手,如今轻柔地拍打着女孩的背部。

他的口中喃喃着道歉,这个平常说一不二,铁骨铮铮的汉子,在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面前,怀着满心的愧疚与歉意,亦是红了眼眶。

苏道安趴在苏栋的肩头哭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父亲的怀抱。

余下的几人也都围了上来,苏道安依次叫了大哥和四哥,最后才将目光落到了那站在最外围的中年女人身上,略有些羞涩的唤了一声:“秋姨。”

那被称作秋姨的女人,正是苏栋副将,方立秋。只见她眉眼间的笑里带了些慈祥:“两年未见,涉川长高了,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哭。”

“我差点都回不来了,秋姨还笑话我,想是一点都不关心我。”苏道安一面吸鼻子,一面假装生气的撒娇,“等我回去要和娘亲告你一状。”

方立秋有些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走上前去,伸手帮她擦去双颊上还残留的泪痕。

“让我们小涉川受苦了,回去让夫人狠狠罚我,好不好?”

相比起方才收刀入鞘时的凌厉,她此时的动作极尽温柔,语气中满是宠溺。

苏道安嘟了嘟嘴,从喉咙里憋出一个委屈巴巴的“嗯”字。

“罚!都得狠狠的罚!大哥也得罚!你们都不知道那山里环境有多恶劣,我刚找到小五的时候她都快没气了。多亏了我……”

“闭上你的臭嘴。”

苏知乐在一旁义愤填膺地添油加醋,被苏知还重重拍了下脑袋。

“大哥你……”苏知乐刚想反驳什么,感受到苏栋不善地目光,瞬间不敢再造次。

“小五。”苏知还走到苏道安面前,“你莫要怪父亲,战事紧急,他亦是身不由己,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担心你。”

“嗯,我知道。”苏道安后退了半步,自己抬手将泪水抹了干净,“我从未怪过父亲。”

苏知还点了点头,又道:“你劫后余生,身子还虚弱,本该安心休养,如此着急冒雨来此,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是。”苏道安点头,目光扫过帐中众人,最后落到苏栋的身上,“父亲,事关当下战况,可否听女儿一言?”

一语出,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方立秋收了面上的温和,苏知乐也一改先前略有些轻浮地态度,苏知还本就冷静,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只见到苏栋已经站回到原先的位置,冲苏道安点了点头。

“你说。”

“多谢父亲。”苏道安伸手拿起搁在沙盘旁的木枝。

“我方才在帐外听到大哥和二哥争论,争论的重点是在于应当分兵还是合力。”

大约是因为才刚醒来身体还有些疲惫,她轻咳了两声,举手投足间还略显局促,却早已没有了丝毫先前娇气的模样。

“端义与瑞义二地,相比之下,端义城墙坚固,易受难攻,而瑞义城的城墙建得较矮,相对会比较容易一些,但距离更远,且有护城河绕在城外。”

“如今我方大军压在端义城外,却无法预知南唐那边会如何布兵。若尽全力攻打端义,一旦失败便是全军覆没再无转圜,但若是要分兵去攻瑞义,便是在赌王甫会为了死守住端义而将瑞仪的人马调离,如此我们才会有可乘之机。”

“说简单些,不过就是先取端义还是先取瑞义,双方博弈罢了。”

帐中无人接话,苏道安一语中的,这正是如今最大地困局。

行兵者,若是要沦落到压上全军性命去赌那一丝运气与天命,那便真是到了绝境了。

可此战本是北萧占优,只需坚壁清野,不断消耗,总有一日城中弹尽粮绝,便会不攻自破。

苏道安垂头看向那沙盘,北萧盘踞此地已久,沙盘上地形,树林,河流以及城池的位置都已经被标的清清楚楚。

东北方向,粮道上堆积的巨砾与截断追月河的碎石块也都被模拟了出来。而另一侧,蓝色的布条代表了如猛兽般积压的洪水。

这本是必胜之局,却只因一场天灾,胜局瞬间变为死局,局中之人又怎能不恨?

“涉川以为应当如何?”方立秋见她面色沉郁,开口问了句。

苏道安长睫轻颤了颤,双指捻起一面小旗,站在沙盘边上轻轻一丢,那小旗便被稳稳地插在了扰月山主脉与支脉之间,追月河被截断之处。

“我全都要。”

她抬起头,目光温和而认真,眉眼间却满是毕露的锋芒。

帐外雨势似是又大了些许,淹没了帐中的声响。

夜色浓郁,火把都被防水的透明罩子罩住,光也被掩去了不少,整个营地显得昏暗而沉闷。

出了燕仪城,往青崖关去的道路越发黑暗。

唐拂衣原本还担心如此天气恐怕是走不了夜路,却没想到与军中管事的说明来意后,对方二话不说就掏出三颗夜明珠来,装进了一个坚固的灯罩里递给自己。

一套操作引得她在心里头啧啧称奇,尽管早知轻云骑应该不缺钱,但这军费之充足,依旧是在她预料之外。

迎着大雨,唐拂衣走不了太快。四下除了雨声只有孤单的马蹄声,回忆起方才出来时的所见,心情不由有些复杂。

营中城中氛围皆是肃穆,巡逻看守的士兵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再加上这天降大雨,想来一场大战是不可避免。

她虽名义上也能算是南唐公主,但对南唐实在是没有什么感情,这场南北之战,谁胜谁败于她而言并无区别。

只是恩师王甫如今为南唐守将,若是南唐城破,他又焉有活路?

唐拂衣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看着远方亮着灯的临时营地,目光闪烁。

战争的胜负并不是她所能左右的事情,但无论如何,若是有可能,还是要先想办法与王甫取得联系。

她策马入了营地,找到班鸿说明了来意。

班鸿似乎手头正有事在与人商议,便差了个小吏带唐拂衣去了存放包裹的帐子。

到了帐前,唐拂衣寻了个由头,只说公主之私物不便让外人看到,自己拿了之后自行离开就好。

那小吏先前在班鸿那头也亲眼见到班鸿对唐拂衣的态度亦是十分信任,便也没有怀疑什么。

青崖关位于后方,距离战场较远,班鸿这班人马运送来的要进物资也早就已经送到了前线,因此这里的守备相对要松懈许多。

唐拂衣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又四下望了望,确认无人在意此处后,才转身,挑了一条无人的小道,径自进了营地旁的那片树林。

此前她就是顺着追月河来到了这片林子,见到了惊蛰。

茂密的树叶档去了部分雨水,唐拂衣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体地平衡往林子深处走去,一直走到了追月河畔。

摘了树上的绿叶,撕开几个口子,首尾相接,最终做成了比巴掌稍大些的一个环形。

唐拂衣稍稍用力扯了扯,还算是牢固。

那是王甫从前教她的手法,只不过此前用的是纸片或是木片,如今她手头没有这些材料,只能用树叶作为替代。

唐拂衣又手脚麻利地多做了许多,而后蹲下身子,一起放进了水中,叶环便顺着水流向下飘过去,很快便从视野中消失。

顾长清说,瑞义城建在追月河畔,且引了追月河的水作为护城河,若是这些叶环能顺流而下飘到端义的护城河中,其数量较多,或许会引起守军的注意,上报给师父,师父便能知道自己身在此处。

唐拂衣看着那河水奔流的方向轻叹了口气,如今连日大雨,叶环也不知能不能真的飘到瑞仪城,到了瑞义也不知能不能引起注意,引起了注意也不知能不能被送到王甫的眼前。

这个法子实在单薄,全凭运气,但这也是她如今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她这么想着,又心知自己待得太久或许会引起怀疑,没有再拖延时间,站起来转身离开。

快要出林子的时候,却忽然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拂衣。”

唐拂衣心中一惊,回过头,见到惊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打了把伞往她这边匆匆走来。

“班大人与我说你来了,我去放行李的帐子没找到你,问了周围人说看到你一个人进了林子。”惊蛰走到唐拂衣面前,将伞往她这边倾斜了一些,蹙眉问她,“这种天,你一个人进林子里做什么?”

第63章 苏氏令 这一战,南唐必败。

“我……”唐拂衣头皮发麻,面部肌肉因为紧张而略有些僵硬。

她原以为惊蛰应当是已经出发去往燕仪了,却未料到她竟然还在此处。

转念一想,从此地到燕仪分明也就只有一条路,而自己竟然只顾着思考如何给王甫传信,忽略了过来的一路上根本就未有碰到任何人!

“我……公,公主醒来后……”

惊蛰已经发问,不答必然是不行,唐拂衣一时不却知该说些什么。

苏道安让自己来拿小满做的点心,自己总不能是找点心找到这林子里。

眼见着惊蛰盯着自己的目光越发狐疑,唐拂衣只能硬着头皮先胡乱编了个理由。

“公主醒来后哭着说想吃小满做的点心,要我立刻来拿,我想起此前一直带着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灯,应该是走夜路的时候掉在了这片林子里,便想着来找找看,若能找到,或许能令公主更开心些。”

原想着惊蛰或许没有这么容易糊弄,若她再要深究再考虑如何应付。却未料到她听了这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问她:“那找到了么?”

唐拂衣愣了愣。

“没,没有。”她老实回答,“大概是已经被雨水冲走了。”

“那先回去吧。”惊蛰似乎是真的没有什么怀疑,唐拂衣觉得她对自己的态度一下子温和了许多。

“深夜冒着大雨帮公主来找点心,辛苦了。”

唐拂衣跟再惊蛰身后走着,听她这么说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却又觉得有些许奇怪,但她还是十分客气地回了句:“不辛苦,平日你和小满服侍公主,不也是一样的么?”

惊蛰走在她身边,闻言转头看了她一眼,道:“公主从不会向我们提这种任性的要求。”

“什么意思?”唐拂衣蹙眉。

以苏道安的身份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奇怪,但惊蛰作为跟随了她许久的贴身侍女,却将这形容为“任性”。

“我的意思是,你对涉川而言是特殊的,她与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才更像一个真正被无条件娇宠着的小公主。”

“这样很好。”

惊蛰轻笑了笑,唐拂衣却觉得她那笑容里含了一丝自嘲与苦涩。

她隐约明白了什么,没有再接这句话,只是跟着惊蛰一同走出了林子,又回到了那放包裹的帐篷旁。

掀开帘子,却发觉惊蛰似乎并没有和她一起进去的意思。她撑着伞站在原地,直直地盯着自己。

“惊蛰可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唐拂衣开口问道。

眼前人依旧站得笔挺,却微垂下头,似乎是思考一会儿,才又正色说了句:“拂衣,我要谢你。”

“此次若非是你冒死顶撞将军,公主恐怕真的难逃一劫。”

察觉到惊蛰言语中浓重地愧疚,唐拂衣也放下了手,认真与惊蛰对视。

“不必谢我,我也不过是我刚好知道公主的行踪罢了。”她开口,“若换作是你知道这些,想必也不会放任不管吧。”

惊蛰看着唐拂衣,缓慢却又坚定的摇了摇头:“若是将军下令不找,我我哪怕再担心,也亦是不会去的。”

“为何?”唐拂衣不解。

“这是军令。”惊蛰道,“我是轻云骑中之人,自当服从。”

“那如若军令有误,难道也要听之任之?”唐拂衣的面上多了一丝不屑。

“是。”惊蛰点头,“你非我军中之人,不理解也属正常。””总之,你救了公主,也算是帮了我,日后若有什么困难,亦可向我开口。“

她说着,没等唐拂衣有所回应,便侧过脑袋示意了一下:”去吧,公主的包袱里你再找找,出发前小满也塞给了我一些点心,我怕公主会不够吃,所以就一直留着,你可以去我包里拿。“”我去准备一下,咱们一起回去。“

唐拂衣见她很明显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也未有强求,只是应了声”好“,转身钻入了帐中。

两人带着糕点一同回到燕仪城外的营地的时候已是丑时刚过,苏道安却已经坐靠在床头睡着了。

看那姿态,想来原本是打算要等唐拂衣回来的,却奈不住太困便睡了过去。

唐拂衣扶着她躺下,又为她盖好被子。

苏道安迷迷糊糊地哼哼了两声,似是要醒来的样子,唐拂衣弯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发,温声哄了句:“睡吧。”,小公主便又安心地揪着被子睡了过去。

帐外雨声纷扰,却也是难得的好眠。

苏道安一觉睡到了大中午,醒来后喝了药,吃了些点心,心情和精神都好了许多。

又过了两日,大雨暂歇,总算是有了一个明月之夜。

军中一切照旧,只是那日顺流而下的叶环也再没了消息,唐拂衣虽说本也未抱有什么希望,但真的毫无回音多少还是有些沮丧。

可转念又想,哪怕是王甫认出了那叶环是自己传递的信号,恐怕也难找到机会联系上身在北萧军中的自己。

轻云骑本就已经跃跃欲试,今夜有月,明日若是无雨,那应当正是进攻的大好时机。

苏道安大约还是会留在后方,那自己自然也要跟随,介时若是想走,也不知能不能找得到机会。

大战一触即发,唐拂衣原本以为苏栋如今忙着准备战事应当是顾不得其他,却未料到临近晚餐时这位大将军竟是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亲自登门向自己道谢。

“此物你且收好,日后若有需要,可凭此向我苏氏提一个要求,只要是力所能及,苏氏皆会倾力相助。”

唐拂衣恭恭敬敬地接过道谢,直到苏栋一行人离开,她才借着烛光,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手中这块四四方方地白玉。

那玉小巧而温润,放在掌心刚好可以手掌完全包裹住,正面洁白无瑕,而背面靠着两条邻边的部分却有几道雕刻的痕迹,用金漆描了,精致漂亮,却看不出是何寓意。

“这是苏氏令。”苏道安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摸着自己的脚腕,上半身前前后后微微晃动,那姿态令她看起来像一只乖巧坐着地小猫。

唐拂衣转过头,见到“小猫”瞪着圆圆地眼睛望着自己,一脸期待的模样,就差把“快问我”三个字写在脸上。

她有些哭笑不得,连忙顺着她的意思问出了那句:“何为苏氏令?”

苏道安似乎是对这个问题十分满意,她晃了晃脑袋,穿好鞋子跳下床,拉着唐拂衣出了帐子。

军中守备依旧森严,但苏道安所过之处却并无人敢拦。

两人走到了整个营地较后方的位置,离这里不远便是粮仓,相较于其他地方更加开阔。

这个位置,恰好可以见到高悬在空中的一轮皎月。

可不知是否为错觉,唐拂衣跟着苏道安一路走来,只觉得这军营中的人相较于自己第一次去为苏道安拿点心时所见到的要少了一些。

“拂衣,你在想什么?”

耳边传来小公主的声音,唐拂衣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在想公主拉我在这里是想说什么。”

苏道安笑了笑,抓起唐拂衣的手腕。

“自然是要向你解释这东西的来历。”

古书云,他山有独玉,名曰君临。

“君临玉平常看与普通的白玉相似,但下月光下,却会泛出青光。”

她说着将唐拂衣的手居高,唐拂衣凑过去,果然见到那玉中有青光隐约,恰如这玉的血脉,又似有龙游其中。

“传说这玉是萧太祖偶然所得,乃是天命所归。当年何苏两氏先祖跟随太祖建立北萧,太祖为表明自己与何苏两姓情谊不许寻常, 将那玉一分为三,制成了三块一模一样的令牌,分别刻上何,苏,萧三字,以金漆描画,作为三家的家主令。”

“太祖想来是极重情谊之人。”唐拂衣不由感叹。

“此事在北萧人尽皆知。”苏道安挑眉,“不过这令牌传到如今,其实也就是一块刻了字的石头罢了看,其中的情谊恐怕也不剩多少。”

唐拂衣不置可否,没有接话。

苏道安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继续解释。

“这令牌实际上是用两块较薄的玉牌合在一道制成的,后来我们苏家就将背后那块取下,分成六块,由家主赠与对我苏家有恩之人。”

“凭你手中这块玉牌,可以随时向我苏氏的任何一个人提一个要求,只要是力所能及,刀山火海我们都会为你完成。”

唐拂衣将手中的玉牌反过来,果然见那金漆描摹的刻痕,正是“苏”字左下角的一点一撇。

“这么贵重之物,我如何能受?”唐拂衣忽然就有些惶恐。

“你自然能受。”苏道安说着,又拉着她躲到了一个粮仓的背面。

“一则,我父亲如今是苏家家主,他既给了你,就说明他认可你做所的一切。二则……”

苏道安稍顿了顿,四下望了望,确认无人后,忽然伸手勾住了唐拂衣的脖颈,踮起脚在她唇边飞快地轻啄了一下。

唐拂衣完全没想到她会忽然有此一吻,瞬间浑身僵硬,呆若木鸡。

“那日……我不是故意冲你发脾气的。”

她听见苏道安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羞怯,她依旧紧紧盯着自己,眼波流转几欲与明月争辉。

“我从决定回山的时候起就明白自己注定会被放弃,也从不希望有人为我而死,可没人会不怕死,所以你来了,我真的很欢喜。”

一颗心在骤然停顿之后又忽然开始疯狂跳动,唐拂衣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紧促的呼吸。

可事实上,小公主的速度并不快,她也早就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她如此“偷袭”。

然而在那双漂亮的眼睛望过来的那一刻,唐拂衣知道,再完美的防身之术也防不住她自己已先行缴械投降。

“拂衣,谢谢你来了。”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苏道安言及此处亦有些忍俊不禁,她搂着唐拂衣的脖子垂下头,大约是会想当时的场景依旧后怕,声音里带了哭腔。

唐拂衣看着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最终也只是伸出手,轻轻搂住了苏道安的腰身。

若方才那浅尝辄止的湿润与柔软能算得上是苏道安的谢礼,那这无疑比她手中这块价值连城的白玉,更令她心动,更值得珍藏。

“但是拂衣。”苏道安忽而又抬起头,“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眼中的羞涩与天真褪去,她就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变得极其严肃且悲伤。

“南唐与北萧的一场大战避无可避,你是南唐公主……的,侍女,对南唐或多或少……应当也会有些感情。”

唐拂衣闻言抿嘴不语,眼神回避,苏道安却不准备就这样结束这个话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开口道,声音越发清冷,“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战,南唐必败。”

唐拂衣搂着苏道安腰身的手轻颤了颤,大约是一种十分莫名的信任,唐拂衣觉得苏道安在此事上,总是能言出法随。

而在如此残酷的真相面前,她终究还是没能很好的隐藏住自己的情绪。

“公主……想说什么?”她放下手,退开两步,开口问道。

苏道安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却很快又恢复了平常。

“我想说……”她指了指唐拂衣手中的那块玉牌,“虽然南唐灭亡的结局无法改变,但你却可以凭此玉牌,保住你所珍视之人。”

唐拂衣愣住,电光火石之间她便想到了她唯一的恩师王甫。

若真要到城破的那一步,她或许至少能凭此保住他的命!

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唐拂衣握紧了玉牌急急开口:“涉川,我……”

她没有来得及说完。

不远处的空中忽有几道红光闪过,粮草堆上瞬间火光冲天。

一片混乱之中,有人惊声大叫:“夜袭!是夜袭!”

第64章 师父 师父老了太多,老到她第一眼竟是……

苏道安面色一变,一把推开唐拂衣朝那着火的地方飞奔过去,唐拂衣来不及多想也连忙跟上。

整个粮仓都已经乱作一团,熊熊大火中弥漫起浓重的黑烟钻进鼻腔,直冲肺腑。灌耳的杀喊混着叮叮当当兵刃相接的声响,凌乱而嘈杂,粮食与草垛燃烧发出明晃晃地火光,映在银亮地刀面上,极其刺目。

“先灭火!”苏道安高喊一声,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大股黑烟迎着她的面庞扑过来。

她避无可避,一口气下去只觉得眼前猛地发黑,胸口刺痛,脚下一软单膝跪到地上,正欲起身,后颈处却又忽遭一记重击,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粮仓几乎已成为一片火海,身着黑衣的夜袭者数量比想象的更多。

“涉川!危险!”

唐拂衣左右受制,击退了几个冲上来的敌人,焦急大喊。

她抬袖挥开蔽目的浓烟,却只见苏道安身子绵软就要跌倒在地,有一人抓着她后腰处的衣服将她提上马背,而后转身就想要趁乱离开。

“站住!”她大喝一声,劈手夺过身边不知是谁的一把轻刀冲上前去,却又被一人一马拦住。

“铛”地一声尖鸣在这嘈杂的环境中越发令人烦躁,只这一点功夫,那人已经带着苏道安跑出去老远。

“找死!”唐拂衣咬牙切齿地抬头,正欲攻之,看清那马上之人后却是一愣。

“越哥?”

那竟是从前与她一同在绕月山庄师从王甫的师兄吴越。

“阿苡?”吴越却似是早有准备一般,短暂的怔愣过后,他迅速收剑,问了一声:“走?”

这简单的一字却是如一击重拳垂在唐拂衣的心上,她不假思索地应了声:“走!”

“忍着点。”吴越言罢,俯身将她拦腰捞起横放在马背上。

“撤!”他高呼一声,调转马头,双腿用力夹紧马肚,飞奔离开。

道路不平,马背上异常颠簸,这个姿势又恰好顶到她的小腹。唐拂衣伏在马背上浑身紧绷,强忍住胃里头地恶心与不断泛上喉头的酸水,一声不吭。

耳畔接连几道凌厉地破空之声,似乎是有数支箭羽飞追而来,箭入骨肉发出“噗嗤”地声响,而吴越仿若未闻,目不斜视,只是左右躲闪着往回跑。

战马悲切的嘶鸣、此起彼伏的惨叫与苏知还那一声“快追!”一同都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儿奔跑的速度终于逐渐变缓最终停下。

唐拂衣几乎已经要昏死过去,一双手将她从马背上扶下来,双脚刚一触地,她便浑身无力的跪倒,双手撑着地面吐得昏天黑地。

“去拿水和帕子,快!”吴越单膝跪在她身边,一手扶着唐拂衣的手臂,一手轻拍着她的背部。

侍从很快就拿了热水和干净的帕子过来,唐拂衣也不知自己吐了多久,接过吴越递过来的热水喝了两口,胃里总算是好受了些。

她勉力抬头,见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泪水几乎是瞬间无法控制地奔涌而出。

这是她从小一同长大的师兄,哪怕是三年未见,依旧能第一时间认出彼此。

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慢些喝,我不与你抢。”吴越温声哄了两句,又对身边人道,“去让厨房备一些热米汤。”

侍从领命转身走了两步,又被他叫住补了一句:“记得加些白糖,不用太多。”

“将军,不用太多是指……”那侍从有些吃不准。

“一锅里面加一勺半就行……”吴越微微一顿,大约是觉得这样实在是描述不准,又皱眉道,“算了,不用加了,熬好了和白糖一起送去大将军那里,我来加。”

侍从应声退下,吴越又俯下身子将帕子递给唐拂衣:“阿苡,好点了么?”

唐拂衣不接,只是哭的更凶。

她在黑狱中待了太久,在北萧呆了太久,久到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曾是南唐公主,也忘了其实自己曾经也有过一段被人无条件关心和温柔以待的日子——在她还是唐苡的时候。

“是还有哪里难受么?”吴越见她如此有些无措,“难受就和哥说,别自己忍着。”

唐拂衣轻轻摇了摇头,她接过那帕子,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平静下来之后,才终于又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她扶着吴越的手臂缓缓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发现四下皆是城墙,自己似乎已经身在城中。

“这里是端义城。”吴越解释道,“师父看到了叶环,便猜测那是你人在北萧军中传出的讯号,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联系上你,此次夜袭便派我同去,想试试看是否能见到你,道是未曾想到会如此顺利。”

“具体情况稍后再详说吧,我先带你去见师父,他在等你。”

唐拂衣点头,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吴越的手臂急道:“她呢?”

“谁?”吴越问。

“被你们抓来的那个姑娘。”唐拂衣左右望了望,试图找到那个将苏道安抓上马背的士兵,却一无所获。

“北萧公主?”吴越问。

“是。”唐拂衣答得很快,“她人呢?”

“自然是在牢中。”吴越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地愤恨,“她是苏栋的女儿,须得留着性命或许还能派上用场,但若你气不过北萧对你的羞辱,让她吃些苦头倒也未偿……”

“不可!”唐拂衣脱口而出打断了吴越,说完后忽然察觉到又许多道目光一下子聚焦到了此处,方才察觉自己似乎是有些过于激动。

如今南唐与北萧二国势同水火,自己又是自北萧而来,虽然名义上是大将军的故人,但若立场不明,即使有师兄与师父的信任,恐怕也会引得军心浮动。

若有变故,不仅自身嫌疑难以洗清,还会令师父难办。

可苏道安的精神方才养得好些,又怎么能再经一次牢狱之灾?

唐拂衣轻咬下唇,抬头看向吴越道:“越哥,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你千万莫要伤她。”

“具体情况我一会儿见了师父自会向他说明。”

吴越看着唐拂衣的眼睛,犹豫片刻,应了声“好”,立刻就吩咐了身边的人去办。

看着那士兵速速离开,唐拂衣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现下也只能先用救命之恩大致解释一下,余下的还得等见到王甫再做安排。

“走吧,我带你去见师父。”吴越道。

唐拂衣点头,跟着吴越慢慢向城中走去。

登上城楼,王甫的房间就在楼中一处。

一路走来,唐拂衣的心情越发沉重。尽管巡视之人颇多,但与她前几日在北萧所见的跃跃欲试相较,这里的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写着疲惫与麻木。

吴越带着她在一扇简单的木门前站定,轻轻敲了敲门框。

房内传来一声“进”,苍老干涩却依旧暗含着力道,唐拂衣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她看着吴越打开门,四肢僵硬地随着他往里走了几步,而后眼前高大地身影挪开,她终于见到了那位坐在正中央地老者。

只这一眼,唐拂衣便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师父老了太多。

老到她第一眼竟是不敢相认。

那日雨中道别时他虽亦已两鬓斑白,却也还算得上是身手矫健。可到如今,短短三年,竟已是满头华发,身形佝偻。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大约是因为激动,一双苍老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颤颤巍巍地下了台阶,一步步向自己许久未见的爱徒。

唐拂衣心中大痛,她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在了王甫身前,唤了一声“师父”,磕了一个响头。开口时已是泣不成声。

“小苡终于又见到您了!”

王甫亦是动容,他慢慢蹲下身子,眼睛不眨地盯着唐拂衣的脸,千言万语却最终也只化作了一个字:“好。”

“好……好啊……”他伸出双手抓住唐拂衣的肩膀,口中喃喃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一旁的吴越激动过一阵,如今倒是三个人中最冷静的一个。

“阿苡,我与师父在南唐,只是听说你成婚当夜刺杀了萧帝,北萧借此为由头撕毁了降表,有对南唐发起猛攻。”

他走上前去开口问道,“你是如何逃过一劫,这么些年,又经历了什么?又为何会在轻云骑的军中?”

唐拂衣将身子向后退了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一见到眼前的人,还是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只得一边哭一边慢慢将自己这三年的经历缓缓道来。

她略过了黑狱中地一些细节,又着重说了自己得以离开黑狱得经过,最后深深拜下:

“师父,我知现下战局复杂,您坐阵军中自然不可能对敌方将领的女儿以礼相待,但若可以,请您看在她救了小苡性命的份上,莫要为难她吧。”

“自然。”王甫没有什么犹豫便应了下来,“我本也无意为难一个女人,你不用担心”

他言罢,将唐拂衣扶起来,伸手轻抚过她的面颊,重重叹了口气。

“小苡,是师父对不住你。”

他膝下无子,唐拂衣是他从小养大的孩子。

授之以诗书,教之以谋略,却最终又仅仅是因着自身的懦弱与逃避,亲手将她送到了那些豺狼虎豹的手中。

“若是当年,我能早些出关带兵,你本不用遭此一劫,还差点丢了性命。”

泪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溢出眼眶,王甫声声泣血,言语间满是自责与悔恨。

唐拂衣紧咬着下唇没有接话,只是不断的摇头。

她确是无辜受害,可这一切又与王甫有何干系?

她离开扰月山时师父便已经年过七旬,中年时的操劳令他落下了一身的顽疾,若是没有这场战争,若非南唐无人,他本早就也早应可以卸甲归田,在扰月山庄颐养天年。

“师父,小苡从没有怪过你。”唐拂衣有些干涩地开口,“小苡只是……只是真的很想你。”

王甫微笑着点头,他俯身向前,将唐拂衣拥入怀中,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唐拂衣感受到久违地温暖与爱护,闭上双眼,逐渐定下心来。

师徒二人相拥着平静了一会儿,才终于松开彼此。

吴越将侍从送来的米粥放到桌上,加了适量的白糖,三人一同坐到了桌边,言归正传。

唐拂衣喝了口米汤,温度和甜度都是她最喜欢也是最熟悉的程度,只觉得心中越发温暖安心。

她飞快的喝完,将碗送到吴越面前说还要,吴越也不觉得自己在被使唤,只是笑着又给她盛了一碗。

“罐子里的有些烫,凉一凉再喝。”他叮嘱道。

“嗯。”唐拂衣点头,一面用勺子慢慢搅拌着,一面仔细听王甫说有关如今的战事。

王甫对北萧情况的了解与她并无大岔,但南唐的情况事实上却比北萧那边预计的更加狼狈。

“我们原本以为苏栋被逼到如此境地,定是会尽快找机会出兵,按照斥候的回报,我猜测应当是集中全部兵力攻打端义。”

“原本想着守住这一波,等到洪水漫延,或许能有转机,却未曾想这几日大雨又降下来,北萧却始终按兵不动。”

“其实在此时奇袭十分仓促,风险极大,并非上策,但我们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而这一战又避无可避,便想着不如先主动出击。”

“我们去了多少人?”唐拂衣皱眉问。

“五百。”王甫答。

“回来多少?”唐拂衣又问。

王甫看向吴越,吴越抿了抿嘴,面露悲怆,唇齿间吐出二字:“八人。”

唐拂衣握着勺子的手轻轻一颤,回想起当时的情况,那掳走苏道安之人转身逃跑时的决绝,吴越带着自己离开时的果断。

想来这五百死士,在出城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师父是想以此逼苏栋出兵?”她开口,声音还有些微颤。

“是。”苏栋点头,“现在的情况,北萧按兵不动,我方反而更不好应对。”

唐拂衣沉默不语,反而是一旁的吴越又开了口。

“其实此前北萧大军已经压在端义城外了,我方严阵以待,都以为不日便要开战,却不知为何,前两日他们竟是退了,反而是分了些兵马,去攻了瑞义。”

“更奇怪的是,这几次进攻都不痛不痒……”他顿了顿,面上浮现出一丝怪异之色,“不对,也不能说是不痛不痒,只是……”

吴越皱眉思考了一会儿,似乎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情况。

“总之……比起正八经的攻城,看起来倒更像是在……拖延时间。”

第65章 小九 那位姐姐肯定能猜到蜜饯是小姐送……

“拖延时间?”唐拂衣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

“嗯。”吴越点头,“也可能是在等援军,这也是为什么师父要用这种方式尽快逼对方动手。”

他说着,忽然又问唐拂衣:“阿苡,你这几日在北萧军中,是否有听说会有援军?”

“没有。”唐拂衣摇头,“而且我们从扰月山主脉一路过来,那路实在是不像是大军能走的样子。”

“如今苏……安乐公主人也已经在青崖关,无人引路,更是难走了。”

“那便是奇怪了……”吴越陷入沉思。

唐拂衣转头看向一旁一语不发的王甫,王甫注意到她的目光,收起面上的严肃,露出一个安慰般地笑来。

“无妨。”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唐拂衣的脑袋,“你不必操心这些,交给师父便好。”

“折腾了一个晚上,想必是累了吧?”

唐拂衣听了这话,转头望向窗外,夏日里天亮的较早,这个时刻天边竟已经泛起白肚。

那师父莫非是等了一个晚上?

思及此处,唐拂衣心中不禁又泛起些酸涩。

“将米汤喝了,去睡会儿吧。”王甫笑道,“今日我与你师兄还有军务要忙,晚些时候再去看你。”

“好。”唐拂衣点了点头。

她明白师父对自己的关心,若是他并不希望自己过多的参和南唐的军务,无论是处于什么考量,唐拂衣都欣然接受。

况且自己一夜之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到如今两碗米汤下肚,整个人都暖洋洋的,三年独在异乡,再没有什么比现在更令人心安的时刻。

不如就贪这一刻的轻松惬意又有何妨呢?

唐拂衣站起身,向师父行礼告别。

房间早就已经为她准备好了,吴越推开门的时候唐拂衣还有些恍惚,那里头的布局竟是与自己在扰月山庄的房间一模一样。

有个小丫头正弯着腰在抖被子,见到吴越领着唐拂衣进来,一转身,欢快的跑了过来,唤了一声:“将军。”

“嗯。”吴越点头,侧过身向二人互相介绍彼此。

“这位便是我小妹唐苡。”

“阿苡,这位是师父为你找的侍女,你可以叫她小九。”

“小九见过小姐!”小姑娘立刻欢快的行了个礼,声音甜而不腻。

唐拂衣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人,看着大约是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有些微胖,圆圆地脸蛋上肉嘟嘟地,一笑起来一双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格外可爱。

如若苏道安胖了是不是也会是这般模样?

唐拂衣的脑子里忍不住冒出一个不合时宜地想法。

“我还有事,不能久待,你若是有什么事……”

“全包在我身上!”

还未等吴越说完,小九便原地蹦跶了两下,拍着胸脯大声保证道。

吴越也不生气,只是无奈的笑了笑:“行,那就包在我们小九身上了。”

“好嘞!”小九笑道。

“阿苡,那我先走了。”吴越转身对唐拂衣道,“你先好好休息,待今日事毕,师兄给你做糖饼吃。”

吴越做的糖饼是她在扰月山庄时最爱吃的东西。

唐拂衣忍不住回味了一下那糖饼的味道,心里头忍不住添一丝期待,她点点头,看着吴越离开房间,又带上了门。

“小姐,咱去睡会儿吧!”小九双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唐拂衣。

那似乎是她十分习惯的一个动作。

“嗯。”唐拂衣应了一声,又问她:“你就叫小九吗?有没有名字?”

“小九就叫小九。”小九道,“我年幼时便被父母抛弃了,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因为最开始是在酒窖发现的我,所以大家都叫我小九,后来大将军来了,看我可怜,就收留了我。”

“是美酒的酒?”唐拂衣问。

“原本应当是的。”小九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我不会写那个字……所以就贪简单,改成了数字九。”

唐拂衣也被她这神态与言语逗笑了,她走到床边坐下,小九又蹦蹦跳跳地跟着她,蹲下身帮她脱鞋。

“不必,我自己来就好。”唐拂衣有些不太习惯如此,她弯腰想要阻拦,却被小九挡住。

“小姐不必客气。”小九一面将鞋子脱下来摆在一边一面开口道,“大将军对我有恩,我想报答他却始终找不到机会,你是大将军十分重视的人,若我能照顾好你,也能算得上是报答一二。”

她站起身,又帮唐拂衣掀开被子。

唐拂衣见她面色坦荡,便也没有再推脱什么,只是顺着她的动作躺下。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小九将送来的午餐又拿去热了热,饭菜的香气一下子就溢满了整个屋子。

唐拂衣坐到桌边,刚想招呼着小九一起来吃,却见她二话不说又跑出门去,没过一会儿便抱了一个小纸包回来。

“小姐,将军说你爱吃这个!”她神秘兮兮地将纸包放到唐拂衣面前,打开来,竟是一包蜜饯梅子。

唐拂衣听了这话却是忽然有些恍惚,师父还记得自己的喜好,而自己如今在见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头一个想到的,却是小公主在去青崖关的路上,因为自己忘记给她带蜜饯而苦着脸喝药的样子。

她拿起一颗放到嘴巴里,与北萧那边吃到的似乎还有些差别,甜味盖过了酸味,也不知道苏道安会不会喜欢。

小九看着她的神情有些呆滞,不由疑惑:“小姐,你怎么啦?不好吃吗?”

她说着,自顾自的就拿起一颗丢进口中,忍不住感叹了一声:“唔……真好吃呀!”

唐拂衣看着她一脸满足地模样,原本有些忧郁的心情也好了些许,她想了想,开口问她:“门口有人守着么?”

“嗯?”小九眨了眨眼,“有的小姐,将军为了您的安全,一直都派人守着的。”

唐拂衣点点头,拿着那包蜜饯站起来,走到门口,开了门,负责守卫的士兵便走了过来,问她有什么吩咐。

“两位大哥,请问你知道……牢里那位北萧公主如何了么?”她斟酌着开口。

两名士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位道:“听说是醒了,但是具体情况我们不太了解。”

“那能否劳烦你们帮我把这个送去给她,顺便带一碗普通治疗风寒的药过去,帮我看一看她状态如何?”唐拂衣将那蜜饯递过去。

“这……”

见到二人似乎是有些为难,唐拂衣直接将那蜜饯包好,塞到了其中一人手中。

“过去在北萧的时候我曾受过她一些恩惠,如今也只是想稍稍报答一下,更何况大将军也没有说我不能送吃的给她吧?”她从衣服内层摸了两颗银珠子一人塞了一颗,“劳烦两位大哥帮我跑着一趟,也不需要做什么说什么,只需要将这东西送过去,然后看一眼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就行。”

“若是她问起这东西的来历,二位也不必回答。若是二人需要先去询问一下大将军,也是无碍的。”

几句话说的滴水不漏,两名士兵互相给对方递了一个眼神,一同将银珠子塞回唐拂衣手中。

其中一人退了半步行礼道:“帮小姐跑着一趟也不是什么难事,这珠子我们是万万不敢要的。”

“小姐等着,我这就去。”

“好,多谢你。”唐拂衣笑着道谢。

眼看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她又随着小九一同回到屋内,吃了两筷子菜却实在没什么胃口,便只是坐在桌边,看着小九狼吞虎咽的模样有些出神。

那士兵去了好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小九已经吃饱喝足收拾好了桌子。

唐拂衣心中焦急,又想着熬药也确实是需要一些时间,便只得耐心等着,一听到外头有动静,便急急站起来,迎上前去。

“她怎么样?吃东西了么?”她开口问道。

“饭菜和蜜饯都吃完了,但不肯喝药。”

“没有劝一劝?”

“这……”那士兵看着似乎是有些为难,“劝,劝了,但她说……呃……”

“说什么?”唐拂衣看着他难以启齿的模样,越发担心。

“她说……呃……”那士兵的表情变得有些别扭,“她说,她就是不爱喝,说什么都不喝,死都不喝,叫我们少管她的闲事。”

“那她蜜饯倒是吃的一干二净?”唐拂衣听了这话一时没忍住有些生气。

那士兵不知该怎么答,倒是小九在一旁听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唐拂衣转头看了她一眼,小九连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不过小姐也不必担心,那位精神不错,狱中虽然昏暗,但铺了干草和被褥,夜里不会觉得冷,饭菜也都是新鲜的。”那士兵又补充了一句。

唐拂衣没说什么,只是点头道谢,直到那士兵退出屋子关了门,才又坐回到桌边,重重叹了口气。

“小姐是在为那位姐姐生气吗?”小九凑过来问道。

唐拂衣看了她一眼,还是有些无奈:“不喝药,蜜饯倒是吃完了。”

小九笑了笑,道:“小九觉得,那位姐姐肯定能猜到蜜饯是小姐送的,她一定是在等小姐亲自去哄她才肯喝药呢。”

唐拂衣心头一跳,又听小九继续道:“再说了,这军营里头全是些五大三粗的糙爷们,让他们去劝一个小姑娘,能劝出什么名堂来啊?要是能劝得动,那才是奇了怪了呢!”

“小姐若是担心的话,不如去亲自去看看吧,只要得到大将军的许可,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姑娘说话做事却都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周到与稳重,不由令唐拂衣有些刮目相看。

她思考了片刻,伸手摸出怀中那一小块苏氏令,握在手中轻轻摩挲了一会儿。

“还是先不了。”她目光暗了暗,声音里闪过一丝失落。

如今这般境地,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苏道安,即使是见了面,恐怕也只是相对无言,徒增尴尬。

唐拂衣垂头看向手中的玉牌,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用力握住。

“小九。”她站起身,“我初来此处不认识路,劳烦你带我去找大将军吧。”

“现在?”小九一愣。

唐拂衣认真看着她。

“现在。”

第66章 蝴蝶刀 “但我的身后,是我的国,我的……

王甫正在与众人议事,唐拂衣不便打扰,便和小九一同到旁边的房间内稍后。

原以为王甫到晚膳时总会有空,却未料到,这一等竟是直接等到了第二日凌晨。

窗外又落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屋檐与石壁上,沉得这沉寂地夜色越发平和而温柔。

唐拂衣坐在桌边,撑着头枕着这雨声浅眠了片刻,醒过来的时候,见到小九趴在她身旁地桌子上睡得正香。

屋外地走廊上似乎有脚步声传来,唐拂衣盯着门口,直到一个熟悉地身影在门前站定,然后“吱呀”一声轻响,木门被缓缓推开。

那门也有些年代,大约是害怕吵醒屋内的人,王甫只推开了一小段,他身上的盔甲未卸,本就因年迈多病而有些臃肿的身子因为空间的狭小,挤进来的动作显得越发局促。

他小心翼翼地将门关好,转身见到唐拂衣站在桌边看着自己,先是怔愣了片刻,而后目光又落到了一旁酣睡的小九身上。

唐拂衣看着王甫走过来将小九轻轻抱起,放到一边的躺椅上,又找了条毯子给她盖上,而后才示意自己一同出门。

到了隔壁房间,两人动作的幅度才都明显轻松了许多。

唐拂衣四下望了望,这个房间比方才那个要大了许多,但屋内的陈设却还是只有书桌椅字和床这三样,整齐简单的同时又略显得有些空旷。

书桌上堆满了书和被图画满的宣纸,而床上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此休息了。

“桌子很久没收拾了,就坐床上吧。”王甫指了指那床。

这里竟是王甫的房间。

唐拂衣走过去,看着这平整没有一丝褶皱的床单,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王甫将椅子搬到床边,扶着唐拂衣的肩膀引她一同坐下,满是疲态的脸上勉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师父吵醒你了?”他开口问。

“没有,我本就没有睡着。”唐拂衣的目光落到王甫这一身满是刮痕的陈旧铠甲上,也不知师父已有多久未曾真正睡过一个安稳的好觉。

王甫的眼中闪过一丝疼惜,他轻笑了笑,抬手帮唐拂衣将垂在眼前的长发别到脑后。

“你小的时候,也和小九一样,睡的可死了,还闹不得,闹醒了你一准要发脾气。”

“师父,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您还记着呢?”唐拂衣有些不好意思,事实上这些事情就连她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

“你的事情我过多久都记得。”王甫温声接了一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转而问她:“今日讨论军务耽搁了太久,你等我到现在,是有什么急事要与我说?”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她看着王甫的眼睛,藏在袖中的手无意识的攥紧了那块玉牌。

可话到嘴边,却又无论如何都难以出口。

踟蹰半响,最后也只是问了句:“师父,这一战,我们是非打不可么?”

“是。”王甫没有犹豫,他依旧是笑着,只是那笑容里多了丝苦涩。

“我们……”唐拂衣顿顿了顿,越发觉得自己想说的话实在是难以启齿。

苏道安的那句“南唐必败”始终萦绕在她的耳畔,小公主笃定而自信的神情令她如今再想起仍觉后怕。

她无法控制的想要去相信对方,可她若是因为敌人的一句话就来质疑己方将领,未免也太过可笑。

“我们能……”

她看见眼前人缓慢地摇了摇头。

只是一瞬,唐拂衣的大脑像是突然停转了一般,一片空白,她什么都再顾不得,一把抓住王甫的手,急道:“师父,我们……我们走吧!”

“且不说这战大概率根本胜不了,这城大概率根本就守不住,就算是守住了,又能再守多久?”

“您年过七旬,满身沉疴,尚且需要冲在前线,甚至睡不了一个好觉,南唐无人到此等地步,若是哪日您倒下了,又该有谁来顶上?”

“师父……”唐拂衣垂头落泪,“我们走吧,我们一起回扰月山庄去,别再管这些事了,让徒弟侍奉您终老。”

“我曾经救过北萧那位公主,她许诺我一个条件,我可以去求她……”

“小苡。”

唐拂衣呼吸一滞。

她猛地抬头看向王甫那双浑浊却又坚定的眼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这才察觉到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是多么的懦弱无知,大敌当前,她竟试图在劝说一军主将临阵脱逃,束手就擒。

这是何等的羞辱?

可王甫却并无不快之色,始终挂在脸上地笑容又变得慈祥。

“小苡,我何尝不知南唐之颓势早已积重难返。”他开口,神情越发认真,“但我的身后,是我的国,我的家。”

“纵使国君无能,而百姓又有何辜?”

“还记得吗,我曾教过你,为人之道,不负初心。我虽知城池失守不过是时间问题,但即使是此战必输,也不会后退半步。”

“更何况,我既然已经来了,若非大获全胜,便只能战死沙场,焉有终老之说?”

王甫望着唐拂衣,粗糙的大手轻抚过她的头发,像是在触碰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温柔而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