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绵州 那,若李昌平想害之人并非是苏道……
“呃……公主,不进去吗?”李昌平见苏道安这副样子似乎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很快又露出一副谄媚的表情,“公主,这些饭菜都是上好的,知道公主要来特意准备的,公主可以放心……”
“我不要住这里。”话音未落,只见苏道安转头睨了李昌平一眼,直接将他打断。还未等李昌平有什么反应,她又唤了一声:“惊蛰。”
“在。”惊蛰应声。
“你去和班大人说一声,我也要和将士们住一起,让他给我腾个帐篷出来。”
“是。”
惊蛰领命转身,葛柒柒也跟着她同去。李昌平听了这话面色一变,连忙上前两步想要拦下准备离开的的苏道安,唐拂衣一伸手,在他将要碰到苏道安前及时将他拉开。
“公主千金之躯怎么能住帐篷呢,若是觉得还有何处不满直说便是,下官即刻着人去……”
“李大人。”苏道安开口打断了李昌平,她脸上带着那惯有的娇俏的表情,声音里却并没有什么欢快的情绪。
“李大人安排妥当,本公主自然没有什么不满的,只是我忽然想起家父曾叮嘱过,若是行军在外,需得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不得独自享乐。”
“安乐不想辜负李大人的一片心意,但若是被父亲知道安乐未遵从他的教导,恐怕是免不了一顿责罚了。”
苏道安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颗银珠子来,塞到了李昌平手里。
“李大人的好意安乐也只能心领了,这点小钱,就当是安乐请李大人吃酒了。”
这一番话说的既客气又周到,李昌平托着那颗银珠子张了张嘴,他看起来还准备了许多恭维用的客气话,但每一句拿到此时来用却又似乎都有些不太合适。
唐拂衣站在苏道安的身后看着李昌平那怪异又滑稽的表情,只觉得好笑。
“公主……呃……苏大人果然是,额……家风严谨,下官……佩服,佩服。”李昌平讪笑着后退了两步,“那我着人送……”
“不用了,我自己出城就行。”苏道安十分潇洒的摆了摆手,“多谢李大人了。”
“拂衣,咱们走吧。”
“是。”唐拂衣应了一声,李昌平给安排的客栈本就离城门不远,两人一同回到,跟在苏道安的身后下了楼。
营地,帐篷已经备好,惊蛰在帐篷内准备了热水。
“柒柒已经在熬药了,公主可以先简单洗漱一下,药熬好后我给您送来。”
“好,多谢惊蛰。”苏道安点头。
惊蛰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营帐中,唐拂衣和苏道安对视了一眼,无需过多的言语,两人不约而同的便都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
绵州地处北萧东南边境,远离萧都,并非上州。
方才一路走回来,看着道路两侧的建筑实在是配不上葛柒柒感叹的那句“有钱”。
而如今临近的彭州有难,皇帝早就已经下了命令,要绵州与益州协同安置灾民。
李昌平作为绵州牧,在此紧要关头,本该忙的不可开交。可事实却是,他不仅还能抽出空来亲自迎接班鸿的队伍,还特地将客栈大加修整,备下的这一桌精致饭菜,和唐拂衣此前在千灯宫见到的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这姓李的还真是会做人的很。”苏道安随意坐到了榻上,声音听着明显是有些生气,“自己玩忽职守想偷工减料,还想拉我当挡箭牌,他是把我当傻子耍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脑袋上用来束发的带子解下,用力甩在了床上。
“真是气死我了!”
唐拂衣轻叹了口气,走到苏道安身前单膝跪下,为她宽衣解带。
“公主消消气。”她一面将衣服叠好放在一边一面安慰道,“时候不早了,公主不如先沐浴吧。”
“消气?我得把他打一顿才能消气。”苏道安乖乖配合着唐拂衣的动作,嘴上依旧不依不饶,但语气还是平静了不少。
“本来我想着正好有客栈,上山前还能有个干净点的地方住,结果弄成这样子。这两间屋子我们今日若是住了,明日皇上问起,他便能说,是因为不敢怠慢我才耽误了救灾,真是好算盘。”
她跟着唐拂衣走到屏风后,看了眼那几个冒着热气的木桶,正准备脱去里衣的手微微一顿。
虽然惊蛰给准备的热水不少,但临时搭起来的帐篷内陈自然是没有客栈周到,唐拂衣听着苏道安的话,又见她站在原地不动,以为她还是嫌这里简陋了些,便又哄道:“公主,这里条件虽说是差了些,但班大人说我们在山中恐怕要连走三日,今晚还是先将就着洗一洗吧。”
她说着就要走上前去,想要试试水温,却被苏道安从身后一把拉住。
“这水不够两个人用的。”苏道安开口道,“你拿一桶帮我洗一洗头发吧。”
唐拂衣回过头,眼中有些不解。
苏道安看着她:“洗完头发我再用剩下的水擦一擦身子就好,剩下的两桶给你,你也洗一
洗。”
“公主,我……”唐拂衣愣住,这里一共四桶热水,苏道安一个人沐浴都要紧着点用,她着实没有想到对方第一想法竟然是给自己留上两桶。
“无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四桶水哪怕是全部给我用来沐浴也无法尽兴,还不如干脆就擦一擦算了。”苏道安将衣服穿好,又自己去拿了一张垫子,“但我这头发还是想洗一洗,我自己不太方便。”
小公主的头发乌黑柔软,微有些卷,散下来长及腿根,她向来十分爱惜。
唐拂衣见她已经将垫子在木桶边铺好坐了下来,看着是打定了主意,便没有再推辞。她也搬了一张椅子走过去,坐在了苏道安对面。
发丝浸润到水中,像是细腻的丝绸拂过掌心。唐拂衣不是第一次帮苏道安洗头发,但或许是因为周遭昏暗环境的原因,手下浸润在水中的这一捧长发竟显得格外清爽。还有些偏烫的温度从掌心蔓延到四肢,连日奔波的疲惫也褪去了不少。
苏道安曲腿背靠木桶坐着,她似乎是很累又很舒服,唐拂衣注意到的时候,已经稍稍歪着脑袋闭上了眼睛,看起来睡得十分平静。
这几日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赶路,吃食与饮水都不如军中那般精细,在船上时还能有机会躺一会儿,下了船一直都是快马急行。
尽管苏道安并非是十分娇气的性子,日渐不爽的面色依旧昭示着她状态的下滑。
唐拂衣看着苏道安的睡颜,手下的动作也不由的轻缓了许多。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手下的动作时不时带起水声,格外明显。
唐拂衣的思绪放空了一瞬,方才的所见所闻便又钻进了她的脑袋里。
小公主说,李昌平是“玩忽职守”、“偷工减料”,这话不假,但若是细细思量,却又处处透着怪异。
两年前萧祁逼宫一事,虽说是大逆不道,但事实上,他之所以能成功上位,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当时确实有许多人认为先帝年纪渐长,昏聩已久,关键时刻,又只为了区区一位公主就一意孤行非要休战。
这在诸多文臣武将眼中,无异于将多年的努力付诸流水,功亏一篑。
因此,萧祁坐上这个位置虽说是名不正言不顺,但除了先四皇子那一支所谓的“反叛”军以外,朝中局势整体上还算是平稳。
彼时的大将军苏栋并未有对此事做出任何表态,又或许,在萧祁登基后,他十分平静地跪在阶下高呼万岁的举动,已经足以体现他的态度。而萧祁自始至终也都并没有表露过对苏家能出兵平叛的期待。
在此事上,苏萧两姓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达成了共识。
萧祁即位后,东南战事确实取得了不小的成果。然而,宣明二年冬,就在所有人都对一统南唐满是期待的时候,王甫却横空出世。
这位南唐名将,将近七十的高龄,一举打破了萧祁试图在年前攻下定安关的美梦,朝野上下皆是震惊。
在那之后,苏大将军独女安乐公主被人下毒险些命丧黄泉,建安公主和亲一事被迫终止,启凉那边态度不明,白虎营中又查出了庄生晓梦。
到如今,好不容易重振旗鼓,却又遇上百年难遇的大雨,彭州受灾严重,相邻州县也多有波及,粮道被堵,不仅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优势再次荡然无存,稍有不慎,数万大军都会瞬间殒命在青崖关外。
民间早有传闻,萧祁皇位来历不正,而这接连的人祸天灾,或许正是上天对其的惩罚。
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昌平竟然还敢对皇命有所怠慢,若非是脑袋不想要了,那便只能是已经找好了能为此事负责的人。
而这个人自然不会是苏道安。
安乐公主不过是他为自己开脱的另一个好用的借口。
那,若李昌平想害之人并非是苏道安,那还能是谁呢?
第52章 怪异 赈灾一事是一柄双刃剑,办好了就……
唐拂衣手下不停,她将木桶里的水倒掉一半,又拿瓢舀了干净地水来继续清洗苏道安头发上的泡沫,神思云游,一个名字很快浮现在她的脑中。
新任赈灾使,大皇子萧景琪。
苏道安原本就并不关注前朝之事,再加上近日来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青崖关上,有关彭州赈灾,唐拂衣只是在出宫前,简单听陈秀平提了一嘴,说是朝上有关此事的讨论并没有耗费太长的时间。
大皇子萧景琪自请为赈灾使,替父分忧,众人无有异议,萧祁也十分爽快的就下了旨。
彼时唐拂衣并没有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妥,但如今再想,倒也并非全无诡异之处。
北萧虽也与南唐一样,有立嫡立长的传统,但实际上历代帝王都并没有非常遵守这一“规定”,非嫡长却有贤能者一样可以被立为太子继承大统。
因此如今三位已经成年了的皇子,无一不希望能在其父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
这赈灾一事,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好机会。
虽然称不上是什么肥差,但办得好了,不仅能得萧祁得赏识,还能得了民心。
然而这样一个好机会,竟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得落到了平日里最为低调的大皇子手上。
这个机会落到萧景琪的手中也还谈不上奇怪,怪的是其他人竟也都不争不抢。
唐拂衣拿了毛巾来将头发仔细擦干,然后轻轻拍了拍苏道安的肩膀将她唤醒。
小公主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犯迷糊,没有再提李昌平的事,只是让唐拂衣自去洗漱。
唐拂衣将脏水倒到帐篷外,再回来的时候,正见到她站在半闭着眼睛坐在另一桶剩下的净水旁,慢吞吞地擦着自己的手臂。
一条手臂反反反复复地擦,虽然确实还在动作,但看着人大约是已经睡了一会儿了。
唐拂衣有些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快步走过去,蹲下身从苏道安手中结果那块帕子。苏道安亦是没有什么防备,自然而然地靠在了唐拂衣的怀里,任由她将自己抱到了榻上。
“公主,我们喝了药再睡好不好?”唐拂衣轻轻拍了拍苏道安的肩膀,开口哄道。
苏道安没什么反应,唐拂衣又唤了两声,见她睫毛轻轻颤了颤,便知道她并没有完全睡着,只是故意装睡不想喝药。
“公主,葛司医说,这次不喝药的话,下次的药会更苦哦。”
话音刚落,只见怀中人便睁开了双眼,一脸幽怨地望着自己。
“你少骗人了。”苏道安道,“我才不信呢。”
“好,不信。”唐拂衣一面笑着一面将药碗拿起来凑到苏道安嘴巴边上,隔着瓷碗还能感觉到一丝温热,正好是能入口的温度。
“下次一定不骗了,这次公主就把药喝了,好吗?”
苏道安有些嫌弃地看了那黑色的汤汁一眼,从唐拂衣手中接过碗,摒住呼吸一饮而尽,捂着嘴巴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又红着眼睛皱着眉,四下望了望,却似乎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最终只得是求助一般地望向唐拂衣。
唐拂衣看着苏道安的表情一下子反应过来,她是在找每次喝完药都必须要吃的蜜饯。
然而这次出门匆忙,她却忘了带上。
“公主……”
唐拂衣有些抱歉的看向苏道安,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道安面色一变,轻哼了一声,一把推开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转身躺了下去。
蜷缩地身子躲在薄薄地被子下,看着圆圆地,像是一只气鼓鼓地河豚。
唐拂衣不知该怎么办,便只得呆呆地坐在榻边陪着,很快耳畔边传来身边人平稳地呼吸声。
她凑近了些,确认苏道安已经睡着了,才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站起身,走到了屏风后。
桶中的水已经凉了,但好在正是夏日里,唐拂衣散下长发浸到水中,倒也并不觉得冷。
发丝游走在指尖,唐拂衣摸索着,像是在整理自己凌乱的思绪一般,一点一点耐心地将头发捋顺。
赈灾一事是一柄双刃剑,办好了就是名垂青史,办不好是万人唾骂。
若朝堂上的谦让原本就是其他人做的一个局,那么李昌平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在给萧景琪使绊子。
但大约也并非是想他真的出什么问题,只是想拖一拖后腿,让他落得个办事不利的罪名,让萧祁对其失望。
如此说来,这李昌平便极有可能是三皇子或是五皇子的人。
但如此分析似乎也还是有些说不大通。
若三皇子和五皇子真有李昌平这样的狗腿子在绵州帮忙打点,本应是更加积极的要争取到这赈灾使的位置才对。
毕竟想要害人有的是机会,像这样既能立功又能得民心的机会却少之又少。
大皇子本就低调,为了陷害这样一个人而错失良机,怎么想都有些得不偿失。
“嘶。”
手下似乎是勾到了什么头发打结的地方,头皮被拉扯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唐拂衣忍不住低唤了一声,歪过脑袋,小心翼翼地将纠缠在一起地头发扯开。
长达两年的牢狱生涯使得她原本的头发几乎坏死,从锁骨往下地部分都被剪掉,养了半年总算是养回来一些,却依旧并没有长得很长,因而洗起来也更快些。
而方才那一阵痛感亦是将她云游的神思拉了回来,唐拂衣眨了眨眼,意识到现在时间已经不早。
她拿了毛巾将头发擦了个半干,又快速用清水擦了身子,躺到了苏道安榻边铺好的被褥上。
由于只是临时扎寨休息,帐内的陈设都较为简单,苏道安的这个矮塌应该是惊蛰为了让她睡得舒服些特意搭的,至于其他人,自然也就只能在地上将就一晚。
唐拂衣侧身看着苏道安,自己洗个头的功夫她已经从侧卧转为仰躺,那睡姿称不上多优雅,但看着却十分乖巧。
今日之事,小公主是否清楚这其中的门道,唐拂衣并不了解,但她大概率能够猜到的是,苏道安就算知道,也不会多管“闲事”。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
自己如今所思考的这些皆是后话,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抓紧时间好好休息,待到明日上了山,恐怕就连这一床被褥都会成了奢侈。
呼吸逐渐变得平缓,一夜好眠。
天边方才翻起白肚,惊蛰便进到了帐篷里将唐拂衣叫了起来,几人一起将能收拾的东西收拾好了,才将苏道安也叫了起来。
简单的洗漱和早餐过后,便又骑马上路。
正午时便赶到了彭州以北,扰月山下,本该是有车马宽道铺陈于绿意盎然地广袤坡地,如今却已只剩一片汪洋,一眼都望不见尽头。
而这汪洋之下,亦不知沉睡了多少无辜地生灵。
一路走来还能断断续续见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灾民,甚至有半大点的孩子,瘦骨嶙峋,跟在队伍中,因为脚步不稳而不断地被装来撞去。
苏道安总是看不得这般景象,但要运送给轻云骑的粮食和药物又不能动,她想分些钱给他们,却又被唐拂衣制止。
“公主,他们都是灾民,你若是将钱给了他们,恐会引起争抢,到时候弱小者才是真的难以自保。”她将苏道安拉到身侧,凑到她耳边低声道。
苏道安抿了抿嘴,面上还有些不忍,却也只是点了点头,没再做什么。
进了扰月山,继续延坡深入两个时辰左右,便算是正式进入了彭青一线的山地。
四周都是茂密的丛林,山路坑坑洼洼,大约是因为连日大雨的冲刷,大大小小地石块裸露在地面,光洁如新。
不远处的坡面上,翠绿色的青苔长得多有茂盛,巨大地古树遮天蔽日,气根几乎要垂落到地面,树根处五颜六色地小蘑菇成了这片灰蒙蒙地林子里最鲜亮地色彩。
整支队伍的行进速度都慢了下来,幸运的是脚下的路还算是平坦。苏道安策马到了队伍的最前方,唐拂衣紧跟其后。
随着高度的爬升,气温也开始下降,众人陆续开始添衣,如此环境,若是着凉生病,大约是十分难办。
穿过一片树林后,眼前豁然开朗。
平坦而广袤地山坡上铺满翠绿地草色,绵延远去,一眼望不见尽头。正值黄昏,天然铺陈地石块堆砌在山脊处,形成一条明显地道路,通往悬在地平线上的夕阳,漫天金灿灿地晚夏似乎是触手可及,但若真伸出手,却又怎么都触碰不到那一抹绚烂。
不远处的坡地上有木板和木棍搭建起来的简易房屋,也不只是经过了多少风吹日晒,到如今只剩下一个残破的框架。
冰冷地石块围堆在周围形成“墙”的形状,红色紫色的野花在墙角屋下盛放。
唐拂衣在扰月山生活了许多年,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不由唏嘘。
她转过头,还能见到自己方才经过的那片树林,竟像是被截断了一般,与这一望无际的坡地形成一条十分明显地分界。
这又是一方奇观。
她所在的队伍分明是一只人数众多的队伍,在绵州城外安营扎寨,一眼都望不见全貌。而放到这片宏伟地天地之间,竟也显得如此单薄渺小。
“石路难行,众人下马!”
班鸿一声高呼,亦很快就消散在了山间凛冽地风中。
时移景异,左侧的山坡依旧平稳,右侧却开始慢慢变得陡峭。苏道安侧过身子,拉住了唐拂衣的手。
第53章 坠崖 “师父……我给你说,我做了个………
“跟着我走。”她说着,又将唐拂衣往左边引了些,“那边虽然看着比较平,但前方右坡会越来越陡,这些石块下边堆得未必扎实,若是塌了,这个地方滚下去,坡上都是石头也没什么树枝做缓冲,很容易磕到脑袋,不死也会残废的。
唐拂衣点头,乖乖地跟在苏道安的身后。
“公主似乎对这些地形很熟悉。”
原本只是一句无心的寒暄,却没想到苏道安忽然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你猜我为什么知道?”
“呃……”唐拂衣愣住,小公主这副表情,倒让她不敢往下猜。
“小时候调皮,就喜欢走一些奇奇怪怪地地方。”苏道安心知唐拂衣在想什么,也知道她怕是不敢猜,便自顾自地解释了下去,“不过好在那时候人小又比较轻,滚到一半的时候扒住了块石头,后来被我爹提回去之后,还把我骂了一顿。”
她说着,像是陷进了回忆中一般,忽然又笑出了声。
“这话父亲可不会跟别人说,他带我走这一路,最胆战心惊的不是多变的气候和地形,而是到处乱跑的我。”
“公主胆子真大。”唐拂衣望了眼右侧的石壁,忍不住感叹了一声。
“你是想说我命大吧。”苏道安笑道。
唐拂衣沉默,算是默认。
苏道安倒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这是自顾自道:“这里再往前会经过一座废弃地小庙,我们应当能在天完全黑之前到达,山中有野兽出没,因此夜里最好是不要有明火,我们需要在那里休息过一晚。”
这些安排唐拂衣出发前大概听班鸿讲过一遍,但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作为随行人员只需要跟着走就好,如今苏道安再次重复,倒令她有些疑惑,但也并未多想。
“小庙处在树林的入口处,北边树少,南边树多。那边的坡地虽说也陡峭,但有大树作为支撑,小心些摸索着可以下山,实在不行就爬到地上,一棵一棵树的往下挪,应该不会偏离的太远。”
“往下走一段之后是一片断崖,那个崖其实也算不上太高,但就这么跳下去还是不行的,需要找根绳子绑在树上做个缓冲,如果没有绳子的话,用腰带也可以……”
一丝清凉略过面颊,而后快速地变得越来越密。
雨?
唐拂衣一愣,抬起头,果然见到有阴云开始慢慢聚集,而身后远处的天空中,已经是黑压压地一片。
分明片刻前还是云霞万里,太阳落下后,竟已是风雨欲来。
“要下雨了!快穿蓑衣!”
班鸿对此状况似也有些措手不及,急忙高声下令,惊蛰已经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备好的蓑衣披到苏道安肩上。
唐拂衣接过帽子帮她戴上,才系好带子,大雨便倾盆而下。
队伍里的所有人除了苏道安以外几乎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阴雨中一时间都有些手忙脚乱。
事实上,这么大的雨蓑衣几乎已经不管用了,但不论如何还是穿上好些。
唐拂衣快速地将衣服穿好,却见原本站在她身侧的苏道安忽然迈步往队伍的后头走了过去。
“公主,去哪?”唐拂衣顾不得自己还没戴稳的帽子,伸出手去,却并没有拉住苏道安,只能赶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地身后。
“那是谁!把粮食罩好!”
苏道安声音焦急,脚步匆匆,迎着大风大雨踉跄着往后走过去。
军粮不能受潮,为了以往万一,所有装粮食的袋子在出发前都按照苏道安的指示用油布裹了两层。
唐拂衣的目光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队伍中的一匹马背上,靠内的一个麻布袋子上,油布明显只罩了一半,裸露在外的部分,已经晕开了一大片深色。
而那站在马边的将士,也不知是真没有听见苏道安地声音还是只是在装聋作哑,依旧像是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在穿着蓑衣。
“你听不见吗!先把粮食罩好!”
因为一路难行,他们一行人本就不多,食物和物资也只够救急,军粮本就不够,又怎么能经得起如此糟践。
苏道安越发气急,她加快脚步。
雨水将大大小小的石块冲刷地光滑锃亮,看起来湿滑异常,苏道安每踩上一脚,都令跟在她身后地唐拂衣胆战心惊。
“公主……”她顾不得手中地斗笠,抹了一把脸上地雨水,“公主,慢些!小心些!”
尽管已经尽力在追赶,但她毕竟从未有过在这种路面上走路地经验,始终是落后苏道安半步。
苏道安一步一滑地跑到那人面前,拉着缰绳绕到马儿地右侧,先是快速将油布拉起来罩住装军粮地麻袋,而后转过身,狠狠瞪了那士兵一眼。
“出发前就让把粮食罩好,你只当耳旁风吗!”她怒斥道,“你知不知道着一袋子军粮很可能关系到几十名将士的性命!”
那士兵像是到了现在才如梦初醒一般,连忙慌慌张张地单膝下跪请罪,直说是自己疏忽,要公主饶命。
唐拂衣此时才终于赶到了苏道安身边,余光瞥见班鸿似乎正在往自己这边探头探脑,而惊蛰也正往这边赶来,眼神询问她这边地状况。
苏道安心中生气,但也清楚现在并非是追究这些地时候,还是要先找到落脚处再与此人算账。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先回去。
唐拂衣见状,侧身向惊蛰挥了挥手,示意无事。
然而举起的手还未放下,一声尖叫如闪电般再耳畔炸响,唐拂衣浑身一震,扭头便见小公主整个人不可控地向后倒过去。
可她面向北坡,身后便是南坡布满碎石地陡峭坡地。
向来灵光地大脑此时却一片空白,此起彼伏地惊呼都像是被这重重雨幕隔在了外头,唐拂衣来不及思考什么,身体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已经率先一步有了动作。
“公主!”
她大喊一声冲了过去,一把拉住苏道安的手臂,却无力再将她拉起,只能将她狠狠抱在自己怀中,又在她的脑袋将要着地前一刻伸手护住。
眼前天旋地转,混沌灰白,很快又被迷蒙的血色占据。浑身各处都在接连不断地承受着猛烈地撞击,就连疼痛都慢了半拍。
唐拂衣咬紧了下唇,她感到自己浑身上下地骨头都像是断了一般,血漫涌进肺里,漫上喉头,从紧闭地双唇间溢出。
所有的理智和手段都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个念头越发清晰——
不,不能松手!
然而这最后一点念头也很快消失,唐拂衣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雨水打在面颊上,一次次寒凉的刺激下,意识终于再次回笼。
混沌中,她只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什么人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前走。
是谁……
眼皮像是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无法睁开,四肢麻木肿胀,动弹不得。而神思亦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唐拂衣记不起曾经发生的事情,亦无法分辨自己身处何处,今夕何夕。
她只记得年幼时,王甫经常这样背着自己,走过崎岖地山路。
“师父……咳咳……咳……”
她忍不住张口唤了一声,一张口,就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出来,腥味冲上鼻腔,唐拂衣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但一口血吐出来,竟然觉得好受了许多。
身下的人动作一顿,短促的吐出两口气,却并没有说话,只是稍微歇了会儿,又继续往前走。
她走的并不稳,一瘸一拐,连带着背上的人也一颠一颠地,唐拂衣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要挪了位置,忍不住有些不满。
“师父……”她闭着眼睛,又再次开口,“你……走慢一点呀……我好……难受……咳,咳咳……”
那声音里多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未发觉的撒娇的味道,而那几声参杂在话音中的咳嗽,迷茫间竟直接被她自己忽略了去。
她想大约是自己又贪玩在山中迷了路,摔了腿,王甫正背着自己往回走。
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
她可以在扰月山的任何角落安心地睡去,因为师父总能找得到自己。
“师父……我给你说,我做了个……梦。”
她趴在那人的肩膀上,又觉得下巴硌地不太舒服,而自己环着地肩膀似乎也比记忆中的瘦小不少。
师父老了。
她想。
他不再像从前那般健壮,脚步也没有从前那么稳当。
那自己日后就不要这么顽皮了吧。
唐拂衣这么想着,又用下巴轻轻蹭了蹭那人的脖颈。
身下人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唐拂衣有些奇怪,心道今日这臭老头子怎么这么难哄,明明以前只要自己撒两下娇就绷不住消气了。
“师父……我梦到,我被接回了宫里,送去北萧和亲,然后死在了那里。”
手下的身躯忽然猛得一震,唐拂衣有些得意,她想着师父果然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可得意过后却又不知为何难以遏制地难过起来。
明明只是个说出来想骗师父心软的梦,却为何自己却会如此痛彻心扉?
就好像真的在那地狱中走过一遭。
唐拂衣紧闭着眼睛,黑狱中的一切如一只只无形的大手紧抓住她身体的每一个关节用力的反拧,她感到恐惧而疼痛,却无力挣脱。
“师父……拂衣好痛……好怕……”
“师父……师父,我不想去……咳咳……救救我……救救我……”
泪水不可控地涌出眼眶,无边际地黑暗里,她终于听见那人哑着嗓子颤抖着应了一声:“好。”
“我救你。”
如鱼得水,筋疲力尽。
唐拂衣沉沉睡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是面朝上平躺着的姿势。
头和身体都疼的厉害,但意识却是清醒异常。
唐拂衣动了动,裸露在外的皮肤蹭过柔软而短小的绒毛,干燥而舒适,自己应该是正躺在一张床上。
窗外微白地天光照亮屋中小小地天地,隐约能见到些家具和墙壁的轮廓——
这竟似乎是一户人家。
第54章 少年 “我姓顾,名长清,是个道士。”……
人家?
唐拂衣不禁皱眉。
破碎的记忆慢慢回到脑子里,她犹记得山坡大雨,自己为了护着苏道安而和她一同从南坡的山崖上滚落下来,而后就失去了意识。
但为什么再醒过来的时候,竟然是会在一户人家的床上?
她略有些懵懂,抬起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上厚厚地纱布,隔着纱布按压到伤处,却忽然瞪大了双眼,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苏道安呢?
这屋子狭小,除了自己身下这张只能躺得下一人的床外,只有一张靠窗的木桌和一个熄了火的炉子,哪里有半分苏道安的影子?
不顾得身体和脑中的钝痛,唐拂衣挣扎着下了床,站起来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令她腿下一软,跌倒在地。
左手手腕处传来一震尖锐的刺痛,唐拂衣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瞬间散尽,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般无助。
一阵风吹过,屋外传来沙沙地树叶声,她凭着直觉,循声望去,只见小窗外,有一个白色的人影提了个红灯笼,正快步往这边走过来。
是个男人。
唐拂衣的目光一沉,快速冷静了下来。
她与苏道安一同滚下山坡,自己既然能在此处安然无恙,想必她应当也不会出什么事。
若是真有什么问题,问这个男人大约也要比自己像没头苍蝇一般乱窜要来的快得多。
她矮下身子,找了个男人从外头看不见的角度,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周身,除了手中的灯笼倒不像是有别的武器的样子。
走的近了,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上提了两个纸包,看着绑绳子的手法倒像是两包药材。
那人轻车熟路的走到门口,脱了披风挂起灯笼,俨然一副屋主人的模样。
唐拂衣见他似乎是转身往这边来了,连忙又坐回了床上。
才刚拉上被子,屋子的门便被推开,来人见到唐拂衣,先是一愣,而后微笑了笑道:“醒了?”
“你发了高烧,我以为你至少要睡到今天中午。”
那人似乎是有些惊讶,他走到桌边点了灯,微弱的火光下,唐拂衣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可却又是眉目平和,尽管笑着,眼神却深邃如古井无波,倒像是上了年纪。
唐拂衣将对这些矛盾的疑惑埋到心里,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多谢公子相救。”她开口,才发现声音沙哑的可怕,“只是不知公子救我的时候是否有看到另一位与我一同的姑娘。”
“你不必谢我。”那少年弯腰拿起架在炉上的砂壶,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唐拂衣正想有什么动作,这才发现自己左手的手腕处被绑上了两块夹板,牢牢固定住。只得用还能动弹的右手接过了杯子,又道了声谢。
“准确的来说并不是我救了你,是一位姑娘将你背到了我的屋子里。”那少年将桌下的椅子搬来坐到床边,不知是不是有些许避讳的意思,唐拂衣觉得他坐的位置与正常情况相比还要更远些。
这个距离,两人若是想要递什么东西,双方都得几乎要伸直了手臂才能碰到。
“你身上的伤也是她给你包的,还有手腕上那个夹板,也是她给你绑上的,脱臼的手臂也是她给你接的,我只是提供了一些工具和药材,没帮上什么忙。”
“那她……”
“哦对了,你等一下。”
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等唐拂衣开口询问便转身出了门,很快又折返回来。
唐拂衣一眼便认出他手中拿着的,正是苏道安此次出门时带在腰间的那把金色短刀。
“她把这个留给我,让我照顾你。”他将那短刀放到唐拂衣床沿边,“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是她。”唐拂衣迫不及待地问道:“她人在何处?”
“走了。”
“走了?”唐拂衣愣住,一时没能理解少年那两个字的意思,“什么叫走了?她去哪儿了?”
少年神色古怪地看了唐拂衣一眼,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说,“我原本想留她一晚,但她说她还有急事,帮你包扎好后匆匆就离开了。”
唐拂衣怔怔盯着那短刀看了一会儿,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头疼得厉害,一片混乱的记忆中,她猛地想起前几日苏道安说得那些有些怪异的话。
“拂衣,若恨意难消,那便逃吧。”
“离开南唐,也离开北萧,天高海阔,去哪里都好。”
彼时唐拂衣觉得她的语气和态度略有些熟悉,却只将那些话当做了简单地安慰,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再想,才恍然惊觉。
苏道安当时看向自己的眼神,竟是与那一夜在池边,她提起左嫣然时一模一样。
安乐公主何其聪慧,又何其敏锐。
从知晓自己陪嫁侍女地假身份的那一刻起,她或许就隐约能猜到自己对南唐,对北萧的恨。在自己苦苦等待复仇之机的同时,她也在等待一个真正能帮助自己的机会。
她给了自己一线生机,却还不满足于此,她还想给自己更广阔的天地。
所以,前几日准备要出发时,她未加思索便决定要带上完全没有行军经验的自己。
所以,她会夜晚的林中询问自己对当年之事的看法。
所以,昨日傍晚在山坡上,她才会拉着自己的手,事无巨细的说明下山的路线。
一切竟早皆有迹可循。
彭青一线本就凶险,青崖关战事紧张,彭州又有灾情,此般情况下,不会有人耗费人力去找一个在山中失踪的小小侍女。
这是毫无破绽的计划。
可……
唐拂衣深吸了口气,呼出来地时候还有些颤抖。
她当然不会认为从山坡上滚落也是苏道安的计划之一。
按照她此前的描述,原本她应当是想在小庙过夜的时候,找机会让自己下山。
“她……”唐拂衣顿了顿,她在心中拼命说服自己要冷静,却还是克制不住的打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倒是那少年见她如此,主动问了一句:“你是想问她状态如何?”
他似乎方才一直在等,等着唐拂衣自己将思绪理清了,才又开了口。
“嗯。”唐拂衣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比你是好一点,但总归还是淋了雨,好不到哪里去。可你若是不熟悉路况还想去找她,我劝你还是悠着点。”
唐拂衣目露不善,那少年轻叹了口气。
“你的那位……好友?”
少年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唐拂衣愣了愣,很快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对方的这个称呼,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不是滋味。
“你的那位好友,虽说看起来身形娇弱,但大晚上的,若非是对这一带的地形较为熟悉,不大可能一个人背着你找到我这里来。
她为你清洗和包扎伤口的动作又熟练又干脆,就连我看着都觉得自愧不如,想来是曾经特意学习过。”
“你若是想去寻她,不如先想一想若是没有她,你在从山坡滚下来后,能不能自己走到这儿来。
更何况,她若真的想与你一同,哪怕是再着急,走的时候总该留几句话吧。”
“她一句话都未有给我留么?”唐拂衣又是一愣。
“没有。”少年摇了摇头,他看着眼前人的情绪肉眼可见的迅速低落,眼神中颇有些遗憾,“她只是交代了我,希望我能稍稍照顾你一下,待你能行动自如后,可自行离去。”
干净而明朗的声音响在耳边,每一个字都能听的清楚。
或许从坡上滚落并非苏道安原本计划好的一环,但在意外突生后,她依旧选择利用了这个机会,将自己送出牢笼。
若是如此,她大约也并不希望功亏一篑。
更何况,安乐公主出事,班鸿与苏将军想来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又何须自己忧心?
唐拂衣想得明白其中的道理,却说不清心中如何滋味。
她离了北萧,得了自由,却并不觉得高兴。
那种失落与空虚,似乎并不源自于复仇的执念。而是乍然离去,那些支撑她活下去的情感却都像是随着“千灯宫”三个字一同,在瞬间被抽离。
她感到迷茫而无助,脑子昏昏沉沉,分不清是因为高烧带来的疼痛还是其他别的什么情绪。
若苏道安真能如此果决地离开,那从前她在与自己相处时的那些温存于爱护,又是处于什么样的情感或是考量?
唐拂衣沉默了许久,直到窗外的天边泛起白肚,黑夜终于过去,她才闭上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多谢公子相救,还未问公子姓名。”
睁眼,眸中尚有血丝密布,声音却已经又恢复了平静。
“我姓顾,名长清,是个道士。”少年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白衣的下摆,“你可以叫我一声,顾道长。”
“顾道长。”唐拂衣微微向前倾身以示礼貌。
顾长清弯了眉眼,分明只是一个普通而礼貌的笑,唐拂衣却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他不靠自己太近大抵也是为表尊重,但这人离得未免也有些太远了些。
从进门开始,除了递水是因为没有床头可以放所以递到了自己手中,其他时候,甚至是拿了短刀进来,也只是放在床边,然后快速又坐回了座位,举手投足总有一种唯恐避之不及地感觉。
“顾道长,我们曾见过?”唐拂衣忍不住开口问了句。
“姑娘说笑了,我自幼便随师父隐居在此,一年前师父仙去,我才离开这里四处云游,劫富济贫,做点好事,却也并未去过萧都城,又怎么会与姑娘见过呢?”顾长清依旧是笑着摆了摆手。
“那你是如何知晓我从萧都来?”‘
“呃……”顾长清脸上笑容一僵,他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才伸手指了指唐拂衣身上的衣服,“看你们二人的衣着不难猜出是北萧来的,至于萧都……”
顾长清三根手指并在一起搓了搓,神秘道:“在下还略通一些算命之术。”
唐拂衣有些狐疑的望着他,竟是一时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
“我先去给你熬药。”顾长清也不管她什么态度,只是自顾自地换了个话题。
“我这屋子外头走一小段便能见到一条小溪,顺着小溪向东北下山,不出半日便能出山,出山后会见到一个废弃的村庄。”
“过了村子再往东,便是端义城了,端义如今尚在南唐手中,你可以仔细想想自己要往哪儿去。”
“其实要我说,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你的那位朋友,她既能走到我这里,想必就是顺着这小溪来的,这说明她即使是不认识路,也知道要如何在如此荒山中求生。更何况我看她离开的样子,不太像是莽撞决定。”
唐拂衣一时未有答话。
顾长清也不催她,只是自顾自地打了水回来,生了火,将药倒进了罐子。
唐拂衣看着顾长清的动作,良久,才又问他:“意思是说,只要顺着这溪流走,就能到端义城么?”
“是。”顾长清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蒲扇来,“这溪会在村前分岔,一条往南,一条继续向东汇入追月河之后穿过村庄再穿过端义城。”
唐拂衣敛下眸光,按照顾长清方才的描述,现在的交战区应当是在靠北的燕仪平仪一带与靠南的端义瑞义一带之间。
北萧粮道被阻这么大一件事想来不可能瞒得住,而燕仪三城虽在苏栋手中,却也是刚攻下不久,根基未稳,又被洪水逼得不得不快速整军。
如此良机,王甫应当大概率就在距离燕仪城最近的瑞义城中主持战事。
罐中的药大约是煮得差不多了,顾长清打开盖子,又往里头添了些药材。
唐拂衣头脑昏沉,她看着那褐色的罐子,不由得想起千灯宫里的那个。
只是小公主喝的药,味道要比这一种呛鼻得多。
罢了。
她有些失落的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无用,既然有此机会,不如先去寻了师父再做打算。
第55章 心慌 可又能有什么事,需要这一军统帅……
唐拂衣原本只想再呆半日,然而身子上实在疲惫,下了床踉跄了几步又觉得晕头转向,连站都站不稳,便也只能受了顾长清的好意,暂且留了下来。
喝了药,又睡了两日,第三日清晨,才觉得舒爽了许多。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奇药,养了两日,原本错位的左手腕骨竟然奇迹般的能自由活动,虽说还有些力不从心,但也已经于生活无碍。
而除此以外,唐拂衣身上最重的伤应当是额上的一道几乎有二指长的擦伤。
万幸的是并没有伤到骨头,只是这么大的伤口,恐怕以后好了也会留下疤痕。
唐拂衣抬起手轻轻碰了颇伤处,钝钝地痛感竟令她的心境有些许微妙。
她的身上本就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疤,再添一道也无伤大雅。
那些在黑狱里久不愈合的伤口,出来后即使是用再好的药材也无法将痕迹完全消去。
可额上这一道,却是她为了救苏道安留下的。
这是一道有意义地疤。
若是日后真的就此一别两宽,大约也能算作是一种纪念?
唐拂衣在这么想着,有些出神。
顾长清端着药推门进来,看她穿戴整齐侧着身子坐在床边,问她:“是准备走了?”
“嗯。”唐拂衣点头,“这两日我占着道长的床,心中已是过意不去,既然已经能行动无碍了,便想着赶紧上路,也不便再叨扰道长。”
她说着,从顾长清手中接过了药,试了试,还有些烫,便端着碗放在膝上准备凉了再喝。
“这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举手之劳。”顾长清递了药很快又退了些距离,从门外的一条长凳上拿了几样东西放在床尾。
“诺,把这些带着吧。”
“这是……”唐拂衣侧过脑袋看了一眼,是两个小包裹和一把短刀。
刀正是苏道安的那一柄,而那两个布包,一个看起来像是个装了些干粮的袋子,另一个……
“这是我的针灸包?”唐拂衣的目光里有些不可思议。
自从她开始向葛柒柒学习针灸开始,这个针灸包就一直是她的随身之物,里头装了为苏道安引毒需要用到的一套银针。
由于只学一种针法,练习了数月到现在也能有八九成把握。
“大约是你的那位朋友在给你包扎的时候从你身上翻到的吧。”顾长清解释道。
唐拂衣又凑近了些,针灸包上面的绳结还并没有被人打开过的痕迹。
原以为自己从坡上混下来这个小包应该也早就丢在不知道哪个角落了,却不曾想竟好好地保留了下来。
“另一个包里是干粮和一点银珠,这一带现在在打仗,沿途怕是找不到什么吃的。还有这柄刀,你也带上吧。”
“拂衣在此住下已经算是叨扰,怎好再拿道长的东西?”唐拂衣愣住,“更何况这把刀是公……那位姑娘留给道长的报酬。”
“无妨,你不必与我客气。”顾长清摆了摆手,“一则我不用这种刀,且不说这附近因为打仗村子都空了,哪怕是走的稍远些,也兑不出什么好价钱,留在我身边亦是可惜,不如给你带走算了;二则我既然做了好人干脆就做到底,若你离了我这里便活不下去了,那我不也相当于白忙活一场。”
“再者……”
唐拂衣感觉少年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了两圈,像是在审视,也像是在确认。而后眼睛一眯,又笑了起来。
“正常人若是从那个坡上滚下来,不死也得残,你竟然只是断了只手,磕破了头,喝了两天药就又活蹦乱跳。”
“如此有福之人,我帮了你,反而是我之幸事啊。”
唐拂衣歪着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她不是很明白顾长清的逻辑,但也并未多问。对方既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她便也没有再多加推辞。
碗中药凉,唐拂衣仰头饮尽,起身向这位顾道长道谢辞别。
正如顾长清所言,从他这屋子再往东去便是出山了。
沿着小溪向下的路比之前要好走许多,大约是因为此前连日大雨,溪边的翠绿色的草叶看起来有些萎靡,溪水漫出来,脚下的路泥泞不堪。
正值夏日,不远处的林中蝉鸣不断,唐拂衣沿着小溪走走停停,两边高耸的山脉不知不觉已经不见。
直到溪流汇入从北面来的大河,驻足回望身后层叠险峻地高山,唐拂衣忽然想起苏道安曾经画的那张路线图。
彼时她仅仅画了一道山脉,说的话也简单,在纸上看来到也并不觉得有什么,而如今真的身处其中体会过后,才知其高险。
而自己自幼生长的扰月山庄,看起来很大,实际上也只是这山中的小小一隅。
她在心里慨叹了一句,回身继续向前走,草色逐渐消失,河水也逐渐变得浑浊,过了正午,才终于在一片荒芜中见到了房屋的影子。
尽管上游处被截断,但有断断续续地雨水和漫过截断出落下来水支撑着,下游处的这里反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
过了桥,走近了,才发现这已然成了一座空村,各种蒙了风尘的木制器具堆得七零八落,车轱辘滚在道上,看起来已经许久无人理会。
村子的东南面是一片梯田,如今都被烧成了一片焦土,只余下一条像是人工挖掘引流的小河,孤零零地淌过寸草不生的黑地。
想来是因为连年的战争,这里的村民都已经离家避难了。
唐拂衣忍不住有些惆怅,她又向前走了两步,却忽然听到有马蹄声愈来愈近,来不及多想,侧身躲进了身边的屋子里。
来者是三名身着甲胄的骑兵,午后过半,阳光落在那三人玄色甲面上,竟都是流光溢彩。
唐拂衣透过破破烂烂地窗户望过去,忍不住在心里啧啧赞叹,哪怕是那甲面上肉眼可见地遍布划痕与血迹,都掩不住那甲胄的贵气逼人。
那三人骑马走来的步伐未见焦急,看着像是例行到周边来巡逻的斥候。
走得近了,三人开始分头在村子里搜寻,说是搜寻,但也并不下马,也不进屋。唐拂衣屏住呼吸,缩了缩身子躲到墙角的阴影中,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没过多久,三人大约是搜完了,竟是直接汇聚在了唐拂衣所在的屋子前。
“你那儿有人没?”
唐拂衣听见一人开口问道。
“没有。”
“田里也确认过了,没东西。”
“啧啧,这田都被烧成这样了,还能种出东西么?”
“不知道啊,不论如何还是先把消息带回去交给将军定夺吧。”
“也好。”
三人达成了共识。
“话说回来……将军每日晨练都不会缺席,今日怎么没见到他?”
“听说是今早粮食物资到了青崖关,将军赶过去接应。”
“啊?粮食到了直接运到燕仪不就好了,何必要大将军亲自跑一趟?”
此问一出,其余二人却都一时没有接话。
唐拂衣原本并未觉得此问有什么特殊之处,但这诡异的沉默却却令她心生不详。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人犹豫着开了口。
“这事儿我也向别的兄弟们打听了一嘴,好像说是……粮到了,但人没到。”
“什么?”
两声惊呼异口同声,唐拂衣心头一颤。
“你说清楚点,人没到那粮难道能自个儿飞过来不成?”
“哎哟哎……你滚开点……我也只是听说,估计是丢了什么重要的大人吧,具体什么人我怎么可能知道。更何况大家都是道听途说,你真想知道有本事自己去问方副将。”
“罢了罢了。”那人一听连忙一面示弱一面开玩笑道,“方副将那脾气,兄弟这不是要断了我的活路么。”
“算了,这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私下说两句也就罢了,别真当回事。”
“行,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三人回身走远了些,唐拂衣才捂着嘴稍稍挪出来一些,她贴近窗口的破洞,向那三人离去的方向望过去,却只见那三人悬在背后腰间的轻刀,竟是与惊蛰的常带着的那把一模一样。
不,不是一模一样。
唐拂衣眨了眨眼。
他们三人的刀柄上,少了一颗红宝石。
直到那三人走的远了,唐拂衣才松了口气,靠着墙壁坐在窗下,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可却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自己一颗狂跳的心。
轻云骑。
她几乎可以确认这三人的来历。
这里是端义城的城郊,轻云骑的部队既要攻城,如今应当就驻扎在城外不远,派兵来此巡视,大约主要是想看看城外是否还有可用的耕地。
这是常见的战略,想来苏栋是在为持久战做准备。
可他们口中那句“人没到”,又是什么意思。
心慌的厉害,唐拂衣忍不住抬起手捂住了胸口。
自己在顾长清的屋子里呆了两日,按照他们队伍原本的计划,前日太阳落山前就应该抵达青崖关,哪怕是因为公主出事耽误了时间,也不至于晚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今日早晨才到达。
尽管那人只说自己是道听途说,可又能有什么事,需要这一军统帅,在这紧张的局势之下,亲自赶去接应?
唐拂衣心乱如麻,她扶着窗子站起来,走出屋子,站在奔流向东的追月河畔,却无论无何都再迈不动脚步。
她想起苏道安曾说过的话,沿着追月河向西北去便能到彭州,途中大概率会经过当时白虎营的驻地。
而他们原本的计划里,从旧庙出来之后穿过丛林与碎石地,也是要下缓坡找到追月河,再沿追月河往青崖关外去。
白虎营中查出“庄生晓梦”,证明苏道安的推断正确,那……
唐拂衣转过身,看向水流过来的方向。
只要自己顺着追月河往上游去,大约也能到达北萧军队在青崖关外的驻地。
她没有再多犹豫什么,转身往回走。
只是远远看一眼。
唐拂衣想。
只要能确认苏道安的安全就好。
顺着追月河逆流而上,一路上平坦开阔,比此前的山路好走许多,日落十分便又回到了扰月山下。
河水从主脉下的一处山洞流出,唐拂衣试探性的走了两步,有风自另一端灌入,说明两侧相通。
山洞中光线昏暗,两岸虽是上坡,但倒也不算难走,唐拂衣不敢休息,随意捡了根还算是粗壮的树枝当拐杖柱着,小心翼翼地往上走,终于是在天黑之前到达了洞口。
刚出洞口是一片密林,由于连续落雨,泥地湿滑,索幸此处地势较为平坦,也并不难走。今夜难得有月,唐拂衣借着月光,摸索着又走了两步,便能见到点点火光。
她稍走近了些,看清了那些搭在青崖关外的帐篷,应该正是送粮的队伍的临时驻地。
此处离交战区较远,军粮和药物应当是在白日里就派人运送往前线,守卫的士兵并不算多,整片场所在这月光下竟是难得的平静祥和。
唐拂衣爬到稍高处的树后,变能将整个营地一览无余。
只见大多数小帐如今都已经熄了灯,唯有其中一个较大的,其中有三四人影来回晃动。
有一人掀开帘子自帐中出来,那不论何时都站的笔直的身影,正是惊蛰。
第56章 转圜 “你是在威胁我?”苏栋蹙眉。……
她出了帐门,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垂着头驻足了许久。
唐拂衣片刻怔愣,便见惊蛰忽然抬眸向自己这边。
四目相对,只见对方满是警惕地目光中先是划过一抹惊讶,而后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摆了摆手让凑上来询问的士兵退下,又转身独自往自己这边走过来。
没过一会儿,熟悉地身影就出现在了远处的林中。
唐拂衣四下望了望,确认无人后,才快步迎了上去,赶在惊蛰要开口前抢先问她:“公主呢?”
离得近了,才发现惊蛰眼下明显的乌青,她眼眶微红,薄唇紧抿,眉尾下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