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苏道安的善良与信任,又怎么能是她可以利用的东西?
泪光朦胧了双眼,却始终没有落下,透过手指地缝隙,她看到书桌上那些陈秀平留在这里地译本。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来日到底有多长,这条路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
走到头之后,又是否能看到曙光?
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
她的身份,在她还是宫女的时候无人在意,一旦她想要向上攀爬,就会成为她最大的绊脚石。
唐拂衣无法控制自己对安乐抛向自己的橄榄枝而心动,这是个机会。
……
可这真的是个好机会么?
躁动不安地心逐渐冷静,唐拂衣缓缓放下手,眼中的泪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殆尽。
安乐说的话是对的,但对的就一定是真的么?
她想起今日在偏殿内发生的一切,这个女人,从楚楚可怜到咄咄逼人,甚至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
变脸速度之快,令人瞠目。
她靠冷情淮举荐上位,又与冷嘉明相识,势必也是冷家的一颗棋子。
可冷清淮无子,只有七公主一个女儿,后宫中早有传闻,说她生七公主时伤了身子,再难有孕。
这么多年盛宠不衰却再无子嗣,想来传闻不假。
而冷清淮的父亲是三皇子的老师,三皇子的母亲为救皇帝而早亡,萧祁对其极其看重,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冷氏自然是三皇子背后最大的助力。
此种情况下,安乐若诞下皇子,真的会如她自己所言,是一件好事么?
或者说……冷氏真的还需要再向皇帝引荐一个与自家毫无血缘的女人,甚至还是一个南唐人,只是为了生一个孩子?
就算是有,襁褓婴儿,如何能与已经能独当一面的三名皇子相提并论?
唐拂衣向后靠在椅背上,深吸了口气,心头又泛起一丝苦涩。
闭上眼,恍惚间仿佛置身山巅,原以为安乐会是一条险路,但如今看来,四面依旧皆是悬崖。
那些扰人地声音消失,耳边终于只剩下窗外空灵地鸟鸣。连着失眠了两夜,唐拂衣早已疲惫不堪,她闭着眼,迷迷糊糊地,竟是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地时候,天已经黑了,不知何时还下起了雨。
唐拂衣心里咯噔一下,自己睡了这么久,竟是也无人来喊她一声。
她快步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一条缝隙,尚宫局已经关灯落锁,大约是女官们把自己给忘了。
出门前苏道安说了要她记得回去。
唐拂衣顾不得其他,连忙将门关好,冲进了雨中。
翻墙出了尚宫局,其他的宫殿也都熄了灯,想来已是深夜了。
借着哗哗地雨声,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地侍卫,唐拂衣赶到千灯宫门口,却发现宫门还开了一条手掌宽地缝隙,缝隙里隐约透出一丝黄色的光。
雨天千灯宫自然是不点灯的。
唐拂衣心中隐约有了一丝预感,她听见自己地心砰砰直跳,缓缓推开门,果然见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正殿门口的台阶上。
苏道安的身边摆着的依旧是那盏鎏金,她手中抱着一个布包,下巴搁在膝盖上,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红色的披风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了其中,拖在地上的一点被拿到前面来盖住了双脚。
从门口望过去,就像是一只蜷着身子,坐在自己尾巴上的小狐狸。
第46章 重要 “不知道。”苏道安答,“不感兴……
唐拂衣不禁摒住了呼吸,她跨过门槛,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再回头的时候,却发现苏道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坐在台阶上定定地望着自己。
鎏金在她身边发出明亮的光,温暖了那方寸之地。
所有的纠结与困扰似乎都在瞬间消解,唐拂衣心软一片,她快步穿过前院,跑到苏道安面前蹲下,正想解释什么,哪知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公主眼睛一红,眼泪啪嗒啪嗒地就开始往下掉。
唐拂衣愣了,连忙伸出手想要给她擦眼泪,指尖将碰到面颊前却又意识到自己淋了一路的雨,手倒是比苏道安满是泪痕的脸更湿一些,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又收回手,轻声向她道歉:“抱歉,公主,我回来晚了。”
不远处传来一声极轻地响动,唐拂衣侧目,余光瞥见一抹黑色消失在转角。
整个千灯宫的宫女皆着宫装,只有惊蛰因为带刀而日常都是一身深色劲装。
唐拂衣心中了然。
她又收回目光,凑近了些,轻轻笑了笑,像是哄孩子一般问她:“公主是在等我么?”
“不是。”苏道安想也没想就答。
唐拂衣听出她声音里赌气的成分,又问:“那这么晚了,公主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娘和二哥走了,我想他们。”苏道安道。
唐拂衣一下呆住,不知该怎么接这话。
想家一定不是苏道安大半夜坐在这里的原因,但却一定是她真实地想法。
她想到苏道安难过,自己也觉得难过。
苏道安见到唐拂衣这幅样子,意识到自己是说错了话。
想家是真,但她方才仅仅只是想让唐拂衣理亏,没想到一个不注意就把这些说了出来。
有些事既然求不得,那便不如不求。
入宫两年,苏道安向来明白这个道理。
人都道安乐公主要什么有什么,却不知她向来只要自己能要到的东西,而那些要不到的,即使是提出来,也只是扫兴罢了。
比如现在,她明知眼前人没有帮她的能力,却还是在不经意间透露了自己的欲望,反而引得他人也一同难过。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她抬手将眼泪抹掉,十分生硬地又将话题拉了回去。
“怎么会?”唐拂衣愣了愣,不明白苏道安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是千灯宫的人,不回来还能去哪儿呢?”
苏道安不答。
唐拂衣连忙坦白:“晌午时我便离开了百灵宫,原本想着公主白日里要和家人过生辰不便打扰,便又去了尚宫局想看会儿夫人留下的译本,结果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她说着,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抱歉公主,下次不会了。”
苏道安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她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站起身将怀中的包裹夹在腋下,又提起鎏金,又空出一只手来拉着唐拂衣往殿内走。
暖意顺着掌心传递过来,流转全身。小公主虽然不知道在外头坐了多久,但身上还是暖和的,想来是衣服穿得厚,也不会着凉。
唐拂衣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她跟着苏道安走到寝殿门口,这才察觉苏道安手上的那个包裹有些眼熟。
“你先回去把身子擦干了,再换身衣服再来找我,我有话问你。”苏道安将鎏金放到屏风后的桌子上,拿了把伞出来递给唐拂衣,“记得穿暖和一点,着凉就不好了。”
唐拂衣点点头,撑了伞快步又闯进了雨里。
回到自己的屋内,果然发现自己出门前放在床上的那个包裹不翼而飞。
她没多想什么,快速擦了擦头发,换了身衣裳便出了门。
回到寝殿的时候殿内的灯只点了几盏,苏道安正盘腿坐在床上翻书,小肥啾在趴在自己的笼子里睡得正香,走近的时候,还能听见轻微地打呼的声音。
见到唐拂衣进来,苏道安将书合上,冲她招了招手。
唐拂衣走过去,在她身前单膝跪下,这个姿势她微微仰头,刚好能与苏道安对视。
但苏道安却只是盯着她看,那眼神很明显是有话要说,但又始终不曾开口。
唐拂衣的目光落到她身边的包裹上,开口问道:“公主进过我的房间?”
“我不能进你的房间吗?”苏道安微微抬起头反问。
“自然可以。”唐拂衣道,“只是……公主拿我这包裹做什么?”
苏道安的目光下意识的闪躲了一下,似乎并不是很想听到“包裹”二字,撇着嘴别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认命一样垂下了头。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她问道,又是一副委屈地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走?”唐拂衣有些疑惑,“走哪儿去?”
“百灵宫啊。”
“百灵宫?”唐拂衣被她说的一头雾水,“什……什么意思,公主是要赶我走么?”
“明明是你自己要走。”苏道安抬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怎么血口喷人。”
一句话出口,眼泪又掉了下来。
唐拂衣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给她擦眼泪。
“公,公主,你……我……”
她想开口解释,却实在是有些不明白苏道安的意思,也想不通苏道安怎么好好地忽然又哭了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好在苏道安也仅仅只是掉了几滴眼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你此前说,那个安乐是你幼时弄丢的挚友,也是你很重要的人,如今她成了悦美人,今日召见你,难道不是想要你过去和她一起吗?”
唐拂衣总算是明白了苏道安的意思,明白过来以后又有些哭笑不得。
也不知这小公主是为何如此确信自己会要去安乐那里。
“公主希望我去么?”
这样的苏道安让她忍不住想逗一逗。
苏道安一听这话果然又是面露不悦,但她不说希望也不说不希望,只是又反问了一句:“我希不希望重要吗?”
“重要。”唐拂衣点点头,“如果公主不希望的话,我就不去了。”
苏道安愣了愣,她看着唐拂衣的眼睛有些不解,又垂下头,似乎是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再抬头的时候,那些不悦与委屈都消失了个干净。
“你曾说过安乐是你重要的人,如果有这个机会的话,你一定也是想去的吧。”她认真地看着唐拂衣,“我之前说过,你可以自己做决定,所以你如何决定,我就如何希望。”
这下轮到唐拂衣怔住。她原以为以苏道安这一副委屈的模样定是不想自己走的,却未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正如惊蛰所言,若是安乐公主不愿,即使是皇后也不可能强行从千灯宫带人。
可即便如此,苏道安还是愿意将这件事情完全交给自己。
所有人都觉得她的意愿十分重要,除了她自己。
唐拂衣忽然觉得自己今日整整一个下午的纠结是多么可笑——
一个自始至终都在欺骗自己之人试图说服自己去背叛一个始终对她抱有善意并且无比真诚之人。
而自己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过这其中的利害。
“你不用有什么顾虑。”苏道安见她面色不大好,以为她是在为安乐担心什么,“我既然这么说了,自然也不会去找她的麻烦。至于怎么把你调过去,这也不难,可以我去和皇后娘娘说,就说我腻了……”
“公主,我不想走。”唐拂衣连忙开口将苏道安打断,“我腻了”这三个字从苏道安的嘴巴里说出来简直像是一把利刃直插进她的胸口,令她心生恐惧,呼吸不能。
“什么?”苏道安又问了一遍,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敢信。
唐拂衣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公主,我不想离开千灯宫,也不想去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那里。”
苏道安呆了一会儿,而后眨了眨眼:“真的?”
嘴上这么问,实际上嘴角却已经克制不住的向上翘起。
“真的。”唐拂衣看着她那根本掩不住地欣喜,心中的那一丝恐惧很快也就消失了。
“那你前两日都躲着我干什么?”苏道安问。
“公主知道,我对皇上心存芥蒂,安乐成为皇上的嫔妃,前两日我确实有些心绪不宁。”唐拂衣道,“本想着把事情解决了再向公主解释,没想到让公主误会了。”
“更何况,公主都知道我不喜欢皇上,若是去了安乐那里,我岂不是要天天见到讨厌的人?”
苏道安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又指了指身边地那个包裹。
“那这个呢?你收拾包裹做什么?”
“只是恰好收拾东西罢了。”唐拂衣挑了挑眉:“公主去我的房间却只拿走了这个包裹,难不成是怕我偷偷跑了?”
“我……”苏道安像是被说中了,一丝红晕爬上她的面颊,“是又怎样?”
“公主知道这包里是什么吗?”唐拂衣问。
“不知道。”苏道安答,“不感兴趣,不想知道。”
唐拂衣轻笑了笑:“公主打开看看。”
苏道安有些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唐拂衣是在打什么主意。
可对方那有恃无恐地笑容实在是令她有些好奇,她将那包裹拿过来,解开外头的一层布,里头是一个软软的略有些厚度的垫子。
那垫子被对折了一下,苏道安将它打开来,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第47章 生辰 “生辰快乐,我的小公主。”……
那竟是一张小弓。
小公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地眼睛,她抬起手揉了揉,看了看唐拂衣又看了看那弓,又揉了揉眼睛。
这才确定自己看到的并非幻像。
那弓只有巴掌大小,弓身由竹子制成,金银片被组装成花朵的形状,配了珠链点缀在头尾,十分好看。”好漂亮啊!“苏道安伸手抚过那竹弓,看着就爱不释手,又拨了拨那金银丝绕成的弓弦,“这是哪里来的?”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亮亮地,满是惊喜,方才的那点阴霾一扫而空。
“我自己做的。”唐拂衣道,“公主爱灯,宫中人尽皆知,想必生辰时会收到许多。但我那日在校场,见公主抱着银鞍军那重弓的模样,虽有些吃力,但亦是欢喜,便想着做一把小的送给公主。”
“但我不懂弓箭,亦没有材料,只能按着自己心里头想象的样子做了一把,只中看,不大中用,还望公主莫要嫌弃。”
她看着苏道安开心的样子,亦是欣喜,“等日后,我定再给公主做一把真的。”
话音刚落,只见苏道安突然弯下腰,二话不说在唐拂衣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不嫌弃!我特别喜欢!”她眉眼弯弯,将那弓举起来,仔细看了看,又道了一声:“谢谢拂衣!”
唐拂衣浑身僵住,湿软的触感在面颊上还未散去,最初的温热过后,很快就变成一片冰凉。
她看着苏道安在床上跪立起来,将那张小弓与床头那盏巴掌大的小宫灯挂在了一起。
安乐公主的寝殿里每一样物品皆是上乘,那竹弓拿在手里的时候还算好看,与那灯摆在一起,便实在是显得有些廉价。
唐拂衣想,苏道安定然是见过许多宝贝的,自己做的这把弓她一看应该就明白是什么材质,但眼中的喜欢却做不得假。
她喜欢的或许不只是这张弓,而是自己的心意。
而这种喜欢,也令她获得了莫大的满足。
窗户本就没有关死,细雨打在屋檐发出淅淅沥沥地声响,微风将不知名的花香与清凉一同递进窗子里,时间似乎放缓了脚步。
苏道安细细将那弓调整好位置,微微回过身子,垂头问唐拂衣:“怎么样?”
竹弓上的珠链垂下来,一晃一晃地蹭着少女柔软地长发,发丝落在肩头,一小部分自锁骨处滑落,微卷着垂在胸前。
窗外夜凉如水,少女的笑却明媚嫣然。不知是哪盏灯中跃动地烛火照在了琉璃珠上,反射出五彩斑斓地光,在她漆黑的瞳孔中欢快地跃动。
“好看。”
似是被蛊惑了一般,唐拂衣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说那灯,还是在说那弓。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苏道安,看她十分满意地拍了拍手,又坐回了床上,才撑着床榻的边缘微微起身,道出了那最后一句:
“生辰快乐,我的小公主。”-
一场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皇宫内一片寂静,偶有值班的侍卫提着灯笼,身披蓑衣自宫道上走过,踩进水坑里溅起点点污泥。
城外的街道上见不到行人,醉天香的灯火也已经熄了大半。手边的蜡烛燃尽,白衣书生趴在窗边的的桌上呼呼大睡;樽中的美酒见底,公子王孙醉倒在美人乡中。
三月末的萧都城内春意正浓,城外的荒草地上也泛起点点绿意。
顺着车辙的痕迹越往北去,春色愈淡,到了北境,竟还有积雪未化。
城楼高耸,有一人着了银色轻甲,身披白色斗篷站在楼上,身后是城内安宁祥和地灯火万家,眼前是城外无边无际地苍茫戈壁。
左右两侧迭起地山峦上还盖了薄雪,长城如一条弯曲地长龙匍匐于起伏地山脉,绵延向远处,偶有破损处,用大大小小的碎石堆砌成石壁,
月光皎洁,落在女人如瀑布般散落的长发上,猎猎北风吹起丝丝银白。
身后传来缓慢地脚步声,气定神闲。何曦没有回头,银鞍军中能有如此脚步声的,唯有一人而已。
“你房中点了烛却无人,我就猜你在这里。”男人行至何曦身侧,他同样也披了件斗篷,内里一身粗布麻衣,却掩不住其松风水月之姿。
那男人比何曦矮了些,身形算不得瘦弱,但站在何曦身边,竟是显得有些娇小。
“班先生。”何曦微微侧过身子唤了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天将破晓,你怎么也还没睡?”
“村南郭大娘家的小子,说是今日见了你军中将士觉得威风,闹着想要一杆银枪。”班鹤道。
“那小子才五岁吧?”
“嗯,给他娘骂了一通。”
两人一同笑出了声。
“我看他那欢喜不像是假的,便想着给他做一把木头的,一不留神就做到了现在。”班鹤道,“然后就睡不着了,干脆就出来走走。”
“又通诗书又会做小木枪,怪不得人都道班先生是神人呢。”何曦开玩笑道。
“何帅过誉了,班某不过一介布衣,闲来无事罢了。”班鹤随意笑笑,“何帅也是睡不着么?”
何曦沉默了一会儿,又转头望向远处。
“今日是我祖父的忌日。”她开口道。
北境的风吹了两年,何曦的声音里也变得低沉沙哑,却依旧掩不住其中的落寞与悲伤。
班鹤微微一怔:“你从前从未与我提起过。”
“嗯。”何曦勾唇,“从前大仇未报,我无颜见他。”
“仇?”班鹤疑惑,“何老将军莫非并不是死于急病?”
何曦叹了口气,转过身背靠着城墙,仰头看那皓月当空。
“祖父是被何氏旁□□三个畜生毒死的。”她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却又很快消散殆尽,只余下满满地思念。
“父亲走得早,祖父带我打仗,教我兵法,但他却不希望我如历代何氏子弟一般继承银鞍军统帅地位置。
他常言,这条路太苦,也太累。何氏主脉人丁不旺,传到我这一辈,既无男丁,本也就是传承不下去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
“他说,他不希望我沾染军权,只希望我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何老将军是看得通透之人,眼光也不错。”班鹤接了一句,“苏二确是良人。”
何曦没有否认:“我不是什么心有大志之人,此事我本是无异议,祖父对我极好,只要能让他老人家放心,我也愿遵循他的安排。但那三个畜生,杀我祖父竟还试图夺了银鞍军的军权,我怎能让他们如愿?”
她咬牙切齿,声音悲怆。
“可恨当年我没有能力,亦找不到证据,此番虽也并不能称得上是完满,但如论如何总算也是报了仇。只是,祖父希望我相夫教子,安稳度日,我却依旧忤逆,着实是不孝。”
“何帅真这么想?”班鹤问了句。
何曦目光晦暗不明,垂头不语。
班鹤本就心中了然,见她这副样子,又轻笑了笑:
“何老将军不愿你继承银鞍军,是因他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但他亦希望你有能力自保,否则他若真只希望你觅得良人,相夫教子,又何必带着你四处奔波,教你行军打仗?倒不如让你在闺阁学些琴棋书画,礼仪诗书?”
“更何况,你如今的功名是靠你自己取来的,何帅又何必妄自菲薄?”
何曦转头盯着班鹤看了一会儿,眼中的愤恨逐渐化开:“看来传言确实不假,班先生果真是神仙。”
“何帅还是莫要拿我打趣了。”班鹤扶额苦笑。
“怎是打趣?”何曦亦是笑道,“新科状元拜官不到半年便辞官说是要云游四方,如今姐姐成了当朝皇后,弟弟亦是朝中重臣,你却跑到这么个苦寒之地呆着。”
“如此潇洒,若不成神,倒是可惜了。”
班鹤听得出何曦话中玩笑的意思,倒也没有反驳,他看着何曦,正色道:“辞官是因我发现那并非是我的理想之地,礼法崩坏,这表面上的平和也不知能维持得了多久。而我云游四方,也不过是在寻一处栖息。”
“如今我心之所向在此,并不觉得辛苦,亦不觉得可惜。”
何曦收了笑,只是定定地盯着班鹤看,班鹤亦是不发一言,坦然与她对视。
天边泛起白肚,月亮渐渐淡出云层,只留下一汪虚影垂于广阔地平野。
一男一女立于城楼之上。
良久,女子星眉微动,她抬手撩起自己的长发,“刷”地一声抽出腰间的短剑。
一道银光划过男子因震惊而瞪大的黑眸,那如瀑般的长发自耳根处被齐齐斩断,女人大手一扬,青丝自城楼上零落而下,又如一缕黑烟,很快就消散在的风里。
“这头发太碍事,我既已决意带着银鞍军驻守在此,不如斩了一了百了。”何曦道,“班先生觉得呢?”
班鹤自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像是松了口气般,露出一个释怀的笑来。
“班先生觉得,如今草原虽安稳,但这长城还是要抓紧修一修,万不可懈怠了。”
何曦轻笑一声:“自然。”
“回去吧。”班鹤道。
“嗯。”何曦答。
青丝飘散,城楼高耸,再无人声-
日光弹指,花影时移。
东南战事暂歇,西北安定,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日子都是鲜少的平静与无聊。
自那日生辰过后,唐拂衣再没有与安乐有什么联系,几次在宫中偶然碰见,双方也都默契当做互不认识。
只是听说悦美人受封后便独得盛宠,引得宫中人人嫉妒,但这也都与千灯宫没什么关系。
送去孙氏的信很快就有了回应,信中说明,孙氏此辈并无流落在外者,唐拂衣失落之余,亦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消息。
陈秀平仍旧是每月进宫一次给唐拂衣上课,两人逐渐熟悉后,除去译官的事务外,也时不时会与她说些前朝之事。
唐拂衣一一记下。
萧祁登基到现在不过三年,膝下皇子不多,除了皇后班清淑嫡出的皇长子萧景琪与七皇子萧景华外,还有三皇子萧景弈与五皇子萧景珩。
三皇子萧景弈生母是侍女出身,却为救萧祁而早亡,大约是因为心怀愧疚,萧祁对这个儿子多有看重。
五皇子萧景珩则是淑妃秦丽之子,秦俪的父亲曾官拜兵部尚书,如今已告老还乡,有一个哥哥是萧都城中玄武营副使,掌城东守备之事。
萧祁看似并无立储之意,朝中众人却明里暗里都有站队。
原本的北萧两大世家,如今何家只剩下何曦一人远在边疆,而苏家又只有一个女儿未嫁,自然变成了众矢之的。
只是这些人觊觎归觊觎,亦不敢真的有什么动作。
唐拂衣试探性的问过陈秀平苏家的立场,陈秀平却只说苏家历代只忠帝王。
她如此说,唐拂衣亦不好追问。
苏道安的病逐渐稳定下来,唐拂衣依旧抽空去葛柒柒处学习针灸之法,几次下来自己也能上手练习。
然而不论她去多少次,那男人都没有再有第一次那样的反应。
日日无聊,春去不觉。
直到春花落尽,翠叶顷盖,方觉盛夏已至。
第48章 死局 至此,已成死局。
宣明三年夏。
东南,青崖关。
大将军苏栋重整轻云、白虎二军,再下燕仪、平仪、临平三城,南唐节节败退。
捷报接连传来,朝野上下一片大喜。
然,七月未央,滂沱大雨从天而降,洋洋洒洒连下了三天三夜。
扰月山北支脉本就陡峭,禁不住大雨连日的冲刷,北坡大量泥沙石块巨砾直泄而下,瞬间堵住了唯一一条通往青崖关的粮道,南坡与主脉上方相连的山体本就不稳,遭此一劫直接崩塌而下,将自其下方而过的追月河拦腰截断。
追月河的水本就涨得厉害,河道被堵,大量河水漫出河堤,一部分自支脉南面被截断的部分泻下,形成一个微笑的瀑布,而更多的部分则是积在扰月山北,淹没了周边的平地,也淹没了大半座彭州城以及自彭州到沙石堆积处的那一部分粮道。
如此情形,正是直接将轻云骑和白虎营众人完全阻隔在了青崖关外。
彭城百姓怨声载道,青崖关外车马不通,苏家的海东青顶风冒雨将急报送从到了萧都城中。
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雨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彭州一事很快就安排妥当,封大皇子萧景琪为赈灾使亲自率人前去赈灾,而谈及东南战事,却是众臣默声,气压一片低迷。
青崖关恰坐落于扰月山与景山之间的中断处,南侧挨着扰月山的北支脉,那是扰月山系最高险地一处山脉,北侧景山断崖峭壁直入云,往西北处是险峻的高山峡谷,往东南处则是地势开阔平坦。
这座地势高险的关隘,实际上曾经是南唐西北边境最有力的一道防线,易守难攻。
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青崖关不仅守护着南唐西北部的五座城池,同时也是南唐北面防线最有力的支援——平原地带,援军日夜兼程,最快一日便能拍马赶到。
可以说只要青崖关在,北萧就无法真的对南唐造成什么威胁。
然而,两年前白虎营前统领班旭率军一举攻下青崖关,而萧祁当年之所以不惜靠逼宫上位,正是因为在这北萧士气大涨的紧要关头,先帝却贪图美色,一意孤行想要接受南唐的求和。
这一行为引起众怒,而这部分愤怒者也最终成为了萧祁的助力。
可谁也没想到,萧祁登基后,正当众人都认为能一举拿下南都之时,前线却传来了班旭急病去世的消息。
林恒紧急接手白虎营后,虽不再如班旭那般势如破竹,但总还是胜多败少,直到此前“庄生晓梦”一案,北萧接连战败,再之后苏栋接手,退守青崖。
但不论如何,只要青崖关还在北萧手中,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如今天降大灾,粮道被堵,河道截断,青崖关以南上万北萧士兵不仅断了粮草供应,更是无路可退。
而这雨看着并不像要就此止住的样子,若是不能赶快想出办法,大雨再落下来,北边水位再涨,漫过粮道上的沙石,头一个被冲掉的就是北萧军队。
到那时,就不再是青崖关失手这么简单,轻云骑和白虎营的将士后有洪水围追,前有南唐堵截,粮草断供,极有可能在顷刻间全军覆没。
若真如此,不仅仅是明帝登基后这二年半的时间功亏一篑,北萧先前多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更是会使北萧元气大伤,战争局势直接反转。
而对于苏氏而言,这更是灭顶之灾。
苏栋急报中所言,粮道上堆积的巨砾足有四人高,距离青崖关最近的彭州此刻又是自身难保,大量灾民尚且需要靠临近的绵州与益州安置收留,根本抽不出人手。
而绵州与益州虽已经有使者快马加鞭送去急令,但洪水太深,若要潜入水中搬运如此巨砾,几乎是天方夜谭。
若是要等洪水自行消退再行疏通,此般天气,亦不知轻云骑和白虎营是否能撑得到那个时候。
至此,已成死局。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就连时常高谈阔论的老臣如今都不发一语,满堂中,只余帝王急促而愤怒的喘息,一声接着一声越发清晰。
“怎么了?哑巴了?”萧祁气道,“平常一个个不是都能说会道的很吗!紧要关头倒是无人说话了?”
凌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堂下众人,最终落在了兵部尚书冷应乾的身上。
“冷尚书,你说。”
两鬓斑白的老人有些犹豫地垂头弯腰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二,一则,既然暂且无法疏通两路,不如先让大将军派出人马将那被堵塞之处堆高,也好防患与未然;二则,需赶快派遣军队,另辟蹊径运送粮草物资到军中,以防南唐趁此空袭偷袭。”
“冷尚书久不在带兵在外,怕是痴了吧?军粮短缺,大将军如今是一人守三座城,又如何还能分出人手去堆高沙石?若分出了人手,岂不是被越困越小?
一旦燕仪被南唐打回、平仪、临平二城亦是难守,我军退守到青崖关,到时候都不用南唐只需要将青崖关到平仪城中地路线一堵,天降大雨便能兵不刃血,将我军全部淹死在其中。”
“那难道陈相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回陛下,臣以为,与其一味防守拖延,不如令其集中所有兵力背水一战,快攻突破,只要将端义,瑞义二城拿下,便也不再怕洪水泛滥了。”
“如此,若是未能拿下,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情况危急,本就只能兵行险招,且不说以南唐现在的实力我方若是拼尽全力胜算应当也有五成,不论怎样也总比等着被活活淹死要好。”
“但如此做,还是要运粮啊。”不知是谁又提了一嘴,“景山为西北走向,西坡皆是断崖峭壁,实难攀登,所谓另辟蹊径,要如何做呢?”
“可自彭州以北,由扰月山主脉,经过截断之处之后,自缓坡下山到追月河南段,再沿追月河走便可抵达军中。”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沉默。
原因无他,但凡对扰月山系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扰月山主脉,虽说相较景山好些,但彭州到青崖一线,正是最高最险的一段山脊,山中丛林茂密,地形奇异,蛇虫横行,常有野兽出没,气候多变。
走是能走,但若无熟悉地形者带路,怕是连出山都够呛,更别说还要携带物资,运送粮草。
“谁能运粮?”萧祁持手立于高阶之上,甩手将那文书狠狠甩到阶下。
“朕就问,这粮,谁能运?!”
阶下众人大气不喘,黑压压跪了一片,面对这帝王的雷霆震怒,却是无人回应。
半响,终于有一人自人群中站起,快步行至正中,躬身拜下。
“陛下,臣愿前往。”
众人侧目,萧祁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正是兵部侍郎,当今皇后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同时也是已故白虎营前统领班旭之子,班鸿。
“陛下,臣父生前常年带兵在外,曾与苏将军一同走过彭青一线,臣年幼时听他提起,虽未亲身经历,却也有些了解。若殿下没有更好的人选,臣愿意走这一趟。”
“好!”萧祁道,“班侍郎,此事若能成,朕必有重赏。”
“谢陛下。”班鸿开口,“陛下,臣还想向您举荐一人,可作为向导。”
“哦?”萧祁眼睛亮了亮,“何人?”
班鸿抬头,目光坚定,声音洪亮:“安乐公主,苏道安。”
“安乐?”
萧祁愣住,微皱起眉,他似乎对这个要求不仅有疑惑,还有些许不满。但还未等他开口,人群中又有一人站起身急道:“不可!”
苏知砚起身走到正中:“班大人,臣妹年方二八,本就体弱多病,前些日子中了庄生晓梦的毒身子更是还未好全,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经得起如此舟车劳顿,更别谈作为向导,班大人此番提议,实在是荒唐。”
萧祁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班鸿,似是在等他的回答。
“苏大人所言,未免有失偏颇。”班鸿道,“安乐公主虽为女子,却也是在军营中出生,她自幼便经常跟着苏将军四处征战,此事人尽皆知。臣父曾提及,他与苏将军同走彭青线时,安乐公主恰也在军中。且她的病到如今也已经稳定,只要定时服药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彼时吾妹不过十岁,不过就是随着父亲走了一趟罢了,深山地形崎岖,到现在她还能记得什么?”
“记不记得,谁又能说的准?”班鸿似是早有准备一般,“但如今朝中确实只有安乐公主一人走过这条线,十岁已经是记事的年纪,只要走过总能有些印象,到了山中或许能起到关键作用。”
“班大人如此冠冕堂皇,万一安乐在山中出了什么事,大人可能负责?”苏知砚咬牙切齿,大声质问。
“我自是不能负责。”班鸿面对苏知砚的质问却丝毫不惧,声音比之苏知砚只大不小,“只是如今粮道被堵,河道截断,青崖关外数万将士就等这着粮草和药物救命,难道在苏大人眼中,我北萧数万开疆拓土之将士的命,还抵不过令妹一人吗!”
“你!”
苏知砚面色难看,胸口快速起伏,却又被班鸿问得哑口无言。
班鸿说的这些他自然都懂,但他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妹妹去冒这九死一生的大险。
朝中无人说话,班鸿没有再看苏知砚,只是转过头面对萧祁,拱手在身前道:“陛下,臣虽听家父说过这条线路,但终究是没有亲自走过,此事本就艰难,若能得安乐公主相助,想必成功的概率会大大提高。”
“望陛下三思。”
萧祁的目光在苏知砚和班鸿之间逡巡,进皱着眉头也不知道是在思考什么,大约是觉得此事须得慎重,最终也没有当朝做出决断。只是退朝后,又将相关人等喊道了乾元殿仔细商议。
而皇后的凤仪宫中,此时正有两人坐在榻上,焦急地等待着前朝的消息。
午膳已经摆上了桌,香气溢满屋子,却也无人有什么动作。
直到杯中茶凉,才终于有一个内侍官匆匆跑了进来。
“参见……”
“怎么样,有消息了么?”苏道安一下从榻上跳下来,跑到那内侍面前打断了他的行礼,唐拂衣站在塌边,转身看过去。
第49章 离宫 “这一路凶险异常,一不留神就会……
班清淑也走了下来,她不如苏道安那么焦急,眉眼间反而满是担忧。
“有了有了。”那内侍连忙应答,“皇上刚刚下旨,要班鸿班大人带兵运送粮草物资去青崖关,安乐公主作为向导随行。”
“好。”苏道安似乎是一下子松了口气,面上紧张的表情也缓和了许多,“什么时候出发?”
“说是即刻出发,越快越好。”那内侍道,“圣旨应该很快就会送到千灯宫了。”
“好。”苏道安点点头,她转过身,对班清淑行礼道,“皇后娘娘,安乐先回千灯宫了。今日多谢娘娘相助,日后若有机会,安乐必会报答娘娘和班大人。”
“安乐。”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班清淑连忙叫住了她。
“你可是真的想好了?”她似乎依旧是有些不放心,“这一路凶险异常,一不留神就会失了性命,你,要不再想想罢。”
苏道安轻笑了笑:“多谢娘娘关心,但我父兄被困,我不可能坐视不理,哪怕是一条死路,我也定是要去的。”
“更何况彭青线我幼时跟着父亲走过,只要不迷路,其实也并没有传说中那么难走。”
唐拂衣在一旁听着,这句“只要不迷路”,从苏道安嘴巴里说出来,总觉得听起来轻巧,做起来却未必简单。
“……”班清淑抿着嘴犹豫了片刻,最终也只交代了一句:“注意安全。”
苏道安应下,转身出了凤仪宫,提着裙子匆匆往千灯宫赶。
唐拂衣在后头,她比苏道安高了将近一个头,竟是几乎都要小跑起来才能堪堪跟上。
回到千灯宫的时候,圣旨也恰好同到了,苏道安接了旨,小满已经按着苏道安离开前的吩咐,收拾好了要带上路的行李。
“公主,我去找葛司医拿药。”她开口道。
“嗯。”苏道安点头。
班鸿那边整军还需要一些时间,而苏道安这边由于提前就有了准备,如今倒是能稍稍歇上一歇。
内殿中只余下三人,大约是方才走的确实是有些快,苏道安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喘了两口气,待到呼吸平稳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
“拂衣,这次多亏了你。”她抬头望过去,平日里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如今隐约可见泛红,整个人都略见疲态。
“若不是你,恐怕今日还不能有此结果。”
唐拂衣没有说话,只是冲苏道安安慰性的一笑。
自知道青崖大雨后,小公主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一夜惊醒两三次,事发之后更是焦急,甚至想要亲自去向萧祁请求运粮。
唐拂衣直觉此事不妥,连忙将她拦下。
“公主本是后宫中人,若是就如此去找皇上说这件事,恐怕会引起皇上的不满和怀疑。”
“那怎么办?”苏道安问。
唐拂衣思索片刻,只说:“公主不如找一个信得过的,却又似乎没有那么相熟的,能在朝中说的上话的人去试一试。”
话到此处,苏道安也觉得唐拂衣说得有理,冷静下来细细思索过后,便想到了皇后娘娘的弟弟,班鸿。
班旭去世后,其嫡子班鹤也辞官离开,自那之后,班氏在朝中的势力便逐渐低微,只剩下班鸿一人为兵部侍郎。而班清淑虽为皇后,却并不受宠,亦不喜争抢,只是谨守职责,从不逾矩。
班氏姐弟二人皆是本分之人,班鸿虽然低调,但有能力亦有话语权,此事由他来提,再合适不过。
苏道安去找了班清淑帮忙,此事对班氏而言亦是一个机会,班清淑十分爽快的就派人给班鸿传了信。
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只是有些对不起我二哥。”苏道安抿嘴,“没提前知会他一声。”
“苏大人在朝中如此与班大人闹一场,反而是打消了皇上的疑虑。”唐拂衣道,“公主不必觉得自责,苏大人担心你,此事若是提前让他知道,恐怕不好办。”
“嗯。”苏道安点点头,依旧是神色淡淡,情绪低落。
“公主去休息一会儿吧,这些日子都没有睡好,之后恐怕是要受罪了。”惊蛰道,“我派个人去班大人那里盯着,有消息了提前回来喊你。”
“嗯。”苏道安又点点头。
唐拂衣垂头站在一边,苏道安此次出行的目的地是青崖关,而她的恩师王甫如今正是南唐主将,这或许正是她与他联系上的大好机会。
考虑到安乐公主的身体状况,葛柒柒自然是要随行的,小满要照顾公主的起居,大约也会跟随,而惊蛰向来贴身护卫,得快些找个借口让苏道安把自己也带上。
正思忖间,却感受到苏道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唐拂衣抬起头,四目相对,苏道安似乎是思考了什么,忽然开口道:“惊蛰,拂衣,你们俩都去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去。”
唐拂衣微微一愣,惊蛰却似乎对此安排并不感到意外,她转头看了唐拂衣一眼,没什么过多的表情和言语,只应了声“是”,转身就要离开,唐拂衣连忙也应声跟上。
出了内殿,她才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惊蛰身边,问她:“公主不带小满一起?”
“不带。”惊蛰没给她一个眼神,言简意赅。
“为什么?”唐拂衣又问。
“这一路不好走,小满自幼在苏府长大,公主不会让她涉险。”
眼看着惊蛰就要跨进房间,唐拂衣连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那公主为什么带上我,我也没有经验。”
惊蛰脚步一顿,侧过脑袋神色古怪地上下将唐拂衣打量了一遍:“如果你不想跟着去,可以和公主说,她想必会尊重你的意愿。”
“我……”唐拂衣松了手,一时卡顿,站在原地看惊蛰进了屋。
她自然不会是不想跟着,但不知为何,苏道安方才看着自己思考的那个眼神,总让她有些不安。
小公主虽然聪明,但除了撒娇和哭,她很难通过眼神藏住什么情绪,就像方才,唐拂衣明显感觉她是有所盘算。
班鸿的动作很快,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已经准备完毕,传话的人来到千灯宫的时候,苏道安这边也已经一切准备妥当。
陈秀平正拉着苏道安的手千叮万嘱,她自然是比任何人都更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涉险,但同时她也明白,如今这是能够给到轻云白虎二军支援的最快也是最保险的方法。
从萧都城出发,到邻近景州,走水路向东到茨州,那里是北萧最大的粮仓。再从茨州南下到彭州以西的绵州,稍作休整后,从绵州向东,途径彭州,上扰月山,进入彭青一线。
顺流而下,不出一日便到了茨州。
彭青一带连日大雨,临近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茨州再往东南去坐船风险太大茨州刺史骆维接到急令,早早地便已经备好了军粮和药物,牢牢绑在了马上。
众人在茨州做了交接,没有耽搁太久,只是稍作休整,又即刻上路。
情况紧急,为了节省时间,所有人一路皆是快马。
幸运的是这几日仅仅是天色阴沉,并无雨水。
马蹄踏过坑坑洼洼地地面,肮脏的泥浆溅起在飞扬的衣摆,众人皆是浑然不觉。
唐拂衣虽自幼习武,骑术尚可,但也从未有过如此经历,很快就感到有些体力不支。而苏道安似乎也慢了下来,与她一同落到了队伍的最后。
尽管如此,唐拂衣跟着苏道安的节奏,两人虽是稍微落下了一点,却也始终并未脱节。
穿过一片树林,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无月夜路难行,班鸿命令众人就地休整。
休整的地方不远处就便有一条小河,唐拂衣跟着众人一起去打了水回来,见到苏道安正坐在一块足有大半人高的石头上,石头后面紧挨着一棵大树,枝丫上插了一支火把。
她身边稍高些的石块上放了一盏巴掌大的宫灯,那正是总挂在她床头的那一盏。
跃动的火光形成的光影落在她那一身红色的翻领骑服上,显得那颜色越发漂亮英气。
她的腰间绑了一柄精巧地匕首,长发高束在脑后,膝上盖了条薄毯,却只盖到了脚踝,双脚悬在空中轻轻晃动着。
黑色小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她脱了下来抱在手里,小姑娘正细细清理上头已经结了块的泥浆。
她不再似在宫中时那般施粉描眉,看着却反而比在宫中时更加娇俏可爱。
唐拂衣走过去,将水壶递过去:“公主,喝点水吧。”
“嗯,谢谢拂衣。”苏道安点点头,将手中的小靴放到一边,接过水壶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你也坐。”
“公主把毯子往下挪一点吧。”唐拂衣垂下眼看向苏道安露在外头的一双脚丫子,正想伸手将那毯子往下拉一些,苏道安却稍稍往后一躲。
“不要。”她撇了撇嘴,开口道,“他们都在那边呢,看不到这里的。”
她说着又将脚稍稍伸向了唐拂衣一点晃了晃:“你看,我的袜子湿了,得趁着休息的时候伸出来晒晒,不然闷着可难受了。”
唐拂衣目光下移,果然见到那白色的袜子上晕出小片水渍。
抬起头,又见到小公主一脸得意的模样,倒是与之前一模一样。
唐拂衣有些无奈的笑笑,走过去,双手一撑便坐上了那石头。
似乎是十分自然地,苏道安往她这边挪了挪,歪着身子靠在了她的身上。
第50章 逃吧 “公主,若是我说,我心中有恨,……
阴云密布地夜里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光,大约是树林阻隔了热气,晚风送来夏日里难得得清凉。
唐拂衣没有动,苏道安身上的温度隔着单薄得衣料传递过来,并不觉得热,反而多了几分温暖。
“要不你也脱了晒晒吧,不然老闷着多难受呀。”
身边人忽然开口,甜软地嗓音如同一道清冽地水流划过耳廓。
唐拂衣想了想,也将鞋子脱了下来,果然舒服了许多。
不远处的一堆篝火旁,惊蛰盘腿坐着,她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但上半身却依旧挺拔。
唐拂衣从前就觉得她的一言一行都凌厉果断,虽然与小满同在苏道安身边,却不似寻常地宫中人,直到如今才明白那种如刀出鞘般地冷冽感到底来自何处。
葛柒柒盖了条毯子,枕在她的腿上睡得正香。
惊蛰的手掌轻轻覆在葛柒柒的头发上,火光下她向来凌厉地面部线条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
唐拂衣静静的看着,忽然感到靠在自己肩上的人动了动。
“惊蛰睡觉的样子是不是很好玩?”苏道安轻笑了一声,“感觉就像是在打坐一样。”
唐拂衣听她这形容,没忍住也笑出了声。
“我小时候就不爱看看她这么睡,每次都在她身边想各种办法闹腾,搞得她可烦了。”
“公主扰人美梦,竟然没有挨揍?”唐拂衣开玩笑地问了句。
“惊蛰才舍不得揍我呢,我一哭她就心疼了。”苏道安的声音里多了丝骄傲。
确实如此。
唐拂衣在心里对苏道安的描述表示赞同。
“那她怕是没睡过多少个好觉吧?”
“其实也还好。”苏道安道,“虽然惊蛰不会凶我,但葛柒柒会吓唬我,她说打扰别人睡觉,以后喝药就会更苦。”
“你信了?”唐拂衣问。
“我本来是不信的。”苏道安似乎是颇有些不满,“但是我去问了我娘和我大哥,他们都说葛柒柒说的是真的,我就信了。”
唐拂衣又一次笑出了声:“宫里人都说,公主自幼在便随着苏将军四处征战,我原本以为军中条件多是艰苦,今日听公主这么说,竟觉得十分有趣。”
“若要和宫中比起来,那自然是苦的没边。”苏道安道,“不过能和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们在一起,虽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但实际上真正凶险的情况他们一般都会让我在后方呆着,其他时候也总还是会护着我些。”
“所以虽说我总是跟着到处跑,但真要论起行军打仗嘛,我还只是个半吊子,跟何曦姐姐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公主很佩服何帅?”唐拂衣忍不住问了句。
“自然!我也想像何曦姐姐那么厉害。”苏道安说着,声音里又多了些沮丧,“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不太可能了。”
“公主现在就很好。”唐拂衣道,“天降大雨,整个北萧真正能走彭青线的也唯有公主一人而已。”
苏道安这一次倒是没有否认,她将荡在空中的双脚收起来,又往旁边挪了挪,侧过身子,学着葛柒柒那样,不由分说仰面躺在了唐拂衣的腿上。
柔软的长发散落在她身边,唐拂衣一时怔愣,却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伸手帮她把毯子盖好。
“其实我从前跟在爹身边,也只顾着贪玩了。”苏道安看着天空有些出神,“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喜欢爬树摘果子,下水捞鱼,有一次吃了有毒的菌子,还见到一堆石头变成了一窝小狗。”
“公主还会这些?”唐拂衣听着不禁有些惊讶。
“自然。”苏道安冲身后那棵大树歪了歪头,一脸得意,“诺,就这棵,我十几秒就能上去。”
唐拂衣回身。
他们二人身后的这棵树少说也有十人高,而她犹记得曾有一次在御花园放风筝时,风筝挂在了一棵仅有四人高的树上,苏道安却只是在树下急得团团转。
最后还是内侍们找来了梯子,好不容易才将那风筝拿了下来。
唐拂衣仰着头,想象着苏道安蹭蹭爬树的样子,不禁咋舌。
“你不信?”苏道安看着她呆呆的样子,“我爬给你看!”
她说着就要起身,唐拂衣连忙将她摁住。”我信。“她开口道,“公主说什么我都信,但今日骑了那么久的马,天一亮又要上路,还是先抓紧时间好好休息吧。”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苏道安嘴上有些不服,却也听了唐拂衣的话又乖乖躺好,“从前我跟着轻云骑到处跑的时候,我们走的比这还远呢。”
唐拂衣抬起手帮苏道安拂去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似乎每次说到有关宫外地事情,眼前人的眼睛总是格外明亮。
涉川。
陈秀平年轻时叱咤朝堂,却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能远涉山川,看遍这世上不一样的风景。
而如今的苏道安,能翻高山,越野岭,却跳不出那一堵矮小地宫墙。
唐拂衣有些心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总是有许多想要的东西和想做的事情,但对每一件都无能为力。
苏道安也安静了下来,她看着唐拂衣眼中流露出的落寞,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唤了她一声:“拂衣。”
“我在。”唐拂衣应道。
“当年那位南唐来的公主……和靖公主,她从前是什么样的人?”
唐拂衣愣住,她未料到苏道安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那件事情,甚至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其实是在问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年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唐拂衣不禁陷入了沉思——她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苏道安以为她是有所忌讳不敢开口,便又补了一句:“你不用害怕什么,三年前那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宫中隔墙有耳都不敢多谈,如今到了这里,只要不故意大声,便不用担心有人听到。”
“拂衣,我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公主想听什么?”唐拂衣反问。
“当年在南唐时,你本有机会成为女官,临门一脚却被指派为和靖公主的陪嫁侍女来到北萧,又被牵连进北萧宫变,无辜下狱。”苏道安没有与她兜圈子,开门见山,“我想知道,你如今如何看待南唐,又如何看待北萧?”
唐拂衣目光深沉,她不想骗苏道安,却又不知道要如何与她说起——在苏道安眼中,她只是和靖公主的一位侍女。
夜色深沉,火烧焦木发出连续不止地噼啪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显。
风吹来,苏道安柔软地发丝拂过她的手背,有些痒,却又格外令人安心。
酸意冲上鼻腔,饶是唐拂衣向来都能将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此般情境下,也终于是再忍不住红了眼眶。
那些因为无能而被压抑了许久的无奈,半年来始终寻不到一个机会的焦躁,藏在千灯宫安稳日子背后的不甘,终于在此刻,在眼前人如此直白地询问下,赤裸裸地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唐拂衣垂头,看着苏道安的眼睛,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公主,若是我说,我心中有恨,那当如何呢?”
苏道安迎上唐拂衣地目光,对于这个回答她似乎早有准备,因此并不是很意外。
“拂衣。”她一字一句说的十分认真,“若恨意难消,那便逃吧。”
唐拂衣的心不可控制地狂跳起来,她无意去深究苏道安这个“逃”字是什么意思,但这似乎确是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逃去哪里?”她开口问。
“离开南唐,也离开北萧,天高海阔,去哪里都好。”苏道安忽然笑了,她似乎对这个问题十分满意,抬手轻轻抚摸唐拂衣的面颊,双眼明亮而又专注。
“别害怕,我会帮你的。”
唐拂衣目光有些呆滞,她隐约觉得苏道安的语气与态度似乎有些熟悉,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到过。
她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再问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睡会儿吧。”
苏道安又接着开了口,她侧了身子,就这样躺在唐拂衣的腿上,闭了眼睛。
“……好。”
唐拂衣克制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她伸出手,帮苏道安将脚盖上,又道了声“晚安”。
远处的篝火慢慢的越烧越弱,最终熄灭只余下一缕黑烟,夜里再无人声。
隐约能看得见路时,队伍便又整装出发。
连续三日日夜兼程,总算是在第三日日落时分,赶到了绵州城外。
绵州刺史李昌平亲自迎接,准备了客栈邀班鸿等人居住。
班鸿决意要与将士们一同在城外安营扎寨休息一晚,而身为公主的苏道安却自然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苏道安要入城,惊蛰、葛柒柒还有唐拂衣三人自然也要跟着。李昌平态度殷勤地将一行人请入早就已经布置好的两间上房,房中的装收看着都像是新修整过的一般,桌上的酒菜精致而丰盛,开了门,香气扑鼻而来,整日的疲惫似乎都在瞬间被一扫而空。
“我的天,许久未来,这绵州如今这么有钱了?”
葛柒柒站在房门口忍不住吸了口气,正想迈步走进去,却被惊蛰一把拉住。她有些不解的回头看惊蛰,却见她冲旁边晃了晃脑袋——
苏道安正皱眉站在自己的房门口,看着屋内的陈设,面无表情的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