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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 承古 19192 字 8天前

一壁之隔的马车外,有各路摊贩的吆喝叫卖,有孩童跑来跑去嬉笑打闹,有凌乱的马蹄与繁弦,本是热闹无比地长街市井,苏道安却似乎完全没有欣赏的兴致。

小满看着担心,递了个橘子过去,却也被苏道安扭头拒绝。

一路无话。

回到千灯宫的时候已是天色渐暗,惊蛰已经在内殿布好了晚膳,雪白地小肥啾站在她的肩头,一对小翅膀收拢在身侧,像是背在身后的小手。

见到苏道安进来未着披风,惊蛰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她根本没看自己一眼,几乎是小跑着,径直进了寝殿。

“砰”的一声关门声响彻整个院子,其他正在干活的宫女也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无需说什么,所有人都能察觉得到公主的心情十分不好。

而苏道安平常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是撒泼打滚就是大哭大闹,像如今这样一声不吭地跑回房间,大多数人来千灯宫伺候一年多,还是头一次见。

惊蛰愣在原地,转头看向站在千灯宫门口的二人。

小满弯着腰气喘吁吁,唐拂衣则是抱着披风神情凝重地站在她身边。

“你们忙你们的。”惊蛰对众人吩咐了一句,走了过去,“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我……我们……公主……”

小满追了苏道安一路,如今喘着粗气,说出的话也断断续续,唐拂衣见她如此,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来说吧。”

她将今日在校场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与惊蛰讲了一遍,惊蛰面露担忧。

“我进去看一眼。”她说着,将肩膀上的小肥啾抓下来放到小满手里,转身往苏道安的寝殿中走过去。

小肥啾在小满的掌心里欢快的跳了两下,似乎是认得苏道安的那件披风,煽动小翅膀又飞到了那披风上趴着。

“你这臭鸟倒是挺会享受的。”小满忍不住对着小肥啾说了一句。

话音刚落,却见那向来乖巧地肥啾忽然浑身剧烈抖动,一面“吱吱”地叫着,一面开始低头撕咬自己脚下的披风。

“诶!干啥呢!”小满连忙跑过去将那肥啾抱开,哪知那肥啾咬得紧,扯开的时候嘴巴里还叼了一片白色地绒毛。

“你这死鸟,公主的披风你都敢咬,你疯啦?”小满低声斥责。

唐拂衣偏头,只见那肥啾还没小满的巴掌大,被小满双手裹住,还在努力地不断挣扎。看着倒确实像是如小满所说的那般——疯了。

她来千灯宫才一个多月,却也知道这是苏道安最喜爱的一只宠物鸟,平日里都是养在寝殿,对苏道安的气味应当是再熟悉不过,而且向来乖巧可爱,怎会只是在那披风上待了一会儿就如此这般好动?

再联想到那匹老马……

唐拂衣忽然迈步向殿内跑去,抢在惊蛰进门前将她拉到一边:“问问公主今天上午,除了给太后请安,还去了哪里。”

惊蛰微微一愣,而后点了点头。

没过一会儿,寝殿的门又被轻轻打开。

唐拂衣小满并排坐在门外走廊的台阶上,听见动静都站起来转过身,见到惊蛰一个人出来,便知情况不好。

“公主不肯说。”惊蛰看向唐拂衣。

“那晚膳呢,公主不用晚膳了吗?”小满焦急道,“公主下午肯定累着了,不用晚膳的话会饿吧。”

“她说她不想吃。”惊蛰摇了摇头。

唐拂衣思索了片刻:“小满,你去给公主做些小点心吧,晚些她饿了也不会没得吃。”

“那也好吧。”小满撇了撇嘴,依旧是放不下心,却还是乖乖往后院的小厨房走了过去。

“惊蛰。”唐拂衣看着小满走远了,又道。

“怎么?”惊蛰见她神色严肃,似是有事要交代。

“刚刚那只鸟闻了公主的披风也出现了异常地攻击性,公主上午出门的时候也是披得这件披风,穿得这件衣服。我猜是她去了什么地方,身上和披风上都沾上了什么气味,所以才会引起动物们的狂躁。”

“近日来虽然阳光不错,但还是有些冷的,公主走在路上通常都会裹着披风,所以味道也难散去,但在校场,她骑马时并没有穿披风,风把她身上的味道吹散了,这也能解释后面为什么后来老马在闻公主本人的时候没有异常,闻披风却有反应。”

“今日上午公主应该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支开我们,除了太后宫中,她一定还去了别处。公主心性良善却也聪慧,她心中想必知道原因,不愿说,应当是不想此人收到连累。”

“你想如何?”惊蛰问。

唐拂衣将手中叠得整整齐齐地披风交到惊蛰手中,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公主一个人白日在宫中晃悠,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你在这里看着,我出去打探一下,看看公主到底去了哪儿。”

惊蛰接过披风,眼神略有犹豫。

“放心,我有分寸。”唐拂衣自然知道惊蛰在担心什么,“公主不想声张,我也不会多做什么。只是若是有人存了坏心,公主可以不管,我们却不能就这样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否则若是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们仍旧毫无防备,恐有事变。”

“你说的有理。”惊蛰垂头想了想,:“那你当心些。”

“嗯。”

唐拂衣点头答应,转身出了千灯门。

夜幕初升,各宫各院都点了灯,宫道上来往的宫人和侍卫不多,略显冷清。

苏道安确实并非是一点痕迹未留,但过了一个下午,再加上她有意隐瞒,想要探到她的行踪却也并不容易。

唐拂衣去到太后所在的福寿宫周围问了一圈,顺着消息一路找,竟是找到了兰台周围。

线索断了。

唐拂衣抬手揉了揉眉心,心中暗道这小丫头真是古灵精怪,说是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还真就只留下了那么“一点”。

明帝萧祁酷爱兰花,故特意在后宫修了个小确精致的宫殿,起名为兰台。

兰台中遍植了各种各样地兰花,但北萧的气候并不适合这种植物生长,因此据传闻,兰台的兰花总是枯死,死了就再买,以供明帝观赏。

至于为何是传闻,只因此处只有萧祁对外宣称兰花乃君子,不喜俗人打扰,因此向来只是一人进入,就连他最信任的魏影魏侍卫,都只能在外等候。

这地方位于整个北萧宫廷的最北面,在御花园的西北角,比千灯宫的位置更偏,也更加人迹罕至。

苏道安的身上并没有丝毫的兰花香,唐拂衣想了想,觉得苏道安不大可能是来了这里,又在御花园转了两圈,挨个问了负责值守的宫女和内侍,都说并未见过安乐公主的身影。

离了兰台,唐拂衣没头苍蝇似的在宫道上走着,实在是想不明白苏道安到底能跑去哪里。

北萧的皇宫就这么大点地方,苏道安也不可能跑去前朝,后宫的各位娘娘们唐拂衣虽然还未认全,但也没见苏道安和哪一位的关系尤其好些。

更何况安乐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想去什么地方还需藏着掖着不被人发现?

黑狱?

可最近也唯有听说什么和千灯宫有关的人被关进黑狱,且此前她去黑狱找甘维的时候,虽是偷偷地却也带了小满一起。

有什么人是需要连惊蛰小满都瞒着的么?

唐拂衣低垂着头,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颗石子,一边踢一边沿着宫墙慢慢地走,到了路口便顺着墙壁拐过弯去。

小公主今日中午回到千灯宫的时候,心情分明还是很好的。如今想来,或许并不只是因为得了皇帝的允许可以去找何曦玩儿,也可能是还见到了什么想见的人。

想见却只能偷偷见的人,见到了还很开心……

夜色浓稠,月影如钩,倦鸟难眠。

唐拂衣目光深沉,她停在一个转角,侧身躲在墙后看过去,见到不远处的宫门口,有两名侍卫懒散地站着,其中一人还正在不住地打着瞌睡。

她收回目光,抬起头,越过宫墙可以见到里头正殿的屋檐上,白色的幡条随风轻轻舞动。

兴德宫。

唐拂衣认得这里。

算算日子,距长公主去世,今日恰是第四十九日。

第37章 庆幸 “因为我嫉妒她!”左嫣然猛然抬……

翻墙入兴德宫,宫中无人,四处都挂了了白幡,点了灯的正殿内,有人影轻晃。

唐拂衣直接推门而入,屋内烟气缭绕,左嫣然一身缟素,直着上半身跪在排位前的软垫上,听见了响动,却没有回头。

她举着手中的一支香拜了三拜,而后插到香炉上,才听得身后人幽幽开口。

“也不知道这香能不能求得长公主保住你的命。”

左嫣然轻笑一声,她似乎并不计较唐拂衣进来的方式,只是站起来转身,眼中还带了些莫名的愉悦。

“苏道安让你来杀我?”

唐拂衣看着她那副样子,分明是笑着,却满眼都是悲伤。

“罢了,不劳你动手。”

左嫣然言罢,自袖中摸出一柄三寸长的匕首,二话不说刺向自己的脖颈。

唐拂衣抬手拔下脑袋上的一根短簪掷过去,赶在那剑锋触到脖颈的前一刻将其击中。左嫣然手上力道一松,匕首掉落,而她本人也被这股力量连带着跌倒在地。

“当啷”一声轻响,殿内的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我不与你废话,你应当知道公主不可能让我来杀你。”唐拂衣声色严厉,“我只问你,公主好心来看你,你为何要害她?”

“因为我嫉妒她!”左嫣然猛然抬头,眼中憎恨与怨毒令唐拂衣心头一跳。

“为什么她明知我母亲去找她的目的,拒绝到一半,最终还是让她进了门?为什么大家喝得都是同一壶被下了药的酒,我母亲死了,苏道安却还能活着?”

“我母亲也是一生良善,哪怕是后来她痛不欲生,只能借毒药舒缓,她也从未想过要去害一个无辜的人。为什么我母亲都死透了,她却还能求救?难道那药是下在我母亲的杯子里的不成?”

左嫣然到此时已泣不成声,她趴在地上,却又不敢哭的太大声。她声声质问,也不知道是在恨苏道安,还是在恨她自己。

“为什么她的运气能这么好?”

“为什么她能救得了自己,却救不了我娘,为什么啊?”

左嫣然仰头看向唐拂衣,嘴角微掀,那是一个悲伤而疑惑地笑,“你说她好心?她不过是赶在我出宫前,再来看一次我的笑话罢了。她可有问过我是否需要她这一番好心?”

唐拂衣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苏道安当然不可能问她是否需要,就像长公主在死前,也不可能问左嫣然一句,是否希望自己为了她的前途而牺牲。

“她出事了是么?”左嫣然忽然扑了过来,揪住苏道安的衣领,神情扭曲,似笑似哭,“她出事了,对吗?”

她盯着唐拂衣断断续续地哈哈笑了几声,眼泪却又在下一刻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其实……其实我也并没有想害她,那种香无毒,只不过是会让动物发狂,但风吹一会儿就会散了。”

“我也不知道她会去哪里,我只是……我只是……”

左嫣然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她仰起头,烛火映照着她眼中晶莹的泪光,恍惚间,唐拂衣似乎在那其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看似是被折磨得疯狂,实则不过是因为无能而试图将那些肮脏地念想强加给其他更加弱小地群体,想要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她想起那晚在水池边,一人一灯地拥抱。

这种所谓的“更弱小”,实际上也只是一种可笑地自以为是。

她明白左嫣然并非是真的想要致她的这位妹妹于死地,这个可怜的女人只是与当年的自己一样,用一根名为“绝望”的绳索将自己与他人绑在一起,吊在崖边的大树上,又拿了一把名为“毁灭”地刀,试图割断对方的绳索。

他们都只顾着幻想光鲜亮丽的东西被毁掉的瞬间地快乐,殊不知,当世界里这唯一的光消失的时候,自己也将跌落深渊。

幸运地是苏道安足够强大,她不仅爬上了悬崖,还将她们拽了上去。

左嫣然的声音里满是悔恨,唐拂衣听着,却忽然明白了那晚自己心中的“迷茫”到底是何物。

“公主殿下,其实我很羡慕你,”

她站在原地,垂头看向无力跌落在地的姑娘。她今年二十二岁,尽管豆蔻年华已逝,却依旧年轻。

安善寺虽说是穷乡僻壤,但只要离了这萧都城,从此天高海阔,鸟飞鱼跃,便是一番新的天地。

长公主为她的女儿铺了一条路,苏道安又为她点了灯。

“当年南唐和靖公主被送到北萧来和亲的时候,没有人为她如此筹谋。”

莫要说筹谋,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

悲从心起,唐拂衣却忽然意识到,事到如今她对此并不紧张,自己曾经的遗憾在另一个相似的女孩身上获得弥补,她竟觉得开怀而圆满。

悲剧未有重演,她只为左嫣然而感到庆幸。

“左嫣然,既然有机会离开,那就好好活下去吧,千万别辜负了那些爱你的人。”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从兴德殿到千灯宫的路途不长,她却步履匆匆,归心似箭。

她想起白日里苏道安难过又委屈的模样,当时她不明缘由,怔愣着没有动作,如今知晓了来龙去脉,却又说不清自己是在急什么。

或许,她只是单纯的想陪在她的身边。

踏进千灯门的时候,已是万籁俱寂。

宫灯闪烁,每一盏都各不相同,灯影朦胧,流光溢彩。

前阵子小公主心情好,又闲得无事,拉着她们做了些铃铛,亲手挂到了悬在金线上的宫灯上。

大约是这几日都无风,铃铛没有被取下来,而今夜微风浮动,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小姑娘无忧无虑的笑,又像是细雨落入空灵的山谷。

不吵闹,反而十分悦耳。

惊蛰守在苏道安的寝殿门口,脚边放了个食盒,那是小满做的点心。

“怎么去了这么久?”见到唐拂衣回来,她压低声音,皱眉迎了上去,“查到什么没有?”

唐拂衣颔首,囫囵吞枣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建安公主应该不会知道公主下午要去马场,我想她本意并不是想置公主与死地,只是一时错了主意,才做了这样的事。”她将惊蛰拉到一边,低声道,“皇上定下的四十九日孝期已满,想必建安公主这两日便要离宫了,日后想再回萧都也难,此事若是公主不想追究,我想要不咱们也就当不知道,算了吧。”

惊蛰皱眉想了片刻,也觉得唐拂衣说的有理,便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唐拂衣歪头瞥了一眼寝殿紧闭着的大门,屋内黑漆漆地,也没有点灯。

“公主没出来过吗?”

“嗯。”惊蛰点头,“大约是睡了吧,一直都没什么动静。”

唐拂衣看了眼地上的食盒:“惊蛰,你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

“今夜虽不是我当值,但公主未用晚膳,若是晚上饿了想吃些什么,又问起今日之事,我直接回答也清楚些。”她见惊蛰面露疑惑,又补充了一句,“你我同在千灯宫中,说话做事也都是为了公主着想,我帮你值守一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你心里过意不去,过几日你再替我一回便是了。”

“也好。”惊蛰道,“那今夜辛苦你了,若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

“好。”唐拂衣温声应下。

月色皎洁,惊蛰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唐拂衣背靠着寝殿的门坐下,又盯着那方形地双层木制食盒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熟悉。

当时苏道安带着小满来黑狱找甘维的时候,好像也是带的这么个盒子。

四下无人,唐拂衣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盒子里放了一盘绿豆糕,一共六块。

那日在黑狱,小公主有说过,绿豆糕是自己亲手做的。

唐拂衣想着,伸手拿起一块放进了嘴巴里。

那绿豆糕不大,一口一个,入口即化。

太甜了,奶味也更浓些。

与她之前在黑狱吃的确实不同。

唐拂衣一本满足地放下心来,而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怔愣了片刻,自己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哭笑不得,连忙又将剩下的五块绿豆糕摆了个盘,小心翼翼地将盖子重新盖上。

轻风拂过木制的走廊,风铃声隐隐约约,略有些躁动的心也随之沉静。

唐拂衣松下身子,半阖着眼皮。

她想起今日回到千灯宫时苏道安委屈又难过的跑回寝殿的模样,想必是躲起来自己偷偷地哭了。

惊蛰说她一直都没有出门,也不知道现在状态如何,是不是哭得累了便自然而然的睡着了。

在校场玩了一下午,也没有沐浴,又没有用晚膳,不知道能不能睡得舒服,后半夜会不会饿醒。

耳畔传来细微地“哗哗”的响动,唐拂衣听了一会儿,才觉得那声音不像是寻常风吹树叶的声音。

不紧不慢,反倒像是……

一页一页地翻书声。

唐拂衣皱眉。

难道是苏道安在里头翻书?

她站起来,看向身后大门紧闭的寝殿,有抬头看了看高挂在空中的皎月。

这个点?

唐拂衣思索了片刻,提起食盒,悄摸声儿地走过长廊,绕到后院。

巨大的雕花窗内,果然有一点微末的光晕晃动。

透过雪白的窗纸,可以看到有一人影长发未挽,垂着头靠在窗边的榻上。

唐拂衣盯着那人影看了一会儿,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去,将食盒放在脚边,抬手轻轻敲了敲窗框。

窗内的人影猛地一抖,似乎是呆了片刻,而后缓缓向窗子这边靠了过来。

唐拂衣后退两步,看着那窗户被人慢慢推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只哭地红肿的眼睛,十分警惕地看向自己。

而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小公主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她有些无辜的眨了眨眼,似乎是在因为自己大半夜看书被发现了而心虚,下意识的想要把窗子关上,关上后大约是又觉得这样掩耳盗铃的行为多少有些可笑,便又将那窗户推开了些,开口问自己:

“你怎么在这里,大半夜的,为什么不睡觉?”

第38章 夜话 “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定会去救你……

好一个先发制人,反客为主。

唐拂衣在心中无奈地笑了笑,却也没有反驳什么。

苏道安虽然看起来心绪平静,说起话还颇有些拿腔作调,实际上眼中难过与委屈之意仍在,心情明显并没有很好。

她走近了些,将那半边窗户打开到最大,然后整个人趴在了窗框上,果然看到苏道安盖在腿上的锦被上摊了一本旧书。

那书地纸页都已经泛黄,边角还能看到细小地缺口,看上去应该是被翻阅过多次,却还是有被十分精心地保存。

书边摆了一盏小巧玲珑地金色宫灯,那灯只有巴掌大小,框架间用金丝绕了精美的图案,里头似乎并不是点的烛火,而是放了颗夜明珠。

这盏灯平常都是挂在苏道安的床头,因为实在太小,唐拂衣一直以为只是装饰,没想到竟然真的能使用。

小公主将床帘四下都拉的严严实实,再加上这灯的光并不强,仅仅能照亮书本这一小片天地,也难怪在寝殿门口看不到屋内有光。

“公主在看兵书?”唐拂衣的目光大致扫过那书上的内容。

窗户大开,苏道安觉得有些冷,一冷,原本被她强压下去的酸意便又涌了上来,她紧咬着下唇微微低头,将那泪水咽进了肚子里,也不说话,随手拿了整整齐齐叠在床尾的毯子,递给唐拂衣。

唐拂衣倒其实并没有觉得很冷,但她并没有拒绝,只是越过窗框将那毯子接了过来,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么晚了,公主看这些,会不会犯困?”

苏道安不开口,她便又问了一句。

那书上的字太小,其实她并未看清到底是什么内容,只是小公主心情不好,又睡不着觉,有人陪着说说话兴许能好些。

“这不是兵书,只是些野史杂谈。”苏道安将被子又往上提了提,声音有些压抑,但好歹还是开了口,“我平常不看这些,心情不好的时候随便看看罢了。”

她的目光依旧盯着那书,声音低落,唐拂衣却对那书不感兴趣,只是看着苏道安。

“公主是在看什么故事,能和我说说么?”她问。

苏道安咬着下唇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在看周佑的故事。”

“什么?谁?”唐拂衣装作没听清,侧过耳朵又问了一遍。

苏道安皱眉看她,似乎是有些生气,稍稍提高了一些声音又说了一遍:“周佑!”

想来人在心情极其低落的时候任何一点微小的不顺心都如同惊涛骇浪般被放大,唐拂衣听着那声音只觉得苏道安似乎又是要哭了,连忙见好就收。

“公主所言,可是百年前那位大齐名将,横海孤忠?”

“嗯,是他。”苏道安这才平静下来,乖乖地点了点头。

唐拂衣在心里松了口气,却又听她问自己:“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唐拂衣愣了愣。

周佑此人在南唐可谓是家喻户晓,即使是不识字的老人孩童,亦必定在酒楼的说书人嘴巴里听过这个名字。

而南唐北萧二国本就是大齐分裂而成,想来在他在北萧的名声亦不会太小。

当年西海叛军一路向东,直逼横海,横海四城中,唯会良城为要塞,也成为叛军主要攻打的对象。

彼时周佑为会良守将,以一己之力死守不退,史书所载“仅以千人挡百万精兵”之说法向来是有些夸张,但据说后来城城破之后,周佑自尽身亡,叛军入城准备烧杀抢掠时,却发现城中一片荒芜,根本无所能抢。

男儿不论老幼皆上了战场,而老弱妇孺,早早地就已经被他秘密送出了城去。

尽管大齐已然不再,但时至今日,各方史家工笔,皆称周佑为百年难遇的忠臣儒将,当为所有为人臣者之典范。

这样一位英雄人物,苏道安却问自己如何看待。

唐拂衣心中奇怪,但她对周佑的了解也确实只停留在这些史籍,便照实回答:“史料记载,皆赞其为英雄。”

“嗯。”苏道安不置可否,却轻轻抚上了膝上的那本书上的文字:“正史上都那么写,但我手上这本杂谈上却说,当年叛军入城后之所以见到街巷瓦舍间一片萧条,并不是因为周将军提前将老弱妇孺送出了城去。”

她说着,抬起头,看向唐拂衣。

“那些人,是早就已经被杀死,成为了守城的将士们的食物。”

苏道安在正经地时候,声音虽也是娇气地,却总沾些淡漠和疏离,而今月光皎皎,四下无声,听之越发令人毛骨悚然。

唐拂衣瞪大了双眼,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苏道安这句话的意思。

“公主觉得这杂谈可信?”她问。

“信。”苏道安认真地点了点头。

“史家之所以将周佑称为孤忠,是因为当时的横海一带,与会良毗邻的两座城,会易和齐南,在叛军攻来时,一座投降,一座借着地形优势,选择了屯粮屯兵,明哲保身。周将军多次写信求援皆如石沉大海,根本没有回应。”

“此般情况下,一则,他想将老弱妇孺送出城去,这两座城未必会收,若是要绕过会易去到更远处的横城,虽说也不是不能走,但我觉得这一路太过遥远,若是老弱妇孺,怕是难以到达;二则,会良城他守了将近一年,出不去,又无粮草供给,莫要说动物,城中草根树皮皆被啃食殆尽,若不食人肉,士兵们如何能撑得了那么久呢?”

“史官工笔,自然需要称颂英雄,有些东西未必完全真实。我手上这本杂谈是一本民间故事的合集,这个故事的作者不明,但我想,他能写出,城破后,乘车过中道,白骨绊马蹄,这样的句子,所言大约不假。”苏道安转而问唐拂衣:“拂衣,你觉得,周将军的做法如何?”

唐拂衣哑然。

彼时的横海一带是战略要地,会良又是重中之重,会良再往东去便是一马平川,虽然最终还是没能守住,站在大齐的角度,周佑的死守,却还是拖延了足够的时间,给了自己喘息之机。

周佑的忠义功勋无可否认,但他为此下令杀人吃肉,乍听着实是令人无比心惊。

可话再说回来,若是他不这么做,会良城破后,城中这些老人、妇女、儿童又是否能活下来呢?若是会良早早就被攻破,叛军长驱入平原,是否会有更多的百姓死在叛军的铁蹄之下?

唐拂衣无法评价,只是问苏道安:“公主身在宫中,为何要看这些东西?”

“无聊,随便看看罢了。”苏道安又将目光挪回到书上,声音里有些失落:“我只是在想,周将军做出这些决定的时候,心中想得是什么呢?分明都是大齐臣属,大敌当前,却无人响应,以至于他孤立无援,心寒更甚天寒。他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非要死守住这座孤城不放呢?”

“如若有朝一日,是我身处在此番境地,又该当如何?”

“不同的人在同样的情境下都会有不同的抉择,等到身处其中时,自然会明白要如何做。”

唐拂衣看着苏道安,伸手帮她将鬓角散落下的长发别到耳后,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苏道安又软又暖的面颊,唐拂衣心中微动,忍不住想要再多戳两下。

“更何况如今的北萧边关太平,公主又身在宫中,远离边地,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温声哄道。

“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定会去救你。”

“真的吗。”苏道安问。

“真的。”唐拂衣认真点了点头,“我不骗公主。”

夜凉如水,星月交辉。

苏道安并不是认真地想要与唐拂衣讨论这个问题,她说这么多话,只是不想在对方面前掉眼泪。

她想那多少是有些丢人。

她因为左嫣然对自己抱有的恶意而难过,但实际上,那些所谓的“善意”本就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嘴上说的冠冕堂皇不求回报,实际上却还是抱有隐晦的私心。

苏道安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这些心思,尤其不想让唐拂衣知道。

可她感受到对方温柔地触碰,那些委屈还是没能压制得住。

她将书合上放在枕边,紧抿着唇“嗯”了一声,却又不知道是在应答什么。豆大的泪水随之滚落,滴到被褥上晕开一圈圈水渍。

“公主若是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唐拂衣说着,伸出双手抱住苏道安的脑袋,苏道安顺势往双边挪了挪身子,乖乖将额头抵上了唐拂衣的肩膀,又抬起手,抱住了她的脖子。

起初还只是压抑着地呜咽,而后呜咽声愈来愈大,苏道安终于颤抖着哭出了声。

大约是因为怕吵到其他人,那哭声并不大,却越发显得可怜。

唐拂衣只觉得心疼不已,一个隔着窗子的简单拥抱仿佛远远不够传达如今她心中汹涌澎湃的情感。

她想要抚摸,想要亲吻,要想更多。

但她也只是隔着干燥顺滑的发丝,轻轻揉着苏道安的脑袋,耐心地哄她:“没事,没事。”

哭到尽兴时,大约已经不太清醒。苏道安忽然又抬起头,盯着唐拂衣,一边打嗝一边问她:“拂衣,我做错了吗?为什么嫣然姐姐要害我啊。”

唐拂衣看着她,双眼哭的通红,像是一只迷路的小猫,扬起头,迷茫而无助的望着自己。

要命。

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声音却越发温柔。

“公主没有做错。”她双手捧起苏道安的脸,用拇指为她拭去眼泪,“嫣然姐姐并不是想害公主,她只是失去了母亲,心里难过,所以才一时错了主意。”

“其实嫣然姐姐是很感谢公主的。”

“真的吗?”泪水渐渐止住,苏道安盯着唐拂衣问。

“真的。”唐拂衣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不骗你,我去问过她了。”

说着,她又开玩笑似的问了一句:“公主若是不信,要不要再亲自去问一问?”

“不要。”苏道安有些别扭地往后欠了欠身子,大约是哭的狠了,她还在不停地打嗝,“我又不傻,看一次就够了。”

她瞥了唐拂衣一眼,似乎到现在才意识到异样。

“你怎么知道我早上去了嫣然姐姐那儿?”

“猜的。”唐拂衣没有强求,只是送松开手,任她又靠回床上,低着头。

苏道安“哦”了一声。

“公主好受些了么?”唐拂衣问。

苏道安“嗯”了一声。

“那公主饿了么?”唐拂衣又问。

苏道安想了想,点点头,又“嗯”了一声。

“小满做了点点心,公主吃点吧。”唐拂衣看着苏道安呆呆地模样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她弯下腰,从食盒里拿出那盘绿豆糕和放在下层的烤饼,还有一个小壶,从窗户这边递了过去。

苏道安一样样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接到那绿豆糕的时候,动作却是一顿。

她看了眼那盘糕点,又睨了一眼唐拂衣。

“这是小满做的?”

“是啊。”唐拂衣不明所以。

苏道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忽然提高声音来了一句:“你偷吃了!”

“我,我没,没有啊。”唐拂衣吓了一跳,脱口而出的否认却支支吾吾。

“你有!”苏道安肯定道,“小满做绿豆糕都是六块,但是这盘子里只有五块。”

“这……可,可能她,她今日偷懒,只做了五块呢?”唐拂衣道。

苏道安噘着嘴“哼”了一声:“那我们明天去问问她去?”

“别别。”唐拂衣看着她一脸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还是败下阵来,苦笑着求饶:“好公主,你就饶了我吧。”

“那我就饶了你。”苏道安有些得意地点点头。

她恢复了正色,拿了一块绿豆糕放进嘴巴里,又拿起一块递到唐拂衣的嘴边,“今日你也累了,咱们一起吃吧。”

唐拂衣看着苏道安的眼睛,红肿虽为消退,但难过总算是没有了。

她在心里松了口气,从苏道安手上咬过那块小巧的绿豆糕,甜味在舌尖荡漾开来。

月下树影摇曳,四处无声,梅花开败,夜风卷来其他不知名地花香,钻进鼻里。

一丝甜意随着喉管沁入心脾,唐拂衣一时却有些分辨不清,那到底是源自绿豆糕,还是源自花香。

第39章 偶遇 “冷大人人品贵重,拂衣为何要诋……

次日,命建安公主离宫前往安善寺的旨意便传遍了北萧皇宫。

一辆破旧地四轮马车,一位年迈地车夫,除了路上必要的物品,左嫣然没有带更多的东西,到如今,她原本也是一无所有。

唐拂衣和小满陪着苏道安站在城楼上,看着那马车孤零零地穿过熙攘地巷子,出了城,沿着还未有绿意地草地走向远处,最终消失在天际。

虽然嘴上说着不愿,但真到了左嫣然要离开地时候,小公主还是匆匆赶来,登上城楼,遥遥相送。

一碧如洗地天空如一片巨幕铺到远处,接了城郊连绵地荒草,再往下,是城中密集地矮房和交错地长街,偶有府邸高楼,格外明显,街上人来人往,午后的阳光镀下一层陈旧地金色,似一副意境悠远地古画。

苏道安站在城墙上,一墙之隔,却是不在画中。

“公主,城楼上风大,咱们回去吧。”小满上前一步,将披风披在苏道安的肩头,“建安公主已经走远了。”

“咱们下午晚些时候还要去皇后娘娘宫里商量您生辰宴的事儿,现在回去还能再睡会儿。”

苏道安目光幽幽,看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缓缓吐了出来。

“走吧。”她转过身,对上唐拂衣地目光。

“对了拂衣。”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娘亲传消息说午后会进宫,应当会在尚宫局,你可以去那里寻她。”

唐拂衣愣了愣,点头道谢:“多谢公主。”

陈秀平不便时常进宫,便先给了唐拂衣一些自己的书籍和笔记自行阅读,若有疑问可全部记录在册,待到她进宫时再行提问和解答。

“不谢。”苏道安道,“娘亲写的东西那么枯燥,得亏你看得进去,那些他国的语言文字我一看就犯困了,不如爹爹那些打仗的故事有趣。”

“公主是为将才。”唐拂衣看着她笑道。

“哼,你恭维我也没用。”苏道安嘴上说着没用,脸上却难掩得意,“总之你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今日也不用着急回来。”

唐拂衣再次谢过。

她随着苏道安一同回了千灯宫,回房拿上书和笔记,而后匆匆赶去了尚宫局。

陈秀平一用过午膳便来了,尚宫局中的女官中十有八九都算是她的半个徒弟,对她十分尊敬,简单的交流过后,听闻她想要借用一个屋子,二话不说就安排了上。

唐拂衣跟着陈秀平进了屋,待了近两个时辰,直到陈秀平不得不走了,才结了课。将她送到了宫门口,依依不舍的拜别。

拜别的时候已经是将近酉时,冬日里天黑得早,如今已是夕阳西下。

唐拂衣快步往回走,她还有一处地方要去。

路过一座宫殿时,却又恰见到一个熟悉地身影踏出宫门,一身绛紫色官袍,头戴纱帽腰系玉带,是北朝官员早朝的服制。

那人身形挺拔,玉树临风,引得路过的宫人们频频侧目,而唐拂衣的目光却落到了跟在他身后出来的那个宫女的身上。

自那晚池边夜话后,唐拂衣向苏道安坦白了自己取完药后的去向。

苏道安也没有犹豫什么,在将唐拂衣带出黑狱的那一夜她就答应过,若是日后唐拂衣找到自己儿时的玩伴,可以向她寻求帮助。更何况,要将一个宫女从涣衣局调走,对自己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只是安乐的名字自然还是改了的,她被调到了司宝局,成为香部的一位宫女,名唤阿悦。

香部几乎可以算是北萧后宫中最轻松的差事,主要负责保存各种线香,配置香料,每月按照规定的份额送到各宫各局,若有宴会,也会派宫女随宴侍奉。

自安乐初到香部那日见过她一面之后,唐拂衣便没有抽出空来去找她,今日却没想到会在此见到。

她站得不远,安乐一转头见到了她,先是一愣,而后面色有些发白。

而那男人似乎本是想回头再与安乐说些什么,顺着安乐的目光,也注意到了唐拂衣。

唐拂衣见那人含笑盯着自己,便知躲不开了,只得走上前去,弯腰行礼:“冷大人。”

“拂衣姑娘不必多礼。”冷嘉明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他走近了两步,单手扶住唐拂衣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

这位冷侍郎名义上是冷嘉良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但大约是因为嫡庶有别,二人的关系却并没有很好。

大约是因为靠的近了,唐拂衣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茶香,高贵典雅,清丽脱俗。

“此处离千灯宫有些距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奴婢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冷公子。”唐拂衣低头后退半步,回道。

她对冷嘉明没有什么好感,更何况安乐公主一案,冷氏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还有待查证。

“我是得了皇上的特许,来探望我长姐。”冷嘉明似乎并不介意唐拂衣对自己的疏远,目光却落到了唐拂衣手中抱着的那几本书上:“你呢?”

“帮公主取几本书,恰好路过罢了。”唐拂衣眉头微微一动。

百灵宫的主位惠妃娘娘冷清怀,正是冷家嫡长女,冷嘉明的亲姐姐。

她本无意与此人多说什么,可这人意图明显,与其遮掩,倒还不如干脆编个借口搪塞过去了事。

幸运的是冷嘉明倒也没有多为难她什么,只是“哦”了一声,又转过身去。

“阿悦,惠妃喜香,日后望你多上些心,她自然不会亏待你。”

“是。”安乐连忙应答。

“那我便不叨扰了。”冷嘉明又冲唐拂衣一笑,转身大步离开。

唐拂衣弯腰行礼,直到脚步声听不见了,她才抬起头,看着那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她两步走上前去,拉起了安乐的手。

“跟我来。”

安乐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沉默着任由唐拂衣拉着自己寻了个没什么人的旧亭子。

“安乐,你怎会在此?”

“我来……百灵宫送香。”安乐开口答。

“冷嘉明与你说什么了?”唐拂衣声音严肃。

冷嘉明今日的言行着实有些古怪,若只是想要小宫女多给百灵宫送香,私下里塞点钱便可,临走时当自己的面再强调一遍,倒像是故意要让自己听见一般。

“没,没说什么。”安乐支支吾吾,目光闪躲。

“那为何你今日去了那么久?”唐拂衣问。

“就……就是,今日去送香,恰好被惠妃娘娘见到了,她看我面生,便多留了一会儿问了我一些话。”安乐说着,面露一抹娇羞,“后来准备走的时候,又遇到了冷大人,大人说我送的香味道好闻,便让我留下为他奉香,就到了现在。”

唐拂衣看着安乐的模样,却只觉得有些心惊又怪异。

“安乐。”她轻唤了一声,“冷嘉明不是什么好人,若是可以,日后你还是与她少些来往。”

她说着,拉起安乐得手,拿出随身带着的钱袋塞到了她手里。

“这些钱你先拿着,有什么困难随时都可以来千灯宫找我。”

安乐看了看手中的钱袋,又看了看唐拂衣,目露不解。

“为何?”她问道,“今日惠妃娘娘对我的香十分满意,冷大人给了不少赏钱,还说若是我能好好侍奉,日后也会为我在娘娘面前美言,提拔我到百灵宫做事。”

“我深陷军营,又出了那档子事儿,原本审问之后都是要打死了的,也是多亏了冷大人为我们姐妹几个求情,才保住了一条命。”

安乐说到后面竟是越发激动,她将那钱袋又塞回唐拂衣手中,眼中多了些敌意。

“冷大人人品贵重,拂衣为何要诋毁于他?”

“我……”

唐拂衣哑然,她垂头看向手中的钱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安乐振振有词地这一段话。

却又听见安乐冷笑了一声:“莫不是是因为此前长公主那件案子,冷大人为建安公主求情,引得安乐公主怀恨在心?”

“可那件事的罪魁祸首是何氏,长公主纵使有责任也已经死了,苏家却还非要建安公主继续替母受过,不觉得太刻薄了吗?”

“安乐,不可如此说!”

唐拂衣厉声打断道,她抬起手想要去抓安乐的肩膀,安乐却似乎是被她吓了一跳,猛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的埋头就要躲。

唐拂衣的手顿在空中,她无法忍受有人如此诋毁苏道安,可看着安乐如惊弓之鸟地模样又心软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冷静平稳。

“安乐,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就……宫里大家都在传……”安乐开口,声音里还有些轻微的颤抖。

唐拂衣愣住,此事宫中风言风语众也不是一日两日,苏道安向来懒得管,左右这些话传的再疯也不会有人真的敢舞到千灯宫来,却没想到竟已是被人传的如此不堪。

“安乐,这只是道听途说,不可信。”唐拂衣又将声音变得温柔了些,“我向公主说了你的遭遇,公主二话不说就答应我帮忙救你出浣衣局,足可见公主并非传言中的那种人。”

“对冷大人的评价是我草率了,但安乐公主是我的救命恩人,也帮过你。若你再像如此对她不尊重,那你我的情谊也就到此为止了。”

安乐抬起头看着唐拂衣的眼睛,而后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一般,轻轻点了点头。

“嗯。”她低声服软,“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

唐拂衣叹了口气,虽是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但也已经没了聊别的的心情。

“我今日还有事,就先走了,来日再去香部看你。”她轻轻拍了拍安乐的手。

安乐点头道了声再见。

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再转身,也并没有看到安乐那双总是盛满了懦弱与胆怯的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

第40章 药人 “四殿下……殿下……你果然…………

日头未落,离了百灵宫,唐拂衣步履匆匆去了司医署。

司医署坐北朝南,里头布局简单,三座一层的屋子围了一个方形地小院子,院子里种了一棵高大地银杏树,光秃秃地枝桠上已经隐约可以见到零星地新芽。

东边那间屋子正是葛柒柒平常的办公处,门开着 唐拂衣走过去,发现葛柒柒正提着一个年幼的小医童的耳朵,似乎是在训导着什么。

她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直到这场训导告一段落了,才轻轻敲了敲门框。

“你怎么来了?”葛柒柒转头见到来人,有些惊讶,手一松,那小医童就像是泥鳅一样,一溜烟跑出了屋子。

“诶,你!”葛柒柒愣了愣,气急败坏的喊一句,又见到唐拂衣靠在门边笑,一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时候你来干什么,前几天不是刚拿了药吗?”她沉着脸将桌上几张被图画的乱七八糟的纸收好,又上下将唐拂衣打量了一遍,“看你的样子……不是很着急,感觉也不像是公主出了什么事儿啊?”

唐拂衣摇了摇头:“我不是来取药的,我是来找你的。”她说着,向前走了两步,“葛司医,上次公主身上的毒因为没有及时吃药而发作后,我一直十分担心。”

“虽说只要按时喝药就不会出现那样的状况,但未来很长,谁也不知道是否还会有意外发生,若是有一日公主毒发,你又恰好不在,岂不是不好。”

“所以?”葛柒柒靠着木桌边抱臂站着,等唐拂衣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想请葛司医将给公主的施针之术传授给我。日后若有什么变故,我们千灯宫几个人也不至于措手不及。”唐拂衣说着,却见葛柒柒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看葛司医的表情,难道这针灸术是不太方便教授给外人的吗?”

“唔……”葛柒柒沉思了片刻,“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是公主叫你来的?”她忽然反问。

“不是。”唐拂衣老实摇头,“是我自己私心,想为公主分忧。”

葛柒柒看了她一会儿,瘪着嘴耸了耸肩。

“那也行吧。”她说着,将手里的纸放下,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大约有半个巴掌那么大的钥匙,问她:“公主催着你回去么?”

“天黑之前回去就行。”唐拂衣道。

“那好。”葛柒柒点头,“走。”

“去哪儿?”

葛柒柒走到唐拂衣身边,用手指勾着钥匙尾巴上那个圆圈举到她眼前晃了晃:“带你去个好地方,去过了之后,如果你还是执意要学,我便教你。”

唐拂衣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葛柒柒出了司医署,一路走着,周围渐渐变得冷清,却又越发熟悉,等到了地方,唐拂衣才反应过来,这地方,与黑狱大门所在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

“别愣着,进来。”

葛柒柒已经推开了宫门,唐拂衣连忙收回目光,跟了进去。

这座宫苑的布局略有些奇特,进门后是一条一分为二的封闭式走廊,走廊两边的墙壁较高的地方开有花窗,光从窗格中透进来,照的廊内虽然暗,却也能看得清路。

走廊的尽头是向下的楼梯,构造有些类似黑狱,但两侧的墙壁很明显是仔细修过的,且有专人清理,触手光滑潮湿,却并没有脏污。

唐拂衣随着葛柒柒一路向下,隐约能闻到一阵隐隐约约地酸苦的药味。

眼前又是一扇铜质的大门,门上挂了把大锁,葛柒柒将钥匙插进锁孔,厚重的大门打开的那一刻,唐拂衣只觉得浓郁的药味、血腥味和湿气混在一起,如同潮水一般,瞬间将自己淹没其中。

她下意识抬袖捂住了口鼻,葛柒柒却像是没事人一般,继续往里走。

唐拂衣连忙跟上,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忍不住胆寒。

一个广阔巨大地空间,数不清多少颗夜明珠吊挂在不算高的石顶上,将这个地方照的通明。

四周靠着墙壁整整齐齐地摆了许多个铁笼,有的关了人,有的还空着。锈迹斑斑的铁杆每一根都足有小孩的手臂粗,长凳和各种形状的木架堆在角落,陈年累计的血液浸没入木头内部,洇出一片暗红。

正中央是四片被隔开药池,从上方悬垂下许多铁锁,池间隔开的小路仅容一人通行。

“这里是试药处,一些十恶不赦的罪人犯了死罪的会被送到这里来作为药人。”葛柒柒见唐拂衣的表情,也不等她开口问什么,直接解释了起来,“也不仅仅是试药,诺。”她指了指那几个正围在一个紧紧绑在架子上的人旁边的小药童,其中一个拿着银针小心翼翼的往那人山上扎,“有时候也会给小家伙们练手。”

话音未落,也不知道那小药童是扎错了地方还是未控制好力道,被绑在架子上的人忽然惨叫了一声,疯狂挣扎起来。而随着他的惨叫,其他的隔间里被关着的药人们似乎也被唤醒,一时间凄厉的苦嚎此起彼伏,连续不断。

“喂,扎错地方了。”葛柒柒皱眉冲那小药童喊道,“太靠右了,赶紧的给他拔了!”

“是,是。”那小药童连忙手忙脚乱的将方才扎进去的一根针拔了出来,惨叫声才终于慢慢低了下去。

唐拂衣倒吸了一口凉气,尽管曾经也在黑狱呆过许久,但这个地方带给她的震撼依旧不减。

那是与所谓“监狱”截然不同的绝望和阴森,灯火通明,却又暗无天日。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神秘的地方,只不过这种事儿大家多少有点忌讳,所以就找了个地宫。”葛柒柒一面示意唐拂衣跟着她走,一面道,“虽说这里的人都是恶徒,但试药这种事,与平常的审问还不太一样,审问只要那人把话吐干净了便结束了,但这里,药灌进去,就是经年累月的生不如死,多少还是有些残忍。

但公主所用的那种施针方法并不温和,不得出半点差错,你想上手,必得先找真人练熟了才行。”

她停在一个笼子前,转身正色看着唐拂衣。

“想必你也听说过,我虽为医者,但更通毒理,从小就和各种毒物打交道,也不怕鬼神。这些事儿我做惯了,却不强求你。

今日带你过来,便是想先让你心里有些准备,现在后悔,我便当你没有来过。”

唐拂衣抿唇,她微微垂头,看向葛柒柒身后的那个铁笼。

笼子里躺了一个男人,看不出年纪,身披褴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遍布青紫红痕,却是不怎么见伤。他蓬头垢面,歪着脑袋靠在笼边,鸟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底下,隐约可以见到他毫无血色的脸。

“这就是为公主试药的人?”唐拂衣向前走了两步,在那笼子前蹲了下来。

那男人一动不动,只有微张的嘴唇了胸口规律的起伏在告知众人他还活着的事实。

“嗯。”葛柒柒站在她身后。

“能碰么?”唐拂衣问。

“能啊。”葛柒柒说着,不放心又叮嘱道,“但你下手轻点,庄生晓梦难得,计量还不好控制,我好不容易试出一个跟公主状况相似的,你别给我搞死了。”

唐拂衣胆子再大,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她忍下胸中的一股子恶心劲,又挪近了些,小心翼翼将手伸进笼子,碰到那男人的手臂时,男人浑身一颤。唐拂衣动作一顿,索幸男人颤抖后便又没了动静,唐拂衣摈住呼吸,抓着那人的手腕,用力将他的手臂像拖死人一样,拖了出来。

手腕处有两道已经愈合的伤疤,又用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圈了十几个点位,大约是标注出的穴道的位置。

原来那日,苏道安的手臂上竟扎了这么多针么。

唐拂衣仔细盯着眼前的这条手臂,又想到那日苏道安的哭喊,分外心疼。

可她看得出神,却没有注意到笼子里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双眼。

“呃……”

干涩地嗓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不像是人声,倒像是某种鸟类的嘶叫。

唐拂衣还没反应过来,被她拖出笼子的那只手臂忽然一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笼子那边猛地一拉。

唐拂衣本是蹲着的姿势,变故突生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向前倒过去,额头重重磕在铁笼的杆子上。

“咚”的一声响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唐拂衣脑中嗡嗡,一时恍惚,便觉得有一只沾满了粘液的手慌慌张张在她右半边侧脸和脖子时轻时重地乱摸,粗糙地手指几乎要戳进她的眼睛和咽喉,又痒又难受。

“殿下……殿下!是你!”

“四殿下……殿下……你果然……是你……”

沙哑急促的嗓音戛然而止,抓着她的力道陡然一送,唐拂衣立刻甩开那双手,瘫坐在地上向后挪了好大一段距离。

她喘着粗气,清醒过来之后,她见到一双满是□□的眸子,迷茫的望向前方,而后随着倒下的身体,无力地慢慢闭上。

“你没事吧?”葛柒柒从那人脑后拔出银针,快步跑到唐拂衣的身边问道。

唐拂衣盯着笼子里那人,尚有些惊魂未定,一时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