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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醋

孟凤春正走得匆忙, 突然间听到身后紧追的脚步声,又好像有人在唤自己,他疑惑回首便看到阿柠。

阿柠正抱着一件大氅追过来。

他惊讶, 连忙赶过去:“顾女医, 你怎么在这里?”

阿柠抿唇笑了下:“刚巧看到孟大夫了,孟大夫是刚轮值过吗?”

她实在不好和孟凤春解释什么, 干脆含糊过去了。

孟凤春见阿柠这衣着首饰, 不同往日,自然有些疑惑,不过他很快想到了,阿柠素来受穆清公主青睐, 这必然是穆清公主带她来的了。

他当下笑道:“是,今日恰赶上轮值, 如今下值,谁知道下雪了。”

阿柠便将那大氅递给孟凤春:“孟大夫, 天冷,你穿上这个。”

孟凤春看着那大氅, 素白柔润的手, 抱着厚实而油亮的黑缎大氅。

在这种细雪飘飞的日子,又是帝王御驾之侧, 能披上这样的御寒之物自然是寻常人不敢想的奢侈。

他连忙推拒:“顾女医,不敢当, 受之有愧。”

阿柠却直接将大氅塞给他:“给。”

孟凤春有些僵硬地接了,手掌恰好落在她刚才触碰的位置,在冬雪的沁凉中,些许的温热格外熨帖。

他脸上微红,再次看向阿柠, 神情间也多了几分不自在。

他抿了抿唇,没话找话说:“顾女医怎么在这里,是,是陪着公主殿下来的吗?”

阿柠:“差不多。”

此时也不太好多做解释,她只能含糊地道:“因陛下要调养身子,要以药膳调养……适才妾身过去,才和太医院诸位大人提起。”

她说得含糊,好在孟凤春也没深究,只略略点了点头:“此事关系到陛下龙体泰康,伴君如伴虎,你凡事小心一些,免得出了什么差错。”

听到“伴君如伴虎”这句,阿柠心里多少不太愿意,她不觉得李秉璋是虎,更不想别人这么以为他。

可她也明白,空口无凭,别人误解他抹黑他,自己解释了也没用,需要一些时间让别人看清帝王的仁厚慈爱。

她便只是抿唇一笑,算是领了孟凤春的好意,又问起来:“孟大人这次能来赤扈山,想必诸事已经妥当了吧?”

她这么问显然是提起孟家被牵连一事,孟凤春笑叹:“得天之佑,皇恩浩荡,侥幸逃过一劫。”

他大致讲起来,本来遭受本家连累,他们家也难逃罪责,谁知天恩殊渥,竟念及孟家世代为医,供职于太医院,便格外开恩,派遣龙御卫彻查,还了孟家清白,这才免于牵缠。

提起这些,他眼神略有些暗淡,甚至有些沧桑之意:“如今我奉圣上宣召,候命于此,恭候差遣,想来若是不出什么差错,必可重回太医院。”

阿柠听着这话,心里自然觉得极好,想着李秉璋言而有信,确实对孟家网开一面了。

而孟凤春口中的“伴君如伴虎”也成了“皇恩浩荡”,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竟心神舒畅,想着你看你终于知道他的好了吧。

这事要说起来也是李秉璋委屈,怎么他严厉了,别人就说他伴君如伴虎,但凡有个好处又说皇恩浩荡,世人都是墙上草!

她便笑:“听孟大人这么说,我也放心了,皇上圣明仁厚,自能明察秋毫,绝对不至于让忠良蒙尘,自然会还孟大人清白,如今孟大人效命于御前,定能得皇上赏识,早些回去太医院,重新修撰医书。”

孟凤春颔首:“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有劳顾女医关心了。”

说话间,突而一阵风,裹挟着雪花,于是扑簌簌一阵冷意袭来。

孟凤春忙道:“天气寒凉,顾女医仔细受了冻。”

阿柠:“嗯,孟大夫,你披上这大氅吧,我这就回去。”

孟凤春却不忍心,他待要将大氅还给阿柠,阿柠自然坚辞,当即便说自己先回去,孟凤春说好。

谁知阿柠刚回身走了两步,就听身后孟凤春突然道:“顾女医!”

阿柠顿住脚步,回首:“嗯?孟大夫?”

孟凤春骤然大步往前,低头凝视着阿柠。

细雪飘飞,眼前的一切变得朦胧起来,可是他却清楚地看到她,黄瓦红墙下,她乌黑睫羽染上剔透的雪片,一双杏眸清透如水,又纯又亮。

这样的她明净柔洁,犹如上等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美得让人窒息。

可孟凤春喉头突然有些发涩,不知为何,这样的她温软娇美,可却又仿佛凭空多了几分距离感,如同天际飘飞的雪,他抓不住。

他也知道自己刚才陡然生出的念头太过突兀,也知道此时并不是什么很好的时机,可他就是想和她说说,甚至有种下意识,错过这一刻,再无机会了。

于是他几乎不假思索,冲口而出:“顾女医,有件事想问问你,若是唐突了,还请顾女医见谅。”

阿柠听这话,心里便一突,想着他是猜到了自己和李秉璋,疑心自己的身份,所以问起来了?

其实当自己和李秉璋放纵时,他和其他御医就在外守候轮值,这让她有些说不上的羞惭,或者说不忍。

如今孟凤春这么说,她有些脸红,只好道:“孟大夫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孟凤春说出这话后,其实脑子也是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炸开了。

可他觉得,犹豫不决,顾虑再三,反而空空耽误了。

纵然实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可他也应该问,应该说出来!

于是他看着不远处的亭榭,终于一咬牙道:“顾女医,你我相识一段日子,有些话本来早就想和你说,想问问你的意思,之前因家里生了这等变故,我不忍心连累别人,自然不好再提,如今承蒙帝恩,终于得以脱罪。”

阿柠怔了下,她睁大眼睛,脸红耳赤地望着孟凤春,这一刻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也有些尴尬。

他竟不是猜到自己身份,是这个意思?

她愣愣地看着,待要出口阻止,谁知这时孟凤春已经开口:“顾女医,我年已二十有八,至今未曾婚配——”

阿柠忙道:“孟大夫!”

然而孟凤春话已出口,却是收不回,他紧攥着手中大氅,继续道:“顾女医,我今日既已经张口,便要说明白,我——”

他咬牙,待要继续说下去,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切入耳中:“原来你在这里。”

这声音平淡清冷,却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威仪,让人心中一凛。

孟凤春忙循声望去,便看到元熙帝李秉璋。

他肌肤雪白,眉眼如画,着华贵紫袍,淡然伫立在雕栏画栋之间,孤高矜贵,凛然不可亲近。

孟凤春倏然一惊,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他虽在太医院供职多年,也曾数次面见圣上,但是往日都是事先诸般准备,且和其他御医一起,郑重其事地面见。

在这样毫无准备之下,猝不及防地看到皇帝,却皇帝身边甚至仿佛连宫人内监都不见一个,这让他根本反应不过来,呆立在那里。

李秉璋略挑眉。

孟凤春骤然醒悟,意识到这就是皇帝,而自己见皇帝却不下跪。

他不及细想,急忙快步上前,行跪拜大礼。

李秉璋却看都没看孟凤春一眼,甚至没说一句平身,便径自穿过亭苑廊道,走到阿柠身边,扣住阿柠的手腕。

跪在那里的孟凤春瞬间瞳孔紧缩。

庭院中的风并不大,雪也只是细细的,要说多冷不至于,可此时孟凤春却是寒意自脚底直窜脑门,冷汗瞬间湿透后背。

皇帝此番举动,再明显不过了,他僵硬地咬着牙,以手支地,脑子里却嗡嗡嗡地乱想。

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皇帝听到了多少?

阿柠突然间李秉璋出现也是意外,如今孟凤春还跪着呢,她当然不忍心,连忙给李秉璋示意。

然而李秉璋却仿佛完全没意识到,只含着温柔的笑,体贴地拂起阿柠鬓边一缕散落的发,柔声道:“外面天冷,你穿得倒是单薄,仔细冻坏了。”

阿柠听这话,看着眼前的李秉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眼前男人眼神缠绵温柔,但她会在一刹那间恍惚,会觉得他此时有着凌厉的獠牙,会随时置人于死地。

她忙攥住他的手,摇头:“我不冷,我只是看到孟大夫,出来说句话。”

李秉璋:“哦,孟大夫?”

这时候,李秉璋的视线才落在孟凤春身上。

跪着的孟凤春,此时怀中还抱着那件黑缎大氅,是阿柠给的。

在触及孟凤春时,原本柔情四溢的眼神陡然变得阴鸷冰冷。

他淡漠地俯视着孟凤春,挑眉,凉凉地道:“孟大人?”

孟凤春此时已经彻底傻了!

他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不过此时,他完全没办法反应过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年少便供职于太医院如今已有七八个年头,也曾数次得窥圣颜,甚至曾经亲自为帝王诊脉,但他没见过这样的皇帝!

皇帝只是三个字,甚至也口称“大人”,可是孟凤春却感觉到居高临下的倾轧感,轻描淡写的不屑。

尊贵身份的差异如此巨大,以至于对方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于他来说都是来自权力最巅峰的沉重威压!

孟凤春心跳加速,浑身几乎失去知觉,但他知道,自己不必仔细应对。

已经身临悬崖,一个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他深吸口气,尽量用平静恭顺的声音道:“是,卑职孟凤春,参见陛下。”

李秉璋:“孟凤春?”

他有些玩味地说出这三个字:“朕怎么觉得耳熟?”

阿柠看着这情景,自然不忍心,她敬重孟凤春,绝对不至于让他太过难堪。

她连忙道:“皇上,孟大夫出自杏林世家孟氏,孟大夫年少便立下宏愿,学神农尝百草修撰医书,妾身之前和你提过,你忘记了吗?”

她这话说得有条不紊,轻轻软软的,但不容忽视。

李秉璋抬眼看向她。

阿柠倔强地和他对视。

反正其它的随便他,但他不许欺负孟大夫!

他再是不满,也得忍住,不能公报私仇!

在这样的对视中,做出让步的自然是李秉璋。

他挑了挑眉,心不甘情不愿,甚至拉着长调道:“原来是杏林孟家的,平身。”

孟凤春:“谢陛下隆恩。”

说着,他缓慢而小心地起身。

阿柠看到,他攥着大氅的手分明在轻微地颤。

阿柠便有些不忍心,她甚至觉得自己为孟凤春招惹了是非。

如果是昔日的阿凝,是不会懂这些的,自小生在侯门公府,哪里知道他人的苦楚,不过如今当过小宫娥小医女,她知道上面人一个眼神足以引起底下人莫大的波澜。

况且孟凤春家族才经历了那样的事。

这时,她便听到李秉璋仿若不经意地道:“孟大人今日值守?为何在此耽留?”

他这一问,孟凤春脸色煞白,忙要解释。

阿柠便道:“是我喊住他。”

她这一说,李秉璋的视线瞬间扫过来。

阿柠迎着他的端详,坦然地道:“孟大人今日在医房值守,恰逢大雪,并不曾带雪具,所以我便送了一件大氅给他。”

李秉璋神情幽沉,面色冰冷:“哦?”

阿柠笑了笑,却是对孟凤春说的:“孟大人,天寒路滑,你路上仔细些。”

李秉璋就那么侧首看着阿柠,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是生得极美的人,但却绝对不会有半分女子之气,他的五官很是薄锐锋利,当他冷下脸时,冷硬凌厉,好像随时都能给人致命一击。

偏生他又高居于帝位,这样的他一旦冷下脸来,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窒息。

孟凤春当然也不例外,他是杏林世家,曾经游走于山水之间,他也许博闻强记,但他在帝王威势的倾轧下,不堪一击。

恐惧自骨头缝中冒出,他也回想起最近家族中的种种,心底泛起从未有过的绝望。

隐约有些猜测,但不敢多想,毕竟这是关乎整个家族的命运!

可是就在这种倾倒性的气势下,阿柠却是并不畏惧。

她坦然地迎着李秉璋的目光,视线明亮温软,她问心无愧,而且她要他让步。

周围好像一下子寂静下来,风雪停了,孟凤春觉得自己的呼吸也随之停顿。

而就在这种绝望而漫长的对峙中,他看到皇帝突然笑了下。

笑得淡淡的,略带着冰凉的讽刺,但他确实笑了。

这时,他看到皇帝垂下修长的眼睑,用平淡的声音道:“顾女医说得有道理,孟大夫,退下吧。”

其实听到李秉璋这话的时候,孟凤春有瞬间的怔愣。

眼前的一幕太过不可思议,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的视线颤了颤,望向阿柠,此时的阿柠依然和以前并无不同,可是他却感觉,完全不一样,她笑起来温软柔和,端庄娴雅,有着安抚人心的雍容大气。

他抿了抿唇,想说点什么,但是又明白,没什么可说的了。

此时的帝王紧紧掌住阿柠的手,那是控制和占有的姿态,好像山野中的雄性在迫不及待地排斥任何入侵者。

他艰难地干咽了一口,拼命压下心底的恐惧以及震撼,此时根本无法细想,他用着自己太医院供职多年的本能,木然地再次跪下。

他活到二十八岁了,一路行来,曾于宗庙前对着列祖列宗虔诚跪拜,曾在学堂中向授业恩师恭敬行礼,也曾在宫廷中对着帝王俯首称臣。

可从未像今日这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这一瞬间,近来种种在他脑海中翻涌,那些曾经让他困惑不解之事,此刻都豁然开朗了。

甚至也隐约明白,孟氏一族突遭大难,却又得那样的恩典,究竟是因为什么。

因为阿柠,是她帮衬了自己,为自己求情了吧。

元熙帝却是看都不曾看孟凤春一眼:“退下吧。”

孟凤春心中酸涩难以言喻,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般,但他强压下,低声道:“是,卑职先行告退了。”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再行一礼,这才缓缓往后退去,待退出七八步后,转身低头离去。

待孟凤春远去了,阿柠这才睨了一眼李秉璋。

她生他气,不愿意说话。

李秉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牵着她往房中走。

阿柠决定生气一把,夸张地甩开他的手:“生你气了!”

李秉璋闷闷地道:“我也生你气。”

阿柠一听,瞬间瞪大眼,他竟然生气,他还好意思生气?

她气得脸都红了:“你生气,你放开我啊!”

她挣扎着,要挣脱他的手,可他就的手仿佛铁钳子一般,根本挣不脱。

她软软瞪他:“你!”

李秉璋牵着她的手,踏入房中,用冷硬的语气道:“就算生气,好歹别在外面吧?”

阿柠:“我就要在外面——”

说到一半,突然外面一阵风吹起,带起雪花,扑簌簌打在她脸上,冰凉冰凉的。

她顿时闭嘴,不吭声了。

就算要生气,还是进屋生吧,若是自己被冻坏了就得不偿失了。

第62章 闹

阿柠往日也是很有些小性子的, 况且她确实有些生气。

她敬重孟凤春,觉得他悬壶济世,仁心仁术, 算是医德典范, 她敬仰这样的人,觉得李秉璋身为皇帝, 也应该礼贤下士, 可他不,他分明故意冷淡人家,还要人家跪着!

虽说臣子跪帝王应该的,可这种大冷天, 他还沉着脸,就是故意给人难堪!

不过——

才一进到殿中, 便有宫娥连忙上前服侍她,为她奉上暖手炉, 又为她披上柔软的紫貂绒护肩,更有几位宫人无声地上前, 铺上地衣, 并在地衣上安置了黄梨木小几以及小杌,同时搬来蒸笼在旁。

热气氤氲中, 银炭无声地燃烧,房中是温馨的暖意, 和外面的风雪是两重天地。

阿柠便搂着那暖手炉,同时将脚搭在暖脚上,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

当然了,她舒服了并不意味着她气消了,依然很生气呢!

偏生这会儿李秉璋也坐在她对面, 甚至还端起茶来吃用。

她气哼哼地瞥他一眼:“你知道自己的错了吧?”

李秉璋面无表情:“我怎么错了?”

阿柠不敢置信:“你!”

李秉璋长指捏着茶盏,内双的眼睑耷拉着,神情淡漠:“我错在不该赦免了孟家的罪,错在不该宣了他来宫值,更错在不该重用他。”

他缓慢抬起眼,看着她那火亮而恼怒的眼睛,道:“他一个外臣,竟然和你那么亲近地说话,是当我死了吗?”

阿柠一愣。

李秉璋这么一说,她也意识到了,当自己和李秉璋有了瓜葛后,确实不该那样和孟凤春说话,送大氅会让人误解,而那样单独说话更是与礼不合。

说到底,她并没把自己当成后宫女眷,还是下意识以女医的想法来行事。

往日她身为女医,和御医们本就是共进退,关键时候,送一件什么衣物或者拎着什么物件,都是应当应分的。

李秉璋此时自然捕捉到了阿柠那点愧疚与悔意,他自然不可能放过。

他声音冷硬,却又有些落寞:“你只顾着外人,何曾顾过我?你给别人送大氅,别人穿在身上,我看着是什么滋味?”

阿柠愣了下,有些不忍心,她无奈地拧着眉:“就当我错了好吧……”

李秉璋不满地看着她:“就当?”

阿柠有些无奈地道:“不然呢?”

李秉璋轻哼:“错了就是错了。”

阿柠见他倒是有几分倨傲的样子,也没想到,他这不是呲着鼻子上脸吗?

她想起适才种种情景,便也不客气地回敬道:“那你呢,你难道就没半分错处?”

李秉璋:“我怎么错了?”

阿柠:“你还没错?”

她抱着铜暖手炉,给他讲道理:“你对孟大夫为何如此冷漠?你是不是故意给人冷脸?是不是故意给人难堪?”

李秉璋无辜地挑眉:“我做什么了?”

阿柠:“你还不承认?”

她睨着他:“为什么孟大夫会在此轮值?为什么恰恰是这时候?为什么他恰好在庭馆中出现?”

李秉璋听此,不言。

阿柠见他这样,越发肯定了:“你就是故意的!”

他都算好了,故意的!

李秉璋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辩解道:“我没有,我怎么知道你会给人送大氅?”

阿柠:“你就是知道!”

她哼哼着道:“你早算准了,但我不想和你计较这些!”

李秉璋也就略过不提:“就算他在庭馆中路过,你就该对他这么上心吗?如果换一个别的大夫,你也会这样吗?”

阿柠坦然:“当然了!”

李秉璋闷闷地道:“在你眼里,谁都要紧,就我最不要紧了。”

阿柠看他那委屈的样子,也是无奈,只好晓之以理:“无隅,孟大夫学识渊博,一心修撰医书,本就值得我们敬重,你身为帝王,更应该礼贤下士,这种大雪天,你不该体恤体恤吗?”

阿柠这么说着,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你自己什么名声,你不知道吗?外人误解你,只以为你是什么暴戾昏君呢,如今我代你行善事,也是为了你的声名,回头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仁德宽厚的明君,你听着不是也喜欢吗?”

李秉璋听得“仁德宽厚的明君”,差点脱口而出“我为什么要沽名钓誉”。

不过他硬生生地收住了。

他侧额,黑眸凝着阿柠:“若我不听你的,是不是就成昏君了?”

阿柠毫不客气地道:“对!”

李秉璋板着面孔:“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庸君,别人都是好的,唯独我不好?那个什么孟凤春,他在我的眼皮底下勾搭你,我还不是放过他了,难道我还不够仁厚宽容吗?”

他说这话时,一股子酸涩,落寞又委屈。

阿柠愣了下,便有些不忍心,其实这事两个人都有错,当然了他的错多一些。

可他有病啊……

阿柠沉默了好半晌,到底是退让一步,嘟哝着道:“你别瞎想,无隅当然是好皇帝,是当世明君,是最温柔和善的,只是我总希望你名声好一些……”

李秉璋:“然后?”

阿柠叹了声:“他们对你有误解,我不想这样。”

李秉璋略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道:“什么误解?我暴戾凶残,我毫无人性?我杀人不眨眼?”

阿柠赶紧摇头摆手。

别人确实这么说的,可她不信啊,她也不希望他听到这些流言蜚语,免得太难受。

她便放软了语调,柔声安慰道:“无隅,你往日沉默寡言,他们便以为你性情古怪,你只是尽帝王本分,他们便觉得你过于威严,心里难免惧怕,我不想让别人这么误会你,我希望——”

李秉璋缓慢抬眼,注视着她:“希望什么?”

阿柠想起往日种种,她轻叹了一声,到底道:“我希望我的无隅是一代明君,流传千古,万人称颂,当然了,万一做不到也没关系,希望你能尽自己的本心,尽力而为。”

李秉璋看着她柔亮温润的眼神,有一瞬间,他自卑,惭愧。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是朽木,是病入膏肓,是踩踏着枯骨登上帝王的暴君。

她一心只以为她的无隅可以做以德服人的仁厚之君。

一时便有些意兴阑珊,也有些不安,她若是知道,定会生他气,再也不会温柔地哄着他抱住他了

然而此时天真的小医女还在怀揣梦想,眼神充满憧憬和向往:“……要礼贤下士,善待底下人,让他们知道,皇帝也是人,并不会轻易要了他们性命。”

李秉璋无声地看着她,心想他本来就应该为所欲为,没有人可以约束他,逆他者,杀,统统杀。

——可是这些不能让阿柠知道,她会生气。

这时,阿柠却抬起手来,隔着案几,指尖落在他脸颊上。

俊美锋利的面容是寻常人不敢窥视的,是惊心动魄的美。

阿柠软软地道:“这些,无隅都可以做,是不是?”

李秉璋想说不是,顺着我昌逆我者亡,不该是这样当皇帝吗?

可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嗯,能。”

没有人可以违逆他,但是他却没办法违逆阿柠。

她的声音柔软如丝,可却是套在他心上的绳索。

阿柠听到他这么说,自然高兴:“今日的事,你心里也明白了是不是?”

李秉璋:“我该明白什么?”

阿柠:“你身为帝王,看到御医为你宫值而遭受风雪之寒,就该赏赐他们御寒之物,这样宫廷内外都会盛赞皇恩浩荡,他们都会为你歌功颂德。”

她笑着道:“所以你今天不该生我的气。”

李秉璋看着她的笑,压下心中的不甘,到底是道:“嗯,我知道了。”

阿柠循循善诱:“那现在无隅该怎么办?”

李秉璋的不甘不愿简直藏不住了,但依然是道:“孟大夫于风雪中不辞辛苦,宫值于行馆,有赏。”

阿柠叹:“孟大夫一心修撰医书,如今医书房中他修撰至一半的医书还耽搁在那里……”

李秉璋鼓着腮帮子:“那就让他重回太医院。”

阿柠笑看着他:“那孟家的案子——”

李秉璋听此,忍无可忍:“这个案子已经格外开恩了,他们孟家也不会因此遭受连累。”

阿柠一想也是:“好,那就依无隅说的办!”

她这么说了,李秉璋到底是召了赵朝恩,当即传了口谕。

阿柠这才心满意足,想着今日自然给孟凤春招了麻烦,不过能立即回去太医院,继续做他未竟之事,倒是省了许多周折。

今日之后,她也得时刻谨记,小心着,多顾虑李秉璋的感受,免得再给人招惹是非。

不过一抬眼,见李秉璋依然闷闷不乐的样子,便笑道:“你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李秉璋面无表情:“我没有心里不痛快。”

阿柠:“可你这么不高兴!”

她的指尖轻轻抚摸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笑着道:“还说没有不高兴,来,再笑一个。”

李秉璋抿着唇不说话,他内双的修长眼睑轻垂着,眼瞳半掩间,倔强,冷硬,又固执。

阿柠耐心地望着他,她对他仿佛总是充满信心,觉得他是良善的人。

过了好一会,李秉璋终于缓慢地提起唇角,对着阿柠露出一个没有半分笑意的笑。

阿柠笑叹,凑过来,揽住他的颈子,撒娇道:“好了好了,不恼了!”

李秉璋闷闷地吐出一口气,到底释然了。

她就算对外人好,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

穆清公主因得了一只兔儿,雪白雪白的,倒也可人,她想去找阿柠一起看这兔儿,谁知经过温汤旁时,恰看到李君劢。

或许是因附近常年有温汤流淌的缘故,这里几棵老松格外茂盛,便是冬日依然鲜绿。

此时李君劢便倚靠在松树下,伸展着长腿,仰着脸,看着远处悠悠白云,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清公主纳闷地问叶宣怀:“他在做什么?”

因如今来到赤扈山中,虽说山中早已经清查,并处处岗哨,但到底不同于内廷,元熙帝唯恐有什么闪失,便命叶宣怀随时保护左右。

此时叶宣怀听得这话,看着远处的李君劢,道:“太子殿下有心事。”

穆清公主:“心事?”

她歪头想了想,之后煞有其事地叹息:“竟是有心事,那好,本宫便上前开解一二。”

叶宣怀:“……”

他想,太子殿下并不希望被穆清公主开解。

然而他还未曾开口,穆清公主一把将那只兔儿塞给他怀中,蹦蹦跳跳地过去了。

猝不及防的,叶宣怀抱着怀中那软和和的小兔儿,默了下,之后连忙迈步跟上。

穆清公主走到李君劢跟前,煞有其事地背着手,弯下腰,笑道:“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她的声音软软的,拉丝又拐弯,明显是故意的。

李君劢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看向左边,左边是辽阔的山脉,连绵起伏。

穆清公主便两腿往左边一蹦,跟个小兔子一般,直接蹦到李君劢面前,晃动的发辫挡住了李君劢的视线。

李君劢转首,看向右边,右边是悬崖,远处有云卷云舒。

穆清公主又蹦了一下,再次蹦到李君劢面前,甚至特意踮着脚,用小小的身量挡住李君劢的视线。

李君劢的视线被迫落在穆清公主身上,只见她睁着清澈的眼睛,软糯糯地看着自己。

但那眼神,明显不怀好意,就是看好戏的样子。

李君劢淡漠地道:“嗯?”

穆清公主笑了笑,笑得一脸坏。

李君劢懒得搭理。

穆清公主却歪头打量着他:“哥哥,我怎么觉得你越长越好看了!”

李君劢没好气:“你今日是不是很闲?”

谁知话说到一半,便感觉口中被塞了什么,待要躲,一抬眼,便对上穆清公主亮晶晶的眼睛。

她笑得兴奋:“好了,终于喂你吃了,这可是阿娘送我的,我吃了,你也吃了,是不是甜丝丝的啊?”

李君劢半含着桂花糖的薄唇就此僵住,他有些愠怒地看着穆清公主。

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妹妹!

不过——

口中确实有了淡淡的桂花香,并不是太甜,于他来说恰恰好,轻淡的香,似有若无的甜,就这么在舌尖溢开了。

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太排斥。

穆清公主:“好吃吗?”

李君劢舌尖不着痕迹地卷住了桂花糖,含在口中,不过神情却是端着的:“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穆清公主从一旁叶宣怀手中薅过来兔子,揉了一把,笑着道:“我们打一个赌吧。”

打赌?

李君劢想起自己和父皇的赌约,脸上便恹恹的:“不赌。”

穆清公主一听,揪了揪小兔子的耳朵:“你不敢?”

被揪耳朵的小兔子侧着脑袋,睁着通红的眼睛望着李君劢。

李君劢冷漠:“对,我不敢。”

穆清公主嗤笑一声:“我知道了,你和父皇打赌输了,如今不敢和我赌了,是因为——”

她搂着小兔子,歪头:“因为你知道阿柠便是我们阿娘,你心里已经承认了,只是不愿意低头而已,你就是好面子!”

被她这么一搂,小兔子的耳朵和脑袋都被夹在胳膊肘了,它只能努力地踢腿,挣扎,踢腿,挣扎……

李君劢仰着脸,懒懒地道:“随便你怎么说。”

穆清公主抓住小兔子的腿儿,眨巴着眼睛,笑:“那我现在就去和阿娘说,说你心里已经认她了!”

说完转身就走。

刚迈出一步,李君劢道:“说吧,你要赌什么?”

穆清公主有些得意地回转身,笑望着李君劢:“先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

李君劢:“嗯,你猜。”

穆清公主将胳膊肘抵在小兔子软糯糯的身子上,若有所思地用拇指托着下巴,笑道,“你是不是在想,等外祖父来了,一切便可明了?”

李君劢倨傲地承认道:“是。”

穆清公主笑眯眯地道:“那我们就赌赌,看看外祖父怎么说。”

李君劢听了,挑眉,淡淡地道:“你当我不知吗,若是外祖父来了,迫于父皇的威严只怕也不敢说什么,说不得就强行认了这个女儿。”

父皇往日行事他是知道的,外祖父还不是小心翼翼巴结着父皇,哪里敢有半分违逆。

如今父皇便是指鹿为马,天下人也少不得认了。

穆清公主:“这也没什么,我们可以私底下问问外祖父,看看外祖父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笑望着李君劢:“我认为外祖父会真真切切地认了这个女儿,你觉得呢?”

李君劢:“当然不可能。”

穆清公主:“好,我们就赌这个,若是外祖父不认,我任凭你处置,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若是外祖父认了——”

她有些为难:“我可以要求什么呢?”

她什么都不缺啊,所以她可以向李君劢要什么?

李君劢勾唇,很淡地笑了下:“可以,我赌。”

穆清公主:“嗯?赌什么?”

李君劢:“随你,若我赢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若你赢了,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

他依然懒散地靠在松树上,不过言语笃定。

穆清公主:“行,咱俩击掌为誓!”

李君劢懒洋洋地抬起手来,和穆清公主击掌。

他的手骨像李秉璋的,很是修长,虽还年少,但也比穆清公主的修挺许多。

一大一小击了三下掌。

穆清公主抿唇笑,笑得特别得意:“好了!赶明儿外祖父来了,看咱们谁赢!”

李君劢却挑了挑眉,很是好心地提醒:“你转身,回头。”

穆清公主:“什么?”

李君劢:“叶校尉有话说。”

穆清公主诧异,回头看叶宣怀。

叶宣怀无声地看着她。

穆清公主:“你怎么了?”

叶宣怀的视线下移,落在穆清公主臂弯上。

穆清公主越发疑惑。

叶宣怀伸出手:“殿下,属下抱着这只兔儿吧。”

不然,他觉得这小兔儿都要气死了。

穆清公主一听,赶紧低头看,却见那只兔儿正在自己怀中可怜兮兮的,眼圈都是红的!

第63章 亲情

傍晚时分, 冬日的赤扈山笼罩在苍茫暮色中,一行车马逶迤在山路上,这山路是前朝时便修过的, 可以通帝王銮辂, 并不算太崎岖。

不过一路行来,马车上的安国公却很觉疲惫, 他皱着眉头, 无力地靠在座椅上,透过窗子望着莽莽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旁的聂氏小心地奉上茶水,试探着道:“爷, 其实也不必太过忧虑。”

安国公却仿佛没听到一般,依然愁眉紧锁。

聂氏越发小心地道:“这些年皇上的性子咱们也都看得到, 他一心惦记着咱们家大姑娘,那么多幺蛾子, 东一个西一个的,最后不还是没一个得逞的?那些妖魔鬼怪陛下从来不看在眼里, 如今这个, 陛下怎么会放在心上呢?”

然而安国公听着这话,忧心忡忡地道:“我仔细问过廷幹了, 总觉得不对,这一次只怕和之前不一样了。”

廷幹是听了太子李君劢吩咐, 快马加鞭赶过来给他们通风报信,让他们有些准备。

听那意思,那小医女长相上和自己女儿并不是十分相像,但元熙帝就是一意孤行认定那便是阿凝的转世。

廷幹自然也说起皇帝宠爱那女子的种种,这些话落在安国公心里, 总觉事有蹊跷。

毕竟这些年也不是没见过像极了自己女儿的,但元熙帝都一眼认定不是,没有人能冒充得了阿凝,可现在一个并不是十分像的,却让他心里不安。

人心易变,说什么阿凝转世,也许元熙帝只是在自我欺瞒,其实他已经变了心。

想到这里,他叹了声:“阿凝已经走了十年,十年,我们家也已经受了十年的荣宠,皇帝变了心,我们头顶的天也要变了。”

聂氏不以为然:“爷,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吧,况且就算有了别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他毕竟不到而立之年,这个年纪又怎么可能守得下去,不说三千佳丽,后宫放几个佳丽也是应当应分的。”

她这么一说,安国公一眼扫过来,视线泛着不悦。

聂氏的心顿了顿,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她原本只是一个庶出,本来安国公夫人的位置,再怎么也轮不着她,不过安国公原配发妻还活着时,她时常走动在安国公府,表姐妹一起说话,要好得很。

就是因为这个,在安国公夫人去世后,她便趁虚而入。

其实当时的安国公自然不想续弦,他思念亡妻,并没那个心思,不过聂氏设了法子,通过阿凝下手,说动了安国公。

安国公最初要娶她,是为了照顾阿凝。

不过在她入了府后,很快便怀孕了,生下女儿,过两年生了儿子,儿女双全,老安国公自然满意。

她又性情柔顺,很会在床笫间拿捏男人,把安国公的心渐渐笼络过来了。

到了这时候,安国公自然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续弦的初衷,甚至和昔日最宠爱的女儿也生分了起来。

待到后来阿凝嫁给不受宠的李秉璋,又前往偏僻的陇地,安国公静下心来,生了愧疚,偶尔和女儿写信,却也不知从何提起,只能拼命为女儿置办丰厚节礼,命人送去,指望能弥补一二。

只可惜,陇地距离燕京城万里迢迢,他纵然满腔愧疚,可落在纸上,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长吁短叹。

再之后,阿凝因病逝去,这于安国公来说,更是遗恨,甚至成了心结。

因为这个,聂氏一直小心避讳着,从不涉及这样的话题,毕竟活着的人怎么也没办法和死人争宠,可谁知今日自己不经意间说出这样的话,显然这句话触动了安国公的心事。

她连忙笑了一下,勉强道:“爷不要想那么多了,这些年皇帝给咱们家的恩宠,全天下人都有目共睹的,如今皇上便是再宠哪一个,又能如何?左右还有一个太子和公主呢,再怎么着,太子殿下和穆清公主都得喊爷一声外祖父,这是斩不断的亲缘,就凭这个,到了什么时候,咱们心里也有底。”

安国公轻叹了一声,用手指揉着眉心。

或许是人年纪大了,年纪大了后就容易想起年轻时候,他也会想起自己的原配发妻,想起年轻时候的种种,这时候就有说不上来的心痛。

他的亡妻早已不在人世,留给他的唯一血脉也没了。

其实当时阿凝要和亲,他心里是不甘愿,也心疼女儿。

他面上无动于衷,却特意去求过先帝,等在先帝御书房外一直到黄昏时分。

他至今记得,那一日回到府中才知道,阿凝不想和亲,曾来自己院中寻自己,苦苦侯在书房外等着,最后却失望而归。

他也想过去和阿凝聊聊,但想想也没什么好聊的,他没办法帮她,又能说什么呢?

后来在一个无人知晓的黎明时分,跟随着那个沉默阴郁的六皇子,远赴陇地。

他一直犹豫,想和阿凝说说,但作为父亲,他也不知道怎么和自己女儿开口。

关键是说什么,他能为女儿做些什么?他没办法保全他,也没办法让她继续留在燕京城,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远嫁。

他曾经私底下找过李秉璋,希望他能照顾好自己女儿,也为她尽可能打理更多的嫁妆,可谁知道,她在陇地只熬了三年,便没了性命。

想到此间,安国公府有些疲惫地垂下眼睛。

这些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去想,如今最要紧的是元熙帝。

元熙帝,昔日谁都不曾看在眼里的六皇子,自己当年和他密谈时,言语间自然也有威压之态,面色不善,可谁知道就是这么一位,竟然践祚帝位,且以雷霆手段震慑群臣,行事暴戾,杀伐狠绝。

这些年,朝堂上但凡有言辞忤逆者,都一个个倒下,燕京城多少门庭就此败落,往日那些熟悉的老友,陆续也没了踪迹,朝堂上早换了一番模样。

可唯独安国公府烈火烹油,一路扶摇直上,荣耀加身。

别人只道他们家出了一位皇后,虽已不在人世,但帝王念旧情,情深义重,必然厚待岳家,所以他安国公府是一眼看得到的锦绣富贵,可只有安国公心里明白,元熙帝并不喜自己,甚至厌恶这个岳家。

年节时拜见天颜,帝王垂眸望向自己时,眼神是居高临下的冰冷。

昔日那位孤僻沉默的六皇子从来不是什么宽容大量之辈,甚至可以说他是睚眦必报的人,他自然记得自己当年对他的轻视和不屑,以及不得不托付女儿的不得已。

如今他之所以对自己施以恩宠,不过是看在阿凝的面子上罢了。

这时马车进山了,山路开始崎岖起来,马车拐了一个弯,有飞鸟低低地自窗边掠过。

安国公在这颠簸中却想着,或许阿凝临终前也曾经特意提起安国公府,她也许也挂念着自己,这就是安国公府能够安身立命的筹码,是自己的依仗。

本来这个筹码捏在手里,他可以捏一辈子,他也可以自己欺骗自己,忽略昔日阿凝在家中受的那些委屈,他可以假装不存在就此忘记。

可是现在,他总觉得一切仿佛不一样了。

他揉了揉紧皱的眉心,抬眼望向远处阴沉的天际,那里有黑云隐隐聚拢,寒风呼啸着自山间掠过,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吹冷了。

这时候隐隐有所感,在这个冬日的赤扈山,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是自己无力阻止的。

而就在安国公惆怅忐忑时,聂氏心里却自有一番主意。

她陪了安国公片刻,便在半路歇息时,寻了个由头下了马车,去了后面一辆陪着女儿罗雪棠。

罗雪棠今年十八岁,比阿凝小十二岁,但是相貌间却和阿凝很有些相似。

若是之前,聂氏并不抱什么希望,这些年她暗暗看着,知道那些有所图谋的人是什么下场,并不敢让女儿以身犯险,可是现在她却跃跃欲试了。

她回忆着昔日的阿凝,笑道:“到底是我的女儿有福气。”

罗雪棠正觉心中烦闷,如今听母亲这么说,疑惑问道:“母亲,这是何意思?”

聂氏笑着道:“前几日我和你父亲商议着,你已经十八岁,婚事也该敲定下来,不能耽误了。”

罗雪棠略低了一下头,心里自然有几分不甘愿。

聂氏看出女儿心思,得意地扬眉笑道:“可是如今事情突然生了变故,你可以一偿夙愿,咱们家也可以攀高枝了。”

罗雪棠听这话,疑惑,眼底升起希冀:“母亲怎么说这话?”

她喜欢元熙帝,一直都喜欢,毕竟那样俊美的男子,谁能不喜欢,甚至因为这个,她的婚事至今未定,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毫无希望。

元熙帝只惦记着一个死人,这让她怎么甘心!

聂氏笑着说起来这件事来龙去脉,罗雪棠一听,顿时失落了,酸涩地道:“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女子?一个医女,竟得了他的青睐,怎么可能?”

聂氏却是笑得笃定:“这说明皇上终于开始走出来,忘记阿凝,往日我不敢让你试,是因为他死心眼,一直惦记着阿凝,如今却不一样,他愿意动凡心,这说明石头也裂了缝,既然有缝,那咱们就有机会。”

她满意地打量着女儿:“若论情分,你自然比那女子亲近,若论相貌,你也一定比那女子更像阿凝,不说别的,只说阿凝昔日的过往、喜好,这些除了咱们家,谁能更清楚?”

罗雪棠怔了怔,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

聂氏又道:“皇帝的后宫,但凡有缝,咱们家就能往里面钻,他要纳哪个女子都行,只要纳了,于情于理,咱们家也能在后宫占一席之地,进了后宫,咱们自然有的是手段。”

罗雪棠听这话,眼睛逐渐瞪大,兴奋起来。

她明白母亲是对的,她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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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行人抵达赤扈山,安国公自然忧心忡忡,相比之下,聂氏和罗雪棠母女两个却是满心期待,罗雪棠甚至迫不及待起来。

听说这次被匆忙召来赤扈山的不止安国公府,还有皇亲国戚,几位朝中重臣以及家眷等,自己有了这心思,别人未必没有,后宫如今空无一人,那么多位子等着人去占,大家说不得都要拼一把。

下榻后,她便连忙沐浴盥洗,并自随身的箱笼中挑拣衣裙,聂氏帮着把关,最后挑了一件松绿褙子搭配洒红裙。

她笑道:“往日你姐姐似乎最爱这么穿,松绿褙子配白色,配红色都好看。”

罗雪棠听这话,其实心里有些不痛快,她已经不太记得那个传说中的姐姐了,心里也并不喜欢,更并不甘心学了姐姐的模样去蛊惑帝王的心。

可她也知道,自己十八岁了,必须设法了,不然这辈子就要彻底错过了。

她只能先设法笼络住那个男人的心,再图其它。

聂氏又帮着女儿重新梳洗过,指点着,要妆容和发饰都尽可能模仿了当年的阿凝,待打扮过后,她自然是格外满意。

恰时辰也差不多了,母女两个出了寝房,前去见安国公,过去时,便见外面校尉林立,那衣着一看便知,是太子的人。

聂氏给女儿使了一个眼色,两个人一起进去拜见了。

李君劢此时正和安国公说着话,对于这位外祖父,他还算敬重,此次因阿柠一事,他更是将一腔希望寄托于外祖父。

安国公原本听自己儿子提起过这女医的种种,如今听李君劢说,更是惊心。

他紧皱着眉,疑惑地问:“你是说,你曾前往清水镇探查过,那女子幼时一直懵懂不知人事?”

李君劢颔首:“是。”

说着,他将自己所知详细都说给安国公,安国公越听,眉心皱得越厉害。

李君劢察觉安国公神情有异,疑惑道:“外祖父的意思是?”

安国公忧心忡忡:“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又有诸般巧合,如今皇上和公主殿下更是认定那女子便是你母后转世……”

这一路行来,他心中隐隐的不安,如今越发强烈了。

李君劢不敢置信,忙道:“难道外祖父也信了不成?”

安国公道:“这种怪力乱神之事,微臣自然不信,如今之计,一则微臣需要见到那女子,要找出她的破绽,二则殿下还是需要细查这女子过往,这诸般巧合之下,必有缘故。”

李君劢:“是,我正有此意,如今只恨母亲在时,我年纪还小,不记得许多事,所以要倚赖外祖父,和那女子对峙,定要拆穿她的身份。”

安国公点头称是,这么说着,安国公夫人并罗雪棠恰过来拜见。

双方相见,聂氏母女自然恭顺小心,谁都知道这位太子年纪虽小,但绝不容小觑,不敢对他有半分轻慢。

李君劢淡扫过这母女,他素来不喜这位安国公府继夫人,总觉得看到就碍眼,至于罗雪棠,这位姨母,他更是疏远得很。

说什么和自己母亲像,哪儿像了?

李君劢厌恶一切借着母亲名义心存妄念的人,对安国公之所以勉强还算敬重,也是念了这份血脉亲缘。

当下他抿着唇,倨傲地微颔首,算是见过了。

聂氏母女讨了一个没趣,心里自然不喜,但此时少不得勉强赔笑。

无论如何,必须先见到元熙帝再做打算。

第64章 父女

李君劢亲自陪着安国公一行人来到帝王行宫, 这行宫因依傍活水,倒是意趣横生,有深池, 有曲水, 更有竹林繁茂,如今一行人一路走来, 却听有鸟鸣之声, 清脆悦耳。

不过显然大家心思沉重,都无心欣赏,匆忙来到殿前,还没上台阶, 便见殿门开了,里面迎出一行人, 为首的却是赵朝恩。

赵朝恩打眼一看,连忙小跑步下了台阶, 弯腰请安赔笑。

李君劢眼神凉凉的,他现在看着赵朝恩就烦, 没什么表情地道:“赵公公, 劳烦通禀一声。”

赵朝恩赶紧点头哈腰的,笑着道:“殿下, 适才陛下已经吩咐下来,宣召国公爷进殿面圣, 还请殿下稍侯片刻。”

安国公一听连忙拱手称是,李君劢挑眉:“哦?孤无旨,不可面圣?”

赵朝恩哪敢说什么,这位小爷他得罪不起,可皇上的口谕又不敢不遵, 他只能一径地赔笑。

安国公见此,忙道:“殿下,老臣先行面见陛下,还请殿下稍侯片刻。”

李君劢蹙眉,看向安国公。

安国公自然明白李君劢的担心,心里不免叹息。

这个孩子一心记挂着他的亡母,无法接受别人替代自己母亲的位置,他是怎么也要阻止元熙帝这般荒诞的行径,而自己则是被他寄予厚望的。

还不满十三岁的孩子,他对自己并不放心,唯恐自己迫于元熙帝的权威就此认下。

他在心里苦笑一声,用温和的声音道:“殿下放心便是。”

这边赵朝恩连忙做了个“请”的姿势,安国公对李君劢略点头,示意他放心,这才跟随赵朝恩进去院中,进去后,沿着水廊往前,穿过一处殿宇,最后来到后院的水厅。

这水厅因有温泉活水经过,白雾缭绕,热气氤氲,比外面暖和许多。

乍走进来,安国公鼻子有些发堵,年纪大了毛病多,但因是在御前,他尽量忍着。

踏入水厅,便见暖房摆着案桌,茶香袅袅中,炉子里的炭火烧得发红,案桌上的各样点心齐全,他心里正疑惑着,便见元熙帝自屏风后出来。

安国公忙上前跪拜,不过这么动作间,心里已经生了狐疑。

今日的元熙帝和往日格外不同,完全不像一个人。

往日的元熙帝身上总透着一股沉郁之气,他不喜见光,沉默寡言,性情莫测,这个人明明还活着,但却透出一股阴恻恻的死气。

他就像一棵枯萎的树,树叶早已凋零,唯有遒劲的枝干在硬撑着。

可现在他却和往日完全不同了,就好像沙漠中的枯树得了滋润,春风化雨,他的眉眼间有了神采,甚至透出冶艳的风采。

……就像一幅笔墨的山水画突然幻化出万千世界,他被注入了灵气。

不过此时的他根本来不及细想,只惴惴地跪见了。

李秉璋略抬手,示意安国公平身,安国公谢恩,恭敬地起身。

李秉璋笑看着安国公:“国公爷已经听君劢提过了?”

安国公看着李秉璋的笑,越发心惊。

李秉璋哪是会笑的人!

少年时的他寡言阴郁,他不笑,总是绷着脸,倔强固执,像一块结了冰的石头。

从陇地回来,丧妻的他,阴郁苍白,更不可能笑。

他只会阴冷地笑,他一笑,必是哪家大祸临头!

可现在,他实实在在地在笑,愉悦的,轻松的,满足的。

安国公心里已经惊起千层浪,他战战兢兢地道:“是,老臣听太子殿下提起了。”

他的声音很是小心,完全不知道此时该如何应对了。

李秉璋却依然在笑,笑着道:“虽说君劢已经和你说过了,但朕还是再说清楚一些,免得误会了什么。”

安国公连连颔首,于是李秉璋便和安国公提起自己和阿凝昔日的约定,阿凝临终前的约定,以及阿凝火化前自己滴下的那滴血。

若是以往,这些往事他自然不会和人提起,一直埋在他心里,这是无法触碰的苦痛,可现在不一样了,阿凝回来了,昔日的一切就变得别有趣味,仿佛只是通往最终幸福的一段坎坷罢了。

所以他语气看似平和,但其实分明透着喜悦,甚至有些津津乐道。

安国公无声地听着。

李秉璋将事情经过都讲了,最后终于总结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些年朕一直心存不甘,明明登极临御掌控一切,为什么就不能换回她的性命?”

他轻叹:“当年她嫁给我,燕京城中尽皆唏嘘叹息,都觉得她可惜了,她也确实跟随我在陇地吃尽了苦头。”

对此安国公不敢言语,他只能听着。

李秉璋负手走到水厅边,看着远处缥缈的云雾。

此时水厅寂静无声,只有不知道哪里传来缓慢的水滴声。

正想着间,安国公听到李秉璋的声音徐徐响起:“我总觉得她没死,她会回来,现在她果然回来了。”

安国公眉心微跳。

李秉璋转过身,幽深的眸子笑望着安国公:“国公爷,阿凝回来了。”

安国公心头一窒。

李秉璋依然在笑:“岳父大人,我至今记得那个晚间你对我说的话,现在她回来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安国公深吸口气,他望着眼前的李秉璋。

皇帝从来都是掌控一切的,他可以脆弱,可以痛苦,但他永远以雷霆手段镇压着文武百官,他锐利,锋芒毕露,看人的视线仿佛一把剑。

可现在,他仿佛突然被打磨过了,圆润,温和,笃定。

这样的皇帝让人忐忑,安国公不敢多想,脑中却浮现出一个绝望的念头,只怕太子要失望了,他没办法帮他了。

李秉璋再次开口:“君劢不是不认吗?国公爷看一看,这是不是你的女儿?”

安国公微惊,忐忑又讪讪地道:“是。”

话音未落,他便听到回廊后传来环佩叮当声,他忙抬眼看去,却见有两位姑姑陪着一女子走来,那女子一身嫩黄裙,眼熟得很。

他的心顿时漏跳一拍。

连忙定睛看过去,却见那女子肌肤莹白如雪,眉眼精致如画,确实像极了自己女儿,只是身段比记忆中略显丰润一些?

他慌了,瞪大眼睛,疑惑地端详。

其实这些年有些官员为了邀帝宠,也有特意寻了和女儿相似的女子,想打通自己的关节,特意送来给自己看,确实也有些相貌很像的,可是总觉缺了一些神韵。

唯独这个,面容上不是十成十像,只是那气韵,那神态,那走路的姿态,活脱脱的就是了。

这么想着间,女子已经走到自己面前,并看过来。

视线相对间,他精准地捕捉到女子眼底的细微情绪,疑惑,辨别,不敢置信,确定,之后便是些许的惆怅。

她咬唇,望着自己,眼底情绪复杂。

于是轰隆一下子,有什么突然向他涌来,他几乎觉得,这就是阿凝了。

而此时的阿柠,只以为过来吃茶的,冷不丁的看到安国公也是震惊。

在最初的不敢置信后,她打量着这位已经现出老态的男子,并很快辨别出那个她昔日熟悉的轮廓。

是上一世的父亲,安国公。

想到这里,阿柠多少也有些心酸,当年她离开燕京城时,父亲正值壮年,十几年过去,他已经接近五旬,两鬓早已生了白发,眼尾也耷拉下来,这些都在昭示着十几年的岁月。

她凝视着他,他也在用颤抖的视线望着她,明显神情激动。

阿柠有些无措,那扑面而来的震惊和激动,她该怎么应对?

就在这时,她的手被李秉璋握住,那双手分明很有力,却足够温柔。

阿柠看过去,却看到李秉璋眼底的怜惜。

她听到他用很低的声音道:“你虽再世为人,可前生终究和国公爷有父女情分,有什么话,如今正好说了,也算是一个了断。”

阿柠听这话,心里顿时安定了。

李秉璋知道她的心思,知道她不懂如何应对,直接一句话就定了性。

前生有父女情分,这辈子只需要说说话就行了,不需要太多。

这让她心里松快了,也淡定下来,她抿唇冲他笑了笑:“是,陛下。”

阿柠这么一开口,只是简单两个字,那边安国公的心里已经揪了一下。

这声调,这语气,太像了!

在踏入这水厅前,他有诸般想法,他坚决不会认一个不是自己女儿的人,可是现在,他几乎确定无疑这就是。

这时他听到李秉璋的声音传来:“国公爷以为如何?”

安国公一愣,下意识对阿柠道:“阿凝,为父——”

一时喉咙哽咽,竟说不出话来。

阿柠柔柔淡淡地笑了下,走到安国公身边。

她迎着对方热切而期盼的目光,开口道:“国公爷,此事说来实在匪夷所思,不过我确实生来便记得前生事。若真依了世间伦理,上一世的我早已化为灰烬,这一世自然有生我养我之人,本不该提及前生,只是因为还记得昔日事,所以特来相见。”

说着这话,她眼底已经有些湿润,安国公更是眼含热泪。

阿柠轻叹:“昔日我远离燕京城,却病故于陇地,不曾尽孝,也没机会和国公爷告别,如今再次相见,也算是了却前生夙愿。”

安国公听到这话,一愣,眼中老泪已经落下。

这就是他的女儿阿凝!

只有阿凝才可能对自己说出这种话。当年阿凝离开时,父女之间已经疏远生分,可到底是骨肉亲情,谁能心中没有遗憾?

此时此刻,也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彼此的生疏间隙,以及对父女之情的些许留恋!

这是外人永远无法窥见的幽微情愫!

他忍不住痛苦失声:“阿凝,果然是你,天可怜见竟得这样的机缘。”

说着他便上前一把,一把拉住了阿柠的手:“阿凝,你,你——”

谁知这时,李秉璋却上前,不着痕迹地握住阿柠的手。

安国公一愣,阿柠的手已经自他手中滑走。

李秉璋领着阿柠,走到一旁案桌前,坐下。

安国公更加一愣。

阿柠见此,要起来,虽说已经不想认了,可到底对方曾经是自己的父亲,她还不至于坐在对方面前,却要对方站着。

李秉璋却颇为强硬,有力的手掌按住了她的肩,道:“坐下,好好和国公爷说。”

说着,淡扫了一眼安国公:“赐座。”

然而此时众太监宫人都已经退下,并没有人响应这个“赐座”,所以安国公也无处可坐,他含着泪,愣愣地道:“陛下面前,老臣不敢坐。”

李秉璋对此不予理会,只是转首对阿柠道:“要说什么,你尽管说便是了。”

阿柠此时也多少明白李秉璋的用意,她有些不忍,不过到底没站起来。

她望着眼前的安国公,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都是前尘往事了。”

安国公听这话,心痛不已,他知道李秉璋是要划分出君臣之别,女儿是帝王妻,而自己是臣子,他就是故意要自己站在女儿面前。

可他顾不上这么多了,他现在心里想的都是昔年种种,这些年他悔恨交加,愧疚无比。

他终于忍不住,涕泪交加:“阿凝,其实为父想和你说,就在那一晚,要和亲前,为父是去求了先帝,想见先帝,但先帝不曾见为父,为父没办法……为父不敢回来见你,为父并不是对你置之不理!”

这些话他憋了这么多年,终于说出来了。

阿柠听此,也是没想到,她难过,但更多是释然。

上一世她跟随李秉璋前往陇地时候,也许多多少少是有点埋怨的,可现在她不在意了,至少这个父亲也是对得起自己,他没有彻底抛弃自己,也试图想救过自己。

她温柔地笑了下,道:“国公爷既然这么说,那我没什么好埋怨的,我也代上一世的阿凝告诉你,她不在意了,国公爷大可放下了。”

然而安国公听此话,越发悲痛:“阿凝,可为父对不住你,这些年为父时常想起你,你我父女一场——”

正说着,李秉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国公爷,如今还是谈谈正事吧。”

相对于此时安国公激烈的痛哭,李秉璋的声音冷得像冰,显然他对于这个“岳父”的悲恸,并不在意。

安国公睁着泪眼,怔怔地看着元熙帝,之后又看向自己女儿阿凝。

一个凉淡,一个释然。

两个坐着的人似乎并不在意,唯独他这个站着的哭得老泪纵横。

他自然明白李秉璋的意思,太子不认阿凝,他是要自己去说服的。

他勉强压下心头酸涩,忙不迭地道:“陛下放心便是,太子殿下那里,老臣自然会和他提起。”

他有些艰涩地道:“一定会告诉他事情原委。”

李秉璋这才道:“好,既如此,那就劳烦国公爷了。”

安国公就要躬身告退,谁知赵朝恩低着头,匆忙进来了,不过也不敢多说,只面有难色地站在那里。

李秉璋看他那神情,了然,能让自己这御前太监如此为难的,只有李君劢。

他淡淡地道:“怎么,太子要见朕?”

赵朝恩头也不敢抬,唯唯诺诺地道:“是。”

李秉璋笑了笑,看向安国公。

安国公忙点头,赵朝恩顿时心领神会,连忙陪着安国公一起下去。

安国公行至水厅廊道时,正要拐进一旁时,略顿了下脚步,犹豫,之后忍不住回首看过去。

却见李秉璋正低首说着什么,而此时的阿凝略低着头,被挡住了,他只看到一抹侧影。

这一刻突然觉得万般惆怅上心头,二十年的光阴不经意间流逝,他有些无法理解,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又做了什么样的事。

恍惚间大梦醒了,他在这里,一无所有。

第65章 无题

此时聂氏母女俩正侯在厅外, 虽说有宫娥奉上茶水糕点,但两个人已经焦灼不安。

聂氏也悄悄看向一旁的李君劢,他自始至终站在落地轩窗前, 望着远处的山景, 神情凉淡疏远。

其实对于这位金贵的太子爷,她自然也想过讨好拉拢, 但每一次都是碰个软钉子, 这位人人称道的皇太子对她们母女素来没什么好脸色。

她不免叹息,想着阿凝生下的这对儿女,一个娇纵,一个冷漠, 都不是好相处的,但凡有一个好脾性, 自己慢慢相处,终归能多些助力。

唯一庆幸的是, 自己儿子到底是陪侍在太子身边……

正想着时,便听到那边脚步声, 忙起身去看, 却见安国公和赵朝恩一同走来。

聂氏母女顿时来了精神,罗雪棠更是期待地望着她爹。

不过安国公压根没瞧见母女俩, 径直走过去李君劢身边,以礼相见了。

李君劢没说话, 只看着安国公,安国公眼底残留着泪痕,像是哭过。

安国公自然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审视以及期待,低声道:“殿下,我们先借一步说话吧。”

一旁聂氏顿时心生不安, 连忙上前,温柔笑着道:“爷,那干脆请殿下坐下,说说话?

安国公连看都没看聂氏,只吩咐道:“你先候着吧。”

他这一说,赵朝恩早给一旁宫人使眼色,那宫人请了聂氏母女先去偏房歇息。

聂氏不甘,疑惑地看着安国公:“大爷?”

罗雪棠也茫然,不懂这是怎么了。

这时李君劢已经起身,和安国公前去一旁内厅,聂氏母女面面相觑,不免心中惴惴。

李君劢踏入内厅后,关了门扉,他望向安国公:“外祖父,有什么话,你说便是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言语间也有了几分凉意。

安国公听此自然知道,这外孙是敏锐的,他必是察觉了自己心思的变动。

他望着李君劢,沉默了片刻,才道:“殿下,老臣想问问,殿下对那顾女医,竟无半分熟稔吗?”

这孩子来到燕京城时也才三四岁,但却跟小大人一般,问起他在陇地的种种,他口齿伶俐,条理清晰,所以他存着一丝希望。

李君劢神情微顿,他突然想起最开始见到那医女时,心底奇异的熟悉感。

不过他很快压下了这个想法,他想自己之所以厌恶那个医女,就是因为这个。

他的母亲已经没了,他却试着从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寻找母亲的踪迹,其实那都是假的,是慰藉,是会被人趁虚而入的病。

于是心底那道脆弱的裂缝迅速消失,他挺直了背脊,神情冷硬。

他讥诮地道:“我为什么要对区区一个医女有什么熟稔?”

他凉凉地看着安国公:“外祖父,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安国公看他那固执坚硬的样子,心中无奈:“殿下是不是以为,老臣面见皇上后,迫于帝威,不得不认?”

李君劢轻抬眉骨:“孤不明白,外祖父何至于如此?”

安国公知道他在排斥自己,甚至不再信任。

他无奈,深深地望着他:“殿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见到她之前,我当然并不信,可是见到后,我便知道,那是我的女儿。”

李君劢闻言,神情微变,立即驳斥道:“怎么可能!”

安国公道:“殿下听老臣解释,老臣乍见她,便觉实在熟悉——”

李君劢却根本不听,嘲讽道:“外祖父,你若对此不言不语,我也就不说什么,但你竟然试图帮着父皇说服我,你非要昧着良心我认她?一个只比我大几岁的寻常女子,大言不惭,竟说是母后转世?”

安国公苦笑,语重心长:“殿下难道认为,老臣竟不认识自己的女儿吗?老臣一见之下便知,这就是了,她就是你的母亲,是我的女儿啊!”

李君劢神情紧绷,薄薄的唇死死抿着。

安国公试图说服:“殿下,若说她只是形似,或者能说出一些过往事来印证,老臣未必就真信了,可她言语,神态,她看着老臣的神情,这个是万万不会错了!”

他这话说到最后,几乎带了些许颤抖的哭腔。

人年纪大了,眼窝子浅了,想起女儿,他又想流泪。

然而对于这些言语,李君劢却只觉好笑。

进去之前分明让他放心,转个身出来便变了一个模样。

安国公还待说什么,李君劢不耐:“外祖父,这些年人说父皇刻薄寡恩,朝中文武百官莫不心怀畏惧,但他对外祖父一家隆恩殊宠,大家都有目共睹。”

安国公听这话,连忙道:“老臣蒙圣上浩荡皇恩,自是铭记于心。”

李君劢凉凉地抬起眼,看着安国公:“帝王盛宠,烈火烹油,步步锦绣,若想就此舍弃,甚至忤逆圣意,确实不易。”

安国公听这话,神情微震,望着李君劢道:“殿下,这是何意?”

李君劢缓缓扯唇,露出一个凉淡的笑:“外祖父,孤没有别的意思,孤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说完,他也不待安国公答言,一甩袖子,径自离开。

安国公愣了下,待要追,却是不能,一时回想李君劢所言,竟是不敢置信。

他竟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这时,聂氏母女却来了,原来她们见李君劢脸色难看的离开,不知就里,心中忐忑,便想过来看看。

一进来,便见安国公以手扶柱,面色灰败,不免一惊:“爷,这是怎么了?”

安国公却是连头都不想抬起。

这一刻,他竟想起许多,想起年少时,新婚燕尔,他曾陪着原配发妻来此赤扈山,那时候夫妻恩爱,好生意气风发。

可如今呢,他心中一团乱麻,竟不知如何是好。

聂氏还待追问:“爷,刚才皇上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太子殿下倒像是恼了?到底怎么了?”

安国公颓然地摇头:“别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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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柠自然也察觉到了安国公临走前眼底的落寞,他是存着期望的,不过她心里并没什么感觉。

她迎上李秉璋的目光,李秉璋一直在注视着她,好像有些担忧,或者什么别的情绪。

阿柠:“嗯?”

李秉璋抿唇,神情间有些小心:“你不在意?”

阿柠:“有一点在意,但也不是太在意。”

她想了想,看着他:“不过提起这个,我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李秉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