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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母子

甜媚的清香就在耳边, 细软的热气洒在李秉璋的耳根,李秉璋眼底眸色转身,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腕, 忍不住放在唇边亲了一小口。

如果可以, 他希望这世间只有他和阿凝,要一直抱在一起, 永久地不分开, 永远偎依着。

任何人,哪怕自己的儿女,若是打扰了此时两个人的相处,他都会心生排斥。

不过他滚了滚喉结, 压抑下这种心思,他知道阿凝不喜欢。

其实他和阿凝完全不是一种人, 阿凝是雪白柔软的,他是暗黑冰冷的,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克制, 可以压下来, 让自己表现得更软和一些。

他便搂着她,柔声哄着道:“好, 你若想见他,那我便让他进来见你。”

阿柠:“嗯。”

其实如今想起李君劢就是自己儿子, 她心情复杂,很有些说不上来。

一点也不喜欢李君劢,虽然他也长得很好看,可那么大一个少年了,比自己都高, 站在那里冷漠孤高,目无下尘的样子,她素来不喜那些过于孤芳自赏目空一切的人,对于这种人她向来敬而远之。

至于李君劢更是莫名其妙,对自己敌意颇大。

结果现在,这个少年竟是自己儿子!

她回忆着昔日那软糯小娃的可人,完全没办法想象他怎么“嗖”的一下就变成这样了,甚至无法接受。

可是她也明白,她经历了一场轮回,这个世间也在向前行进,所以大梦醒来,一切都变了,那就是自己的儿子,她总归要面对。

李秉璋一直专注地凝视着阿柠,自然看出她心里的忐忑,他安抚地道:“可是担心他不认你?这你大可放心——”

他说到一半,觉得如今的李君劢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他没办法让人放心。

但他还是笃定而温柔地道:“他知道你回来了,一定会很喜欢。”

激动?

阿柠有些怀疑地看着李秉璋,她可不觉得李君劢会喜欢自己。

李秉璋用拇指轻抚着她的眉尾:“他性子倔强固执,一时分辨不清也是情理之中,不过你放心,他是我们的孩子,自小聪颖,自己的母亲,他自然认的。”

阿柠抿唇笑了笑:“无隅,我知道他对我有些误会,这会儿他既来了,那我们当面说清楚。”

李秉璋:“好。”

阿柠想起什么,又扯住他袖子,叮嘱道:“你不许说他,他还小,记不得我也正常,我们要慢慢和他讲道理。”

李秉璋侧首,专注地注视着她,听她说话。

她的声音总是绵软温柔的,慢条斯理的,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

可他就是会听她的,她说什么,他都觉得极好。

李君劢是她为自己生的孩子,他当然会好好讲道理。

他当下吩咐了,让内监宣太子李君劢,又命宫人送来各样衣物盥洗之物,都放在屏风外。

他当然不能让那些太监看到阿凝一根头发丝,太监虽然不是正经男人,但原本也是男人,他对任何男人都充满怀疑和提防,不许他们靠近阿凝。

至于太子,虽然是亲生儿子,可也已经快十三岁了,是半大的少年了,李秉璋也不想儿子多看到阿凝。

况且此时的阿凝玉雪娇艳,温软娴静,实在是太过美好,这样的美好他绝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他亲自为阿柠擦拭过,又为她披上自己的里袍,是轻盈如雾的软烟罗,穿在身上柔若无物,阿柠生得粉玉一般,穿上这松绿软烟罗,自是娇艳欲滴,鲜润动人,如同被绿叶包裹着的荔枝,新剥的荔枝。

这么亲手照料着她时,他又想着,要为阿凝整修寝殿,要为她搜集各样华美衣料,还有珍奇玉石,各样好的,全都要好的。

但凡女子会喜欢的,所有的好物件都要拿最好的给阿凝!

而就在此时,阿柠看到,这软烟罗虽然是松绿色,可衣摆那里竟有暗纹的云,腾云驾雾的。

她疑惑:“我可以穿这个吗?”

她还有转不弯来,上辈子他们被迫离开皇都,前往偏僻的封地,活得小心翼翼,至于这辈子,她只是一个小女医。

李秉璋自然察觉到她的情绪,他当即道:“当然可以。”

他捧着她的脸,恋恋不舍地再次吻她的鼻子,嘴巴,口中安抚道:“你忘了,我已经是皇帝了,我可以穿,你也可以穿,我便是把龙袍裹在你身上,也没有人敢说半句。”

他说这话,只是想安抚阿柠,自然没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偏执和不羁,当皇帝当了八九年,他唯我独尊,为所欲为,早就习惯了恣意行事。

阿柠听了,想想也有道理。

……他是皇帝了。

其实此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说出这话的李秉璋已经是荒诞不经的昏君了,她只是纯粹地沉浸在夫君是皇帝的喜悦中。

李秉璋自己也没觉得什么不对,他还在想着该给阿凝穿上什么,虽然汤池内银炭烧得很旺,温暖如春,不过他还是担心她会冷,他将一件紫貂绒的大氅裹在阿柠身上,裹完后,发现大氅几乎拖在地上。

他低头盯着那拖地的部分,觉得这样显然不对,必须短一些。

他抬头恰好看到一旁的一把剑,当下抬手,拔起那把剑,就要——

阿柠惊了下,待看着他提剑便要割那大氅,赶紧阻止:“别!”

说完,她连忙将大氅拎起,掖在腰间:“这不就行了?”

李秉璋愣了下,之后将那把剑插回剑鞘,拥住她,满足地道:“阿凝真聪明。”

他自然不觉得自己提剑来割的动作有什么不妥,他只觉得他的阿凝聪明,真心实意这么觉得。

说着,他又检查了一番,从头到尾检查,确认不会被人看出任何痕迹,才命人宣太子李君劢。

***********

李君劢在行宫外等待了许久,氤氲水汽中,他的耐心几乎消磨殆尽。

上次与父皇的争端不欢而散,自那之后,父皇虽然依然会定时抽查他的课业和文章,但父子之间却显得有些疏远和冷漠。

他其实一直暗中留意着父皇的动静,生怕有什么不妥。

他深知父皇的性情与自己不同,父皇刚硬脆弱,一生心思全系于一处,太过专注,执念过深。

一旦那丝希望破灭,他也许会彻底崩塌。

况且——

如今种种迹象表明,那个女医果然别有用心。

他在行宫外等候着,有些烦躁地踱步,一抬头,却瞥见一旁御医们,他们神情凝重,不知道在低声商议着什么。

他不免觉得好笑,但也不想过多理会,只是负手上前,命道:“看来今日不敢劳烦诸位了,毕竟太医院出了位女神医,诸位大人先行退下吧。”

年少的太子往日总是沉稳贵重的,可是此时言语中却有着不加掩饰的尖锐。

诸位御医自然惶恐,毕竟谁都知道这位太子并不好惹,朝中文武百官也都对他敬重畏惧。

不过大家也不敢多言,只能先退至行宫外,听候宣召。

李君劢却依然不解气,周身覆着一层冰寒,背着手在那里来回踱步。

就在这时,他听到里面传话,说是元熙帝有请。

李君劢听此,连忙踏入房中。

此时的温池行宫中香雾萦绕,淡淡雾气弥漫开来,他提着袍角,走上玉阶,转过回廊,进入暖阁中,却见南窗下设了黄杨木雕云龙纹屏风,屏风掩映间,案几上摆着几样精致的果品,而旁边坐着的正是他的父皇元熙帝,他父皇怀中半搂着一个女子——

李君劢瞳孔骤缩,他不敢置信地定睛看过去。

他的父皇正坐在透雕嵌螺钿靠背椅上,微微俯首下来,下巴亲昵地贴着一个女子的脸颊,他略偏首,视线迷恋地望着对方。

那女子不知道低声说了什么,父皇便搂住她,低头亲了她的脸颊,又仿佛温声哄着。

男人锋利的下颌线轻擦着女子柔腻的脸颊,其中暧昧缠绵几乎溢出!

李君劢停下脚步,僵硬地站在那里,他突然面红耳赤,不知道如何是好。

虽说他少年老成,平日读书也约略知晓男女之事,但到底年少,突然见到这情景,实在是难以接受。

更不要说其中男子竟是自己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父皇,这让他越发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自己为他操心劳力,他怎么可以这样?

就在这时,他看到,父皇怀中的女子自父皇臂弯中看过来。

她好像有些惊讶,之后便略显羞涩,再然后,她竟然对着自己抿唇一笑。

李君劢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她笑得甜美温柔,甚至有些说不出的亲切感,可在最初的一丝恍惚后,陡然醒悟过来,他便越发怒火中烧。

这心机女子先是蛊惑了穆清,接着又伺机接近父皇,现在是要故意针对自己吗?要让自己也着了她的道?

自己岂会让她如愿!

他抿唇,冷漠地盯着她,一脸阴霾。

女子愣了下,有些失望,又仿佛有些无奈,她收回了视线。

李君劢勾唇,嘲讽地笑。

这时父皇感觉到了什么,他侧首看过来。

父皇在看到自己时,仿佛并没什么意外的,一切在他意料之中的样子。

之后他便收回视线,低头在那女子耳边说着什么,还抬起手轻抚她的发丝,很是亲密亲昵的样子。

李君劢只觉有火苗“嗖”的一声窜起,是怒火,也是羞窘,那火瞬间烧遍全身,让他脸红耳赤,让他气血翻腾!

他攥紧拳,僵硬地走上前,面无表情地拜见了。

此时的李秉璋自然感觉到儿子的没好气,他淡漠地抬起眼,端详着儿子。

这么端详许久后,他垂眼,笑了笑,才道:“朕有件紧要事,要给你和穆清讲,不过今日穆清不在,你先来了,便先给你提一提吧。”

他的话音轻描淡写,但李君劢却感觉到了一丝阴凉。

李君劢心中困惑不解,又觉悲凉,父皇的性情确实有些阴晴不定,但一般这都是对着那些文武百官,对着外人,从来不会对他这样!

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父皇当做“外人”了。

他抿了抿唇,僵硬地上前,用生硬而恭敬的声音道:“父皇有话,但请吩咐。”

阿柠自然感觉到了李君劢的排斥,其实她有些懊恼,她不知道李君劢突然就出现了,如果知道他来,至少她和李秉璋刚才不该那么亲昵。

可现在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冷漠的样子。

李秉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之后神情寡淡地看着自己儿子:“许多事对你来说或许匪夷所思,但我曾经和你说过,你母亲仙逝去后,我曾请几位大师为她念经超度,同时将自己的发剪下来,与她一起入化。”

李君劢垂着眼:“是,父皇曾和儿臣提起。”

李秉璋:“除此外,我还取了我的血,点在她的心口,据说这样可以结再世之缘。”

阿柠听到这话,惊讶地抬眼,看向李秉璋。

李秉璋安抚地握住她的手腕,指腹小幅度地摩挲。

阿柠咬唇,便也不再问了。

她其实隐约感觉到,自己走后,他必是度过一段煎熬的日子,以他的性情,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至于如今自己的种种际遇,原也不是寻常人所能理解。

李君劢面无表情地问道:“父皇突然提及此事,这是何意?”

李秉璋低眉一笑,笑意缠绵,眸光悠长:“君劢,我一直觉得你的母亲会回来,她一直在那里,在我梦里……如今我终于得偿夙愿,她回来了。”

李君劢听到这话,视线陡然落在阿柠身上,却恰迎上阿柠的视线。

她眼睛澄亮,有期待,有忐忑,充满爱意。

李君劢的心却越发冷硬,他攥了攥藏在袖下的拳,屏住气息,等着父皇接下来的话。

这时,元熙帝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她便是你的母亲,她如今再世为人,又重新回来,我们可以一家团聚了。”

李君劢只觉,父皇的每一个字,都敲在他心上,敲得他的心阵阵颤痛。

这一刻他心底涌起浓郁的疲惫和无奈感,身体摇摇欲坠,几乎无法支撑。

他不明白,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父皇竟然也能信?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父皇虽偏执固执,但他是敏锐的、精明的,不会轻易被任何人所迷惑。

他应该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是现在,父皇搂着另外一个女子,用她来替代母亲,还要跟自己说这种话,这简直是对自己的羞辱。

他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

第52章 温存

阿柠自然看到李君劢的震惊, 知道他并不相信李秉璋的话。

期待落空,她有些失落,不过她很快告诉自己, 自己这一番经历匪夷所思, 若是换一个人,必然也是不信的, 可这都是她的亲身经历, 是她经过苦苦寻觅和挣扎后,才重新获得的。

所以她要说服李君劢,要试着和他讲清楚。

她直接起身,走下台阶, 走到李君劢面前:“君劢,你若是不信, 我可以和你说说你刚出生时的种种,或者你幼年的经历, 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有些印象,你幼时贪吃桃子, 结果却引发红疹, 你自己吓得不轻,之后再不敢吃桃子——”

她正说着, 李君劢的视线陡然射过来,冷漠排斥。

阿柠怔了下, 还是试探着道:“君劢,你也可以问问我别的什么,或者你外祖父的家事,我都记得。”

李君劢却只是勾唇,不屑地一笑。

眼前女子神情柔软和诚恳, 若换一桩事,换一个处境,他一定信她。

可她不是,一定不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记事早,两岁多的记忆还残留一些影像,他至今记得母亲阖眼长眠的样子,他曾偷偷地用手去抓她的手指,但那手指是冰冷的,再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所以他又怎么会被人用如此幼稚的手段欺骗呢?

他冷眼看着她,嘲讽地望着她:“顾女医,我怎么记得,往日你见到孤,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处处恭敬,小心翼翼,那时候你怎么不说你是孤的母亲?如今你自以为得了父皇宠幸,倒是敢大言不惭和孤说这些?她已经不在人世,你以为你冒充得了吗?”

他厉声道:“你若只是仗着相貌有几分像她,在这里骗取父皇的宠爱也就罢了,可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冒充母后,你也配吗?”

阿柠知道他对自己成见已深,她只能耐心地解释道:“君劢,之前时候,我浑浑噩噩并不记得前生事,只隐约有些印象,如今我终于想起来了,自然记得自己原本的身份。”

然而李君劢却只有嘲讽:“简直是胡说八道!”

阿柠苦笑一声,问道:“君劢,你幼时记事早,难道你就没一丁点印象吗?”

她走上前,试探着伸出手:“我是你的阿娘,你曾软软地唤我阿娘啊!我曾经这样抱着你,给你哼唱陇地摇篮曲儿,我现在给你唱,你听听,会不会有些熟悉?”

李君劢却后退一步,恨道:“你不许碰我,我绝不会信你。”

阿柠一时也有些无措,其实早知道这个结果,可总是想试探着说服,如今迎着他防备厌恶的眼神,心里都是痛。

这时,李秉璋突然开口:“君劢,你怎么和你母后说话?”

他径自走到阿柠身边,握住阿柠的手,和她十指交缠,温柔地护住,之后狭薄的眼睑微抬,望向李君劢。

他的眼神冷锐,满是责备。

李君劢神情微顿。

李秉璋:“阿凝,是我的错,这个孽子实在是冥顽不灵,是我没教导好他。”

李君劢听得眼睛都瞪大了,他看到他的父皇挽着那女子的手,怜惜地半搂住她的肩。

那愧疚而无奈的强调,那温言软语的哄劝!

他不敢置信,父皇何曾对谁假以辞色,如今竟如此贬损自己!

他神情恍惚,几乎疑心自己在做梦,可是耳边依然传来父皇的声音,父皇还在哄着那女子,却是说什么,要让她登上后位,要让她母仪天下,还说穆清懂事,穆清听话,说这个孽子不必理会。

李君劢听得身体颤抖,几乎站都站不稳,怎么都想不到,父皇竟要其他女子彻底占据母亲所有的一切,覆盖她往日的痕迹。

眼睛迅速泛起湿润,鼻子更是酸涩得难受,可是他依然拼命地忍着,用沙哑颤抖的声音道:“父皇,把母后的牌位赐给儿臣吧,儿臣要带着母后的牌位走。”

阿柠正被李秉璋圈在怀里诸般哄劝,此时听得这话,心头一跳,牌位?自己的牌位?

她还活着,虽然是再世为人,可是活得好好的,她其实并不想看到自己的牌位!

她忙征询地看向李秉璋。

李秉璋冷硬拒绝:“当然不行。”

李君劢咬着腮帮子,红着眼圈盯着李秉璋:“为什么?”

阿柠从李秉璋怀中抬起头,直接道:“虽然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但我可不想看到自己牌位,不吉利。”

李君劢气得额头青筋直蹦:“你?”

差点想冲过去。

李秉璋搂着阿柠的动作温柔,对着李君劢说出的话却是冰冷的:“李君劢,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并没有半句隐瞒,你若不信,自己去查便是。可我现在要告诉你,在你母亲面前,你至少要有为人子女的模样,下一次,我不希望看到你对她的任何不敬重。”

李君劢听得这话,满腔的怒意突然化为无力。

他抿着唇,昂着头,倔强地望着李秉璋,却看到自己父皇眼底的冷硬和不容置疑。

他艰难地吸了口气,惨然一笑,颓然地道:“好,那儿臣先行告退了。”

说完突然转身,大踏步离开。

因为过于匆忙狼狈,以至于在踏过台阶时,脚底下一个踉跄。

阿柠看着李君劢的背影,也是有些茫然,此时的他失了往日的矜贵傲气,分明是萧条落寞的模样。

于是第一次,她面对李君劢,并不是敬畏和陌生,竟也有些心疼了。

他往日看似孤高,但其实和李穆清同龄,也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少年。

她这么看着时,一旁李秉璋声音传来:“心疼了?”

阿柠收回视线,低声道:“他和穆清一样大。”

但却四平八稳的,像一块墨黑的砚台,还是御桌上的,沉稳内敛,一成不变。

于是这一刻,阿柠觉得往日这少年的矜贵骄傲让人心酸,心痛。

李秉璋低首看着她,见她柳眉轻蹙,柔润的面容间蒙着淡淡的轻愁。

他便柔声哄着道:“阿柠放心便是,我会命人慢慢劝导他,让他回心转意。”

阿柠却有些担忧:“怎么劝导?你如今待他是不是过于冷漠粗暴了?他是我们的孩子,年纪还小……他若是太过伤心,该如何是好?”

她开始反思:“或许应该先和他说一下,然后我再见他,他怎么突然来了,贸然看到我们这般亲昵,估计一时反而接受不了?”

她甚至忍不住低声埋怨:“你干嘛对他这样,你得好好和他说啊!”

李秉璋眉骨微挑。

他可不认为李君劢如此不堪一击,都十几岁了,也是见识过朝堂凶险的,难道事关自己的亲生母亲,反而不能明辨是非,甚至因此就备受打击?

不过……阿柠竟然说他“冷漠粗暴”。

他冷漠吗?他粗暴吗?

可她这么说了……

李秉璋活这一世,百官奏谏,市井非议,他都不在意,他死后,可以随意史官口诛笔伐,可以任凭万人唾弃。

可是唯独一人,他不能不在意。

她既再世为人,既活着,他就必须仔细声名,小心掩饰,不能叫她知晓了自己的各样行迹。

于是他低下头,略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地道:“他冥顽不灵,我自然有些气恼,难免话重了一些,这都怪我。”

阿柠听他语气有些委屈,忙道:“当然不能怪你,是他不懂事……你这些年把他们照顾得很好。”

李秉璋适当谦虚了下:“不太好。”

阿柠以为他难过,忙安慰他,李秉璋依然仿佛有些难过,阿柠见此,少不得搂住他,温声哄了一番,李秉璋这才好受一些。

刚才阿凝看着李君劢远处的背影时,那眼底的心疼太过真切,这让他不舒服。

所以儿子他也是心疼的,也是喜欢的,但他见不得阿凝这样,无法接受这世上任何人在阿凝心里占据了太多分量。

此时惹得阿凝对自己百般哄着,充分享受着这温香软玉的怜爱后,他才重新考虑李君劢一事:“这次你父亲安国公虽不曾随驾前来,但是廷幹就在赤扈山,我马上下一道旨,召安国公携家眷前来,只要他们认了你,铁证如山,君劢自然会信了。”

阿柠听此,微点头:“也好。”

李秉璋见她这样,意识到什么:“你不想见他们,是吗?”

阿柠摇头:“不是不想见,只是突然之间要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秉璋耐心地看着她:“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看你自己。”

阿柠想了一会,终于望向李秉璋,道:“上一世的许多事,除了你和两个孩子,于我来说其实都是过去了,我心里已经不会太在意他们,如今既是想说服君劢,那我觉得也可以见,不过见了后……”

她重活一世,有了新的阿爹阿娘,她很满足,父亲继母,她并不在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

李秉璋听这话,便明白了她的心思:“既如此,那可以见,届时一切依礼行事便是了。”

这么说着,他不知道想起什么,突而一顿,之后轻笑了下,用越发温柔的声音道:“阿凝以后便是皇后了,万人之上,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阿柠听这话便懂了,她松了口气。

不过这时候,她再次意识到,身边的男人是昔日的李秉璋,但也不完全是。

他是皇帝,已经高居乾极之位九年了。

九年的时间手握重权,足以让他的性子发生一些改变,甚至在思忖一些事情时,会随意动用手中的权柄。

可她不一样,她纵然记得上一世的种种,但最后印在她灵魂中的是陇地几年的艰辛,以及后来十年的村女生涯。

所以他们其实和之前已经不能完全一样了。

她歪头想了想:“其实……倒也不必。”

李秉璋耐着性子看着她:“嗯?”

她叹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已经失去记忆十年了吧,这十年里,我再世为人,想法自然不同了……”

她蹙眉,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自己的感觉。

李秉璋抬起手,拇指轻揉着她的鬓角,神情间是循循善诱的温柔:“然后?”

阿柠费劲地想了好一番,才道:“我没办法变回原来的阿凝了,对我来说,我更希望现在的样子,不能把现在的割断,重新衔接到原来。”

她说出的话一般人听不懂,不过李秉璋听明白了。

现在的李秉璋,几乎用全部的心神听着阿凝说话,她想什么,她要如何,他都急切地想知道,他所有的毛细孔都在汲取着她的一颦一笑。

他专注地望着她:“所以,你不想做以前的阿凝,只想做如今的阿柠?”

两个字音是很相似的,可阿柠知道里面的不同。

她点头:“嗯。”

她望着他,柔声解释道:“可我会陪在无隅身边,也想陪着君劢和穆清。”

李秉璋便懂了。

其实他有些不安,毕竟如今的阿柠有着他不曾参与的十年,不过他还是道:“好,其实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行,我就满足了。”

阿柠点头,却想起穆清公主,刚才李君劢的事让她难受,也就开始担心李穆清,万一李穆清也不认呢?

她当下问起来,李秉璋:“今日天晚了,穆清也歇了,明天便唤她来,和她说清楚,我这就派人前去知会安国公府,要他们全府女眷尽数赶到。”

全府?

阿柠有些惊讶,不过想想,如今他是皇帝,安国公府自然不敢怠慢。

她又想起众位御医,毕竟是同僚,突然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也会担心,便提起想见见御医,和他们说一声,免得他们挂心。

然而李秉璋自然不许,他的视线就没离开过阿柠,就要一直牵着搂着。

他可不想让她去见什么御医,便传来赵朝恩,要他传话。

赵朝恩进来后,一直低着头,都不敢抬眼看的,但他依然可以感觉到,皇帝眼睛几乎长在顾医女身上,就一直不放开人家。

皇帝吩咐什么,他自然连声应着,称是。

这时就听旁边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劳烦赵公公说一声,明日请诸位御医前来,为陛下过脉。”

赵朝恩听到这声音,心也跟着一哆嗦。

往常也不是没听过她的声音,可现在听,那真是绵软动人,比上等丝缎都柔软!

他不敢大意,一叠声说好。

这时李秉璋道:“有顾医女在身边,朕身体康健,不必过脉了。”

阿柠却很坚持的样子,望着李秉璋,不太苟同地道:“陛下,不可大意。”

李秉璋接触到她的眼神,顿时服软了:“……好。”

玉阶下赵朝恩听着这几句话,已经心惊肉跳。

这顾医女突然承宠,得了元熙帝喜爱,这他倒是意料之中,可她竟然如此受宠,如此胆大,竟然反驳元熙帝的话,这可真是开眼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看到这情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

这日晚间时,在李秉璋几乎密不透风的呵护下,阿柠自然那歇在他的行宫。

两个人躺在龙榻上,就这么彼此搂着,对视着,突然亲吻,之后滚在一起,气喘吁吁。

不过李秉璋并没继续,他在关键时候停下,之后低低地喘着,贴着她的耳廓道:“阿柠还疼,是不是?”

滚烫却压抑的气息就在耳边,轻轻喷洒在她脸颊。

阿柠感动,又觉喜欢。

十年分离,再次归来,他还是他,永远会小心地顾虑着她的感受。

她偎依在他怀中,搂着他:“不太疼,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了。”

李秉璋:“为什么不要?你不喜欢吗?”

阿柠忙道:“还是早点歇吧。”

她特意打了一个哈欠:“我困了。”

李秉璋看着阿柠打哈欠的样子,一看就是故意假装的,一脸娇憨。

不过他没戳穿,“嗯”了声,很听话地趴在她肩上:“睡吧,我们抱着一起睡。”

两个人就这么搂着,沉入梦中,也许是夜半时分,远处传来猿啼声,阿柠再次醒来。

醒来的她发现,李秉璋有力的臂膀牢牢地裹住自己的腰肢。

她有些担心他会压到胳膊手麻,便小心地挪了挪腰,又要拿起他的手。

谁知道这时,李秉璋陡然睁开眼,眼底晦暗幽深。

他似乎愣了一瞬,之后扣住她腰的手骤然用力,将她按在他怀中,死死地按住。

阿柠几乎透不过气,她诧异地仰脸看过去,朦胧的夜光洒进来,她看到男人过于俊美的面庞蒙着一层晦暗的阴霾,以及迷离的癫狂。

她吓到了,连忙唤道:“无隅,无隅?”

第53章 夜惊

阿柠抱着他, 小心地唤道:“无隅?”

她隐隐感觉到,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萦绕在他周身的阴霾息渐渐消散, 扣住她身子的手稍微松了下。

不过他的身形依然是僵硬的, 喷洒在她脸颊上的气息也很重。

阿柠生怕他处于梦魇中,不敢惊动, 小心地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冷, 在颤抖。

阿柠轻轻摩挲着,用自己的温度来熨帖他的,渐渐的那双手仿佛有了知觉,反过来越发扣住她的手。

扣住的那一刻, 像是寻到了救赎,捉住不放。

阿柠仰起脸看向他, 朦胧的光线中,他视线涣散, 眼神仿佛是失焦的,乌发凌乱地黏在俊美异常的面庞上, 看上去既魅惑, 又脆弱,仿佛经历了莫大的痛苦。

阿柠心头酸痛, 这一刻突然就想起那一夜,那双死死抱住黑色灵牌的手。

她该怎么安抚这个忍受了十年煎熬的他?

她只能尽量地将那宽阔坚硬的身躯抱在怀中, 哆嗦着亲吻他的脸颊,暗夜中,两个人肌肤相贴,呼吸交缠。

男人似乎得到了安抚,低下头, 含住她的唇,像是得到了什么慰藉,如同孩童含住糖膏一般,叼住不放。

阿柠有些想哭,不过她拼命忍住,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别怕,我在,我就在你身边,抱着你,你感觉到了吗?无隅,是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的声音在夜色中发颤,甚至带着些许哭腔。

不过这声音却传入李秉璋耳中,安抚着他躁动而晦暗的心。

他似乎渐渐清醒过来,或者说从刚才的梦魇中挣脱出来。

他大口地喘着气,有些无力地将额抵住她的:“我刚做梦了,一个不好的梦。”

阿柠用很轻的力道拍抚着他的后背:“梦是假的,我是真的。”

此时的李秉璋眼神似乎有些迟钝,他沮丧地道:“我刚刚……是不是弄疼你了?”

阿柠摇头,声音柔软如绵:“有一点疼,不过现在不疼了。”

她的手指轻抚过他的眼角,看着那泛红的眼睛,试着以不惊动他的声音,轻声道:“你要不要用点茶水?”

李秉璋摇头,显然他没别的心思,他的心神还陷在那个梦中,没有完全出来。

他眼神晦涩,声音也有些嘶哑:“……我梦到你离我而去,我心中惶恐难安,四处寻你,可寻不到。”

阿柠的心便抽疼了下,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轻抚着他的发:“都过去了。”

李秉璋睫毛颤了颤,望着她,有些难过地道:“我只要睡着,就在做梦。”

阿柠:“那我一直牵着你的手,如果你做梦,我会感觉到,我就抱紧你,这样即使你在梦里也会感觉到。”

李秉璋含糊地应了一声,便低头,将脸埋在阿柠肩窝中。

阿柠抱住他宽大的肩,用手轻拍他的后背,又忙不迭地搂住他的头颅。

李秉璋自然感觉到了,她急切地想安慰自己,明明那么软绵绵地一个人,却拼命要抱住自己,仿佛要把自己一整个抱在怀中。

他心里好受了,也满足了,便越发用脸拱在她的怀中,甚至埋入她散开的衣襟中。

阿柠身子撑不住,险些往后仰,口中溢出一丝软哼。

李秉璋双唇分开,像一只吃奶的乳狗般,莽撞地埋入其中,急切地啃吃着散发了奶香的弹滑。

此时夜色很深,他在无边的黑暗中享用着甜美,贪心地将整张脸都埋进去,沉浸在那被饱满滑腻紧紧包裹的窒息感中,满足得魂都要飞了。

恨不得就这么死去,死在她怀中。

不,要两个人一起死去。

阿柠身子逐渐绷紧,她颤着唇,想劝他,还是早些睡,可是发出的却是破碎呻声。

不过她还记得,他是皇帝,他需要歇息,需要休养。

他已经在自己身上纵欲太多了。

身为一个女医,竟惹得一个皇帝如此放纵,她怎么可以这样?

哪怕以往日阿凝的身份,她也不舍得她的无隅太不珍惜自己身体啊。

她搂住埋在自己怀中的脑袋,喃喃地祈求道:“无隅,不要,睡吧,阿柠给你推拿好不好?”

李秉璋听到这话,闷闷地道:“阿柠明日给无隅推拿。”

因为埋在其中的缘故,他的声音喑哑,伴随着啯吃的湿润感。

阿柠赶紧答应:“嗯嗯嗯。”

李秉璋得了这句话,才满足地放开阿柠,他两只手托住阿柠的臀,一整个将她抱起,像是一个小孩子抱着什么心爱的至宝。

他又抬起长腿,有力地将阿柠的两条腿收拢在自己的控制范畴,整个禁锢住。

这才将脸重新埋在阿柠发顶,舒心地道:“就这么睡吧。”

阿柠觉得这个睡姿不好:“无隅放开我——”

然而李秉璋却格外执拗:“不行,就这么抱着睡。”

阿柠:“……”

阿柠觉得李秉璋很霸道,有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不过她觉得那是因为他有病,心里有病,所以他是脆弱的,惹人怜惜的。

于是她越发生了纵容之心,放软了声音,像是对待一个小婴孩般,柔柔地道:“好。”

李秉璋得逞了,他发现自己的手段在阿柠面前屡试不爽。

她心疼自己,觉得自己可怜,她就会让步,一让再让。

他满足地抱着她:“阿柠宝宝真乖。”

*************

阿柠睡了饱饱的一觉,醒来时候好像听到外面的鸟叫声,叽叽喳喳的,远处还有隐隐的流水声。

这一刻其实有些疑惑,不知身在何处。

睁开眼睛,便望进一双幽黑的眼睛。

因为略带着些红血丝,而显得晦暗阴霾,就那么悬在她上方,无声地注视着她。

阿柠惊讶。

李秉璋显然也没想到阿柠突然醒来,他的视线迅速别开,抿唇,有些逃避的意味,不过很快又和她的重新对上。

他睁着墨黑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才发出声音:“阿柠醒了。”

阿柠这时候记忆才重新回笼,她好奇地看向四周围,却见帷帘低垂,行宫角落的宫灯似有若无地亮着,熏笼中的银炭半明半暗。

她好奇,听着外面的叽喳声:“这是什么时候了?我听着外面鸟在叫。”

李秉璋一听,忙问:“是山中鸟雀叫声吵到你了吗?那我命人把它们赶走?或者周围的树木都砍伐了?”

阿柠:“?”

她惊讶地看着他。

李秉璋突然意识到什么,试探着道:“你喜欢鸟鸣声?”

阿柠觉得他在自己面前过于小心翼翼了,她回想起往日,她身为医女时认知到的那个元熙帝。

她便斟酌了下,道:“我怎么都可以,并不在意,况且只是山中临时住几日,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

李秉璋见她这么说,便道:“好,我们随它吧,让它叫吧。”

说着他牵了她的手,起身:“你醒来的正好,可以用早膳了,你要用什么?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

阿柠抿唇笑:“你吃什么,我便随着你吃什么。”

李秉璋便一抬手,却有女官并嬷嬷携宫娥捧了盥漱之具鱼贯而入,原本李秉璋身边只有内监,并不见这些,不知怎么一夜冒出来的,手中捧着金盆、白巾、青盐和香皂等准备服侍。

阿柠乍看到这些,其实有些不习惯,不过并没说什么,任由宫娥服侍着盥漱。

李秉璋显然早已洗漱过,如今站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阿柠。

阿柠被他看得不自在,道:“你先坐一旁吧?”

李秉璋看阿柠面泛粉泽,贝齿轻咬着唇瓣,只觉娇憨动人,怎么看都看不够,不过听她这么说,还是道:“好。”

说着,他便有些艰难地收回视线,走到了窗棂前。

窗棂是落下的,帷幔低垂,房中只有宫灯朦胧亮着。

李秉璋再次回首看向阿柠,却想起她走在日头下的样子,想着自己习惯了黑暗,不喜光,但她不是的。

他这么一想,眉尖微蹙,视线扫过行宫内。

这里的一切布置都是按照他的心思来的,可如果阿柠不喜欢呢?这样的住处,怎么能让阿柠住得安心舒服?

他越想越不对,以至于脸色逐渐阴了下来。

一旁女官自然时刻察言观色的,此时感觉到帝王那明显不悦的神情,便有些惧怕,也有些不知所措。

是帐幔不够严实,还是有风惊扰了帝王,还是外面的流水鸟鸣声惹得帝王不喜?

谁知这时,却听到元熙帝吩咐:“把窗槅支起来。”

女官听着,下意识以为窗槅没关严实,待要亲自前去关严了,待要动作,突然意识到元熙帝说的是“支起来”。

支起来?

为什么要支起来?

她心中疑惑,想着自己听错了吧?

然而此时,李秉璋却再次开口:“在把帐幔打开,让行宫中通透一些。”

女官越发困惑,这次她听得千真万确,是要打开,打开,要通透?

李秉璋却已经再次开口吩咐道:“这里,太过暗沉,把这些床褥全都换了,换为鲜亮的锦缎,这里,要摆花瓶,再放一些鲜花,还有这里——”

他盯着那处空荡荡的角落,感觉那里缺一个什么物件。

之后他突然想到了:“在这里放一面铜镜,一人多高的。”

这样阿柠便可以用了。

女官震惊到不敢置信,不过她到底训练有素的,不敢吭声,连忙依言照办。

于是阿柠盥洗时,女官和宫娥蹑手蹑脚又匆忙地走动起来,支起窗槅,落下纱屉,陈设桌案,挂起帐幔,并赶紧命人搬来铜镜。

等阿柠盥漱过,并换上崭新的长衣,自屏风后走出,却见这行宫内已然焕然一新。

她惊讶。

其实刚才听到外面似乎有脚步声,很是忙碌,但她并没多想,没想到这一会,外面已经大变样了!

她看向李秉璋,正好对上李秉璋的视线。

李秉璋的眼睛是乌黑中泛着些许的红,他盯着她目不转睛地看。

当迎上她视线的时候,他微抿起薄唇,露出一个温柔的轻笑:“你喜欢这样吗?”

声音格外缠绵缱绻,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阿柠再次觉得他似乎过于紧绷了,好像生怕自己长了翅膀飞了,又怕一眨眼自己不见了,所以一直紧盯着,要时刻不离开视线。

他又好像生怕自己不喜欢他,嫌弃他,所以格外用力地想让她喜欢。

阿柠并不想这样,她希望他放松一些,两个人自然而然的,就像以前一样,过着潺潺流动的温煦日子。

不过显然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脑中那根弦是绷着的,这让她愧疚,心想他们需要更多时间的相处,慢慢地意识到对方的存在,熟悉和习惯彼此,这样他才能松懈下来,他们才能回到过去吧。

于是她主动走过去,握起他的手:“这样极好,我很喜欢,早膳有什么?我想吃了。”

李秉璋只觉得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满怀期待。

他忙不迭地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膳房走去:“让人准备了许多,都是山中野味,还有你往日最爱吃的酥油鲍螺和红绫饼。”

阿柠听到这话,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李秉璋,她多少明白了。

其实他一直暗暗准备着,包括膳食,包括宫娥,随时都准备着,是要给他吃的。

别人都说他性情古怪难以捉摸,又说他阴晴不定,但其实他只是想给自己准备好一切。

这让她心里感动,也有些愧疚,她想不该逗他,应该让他早些知道她已经想起来了。

她可以用这种逗弄的心思对待任何人,但不该是他,他本身已经那么脆弱了,哪里经得起自己这样。

这时两个人走到膳房,那膳案恰好设在窗棂下,窗棂是落地的,如今半开着,便可以将山中风光一览无余,高山流水,白雾缥缈,以及远处的青松古柏。

当然也有阳光,山中的阳光澄澈干净,哪怕是冬日,依然是温煦舒服的,就这么毫无遮拦地洒进来,落在膳案上,膳案上的红漆金绘反射出些微的光晕来。

一切自然是格外温馨明亮的,不过阿柠却感觉,握着自己的那双手似乎收紧了一些。

这一段她身为女医也曾几次为他探脉,知道他的病症,又用心暗中观察过,其实猜到了,他不喜欢日头,特别是这种明晃晃的日头。

一个人久居于阴暗中,便觉阳光刺眼了。

他只是要拼命伪装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试着让自己喜欢。

阿柠想到这里,她是心疼的,但她又觉得,若是告诉他自己察觉到了,他其实只会更加紧绷,甚至会自愧于他没做好。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忽略了此时他的紧绷,笑着拉他一起坐下。

她看到,当阳光落在他苍白面庞上时,他似乎倏然眯起眼。

她端详着这样的他,肌肤如雪,眼底泛着丝丝红意,薄薄的唇也是嫣红的,这样的他有种无法形容的病感,但又觉得,是透着诡异的艳。

阿柠发现李秉璋虽然已经快三十岁了,但他依然有着年少时的气息,像一块浸在冰种的透玉,沁凉,脆弱,却又美。

谁能想到,人人畏惧的皇帝竟是如此艳美,美到让人窒息。

这时宫娥开始布膳,都是装在精致瓷碟中的,上等御用的瓷器,每一样都好看。

这么多早膳,阿柠便是再好的胃口,自然也吃不了,不过李秉璋却太殷勤,他拿了银箸,要她尝尝这个,要她吃吃那个,很快她面前的银碟便堆积了很高。

可他还是从旁不错眼地看着她,仿佛在期待她吃。

吃不下啊!

阿柠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吃?”

李秉璋怔了下,低头看自己箸子,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一口都没吃。

他忘了自己也要吃了。

阿柠抿唇笑,用箸子夹了一块果糕,喂到李秉璋唇边。

李秉璋抬起眼,便看到如花笑颜就在眼前,她笑得甜美温柔,像日头下盛开的牡丹,白中透着粉的那种牡丹。

他望着她,完全无法挪开眼,不由自主张开唇。

于是便被塞入口中一块什么,是软的,甜的,并不是他往日会喜欢的,可现在,他心里眼里只有她,完全看不到别的什么。

她喂什么,他便吃什么。

阿柠喂他这一口后,也是满意的,她盘算着,其实可以慢慢为他调养身体,就用御药房的食疗之法。

看起来他听自己的,自己喂他,他便会吃,那这样的话,耐心哄着他吃就是了。

他已经而立之年,不是什么少年,不应该如此脆弱,更不该像小孩子一般挑食。

她又想起昨晚,昨晚好一番孟浪,她觉得他身子强健得很,其实正如莫先洲所说,他的病不在身,而在心,她可以慢慢陪着他,陪他调理。

之前太医院似乎提起过要用药膳为他调理,可李秉璋并不接受。

太医院的大夫拿他没法子,不敢忤逆他,所以没人敢说什么,她以后可以管着他。

必须得管了!

第54章 小公主

晨间, 冬日的山中气息清新,李君劢骑马在山中小路上狂奔了一圈儿,额头渗出些许细汗, 待行至湖边, 恰看到穆清公主一行人等在,便勒住缰绳, 远远看着。

这山中因有地热, 所以即使严寒冬日依然有温泉汩汩而动,但是也有一些背阴处,浅湖,似乎远离地热, 是以湖水结了一层剔透的冰,冰下有小鱼灵动地游来游去。

穆清公主正兴致勃勃要凿冰捉鱼, 叶宣怀正小心翼翼地行在冰上。

李君劢一见这情景,便皱眉, 他往年来过这里,知道这些冰看似厚实, 其实禁不住踩踏, 当下忙要喊叶宣怀回来。

可话音未落,就听得“咔嚓”一声, 叶宣怀一只脚踩入冰窟窿中。

李君劢忙翻身下马,这时也有众校尉纷纷要救, 李君劢命道:“去取那边树叶树枝铺在冰面上!”

众校尉其实也是个中好手,经验丰富,此时听得李君劢吩咐,连忙捡了宽大树叶树枝等铺陈在冰面上,并缓慢靠近叶宣怀。

而冰中的叶宣怀也正用手撑着, 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平铺开,以攀附在冰沿上。

很快众人便接近了叶宣怀,并将叶宣怀救出,此时的叶宣怀自然已经湿漉漉的,面色发紫。

这样的严寒之日,浑身湿透,任凭是怎么样的硬汉都难熬,不过叶宣怀一声不吭,硬忍着。

一旁早有校尉匆忙拿来替换衣袍,穆清公主赶紧举着一旁大氅,冲过去要给叶宣怀披上。

她到底人小,够不着叶宣怀,垫着脚尖够。

叶宣怀忙半蹲下,恭敬地接过来,自己穿上了。

李君劢从旁看着,蹙眉:“穆清,你太过胡闹了,冬日冰层并不能承重,一旦陷入冰窟之中,要想挣扎而出,根本无从借力,水性再好的人也很难挣脱。”

穆清公主其实本来也很是担心叶宣怀,现在听李君劢这么说,反而不高兴了。

她哼了声:“只是捞个鱼而已,谁知道他这么笨!”

一旁叶宣怀面色依然泛青,不过还是上前,恭敬地道:“是属下无能,大意跌入水中,和殿下无关。”

穆清公主有些得意地冲着李君劢仰了仰下巴:“看到了吗?”

李君劢见此,完全不想理会穆清公主,淡漠地道:“是,你是对的,你永远是对的。”

说完一甩袖子便离开了。

穆清公主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他明显很生气。

两个人一起长大的,她从来没见李君劢这么耍脾气。

她莫名,问叶宣怀:“依你看,他怎么了?”

叶宣怀看着李君劢的背影,蹙眉。

往日的太子殿下总是孤高清冷,贵气凌人,可是此时不知为何,这少年的身影凭空多了几分萧条。

他若有所思:“或许是心情不好。”

穆清公主越发奇怪:“心情不好,他怎么了?”

叶宣怀其实隐隐猜到了,和那个顾女医有关,但是他不能多言。

穆清公主看他闭口,也就不追问了,她背着手,心想,她得自己去问问。

*******

早膳过后,李君劢依然闷闷的,坐在窗棂前,低垂着眼,捧着一本书看,见了人也不搭理。

穆清公主把脑袋探过去,歪着脸儿,贴近了端详着李君劢。

李君劢不搭理,抬起手,翻了一页书。

穆清公主越发睁着大眼睛,贴得更近了。

李君劢漠然别过脸去,不看她。

穆清公主碰了一鼻子灰:“这是怎么了?”

说着,她抬起手,薅住李君劢的脸,强迫他正过来面对自己。

她不容置疑地道:“谁惹了太子殿下不快,快说给本宫,本宫给你报仇雪恨。”

李君劢面无表情,根本不搭理穆清公主。

穆清公主叹:“这是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欠了你十万贯银钱呢……这样吧,本宫赏你点好吃的。”

说着她拿出自己荷包,荷包中是桂花糖,阿柠送给她的,还没吃完呢。

她非常抠门地挑啊挑,总算挑出一块最小的,递给太子:“吃块桂花糖吧,甜滋滋的,本宫可是从来不给别人吃呢。”

也就那天心情好,赏给叶宣怀吃了很小的一块。

李君劢垂着眼,视线落在穆清公主的手心。

小小的桂花糖,是用黄油纸包着的,他知道这是那个女人送给穆清公主的。

他心里便油然而生反感,觉得桂花糖真是明晃晃地扎眼。

其实本来李君劢也不想和穆清公主提,不过此时,他忍不住了,凉凉地道:“桂花糖好吃吗?”

穆清公主道:“好吃呀,给你吃一粒。”

说着剥开来,就要塞进李君劢嘴里。

李君劢一脸别扭地躲开了。

穆清公主惊讶:“不吃?”

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

李君劢闷闷地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穆清公主:“到底怎么了?谁招惹你了?”

李君劢:“这次出来,那个顾女医是跟着你一起来的?”

穆清公主点头:“是,这两天我都没看到她,昨日晚间时候还让人去寻,也没寻到,说不在房舍,我还纳闷呢。”

李君劢嘲讽:“你可长点心吧。”

穆清公主越发纳闷地看着他:“难道说,你现在这么闷闷不乐竟和阿柠有关系?”

李君劢想起父皇为那女医做主的样子,道:“阿柠?今日你叫得,只怕明日便叫不得了。”

穆清公主睁大眼:“什么意思?”

李君劢:“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不妨告诉你,如今顾女医便在父皇的寝宫,以后只怕不是女医了。”

穆清公主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李君劢。

李君劢看她不懂,有些不忍心,不过又觉得,她万事不通的样子,回头还不是遭人利用?

他便坦言相告:“她竟攀附上了父皇,你懂我的意思吧?”

穆清公主反应了一会,才恍然:“意思是,父皇宠幸她?”

李君劢瞬间眯眼:“是谁告诉你宠幸这种话的?”

她哪儿学的?

穆清公主:“谁还是傻子不成,我早知道这种事了!你就直接告诉我,是不是父皇宠幸了阿柠?”

她说得如此直白,李君劢倒是有些脸红。

他别扭地道:“那自然是了。”

穆清公主也是意外,她蹙眉,喃喃道:“昨晚我派人去召她来,宫人说她不在,我当时还纳闷,难道昨晚她就歇在父皇的寝宫?”

李君劢抿了抿唇,严肃地道:“是。”

穆清公主吃了一惊:“啊?”

李君劢听着她这反应,不悦地想,她可真迟钝,总算回过味儿来了。

谁知这时,却听穆清公主惊喜地一拍手:“极好,正合我意!”

李君劢疑惑:“什么意思?”

穆清公主却急急忙忙地抓住他的胳膊,摇晃着催问:“阿柠和父皇到底怎么回事,快和我说说!”

她急不可耐兴奋异常:“难道阿柠终于开窍了?她终于要给父皇做皇妃了吗?”

皇妃?

李君劢立即不高兴了:“什么意思?你还巴望着她做父皇的皇妃?”

穆清公主道:“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好吗?”

李君劢神情顿时沉下来,他猛地站起来道:“你倒是个心大的,别人把你当台阶利用你往上爬,如今攀附上父皇,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思?”

穆清公主也有些不高兴:“瞧你说的,可真难听,我看阿柠是个很好的人,她如果给父皇做皇妃,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李君劢道:“那母后呢?”

他盯着穆清公主,逼问,“你难道不知道吗,如今父皇宠幸她,不过是因为她长得像母后,她算什么东西,凭什么霸占母后的位置?她哪里有母后半分好?”

穆清公主:“若她长得像母后,那不是更好,只是要她做皇妃而已,又不是做皇后,怎么会霸占母后的位置?况且母后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你们不是说往日母后最疼爱我了吗?我喜欢阿柠,觉得她有眼缘,她对我也算用心,我要她给父皇做皇妃,她也能更好陪着我,母后在天之灵不是也安心了?”

她自己想了想,也疑惑,低声喃喃道:“母后会因为这个生我的气是吗?”

她有些为难,如果生气的话,该怎么办?

那阿柠不要做皇妃了,只做个嫔吧?还是再降个份位?

李君劢却冷笑一声,嘲讽道:“你以为事情有这么简单吗?”

穆清公主疑惑:“到底什么意思,你就直接说吧。”

李君劢黑着脸:“你还不知道吧,父皇认为那个医女便是母亲转世,他是把那医女当成母亲的,替代母亲的位置。”

穆清公主挑眉:“竟有这等事,你再给我详细讲讲。”

李君劢也就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当然略去一些不太适合让她知道的细节。

穆清公主听了这么一番后,震惊得半天没说话,之后她低头沉思。

李君劢无声地从旁等着她的反应。

其实他一直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妹妹,他觉得她会想明白。

不过看着她那震惊茫然的样子,他还是有些愧疚,或者说后悔。

也许自己不该告诉她这些,这对她必然是个打击,不过他又想着,她也该知道了,不然平白被别人利用罢了。

就在这时,穆清公主抬起眼。

李君劢顿时愣了一下,他看到穆清公主澄澈眼底竟然有些湿润,眼圈微微泛红。

李君劢有些没想到,也有些心疼,他默了片刻,终于叹了一声,安慰道:“你也不要难过了,父皇只是被人蒙蔽了,他会醒悟过来的,至于那个小医女,你说一声,我自然会设法处置了。”

穆清公主却吸了吸鼻子,拖着一点哭腔,委屈地道:“可是我第一次见到阿柠,便觉她很熟悉,我甚至以为自己在哪里见过她,我就是喜欢她,想亲近她。”

她抬起湿润的睫,眼巴巴地看着李君劢:“皇兄,若父皇觉得她是母后的转世,说不得她真就是,也许真的是呢?”

李君劢一听,神情顿时凝住,之后他缓慢地拧眉,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穆清公主,用很轻的声音道:“你在说什么?”

穆清公主软软地嘟囔道:“我觉得她或许就是……是母后的转世……”

她回想起初见阿柠时,自己病了,她却很关心自己,用温柔的目光望着自己。

为什么这么轻易地相信一个小医女,忍不住想亲近她,因为她能闻到她的善意,她的气息,别人都以为她傻,可她真的知道,阿柠是真心对自己好的!

所以这就是自己亲生母亲的转世,哪怕已经忘记自己,但依然和自己连着心?

她又想起后来,阿柠似乎总是用异样温柔且殷切的目光看着自己,偶尔还会试探着和自己说起小时候,所以她记得自己?

可为什么刚开始,她不说呢?

穆清公主咬唇,带着浓浓的鼻音:“我要去问问父皇,问问阿柠,若她真是我们的亲生母亲,她应该记得我!”

李君劢握住穆清公主的手腕,恨铁不成钢地道:“她怎么会记得你,她根本不是!”

穆清公主却哭着道:“就要问,你不信,我信!”

李君劢额头青筋直蹦:“你这是胡闹!”

穆清公主:“父皇说她是,你凭什么说她不是?你难道比父皇还清楚?”

李君劢:“你不知道父皇他病了吗,他有病,一直没好,他关押了那么多和尚道士在宫里你不知道做什么吗?那我告诉你,他要招魂,他要把母后招回来,你觉得他是正常人吗?”

有病,都有病!

他分明是家里最清醒的那一个!只有他在努力坚持着,一直记着母后的样子,可是他们全都背弃了!

而父皇他简直病入膏肓,其实他就是疯了,彻头彻尾的疯子!

穆清公主:“父皇怎么不正常了,他好得很,你骗人!我不管,我要去找他们!”

说着,她挣脱了他的手,便往外冲。

李君劢静默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慢收回自己空落落的手。

第55章 母女

用过膳后, 阿柠便催着李秉璋,她想和李穆清说说话,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诉她。

其实也不着急, 她很享受现在和李穆清的“姐妹”相处, 不过现在李君劢已经知道了,他对自己有意见, 她下意识觉得李君劢会“挑拨”自己和李穆清之间的关系。

如果李穆清信了李君劢的挑拨, 先入为主有了偏见生自己的气怎么办,她可不舍得这么可人的小女儿。

李秉璋却搂着她不舍得放开,时不时低头亲她一口,不厌其烦地亲, 亲了一下又一下。

阿柠便推他的手:“你去,让她过来, 要不我去找她,我得和她说说。”

李秉璋顺势握住她的手, 放在唇边,轻轻啄吻:“你往日和她要好, 她必会信你, 不必担心君劢。”

他觉得这个儿子傻,没教好, 需要一个教训了。

阿柠坚持:“可是我想尽快和她说清楚!”

李秉璋听着这话,停下动作, 端详着她,看她是认真的。

她心里惦记着女儿,而不是满心只想着自己。

他有些酸涩,不过还是咽下,不显露出来, 之后用有些刻意的温柔语气道:“好,这就命人宣她过来。”

谁知这话刚落,便听到外面脚步声,紧接着便有宫人匆忙来报,说是穆清公主来了。

阿柠一听,连忙推开李秉璋。

李秉璋:“……”

被推开的李秉璋挑眉:“阿柠?”

阿柠已经对那宫人道:“快宣公主。”

宫人在御前伺候了这个晨间,已经知道了,皇上对这位女医宠得像什么一样,凡事无一不听,此时见阿柠这么说,连忙出去请了。

阿柠待那宫人出去,才对李秉璋道:“你不要总亲了,穆清还小,若是看到了总归不好,你正经些。”

李秉璋怔了下,他被推开,他还被命令不许亲了,阿柠不让他亲了。

可他就想亲,什么都不能阻止他抱住他一直亲。

阿柠看他那样,无奈地挑眉:“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李秉璋收敛了心神,闷闷地道:“没有。”

阿柠澄澈的瞳仁就这么瞧着他:“生气了?”

她当医女这么久,也知道,他这性子阴晴不定的。

李秉璋默了下,转首望向阿柠,之后,很认真地一勾唇,对着阿柠露出一个笑。

阿柠:“……”

这么勾了一会,他才道:“你看,我不是在笑吗?”

阿柠:“!”

一个有些阴恻恻的笑!晚间小孩子走夜路看到,只怕会被吓到吧!

她软软地瞪他:“你故意的吧!”

李秉璋抿唇,这次倒是真笑了,他垂眉,温声道:“我是听你的话罢了,你让我笑,我就笑。”

这么说着,已经听到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半大的孩子跑起来特别急,不像大人那么稳重,一听就听出来了。

阿柠连忙起身,就要迎过去,恰此时李穆清闯入殿中,她跑得脸上透粉,气喘吁吁的。

阿柠心顿时漏跳一拍,看过去。

视线触碰的那一刻,阿柠脚步一下子顿住。

她有些急切地看着李穆清,胸口自是千万情绪,忐忑担忧以及期待。

她想走上前去,但是身体却仿佛被什么定住,迈不动一步,说不出一句话。

这个时候,会想起上一世,才刚出生时那个羸弱粉嫩的啼哭小儿,她是如此孱弱无助,那么丁点儿大一个,犹如幼枝一般的身体完全无法支撑拳头大的小脑袋,可是却拼尽全力张着小嘴,向着上方哭嚎。

她是经历了千辛万苦的落胎才挣脱出来的,她握着几乎透明的小拳头用哭泣来诉说她的委屈,这是她最初来到人世间的挣扎。

她太羸弱,太稚嫩,几乎透明一般!

阿柠总是会忍不住心疼她,想抱住她,想用她所有的力量来呵护她,给她更多。

可她无能为力啊。

当她病入膏肓时,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舍,她茫然地看着外面的日头,想着若自己不在了,当她委屈哭泣时,可以对着谁流泪,又有谁来抱住她抚慰她?

人活这一辈子不可能永远都是坦途,哪怕皇家的郡主也有诸多烦恼,她没有办法看到她的一生,她陪着她的光阴只有那么短短两年。

她撒手人寰时,拼尽最后一口气,握着李秉璋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要李秉璋一定要照顾好她的女儿。

李秉璋是答应了的。

可她依然不放心,不甘心。

死不瞑目啊!

如今,她得了天大的机缘才能再世为人,才能站在这里,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李穆清,看到十二岁的她。

而此时的穆清公主只觉自己被笼罩在熟悉而温柔的目光中,这种目光过于温暖,比泡在汩汩流淌的温泉中还要舒服。

可是细细品味,那目光深处,似乎又有着无法言说的悲痛,如同露珠一般滚在她的心上。

那不是一日两日的凝结,也不是一年两年,是一世又一世轮回后的无奈。

穆清公主然很想哭,她蠕动着唇,想问一问,直接问,可是怎么都说不出话。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可是却依然拼命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想看清楚她。

这时,阿柠对着穆清公主伸出手来,她尽量压制住无法控制的颤抖,用温和的声音道:“你小时候,病了总是不吃药,总要我抱着哄着才肯吃,女医冷不丁喂进去,你又委屈了,气得扑打小手,踢腾小腿,哭得甚至能背过气儿去。”

她自小便是一个性子很大的小姑娘,后来长大了,果然吃药依然要人哄的。

穆清公主听着这话,泪珠便顺着脸颊滑落,她拖着哭腔道:“你,你真是母后吗,你快告诉我,你不要骗我!”

最后一个字,她已经哭出声来。

阿柠泪如雨下,唇畔都是咸涩。

她伸出颤抖的手,望着穆清公主:“我是,我就是,穆清,你不记得我了,是不是?”

穆清公主听到这一声“穆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再也无法克制,扑到阿柠怀中,嚎啕大哭:“母后,母后!”

阿柠紧紧抱住穆清公主,此时的穆清公主自然比上一世记忆中长大了许多,可是恍惚中她仿佛抱住那个哇哇啼哭的小女儿。

她有些急切地拍哄着她,用自己的手抚着她窄瘦稚嫩的脊背,拼命地想安抚她。

穆清公主自然感觉到了,此时这个怀抱的温软太过熟悉,熟悉到她可以不顾一切,可以肆无忌惮地哭!

她拼命汲取着她的气息,紧紧抱住她,用自己的脸在她怀中蹭。

就在一个吸气间,仿佛福至心灵般,她口中竟然发出一个连她自己都陌生的声调。

阿柠听到这声音,不敢置信,她慌忙捧着她布满泪水的脸,急切地问道:“穆清,你刚刚说什么?你刚才喊我什么?”

穆清公主睁着雾濛濛的眼睛,懵懵懂懂的,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阿柠:“你,你再喊一遍,你刚才喊我什么了!”

穆清公主愣了下,蠕动着唇,凭着直觉再次发出那个声调。

阿娘,似乎是这么一个音。

阿柠顿时哭出声:“你小时候就是这么唤我的,你知道吗?这是陇地的乡音啊!你还记得,你竟然还记得!”

她哭着望向李秉璋:“你看,她记得我!”

她和李秉璋赶赴千里之外,前往陇地,奶娘侍女有一部分便是在当地挑选的,时候长了,李穆清难免学了一些陇地的音调,当时李穆清还小,她和李秉璋也没有太在意,反正他们这一生都回不去皇都了,会老死在陇地,这么小的孩子,她会喊阿娘已经极好,不需要特意纠正什么。

没想到十年过去了,穆清公主竟重新发出了这个音调。

李秉璋从旁看着,眼圈也有些红了,他哑声道:“是,她记得。”

他又对穆清公主道:“你小时候便是这么唤你阿娘的。”

阿柠已经激动得又哭又笑,她抱着穆清公主,急切地亲她的脸颊,亲她的发,又恨不得将她柔软纤弱的身体揉到自己的身体内。

十年的光阴,她身量比昔日修长了许多,也即将长大成人,但是好在一切都来得及,她还来得及陪着她,呵护她,看着她长大成人,婚嫁,看着她拥有平顺的一生。

最痛苦的就是未知,她很害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她会受什么委屈,所以她一定要拼命活得更久,希望自己这一生能覆盖住她的,哪怕她有什么伤悲痛苦,自己能看得到,能像现在这样抱住她,安抚她。

穆清公主自是哭得泣不成声,她自己也突然明白了,阿娘,阿娘,原来她竟是这么喊阿娘的,她险些忘记了,她埋在阿柠的怀中,尽情地哭。

此时殿内外一片寂静,光阴很长,外面日头透过窗棂投射在地衣上,偌大的殿中只有母女两个人的哭泣声,遗憾痛苦,却喜悦激动。

李秉璋安静地伫立在旁边,视线紧紧锁着他们母女,温柔地端详着,墨黑的眼底都是湿润的流光。

他想,阿柠可以放心了,穆清很好,她不像李君劢一样不认阿柠。

这时候,他是欣慰的,但是欣慰之余又有些酸涩,阿柠太过疼爱穆清,这么长久地抱着穆清,而不是自己。

光影在不着痕迹地移动,时间一点点流逝,母女二人的哭泣已经逐渐停止。

两个人红着眼对视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穆清公主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睁着有些泛红的眼睛,低声喃喃道:“阿柠,阿娘,其实有些像呢……”

她说这话时,娇憨,又有些故意的调皮。

阿柠忍不住抿唇笑。

这时候李秉璋便吩咐侍女上前,侍奉她们盥洗,母女两个都洗过了,又重新梳妆了。

李秉璋便走上前道:“穆清——”

谁知这话还没说完,穆清公主已经迫不及待地道:“阿娘,你快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柠给了李秉璋一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之后便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

她温柔地望着穆清公主,解释道:“我一开始并不是骗你,最初见到你的时候只觉得熟悉亲近,但我不记得上一世的种种,只记得一些片段,我倒是画了那幅画,找你看,当时就是想找你确认,还有夜光杯,我看到你的父皇那里有夜光杯,心里才生了疑虑,才想问你,想着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穆清公主眼巴巴地看着阿柠:“那阿娘又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她歪头想着,突然道:“是不是那一日你突然来找我,抱住我,你当时看上去很奇怪。”

阿柠:“是,那时候我想起你来了,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认。”

李秉璋突然插口:“那幅画,我已经查过了,是君劢藏起来了!”

阿柠:“君劢?”

穆清公主一听,气得要命:“竟然是他!他藏起来了,父皇,你得管管他了!”

李秉璋蹙眉,吩咐道:“宣太子。”

穆清公主故意重重地强调:“他处处阻扰,要不是他,我和阿娘早相认了!”

李秉璋凉凉地道:“这个逆子。”

语气很淡,但阿柠却感觉到了他隐隐的怒意。

她便有些担心起来。

她明白李君劢对自己成见很深,如果这幅画是他拿走的,从他的角度,必是误以为自己城府很深刻意接近,倒也能理解。

若是以前,她自然对李君劢不喜,下意识觉得这个少年太过清冷孤傲,她根本无法想象这就是自己昔日的幼子。

但就在昨晚,看着他离去的落寞背影,她开始心疼了。

毕竟也只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一个半大少年,往日身为医女,她只觉他孤高冷漠,但如今,她却看到他双肩上沉甸甸的负担,以及满腹的心事。

她开始心疼这个孩子,当然不愿意李秉璋对他过于冷漠,更不想因为自己导致他们父子失和。

所以她轻轻扯了扯李秉璋的袖子。

李秉璋感觉到了,下意识看过去,在视线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原本的冷淡瞬间化为温柔。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心里总是充满阴暗,脑子里也总有一些暴戾甚至血腥的念头,可当被阿柠注视时,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仿佛被净化了一般。

阿柠望着李秉璋眼睛,劝道:“我看他往日踏实稳重,虽说这件事做得不好,但必然有他的道理,有什么事你好好和他讲,也可以问问他为什么这样,免得起了争执。”

李秉璋虽不恼了,但还是不太甘愿地道:“若不是他,你我早已相认,都是他在从中作梗。”

阿柠却道:“我们是否相认,其实和别人无关,只和你我有关,我觉得我们相认的时机就是最好的,你愿意,我也愿意。”

李秉璋听这话,怔了下,细细品味,只觉绝妙。

他深深地看着她:“嗯,听你的,你说怎么办?”

阿柠:“他还小,你非强逼他,他反而越和你倔着来,不如顺其自然,随他,至于他之前做了什么,既往不咎就是了。”

李秉璋:“你对他倒是包容得很。”

之前还仿佛很是疏远,转眼便开始心疼了。

阿柠感觉到了他语气中些许的不甘心,便歪头看着他:“其实君劢有些像你以前,你不觉得吗?”

李秉璋略抿着唇:“他像我吗?”

一点不像。

阿柠:“像,都挺倔的。”

李秉璋轻哼:“我哪有那么倔。”

旁边的穆清公主目睹这一幕,惊讶得不行。

她对自己父皇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父皇向来神威难测,令人敬畏,也只有在自己面前父皇才会包容一些。

可现在她觉得父皇在母后面前仿佛变了一个人,说不上具体哪里不一样,就是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所有的棱角全都收敛了,属于帝王的神威消失了,温顺得要命,甚至仿佛在对着阿柠撒娇。

她又看了看阿柠,又觉得阿柠对父皇笑得好生温婉,就好像父皇是她最最重要的人。

她突然心里泛起酸,以前没见这样啊!

鬼使神差的,她走上前,拉住阿柠的衣角,故意软声软气地道:“阿娘,往日皇兄对你不假辞色,只有我对你最好了,结果如今,你倒是这么惦记他,夸他。”

阿柠听着,忙搂着她的肩,笑道:“还不是他惹恼了你父皇,我才这么说,他既有错,该说自然是说。”

她赶紧保证:“我当然觉得你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