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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二更合一

乔春锦惊奇道:“夏儿,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理发?”

林夏青从水房打了一盆洗头水回来,“借剃子和剪子的时候。”

她都有点后悔没早两天就对晋扬的头发下手,这是她照顾的病人,也是她的作品,一个气色红润的病人,顶着一头因为长度过长而稍显精神颓废的蓬发,多少是她这个护工照料不周了。

林夏青从保卫科大爷那儿借了一套剃子和剪刀,前两天她就看见大爷在门卫亭那儿摆了脸盆和毛巾架给自己剃头。

那会儿是大清早,天都没亮透,林夏青拉着前一天没卖完的大酱,准备上城西赶早市。大爷从岗亭里出来,拎着一只烧的沸腾的翘嘴茶壶,壶嘴低下去,水流直往搪瓷盆里的凉水怼。

林夏青踩着三轮,把手刹往栓子上一靠,双脚猛一顿地,笑着和大爷打招呼:“您老洗脸呐?”

大爷把印着喜庆红双喜的毛巾往肩头一搭,道:“准备剃头呢,小丫头又出去啊?”

林夏青盯着毛巾上褪了色的喜字,心想:这是喝哪户人家喜酒分的红毛巾,红底黄字,红色这会儿已经差不多褪成枯粉,而黄色呢,一褪,成了泥黄,在那显旧的沧桑红粉色上,显得这段婚姻的主人日子也太过的苦哈哈了。仿佛再艳丽的一对新人,日子过久了,就跟这条毛巾似的,他们的婚姻最终都会沦为一块灰兮兮的旧抹布。

“又上城西的菜市口卖酱啊?”大爷转身,从岗亭里拿了一套宝贝家伙出来。

林夏青是怎么判定这一套东西是大爷珍藏的宝贝的呢?

因为大爷拿出来的木匣,上面有好多亮晶晶的贝母,贝母薄片们被工匠打磨得晶莹剔透,它们重新组合后,成了许多精美的花样。一些贝母们是娇艳的芙蓉,一些贝母们是神态灵活的彩蝶,看得出来,这个木匣在不属于大爷之前,应该是一位女士十分珍爱的脂粉首饰盒。

大爷见她盯着盒子,笑得很是得意,说:“你这眼神,就跟我小孙女第一次见到这只盒子一样,眼睛直勾勾的,多么眼馋的一只小狼崽啊!这是我老伴儿当年的嫁妆,我老丈人亲自找的料子,他是漆器厂的老工匠,一辈子的心血都在这一片片指甲盖儿大小的螺钿上,漂亮吧?”

打开匣子,里头是一整套剃头家伙式儿,有剃子有剪子,大中小号都有,大爷从里面取出一把中号的剃子,叹气说:“我自己剃头十来年啦,老伴儿走了,没人帮我打理头发,我干脆理光头,一把推子全推了,三千烦恼丝眼不见心不烦。”

其实是老伴儿四十来岁就心脏病突然走了,大爷一夜之间白了头,嫌自己去上坟像只白头翁似的,会被老伴儿嫌弃。

剃掉之后的白发再长出来,就是一茬儿黑一茬儿白,既不全黑,也不全白,脑袋上像布满了黑白杂乱的围棋棋子,忒难看,索性从那以后,大爷就都理光头。

林夏青以前也给自己理过头,高中毕业之前她一直留短发,父母过世得早,小时候无人为她耐心编头发。好像是七八岁吧,也可能再小点儿,总归是父母过世以后没人管的时候,家里哪个亲戚嫌她邋遢,一剪子替她绞了长满虱子的头发,从那以后,她就习惯性地留短发,发脚还剃得很高,一直高到耳后,她都是用推子直接推掉的。短发比长发好点,没那么容易藏虱子,也更好打理。

林夏青有点同情地看看大爷,同时也像是看到了年幼时永远留短发的自己,唉,同病相怜罢了,手上有点儿手艺能自己理头的,一般都是可怜的孤家寡人。

晋扬对林夏青的理发技术表示怀疑。

他有贼心誓死不从,却没贼胆真正反抗,总之在林夏青的淫威之下屈服了,老老实实地坐在板凳上,让林夏青为他的肩头披上毛巾,等待她在自己的脑袋上对头发们胡作非为。

林夏青嘱咐他:“你别乱动,千万别乱动,门卫大爷这一套可是传家的家伙式儿,我怕我失手给人家砸坏了。”

晋扬抽了抽嘴角,绝地狂晕。

什么?她在担心这套破剪刀,而不是担心他的头发?他尊贵的头发,竟然还没一个老保干的剃头老古董重要!

晋扬的心境可谓一波三折,嗯,不动就不动,随便吧,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头发没了可以再长,但他不能惹林夏青生气,不然今晚都没人帮他洗澡。他喜欢自己在洗澡的时候,听林夏青一边哼着奇奇怪怪的小调,一边给自己拧毛巾打肥皂,两人配合还挺默契。

林夏青的脑回路还有更绝的,剃子在他后脑勺蜗牛一样地爬,嗓子也慢悠悠的,说:“你们这年代的人,就是头发多得让人嫉妒。”

对,不是羡慕,而是嫉妒,要知道,搁她生活的年代,养发、植发可是一门多么俏的生意啊。

晋扬第一次听到一个人既不嫉妒他的才华,也不嫉妒他的钱财,而是嫉妒他的头发,这人还是个长着一头乌黑油亮长发的女的。

他哭笑不得地反问道:“头发有什么可嫉妒的,你的头发比我多吧?”

林夏青扬了扬下巴,似乎认同了他的说法,啊,真好,这辈子头发真多,没有掉发日渐变秃的烦恼。

乔春锦帮晋扬举着镜子,粉塑料柄的折叠镜,这个年代的粉荧光饱和度一般比较高,粉的俗气,镜子背面是一个女电影明星的照片小像。

林夏青说不认识镜子上面的明星,晋扬把脸凑到镜子后头去,看了一眼说是陈玛雅,铁路文工团的演员,去年有一部《小巷幽兰》就是她演的。

运动过去,百花齐放,这几年大约是中国电影史上最昙花一现的百家争鸣时代,不仅是电影,还有伤痕文学,这是一个勇于直面伤痛、热衷反思的年代。

林夏青觉得相片上的陈玛雅没有自己妈好看,乔春锦这张脸绝对可以去演电影的,而她呢,就可以顺理成章成为乔春锦的金牌经纪人,母女俩就在电影界横行霸道,赚得盆满钵满。只不过实在可惜了,这个年代的主流审美,更加喜欢那种健康阳光积极向上的健硕之美,而乔春锦是那种很需要人保护的菟丝花,妩媚、娇弱,惹人怜爱,这种美可以引起男人的同情心泛滥,但在同性之中太遭人排斥了。

林夏青惋惜乔春锦生的太早了,要是再晚生十年,相信火遍大街南北的琼瑶一定会力捧她当女主角,甚至会像等陈德容那样,一部戏为了等女主角长大,一等就是好几年。

理完发,晋扬似乎彻底死心了,干脆没看镜子自己的头发到底被理得怎么样。

晋扬突然问:“你一直去买东西的那个杂货市场,离医院远吗?”

林夏青随口道:“不远,你问这个干嘛?”

晋扬似乎松了一口气,“不远就好,我想去买一只手电筒。”

林夏青:“你腿伤还没好呢,昨天你姑姑大驾光临,刚把这医院里的人吓够呛,你今天就要去外面捣乱,你站都站不稳,市场怎么去?”

乔春锦也说:“之前东宝妈天天来串门,昨天你姑姑来过之后,她就开始躲我们这间病房,像躲瘟神似的,不知是不是受了医院什么警告,今天这个点儿了,她都没来报道呢。”

乔春锦巴望东宝妈能再拜托她织件毛衣什么的,好让她给女儿的饭盒加道菜,食堂的糖醋丸子吃过了,糖醋小排还没试呢。

晋扬嘿嘿笑道:“医院不是可以借轮椅吗?我想出去溜溜。”

林夏青替他收拾后颈上的碎发,“原来你都打听好了。下午吧?入二伏了,天气越来越热,等太阳落了山,阴凉了,我再推你去。”

晋扬突然尖叫:“林夏青,你吓我一跳!”

林夏青懵了,咋回事?

晋扬捧起镜子前后地照,啧啧夸赞道:“你哪儿学的手艺?发脚剃得整整齐齐好利落,以前我从没把发脚剃得这么高,显得人好精神。发顶的长度也刚好,层次简直完美,这个发型利索、干练,显得我整个人神清气爽!”

林夏青摘下他肩头的毛巾,往地上抖了抖,眼睛往窗外门卫室的方向斜,“喏,跟门卫大爷学的。”

晋扬不信:“骗鬼呢吧。”

后面半句话他没说出来:那可是个老光头,理发能有什么技术?

***

林夏青忘了问晋扬要买手电筒做什么,等要把人推去市场,她才想起来问。

“你买手电做什么?医院里的灯不够用吗?”

“买手电筒看书。”

林夏青觉得他还挺上进,不过她好像没见他身边出现过什么书,只有昨天晋扬二姑带来的一本英国短篇小说选。

如果是为了看这个,林夏青又觉得他不务正业了,晚上用手电筒看书费眼,不如直接去买一盏台灯回来。

晋扬又要求了两遍需要外出买手电筒,林夏青无奈,只好答应他傍晚吃过饭,再借轮椅推他去市场。

晋扬对自己还挺有要求,下午出门前换掉了病号服,穿的是入院前的那身短袖衬衫和灰色西裤,加之理短了头发,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精神小伙,连手和脚上的笨重石膏都显得不那么有碍观瞻。

太阳才刚刚下山,地表热气没有散去,林夏青把他推出医院,尽量往树荫下走。

林夏青不知道为什么过路的人纷纷用那样的眼神看她,他们的目光似乎有点儿羡慕晋扬长得这么风度翩翩,又有点儿悲悯他的废手和废脚,而那视线自下而上飘移,最后停在林夏青的脸上,似乎又在深深感慨: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和她那年纪轻轻就瘸了腿的——丈夫。

路边有一家卖起酥蛋糕的商店,门口立式招牌还画着粉蓝色的甜点海报,标题是偌大的:人造奶油,林夏青像发现了一个及时的避难所,想也不想,把晋扬推了进去。

晋扬仰头问:“你是要我请你吃奶油蛋糕吗?”

林夏青请他先闭嘴,自己则眼神鬼鬼祟祟,像侦察兵一样扫射门外的目标人群,先躲过那一群搬着板凳,准备去河边香樟树底下乘凉的大妈们再说。大妈们杀伤力大,一会儿看见她推着晋扬,估计又是齐刷刷的一双双八卦眼神。

晋扬和服务员说:“要一块三角奶油蛋糕和两支冰淇淋。”

林夏青头阻止说:“刚吃过饭呢,我吃不下。”

晋扬小声道:“买都买了,晚点吃吧。”

服务员掩嘴笑了,那笑声太有深意了,林夏青被她促狭的笑声弄得耳朵都烧了起来。

她知道服务员在笑什么,服务员这是把他们当一对情侣了,而晋扬是那个哄着女友吃冰淇淋和蛋糕的傻小伙。

林夏青觉得太要命了,刚逃过外头的一劫,没想到商店里还有一杆暗箭,林夏青眼下只想脚底抹油快快逃跑,偏偏服务员打冰淇淋的动作还特别慢,甚至时不时目光往她这瞄上几眼,似乎是想看清这个任性难哄的女孩儿到底长什么样*子,竟值得这样一位高大俊朗的男孩,不惜丢掉自尊,只是为了乞求她吃一口甜品。

晋扬的钱一向都是在她这的,付钱的时候,场面更难堪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二元钱递给服务员,服务员挑了挑眉毛,五官凑在一起热闹极了,一副哇哦,你们已经发展到女同志管钱的地步了吗?

林夏青第一次觉得钱这东西这么烫手,手里余下的钱,也不管记不记账了,干脆一股脑地全掏出来,塞到晋扬的西裤上,绷着脸说:“你自己的钱,以后你自己管好。”

晋扬颇为认真地问道:“一会儿要买手电,还有明天的一日三餐,后天的……你都不管了吗?”

林夏青赶紧瞪他一眼,不让他接着往下说了。

尽管他说的是事实,但他说的不合时宜,他话里的意思,像是他们现在已经同居在一起,啊呸,同一间病房确实也是同居,但他不能在一个不明就里的外人面前那样说话,像极了添油加醋,坐实他们在外人眼中的暧昧关系,越发说不清了。

林夏青为了让他闭嘴,只能灰溜溜地把钱拿回来,她开始有点儿后悔,刚刚为什么要把钱撒到他的裤子上?

她现在捡钱的动作,仿佛一个极尽调戏手段的流氓,把钱一张一张地从晋扬的腿缝中间拾起来,指尖过场,少不得摩挲过他的西裤料子,她羞到发颤,他作壁上观表情似乎还带着点儿享受,而服务员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内心仿佛十分纠结,要不要错过这等大饱眼福的八卦好机会。

出了商店,林夏青有点生气,质问道:“你刚刚为什么那样儿?”

晋扬举着两支冰淇淋,整个人焕发着神清气爽的气质,含笑问道:“哪样儿?”

林夏青瞪起眼:“刚刚你明明可以不说那些让人误会的话。”

晋扬眨了眨眼,显得自己十分无辜且正义:“我说的是事实,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不能阻止其他任何人对一句话或者一件事物,有他自己独到的解读,每一个灵魂都是自由的。”

林夏青越发气短,她发现自己居然说不过晋扬,他可真是一个诡辩高手,可恶极了。

林夏青决定晚上熄灯之前,她都不要和他说话,谁叫他刚刚故意使坏。

晋扬把冰淇淋塞到她手里:“吃吧,不吃一会儿就被热风吹化了。”

林夏青是和晋扬置气,不是和冰淇淋,她不会和炎炎夏日最讨人喜欢的冰淇淋小肚鸡肠地计较,对于冰淇淋,她是宰相肚子,能吃一整车呢。

咬了一口冰淇淋尖尖,草莓味的,草莓香精如果换成真材实料的草莓果酱就好了,那就是进阶版的gelato。

晋扬见她开口吃冰淇淋,跟着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太甜,并不觉得多好吃,只是觉得草莓冰淇淋的粉,跟林夏青绯红的脸颊有异曲同工之妙,挺可爱的。

一路上,林夏青果然不说话。

到了市场,林夏青把他推进店里,自己避嫌似的站到门外去,一点不给晋扬机会再次在外人面前造成什么误会。

晋扬只能自己跟店员买手电筒。

林夏青手里还剩一点冰淇淋的脆筒,咬完最后一口,掸了掸手上的薄脆残渣,眼珠子遛向店内,她发现晋扬已经买好手电,正等着她把他推出来。

他刚刚一定看见她嗦最后一口脆筒的样子了,这样跟舔酸奶盖被人发现有什么区别?

林夏青走过去。

手电筒这么快就买好了?想来他根本没有讲价。

林夏青本想啰嗦两句,他一个单身汉不要那么好说话,买东西的时候要记得讲价,省的被人宰了都不知道,结果看见晋扬那张有点过分得意的笑脸,又突然不想和他说话了。

她把晋扬从里头推出来,天幕正好一半是夕霞的红紫余辉,一半是青色渐深的夜。

晋扬和她一同站在街道上,静静欣赏这样美丽而自然的浓彩油画。

两人站在夕阳的余温里,无言却美好。

暮色中,晋扬不知把什么东西往她里一塞,是硬邦邦的金属质感,上面残余着他手心的温度,林夏青低头一看,是他刚买的那只手电筒。

林夏青不明所以地盯着手里的手电筒看。

晋扬说:“晚上给你上厕所使的,我听人说女厕所的灯昨晚好像坏了,是线路问题,修好应该没那么快。这个给你,晚上上厕所的时候就不用怕了。”

林夏青完全愣住。

老天,林夏青这会儿竟然有点无言的感动,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心底深深认为晋扬真是个好人,一个心细而慷慨的好人。

“晋扬。”

“嗯?”

“你真是一个……”

她怕他得意,没往下说。

晋扬追问:“我是一个什么?”

林夏青真想狠狠揉搓他的脸颊,咬牙切齿地说:你真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帅家伙!

***

回到医院,晋扬还不想上去,林夏青又推着他在医院楼下散了好一会儿步,她还带他去看了他的车,修的崭新如初,一点儿看不出被撞过的痕迹。

晋扬听说车是麻子开回来,嫌弃死了,只恨没里里外外好好消毒一遍,特别是麻子摸过的方向盘和坐过的驾驶座。

林夏青嘱咐道:“等你腿好了,准备把车开回家之前,一定要事先好好检查一下车子。那个麻子的爹是县里的官,为了杀鸡儆猴,这回把麻子的两个跟班兄弟给处置了,麻子之前在医院和他爹闹,挺不服气的,心里还存着怨气,我总觉得他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晋扬却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不太放心在上,“不碍事,他没那个胆,而且我也已经息事宁人,压根没把他和我的恩怨跟家里人细说,只说我是出车祸才伤的手脚,不然你觉得我姑昨晚能那么心平气和地和他们在医院吃饭?”

多事之秋,又是毕业后没去单位报道,又是不辞而别去海南买车,这会儿还受伤出了事,晋扬不想家里闹出那么多事儿,姓卢的,这回算他走运。

林夏青觉得晋扬的人性底色终究是善良,没经历过底层的日子有多残酷,所以不会把人想的太坏。她就不一样了,她总是把事情最差的一面都算进去,万一麻子真那么坏,背地里又算计晋扬呢?

虽然嘴上说着:“你觉得没问题就行”,但林夏青心里有自己的一套。

林夏青准备到时候自己动手,在晋扬出发返京的前一晚,替他把车子仔仔细细检查一遍,也算成全了一番两人之间的恩义。

轮椅还回了住院部一楼,林夏青搀着晋扬上楼,她发现晋扬已经能很熟练地单脚跳,一口气跳六七个台阶,他都不会喘气儿,动作幅度那么大,好像也不会牵引伤口喊疼了。

这意味着晋扬的伤,愈程近半。

他试着自己把着楼梯扶手往上跳,完全脱离了林夏青的帮助,一口气破纪录挑战了十个台阶,直接跳到了三楼出口。

晋扬朝阶下的林夏青露出胜利的微笑,林夏青不知为什么,竟觉得那笑容有些淡淡的伤感。

他伤好了,也就到分别的时候了吧?

林夏青尾随晋扬走上三楼,突然听到某间病房里有人在哭。

林夏青越靠近自己的病房,那委屈的哭声越放大。

直到走到病房门口,林夏青和晋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互相对视一眼,真是我们的病房有人在哭啊?

林夏青从透视窗里窥探究竟,原来是小姑姑,她正伏在妈的床边哭,哭得好伤心,脸上还有好大的一张巴掌印,像是刚被人打过不久,涨红涨红的。

晋扬压低声音咳了一声,自觉地说:“要不我去那边的椅子上坐坐吧?”

林夏青要搀着他过去,他却指指里头,让她别管他了,他能自己摸着墙,单脚一直跳到那边的椅子边上。

林夏青不放心地盯着他一蹦一跳的背影,直到晋扬终于坐到椅子上,发现她居然还没进去,而是一直远远注视着他,晋扬朝她露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摆手让她快进去。

等林夏青回过神,她觉得自己真傻,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刚刚不是自己一个人跳上楼了吗?

她甩了甩脑袋,推开病房的门,看见泪雨滂沱的小姑姑,在想:小姑姑为什么这样伤心地哭?

第22章 二更合一

林书蓉看见侄女,擦擦眼泪强露了个笑,声音却装不出来轻松自在,叫人嗓音还带着点哭腔:“小夏回来了?”

林夏青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小姑姑,你怎么哭成这样?谁欺负你了,不会是方和平吧?”

林书蓉摇摇脑袋:“我是被欺负了,但欺负我的人不是他,是妈和大姐她们。”

林夏青挑了挑眉毛,王爱仙和林书美?她们今天上县城来找小姑姑了?所以,小姑姑脸上的巴掌印,是那两个泼妇的杰作?

乔春锦把小姑子搂进怀里,一遍遍捋着她长长的辫子,安慰说:“快别哭了,小夏都回来了,你还跟小猫羔似的哭鼻子呢?”

林书蓉伤心说:“嫂子,这世上只有你疼我。”

乔春锦摸摸她的脑袋,温柔哄道:“你就是伤心急了才说这样的话,你妈也疼你,她只不过气狠了,才舍得打你,现在不定要怎么后悔这一巴掌呢。”

林书蓉摸着脸上尚未褪去的热辣,眼露恨意,别头道:“蛇鼠一窝!她总是被大嫂撺掇,好坏不分。大嫂和林庆辉做出这种人神共怒的事,他们要把夏青押送给老鳏夫,说得好听叫说媒,说得难听,那就是卖!他们娘俩还有廉耻吗?自己没本事挣到娶媳妇的彩礼,把主意打到小夏身上,旧社会的人牙子都比他们宅心仁厚,至少不会卖自己的亲侄女!他们娘俩这么坏这么蠢,被弄去关几天又怎么了?妈去了一趟拘留所,听大嫂撺掇,就一个劲在家里跳,大姐也是,居然带着妈上我单位闹,下午……我的脸都丢尽了!”

林书蓉又哭了起来,恨铁不成钢,气得身子都一个劲地抖,“大嫂的心肠不知道是不是煤渣做的,也太黑了!她自己被关着,左右再过几天就被放出来了,但她不在里头好好反思过错,妈去看她,她就指着妈的脸骂妈是死人,居然不找方和平把他们娘俩尽早弄出来。人都还在里头,就又兴风作浪。”

大姐林书美也不是什么善茬,心里含着黄莲呢,妹妹林书蓉从小就受爹娘的宠爱,学历、工作、长相、找对象,哪一样都死死压她一头,林书美内心布满了阴暗的蛆虫,日夜啃噬她那颗嫉妒的心脏。她嫉妒亲妹妹刚毕业,就命好找了一个这么有家世的对象,眼看着要飞上枝头成金凤凰,而自己的窝囊废丈夫,好吃懒做,还要她时不时去娘家搬家私接济,大哥大嫂和妈的白眼,她看得还少吗?

现在有机会,她巴不得搅黄妹妹的好事,跟着大嫂一起撺掇,要妈去书蓉的单位找书蓉,她要把书蓉和书蓉没谈稳的对象一起拉下水,她倒是要亲眼看看,那方和平对小妹有多情比金坚!最好家里这些烂事儿,一把给方和平吓跑,书蓉被人抛弃,以后再也不能春风得意找了个贵婿,妈也不会日日把方和平挂在嘴边,仿佛他和书蓉的婚事已经板上钉钉,她很快要成为县城领导独子的丈母娘。

乔春锦越听这些,越皱紧眉毛,她是真心盼着妹子好,才不像那几个各怀鬼胎的糊涂蛋,以前就算后婆婆再苛待她,她也从不在书蓉面前说大人之间的是非,这回却是真动怒了:“妈怎么这么糊涂?她这么贸然和大姐去你单位闹,你以后在领导和同事面前还怎么做人?你的工作才刚起步,未来评优升职前路迢迢,家里没背景没助力,不知道要受多少磋磨,妈她们这次上你单位,也太欠思虑了!还有,你和小方才处了两个月的对象,家里出的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们现在要你去讨人情,这不是害你被未来婆家看轻么?糊涂、太糊涂了!就算小方和他父母体面大方,不计较这些,也真心愿意肯帮,但咱们不能拎不清,现在膝盖就软了下来,以后再碰上事儿,又求告上门,难保人家不心生厌烦。嫁女儿不比娶媳妇,本来家里就矮人家一头,自己再不矜持自重,人家还怎么敬你?”

二嫂说的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林书蓉的心,她的二嫂果然是这世上最疼她的人,只有最亲的人才会这么替她着想,而妈对她的爱,都是经过一番利弊衡量的。平时妈可以把她当男孩儿宠,可一旦遇上事儿,要妈在大哥和她之间选,妈是绝对不会偏向她的。

妈一把年纪,难道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吗?她只是把儿子那边看得比女儿重罢了,为了儿子,她要把女儿豁出去了。

林书蓉很清醒,母亲对自己的疼爱不假,天下母亲,十月怀胎,没有不爱儿女的,但爹娘对她的疼爱,更多是她凭本事自己挣来的。她从小掐尖要强,努力念书、工作,一步步赢得父母对自己的尊重,而大哥那边,根本不需要费这些功夫,他们男的一生下来,就能自动获得父母毫无保留的爱。

男孩可以轻松获取父母最无私的爱与奉献,而女孩儿们想要获得同等的待遇,是要自己拼了命挣的。不,就算女儿拼尽了全力,真到要抉择的时候,也是被舍弃掉的那个。这样权衡利弊、充满算计的爱,林书蓉宁愿不要!

王爱仙下午这当众的一巴掌,真的让林书蓉万念俱灰了。

二嫂和侄女在县城找工作的事,林书蓉都强忍着不开口不想欠方和平的,凭什么妈给了她一巴掌,还要她去让方和平家里保释出大嫂和林庆辉?

大嫂为人刻薄又小心眼,平时没少眼红妈疼自己,妈给自己塞点零花钱都要偷偷摸摸的,怕被大嫂知道。林书蓉好恨,妈这回也是好狠,任由大嫂和大姐背地里算计她,不仅不护着她,还真听进去她们的撺掇,要拉着她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乔春锦劝慰妹子也不要真伤心欲绝,事情还没到那份上,妹子向来有主见,这不是没真受要挟把事情闹去方家面前么?至于在单位失了颜面,乔春锦抬高了喉咙,直言道:谁家没点狗屁倒灶的事儿,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只要自己工作上认真严谨,自身业务水平过硬,以后提拔干部,领导还是会公平考量的。

乔春锦劝人是很有一套章法的,这么一通捋下来,林书蓉哭也哭了,心里的委屈也发泄出来了,心里好受多了。

林夏青很少在她们姑嫂面前插话,因为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乔春锦可以比自己还能说会道。

平时不声不响的人,肚子里头的货,一点儿不比活了两辈子的自己少。乔春锦也是一个挺通透的人,说话时思路清晰、慢条斯理,讲的那些道理针针见血、偏僻入理,这么一个心地善良,愿意为他人考量的大美人,居然被原身的瞎爹晾在一边,还一晾就是二十年,林夏青不得不大呸一声,真是不识货!

林夏青刚刚的焦点一直放在林书蓉身上,眼下林书蓉不哭了,她收回视线,才发现,原来母亲的脸上也有着和小姑子同病相怜的难过。

林夏青看不真切,定睛又看了看那表情,咦?小姑姑心底里最大的委屈,是因为母亲重男轻女而抛弃了她,妈这郁闷且不懑的表情……怎么也是这个原因吗?

原身关于姥姥家的记忆很模糊,隐约的印象,只知道姥姥姥爷是很单纯的农户人家,成分根红苗正的贫农,他们年纪很大才生了母亲,没等母亲长成就都过世了。母亲是老来子,又是独女,按理说老两口生前应该将女儿视作掌上明珠,疼爱还来不及。

那妈这一脸遭遇不公的受伤表情是……?

林夏青没来得及过多深想这个疑惑,病房的大门就被什么人猛地推开。

方和平冒冒失失地跑进来,全然没了第一回上门时的端庄与克制,他神情焦灼,肢体因为内心慌乱而过度紧张,原本的推门动作失了力道,变成像土匪砸门而入,这回彻底成了一个慌手慌脚的毛脚女婿。

门不意外地砸去墙上,发出巨大的一声——“砰”。

方和平脸上写满尴尬,不自觉挠挠后脑勺,像个在长辈面前犯了错的孩子,不好意思地巴巴望着乔春锦:“二嫂,不好意思,不请自来,打扰了。”

林书蓉被男友惊掉下巴,直呼:“你怎么来了?”

方和平气喘吁吁跑了好几个地方,这会儿终于见到人,心里踏实了,嘿嘿一笑说:“你忘了,今晚我们要一起去看电影。”

林书蓉恍然大悟,她只顾着自己伤心,忘掉他们的约会了,于是满是歉疚地道:“对不起,我给忙忘了。”

不过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林书蓉一阵心惊,男友肯定是等到电影放映的点,见她还没出现,就直接上她宿舍或者单位去找了。

那白天妈和大姐去单位闹的事儿……他是不是都知道了?

单位那些八卦的女同事,分门别派斗得厉害,全都是这一堆看另一堆不顺眼,那一堆又瞧不上这一堆。林书蓉不喜欢拉帮结派,哪一个阵营她都没加入,她这样的性子最吃亏,也最得罪人,单位就没几个女同事看她顺眼,明里暗里都讥讽她假清高。特别是方和平经常骑着大二八去单位门口接她,他手上一块上海牌的钢表,都招那些人的嫉妒,她们暗暗嘲笑说林书蓉不是很清高吗,怎么还找了个那么有钱的男朋友?就知道她在单位是假清高,平时那副洁身自好的高傲做派,不知道假惺惺地做给谁看!

今晚轮到林书蓉同一个办公室爱阴阳怪气的女同事值班,林书蓉不敢想象,女同事会怎么跟方和平描述,下午她家里人是怎么在单位撒泼打滚、惹人笑话的。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林书蓉这会儿却打算破罐子破摔,她忽然觉得早点儿让方和平知道她家里头都是些什么货色也挺好,她是个坦率的性子,没必要替谁遮遮掩掩,他如果介意,嫌她的至亲们上不了台面,正好两人就这样吹了,谁也不算耽误谁。

方和平脸上温笑着,两只手因为上门忘带礼物而怎么搁都不对劲,只能一直捂在身前,不好意思地搓啊搓。

林书蓉喊他先走,今晚她不看电影了。

方和平像尊石像,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书蓉瞪大眼睛,他怎么还不走?她心里很苦,今天闹的笑话已经够多了,他还要往这些难堪上添柴加砖吗?

当局者迷,局中人是看不明白真心的。

乔春锦看了一眼已经傻掉完全不知所措的方和平,又看了看一脸懊恼要发作的小姑子,真是一个痴情郎呆子和一个盲眼女傻子,乔春锦无奈摇摇头,但笑不语。

她拍了拍小姑子的肩头,跟她说:“人都来了,接你呢,你还不快跟人走。”

林书蓉别扭道:“说了不想看电影,再说,都这个点了,电影都差不多要结束了。”

方和平急道:“电影看不成,咱们去吃宵夜,前两天你不是想吃鸡汤煨馄饨吗?”他觉得女友这么伤心,哭得跟只小花猫儿似的,晚上肯定没顾得上吃饭,担忧地说:“你老是不按点儿吃饭,一会儿胃炎又该犯了。”

诶哟喂,林夏青快被这对小情侣给酸死了,帮腔轰人道:“快八点了,护士马上要开始查房赶人,小姑,你再不走,晚上就要在医院打地铺,病房里闲置的草席是有一张,可我们没有多余的被子招待你啊。”

林书蓉听到侄女居然在边上帮方和平拱火,突然想起来自己今晚来医院的另一桩正事儿,眼睛一眯,低头往皮包里翻出一本笔记本,甩了出来,平地一声雷般道:“鬼丫头,胳膊肘就知道往外拐,你先忙活你自己的事儿吧!”

林书蓉翻开笔记本,指着上面麻麻密密的一页道:“都给你列明白了,从这会儿开始,你按照上面的学习计划认真学,明年六月,你去参加高考。”

林夏青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什么?小姑姑让她去参加高考!

林书蓉娓娓道来:“你别慌,我替你打听好门路了,上个月高考刚过,市里的复读学校暑假还在招生,县里其实也有复读学校,但毕竟师资力量和市里差一大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你这回直接上市里复读。”

不仅林夏青被林书蓉的宏图大志吓了一跳,乔春锦也吓坏了。

让女儿参加高考?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女儿初一就辍学了,落下这么多年的功课,人家正儿八经的高三生参加高考,都没几个考上的,让女儿一个初中文凭都没有的人,去和那些饱学诗书的高中生,还有社会上藏龙卧虎的有学之士一起参与高考竞争,结局可想而知,未免败得也太惨烈了一些。

这是一件几乎零希望的事,乔春锦不愿意女儿去吃这样无望的苦头。当年小姑子考上大学,乔春锦跟着一起开心之余,也曾遗憾过自己没本事把女儿供到高中,是她的软弱与退让,让女儿的精神遭受了无法恢复的伤害,以致于女儿早早辍学,高考无望。

小姑子的心是好的,她自己日子过好了,就无私分享那条她曾经走过,且成功了的道路。高考于小姑子而言,是人生的扭转点,高考过后,她的大学生身份,令她在家里的地位扶摇直上。

在自古女子不可以上桌吃饭的青河村,小姑子靠自己会念书的本事,打破了性别歧视,成为青河村第一个上桌吃饭的女孩儿。现在,她工作安稳,还找到了如意郎君,成了青河村女孩儿们的模范样本,她要把成功的经验亲自传授给只有十九岁的侄女。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一切都还来得及,她衷心希望侄女未来的日子,也和她一样,充分感受、享受到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的含金量。

林书蓉做事向来周全,这一次的筹划是为侄女读书铺路,她更是倾尽心血做的很详备:“参加高考要先通过预考,小夏念书那会儿看得出来理科好,考理科的话,除了要考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还要多考一门生物。七门功课,满分是710分,统统下狠功夫学肯定不现实,只能根据小夏的摸底考,针对性地制定复习策略,抓大放小,能争取的科目和分值稳扎稳打必须拿下,那些太难太偏的题,大多数人都不会,小夏底子薄弱,干脆直接舍弃掉弃车保帅,把这一份精力投去可以短期内高效提分的科目上,把时间花在刀刃上。”

林夏青愣在那里,高考,多么遥远的事啊,上辈子参加高考,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林夏青当初也是从小山村里考出来的,这辈子林书蓉走过的路,林夏青上辈子也走过,她忽然和林书蓉此时的决心感同身受了,她们都是那批曾经享受过高考恩惠的女孩儿啊!

她很感谢年少时没走歪路的自己,就算日子再不如意,也始终保持头脑清醒,一直认真念书,最后考出了那个贫穷落后的地方,挣脱了刻薄寡待的亲戚。上了大学,她就再也没回去过那个噩梦一舨的家乡。

日子好像从考上大学开始,一切都慢慢好起来了。正应了那句轻舟已过万重山,年少时的贫穷、自卑、可怜,渐渐全被林夏青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其实念书对于林夏青来说没那么难,她的成绩一向很好,别人都说十年寒窗苦读,林夏青却是完全享受学习的,成绩为她带来的荣耀与光环,可以很好掩藏那些躲在她阴暗面的贫穷、缺爱与可怜,她似乎并没有费很大的劲,就考上了一个很好的大学。

而毕业后,她秉持底层人民一切向钱看的生存准则,理所当然进了一家当时给薪最高的民企,开启了她一步步成为高级打工人的打拼生涯。

比起人人畏难的学习,年少时的林夏青,最恐惧难捱的是家中叔叔婶婶的刻薄。

父母过世,族中话事人自然而然把抚养林夏青的工作分配给了她的叔叔婶婶。

叔叔婶婶在人前扮演一双慈爱的长辈角色,人后把林夏青当作家里没有尊严的佣人,父母留给林夏青的房子和田地,他们夫妻霸着,租给别人,租金并不用在养育林夏青身上,学校一放寒暑假,他们就要撵林夏青去镇上给早餐店洗碗做童工,自己去挣下学期的学费。

他们还很坏,坏到骨头缝里去,林夏青假期打工结束,他们两口子会用心歹毒地去套早餐店老板娘的话,套出来店里最后一共给林夏青结了多少工资。回到家后,关起门来,露出可怖的爪牙,他们让林夏青交出扣除学费的剩余部分,美其名约上交她在那个家的伙食费。一个假期结束,林夏青洗碗洗破一双手,兜里却不允许剩下半个子儿,要是被叔叔婶婶发现她私藏了钱,那就有好一顿皮带鞭子等着她。

那些年寄人篱下,林夏青像只可怜虫一样过活,回想起来全都是窒息式的日子,而学习则成了那些黯淡日子里唯一的光。

学校里的她,和在家中受尽欺凌的孤女判形象若两人,她喜欢把那些对手远远甩在身后,去追逐立于巅峰不败的快感。叔叔婶婶不喜欢她学习那么好,他们认为她应该早早辍学去为这个家打工,或者早点嫁人换一笔不菲的彩礼,给这个破烂老旧的家重新盖起一幢三层的小高楼。至于培养她读书,他们绝不会在她身上多浪费半毛钱。

林夏青的骨头很倔,他们不想让她读书,她偏不,她绝不让他们得逞。学习对于林夏青来说,真是那段时光里,一件最自然而轻松的事情了。她的考试成绩降维式地把对手们甩在身后,校长找到想让她辍学的叔叔婶婶,话里话外让他们要长点良心,村里出现一个名牌大学生的苗子可不容易,他们可千万不能作孽把这个苗子给掐死。

林夏青好像突然找回了一点儿当年的感觉,她不应该害怕高考,而是应该享受高考、感激高考!

林书蓉激情飞扬地解说着鲁省今年高考的考情,这些都是她这段日子费尽心思跟母校老师打听来的。

方和平在一旁点头如捣蒜,他也很惊讶女友心底里这么盼望侄女去考大学,她那股为了高考而不顾一切的冲劲儿,仿佛明年参加高考的是她本人。

女友为了打听到这几年的高考重点,七门科目啊!一门都不落,跑去和母校的老师一门门虚心请教,那股执着,令方和平深深折服。他不禁感慨,难怪女友当初能考上京城的名牌大学,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

乔春锦脸上表情却不容乐观,女儿的底子有多少,她太清楚了,高考,没戏的。

小姑子这么斗志激昂,她真是不好意思当场扫她的兴。

而且小姑子这回看样子,真是铁了心下血本了,居然说女儿上市里的复读费,她已经把手头的钱全部提前拢好,算下来完全够支撑女儿复读好几年。言下之意,小姑子已经做好打长期仗的准备,不管几年,她都要把侄女供成像她一样的大学生。

乔春锦好为难,明知是徒劳无功,但似乎也有点儿被小姑子的激情与决心所打动。

林书蓉劝得口干舌燥:“嫂子,我看小夏倒没你这么犹豫不决,你在担心什么?钱有了,学校也联系好了,资格手续也都弄齐了,只要你点头,明天我就正式向市里的复读学校递交报名表。”

乔春锦眼睛望向女儿,她能替女儿做什么主,作为一名母亲,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孩子无论做什么,在背后默默支持就好了。

全病房,似乎都在等一个答案。

林夏青跳下床沿,脸色平静地说:“高考我可以试试,但我不保证第一关摸底考能不能过。”

第23章 二更合一

晋扬的性格不太八卦,但方和平从病房里出来抽了根烟,发现他在走廊上的长椅坐着,干脆和他过来一起坐,晋扬从方和平的嘴里,听到了一些关于林夏青的事情。

方和平告诉他,林书蓉正在全力劝说林夏青参加明年的高考。

方和平还说,你是京城的,没准以后,我侄女会考到京城去,真去了的话,以后要多照料啊。

方和平的话,在晋扬的心湖里投掷下一颗石子,竟泛起一层接一层的涟漪。

他的第一反应:林夏青能考去京城太好了,他就能像现在这样,天天见到她,他会请她去自己的秘密基地小房子里去,那里有好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风干石化的俄罗斯大列巴组合成的奇异挂画、俄皇宫里藏满玄秘暗格的写字台、从落难俄罗斯贵族家中墙壁原装一整块儿卸下来的壁炉、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一台上百年的钢琴、可以烘面包的银炉……林夏青肯定会喜欢的,她能在里头玩儿的很好,那里会由他的一人秘密基地,变成他们两个人的游乐场。

医院病房的设施实在太过贫瘠了,失去金属把手的简陋壁柜、三张硬邦邦的钢板床、三只惨白的床头柜、一只患上老年病的天花板吊扇,这里贫瘠到不能完全支撑起他们的友谊。

晋扬相信,只要林夏青以后能考去京城,他在他那个小屋子,他们就*能继续大大发展他们之间的友谊。

方和平指间的烟灰掉落在晋扬缠满纱布的脚上,烟嗓成熟而嘶哑:“你这腿,伤了有段时间了吧?听说你家里人来过了,怎么没带你一起回京城去?”

这是成年男人之间的对话,都是千年的狐狸,搁这玩什么聊斋,晋扬笑得痞赖且坦白:“一个成年人想去哪儿,想呆在哪儿,应当拥有完全自由的权利。”

方和平略比晋扬年长了些,笑了一嗓子,搭了搭他的肩,“书蓉的侄女,也就是我亲侄女,她复读的事儿,我一定办的漂漂亮亮。听二嫂说,你也是今年刚毕业的大学生,书蓉给小夏联系了一个市里的复读学校,月底之前要参加一个摸底考试,考上了才能进去,你看着点儿办啊。”

晋扬一算时间,离那考试竟只有半个月了,方和平这话的意思,是让他多盯着点儿林夏青的功课。

“她是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

晋扬微一思忖,“生物我不太行,上学时候生物老师最爱告我的状,我高考那年就这一门拉了后腿。”

方和平自己学习不行,这种时候倒挺会指派人:“想什么呢你,一门生物而已,不还有其他六门吗!”

方和平突然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太对,他怎么对晋扬颐指气使的,活像自家侄女这棵好白菜已经被晋扬给拱了,那么恨呢!

县里高层圈最近最炸开锅,谁不知道卢副县长家里踢到铁板,惹上了晋扬这个大麻烦。方和平听父亲提起过,晋扬父亲的级别高到吓人,不光是晋扬的父亲,他家里头那些亲戚,随便单拎出来一个,整个鲁省都要跟着震一震。

方和平平时吊儿郎当,但遇上正事从不和稀泥,按理说,晋扬这种含着金汤匙出身的身份,他应该把皮绷紧了十分忌惮。

但他把头颅一转,视线对上晋扬,又觉得这人也就这样儿了,自家侄女就能把他收拾得妥妥当当服服帖帖,他连头发都是自家侄女理的,这样一点儿不讲究的人,猫羔子似的,又有什么可傲呢?

平易近人也好,缺心眼也罢,晋扬总归是一个不错的人,没那些不好的纨绔习气,是个把人当人的人,方和平愿意和他交心地说话。

方和平贱嗖嗖地:“我侄女儿好看吧?侄儿像姑,随我媳妇儿,俊呐。小夏估计也就一年低调不太招人眼儿了,等明年高考一考,摇身一变成了大学生,到时候林家的门槛都要被那些上门提亲的人踏破。农村人嘛,说亲都早,书蓉那会儿考上大学就是这样,那些狼人恨不得自己先下手为强,一个个媒婆就跟看门狗栓在她家门口似的。”

方和平蔫坏蔫坏的,搁这儿刺激晋扬。

晋扬像是听进去了,也像没听进去,表情木木的,反问道:“林书蓉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

林书蓉,晋扬觉得她是个心志坚毅的人,从她一个乡下丫头从千军万马的高考里杀出来,就知道念书时候,这人对自己有多狠,林书蓉身上有一股类似林夏青的狠劲,姑侄俩这一点倒是一模一样。至于方和平,长得不帅是事实,顶多个子高大,使他的气场看上去比较压得住人,晋扬和他多聊两句,便知这人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若不是家里头再小县城有点儿背景,加上对林书蓉一片拳拳真心,晋扬相信,林书蓉这朵悬崖上捂不热的冰山雪莲,是很难降下凡尘的。

方和平被晋扬反刺激了一把,来了劲了,“嘿我说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落在我手里?怪难听的,当然是我媳妇儿有眼光啊。”

和人吵架,能吵赢的首要秘诀,就是不要落入自证,方和平显然已经上套。

晋扬肚子里憋着笑,面上却一副十分正经的表情,道:“小方同志,你是不是搞错了,把我当成了敌军?”

方和平云里雾里。

晋扬:“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你一个人想要取得胜利果实实在太势单力薄了,你应该把我这样的好同志吸收进你的队伍里去。我们统一战线,齐心协力,一起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事业中去!”

这回,方和平总算听懂了。

方和平肚子里果然没货,回复地十分粗俗且直接:“你小子,拉拉杂杂说那么一大堆,不就想跟我狼狈为奸,一起当林家的女婿吗?”

***

理科高考,七门,就是七场劫难,林夏青要想顺利渡劫飞升,就得好好制定一个合理且高效的复习计划。

英语没问题的,林夏青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就是从民企底层的外贸小业务员做起,虽然不是英语专业毕业,但因为工作需要经年累月和那些老外打交道,口语方面早就流利自如。

而且她还很高瞻远瞩,从一进公司起,对自己的要求就不仅仅是做一名优秀的业务员。

林夏青的野心很大,她的目标是对企业的核心技术做到了如指掌,只有这样,她一个家族企业里毫无背景的小业务员,才能打破岗位和任人唯亲的限制,逐步蜕变成大老板麾下离不开的技术骨干,再一步步走上掌握决策权的管理层。

地基是一层层打的,林夏青打得很夯实,那些厂里老师父都咬不动的进口机台,林夏青可以做到把机器熟练掌握到老师父们都惊叹的程度。

美国的、德国的、瑞典的,那些机器生涩难啃的一本本操作说明书,林夏青英语水平不够,碰上生僻的字词组合,她实在翻译不通,就打破砂锅问到底,要么就直接发邮件向厂家虚心请教;要么就趁出差,干脆直接去到人家厂里拜访,有时候语言不通,就手脚并用、手舞足蹈,把自己比划成一个活猴儿,也得将这机器里的门道给捋清了。

几年下来,林夏青成了厂里对机台最融会贯通的人,有时候机台闹脾气罢工,资历最老的师父都得架着老花镜来请教林夏青,说明书上这一行什么意思,这种毛病究竟要怎么修。老板一看不对劲啊,哪里杀出来一个小姑娘,厂里价值数千万的机台,居然被她全玩会了。老板再听人一汇报,什么,这小姑娘还只是企业生态链里很基层的一名小业务员?

老板当场不干了,这种比老师父还值钱的熟练工,跟掐着他生产资料的咽喉有什么区别,绝不能流到市场再就业!她出去之后不继续在这行干还好,要是还在这行干,那是会要命的!

在老板眼中,林夏青初出茅庐尚年轻、工作认真肯吃苦,最难得的是她一个女孩子完全模糊了性别,钻研起那些天书一样的机器说明书来,比厂里天生吃这碗饭的男工还较真。

最恐怖的是,某一次德国厂家派专家来中国定期保养维修机台,老板看见那专家一下厂里接送客户的奔驰保姆车,居然直接越过他本人,去和藏在队伍里一点儿不起眼的林夏青打招呼亲切握手,异国他乡,见了林夏青仿佛见到亲人,那张下车前傲慢冷酷的老白皮,简直都快老泪纵横。

可怕,太可怕了,老板一辈子招兵买马,从来没碰上过这样的兵,这样的好兵是绝不能流落去对家手里头的,一旦被对家嗅到了肉味儿,贪婪的鬣狗们会立刻把林夏青招揽成为他们的一名强将,到时候,一转身,就直接捅给自己致命的一刀。

老板不会给对手这样的机会,他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了。

从那一天起,林夏青的身份彻底蜕变,成了家族企业管理层的林总。

站的高了,视野更加开阔,林夏青那几年的成长可以说是飞速,从企业末端下游到终端上游,再到动脉血管财务的每一笔和企业息息相关的三角债,林夏青全部做到心中有数,一点就透。

英语只有六级又怎么样,后来林夏青和那些老外照样处成忘年之交,老板带她出国谈生意,她直接替老板省下一小时二百多美金的高级同传费用。

所以英语是这七门功课里,林夏青最不担心的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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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语文,功底在那,总归差不到哪去,只要重新捡起来课本,对要考的重点多加背诵,林夏青相信这一门也能出分儿。

政治,和语文异曲同工,全靠总结背诵,在脑中构建好思维导图,能做到掐准每一题的考点,在脑海中按照思维导图的线索,迅速列好答案点,成绩中规中矩总能做到。

数理化生就头疼了,林夏青脱产已久,那些千奇百怪的公式早忘得差不多了,只能一点一点地跟着知识点慢慢磨。理科类全靠题海战术磨,练得多了手感也就有了,不求像上辈子高考那样一拿到题就飞秒,多少也要重新掌握基础的解题思路,那些筛别天才和普通人的地狱级别难题,做不出来就不要强求。

这辈子时间紧,距离明年高考,满打满算11个月不到,时间平均分给7门功课,一门的复习时间就只有一个半月左右。

这么点时间,要去和那些充分准备了好几年的正经高中生和复考生们竞争,痴人说梦呢。

林夏青一贯现实,捋过一遍,心中并不胸有成竹,但多少有点儿谱了。说白了,这会儿要讲性价比,她只适合短期速成战术,该放弃的放弃,该拿分的拿分,至于最后结果怎么样,听天由命吧。

包袱没必要太重,这是一个只要有头脑就不愁挣不到钱的时代,学历能锦上添花当然好,但一门心思扑在上面,最后高考失利跟天塌了似的,大可不必。只有一直活在象牙塔的人,才会永远困在高考那一年走不出来,其实年纪大点儿,再回过头看,谁也没有因为高考考不好就活不成了呀。

人生就是这样,看似前路迷茫,但走着走着,脚下就都是路了。

小姑姑说这会儿递交了报名表,审核通过后,学校会在月底前组织一次报名的摸底考,考上了就会获得入学资格。学校自己组的卷,一共考小七门,题量比正经高考少多了,一天就能考完,第二天一早,学校就会在告示栏公布考试成绩,入选学生的名单也附在那上头。

这是第一关,后面四月底还有一次预考,教育院分配给每个复读学校的高考名额有限,明年四月底的预考,就是筛选能参加六月高考的尖子生,据说一个四五十人的大班级里,能成功上岸预考的,不到五人。

关关难过,这第二关预考会筛掉绝大多数复读生,而到了第三关真正的考验——高考,笑到最后的人更加寥寥无几,已经完全是人群里经过重重考验的佼佼者了。

如果林夏青顺利通过第一关的话,最迟七月底就要去学校报道了,这会儿是七月中上旬,居然只有十来天的时间来准备复习了。

这也意味着,林夏青之前想在八月底之前南下一趟,去杭城趸一批丝巾回来卖的计划,完全泡汤。

这一关又一关的,她又没有三头六臂,哪有时间腾出手去挣钱。

复读学校实际就是个疯人院,千军万马挤独木桥,里头都是不惜头悬梁锥刺股想逆天改命的疯魔书生,学校就更别提了,放个假比八旬老太还抠搜,见过从老太身上痛快利索要到钱的吗?忒稀罕了点儿!那是一层手绢儿、一层裹脚布,再一层手绢儿、再一层裹脚布,剥个半天,愣是不知道那层层裹裹的布下面到底有没有钱,搂那么点儿钢镚,搂到猴年马月去。就算哪一天从学校牙缝间挤出点假期,林夏青相信,那也一定是过年期间少的可怜的那几天。

对于中国人而言,天大地大不如过年大,再大的事,都一句“大过年的”完事儿。复读学校要是过年都不放假,那就是人神共愤了,估计里头的老师们会第一个重拳出击,报复泯灭人性的校长。

可过年那几天又能做什么生意呢?家家户户不是关起门来打牌、摸麻将,就是到处走亲戚吃团圆饭,再放不下金山银山的生意人,都要在那几天痛快玩痛快吃。

林夏青真是两眼一黑,春节等于一个全民停产罢工的黑洞,她本事再大,也没办法在这短短的几天假期里挣上一笔大的啊!

手头一百来块钱原本勉强支撑过完一个好年,可林夏青突然要脱产去复读学校念书,学费虽然已经有着落了,但复读总需要生活费吧,市里不比县城,物价更磋磨人,到时候就连喝口水都要开支,外加挣钱的事情就此耽搁下来,一边是没进项,一边还要增加支出,等于是双重压力架在肩膀上。

太没安全感了,没有收入,就不敢花钱,看样子这个年又要难过了。

林夏青一夜心神不定。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进屋内,她几乎一夜没睡。

晋扬今天起的也很早,他邀请她一起去水房洗漱。

这个年代的人似乎特别热爱劳动和早起,这个点儿,方形槽盆前已经站了好些这一层的病人和家属,洗漱得按秩序排队,林夏青觉得晋扬站不了太久,就拎着杯子去水龙头那里先接了点水回来。

水杯递给排在队伍后面的晋扬,一边往他的牙刷上挤牙膏,一边问他:“今天早饭你想吃什么?”

晋扬说:“要一个花卷儿吧,不要茶叶蛋了,噎得慌。我二姑给我带了一盒红茶,我早餐一般习惯喝这个,一会儿你也别打粥了,我请你品尝一款气味很独特的饮料。”

幸亏他没说他早餐一般习惯喝咖啡,不然水房里的人都要拿眼睛刀他了,红土壤里哪儿冒出来的小布尔乔维亚细作。

林夏青接水的时候顺便打湿了手,晋扬的头发被她理得有点短,一觉起来,发顶有几绺不服帖的逆毛,林夏青踮着脚,伸手帮他把那几簇不听话的头发弄湿了往下压压。

晋扬唇角微微勾着,不知为什么笑得有点坏,“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两只黑眼圈跟大熊猫似的。”

林夏青不顾形象打了个哈欠,“一会儿给你打完饭,我就睡个回笼觉。”

晋扬神秘兮兮说:“那正好,这款饮料肯定很适合你。”

林夏青猛然大悟,他一会儿要请她喝的饮料,是不是就是咖啡啊?

他姑姑提来的东西多,林夏青帮着归置的时候,可能看走眼了,没看见有咖啡,但她猜测,他等下肯定要变一杯咖啡出来的。

林夏青想到是这样,也笑笑,唇角慢慢勾了起来。

她不会让他得逞的。

他肯定想看见她品尝咖啡时,被苦得一张脸全部皱在一起的蠢样子,他好幼稚啊,她早就猜透答案,开始设防了。

等林夏青打完早饭回来,晋扬招呼她去床边坐好,趁她去食堂的功夫,他已经提前完成准备工作,一套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俄罗斯白瓷杯,茶杯上已经摆好了一只挂耳式的咖啡包。

晋扬请她坐好不要动,他要为她手冲一杯香气醇厚的咖啡。

其实林夏青突然觉得自己也挺幼稚的,为什么要晋扬玩这种猫和老鼠的游戏?她确实应当彻头彻尾扮演好一位村姑的角色,第一次喝咖啡,就该是那种苦到掉牙的表情,可现在,她却不想欺骗晋扬了,她是喜欢咖啡的,甚至有点儿享受咖啡,特别是他认真手冲出来的,充满了被尊重的仪式感。

晋扬把咖啡杯递到她手里,一脸期待,“你先尝一小口,然后告诉我,你是什么感觉。”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没了最初的捉弄心思,他是真正带她在接触一样新鲜事物,这种行为,不亚于一个小孩儿把自己所喜爱的糖果,亲密分享给他内心最真挚亲近的好伙伴。

林夏青浅尝了一口,豆子烘得不浅不深,酸度适中,回甘带点儿果香,豆子品质好极了。

晋扬有点意外:“你不觉得难喝吗?”

林夏青把杯子置放在手心的茶碟上,微笑说:“中药似的,但比中药好喝多了,我喜欢这种饮料的香气。”

晋扬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这叫咖啡,塞尔维亚的豆子,你要不要试试往里头加点儿牛奶?正好今天鲜奶已经送来了,咖啡里头掺点儿牛奶,那是另一种味道,名头也变了,叫拿铁。如果现在有冰淇淋,往咖啡里头丢一颗冰淇淋球,就是意大利语里的Affogato,翻译过来叫阿芙佳朵。咖啡有好多种喝法,还可以往上头挤一圈奶油,嘴唇衔着杯壁,啜一小口咖啡,嘴唇会跟着裹上小半圈奶油,我小时候最喜欢这么玩,白白的奶油挂在嘴唇上面像胡须,就跟圣诞老人似的。”

林夏青心道:那会儿你一定是偷偷趁大人不注意偷喝的,小孩儿哪能喝咖啡啊?

晋扬内心有点奇特,他说这些的时候,林夏青似乎完全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她静静地坐在眼前,表情平静而优雅,教晋扬有一种觅到了知音的错觉。

为了辨认这种感觉到底是不是错觉,他把视线调去乔阿姨的脸上,他发现她也是异常平静的,似乎她对咖啡这种从未听过的新事物早已司空见惯,就连他说的圣诞老人,乔阿姨都眼睛不眨一下,仿佛西方的圣诞老人就跟中国人拜的最多的观音佛祖一样稀松平常,她是一点儿不好奇与意外。

晋扬忽而有点失望,原来一切真是他的错觉,林夏青果然只是出于礼貌,耐心听他唠叨而已,就跟乔阿姨一样,一个从未见识过咖啡的乡下农妇,出于体面,淡淡微笑而已。

林夏青也渐渐发现了不对劲,母亲乔春锦只是一位没见过世面的农妇,她对于晋扬口中那些对目前国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的新事物,态度过于平静和冷淡了。

这种反应太有违常理,林夏青不禁在心里犯了点儿嘀咕。

但那种不对劲的怀疑,也仅仅止步于浅层次的第六感。

林夏青不想深究下去了,日子现在一切都好,最好不要打破平静的湖面,谁知道那下头藏着什么样儿的汹涌波澜。

第24章 二更合一

林夏青下午想上一趟新华书店买复习资料,这一次,她保证自己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出糗了。

晋扬这两天捧着那本英国短篇小说选爱不释手,林夏青觉得他困在狭小的病房里,精神土壤一定已经十分贫瘠了,稍微洒点露汁儿,晋扬对知识的渴望就如淋豪雨般漫涨。

临出发前,林夏青问晋扬要不要帮他带什么书,上回没带成连环画,总跟欠着他什么似的。

晋扬摆摆手说:“你要买的书肯定很多,我就不要再给你添负担了。”

她不知道晋扬已经从方和平口中得知她要参加明年高考的事,听到这话,人都愣了愣。对于没有十分把握的事,她总觉得没有必要事先张扬出去,毕竟事情最后要是没做成,显得自己当初太过轻浮。

晋扬有点遗憾,如果新华书店不是太远,他会请求林夏青把他推轮椅着一道去。他可以去给她做狗头军师的,挑什么样习题册子好,哪一款讲义精炼又容易自学,如果不是因为距离高考那会儿已经过去四年,晋扬已经不大想得起来当初折磨自己的题集,哪一套最适合林夏青。

“你可以问问书店的服务员,哪些辅导书卖的最俏,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教辅材料实在太眼花缭乱挑不过来,就干脆人从众。”

“你是不是只上过初中一年的英语课?先买本高考单词本儿背一背,语法这东西就扯淡了,只有咱们中国人一教英语就搬主谓动宾,人家外国人才没这些讲究,英语是一门语言,就跟咱们中文一样,说多了,靠语感自然就会。实话和你说,京城很多从小国外长大的外语系大学教授,在正式上岗前,连语法这东西都不知为何物,院里头布置任务要开专门的语法课,人家教授也是一头雾水该怎么授课,但你能说人从小国外长大,不懂英语吗?”

“理化生没办法了,这么多门撞一起,短期内肯定入不了门,不过有条歪门邪道可以巘巘冒险小试,最好想办法弄几套近几年的真题,复读学校的摸底考试,想来很可能从那上面搬原题或者稍作变动,你把那些题目背会,到时候没准真能碰上运气。”

“教育部是时候该改革了,凭什么高考只能小部分人参加?教育是最该人人平等的一件事,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就该大船大浪及时调头,把人像筛豆子似的从网眼儿里筛出去,考上的摆脱农籍一跃龙门,没考上,一辈子就只能在地头田间磋磨一生,一个人的一生,竟然被高考这样的死物判处了死刑!”

林夏青乜斜起眼睛,盯着晋扬好半天不说话。

晋扬被她弄得后背发毛,问她:“你干嘛这样盯着我?怪毛人的。”

林夏青扑哧一笑,点着下巴,直接改称他为晋老师。

“晋老师,你发没发现,你是那种学校领导最鬼见愁的教职工,却会是学生眼里最喜欢、最能打成一片儿的好老师?”

背地里明面上,表里如一地挥斥方遒编排贬损教育体制。

晋扬得意笑笑:“幸亏我没去教书,忒误人子弟。”

***

门被谁推开了。

晋扬刚把两只枕头叠成小山,准备舒舒服服把腰窝在上头看书,他的心肠很软的,料定是林夏青前脚刚出门,后脚就发现自己忘带了什么东西,一点儿也不打算挖苦她,笑吟吟地合上书,等看清进来的人是谁,晋扬脸上的笑容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郝赛芸督促晋扬下床复健,手里捧着一瓶外形有点儿眼熟的玻璃罐子,里头装的是炒出白霜的冬瓜糖。

郝赛芸拧开罐子,把瓶子递到晋扬面前,“要不要尝尝?我家保姆新渍的冬瓜糖,冬瓜是我家乡下亲戚种的,每年头一茬的冬瓜最好吃。”

这个亲戚其实就是郝赛芸的大舅,郝赛芸一直很喜欢乡下性格踏实的大舅,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晋扬面前,她却不能坦然地喊出这个人就是她的大舅,而是改称为“亲戚”。她叫的这么生分,就像她和她的大舅是完全劈开的两个人,身上不曾流淌着一样的血脉。

“谢谢,我刚吃过早饭,还喝了红茶清了口,这会儿不太想吃糖。”

晋扬端详着玻璃罐子,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郝赛芸没有过多勉强,而是低头嗅了嗅罐子里的味道,有点儿无奈地道:“我家保姆最近迷上了一种路边摊卖的臭酱,连着我妈也跟着一起上头,家里连着好几天都做臭酱蒸鱼、臭酱蒸排骨、臭酱蒸老豆腐,这罐子就是原来用来装臭酱的,早上出门我让保姆帮我装点儿糖冬瓜带来医院,谁知道她是用这罐子装的,想来冬瓜糖多少被那臭酱沁了点儿气味。”

晋扬总算破案了,这玻璃瓶原来是出自林夏青之手,她专门跟玻璃厂的人订的。

“臭酱真这么好吃吗?”晋扬挺怀疑的,因为方和平还跟他漏了个天机,林夏青第一回卖臭酱那天,是方和平招呼亲戚朋友帮忙一扫而空的,为此,方和平欠了不少人情,谁知这几天,那些人差不多把臭酱吃空了,还来问方和平,这臭酱下回开卖是什么时候,几日不吃,还怪想这一口的。

晋扬是打死不吃这种看起来就黑黢黢的怪玩意的,但架不住方和平和郝赛芸这么一说,便很好奇,那么臭的味道,吃起来究竟是什么口感,真的像众人说的那般美味吗?

郝赛芸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其实也挺迷恋那味道,矜持道:“味道还成吧,我夹了几筷子,算是挺入口的。”

晋扬的关注点总是奇奇怪怪的,她请他吃冬瓜糖,他问她装罐子的臭酱;她穿着清新美丽无比的连身裙在他面前自信飞扬,他却一点儿不关心裙中的芯子,只问她这裙子是什么材质、哪里产的。

她跟晋扬,似乎总是搭不上号。

冬瓜糖原本打算下午查房的时候才拿来的,可她在一楼花坛那里看见林夏青挎着背包出门去了,想着林夏青不在,她和晋扬两个人说话自在,便提早上病房巡房。

小的不在,老的还在,林夏青的妈也挺碍眼,不过老的一向不怎么说话的,郝赛芸查房的时候,惯来把老的当背景板,虽然这块板稍微煞点儿风景,但至少不会过多吸引晋扬的注意力。

郝赛芸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套俄罗斯白瓷茶杯,便借着由头坐下来欣赏。

晋扬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高考考的是理科吗?”

文科类也有能报医学专业的,晋扬摸不太准郝赛芸当初是不是报的理科高考。

郝赛芸把玩瓷杯:“是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晋扬:“你是两年前参加的高考吧?”

郝赛芸心突突地跳,不知道晋扬为什么向她问这些,他是在进一步了解她吗?

“对,82年的高考,我被分到县一中去考,按理说六月初还没到最热的时候,但那一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天气热得跟只煤炉子似的,不仅热,还特别闷,闷到我都想伸手朝眼前的空气拧出一把水来,一场考试下来,我的短袖衬衫全湿透了。”

晋扬好像又没在听她说话的重点了,神游般穿插了一句:“那你当年的高考复习资料和辅导书还在吗?”

可能觉得希望不大,谁高考完还留着那些折磨人的书,那些磨人精一样的书,下场往往是:不是被亲戚家好学的孩子讨走,就是送给了学校里的师弟师妹们。

晋扬又改口说:“有一两门也行。”

郝赛芸想了想,“有些已经送了人,有些应该还在的,我记得我家保姆应该把这些用不上的书全都十字捆成了一扎,回头翻翻,应该还能找到几门。”

“你借书干嘛?”她又问。

这回回答郝赛芸的,不是晋扬,而是隔壁床的乔春锦,乔春锦替女儿拒绝了晋扬的好意,微笑道:“是我家夏儿要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晋扬这孩子帮忙跟你借书呢。不过夏儿已经出门买书了,让她自己挑吧。”

郝赛芸心里不太舒服,一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农妇,除了脸长得好看点不像乡下出身,还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当年她可是县城一堆考生里,唯九个考上大学的其中一个,并且成绩排名在中上游,她的那些学习资料,那会儿学妹们可是抢破头的,不像乔春锦这样没眼光的农妇,居然说什么林夏青自己会挑。

郝赛芸自己是不屑于背地里打听别人隐私的,架不住郝夫人如饥似渴地盯准晋扬,要定了这东床快婿。

郝夫人早把晋扬住院的事情打听了遍,就连同病房的林夏青什么出身、什么学历,郝赛芸也早就从母亲口中得知,林夏青不过是初中没毕业的半文盲水平,跟她这样正儿八经上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没法比。

郝夫人知道和晋扬同一间病房的是一对乡下母女,便稍微留了个心眼,送上门来的金龟婿,可不能被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给截胡,于是就在郝院长身边吹枕头风,打听出来只是一对乡下来的穷母女,想来是没什么见识,气质与长相也不怎么的,便也高枕无忧,全然不放在眼里了。

谁知郝院长这死人话只说一半,翻个身卷了卷被子,迷迷糊糊道:跟一对儿姐妹花似的,根本不像母女。

郝夫人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老夫老妻的,屁股一撅,就知道他□□里放的什么屁。

郝院长居然说那寡妇一点儿不显老,跟她闺女一双姐妹似的,这话不明摆着那寡妇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吗?郝夫人心头的醋海一下被掀翻。

罢了,这是相女婿,不是相官人,老的姑且不论,那小的呢?万一小的随了老的,长得也如花似玉呢?漂亮的女孩儿随便往哪一站都是一道风景,逼仄无趣的病房太需要这种旷心的风景了,实在令人不得不提防。

郝夫人搁被窝里踢了一脚郝院长的屁股,抬上火力,可算把人给彻底打听出来了。

原来不仅老的风韵犹存,小的那个更是青出于蓝,郝夫人登时觉得大事不妙。

这对母女就是摆在晋扬身边的两只狐狸精,郝夫人太不放心了,天底下哪有男人不贪嘴儿啊?那晋扬再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这送到嘴边的肥肉,还能不红鸾星动?就像她和郝院长当初一样,郝院长固然已有一个异地的大学生女友,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敌不过她的二两小蛮腰日日在郝院长的四只眼面前晃悠,没二个月功夫,郝院长便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之下。

女儿太傻了,读书读得有匠气没匪气,好男人是市场上的尖货,一出摊子就没了,全凭各人本事挤到队伍前头去抢,像她这样每天斯斯文文去给人查个房、复复健,猴年马月才能将男人盘上手。穿衣打扮也是,那些艳的俏的颜色一概不穿,成天喜欢穿那些素到不能再素的连身裙,郝夫人被她气个半死,直言道:你这副鬼样子,不像去钓夫婿,像是老修女去传经布道,哪个男人看了会有兴致?

郝赛芸只觉得母亲庸俗不堪,她年轻时那泼辣大胆的一套对父亲或许有用,但对晋扬,估计只会把人吓跑。良家女子出身,有才学有样貌,偏偏去学什么风尘女子做派,这不是自甘堕落吗?真不知道父亲当初是怎么瞧上母亲的,难怪现在日子过得痛苦不堪。

郝赛芸也有点儿轻鄙林夏青居然要参加明年的高考,一个初中都只念过一年的盲流,痴心妄想凭*着高考鲤鱼跃龙门,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到时候只怕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郝赛芸笃定,林夏青一定是被晋扬身上的光芒给臊得相形见绌了,所以才会动了靠高考改命的心思,妄图以此配得上晋扬。此女心机深沉,太不自量力,也太异想天开,摆明了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晋扬心思单纯,已经为心机女的演技所折服,居然真着了她的道,还帮忙给她借复习资料。

穷生奸计,靠手段得来的男人,长久得了几时?也不怕咽根鱼刺下去,到时候过着吞针般的日子。

郝赛芸更加瞧不上林夏青了,连带着乔春锦都愈加碍眼几分,但她不跟乔春锦辩驳她的复习资料当年都是抢手货,和这样不识货的乡下妇孺攀扯,掉份儿。

她只是微笑着和晋扬说:“既然林夏青已经去买复习资料了,我也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人家不一定喜欢,可能还会觉得我多事儿。”

晋扬沉默了,没有马上应她。

他不喜欢别人说话这样夹枪带棒,郝赛芸不想借就算了,但没必要一面自贬“多事儿”,一面引起他的愧疚,实则是想他迁怒于乔春锦和林夏青的不知好歹,但借书这事儿,是他自作多情要替林夏青借,人家都不知道这一茬,没准林夏青现在正在打喷嚏,在路边骂是谁在背地里阴阳怪气咒自己。

郝赛芸看见窗台有一罐铁皮盒子装的红茶,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惊喜道:“你也喜欢喝川宁的红茶吗?”

这时候进口货全靠家里有国外的路子,或者拿外汇券去友谊商店采买,郝赛芸喝过一次川宁的伯爵红茶,是父亲去上海参加学术会议从友谊商店带回来的,她舍不得喝呢,每次煮茶叶都只丢不超过十梗,淡淡的茶氛弥漫在口齿间,令人仿佛置身黑白电影里的英式庄园下午茶,优雅自在极了。

郝赛芸还想说些什么,没观察到晋扬的表情冷冷淡淡。

“郝医生,上午我需要完成多少组腿部复健动作?”

“你不是刚吃完早饭吗?刚进食不可以进行运动,容易胃食管反流。”

“那我这会儿应该是需要静卧休息了。”晋扬已经把腰塌在了刚刚叠好的两只枕头上,下一步准备把书翻到之前夹了书签的那一页。

郝赛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她居然在晋扬的书间恍惚看到了外钞。

她没真正见过美金,但她认识那上面的头像,就是历史书里的林肯,美国第16任总统。

郝赛芸紧张地提醒道:“晋扬同志,这里是病房,也是公共场合,你应该注意一下你的私人物品。”潜台词:美金并不在中国的市场上流通,需要谨防一些有心之人在这上面大做文章。

晋扬没了耐性:“你是要去揭发举报我吗?”

郝赛芸一阵语塞,脸色涨得比窗外的烈日还深红,结舌道:“不……我是好心提醒你,不该在公共场合出现的私人物品,你应该好好保管好,别轻易被外人看见……”

晋扬冰冷打断说:“这间病房里没有外人。”

眼睛直勾勾落在郝赛芸的脸上,那意思是:除了你,这间病房里没有谁会轻易举报我。

在这里,只有你是那个不熟悉的外人。

老天,郝赛芸从小到大从都没这么窘迫过,她好想哭,好想原地挖个地道钻下去,她的真心那么被一个男孩儿误会!

郝赛芸几乎是忍着泪从病房里逃出来,怀中玻璃罐里摇曳的冬瓜糖仿佛都变苦涩了。

乔春锦目瞪口呆地转头看着晋扬,木讷道:“刚刚你不该那样说她,郝医生是个好人,她不会去揭发举报你的。她一个女孩子,才不过二十出头,面皮薄得很,谁都瞧得出她只是对你有意思。你那样,她要伤心了……”

晋扬心中泾渭分明:“她对我有好感,是她的事,她并不能以她对我的好感而道德绑架我,那对我不公平。”

乔春锦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一个男人应该秉持风度,不让女孩子那般原地难堪,怎么说呢,他不该那样伤一个女孩的心,这样未免也太冷酷无情了一点儿……

晋扬继续悠悠道:“就像借书是我要借,她不应该那般话里藏着针尖怨怼林夏青,她也没有资格用那样傲慢且鄙夷的眼神,随意去否定另一个女孩对知识的向往。”

啊?乔春锦完全愣住。

“如果我的鲁莽给林夏青带去了无辜的恶意与伤害,这是我的错,我应该为此负责,郝医生最终该讨厌的人是我,她不能揣着那样失衡与嘲讽的心态去评判林夏青,这对林夏青不公平。”

“所以你刚刚是故意露出书中的美钞书签,又故意让郝医生原地下不来台,为的是让她记恨你?”

“我的错,我来承担,郝医生恨对了人,这样很好。”

乔春锦再也说不出话来,她被晋扬这番理论所惊呆,她也从来没遇上这样厘得清事儿、能扛事儿的男人,她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如自己的亲生父亲、自己的公爹、自己的丈夫那般薄情寡性,贸然蹿出来一个这种完全不一样风格的男人,乔春锦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她应付不来这种全新的物种。

“乔阿姨,请你不必向林夏青提起刚刚的事,我怕会影响她学习。摸底考在月底之前,复习学校随时都会放消息出来开考,接下去的日子会很艰苦,我们应该配合林夏青做好后盾工作,让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去。”

“好,我作为母亲,应当应分全力做好后勤工作。”只不过,他那个“们”是怎么回事儿?

“请允许我再一次鲁莽地为林夏青做决定,我想帮她辅导这七门功课,时间紧迫,到时候晚上可能会打扰到您的休息,不过您放心,我们到点儿就会熄灯,再额外买一只瓦数低的台灯,用作夜间复习用。”

乔春锦连连摆手:“你们就开着灯好了,只要护士不来催你们关灯,你们就一直学,我现在就可以拆掉旧衣服,给自己缝一只眼罩,你们学你们的,不要怕影响我。”

晋扬恭敬不如从命,点头道:“林夏青能如愿考上大学,这对她的前程非常有好处,帮她复习的事儿,我会尽全力的。”

语不惊人死不休。

乔春锦吓得背后涮出一层冷汗,幸亏他再没说什么,林夏青如愿考上大学,这对“我们”未来的前程很有好处。

第25章 二更合一

林夏青回医院的时候,还在路边的小贩那儿买了一只小马扎,就小孩儿屁股那么大,围着小贩买马扎的都是一些年轻妇女或者上了年纪的奶奶辈女人,应该是买回去给家里孩子使的,洗澡、泡脚、喂饭之类的,小孩儿坐那上头方便。

病房里没有书桌,但有一张四方凳,林夏青打算把它当成书桌使,上面摆一本书写写字还是够的,至于配套的矮凳,就是她买的这只小马扎了,马扎轻便,出了院也能随便拿绳子捆在细软上带回乡下。

从新华书店挑好书,林夏青还顺道拐去了附近的供电局,林书蓉在那儿上班,吩咐她这两天有空的时候上那儿一趟。

供电局的楼矮墩墩的,外墙统一粉刷成半白半黄,正门这一片是办公大楼,后面就是宿舍群楼。

前几天王爱仙她们刚上供电局闹过,林夏青觉得自己再进去不太合适,三天两头家里来人上办公室,职场上的闲言碎语不会少,便在传达室里安静等林书蓉下来,刚买的小马扎立马就派上了用场。

林书蓉匆匆趿着中跟凉鞋跑到传达室,看见林夏青局促地坐在马扎上,笑弯了腰道:“你怎么不直接上楼呢?以后找我,登记一下,就直接去我办公室。”

“没事,我在这等着就挺好。”林夏青的布包里鼓着三五本高考复习书,沉甸甸的,她是个生活上的懒犯,能坐着当然不站着。

林书蓉的眼睛落在林夏青的背包上,一拍脑袋说:“你不会买书去了吧?乖乖,我这几天也给你搜罗了不少好书,都在宿舍里头堆着,方和平这两天去外地出差了,不然我早让他俩轮子给你驮医院去。”

林夏青笑着说没事,“我也没挑到多满意的,书架上的书多,我又不能亲自进货架里头挑,一本本地点兵点将,书店服务员早没了耐心,嫌我光挑不买,赶客呢。”

林书蓉同仇敌忾道:“那些就是一帮见人下菜碟的玩意,顾客多要两本书翻翻,跟要她们命似的,服务行业倒反天罡,把自己傲得跟一只只抖尾巴的孔雀似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治治这股风气,这年头谁上书店不受两口气?”

林夏青自是知道她们神气不了多久,等书店一开架,顾客便不用求着她们取书,再等互联网一起来,实体书店和出版社的日子就该难过了,到时候便是泥沙俱下,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讨生活呢。

“林书蓉,有你一封信,九点邮局刚送来的,正好你在。”传达室的人从一排信箱里找到林书蓉所在的科室,又在一沓信件和报纸杂志里翻出林书蓉的一封信,递到林书蓉的手里。

林书蓉看见信壳上的邮寄人,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很微妙,有点儿生气,有点儿讥讽,林夏青很少能看见小姑姑露出这样嫌弃的表情。

她把信连壳揉成一团,毫不留情地丢进墙角铁皮垃圾桶。

林夏青眼快瞄了一下,信封上的地址是京城某某胡同某某单位的家属楼,她梗着脖子看着那只垃圾桶,目瞪口呆道:“小姑,这信你不看?”

林书蓉目露冷淡鄙夷,“咱们姑侄俩今天出门真是没翻黄历,上赶着被人喂气受。”

她一把挎上林夏青,“跟我去后面的宿舍楼一趟,先挑点儿书回去,正好再过十来分钟就到饭点了,我这儿有多余的饭盒,你顺道打两个菜带回去,下回我去医院看二嫂再把饭盒带回来。你要不要干脆跟我在食堂把午饭吃了?”

林夏青摇摇头,“我还得回去给他们打饭呢,我在外头吃耽误事儿,他们得饿肚子。”

林书蓉步子很快,似被刚刚那封信惹怒,林夏青几乎是被小姑姑拽着走。

“今天周二,食堂应该有糖醋排骨和炸带鱼,方和平经常请我去外面下馆子,我手里头攒了好些多余的饭票用不完,一会儿多要两份排骨和带鱼你带上,晚上那顿还能接着吃。上午单位刚发了夏季防护用品,里头有几张冰淇淋券,正好我揣兜里了,冰淇淋券上有具体的兑换点,你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换就行,券一会儿我就给你夹书里。医院肥皂够用吗?我那儿发的肥皂还剩好几只,还有花露水你也带一瓶走,你瞅瞅你腿上好几个蚊子包,咱们家都是那种爱招蚊子的血型。”

林夏青虽然感动,但依旧很怀疑林书蓉这样气都接不上地使劲说话,是为了快快甩掉来自刚刚那封废信的打扰。

她总得拣点好听的话宽慰一下小姑吧,于是她说:“方和平是总请你下馆子,我和他头一回碰头,就是在国营饭店门口,他当时嫌我挡道,可是把我骂个狗血淋头。”

林书蓉忍俊不禁:“说得他好似一只馋猫,不过也差不离了,我没见过这么爱上馆子的人,他说他妈是特殊工种可以提早退休,闲着在家负责一日三餐,但是做饭不好吃,他巴不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六天都在外头吃饭。他这平时待人都很客气,偏偏那天吃错药,你别记他。”

林夏青总算能感受到小姑姑的脚步慢下来了,“我当然知道方和平是好人,小姑姑,方和平还很会爱屋及乌,你大概不知道,我卖头半缸酱的时候,原来全是他找的捧哏儿,没一个真顾客。也或许有吧,零星一两瓶的,也当不得数。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卖后半缸酱的时候,我没好意思再麻烦方和平帮我订罐子,我就自己跑去玻璃厂,后来跑乡下装了酱拉到县城菜市口去卖,好家伙,这后半缸酱我卖了足足四天才卖完!那时我就知道了,我的开张生意那么红火,一定是方和平‘暗中相助’。”

林书蓉也愣住:“他安排的?”

很快她又埋怨侄女太过生分,“你一个人在大太阳底下卖了四天的酱?下回你再这样自己扛着,我就真动气了,都是一家人,给你钱你又不要,现在是救急的时候,你和二嫂又不是大哥大姐他们那种……县里头的治安我不怕,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姑娘家家,县城乡下两头跑,万一路上碰上点什么,你可要你妈怎么活?”

林书蓉只身一人北上念书,路上也不是没碰过钉子,社会就是只大泥缸,里头什么货色都有,少不得要和那些烂人烂事一路斗智斗勇。

林夏青亲昵地紧了紧林书蓉的胳膊,撒娇道:“小姑姑,你真好。”

林书蓉拿她没办法,这丫头几时变得这般油滑了?她正跟她置气呢,她一个撒娇卖好,自己就发不起脾气来了。

到了宿舍,林书蓉招呼林夏青去写字台那里坐,复习资料全堆在那上头。

林夏青看着两摞小山似的书和各种讲义笔记,感慨说:“难怪没方和平这免费苦役,小姑姑你搞不定这堆东西。”

林书蓉撩开橱柜帘子,从里头翻出一只搪瓷杯,冷水壶的水里被丢进去的两片杏脯,原本皱巴巴的皮被泡得重新焕发饱满,林书蓉一面倒水,一面回头说:“方和平有时候办事太招眼儿了,我是新进职工,按份儿是住不上单人宿舍的,应该两人住一间。但我这一批新职工,女同志是单数,有一人要落单,按理说谁住单间应该抓阄,但方和平暗中找了家里人在背后运作,所以我一进单位就遭人恨了。我当时也奇怪,抓阄也没抓,领导直接分派的宿舍,可再怎么分派,这种好事儿也不该分派到我的头上啊,怎么就轮得上我住单间呢?那会儿我和方和平也没多熟,顶多算打过几次照面,根本不知道是他背后出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家里头的情况,要是早知道,我肯定提防着他的。”

林夏青突然好奇,“小姑,你当初是怎么和方和平好上的?”

嗯,杏脯水入喉能品出来丝丝的甘甜,果香也是淡淡的。

林书蓉说的好无奈:“还能怎么好上?也是一时冲动,和先头那个斗气呗。”

林夏青差点儿把嘴里的水给喷出来,什么?这是什么惊天八卦?

林书蓉虽然神色冷淡,但林夏青能看出来,上一段感情带给她的伤害其实很深,而且林夏青基本已经确定,刚刚被丢掉的那封信,应该多少和那位前男友有点干系。

“小夏,你记住,男的和你好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完全沉沦下去,你要时刻保持清醒,时刻让自己保持进步,像咱们这样身后空无一人的乡下姑娘,只有靠自己才能谋出一条路。所有恋爱谈到最后,分道扬镳都是因为触及了人性里最核心的利益,利益没有得到满足,再深厚的感情,都得为那人的前途让路!”

林夏青一愣一愣,这么说……那还是个凤凰男叠加陈世美的版本?

“都过去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林书蓉坐在床边,手扶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上,眉间透出些微疲倦,“至于方和平……我不该在被人背叛的时候,转头就找个人加以报复。我挺卑鄙的,把方和平当成了报复的武器,他那么好的一个人,我不该利用他,虽然他说他甘心被我利用,并且希望被我毫无保留地利用,但现在想来,我真的好愧疚。我们开始的起点,是源于我对另一个人的愤怒和报复,这对他一点儿都不公平。”

“传达室那封信,就是那个人寄来的?不是分手了吗,他还缠着你做什么,该不会他这么快就被甩了吧?嘁,好马不吃回头草。”

林书蓉苦笑:“瞒不过你吧?你一向很聪明的,你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总有一天你也会是这个家里的大学生,只是这些年被家里耽误了。”

林夏青撇过这句,直接跳起来:“真是啊!”

好一个渣渣,都分完手了还寄信来,果真吃回头草来了?

林书蓉摒声恨道:“那个人算什么东西?他为了那个女人丢弃了我,现在又让那个女的写信羞辱我,他连个撒泼的女人都管不住,算什么男人!”

哦,信不是那男的写的,是那个男的现女友。

“她写信给你干什么?耀武扬威炫耀一番?”林夏青想象不出信里的内容,但想必那俩货现在一定是过得不幸福,不然他们缠着一位已经放下的前任不撒手,算个什么事儿?这种没品的前任,惹上了就得晦气好一阵,最后拖的早就走出阴霾的自己自己,又一次元气大伤。

这就好比,好不容易过了黏黏答答的梅雨季,天刚放了晴,家家户户都拿出捂霉了的被子、衣服大洗特洗,结果还没晾干,转头天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虚晃一枪搞诈骗,怪恶心人的。

林书蓉起初并不觉得那女的是个变态,听说她的父亲在外交部是位级别不低的干部,没想到这种家庭还能养出来这样一位恶趣味的放□□孩儿,实在有辱门楣。她写信给林书蓉,在信里极尽描写她和楚致远第一回做成那事儿的各种细节,言辞间放荡又处处透着傲慢与炫耀,她说楚致远衔着她的时候,她能看清他正头顶那个十分端正的旋儿,两人是怎么在最快乐的时候搂在一起激动到打哆嗦。

这些恶心的话,林书蓉捧着信的时候,完全泪如雨下,并且感觉自己受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莫大侮辱。

她不懂为什么那个女孩儿都已经胜利抢走了她在大学恋爱三年的成果,她也早就跟楚致远说清楚了,这辈子不会原谅他,并且死生不复相见,那个女孩儿凭借良好的出身和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顺畅人生,轻易掠夺走别人的伴侣,什么都该满意了,却偏偏在自己快要走出伤痛的时候,寄来一封这种恶心人胃口的信。

林书蓉一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她会梦见和楚致远在大学里最快乐的片段,回忆有多快乐甜蜜,画面一转,就有多讽刺和恐怖,他和那个女孩儿浑身赤裸地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他们肢体交缠,头颅凑在一起,餍足地露出对自己的嘲笑。

有了第一封信,就有第二封、第三封……林书蓉刚开始每一封信都看,每打开一封信,她都要经历好久才能走出伤疤,和方和平在一起,就是受了其中一封信的刺激。

那会儿林书蓉已经不打算留在北京了,辞去了实习单位想给她转正的好意,把毕业后的就业方向转回了老家。分了手,加之父亲突然离世,林书蓉的心一下空空的,可能短时间内生离死别都经历了,便觉得以后工作离家近点儿好,想家了,随时都能回家看看。

林书蓉在毕业前三个月,就坐着火车南下回到荷县,又联系了母校老师,请求老师凭借人脉,帮忙介绍一家可以接受实习生的单位。

她回荷县的第一天就遇见方和平了。

他也是县中的,比她年长几岁,个子很高,但长相并不俊美,只能算是五官方正,气质上过得去。她回学校找老师帮忙,方和平回学校帮朋友的孩子打听中考填报县中的分数线,他的朋友一向很多的,还有不少年纪差一轮的忘年之交,朋友有年纪那么大的孩子,熟悉他的人会觉得一点儿不稀奇。

林书蓉和方和平有相同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连着任了七八届的班主任,当着老师的面,两人就这么认识了。

方和平是什么人,从小到大,只要他喜欢的东西,就是天上的星星,家里头也想办法给,谁叫传到他这一代已经人丁单薄,寥寥几个叔伯,生的还都是清一色的女孩儿,只有他这么一柱香火可堪委以重任。方和平虽然泡在一竿子堂表姐妹中长大,但第一次对女孩儿动心,却开窍得很晚,林书蓉的出现,便是他命中的煞星。

方和平自觉平时挺会逗女孩儿开心,那些带着女生们寻欢作乐的把戏,他应该造诣登峰,但碰上冷若冰霜的林书蓉,他真是黔驴技穷,彻底束手无策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爱一个人,就会因为那个人,而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认识林书蓉以前,方和平觉得自己巧舌如簧,认识林书蓉以后,方和平觉得自己应该拜鹦鹉为师重新学说话,不然林书蓉听了他说的那些笑话,怎么总也不笑?

方和平追人的方式很笨,因为他从没这样豁出全部自尊地去地追一位女孩儿,一遍遍地接人下班、请人看电影、吃饭、逛公园,尽管对方被盛情邀请十次里头可能只答应一二回,方和平都跟被天上掉下的馅儿砸中似的,美死了。

有一天,林书蓉是红着眼睛来赴约的。

天刚擦黑,方和平手心捏着两瓶北冰洋汽水,像尊雕塑似的立在电影院门口。林书蓉来了,脚步格外蹒跚,方和平却没发现异样。他从来不敢正面盯着林书蓉打量,他只敢趁看电影的时候,偷偷时不时瞄一瞄她。她看电影,他看她,也算这场约会皆大欢喜。

那天明明是放映一部外国进来的喜剧电影啊,林书蓉居然哭得跟泪人儿似的,眼泪珠子啪嗒掉个没停,方和平吓坏了,他和林书蓉看电影向来心不在焉的,毕竟大多数时候醉翁之意不在酒,还以是自己订错了电影,可抬头一看荧幕,确实是金发碧眼儿的外国演员啊,是那部喜剧没错。

方和平掏出自己兜里的手绢儿递给林书蓉,林书蓉顿了一下。

林书蓉突然攥起方和平的手,直接往电影院外头走。

方和平觉得自己晕乎乎的,被林书蓉握住的那只手,手心位置烫开了锅,直冒手汗,等他再过神来,林书蓉已经拉着他走出电影院好久。

林书蓉终于松开了他的手,掩着泪从兜里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她不打算瞒着方和平了,她快被这些京城寄来的信给逼疯,楚致远的新女友三五不时地寄信过来,林书蓉的魂儿都被这一封封信给搅散了。她不想看的,但那上头有女巫下的魔咒,她跟个牵线木偶似的,有人提着那根线控制她,逼她不得不看那些不堪入目的文字,一遍遍扎痛自己的心。

路灯下,方和平的脸色很难看,五月的天,不知是巷子里哪一户人家的刺槐开出墙来,方和平读完信,脸色和那惨白的花瓣也差不了多少。

林书蓉说:“方和平,我实在痛苦得没有办法了,我被一个疯女人缠上,她占有了我前男友,而我这个失败者好没出息,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真正放下。不然我怎么一遍遍地打开那女人寄过来的信?我太瞧不起自己了,为了这么一段笑话似的感情,居然把自己陷入了这种难堪的羞辱之中。那个女孩儿每寄一封信来,我都会控制不住我自己去打开,有时候一星期收不到一封,我甚至会焦躁不安,觉得自己不能随时把握他们的感情动向,我终于沦为了那个被设计好的光明正大偷窥者!”

她还告诉方和平,她对他其实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纯粹是为了有个人能陪着自己,弥补失去男友的空虚,这里头带着点儿报复的意味,他只是她报复的工具,她在遥远的彼岸,向前男友示威,她的身边也有一位新人,她的魅力一直春秋鼎盛,什么时候都不乏猛烈的追求者。

方和平渐渐捏紧了拳头,却不是责备她,而是将那信撕成一条一条的形状。

他皱起眉,认真地对林书蓉说:“你应该写信回击回去,并且表现得自己一点儿不在乎对方的挑衅,甚至要轻蔑高傲地质问她,是什么样的爱情,费尽心机得到后,却令一个原本可爱与骄傲的女孩儿变得如此疯魔?”

方和平冷笑一声:“何况她有什么可傲的,只不过仗着家世,骗走了一只长着势利眼的狗,那狗还背地里对她还不忠诚,时不时为前主人牵肠挂肚,最终被发现了,这才闹的现主人时不时朝前主人发疯,这是她在发泄心中对这条狗的不满,以及对自身魅力的怀疑。”

还是男人了解男人,方和平猜对了,因为楚致远在和新女友最快活的时候,嘴里面叫的名字是书蓉,这极大地刺痛了新女友的自尊心,燃起了人家内心的熊熊嫉妒之火。

林书蓉撑大了眼,她从来没想过是这个原因,她只是傻傻地以为,寄信这种把戏不过是那种有权有势大小姐的恶趣味游戏,那个高傲不可一世的大小姐想看到她这样出身低到尘埃里的女孩儿难受露怯,证明她这样卑微的人,根本无法配上楚致远。

老天!她没想过,原来信的背后是这样!

方和平捏了捏她挂着清泪的脸颊,笑了一下,“傻孩子,你真傻,跟这种人有什么可周旋的。信就我替你写吧,不过需要你的笔迹誊抄,恶心人这种事,估计你肯定不行,但我在行啊!还有,你说我是你的报复工具,那么请你牢牢握好我这柄利剑,我会替你刺向你的敌人,守卫好你的尊严与骄傲。这世上人和人相处,逃不开一个利字,被你利用我心甘情愿,并且,请你以后好好利用,我会毫无保留地当好一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