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2 / 2)

林书蓉完全呆住,他说她傻,但他却说自己心甘情愿沦为她的工具,那么他们之间,到底谁是傻的那个?

林书蓉至今为止没找到答案,不过从那以后,她再也不看京城寄来的信了。

第26章 二更合一

临走的时候,林夏青的肩膀上又多出来两只布包,一只小点儿的装着饭盒,里面是供电局食堂的糖醋排骨和炸带鱼,林书蓉狠狠心,一次性付出去四张饭票,两只饭盒的荤菜这回打得丝毫不手抖,排骨和带鱼把饭盒塞得满满当当,林书蓉还特地让档口的师父多往糖醋排骨上撒些白芝麻,因为她听人说芝麻含油量高,体质弱的病人吃这个很滋补。另外一只包口袋就大了,那是林书蓉上大学时穿梭教学楼和图书馆学习的御用书包,里面装十来本书都不是问题。

林书蓉嘱咐林夏青:“一定要把恢复高考以后的历年卷子都认真做一做,这些都是我回县中跟各科老师大费周折讨来的,欠了不少人情,卷子虽然不全,但也够用了。抓紧时间,趁这半个月好好刷题,这点儿时间没法系统性地学习,摸底考只能先赌一把了,就从这真题上押题。”

林书蓉的思路几乎和晋扬一样,他们都是考上大学的骄子,站在出卷人的角度思考出题方式,既然是针对高考的摸底考,很大概率出卷人会在高考真题上做功夫。

林夏青很认同他们的观点,临时备考最快捷高效的复习模式就是刷题,只是苦于没有路子弄到真题,眼下林书蓉帮她解决了这个大难题,林夏青自然把这些珍贵非常的真题当做宝贝看待。

她给自己定下目标:十天之内刷完这一沓真题,不仅是做一遍,而且做错的题,她要做到完全理解,实在理解不了的,那就死记硬背刻在脑子里。赌一把,没准考试的时候真碰上原题呢?

林夏青回到病房,卸下身上的大包小包,就匆匆下楼去食堂打饭,今天在小姑那里耽搁了一会儿,医院食堂最俏的饭点早过了,想来打菜窗口剩的都是些残羹冷菜,不过不要紧,荤菜已经有了,她只需要再打一个素菜,再打一桶饭,他们三个人就可以立马开饭。

在食堂打饭的时候,林夏青总觉得自己被什么人从背后盯上了,可是一颗脑袋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人注视自己。

等她打好饭,拎着一桶高梁饭和一盒白菜烩面筋从食堂的大门出来,她听见身后有谁喊了一声“赛芸”。

不过林夏青没有回头去寻找郝赛芸的身影,她想,郝赛芸一定是淡淡的,她随时随地都是那么淡淡的,在人群中间十分素雅恬静。

中午饭晋扬吃得并不多,林夏青以为他会很喜欢吃糖醋排骨,供电局的食堂大师父水平比医院的可好多了,这个糖醋排骨先用大油炸过一遍,吃起来特别酥,如果不是在饭盒里被捂了一会水汽,林夏青相信这份糖醋排骨还可以在口感上做到更酥。酱汁是用新鲜番茄熬的,这个季节的番茄甜度大于酸度,师父用醋汁儿勾兑番茄酱的时候,酸甜比例把握得非常好,白芝麻撒在柿子红的芡汁儿上,太勾人了。

这样一份令人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糖醋排骨,就连林夏青都舍不得停筷子,不知道为什么晋扬那般胃口寥寥。

炸带鱼对比糖醋排骨就显得一般了,不是师父手艺不行,是这季节的带鱼大多是上半年的船冻货,鱼本身的鲜度一般,食材的品质直接决定了一道菜口感的上限,师父手艺再好,也实在难为无米之炊呀。

林夏青坐在新买的小马扎上吃饭,跟幼儿班的孩子似的,她给乔春锦夹了一块形状最完美的肋排,“妈,你知不知道我小姑有个姓楚的前男友?之前在京城上大学谈的那个。”

乔春锦吓一大跳,然后平静了一下,不动声*色把饭碗里的排骨夹回去给女儿,“怎么说起这事儿,你小姑和你说的?排骨妈吃了,你成天在外面跑,我躺着又不消耗什么,你多吃。”

看样子这个姓楚的,妈先前就知道,林夏青没再拒绝母亲的好意,夹起排骨大快朵颐。

“那就是个混蛋,甩开我小姑攀高枝儿去了。”林夏青囫囵咽排骨,就像生吞了那混蛋一样。

“姓楚的新女友还在我小姑这里闹出好多事,那就是个拎不清的疯女人,明明是男的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甘蔗哪有两头甜啊,她居然上我小姑这发脾气作妖。这女的想不开,男的当初和她在一起,就是为了图她的家世,她连这点容人的心都没有,人和心她都要,多少有点儿贪心了,自己想不开,这日子自然就难过了。她不反省自己当初手段不光彩,也不怪男人既现实又懦弱,反而一直写信骚扰小姑,得亏方和平出现,及时救了小姑,不然被那一双烂人缠下去,小姑这会儿都快想不开了。”林夏青此时已经完全把方和平视为自己人,因着方和平英雄救美的行为,愣是把方和平的颜值在心中拔高了好几个度。

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夸人:“方和平人高、脑子活,长得也端方,最重要的是,他是真心喜欢小姑,小姑状态最差的样子他见过,都能完全包容,我赌方和平以后一定会成为我的小姑父,我不会看走眼的。”

林书蓉不嫁给方和平嫁给谁?爱情并没有那么美好与伟大,不值得一个人飞蛾扑烈火般不顾一切粉身碎骨。俗男俗女恋俗世,找一个踏踏实实的人,彼此有包容之心,平平淡淡把日子过下去,细水长流一生,比什么都好。何况被爱比爱人幸福,小姑是被爱的那个。

“是这么回事儿啊……难怪呢,你小姑之前欲言又止,她心里藏着事儿,我看得出来。你个机灵鬼,到底撬开了她的嘴,说出来就好、说出来就好,捂在心里,天长日久,生疮流脓,那才好不了呢。”

乔春锦又告诫闺女:“你小姑前头那一个,是个心高气傲的才子,那人还是邻县的高考理科状元呢,老话说读书每多负心人,其实不是的,这事儿跟读书也没多大关系,主要是一个人内心的坚守。你朱二叔没读过书,他能为你哑婶守,但我相信,就算你朱二叔当初是个大学生,他也一样会为你哑婶守。一个人如果生来就是个品性端方的好人,那就会一直好下去,跟这人念了多高的书没关系。以后你也要像你小姑,找一个底子明朗干净,内心能坚守之人,这样日子才会幸福,一定要记得妈说的,啊?”

林夏青扑棱着碗里的饭,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这才哪儿到哪儿,她都没好意思说上辈子她三十大几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也没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啊。自己挣钱买房买车,不拖家带口,日子就过得一点不拖泥带水,随时想去什么地方也不用跟任何人交待,她做惯了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不会那么想不开找个人把自己拴住的。

这辈子,她照旧和钱过,不对,除了钱,还多了妈和小姑。

饭碗里突然多出来一双筷子,林夏青微微仰起脖子,是神色不明的晋扬伸过来的。

他淡淡说:“我是反着筷子夹的排骨,你多吃点儿。”

林夏青倒不至于洁癖到如斯地步,其实他就用他那一头夹,她也不会嫌弃他的,因为她突然发现,晋扬就是妈说的那种底色干净明朗之人,这样的人心里敞亮、行事光明磊落,不会是轻易离散之人,称得上是可堪托付的君子。

林夏青觉得他干净,就像窗外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蔚蓝而纯粹。

只不过上辈子商海沉浮,她和小人打交道惯了,喜欢在一群张牙舞爪的小人物里头游刃有余,君子这种生物,还是留给其他像晋扬一样的纯情善良姑娘消受吧。

林夏青学着晋扬,把筷子反过来,也往他碗里夹了一块排骨,说:“你也吃啊,平时挺能吃肉,今天怎么跟个和尚似的,今儿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佛祖不会怪罪的,敞开了肚子吃吧。”

乔春锦睨着两个孩子心里发笑,傻丫头,晋扬是个好孩子,他是觉得我们平时很少吃肉,难得痛快吃顿荤的,他少夹两筷子,我们就能多吃两口。

乔春锦也倒了筷子,往晋扬的饭碗里捯排骨,语气很温柔:“吃吧,我们都吃。”

***

晋扬很讶异,林夏青的底子一点儿不薄,一套卷子改下来,晋扬心里大为震撼。

她把四方凳搬去窗边的位置,坐在小马扎上刷题,从下午到夜深,除了吃饭上厕所,其余时间像一座岿然不动的钟。

最惊艳的是英语,晋扬这个在国外待过一年掺了点儿洋墨水的人,都惊讶眼前的卷子答得太漂亮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一个初中肄业的学生,英语水平居然超越了高考的优秀水准,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过晋扬也不是很奇怪林夏青的学习天赋,因为他早就听说了,她的父亲当年就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她的姑姑很多年后也考上了京城的中上流大学,这些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骨子里都带了会念书的基因。晋扬心想,如果林夏青肄业之后,一直保持自学英语的热情,确实是可以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的。

至于数学,她的功底不赖,真的不赖,基础计算类的题目,林夏青不仅可以做到又快又狠,还可以做到一击毙命,正确率百分百。

针对卷子最后的几道大题,林夏青写下的密密麻麻草稿纸,才是晋扬真正感受震撼的地方。他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用超越高考水准的高维度解题思路和公式去解题的,当前很多大学生都没她的水平,她运用微积分之类的高数去解高考数学题,简直可以用杀鸡焉用牛刀来形容。

语文就中规中矩了,常识或者阅读理解、文言文类,林夏青底子算可以,答题挺流畅,但那些靠死记硬背的诗词,她偶尔能默写出来两三个已是极限,一看就是生疏课本已久。语文课内要背的部分,还得多下功夫,把这部分的分值拿下,加之林夏青作文写得不赖,想来语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可能还会成为她拉开竞争对手的优势科目,理科高手之间的巅峰对决,往往就在靠底子吃饭的语文上。

政治就头疼了。唉,晋扬一边改卷,一边给林夏青甩了个恨其不争的眼神,发现她正伏在四方凳上昏昏欲睡,晋扬心底忽然又升起了一点儿怜悯之心,不忍过多苛责。

晋扬现在的心情怎么说呢,改到第四门了,前面的语数外仿佛让他见证了一个天才正在冉冉诞生,但天煞的政治,一下把这位紫微星给摁死到地底下去了。100分的政治呐,晋扬痛心死了,林夏青才答了三十来分。

理化生改完,晋扬的心情又稍微好点了,本来这三门是要留到明天早上改的,但晋扬被林夏青的政治卷子给气到,像嗓子眼堵着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完全睡不着,索性就熬个大夜,把剩下三门一并改了。

看来林夏青唯一要下苦工好好磨的,只有政治了,其余六门,晋扬完全有信心她能顺利通过,并且不仅仅止步于及格线,还可能做到门门出彩。

晋扬开始坚信,林夏青只要在这一年时间里,系统性地复习完一遍全科功课,她的成绩将会一鸣惊人。

他从枕头上把腰支了起来,抬手轻轻摇了摇床边的林夏青。

林夏青从四方凳上起开头颅,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迷糊道:“你改完三门了?”

晋扬把一沓卷子塞到她手里头,表情不太张扬,但也能端倪出一点儿他对林夏青这位学生的满意。

“全部改完了。”

“天,全部改完,这得几点了?”林夏青睡迷糊了,居然直接上手去搬他的手腕,把他手上那只欧米茄表径直抬到自己的两只眼睛前面,直到看见上面的时间,凌晨快两点,林夏青差点骂他疯了,他明早又不上班上学,非得赶着一时一刻把卷子全都改好?

“你真的只念到了初一吗?”

“呃……对呀,就我家这条件,我想上完高中,家里头那些伥鬼也不能答应啊。”林夏青心虚死了。

“你父亲当年是大学生,你小姑姑也是大学生,你平时自学能达到这种水平,一门三杰,已经充分证明你家祖坟的位置肯定特别好。”

林夏青撑撑眼,不敢说话,她没张口糊弄晋扬,晋扬倒是成了一锅开水,把他自己给想开了。

他自己理顺了就好,省的她想破脑袋去解释。

“没问题的,月底前的摸底考,你肯定能通过。我替你算了算分数,这是高考真题,七门加起来,你一共答了四百六十多,已经高出当年的录取分数线十来分,算是复读学校最喜欢培养的那种稳扎稳打对象。”晋扬为了不让她太过骄傲而轻视复习,没和她具体解释一些分数她丢的有多可惜。

就算林夏青以现在的水平直接去参加明年四月的预考,晋扬不敢说十拿九稳,但十拿八稳肯定有的。

晋扬现在就想把人拐京城去了,面上挺装样儿,风轻云淡地问:“将来大学准备考哪儿?京城怎么样?”

林夏青低头翻卷子,觉得自己有些错题真是当时脑子做题做得糊涂了,怎么会错得这么不小心呢?昨晚没睡好,白天又没补觉,那些蠢题肯定是困得不行的情况下答的,难怪晋扬刚刚的表情不怎么样。

“不是南下就是北上,总之不会留在省内。”林夏青随口一说,但脑子早就转过一轮,这个年代,不去南方闯一闯,等于老天爷从天上砸馅饼,自己都不知道去捡。北方也行吧,毕竟北上广,北字是当头的那一个。

晋扬给腕表上发条的动作僵了僵,“你要南下?”

林夏青乜起眼睛,斜了过去,反问道:“你不也觉得南方是好地方么?你的车就是从南方弄的。”

晋扬给她的话愣住,他现在突然挺后悔买车的,林夏青已经通过他去南边买车,把那边视为必须到此一游的福地洞天。

“南边的饭我吃不惯。”这话就说的违心了,晋扬在南边嗦海南粉不知嗦得多少快活,黄灯笼辣椒酱一勺勺往粉汤里面丢,辣出一身汗,全身筋脉都跟被打通了似的舒畅。

“南边的天气也讨厌,时不时来一场铺天盖地的雨,天气又闷又热,蚊子还多,最可怕的是蟑螂,一只能有扑棱蛾子那么大,蟑螂翅膀怪恶心人,它们是随时随地可以飞上天的。”

林夏青绷着嘴没说话,晋扬突然开起地图炮,她上辈子就是南方那边的,没好意思说她老家那边的人还爱生孩子,尤其爱生男孩儿,家里七八个女孩儿搭配一个独苗弟弟,那是常有的姐弟组合。这可比什么蟑螂蚊子可怕多了。

南边还有什么坏处来着?晋扬搜肠刮肚,一时半会真想不出人家到底还有哪里得罪自己。

晋扬眸中的光亮倏而黯淡了下来,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林夏青的一颗心脏还是跟着被炸了一下。

“我妈就死在了南边,再也没回家。”

“是意外吗?”林夏青小心地问。

“是意外,也不是意外,她那么一个能折腾的人,太蓬勃了、太耀眼了,上天随时都会把这样的人收回去的。她会跳芭蕾,当过电影演员,会写几个小字儿,还出过书,年轻时活得轰轰烈烈,很早就出名了,后面考上大学,收了心,居然搞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科研。认识我爸之前,她跟着她师兄在酒泉发射中心做航天器研究,在沙漠里顿顿吃沙子夹馒头片,那么爱美扮俏的一个人,也不见她埋怨条件艰苦半个字儿。我爸当年算是横刀夺爱吧,把人硬给弄回京城去了。不过他们俩脾气不相投,结婚没多久,就差点儿吵散了,我妈一气之下又回了酒泉,一去就是三年。期间我爸也服过软,但没多顶用,俩人就算和好了,我妈还是在基地生活,我爸就得甘肃京城两头跑。”

林夏青点头说:“你爸早点服软就好了,在你妈收拾细软搬回酒泉之前。”

晋扬嗤了一声,表示不屑:“我爸要是有那个觉悟,也不至于我妈结婚第五年才怀上我。”

林夏青觉得奇怪,他妈不是在甘肃基地么?后来怎么跑去南边,又是怎么没的?

晋扬面对她眼中的疑惑,娓娓道来:“基地的生活条件太艰苦了,你敢信我妈那么一个孕妇,天天吃馒头米饭掺沙子?吃饭前还得往饭盒里面倒水,把那些沙子搅和搅和,淀一淀,才敢扒上头的米饭。那时候基地好多人都得了缺营养的病,基地建设初期,一穷二白,大家都是硬扛,我妈把我爸带给她的奶粉和其他营养品,大多分给了她的老师和同门师兄妹们,我爸去一趟,她的脸颊就凹下去一寸,加上我妈一直孕反到孕晚期,整个孕程,我妈据说只胖了七八斤。七八斤,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等于只在肚子里攒了点儿羊水,我那会儿相当于寄生在我妈身上的吸血鬼,她平时一点儿营养没有,我生下来却有五斤二两,你说我多不体谅人,那么小就是个混蛋了。”

林夏青看得出晋扬好难过,他在责怪自己,所以,母亲的离世和他的出生有关?

“那会儿国家还看中了海南岛,把它列为建设航天发射场的最佳场址之一,酒泉基地已经成熟,可以把现有的经验搬去建设新的基地,但当时的国际形势比较复杂,新场址需要经过深思熟虑地考量,我妈就挺着肚子南下考察去了。她一个孕晚期的孕妇,按理说不该那么折腾,但她就是一个这么不嫌折腾的人啊,我妈在海南考察的那半个月,我出生了,离足月还差一天。生我的时候我妈就不成了,一个孕期压根没怎么好好得到休养和滋补的产妇,哪儿有力气生孩子?劲使着使着,血就兜不住了,大出血!海南的医疗水平根本比不不上京城,何况那时候她还在文昌的乡下,所以……我妈的命就那么搭在了南边。”

病房寂静了好久,窗外的银灰月光都显得格外凉薄。

林夏青发现晋扬的鼻子被月光拖出一道迤迤的影子,他的脸,有一种孤绝的峭立。

南边这么说来,确实是一千一万个不好,不怪晋扬这么大开地图炮,谁叫南边该死,把人家妈的命都永远扣在了那片土地上。

林夏青只能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灵,附和道:“确实……我也觉得南边不是那么好,你说你妈当时要是在京城生你,没准顺顺利利的,就算碰上什么大出血、羊水栓塞,京城的大夫医术高超,也能把人从阎王殿抢回来。”

晋扬突然笑了笑,笑容看不出刚刚的忧伤,他整齐干净的牙在月光下泛着青青的蓝,“是吧?所以明年你一定要报京城的大学!”

林夏青暗自松了一口气,能再次看见他脸上绽放这种明媚自信的笑容真好。

“不一定能考上,等考上了再说吧。”

“你一定能考上。”

“对我就这么有信心?你怎么那么笃定我能考上?”

“严师出高徒啊。”晋扬端起下巴,“明天开始,背政治、背语文,我会随时考你。”

考就考吧。

林夏青从小马扎上起身,一边伸懒腰,一边将头探出窗外。

她回头说:“这树冠的影子在月光下好神奇,跟只懒猫卧在上头似的,树叶缝隙被月光穿梭,像那猫嵌了两只琥珀色的眼睛。”

晋扬仰头去看树影和月光,静静微笑不说话。

林夏青真傻,那形状哪是一只懒猫啊,分明是一头大尾巴狼。

第27章 二更合一

一场暴雨把天空浆洗得十分澄净。

接到出院通知的时候,林夏青正在一边铺褥子,一边背诵辩证的唯物主义和唯物辩证法从不同侧面研究客观物质世界。

其实早该料到这一天了,只不过这一天来得比想象中的晚得多,乔春锦的胸膜炎上星期就好得差不多了,林夏青那时候就时不时揣测,医生差不多该开单子让她们娘俩收拾包袱走人了。

抖褥子的灰尘在阳光里翻滚,林夏青先看了看乔春锦,而后才看向晋扬。

他安静靠在床上看他那本翻烂了的小说,臃肿的石膏已经卸去三天,两只腿能完全下地走路了,只是走得还不太稳当。

林夏青知道他腿长,但之前被石膏裹着,视觉上宽度拉低了长度,现在他的长腿完□□露出来,林夏青不由一阵心惊肉跳,筷子似的一双腿,人的身上还能嫁接长筷呢?并且这筷子还不是一般的筷子,是那种吃川渝火锅时十分夸张的大长箸。

乔春锦掰着手指头数:“二十四天!老天,我这一病,居然在医院里窝了快一整月,成天在床上躺着,骨头都懒酥了。”

二十四天,真不短了,人培养一个习惯需要七天,二十四天都够培养三轮习惯了。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林夏青觉得自己都不习惯睡回家中的土炕了,医院的钢板床其实并不算凑合,这些日子,几乎每一晚她都睡得很好。

晋扬放下手中的书,微笑着说:“祝贺你们,下午就能出院了。”

他看样子并不觉得即将到来的离别十分伤感。

乔春锦担忧地说:“那你怎么办?你的腿还没好全,虽然能下地自己走两步了,但医院食堂不算近,走走也要七八分钟。一日三餐,谁为你料理?你也没洗过衣服,刷衣服的毛刷会用吗?刷衣服之前要先揩好肥皂。”

乔春锦开始为还没出院的晋扬感到深深的担忧,仿佛他是一个完全无法自我照料的未成年人,其实她一直都忽略了,凭晋扬的身份,根本不会缺少照料他的人,他的问题,只是想让谁照顾而已。

林夏青能看明白这个问题,所以她说的是:“啊,下午我们娘俩走了,就不能继续占你便宜了,三人房变单人房,你会很自在的,也祝贺你了,喜提专属病房。”

乔春锦瞪了林夏青一眼,嫌她这话说得没心没肺,哪有人恭喜另一个人住院的?就算那病房再豪华,都不吉利。

林夏青嘻嘻两声,开始欢天喜地收拾行李,却收拾着收拾着,情绪慢慢低落下去。

她不想承认自己是舍不得晋扬,这些日子他作为一名合格的伴读兼考官,已经随时随地入侵她的学习、她的生活,林夏青把这种低落情绪解释为:人是群居动物,任何一个人离开原有的族群,都会陷入一阵莫名的悲伤,这是一种造物者赋予人类的高级情感羁绊,这种情感很珍贵,很美妙,是造物主对人类挥洒下的仁慈。

离别总是难过的,不过不要紧,离别有时候还意味着各奔前程,当然,晋扬的前程一向都很光明,奔前程的人只有她,现在她终于可以离开医院好好挣前程了。

晋扬突然提议说:“咱们中午出去吃吧?”

林夏青这回很大方地道:“我知道一个地方,上车饺子下车面,我和我妈下午要坐车回乡下了,去附近的一家砂锅馆子吧。天热,砂锅能把人热够呛,咱们不吃砂锅,去吃鲅鱼饺子,方和平带我和小姑去过,那家的鲅鱼饺子特别鲜,海米烧茄子也特别好吃,油汪汪的,老板特别舍得浇香油。先说好我请客啊,不要和我争,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应该的。”

晋扬没拒绝,而是转身去翻床头柜的抽屉,他在找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离别礼物,想了想,又把东西塞了回去,不能就这么给林夏青,今天过后,他离开荷县之前,他们总要再见一面的。

天高云淡,砂锅居的生意不咸不淡,外头太热了,附近根本没什么人上小店儿吃饭。

林夏青搬了张板凳,又抬来了店里的小电扇支在板凳上头,对着他们三人吹。

她去搬风扇的空挡,晋扬已经跟店里要了壶开水涮过一遍碗筷。

林夏青摁了最大档,扇叶转起来,人得救了,“你的脚没事儿吧?拆了石膏后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平时喊你多在走廊里走走,就跟要把你的腿锯掉一样,刚刚一声不吭从医院走到砂锅居,别是一路强忍着装样儿吧?”

早好了,晋扬憋在心里没说,干嘛非在走廊里走?要是去楼下花坛那边散步,晋扬保证能拉着林夏青在那儿晃悠半小时以上。

每次在走廊练习走路那么多人围观,林夏青在一旁跟遛宠物似的遛他,一会儿拍个掌鼓励,一会儿表情丰富地挑眉加油加油,周围看热闹的人多,晋扬的脸都被逗红了。

“我的腿没事儿。不过你下午就要回乡下?后天你不是去市里参加摸底考么,回一趟乡下,又返回县里坐车去市里,也太折腾了,干脆就在县里找你小姑凑合一宿,你不是说她在单位住单间?你们娘俩打个地铺,摸底考只考一天就完事儿,后天早上开考,最迟明天下午你就得动身出发去市里,算起来也就今晚上你小姑那挤一挤。回头你考完去接你妈,统共才两三天的功夫,不算麻烦人家太久。”晋扬心里门清,林书蓉巴不得她们娘俩去给她作伴,也就林夏青脾气死犟,是个不肯麻烦别人的性子。

前两天林书蓉接到摸底考试开考的通知,第一时间来医院告诉林夏青,并且准备请假陪她一起去市里参加考试。

做姑姑的,总是不是放心晚辈,在林书蓉的眼中,侄女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么个温吞性子是被嫂子的病逼急了,才练出胆子敢把人往县医院送。县城不算大,侄女或许能吃得消,但市里就不一样了,那些公交和汽车到处在马路上乱窜,一个从来没去过大城市的乡下姑娘,头一遭进城,会头晕目眩的。

没想到,侄女拒绝了自己的提议,她说自己一个人去市里参加考试就好,只是要麻烦小姑姑帮她开介绍信去市里的旅社住。考试前一晚要提早赶去市里,考完试还得再在市里住一晚,等第二早上出了成绩,她才能回家,一前一后,介绍信上要开两晚。

林书蓉当然一千一万个不放心了,可拗不过侄女说不想耽误她上班,两个惺惺相惜的家人,彼此都为对方的难处贴心考量,林书蓉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只能狠狠心,撒手让侄女只身一人去市里考试。

晋扬不确定林夏青会不会同意今晚上林书蓉那儿打搅,她这种凡事不求人的性子其实挺让人头疼的,连考试这种大事,她都一意孤行要自己摸去市里,路上万一出点什么意外,考试泡汤事小,人身安全事大。

听说林夏青准备自己坐车去市里参加考试,晋扬也跟着上火,如果不是自己的腿没彻底好利索,怎么也一脚油门把她送去考场门口。

临时出院,下午先回一趟乡下,明天从乡下再一路折腾去市里,第二天还有精神头参加考试吗?人都累够呛。

晋扬眼下只能费尽心机,层层加码道:“你出院如果没跟你小姑说,直接回了乡下,她要是知道肯定会生气。出院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会她一声,难为她这么把你们放心上,隔三差五跑医院来陪你们聊天解闷儿,而且哪回来人家都不空手。林夏青,你就是再怕麻烦人家,通知人家你们出院了,这个礼数也得做到。”

林夏青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如果出院不知会小姑姑,按小姑姑的脾气,铁定要伤心上火。

其实亲戚之间处得好,无非就是双方都愿意多疼疼对方,多替对方的处境着想,这世上没人会愿意一直当那个吃亏的冤大头,两头都好,这样的情谊才能维系得长久。

她不愿意去林书蓉那打搅,就是因为林书蓉的母亲和大姐不顾脸面上人家单位闹,林夏青怕自己带着乔春锦上林书蓉的宿舍挤,那些同事背后又要乱嚼舌根。

小姑姑对自己和妈太好了,林夏青是个投桃报李之人,绝不会像那种拎不清的亲戚,把林书蓉的宿舍理所当然当成驻X办事处。她和林书蓉都是体面善良的人,彼此深深顾虑着对方的难处。在自己没能力报答的时候,就要做到能尽量不要麻烦人家就少添麻烦,这是林夏青对自己的做人要求。

可眼下晋扬这么把道理掰开来说,林夏青听进去了,确实不能一声不吭就回乡下,只能脸皮厚一点儿,下午收拾好行李,去小姑姑的宿舍打搅一宿。

鲅鱼饺子上桌,晋扬又跟店里要了一壶烧酒。

他很少喝这么烈的酒,林夏青趁着兴也跟着喝了几口,店里不知什么时候慢慢添满了顾客,林夏青跟老板要的花生米很久都没送来,大约是店里人多招待不过来了,林夏青看见晋扬一杯见底还没停的意思,就自己钻进了后厨去要花生米。

喝酒哪能少花生米啊。

老板果真在忙,嘴里叼着半根烟,火力全开在灶台前颠锅,那张脸被火光烤出许多油,反光镜似的,水油混合物糊满了老板整张国字脸,他甚至忙的没空转头和林夏青说话,嘴里烟也不摘,含混说着:“花生米在案板上,拿个碟子自己倒。”

林夏青目光四处搜罗案板,上面果真有一盆炸好的花生米。

从烟气腾腾的后厨里撩出来,她发现晋扬正在给乔春锦敬酒。

他人站起来,发顶快碰到天花板,显得小店儿更加拥挤不开,酒盅放得很低,双手去碰杯,做足了一个晚辈对长辈的恭敬模样。

老板娘手里端着一叠刚收拾下来的脏碟,看见林夏青已经自己去后厨端了花生米出来,嘴里一个劲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人很快也钻进后厨,消失在那阵热火朝天的烟火气里。

林夏青屁股往凳子上一坐,捏起酒杯就往晋扬的杯子去碰,“刚刚敬我妈酒了?”

晋扬笑得很得意,“是啊,乔阿姨说要给我织一件毛衣,秋天的时候寄去京城,我和她说我家地址了,你说这件毛衣,值不值得我深谢大恩?”

乔春锦怪不好意思的,双颊微酡道:“毛线都还没买呢,不过毛衣我肯定会织的,今年秋天,给你和夏儿,还有朱二家两个孩子,你们一人一件。”

乔春锦盘算着下半年闺女上市里的复读学校念书,市里可比荷县冷多了,临海,那海风冬天的时候不知道刮得人骨头多疼,一张脸都快冻碎在风里。

家里这么多年都没给女儿买过一件像样的毛衣,东宝妈拜托她给东宝织毛衣的时候,乔春锦就动心思了,今年秋天,怎么也赶在冬潮来临之前,给女儿织一件又软又暖和的毛衣。

不怪林夏青贪酒,而是这酒老板娘酿的实在地道,纯高粱酿造,一点儿不掺工业酒精,上辈子林夏青为了拉业务,不知道在酒桌饭局上喝下多少工业酒精,这种纯天然的农家酿,跟那些勾兑货完全不一样,林夏青饮尽一杯,又忍不住伸手去摸酒壶,

晋扬的手覆了上来,林夏青偏着脑袋看他:干嘛?这人还挺双标,他都喝了两三杯了,自己才要开喝第二杯,他就不许,今天虽然是她做东,但他犯不着这么替自己省钱吧?

晋扬微微皱起眉头说:“这酒甜度高,障眼法足,这会儿喝下去贪嘴觉得甜,过一会儿酒劲上来,能把脑子都喝烧了。”

林夏青忍着眼里的笑意,单手支着下巴,歪脑袋望他,哈哈哈真逗,他知道她上辈子喝过多少酒吗?红的白的黄的,哪一样她没淬炼过,就是绍兴出了名的香雪甜酒,林夏青都能一斤不倒。

“不会,只有工业假酒喝了才会头疼。”林夏青的体质最能分辨市场的真酒假酒,但凡是勾兑过的,她一喝,保证宿醉头疼一整宿。但这是真酒,八十年代纯得不能再纯的农家酿,林夏青怎么会不识货,这种酒只会让她下午在小姑姑的宿舍里安心打个甜盹儿,然后爬起来继续认真背政治课本。

“你还要考试,别喝那么多酒。”

“后天才考呢,那时候身体里的酒气早就散了。”

“这酒你非得喝?”

“是啊……”心里有股道不清说不明的难过,喝酒就是最好的排解方式,上辈子不就是那样吗,家里的开放式厨房,最耀眼的就是那一排红酒柜,里头塞满了她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好酒。冷着喝,煮着喝,丢桂皮丢花椒丢水果,她都把那些酒变着花样喝出花儿来了。

“乔阿姨,你管管她。”晋扬一转头,发现求助之人也在贪嘴,接下去的话,瞬间卡死在喉咙。

乔春锦自己酒量很好,小时候跟着家里人去法国人的葡萄酒庄度假,贪吃抱着酒桶喝醉过一回,大人们都吓坏了,着急忙慌地抱着她去医院,但从那回以后,她的酒量就变得深不见底。她知道女儿多少随了自己的一点儿基因,酒量不会差到哪里去,这饭店里的酒盅这么小,喝个三五杯根本不够女儿肚子里的酒虫塞牙缝。

“随她吧,难得高兴,你看不出来她喝酒,其实是想陪你喝两盅?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呀。”是挺没意思的,以前村里还有朱二的哑妻请自己喝她亲手酿的酒,朱二家的一走,乔春锦待在那儿连个酒伴都没*有,很多年没沾过这东西了。

乔春锦举起酒杯说:“咱们仨碰一杯吧,以后难再聚了,祝我死里逃生出院愉快,祝晋扬的手脚早日康复,也祝我的夏儿后天考试顺利通过!”

都是美好的祝愿,一个已经实现,一个正在实现,还有一个即将实现。

晋扬率先撞杯,玻璃酒盅撞击出胜利者的雄浑底气之音:“凭林夏青的功底,摸底考肯定能过,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她上市里这段旅途会不会碰上什么插曲,影响她考试正常发挥。只要能正常发挥,林夏青百分百能通过。”

林夏青上辈子活在卷生卷死的年代,当年的高考难度对于八十年代的高考来说,确实是狠狠降维打击,面对即将一起参加摸底考的同学们,林夏青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胜之不武,就如晋扬所说,她一点儿不担心自己能不能通过考试,而是该担心明天抵达市里后,在旅社能不能顺利睡个好觉,毕竟还没办理出院,她就已经有点儿依恋病房里那张狭窄而安全感十足的钢架床了。

“你的腿也好的差不多了,反正麻子他爹当初说会派人把你送回京城,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等你考完试吧,学校不是第二天早上就能出成绩?我等你消息,你那边落实了,我再走。”

“好,你出院的时候,我一定来送你。”林夏青没忘记还要为他当一次验车工,成全两人之间的一番恩义。“账本我一直都是当天理派清楚的,这些天你用了多少,上头记得清清楚楚,一会儿回去,我把账本交给你,口袋里剩下的钱,你也一并收好。”

晋扬眼汪汪地望着她,很安静的样子,一直认真听她说话,他自己倒没多说什么。

林夏青想起什么:“你那本快翻烂的英国小说选能送给我吗?里头的美金书签你拿走,我想留本书当纪念。”

其实是馋那本小说很久了,晋扬把那书上的故事看了一遍又一遍,林夏青怪好奇的,里头的故事到底有多好看啊?

晋扬微笑应道:“我要不要在扉页上留下几行我的墨宝?现在赠书都流行这种,特别毕业季的时候,同学之间互相赠书,都会在上头写几行祝福语。不过书要等你考完再来找我拿,这几天你可不能分心了,万一看故事看入迷,耽误了考试,我又不能找写书的人算账,那上头都是些外国人,我不能真跑人家英格兰去讨债吧?”

有这本书攥在手里,晋扬不怕林夏青不来医院送他,早瞧出来她打这本书的主意了,到时候他把要送她的礼物,和这本书一并交到她手上。

“谢谢你的照顾,林夏青,和你还有乔阿姨一起住院的日子,踏实又温暖。”

“别呀,没到煽情的时候,等我真送你那天,你再说这些话,这时候勾人眼泪干嘛?”

“我先演习一遍啊,万一到时候演砸了可怎么是好。”

“你演,你接着演,瞧瞧我妈的眼泪都快被你给骗出来了。”

“那就说点儿正经的?”

“什么正经的?”

“好好学习,明年高考,咱们京城见。”

“不对,对你来说,应该是正常发挥,咱们明年京城见。”

“还没说我要报京城的大学呢。”

“来呗,你不老想着挣钱当钱串儿,我跟你说,京城里的傻子多,他们的钱好骗,你不来京城,可就错过天下第一等风水宝地了。”

林夏青白了他一眼:“哪有这么开地图炮的,损人一千,自杀八百,你不也京城的,难道你也是傻子吗?”

晋扬怪认真地说:“你就当我是傻子呗,你来京城不用骗别人,就光骗我,我兜里的钱都包能让你变富婆,你信不信?”

林夏青第一回发现这人真能贫,原来他的斯文和礼貌仅限于不熟和半生不熟的人,现在和他混熟了,林夏青越发觉得这人的嘴就没有他挖不了的坑。

好吧,他的热情邀请,自己算是感受到了,到时候会认真考虑的。

下午出了院,林夏青对供电局已经熟门熟路,出于礼貌,她还是在传达室等了一会儿小姑姑。小姑姑得知她们出院的消息,高兴得又蹦又跳,立马领着她们去自己的单身宿舍落脚。

夜里,林夏青那张在住院期间从头到尾都没打开过的席子,总算派上了用场。

妈和小姑姑挤一张床,她在她们的床边打地铺。

如果不是第二天她要坐火车去市里,她们仨能就着窗外的月光,一直聊到天亮。

妈和小姑姑说话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没过多久,代表她们进入黑甜梦乡的轻轻鼾声响了起来。

地铺有点硬,林夏青在席子上翻了个身,看见窗外躲在薄薄云层后面的高悬月亮,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了那间熟悉而简陋的病房,她在想,晋扬会不会觉得今晚的病房有点儿空旷啊?

第28章 二更合一

火车从县城慢悠悠地发往青市。

上辈子出差,林夏青去过几趟青市,一次夏天,一次冬天。

青市是滨海城市,夏天海水蓝得发绿,阳光像金子一般洒向海面,海边浴场上躺着无数享受阳光浴的焦黄晒客。一边享受沙滩浴,一边灌一杯出名儿的青市冰啤下腹,林夏青能美的连脚趾头都绷起来。冬天,西伯利亚海鸥南下,林夏青在栈桥边用油条喂过那些头小身肥的海鸥们,红嘴的、黄喙的,不同片区有不同品种的海鸥,小东西们挺讲武德,每年都去老地方过冬,谁也不侵占谁的地盘。

青市太美了,是渤海湾怀抱里的一颗璀璨明珠,很得老天爷得天独厚的恩宠,四季分明的海洋性气候,德派建筑一幢幢独领风骚的小红楼,鲜掉眉毛的海肠捞饭,记忆中的青市是一座十分适合度假的城市。

可惜林夏青哪回上青市都是来去匆匆,不是出差,就是来考试,有机会,她一定要好好拨个时间在青市好好度一次假。

手里捏着介绍信,林夏青下了火车就倒公交去旅社,旅社就在复读学校附近,步行七八分钟就能到,林夏青提前去考场踩点,学校大门口已经张贴着分派考场的大红纸,林夏青从上往下数,在中间档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被分在了德信楼的203教室。

回旅社的路上,天也差不多暗了,林夏青在路边买了一套煎饼,为了不亏待自己这一天的劳累奔波,特地在面饼上多加了一个鸡蛋,油纸包着打包回去,回到旅社就着跟前台讨要来的茶叶水,顺利解决了晚饭。

旅社的前台大姐听说她是来参加考试的,心热,说明天早上从家里给她带一根油条和两颗水煮蛋,预祝她考试得一百分,林夏青没解释其实真正的高考有些科目满分是120分,考100分对她来说其实是考砸了。

大姐还说她公公是做豆腐的,明早还能给林夏青带一壶甜豆浆,等这些热心肠一股脑地从全在林夏青面前吐露出来,大姐扬着笑脸说:“小妹,姐家里的大孩儿今年下半年就上高三了,平时在学校的成绩怪让人头疼的,我瞧着明年八成也要上复读学校,你明天考完试,能不能把摸底考的题目默一份给我?我领回家去,明年我家那臭小子肯定能派上用场,知道复读学校都考哪些内容,到时候复习就不抓瞎了。”

从考场背考题出来,并且默写下来,这事儿的难度其实挺大的。

但林夏青没有拒绝,只是盯着大姐尚且年轻的脸庞说:“看不出来您这么年轻,儿子居然已经这么大了。”

大姐红红脸,羞涩道:“都是年轻不懂事,十六七岁就被我家那口子祸害了,农村人嘛,结婚都早,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三年抱俩了。”

第二天大清早,林夏青还在旅社的公共水房里刷牙洗脸,大姐就声如洪钟地跑过来和林夏青说话:“小林,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昨晚回去我又发了面做了一屉海米葫芦鸡蛋包子,连我家那两小子都没舍得给吃,祝你今天旗开得胜。早饭我都给你送屋里头了,你吃完早饭就摆在那儿,什么都别动,饭盒我来涮,你只管考你的去。午饭也别在学校附近找地方了,我早上出门已经在家里多带了点儿菜,咱们俩中午一起凑旅社台子那儿吃包子,就点我从家里带的菜,吃好你就回房间囫囵眯一觉,下午考试我再喊你起床。”

林夏青嘴巴里还鼓着牙膏泡沫,眼睛撑得溜圆,赶紧仰头灌一口自来水漱掉,一迭声儿地向大姐道谢。

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林夏青准备今天考完试,晚上抽空好好给大姐的儿子好好默写考题。

上午考四门,语数外加政治,考题的量大约是正经高考的一半左右,考试最后半小时,监考老师会每隔10分钟报一次时,林夏青在老师报第二次时的时候,就已经结束所有的答题,并且迅速检查了一遍。

英语太简单了,林夏青十来分钟就答完了全部的题目;语文客观题除了默写课内的部分,林夏青答得算是很漂亮,主观题部分靠的是底子,她一向稳扎稳打中规中矩;数学的话,整个卷面答上了七八成,有些知识点林夏青已经完全遗忘,这些她倒是不怕,到时候跟着复读学校的老师复习一轮,她都能重新捡起来。

政治啊政治,林夏青最头疼的,比第一次晋扬改的三十分,估计能多个十来分吧,背了近两个星期,只干掉所有高考复习内容的五分之一,一次性喂不成个胖子,只能慢慢来了。

上午四门考下来,林夏青不太担心自己能出的分数,只是好久没有这样上考场全神贯注地考试了,太费精气神,从考场出来,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没什么胃口吃饭,只想回旅社倒头休息个把小时,谁让下午的三门理科只会更加费脑,逻辑和运算,真是最消耗脑细胞的两样东西了。

旅社大姐早就在前台那儿给林夏青晾了一缸茶水,也热好了饭,就等着她回来呢,看见她从门外进来疲惫不堪的神情,大姐脸上的表情跟着揪心了起来,一副敢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林夏青把挎包丢回了房间,又去水房抹了一把脸,人精神多了,就去找大姐一起吃饭。

她回台子那儿,没看见大姐,正奇怪大姐上哪儿去了,大姐从旅社外头进来,左手拎着半块板砖,右手捏着一把核桃。

“小林你快吃饭,姐给你砸核桃,刚从我家那口子那儿抓的一把核桃,你大哥就在那边的长城饭店工作,核桃是他们饭店搁结账台招待客人的,客人不爱吃,后台采买的人倒挺爱吃。有时候我上那儿转转,带点儿我们旅社招待客人的瓜子和花生过去,他们也会往我兜里塞几颗核桃。”

大姐拉开柜台后面唯一一张椅子,把林夏青摁在那上头,饭盒早就摆好了,大姐往林夏青手里递筷子,笑容十分慈爱:“快吃吧孩子,刚刚见你愁眉苦脸,我心脏都跟着漏跳了半晌。不要紧,还有下午半场呢,下午咱们争取超常发挥,最后成绩一定能顺利通过考核。”

“姐这就给你砸核桃,咱们补补脑,定定神,不慌不乱把下午的试考完。”大姐嘴里喃喃念叨,“吃完就去睡吧,这里什么都不要你收拾,你只管把精神头养的足足的。”

林夏青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哭,她只觉得这个年代的人心真的太好太好了,这真是一个无比纯真又温暖的年代,她突然开悟了一般,脑海中产生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上天把她送来这里,让她重活一遍,是叫她好好感受人间温暖,好好过一世日子的。

从前没得到的,比如温暖的亲情,比如善意的帮助,这一世,她都有了。

=

林夏青埋头啃着包子,语气有点哽咽:“大姐你别担心,我考的其实挺好,只不过一口气考了快四个小时,我乏得很,回来才没顾得上先和你说我考的怎么样,刚刚去水房扑了一把脸,我现在精神好多了。”

大姐听她这么说,比自己开了工资还高兴,砸核桃的动作更加卖力了,一气儿地给林夏青剥了四五瓣核桃仁,乐呵呵地道:“那就好、那就好。”

林夏青咽了一个包子下腹,能量得到补给,更有精神和大姐说话了。

“我们考场今天有一个女生迟到了十分钟,差点儿进不了考场,那女生长得漂亮,她进门的时候,考场上好多男生不约而同地捯气,考官其实也看人看愣了,等回过神发现自己失了态,就拿手砸讲台,要底下的人正经应考。”

林夏青想起来那女孩,真真儿是一位眼前一亮的都市时髦美人儿,上衣是娃娃领的蓝细格子短袖衬衫,衬衫下摆压了一圈滚边百褶,款式很新颖独特,下身搭配一条上窄下宽版型的棉五分麻短裤,也是蓝色,不过比上身的蓝要深上一点。脚蹬低跟奶白皮凉鞋,两足套着中筒白色玻璃丝袜,袜口不是僵死地勒住脚脖子,而是很有审美地堆积在细细的脚踝处。

林夏青越想越入神,自从穿到朴实无华的八十年代,她一直在乡下和小县城打转,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穿衣打扮很有品味的潮流小美女了。就是现在想起来那女孩子,都依旧欣赏不已。她皮肤粉粉的,整个人跟尊瓷娃娃似的,泛着晶莹柔和的光泽,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

“还有一件事,有人带了军用水壶进考场,把小抄藏在水壶盖子上,考试的时候一边假装仰头喝水,一边使劲看瓶盖里的小抄。”

这种作弊手段简直前所未闻,大姐听得稀奇,直瞪眼道:“这也能行?”

林夏青往嘴里怼了一口大姐炒的香葱豆芽,“当然不行,他往水壶里灌错了水,冷水的话,小抄估计没事儿,偏偏他平时肠胃不好,灌的是温水,水汽全聚拢在瓶盖上,小抄上的笔迹全被水汽给晕开了,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作弊没作成,还被取消了考试资格。那人年纪挺大的了,三十左右吧,来复读学校报名,和一群十来岁的小年轻争名额,内心肯定是破釜沉舟挣扎过一番,估计怕考不上抹不开面子,这才兵行险招。”

大姐心头砰砰跳,“你说那水壶盖子才多点儿大,能藏得了几个字?唉,也是被逼急了呗,人人都想有一个好前程,可不是人人都有那本事。那人是乡下来的吧?考上大学能脱农籍,毕业分派上一个好工作,单位再给分一垛房子,那就真真正正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

大姐说这话,一点儿歧视乡下人的意思都没有,她自己和公婆一家都是乡下出来的,她知道林夏青也是从乡下奔赴市里考试,她只是有点感慨,为什么城乡差别这么大,都是炎黄子孙,非得一籍户口本把人划拨得三六五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去打洞。还好她年轻的时候肯争气,嚷着要上城里讨生活,拖家带口在城里十来年,如今也算在城里扎稳了脚跟。

“其实城里也没那么好,窝鸟笼呢,房子还没乡下大,只是这里工作机会多,待乡下能干嘛?除了种地还是种地,一年到头抬头是天,低头是田,一想起小时候家里农忙那一阵割不尽的麦子,我现在还心慌呢,无边无际的麦子,什么时候才能割完呀,那种沉重的金色,不是辉煌,它对我的青春来说太绝望了。”

“能好好念书,一定要珍惜机会念出来,我以前就喜欢念书。”大姐拉出柜台抽屉向林夏青展示,抽屉里头不是想象中的瓜子和花生,或者掌管旅社房间的钥匙串之类,而是一本福楼拜的小说。

林夏青看明白了,这不是抽屉,而是埋葬着大姐年轻时梦想的一口小棺材。

大姐哀叹说:“家里孩子多,我是老四,又是女孩儿,能念两年书识几个字已经很不错了,该知足。可惜我家俩小子不惜福,我和他们爹在旅社和饭店三班倒,平时省吃俭用攒点钱,不就是想供他们念书么?他们爷爷,每日三更就要起床磨豆子、煮豆浆、点豆腐,做豆腐的生意再辛苦不过了,家里三个大人忙前忙后把自己活成驴,俩孩子偏偏不争气,不是读书的料。”

林夏青对一位向儿子寄予厚望的母亲表示深切同情与理解,别的她爱莫能助,但是晚上替大姐默写今日考题,她一定狠下功夫,保证认真完成任务。

下午睡醒去考场,气温又爬升了几度,要命的热,很多考生在教室走廊外的方形洗手池那里排队生喝自来水,有的在往胳膊上扑冷水消暑。

林夏青进考场入座,目光不自觉地望向上午迟到女孩的位置,心里猜测,她不会下午又要迟到吧?

还好,林夏青脑子刚冒出这个想法,教室门口就出现了一道靓丽的影子,瞬间吸引了在场绝大多数男士们的目光。

她下午换了一身衣服,不像来参加考试,倒像来参加时尚变装秀,这次穿了一套无袖连身裙,绿色的,在炎炎夏日里,似极了一苇低垂的芭蕉叶,绿得沁人心脾。

林夏青双手撑腮,眼神流露出赏心悦目的愉悦,谁不喜欢看美女啊,八十年代的纯天然美女,林夏青还嫌看不过瘾呢。

直到监考老师出现,林夏青的眼睛才老实收回来。

下午三门计算量大,林夏青的精力比上午更加投入,会做的题必须保证百分百正确,还没来得及复习到的知识点,她只能尽力尝试解题。

下午理科这三门,林夏青是等打铃了才交卷的。

等从考场出来,夕阳染红半边天,考场外面挤满了接考生的家长,这情状和几十年后的学校放考也没什么两样,毕竟家长们望子成龙的心愿,是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

明天早上就能出成绩了,复习学校还是挺人性化的,这次招生是面向全市,许多考生都是从下面乡镇来的,考试成本大,多在市里过一夜,就要给家里增添不少开销,所以学校安排老师今晚加班加点留校挑灯批卷。

林夏青没什么可担心的,她从小到大估分从来准得厉害,估分和最终揭晓的成绩之间,误差不会超过五分。这次摸底考,因为题量比高考少,所以总分只有五百五。林夏青给自己估了分,光是只估她能保证百分百正确的部分,都已经超过三百六。

这是很保守的估分,那些不确定的题目还占了卷面百分之二十左右,她一概不算进去。

林夏青估摸着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应该在三百二三左右,所以被录取对她来说,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如果不是答应了旅社大姐要帮她默这套卷子,林夏青都想立马买票坐火车回镇上,毕竟录取结果,监考老师说也可以通过打电话问学校。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要在市里多住一晚,林夏青就决定上附近逛逛,她听大姐说旅社附近就有一片浴场,政府开发力度大,那里晚上也热闹,海滩那片有夜间安全巡逻员,她自己一个人去逛的话,也是很安全的。

大姐叮嘱她不要上浴场买纪念品,价钱比外面贵一两倍,那些海螺哨子一点儿不值钱,自己去沙滩上随便捡点小贝壳就挺好。

这次来市里,小姑姑从饼干盒里给她掏了几张糕点票和糖票,林夏青这会儿打算从考场直接去糕点店,买几斤青市的糕点和糖果带回去。小姑姑一份,朱二叔一份,晋扬一份,晚饭或许她也可以直接用糕点解决,就不用再花额外的钱寻思上哪吃晚饭了。

从考场门口拥挤的人潮中走出来,林夏青觉得空气里的氧气都变充足了。

夏季的夕阳壮丽烫人,林夏青挨着街边的树荫走。

“米苏。”

什么人在身后喊。

“唐米苏。”那人又叫了,连名带姓。

反正不是叫自己,林夏青就没回头,步子一直朝前迈。

喊话的人应该骑着车,林夏青听见他着急地在打铃,叮铃叮铃,铃铛也在替他重复:唐米苏、唐米苏。

不一会儿,林夏青的脚后跟被谁绊了一脚,差点儿吻向美丽的大地,踉跄之间她扭过腰,原来身后的人绊她的人,是那个下午换了身绿裙子的美女。

原来她就是唐米苏啊。

追唐米苏的人骑着一辆大二八,一脚定住刹车,替她向林夏青道歉,“小同志,没摔着吧?”

他英气的眉眼朝唐米苏愤怒扫去,“瞧你,越叫你越走,赶紧上车,考完试你不回家,这是要上哪儿?”

唐米苏语气娇横:“都考完试了,你管我上哪呢?”

英俊青年被她气得不轻,看得出来他此时很想一脚踹开屁股底下的自行车,直接把唐米苏捆回去。

“你是陶瓷做的吗,就这么不禁摔?一次考高不成,就自暴自弃,让家里人满世界地找你。”

唐米苏一脸惊讶,说话的语气非常不可思议:“你们怎么会这么想?”

她仿佛茅塞顿开,脸上笑容变得张牙舞爪起来:“唐朔,你回去吧,高考对我来说才不是什么要生要死的事。我这些日子拜师父去了,一会儿我要上糕点店给我师父买棋子饼,她老人家一日不吃棋子饼,就画不出设计稿。”

林夏青在一旁琢磨,男的也姓唐,难道他和唐米苏是一家人?再细一看,男的浓眉大眼很英气,唐米苏的眉眼间也是有几分女将的巾帼之气的,漂亮,那种很硬朗很有攻击性的漂亮,这是一种随便搁哪都耀眼的气质,难怪只要唐米苏一出场,考场里男的女的,全都被她身上盛气凌人的光芒所吸引。

唐朔似乎有点儿信唐米苏说的话,又有点儿不信,“你上哪拜的师?成天神出鬼没,爸妈出差没空管你,你要再瞎跑,我只能拍加急电报把他们召回来了,到时候看你还这么成天不着家不?考完试赶紧回家,买哪门子棋子饼。”

不对,唐朔的脑子像被什么电了一下,家里最近还真经常出现棋子饼,茶几上,饭桌上,音响罩子上,他从来不买这些东西,家里只有他和唐米苏,东西肯定是唐米苏买的。

所以,唐米苏真拜了个什么师父,这会儿是去买糕点?

唐米苏悄悄退了几步,离唐朔稍微远一点儿,小声说:“你没发现咱们家斗柜最上格的抽屉,少了很多张糕点券吗?”

唐朔瞪大眼,手指已经气的开始隔空点起来,“你你你,唉,说你什么好,这是家里攒着中秋买糕点送亲戚朋友的。”

这妹子他是管不了了,唐朔气急败坏拍了拍大二八的后座,抬高嗓门道:“走不走?不走我自己回去了。”

唐米苏梗着脖子:“不走,你自己回去吧,我师父说今晚教我怎么画版纸。”

唐朔是真不打算管她了,径直给自行车调了个头,就在林夏青以为他要骑着他的大二八潇洒一去不返的时候,唐朔转过头,沉着脸,咬牙问唐米苏:“你那师父男的女的,是不是正经人?”

唐米苏眼睛亮亮的,像填满了星子一般:“之前被上海洋人服装公司聘请过的女裁缝,给影星胡蝶都裁制过演出服。”

唐朔没多说什么,终于骑着他的自行车衣袂飘飘而去。

他一边奋力踩脚踏板,一边在心里合计,给胡蝶都裁过衣服,那得七老八十了,老菜梆子真倒霉,临老碰上唐米苏这么个祖宗徒弟,惨咯,只有唐米苏折腾她的,没有她折腾唐米苏的。

第29章 二更合一

唐米苏在前头走,林夏青在后头亦步亦趋。

反正唐米苏这会儿是去糕点店,林夏青打算跟着她就好,省去了向旁人问路的功夫。

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好一阵,唐米苏拐进一个小巷子,林夏青也跟着拐了进去。

林夏青刚抬脚转进巷子,嚯,差点儿就迎面撞上唐米苏。

原来唐米苏在拐角的位置等着她。

“嘘——”

唐米苏一把拢过林夏青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紧紧贴着墙根。

她压低声音问林夏青:“你觉不觉得有人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

林夏青没多想,解释说:“跟着你的人是我,我知道你这会儿是去糕点店,我也打算去那儿,但是不知道怎么走,所以才一路跟着你。”

唐米苏警惕地往巷子口张望,嗫嚅道:“不是你,你跟着我,我知道。我说的是我们,有人跟着我们。”

林夏青很自然地联想道:“你哥又掉头回来了?我说的是唐朔,他是你哥吧?”

唐米苏像只聚精会神的鹰隼,眼睛四处搜索猎物的身影,“不是他,我跟他连着心,从小到大只要他一出现,我就能自动心电感应。跟着我们的人,不会是唐朔。”

林夏青惊的背后一身凉汗。

难道真有人一路跟着她们?

唐米苏攥起林夏青的手腕,“走吧,我知道这条巷子穿过去有一条路能绕去糕点店,咱们快跑。”

唐米苏很好诠释了地头蛇这三个字,土生土长的青市血脉,她像一尾灵活的青蛇在大街小巷笔走游龙,那些小路,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林夏青根本记不清这么多弯弯绕绕,唐米苏牵着林夏青不停歇地跑,穿来拐去,一个巷子进去,另一条马路出来,总之唐米苏像变戏法似的,不半会儿就把糕点店变了出来。

林夏青喘着粗气,丝毫不觉得自己是靠双腿跑到这的,而是唐米苏这位道行匪浅的青蛇精将眼前的糕点店突然变幻了出来。

“瞧你喘的,我可没骗你啊,刚刚真有人跟着我们。”唐米苏叉起腰,原本皮粉的肤色被翻涌的气血调成了浆果红。

她自己也喘,但是很害怕瘦骨嶙峋的林夏青此时晕倒在大街上,她觉得林夏青平时肯定是营养不良的,怎么能有人那么瘦呢?

林夏青面色惨白,这副身子被自己调养了个把月,其实底子已经好很多了,但和身手矫健的唐米苏一比,又瞬间脆得像琉璃。

唐米苏终于想起来松开林夏青的手腕,心虚地瞭了一眼自己使力的位置,还好,林夏青的右手全须全尾,没被自己捏碎了。

“你和我一个考场的吧?我对你有点印象,上午考试你第一个交的卷,吓死我了,那会儿我英语还有十几道题没写完。”

林夏青嘴唇跑得有点干,笑起来唇皮绷得紧紧的,“我也记得你,你进门的时候,考场上的男生就跟听到军号一样,一个个精神的不得了。”

她们互相笑笑。

唐米苏领着林夏青进糕点店,服务员似乎和她挺熟,问道:“今天还要棋子饼吗?”

唐米苏指了指身边的林夏青,回道:“我晚点儿吧,让她先挑。”

林夏青弯腰俯瞰玻璃柜台里琳琅满目的糕点,转身问:“棋子饼是哪个?你那个师父真的每天都得吃?”

唐米苏伸出食指,点了点柜台里用铁皮食盒装的一堆斜方块形状的乳黄色糕饼,“就这个,干粮,挺干巴的,我师父说她姥姥家最早时候就是海阳路上开喜饼铺的,后面清庭败走,德国人来了,搅和得家里没了生计,全家都逃亡去了上海。”

林夏青说:“真怪,一般家里卖什么,自己都是不吃的,你师父没吃怕这个呢?”

林夏青记得自己一个高中同学,家里就是做月饼的,这个同学说她最讨厌的食物就是月饼,甭管什么馅儿,就是后来风靡一时的美心蛋黄流沙馅儿,她都不待见。

“卖喜饼的是我师父的外祖家,他们搬去上海后不做喜饼了,改行发了家,战乱年代辉煌过一阵,没多久又没落了。我师父这人怪的地方多了去了,真说起来,三天三夜我都道不尽,可就是这么一个怪人儿,做衣服那是真漂亮!你知道吧,我头一回上她家里头的工作室,老天,那些挂在模特上的一件件华美衣裳,真让我怀疑这十几年我在商场买的都是些什么狗屎!”

唐米苏用狗屎来形容商场里的衣服,一点儿不客气,师父裁的一件素衣,在她眼里都只有维纳斯女神可堪匹配。

服务员被唐米苏滑稽夸张的表情逗乐了,问她:“你身上这件裙子就是你师父裁的吗?水绿水绿的,挺好看。”

唐米苏耳朵尖,听出来服务员夸的是衣服颜色,而不是款式,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裙摆,矜持道:“这是我拜师前瞎踩的,充不得数,要折辱门楣的。”

林夏青却很佩服地道:“你还会做裙子?真了不得!”

唐米苏感激涕零地望了一眼林夏青,这时候当众给她一个台阶下,那简直好比再造之恩了。

林夏青掏出口袋里的糕点票,一张票一斤二两,她有三张,分别要了一斤棋子饼,一斤油酥面包,一斤蜜三刀,蝴蝶酥的价钱贵,林夏青只要了六两。她请服务员帮忙把这些糕点匀一匀,用油纸袋匀成四份,三份送人,一份自己留着,另外又要了一只油纸袋,打算再把自己那一份匀出来一部分,回头送给旅社的前台大姐。

服务员忙着给林夏青分装糕点,唐米苏同林夏青在柜台前闲扯。

“你从哪儿来的?你们当地没有复读学校吗?”

“有,不过家里亲戚打听过不太好,帮我联系了市里的。我家是荷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子,离青市远呢,回去要一天一夜。”

说着话,糕点店门口咆哮过一辆塞满人的公共汽车,又慢悠悠地路过一辆驴车,新老交通工具在接力交替,就跟新旧时代从眼前蒙太奇般划过一样。

林夏青*说:“从青市回我家,一路要坐火车、倒汽车,运气好,在汽车下站点碰上回村的驴车,可以捎带我一程,不然就只能从镇上的汽车站走十几里路回村子。”

唐米苏感慨说:“你那么瘦,别是就这么走路走瘦的吧?”

林夏青努努嘴,没再接话茬,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穷瘦的。乡下什么条件,一年开两三次荤就不错了,哪有城里这样一年到头供应不完的点心和零嘴。

唐米苏性格天真烂漫,一看家里条件就不错,两人家境天差地别,唐米苏是健康带点儿营养均衡的苗条,林夏青就惨了,在发育最猛的年纪没得到良好的营养滋养,瘦的干瘪,虽然在后世人们对这种身材梦寐以求,但在这会儿,林夏青瘦得称不上世俗审美里的好看。

“你真应该去见见我师父,你这种电线杆子的抽条身材,肯定特别入她老人家的法眼,她总嫌弃我胖,拿国外模特那种衣架子身材要求我。我个子不高嘛,再瘦也达不到她老人家那个标准,你比我高,又瘦,她见了肯定满意,说不定还会把她年轻时候设计的衣服,那些压箱底的好货,一件件全都拿出来让你试穿。”唐米苏馋得哈喇子都快飞流直下三千尺,端着下巴道:“她就是那么个人,合眼缘的,什么都舍得往外掏,不合眼缘的,连个白眼都不会多浪费一秒在那人身上。”

林夏皱皱鼻子,“你师父听着脾气确实有点儿怪,她岁数应该很大了吧,还那么大气性呢?”

唐米苏纤手一挥,神情飞扬:“有本事的人都是有脾气的,刘备当初还三顾茅庐请诸葛丞相呢,诸葛亮脾气也挺大的,但人家是真有本事,不然千百年过去,蜀地现在还矗立着武侯祠?锦官城外柏森森,可见只要有真本事,脾气再大,世人都是可以容忍的。况且脾气大的人,不见得心地就不好,有时候那脾气,只是他们避世伪装的一种趁手工具。”

听她这番言论,林夏青觉得眼前的女孩子真是一个惊喜的宝藏盒,不仅人长得漂亮,见地还很不俗,漂亮的外表加上灵活的脑子同时出现在一个女孩身上,无异于一把双杀剑,只要她想,不论什么时候,她就可以在人群中无往不胜。

林夏青真期待明早复读学校的入围揭晓榜单上,唐米苏的名字也在上头。

“你明早也去校门口看成绩吗?”林夏青问。

唐米苏说:“我哥说直接帮我打电话问,他们单位有电话,省的我亲自跑一趟。”

还以为明天早上也能见着她呢,林夏青有点失望。

“我有把握我能上,复读学校那些题算不上太难,我这一个月都在用心复习呢。本来我都不打算继续高考了,这玩意每年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的青春,结果碰上了我师父,她一定要我把书接着念下去,她口气挺狂,还一定要我一鼓作气念到研究生,不然就不认我这个徒弟。”

“你师父人真不错。”懂得为女孩子规划。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外面那些人不懂,一个个全都背地里骂我师父是刻薄严厉的老修女,他们懂什么,我师父是最体贴女孩子的人了,一点儿不把我们当绣花枕头看,要我们自己争气,出学历、出手艺,哪一样都不能差事儿。我那个醍醐灌顶呀,以前还吊儿郎当不拿高考当回事,考不上就考不上呗,一所学校才几个人考得上,难道那些考不上的都得抹脖子吊死不成?现在觉得学历这事还挺重要,我还得下功夫学好英语,以后去跟那些外国设计师师夷长技以制夷。”

看得出唐米苏家学渊源,父母应该都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唐米苏耳濡目染,话里行间经常引经据典。

服务员把打包好的糕点给林夏青捆成十字绑,林夏青拿上糕点对稍后怎么回旅社开始感到迷茫。

刚刚她是怎么从复读学校走到这儿的?

她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跟只赛跑的兔子似的一直跑一直跑,那些迷宫一样的巷子,是在盘踞在城市的哪一端来着?

林夏青眼神空洞地望向正在幺棋子饼的唐米苏身上。

唐米苏领完服务员打包好的糕点,看见林夏青在门口的招牌下面等她,恍然大悟地说:“你是不是不记得来时的路了?”

林夏青点点头。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就复读学校附近的旅社。”

回去的路上就悠哉多了,没人在身后跟踪逃命似的跑,林夏青惊喜地发现唐米苏领着自己在海边的步道漫步。

林夏青被眼前夕阳坠落海面的景色美的晕乎乎的,她这才真正感受到青市是一座海滨城市,只要这里的市民愿意,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上海边来漫步。

唐米苏的绿裙子在夕阳如痴如醉的红晕里随风飘摆,林夏青怀里捧着几包糕点,灵魂出窍般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阳光斜斜地照着,林夏青想象自己是一只海獭,正浮在海面自由地晒日光浴,一天下来身上所有的疲惫都被粼粼海浪涤去,神经忽然就全部放松了下来。

和唐米苏分别的时候,林夏青站在旅社门口久久没动,她一直注视着那抹动人的绿色逐渐消失在蓝紫的夜色之中。

天完全暗下来了,林夏青心中忽然泛起漂泊异乡孤独。在这之前,她的心被考试塞满着,这半个月昼夜不分地复习,全都是为了白天的考试,现在夜幕登场,林夏青的心也随之腾空。

虽然只在青市度过最后一夜,但少了家人的陪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孤独。

人都是由奢入俭难的,林夏青从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喜欢热闹,以前孤家寡人的时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半夜在单身豪宅里泡澡、听音乐、品红酒,日子不知多少惬意,可现在她变得有点恐惧孤独。或许得到过再失去,人就会变得贪心,她忽然有点依恋妈的唠叨、小姑姑的苦口婆心,甚至病房里的晋扬和总是笑料百出方和平,她都十分怀恋,因为他们和自己在一起时,总是那么热闹。

生命的某种意义,在于品味这人间的热闹。

不一样,这一回的人生,和上一回真的不一样,以前她也想过这个问题,两种人生相比较她更喜欢哪一个,今天之前,林夏青总是说不上哪一世更好,直到现在,身边空无一人,林夏青心中的天平才渐渐倾斜出答案。

这辈子,她想起这些人,心是柔软的,这样就很好了。她其实挺讨厌上辈子自己的铁石心肠,冷血、无情、唯利是图,一切向钱看,都说无商不奸,她比商人还可恶,是商人手里那柄出手必见血的锋刀。瞧瞧那个冰冷的她最后把自己弄成了什么,一只替罪羔羊、一个可笑的囚徒!

她去旅社前台那儿找大姐,大姐不在,换了一张更年轻一点的面孔,同样也是一副更年轻的热心肠。

“是小林吧?芹姐给你留了一盒饺子,长城饭店的,她爱人就在那儿工作,馅儿是猪肉虾仁的,芹姐说这是单独给你开的小灶,皮薄,馅儿特别多。”

“芹姐呢?”林夏青把预备送给大姐的那份糕点摆上柜台,“这是我给她带的糕点。”

“她回家弄饭呢,放暑假,俩孩子都在家里,她公公不大会弄饭,俩孩子吃烦了,芹姐放心不下,晚上这一顿都要回去给孩子精心烹调的。”

“哦。”芹姐真是一个好妈妈。

林夏青惊奇发现自己这会儿一点不羡慕别人,因为她这辈子的妈妈也这样,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孩子,有妈疼的孩子就是一块宝,林夏青的心被爱填满着。

回到旅社房间,林夏青掰了半块棋子饼吃了起来。

果然是干粮,挺噎喉咙的,但是有一股淡淡的奶味,越嚼越香。

她吃掉芹姐给的一盒饺子,数了数,足二十个。等这二十个饺子悉数吞进肚子里,林夏青觉得自己的胃口现在真夸张,半个棋子饼加一盒饺子,她居然吃的一干二净!可不敢再喝水了,一杯水下去,饺子皮和面饼发起来,肚子都要撑破。果然是人轻松了,胃口也开了,中午那会儿她考试考的根本吃不下饭,考完了,胃口大到跟天狗吞日似的。

林夏青决心上附近的浴场转转,消消食,也顺便看看有什么值得买的纪念品,不过不能逛太久了,她得早点回来默写考题,怎么也得花上两三个小时弄这事。

夜浴场还是年轻人逛得比较多,城市里的风气开放一点,年轻的男女们自在在沙滩上晃荡着,夏夜的星空比任何季节都浪漫,海浪一垛推着一垛,夜色让浪花们变得深不可测,海浪声似乎也比白天时候更大。

林夏青深一脚浅一脚在沙滩上走,虽然芹姐之前吩咐过她,不要在浴场附近买纪念品,但林夏青行程有限,今晚除了浴场,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最后还是在浴场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只手掌大的贝壳,八毛的巨款!林夏青往回走的时候,真觉得自己是一个傻子,她居然为了买一只贝壳,奢侈地花掉八毛!

那可是一网兜的苹果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是送给晋扬的离别礼物,她的内心又没有那么肉疼了,送人,总得送一些拿得出手的东西吧?昂贵、好看又无用的美丽废物,向来最适合拿来送人。

第二日睡到自然醒才起的床,掀开窗帘的时候,外面的太阳都已经烤焦过一轮家庭主妇们晾在阳台上的衣服。

昨晚默写考题不知道弄到了几点,反正为了给芹姐一个交代,林夏青是花了十二分的力气做这事。

林夏青觉得昨天正儿八经的考试都没默写考题这么累,但这份累她认为自己必须得受着。其实与其说是为了给芹姐一个交代,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她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儿,人际关系之中,多付出、多受累的那个,总是心里更得劲的那个,对吧?

从水房洗漱完出来,林夏青吃掉昨晚剩下的半块棋子饼,就出发去复读学校了。

路过旅社柜台,林夏青把手里的考题本递给了芹姐,芹姐正在看她的福楼拜,那股认真劲让林夏青不得不感慨,这本考题其实最应该使用的人就是芹姐,她才是他们家那个应该参加高考的人。

林夏青在芹姐身上看到一位底层女性的坚韧光芒,即使奔四的年纪,被孩子、家务、生活所拖累,但这些庸庸杂杂的烦扰,都无法阻止一位女性对知识的旺盛渴望。

来到复读学校的大门口,看榜最高峰的一批人已经散去,林夏青慢悠悠地踱步至宣传栏,虽然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但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红纸的第一行第一个位置,她的心脏还是跟着颤了一颤。

三百八十九分!比预想的稍微好点,只是她没想到,她这个分数会是所有参加摸底考的人里最高的!

林夏青脑子转的飞快,如果等比例换算成高考分数,满分七百一十分,她应该考了四百八左右,等于直接高了录取线四十分!这样看来,明年的高考,林夏青上线是十拿九稳了。

林夏青的眼睛并没有长久停留在自己的名字上,眼珠子滚过一行又一行的名字和分数,终于看见唐米苏的名字,林夏青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唐米苏是一位很有灵气的女孩儿,她带着自己一路夺命狂奔在青市陌生的大街小巷,她飞扬的裙摆是那么自信洒脱,林夏青衷心希望这样一个女孩能考上心仪的大学,她等着女孩能在将来做出许许多多令人称叹的美丽华裳。

这趟青市之旅圆满了,没留下任何遗憾,林夏青心满意足地从宣传栏前转身离开。

临近中午,太阳又毒又辣,连树荫都无法阻挡阳光对大地的炙烤,林夏青只能快步往旅社方向走,一想到一会儿还要倒公交去火车站,在永远排着长龙的售票窗口排队买票,林夏青就觉得天气越发凌虐人的热。

有空调就好了,可惜这会儿就连将军府邸都是没有空调的吧?

林夏青贴着树荫猛劲喘气,身上汗液挥发速度极快。

越走,她越觉得身后被什么东西跟着。

林夏青的心猛紧了紧,她想起了昨天唐米苏在巷子口神情警惕地对她说:有人在跟着我们。

林夏青瞬间毛骨悚然起来。

难道还是昨天那人?

到底是什么人一直跟着她?

第30章 二更合一

林夏青的步子又疾又浮,只要一想到从昨天开始就有人跟着自己,林夏青就不由一阵阵头皮发麻。

现在这副风吹能散的身子,她可没有信心和那些歹徒搏斗。

到人稍微多点的路口,林夏青壮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青天白日,太阳高悬,她的胆子是问天借的,到太阳底下晒一晒,她的胆量也上来了,林夏青眯起眼,往身后零星的人头细细盘看。

目光很快锁定了一个精瘦的男人。

他看样子二十来岁左右,二十七八吧,这个岁数合适点儿,气质已经不再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那般腾腾热气。男人的花期很短,明明同样都是二十几岁,但好像一过某个特定节点,男人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他们总是突然在某个质点褪去干净的少年气,转而变得现实、深沉、世故,说不上这样好还是不好,更有成熟的男人味了,却总是令人惋惜他们永远失去的另一面。

男人个子不高不矮,身量在高大威猛的青市男人中间显得平凡普通,他的脸上架着一副□□镜,黑棕色镜片,招风耳,耳垂挺厚,似一对儿悬珠嵌在耳梢,头发是打理过的,发蜡裹在根根分明的发梢,在阳光下有一种硬朗凌厉的质感,墨蓝色的衬衫领子立起来,风流而不失内敛。

他为什么跟着自己,昨天跟在后面的人,也是他吗?

林夏青觉得男人藏在□□镜下那双眼睛一定在和自己对视,她没有证据,但她觉得事情一定是那样,不然他为什么看见自己转头,他就停在原地不走了?

林夏青试了试,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装作整理凉鞋搭扣,她故意解开扣子,又把凉鞋插销扎进鞋带的孔眼里,眼睛余光注意斜后方男人的动向。

果然是这样,她停下来,男人就不走了。

林夏青整理好凉鞋,像是做完了一场精密的赛前准备,等男人别过头假装看风景,她就开始拔腿死命往旅社的方向跑。

等她惨白着一张脸出现在旅社柜台前面,芹姐还以为白日闹鬼,半人高的柜台后面突然蹿出来一只雪白的脸蛋,芹姐大叫一声:“小林,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终于安全了,林夏青趴在白漆台面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有人在后面追我,男的,我不认识他。”

芹姐一听,惊讶道:“你不是去学校看放榜么,那男的是学校门口招来的?”

“或许是吧,我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我看完名单往回走,半路才发现有人跟着我。”

芹姐朝大门口的位置望了望,若有所思地说:“不会吧……大白天还能出这事儿?变态一般在夜里出没,白天出来晃荡,他一定是疯了。”

芹姐骂人的话音刚落,一直跟在林夏青身后跑的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旅社门口。

“就是他!”有芹姐镇场,林夏青的声音底气十足。

芹姐歪着脑袋打量门口的人,那人穿的人模人样,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哪有什么坏人傻到追上门的,那不是送上门来找揍么。

虽然芹姐自信判人一向公道,她很少看人看走眼,但见着林夏青这么惊魂不定,芹姐还是蹬开脚下的凳子,走向墙角的扫帚位置。

“住店儿?有介绍信吗?”芹姐抄起了扫把,把灰尘朝门口的方向扫,嘴上揽客,动作赶客。

男人摘下他的□□镜,露出来一双喜悦的眼睛。

/:.

冲着这双眼睛,芹姐就觉得这不是个坏人,手里的扫帚也稍微收敛了一点儿气焰。

芹姐对男人进行小声的点评:“不摽,不用怕。”

甩了个眼神给林夏青,意思是这男的不高大,她架得住,咱们不怕。

男人自报家门是隆运广告公司的老板,他似乎平时出门习惯腋下夹一只皮包,可今天没带,他往腋下掏了个空,摸名片的动作应该熟练地从腋下到胸前来回划过数千次,等他发现自己的动作稍显多余,又赶忙调换了手的方向,径直向下俯冲进裤兜里,从他那个镀金的小铁盒里抽出一张名片,上面确实用油墨黑体印刷着隆运广告公司总经理:邵万鹏。

邵万鹏盯着林夏青,开门见山道:“同学,你有兴趣拍广告吗?”

芹姐现在终于认同男人是坏蛋了,什么广告公司,什么拍广告,听起来怪玄乎的。这个男的一定是个骗子,隆运广告公司,听起来就像是那种到处挂羊头卖狗肉的皮包公司,没准还是个专门盯上花季少女贩卖人口的犯罪团伙。

芹姐很防备这方面的事儿,小时候村子里有一阵儿经常丢小孩,不仅丢男孩,女孩也丢,芹姐妈把芹姐看得紧紧的,那阵子放学,妈每天都派二哥去接自己,二哥那会儿升初中了,玩的也越来越野,有时候和他那帮兄弟耍起来根本顾不上接妹子,就让自己去初中部的校门口等他玩尽兴了再一道回家。

有一回芹姐实在不耐烦等二哥,自己去跑去村里一户人家看杀猪,芹姐妈也在那户人家帮忙宰猪,每个帮忙杀猪的人都能领回去一份猪血,杀猪是男人们的力气活,芹姐妈和其他女人负责收拾男人卸下来的猪肉和猪下水。

小小的芹姐躲在一群看热闹的村民里看杀猪,别人告诉芹姐妈:你家四丫来找你了。

芹姐妈不信,她早拎着老二的耳朵严厉吩咐过了,要他每天放学乖乖去接妹妹回家,临近年底,人贩子手头紧,巴不得多拐几个孩子来换钱,四丫早被老二接回家去了,来找自己,哪能呢?

等芹姐妈回头一看,果真看热闹的大人堆里夹塞着四妮,芹姐妈心脏都直抽抽,登时摔了围裙,拎着闺女上老二学校门口,逮着老二好一通胖揍。

芹姐妈这份看护孩子的细心遗传给了芹姐,邵万鹏虽然长得很正派,但芹姐不会轻易就相信他的话,谁知道他那个广告公司是真还是假?

名片这种东西谁都可以乱造,就跟电线杆子上卖假药的牛皮癣广告似的,吹的天花乱坠,但药效有几分真啊?小林是乡下来的孩子,好不容易上市里参加考试一趟,回头被邵万鹏这种人面兽心的骗子给掳走,到时候小林家里人想哭都没地儿哭去。

芹姐挡在林夏青面前,仿佛看穿邵万鹏的一切伎俩,捏着名片讥诮道:“邵经理啊,您这隆运公司开在哪儿?哟,马牙石路,天主教堂那块儿?那可是好地方,寸土寸金的地界,哪家单位胆子这么大,把这地儿租给您开公司呐?”

邵万鹏显然没少碰过这种冷钉子,依旧笑呵呵地道:“大姐,您听我慢慢说,江西路11号的青岛电视机总厂您知道吧?前两年刚从广西路搬过去的,前身是无线电二厂,这么大的单位,我总不能骗您。”

这年头谁家有一台电视机,绝对是自家那一片楼群的大红人儿,谁不羡慕电视机厂的工人呢,听说他们单位的干部年底福利就是发电视机票,有电视机票,一台电视机比市价便宜不少,顶六七个月效益好的棉纺厂先进工人的工资呢。芹姐也动过心思想弄一台电视机回来,可价钱太贵了,她也没门路弄到电视机票,心动奈何实力不够,只能暗自心痒苦恼过一番。

邵万鹏为了打消芹姐和林夏青的疑虑,继续介绍说:“去年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现场直播一炮而红,有电视的,茶壶里的水开了都没人愿意去提,没电视的,捧着收音机,连上厕所都要把收音机带进茅房,观众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的节目。总台收到观众的热烈来信多达16万封,歌唱家李谷一一气儿连唱七首,您知道吗,自从春晚之后,家庭电视机的供应量呈现几十倍的增长,电视机走进千家万户的时代到了,我的广告公司中标了青市电视机总厂的广告采购,正在替电视机厂选角拍广告。”

芹姐到底姜老的辣,一听就听出这邵万鹏说的万一是真的,那他家里在青市肯定挺有门路,电视机总厂那么大的单位,能被一家小广告公司中标?这邵万鹏的背后一定有一层深不见底的背景。

邵万鹏把□□镜挂在胸前的衬衫口袋里,芹姐此时的目光在他的□□镜上流连往返,心里嘀咕:这人看着像是有点钱的,□□镜,满大街都没几个人戴,这玩意香港电影里才流行。

林夏青心下已经有了几分判断,邵万鹏说话有板有眼,确实不像一个把话说满吹得天花乱坠的骗子,他或许真是广告公司的老板,但林夏青还是多留了个心眼提防。

“我们的广告主题是大年三十,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吃团圆饭,一边看央视总台的春晚,为了响应国家男女平等和只生一个好的号召,广告需要招募演员扮演爷爷、奶奶、双职工爸妈,以及刚考上大学的独生孙女。”

这邵万鹏政治站位还挺高,拍个广告都这么多小心思,若非高人指点,可是不能中标大厂的项目。而且那高人为什么只拉邵万鹏一把,不拉别人呢?这就是邵万鹏这人的妙处所在了。

林夏青指了指自己,直白问道:“所以我是被你看中,需要去扮演孙女的那个人?”

邵万鹏点点头:“上个月底一中标,我就开始张罗找演员了,为了找演员,这阵子我派出去多少人,连我自己都走街串巷,鞋底都快磨破了。”

为了证明自己说话的真实性,邵万鹏当即脱下自己的皮鞋进行展示。

芹姐下意识捏紧了鼻子,张口说:“注意点儿啊,这是旅社门口,我们还要迎客进门呢。”

大夏天,穿皮鞋,想想都知道那双脚里捂着多少脚汗,汗液闷在里头散不出去,邵万鹏的脚不知道现在得多熏人。

林夏青低头一看,邵万鹏的鞋底果然被磨得连纹路都快消失了,鞋跟也被刀斜着削过一截似的,林夏青判断出来邵万鹏平时走路姿势是外八,发力点在脚跟外侧。

邵万鹏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看上眼的苗子,可不能就这么让人从自己眼底溜走。

“我真不是骗子,我把我身上的钱都压这儿成不成?我跟厂里签的合同期限快到了,再拍不出广告,就要付出去一大笔违约金。我不是个愿意瞎对付的人,我的公司也刚起步,这单生意我绝对不能就这么砸手里。”他抓耳挠腮,恨不得一颗真心剥出来给林夏青看。

“这会儿学校都放暑假,我只能上夜校、复读学校去蹲点找女学生,蹲了这么多天,碰上几个合眼缘的,不是被当骗子当街甩巴掌,就是差点儿闹去派出所,谁都当我是个坏蛋,天地良心,我可真不是!复读学校昨天考完放学,我早早就在校门口的花坛那儿站的高高的,一双眼睛净在人群里面张罗相看。我看见了你!”

他指了指林夏青。

“还有个绿裙子,你们都适合拍这条广告,称心的演员要么十天半个月不出现,要么一下出现俩,我都高兴疯了,这次是双保险!有了前面的教训,这回我怕打草惊蛇,就不动声色一直悄悄跟在你们身后,想跟着你们一路回家,择日再登门拜访,这回怎么也要争得你们家长的同意,把这广告给拍成了。”

邵万鹏往手心砸了砸拳头,恨道:“可惜你们太机灵了!半道发现我跟着你们,拐进一条巷子,一溜烟就跑没影了。我当时那个想哭的心情,我找谁说去?老天爷不给希望还好,给了希望又马上收回去,这才是最要人命的!你都不知道我昨晚是怎么过的,我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巴掌,怎么能把人跟丢了呢?”

林夏青生怕他现场表演掴一个,太震撼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广告公司小老板,在一个十几岁的丫头面前悔恨掌掴,这是多大决心要请演员?

林夏青又想:我怎么能拍广告呢?我那么平庸,一点儿不符合观众们对一位广告明星的美好畅想。

林夏青甩了甩脑袋,不对,她这辈子这张脸,继承了母亲的顶好容貌,早褪去了上辈子的、泯然于众的平凡姿色,有了那种随便披麻袋都可以任性炫耀美貌的资本。

只是……她没有任何拍广告的经验,真的能拍好广告吗?

最重要的是,她准备下午就去火车站买票回家,现在是回旅社收拾行李的。

邵万鹏看出林夏青脸上的犹豫,直接从口袋的皮夹子里掏出二百元现钞,塞到林夏青手里,信誓旦旦道:“我不骗人,我可以先预付一半的演出酬金,并且保证无论广告最后被不被采用,我都不会拖欠你的另一半酬金。”

林夏青惊呆了,一半的酬金就有二百?

邵万鹏见她还是迟疑,着急上火道:“你是觉得酬金方面不满意吗?不满意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林夏青的话噎在嗓子眼没说出口。她是觉得天降馅饼,就算一条广告只开价二百,都相当于城里中等工人的三四个月工资了,她现在什么经济水平,有什么资格嫌弃这二百块,她全副身家都没这么多呢。

只是她没提前和家里人打过招呼,拍广告不知道要费多少时间,但她可以肯定,如果要接广告,今晚是绝对回不去了。她出发前也没抄小姑姑单位的电话,如果继续在青市耽搁几天,家里人估计会急疯的,她们肯定以为她在外地出了什么事。

小姑姑的性子坚强还能撑着,妈就不一定了,她把自己当做生命的全部,不允许女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现任何一丁点的闪失,如果、万一有了闪失,妈肯定把那错误归咎到她自己身上,是她没照顾好女儿,她该死。

林夏青一想,妈这好不容易出了院,万一一上火,又折腾病了,真是得不偿失。

芹姐看见邵万鹏真掏出来二百大钞,嘴巴都差点儿惊成了o型,暗里捅了捅林夏青的腰,傻丫头,这么多钱,挣呗?你去拍广告的时候捎上姐,有姐给你撑着,你什么都不用怕!这邵万鹏就算真是骗子,姐也能替你给他收拾老实了,你怎么都亏不着。

收到芹姐的小信号,林夏青回过神:“我下午就回县城了,和家里人说好的。”

芹姐露出失望的神情,还是太年轻啊,不知道钱的重要性。

然而事实正相反,林夏青正是因为重活一世,发现了原来有些人有些事情比钱更重要。

人和钱,二选一,她要人。

邵万鹏急如热锅蚂蚁,立马想了个主意道:“这样你看好不好?下午先进棚试一试,就几个镜头,场布是年三十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团圆饭嘛,你只要给其他演员夹夹菜,台词都很短,只有一两声的称呼,整个拍摄过程,顺利的话,没准下午就能搞定。”

下午是不可能搞定的,邵万鹏打算先把人留下来再说。

称心的演员可不好找,一家五口,就剩小孙女的演员没就位了,孙女这个角色相当于整支广告的戏眼儿,重中之重,邵万鹏千挑万选,好不容易相中了人,这回说什么都不能让林夏青跑掉。

林夏青商量说:“你不是也看上了那个绿裙子吗?我知道她是本地人,她也考上复读学校了,你可以再在学校附近转转,没准能碰上她,而且下星期复读学校开学,就算你这几天找不到,那时候也铁定可以找到她。我下午不回县城,又联系不上家里人,她们会着急上火的。”

邵万鹏在心底一合算,下星期,合同期限都到了,黄花菜早凉透了,死亡期限就是这星期了。这星期再交不出广告,公司等着吃官司吧。

邵万鹏心一狠,道:“五百行不行?这个价钱对于完全没有经验的新人演员,已经是天价了!你知道么,咱们中国演员陈冲,那么大的腕儿,在人家外国人的电影里客串,都只有八百人民币的戏酬。”

林夏青当然知道是天价啊,邵万鹏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肯定是前面找演员找的恼火死了,这才酬金水涨船高涨到四百,四百已经给价很狠了,一般人都会答应他的邀请,但林夏青是合同金额四亿都签起来不手抖的商场老手,她这会儿真不是在跟邵万鹏讨价还价进行博弈,而是今天不回去真不成,症结是这个,跟家里人说好今天回去的,她们还要来火车站接人呢,没接到人,她们就会固执地在火车站等上一整宿,或者更疯狂一点,她们会直接买票上青市来寻人。

邵万鹏见林夏青根本不为所动,终于明白她是铁了心要回县城。

该死的破县城,真耽误事儿,邵万鹏气急败坏,都想开辆火车创死那个不懂事的县城。

开火车?对!邵万鹏脑袋金光一闪,终于抓住重点,他急吼吼问道:“你是不是怕联系不上家里人,所以才今天下午一定要回去?”

林夏青点点头,如果她来的时候记得抄下小姑姑办公室的电话,她肯定同意留下拍广告,几百块的外快谁不想挣,连她去杭城进*丝巾的本钱都有了。可是只要一想起家里人联系不上自己,她们会担惊受怕地在火车站里等上一整夜,林夏青就觉得这钱可以随便什么时候再挣,但绝不能让家里人白遭一场罪。

邵万鹏脸上终于退去急躁,缓缓露出笑容说:“这事儿好办,我派个我公司的办事员,买张去你们县城的火车票,去知会你家里人一声。”

林夏青瞪大眼,为邵万鹏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所折服,事情还可以这样操作?他真是一位有孔便钻,无孔就自己打眼儿的诡变商人,思维太活跃了,这种人开公司很难不成功吧?

邵万鹏果真如他所说,回到公司,立马派了个小弟去火车站买票下县城,小弟什么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就拿着林夏青誊写的荷县供电局地址,去找林书蓉和乔春锦报道。

世人都道钱难挣屎难吃,四百块,搁以前连林夏青在西餐厅品杯红酒都不够。

结果在八十年代,林夏青为了挣这四百块,顶着三十来度的高温天气,在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度的摄影棚里,被几只灼人的摄影大灯时刻炙烤般照着,身上严严实实包裹一件喜庆的洋红色高领羊毛线衣,很符合中式审美地始终维持着脸上喜兴的笑容。

为了钱,她真是给人当孙子呢,一遍遍给人家老演员夹早就馊了的道具饺子,一遍遍对他说:爷爷,您吃菜。

道具电视机不停循环播放去年的第一届春晚,林夏青都快把整场春晚出现过的词儿全给背了下来。

拍广告磨了整两天,林夏青都快在摄影棚热傻了,邵万鹏才点头首肯放她走。

林夏青这辈子没见过对产品要求这么严苛的变态老板,有时候林夏青的一根头发丝没摆对地方,邵万鹏都要亲自盯梢妆发师重新给她打发蜡。

瘟神。

邵万鹏就是摄影棚里的瘟神,把林夏青折磨得一看见他就怵。

等林夏青终于成功杀青,卸完妆从化妆间里走出来,邵万鹏笑的跟朵花儿似的等在门口。

“这是剩下的三百,你在合同上签个字。”

林夏青早就仔细翻过合同,没发现有什么坑,便在上头快速签了字。

邵万鹏恭敬奉上三百大钞,感激道:“小夏,这回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没有你,我这广告肯定不成,怎么说呢,铁定不是我要的那个味儿。”

林夏青从三张毛爷爷里夹起一张塞回邵万鹏的衬衫口袋,眼波流转道:“邵总,咱们狭路相逢,但江湖有道,我不趁人之危哄抬价钱,说好四百就是四百。”

林夏青相信凭邵万鹏做事认真的那股劲头和他那颗灵活变通的脑子,他一定会在青市的商场上有一番成就。

做人做事都留一线,图的是日后好相见。

这临时加价的一百,林夏青不要了。

邵万鹏盯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竟久久地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