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青去帮晋扬验车的那天,正是晋扬二姑晋苇结束公干,从杭城飞来鲁省,再由专人护送至荷县探望晋扬的那天。
荷县弹丸之地,太不起眼了,很少有机会接待这样位高权重、根深叶茂的领导,荷县府办临时接到通知,一帮县政府小公务员那叫一锅乱炖,忙的是人仰马翻。不过因晋苇下荷县是私事,省里特地交代过京城领导不喜欢场面功夫,因此这次接待工作不事铺张,既没封道,也不许摆上茅台。
一路陪晋苇坐车下荷县的,是省里的一位常委,之前去京城挂过职,还能亮几嗓子京腔,和晋苇一路聊的便还算投机,给晋苇留下了此人长袖善舞的印象。
晋苇飞机倒公务车,连着折腾了六七个小时,是有些乏了,在车上眯了会,等再次睁开眼,秘书轻轻把她摇醒说:“晋司,荷县人民医院到了。”
晋苇揉了揉太阳穴,打起精神道:“为着这冤孽,竟比我出差办公事儿还要劳心,都是上辈子欠他的,打小就不让我和他大姑省心。他大姑比他父亲管他还严厉些,每回弄出这些烂摊子,他就只吃定我心软,专挑我一人赖着。”
语气里虽抱怨,但谁瞧不出那是一个长辈对家中孩子毫无底线的宠呀。
秘书笑笑说:“也就他和您家小舒了,这俩就是您的手心手背肉,晋扬知道您宠他,平时少不得惹您多疼疼。”
晋苇被人精秘书哄得筋骨通透,轻轻哼声说:“走吧,下车,又要还上辈子的债了。”
秘书赶紧给省里的陪同领导使眼色:你们一会可别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礼品拎上楼,我们晋司给侄子备的东西可不少,这是她的侄子住院,又不是你们的,你们瞎凑什么热闹?
***
医院把乔春锦的引流时间特意安排到了傍晚,这会儿腾出一整间空病房,让晋扬晋苇姑侄相会。
晋苇到了病房,就不让其他人留下了,晋扬嬉皮笑脸吊高了捆成粽子的伤腿,故意惹晋苇心疼。
“二姑,你吃晚饭了没有?”
晋苇又心疼又来气,白他道:“怎么,你要用你的腿做道红烧蹄膀请我吃啊?”
病房今天来人打扫过两趟了,房间里一共三张床、三个床头柜,隔壁床的床铺虽然收拾得一丝不苟,但床底下塞了好些细软,看得出是有人住的。每张床头柜上都有一束医院后勤部采买的粉百合,晋苇平时最钟爱的花就是百合,闻到香气,身上疲乏散去不少。
她一坐下,就查看晋扬的茶杯,见里头的水没了,便拎起一只篾壳暖水瓶往里头灌水。
茶杯轻轻递过去,“你怎么回事?一声不吭地上南边胡闹买车,这混账事做都做了,家里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地过去。可这回伤了手和腿,还是车祸,你大姑和你爸要是知道,你看你身上蜕不蜕层皮!”
晋扬当初只在电话里说遇上了车祸,没说自己这身伤是嫌麻子他们嘴贱和他们互殴弄的,不然依家里长辈万事低调谨慎的性子,才不管是不是麻子他们先犯的贱,只当他在外仗着家里的背景纨绔脾气,惹出事儿,到时候晋扬就是百口莫辩,怎么都得先吃他老爹一棍。
“没多大事儿,这不养了个把星期,伤口痒痒都快长齐肉了。”
晋苇听的心惊,什么伤口,什么长肉,眼前都被纱布严严实实包裹着,她看不见有多严重,但晋扬这么一说,她就后怕极了。
晋苇被惹起一阵伤心,埋怨道:“好端端的,你不出什么其他事儿,偏偏弄个车祸出来,你是想急死谁?”
车祸这两个字,就是家里的禁忌,任谁都提不得。
晋扬反应过来,试探地问:“二姑,你是又想起我小叔了?”
晋苇拭泪点点头,哀怨道:“你以为我和你大姑愿意管着你?还不是因为我们只剩你爸这一个兄弟,而你爸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要是你小叔当年没去追那个离过婚的乡下女人,半路车祸惨死在国道上,你爷爷一夜之间白了头,没多久就撒手人寰,我们姐弟几个,现在能把指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小叔年轻时多招人喜欢啊,脑子也比你爸灵活得多,全家都宠,要是生个孩子,铁定比你更讨我们的欢心。偏偏好死不死,你爸生的儿子不像他,像他唯一的弟弟,你小叔。你和你小叔长得那么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说说,你这歪良心的,你现在出了车祸,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晋扬不得不提醒她:“别介啊,你们千万别介,我还有个妹,我爸和后妈生的,现在男女都一样,你们也指望指望我妹啊。”
晋苇浑不当回事:“你妹才上初中,你就忍心把家里的担子分给她挑?哪有你这么当哥的,不像话。”
晋扬很是郁闷:“都姓晋,都流着晋家的血,怎么我就成了独一份儿?”
晋苇想起一事,心里窝着的火,更是浇了一桶油一般,她捯了口气,严厉问道:“你大学毕业后为什么不去单位报道?人家电话都打到家里去了,要不是你后妈拦着,你爸早跳起来要收拾你。你没去报道,人家单位领导估计忍了挺久,但又没胆子开罪你爸,报到证上的时间都过去半个多月了,才支支吾吾打电话上你家问情况。韩姐说的,那人打电话来问的时候,哆嗦呀,舌头都捋不直,话都说不明白直磕巴,怕死你爸在电话里发火,别提多提心吊胆了。”
晋扬大手一扬:“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去那里应卯了?你们就是瞎忙活,问过我吗?”
晋苇捶了他一下,倒不敢下重手,“胡闹,你这一两个月也太荒唐了!其一,买车这事,你的脑子转的也太快了,居然钻这个短空子去弄低税车,海南那边热闹不了多久,明摆着这是倒车倒外汇的大事儿,迟早要挨收拾!其二,大学毕业你不去单位报道,你知道你爸得知你没去单位上班,究竟有多生气吗?其三,你现在在荷县出了车祸,居然严重到要住院。海南回京城哪条康庄大路你不走,偏要绕这么一大圈把车开荷县来,你肚子里是不是又憋着什么坏?”
晋扬大喊冤枉,“二姑,你实在把我想的太坏了!我来荷县是想去李庄转转。小时候我让你们带我去李庄,你们说什么都不让,现在我有车了,头一件事,就是要开来李庄看看。”
晋苇愣了一下,惊道:“你还惦记着你姥姥呢?”
晋扬的姥姥过身好多年了,她是李庄人,在李庄度过她绝大多数的童年,后面才跟着进京任职的晋扬太外祖父全家搬去京城。
晋扬刚一出生就没了妈,是姥姥心疼他,把他接回家里养,跟着晋扬的大舅、小姨一大家子一起生活。
小时候,姥姥怀里搂着晋扬,每晚都给他讲她在李庄的童年故事。姥姥退休前在出版社做童书编译,她自己就特别会编故事,她把她在李庄的事儿讲的活色生香,听得晋扬魂牵梦绕。
晋扬很小时候就知道李庄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李庄的一只菜花蝶、一碗高粱饭都是有故事的,一张瘸腿板凳、一把割猪草的锈镰刀,都是有生命和脾气的,姥姥用这些生动有趣的故事,把晋扬原本失去母亲的灰色童年,一笔一笔填成了温暖又明朗的底色。
晋扬最爱姥姥,也爱他从没去过但又很熟悉的李庄。
姥姥死的那一年,晋扬是孙辈儿里哭的最惨的。大人们要把装着姥姥的棺材从屋里抬出去,晋扬哭得撕心裂肺,他不想失去姥姥,也不想姥姥被送走后再也回不来,在门槛前又哭又闹又跳,拦着大人们把姥姥抬出去。
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伤心狠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的伤心、绝望、崩溃,最强烈地爆发出来,也只不过是在地上胡乱打滚哭嚎。
脸色阴郁的父亲,气坏了,大怒、震怒、暴怒,臂膀上挂着的麻绳都跟着他气坏的身子一起剧烈发颤,父亲很少在人前不给晋扬体面,那是唯一的一次。
父亲当众高高扬起的拳头,预示着一场猛烈无比的暴风雨即将来袭,哭的气都发噎的晋扬终于吓到妥协,却仍旧嘴硬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小小的身板、大大的声量,他捏着拳头愤怒吼道:那你带我去李庄!以后我就去李庄找姥姥!
大人们互相交换眼色,逝者为大,总算能先稳住孩子了。
可是后来,哪一个大人也没记得带晋扬去一趟李庄,或许期间晋扬也再次提过这事,但最终的结果,全都被大人们以忙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晋苇叹了口气说:“唉,你这性子,太重情重义,多情必伤。你姥姥当初不惜和相交多年的老亲家撕破脸,也要把你接回家养,你奶奶当时多不高兴呀,家里就你这么个孙子,心肝肉似的,你姥姥家里那么多孙辈,根本不缺孩子,她还要跟你奶奶抢。你爸也是,不向着你奶奶,向着他的老岳母。唉,都是陈年旧事了,还好还好,两个老人后来都释怀了,你姥姥要是在底下知道,你至今还这么念着她,她肯定觉得当初带你回家的决心,值了!”
晋扬姥姥是个有大智慧的女人,她把晋扬的性格塑造定型的很好,晋苇虽然私心向着自己亲妈,但也不得不承认,带孩子这事儿,还是老亲家在行。
他们姐弟四个,虽然一个妈生的,但却有五六位不同的乳母。母亲年轻时工作忙,下崽子就跟匆忙随便下顿饺子似的,那时候哪有什么计生用品,孩子怀了就生,即使生了,母亲也根本没功夫亲力亲为带在身边。父亲母亲都跟着伟人一起闯革命,革命点是流动的,有托儿所的,他们姐弟一两个月大就被丢去托儿所;革命点没托儿所,要么事先托在亲戚家,一年两载都可能见不上母亲,要么就是在队伍里东一家、西一家,认了许多叔叔婶婶当干爹干妈,吃百家饭长大。
母亲是一位优秀的革命战士,却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她都没自己亲自带过孩子,会带刚一出生就没了妈的孙子吗?小孩儿刚出生,身子软绵绵、滑溜溜的,小嘴儿就跟稻秆空心眼儿那般小,这么小的孩子,一般人连碰都不敢碰,妈敢上手抱?
晋苇不禁打了个哆嗦,那画面,她想都不敢想。
晋苇不是想抹黑母亲,她承认母亲拥有许多平常人无法企及的优秀品质,但……呃,术业有专攻,她的母亲只是在带娃的事上,不太擅长而已。
“好吧,说回正事儿,刚刚上病房来的路上,这里的院长汇报说,你的伤再过半个月铁定没问题了。我听说车今天修好了?到时候他们派个司机载着你开回京城,你不许再自己亲自开车了。还有,等你伤好了,你必须要乖乖去单位报道,别再让我们这一大圈子长辈替你操心了,听话,啊?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应该知道我们这些讨人嫌的老家伙都是为了你好,你这工作,外头多少人抢破了头都求之不来。别任性了我的小爷,现在形势一天一个样,迷糊死了,咱们中国地广人口多摊子实在太大,将来要走什么路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再往后几年,大学生还能不能一毕业就顺理成章分配工作,还两说。”
晋苇这番话着实有先见之明,确实,八十年代小小中专都能毕业包分配,而在林夏青生活的年代,博士生为了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都得绞尽脑汁卷破头。
晋扬恍若未闻,开始据理力争:“二姑,咱们家祖往前数一二百年,太爷的爹就已经顶戴一品花翎,传到我爷爷这辈儿,他和我大爷二爷几个姑奶,为了革命千秋大业,有搭上性命的,有终生未娶未嫁的,半部近代史,凡叫上点名头的,大多不是和我们家做过姻亲,就是攀扯点交情。够了,真的够了,这份荣耀还要怎样煊赫?家里头全都是你们这些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寒气逼人,我这辈子却只想做个不咸不淡的普通人。您不知道,做个普通人对我来说有多难,又有多渴望。”
晋扬长叹道:“有时候我也挺埋怨老天,我有的,别人没有,而旁人最轻易拥有的,比如父母双全、一家人其乐融融,我却从来没有。”
晋苇心疼侄子道:“也别怨了,都是命,你该珍惜你拥有的。我现在有点儿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单位报道了,你怕你像你爸那样,从此走上一条永无止境的斗争道路。但人要想往上爬,哪有不流泪不流血的?生在这样的家庭,普通就是最昂贵的奢侈品,这辈子除非你换干净身体里的血,从此和晋家基因没有半毛钱关系,否则你就老老实实地去上班,走你该走的路。”
晋扬苦笑:“我该走的路?一条被你们设计好的路?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南边那些个体户随便捯饬生意,一年都能弄上好几万,说句歹话,您和我爸,一年工资都不见得有二万,可那些做生意的,动动手指头,有可能一个月挣掉你们一年的工资!”
晋苇神情不屑:“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靠工资吃饭,是有使命的。”
晋扬当然知道,钱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当初北平博物院成立的时候,太爷随手一捐,就是小半座馆。就算是现在,祖上传下来的家业,随便挑一件出来拿去典当,也够他吃半辈子了。
晋扬顺势接话:“对呀,你们是有理想有使命的,使命留给你们,那些沾惹铜臭味的俗事儿就交给我。”他希望此生做一个富贵闲人,日子一日复一日,平淡又无奇。
晋苇气噎,真动起气来:“掉钱眼儿里去了!你这些混账到家的话,我只当没听过,千万别叫你爸听见,他下手没轻没重,虽然就你这么个儿子,但你任性断他指望,就是把你打死也不会手软。”
话已至此,晋扬不得不把老祖宗搬出来,有恃无恐道:“我奶都没你们这么迂腐,她老人家听我说立志当个普通人,乐呵呵的,只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做个平平安安的普通人没什么不好。人活一世,怎么样都是一生,自己满意就好。”
晋苇瞪眼,不服气道:“那是她见了你这张祸水做的脸,想起她最得意的小儿子了,心软。你奶奶年轻时候唯一亲自奶过一阵儿的孩子,就是你小叔。再过两年,你就该到他没了的年纪,可怜见的情种儿,你爷爷逼他跟那破落户了断,他伤心狠了连夜逃出家去,才在路上出的事。你奶奶也怨你爷爷把事做的太绝,害她失去最心爱的幼子。你和你小叔长得一个模子刻出来,你现在就是去偷去抢去掳,你奶奶都没有不依的,她只要你好好的,别的她才什么都不管。”
晋苇也奇怪,母亲年轻时候,明明教育子女那么有原则那么严苛,怎么到了孙辈儿隔代亲,那些不可打破的原则和规矩,就全乱了套。
家里这几个孩子,现在各个被母亲宠得难以管教,晋苇不禁开始脑壳疼,有家里的老太后给晋扬坐庄,二哥这回想要管教孩子,那真是难弄了。晋扬不肯去单位报道走仕途,难道还能拿枪杆子顶在他脑袋上逼着去不成?
二哥的事儿,她懒得掺合,侄子的事,她又舍不得放手不管,这对天生克星的父子俩真是磨死人。晋苇索性决定装死。
反正这家是要不太平一阵了,一切事情,等晋扬把伤养好了回去再说。这会儿说重话,跟孩子置气,不是害他养个病都没安心么。
晋苇自我消化一阵,已经决心先把这一团乱的毛线扔一边去,现在冷处理,比什么方式都妥当。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本老同学编选的一本英国短篇小说选,此时的晋苇,仿佛又变身回那个无比宠爱侄儿的姑姑,她像从前那样,无论出差去什么地方,只要归家,皮包里总有一份精心为晋扬准备的礼物。
“晚上六点我还有个饭局,推不掉,时间差不多我该走了。喏,杭城国宾馆新设的外文书店专供外宾的,我看了,里头有一篇是你喜欢的哈代写的,慢慢看,在病房里打发时间用吧。书里还夹着几张外宾送的外汇券,本来这些东西我向来不要的,但想起来上个月你说要弄一台海鸥135,小舒受你撺掇,嚷着也要一台,我手头没这么多外汇券,你姑父那边一大家子亲戚,平时就各个张着大口等着,回头知道我手里头还有,又要说我偏私娘家。你也别叫小舒知道我给了你,回头她该骂我这个妈胳膊肘净往外拐。”
晋扬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保证说:“小舒也要?那简单,正好我一次性弄两台,一台送给她。嘿嘿,姑,你放心,我只说外汇券是我想办法弄的,绝对和你无关。”
姑侄两个战线又统一了,晋扬挤眉弄眼搞怪,逗得晋苇格格发笑捶他,病房里有说有笑,一点儿嗅不到刚刚推心置腹时的剑拔弩张。
晋扬眼睛掠过墙根儿那一堆晋苇从杭城买的吃的用的,突然问道:“姑,你没从杭城弄点杭丝什么的吗?”
晋苇觉得他的话问的怪,丝绸锦缎向来是女人所钟爱的东西,晋扬一个大小伙子,问起这个,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了?
“你问这个干嘛?”晋苇低头往皮包里翻,翻出来一个长条方盒精美的纸壳子包装,上头印着江南三月的烟柳,矗立在翡翠揉成的西湖边上。
春如线,柳姑娘甩起她的大长辫,纸盒上的柳树腰肢婀娜,袅袅荡荡,令人很是赏心悦目。
晋苇打开盒子,露出来里头的绿丝巾,宝贝地说:“杭城卫生局送我的伴手礼,说是市面上没有的高密支数,你看这光泽,确实和一般的丝绸不一样,就跟浸了月华似的,像极了一颗会发光的夜明珠。”
晋扬两手一摊,递到晋苇面前,乞求说:“送我吧?我有用。”
从小到大,只要晋扬开口,晋苇没有什么不给的,不过事出有妖,晋苇不得故意刁难一番:“丝巾是女孩子用的,你拿去送什么人啊?”
晋扬坦白道:“我住院这些日子,得亏同病房的病友家眷照料。前些天我看见有人穿了一条杭丝做的裙子,那裙子着实好看,见识了杭丝的美,太令人难忘了。我平时在医院躺着,腿脚不便又出不去,实在买不到什么好东西送人。姑姑,你这条丝巾,我和你买,用来送给平时照顾我的女孩子再好不过了。”
晋苇扑哧一笑,搡他道:“逗你玩儿的,平时就是个悍匪强盗,现在一条丝巾,倒较真儿和我客气起来了。”
把纸盒子大方往他手里一塞,总算有点良心记起自家的贤夫,捂紧皮包说:“他们还送了我一把王星记的折扇,给了你丝巾,这个就不能给你了。你姑父平时喜欢手里拿着折扇装斯文,这把扇子我是准备留给他的。”
晋扬被秀了一脸酸溜溜的中年夫妻恩爱,捏起鼻子说:“您快用晚饭去吧,主角不登场,累坏配角在台上撑场,别叫人家一桌子人等急了。”
***
晋苇刚从病房里头出来,秘书就小快步走到她身边报告说:“晋司,刚刚您在里头处理家事,外头有一个姑娘要进去替晋扬的腿做复建,我怕她贸然进去打搅到您,就让她先去那边的椅子上等着。”
秘书抬起手,往不远处的长椅位置一指,那上面正坐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姑娘身上流光浮艳的杭丝,是那般熠熠生辉,更加衬得人比花娇。
晋苇目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惊艳,这么小的县城,哪里来气质这般出众的姑娘?一个人的外表可以打扮,穿戴可以刻意提升,但气质这东西太难伪装了,若非经年累月在良好的成长环境里浸润,是很难修炼出这样一身出挑气质的。
想必,就是刚刚那条绿丝巾的未来主人了。
难怪晋扬方才千方百计要从她这讨杭丝,原来是借花献佛,准备献给佳人。
晋苇漫步走过去,驾临在姑娘面前,微笑说:“好孩子,这段时间就是你一直照顾着晋扬吧?他都和我说了,多亏了你无微不至的日夜照料,他的腿才好的这么快。”
第20章 入V七、八更
郝赛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从小到大,她是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谁也不会把她和撒谎这两个字扯上关系。可是,就在刚刚,她居然对着晋扬的姑姑,撒了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弥天大谎!
晋扬的姑姑问她,那个一直无微不至照顾晋扬的姑娘是不是就是她,郝赛芸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回答:不是我、不是我,是林夏青,可她的喉咙不知怎么回事,像得了一场临时失声的怪病,□□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沉默令晋扬的姑姑以为她是太过腼腆,不好承认,便慈爱笑着道:“好孩子,晋扬在荷县人生地不熟,能交到你这样正直善良的朋友,是他的福气。”
郝赛芸的脸好烫,对着晋扬姑姑,她根本说不出任何话,只能任由自己腮上的火云,燎原一般烧向全身。
晋扬姑姑搭了搭她的肩膀,鼓励似的道:“好孩子,我记着你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再碰面,我一定好好请你吃顿感谢饭。不过今天是没机会了,晚上我还有个饭局,一会儿吃完就直接去赶航班,只能下次了。”
郝赛芸当然知道晋扬姑姑今晚要去的是什么饭局,郝赛芸还知道,接待晋扬姑姑的地方,就设在医院食堂的三楼。那里有一个父亲平时专门宴请一些重要领导或者同僚的豪华包厢,为了今天这顿接风宴,小食堂后厨的员工已经修改过好几轮菜单,就*连身为院长的父亲都亲自将菜单过目了两遍。
她在京城上了两年的大学,是父亲身边最亲近的“半个京城人”,父亲拿着菜单询问她菜色会不会合京城那边的口味,她还稍作了润色:减了两道京城吃不大惯的海鲜,多了一道老京城的铜锅涮羊肉。这会儿不是冬天,不好找锅子,还特地要老京城的双耳铜锅,加之蘸羊肉的麻酱还颇多讲究,既要腐乳酱,又要韭花泥,可是愁坏了小食堂的后厨。
郝赛芸觉得自己疯了,在晋扬姑姑面前成了彻头彻尾的一个哑巴,脑子也跟一塌旋转的走马灯似的,一会儿想起病房里的晋扬,是那么才华横溢又英俊非凡,家世似乎是他身上最不值一提的光环;一会儿想起了人人都向往之的繁华京城,毕了业,能留在京城的人,只有金字塔顶尖的凤毛麟角,太少太少了。
谁都知道京城好,却不是人人都有资本留在京城。
郝赛芸只要一想起这些,她的心就好乱好乱,乱到她根本开不了任何口去解释本不属于她的赞扬与欣赏。
直到晋扬姑姑走了,她都没能跟人家解释半个词儿,那个晋扬姑姑赞不绝口、欣赏不已,一直照顾晋扬的姑娘,不是她,而是林夏青。
这是一场美丽的误会,更是一个尖锐的错误。
郝赛芸觉得命运从头而降一个天之骄子晋扬,同时也递给她一把尖利的刀,她正为了一个美丽而遥远的梦想,不知不觉将那柄致命的刀渐渐扎向自己。
***
林夏青替晋扬去取车的时候,遇上麻烦了,确切说,是遇上了麻烦的始作俑者——麻子。
谁都看得出麻子是被卢县长逼着过来的,满脸写着不情不愿,他眼睛里蓄着一把要吃人的鬼火青,令林夏青觉得自己现在特别需要一副墨镜,她看见麻子那副傲慢又不耐烦的鬼样子,眼睛真是遭老罪了。
麻子真名叫卢金诚,大约卢县长本人从来都是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套的,因此特意让这不成器的儿子,三番五次到晋扬这儿低三下四赔笑脸,就连今天取车,卢县长都命令儿子前来作陪。
卢金诚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拆线了,蜈蚣一样的线脚已经代表着这个县城最高水平的外科缝针技术,这个年代没有美容针,也没有激光医美,不然麻子脸上最麻烦突兀的两样东西:伤疤和麻子,可以用美容针和激光祛斑轻松解决。
这回,林夏青总算看清麻子长什么样了,其实他长得没有看起来那么磕碜,只不过皮相糙了点,五官底子还是端正的。卢县长堂堂一县副县长,组织提拔干部的时候眼睛没那么瞎,要是皮子太差相,也坐不到那位置上去,麻子虽不俊也不美,但还是稍微有点儿随他爹的,不过也仅仅只是随了个不磕碜而已。
林夏青本人和麻子无冤无仇,但麻子却不是这么想,林夏青代表晋扬前来验车取车,在麻子眼中,林夏青和晋扬就是一伙儿的,一想起自己那两个不日将受处决的拜把子兄弟,麻子连带林夏青也一并恨之入髓。
麻子脸上没有笑意,语气里压着火枪炮,“车好了,唐主任带你验一验,有什么问题,他当场接着给你修,没问题的话,一会儿我把车开去医院,或者你想停哪儿都成。”
林夏青当然不会傻到暴露自己一个村姑居然会开车的事实,既然是来验车,一个村姑眼皮子浅,从小到大连轿车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更遑论会验什么车,装模作样绕着车转一圈,弓下腰,看看车内装,再摸摸车漆,验车仪式也就完成了。
不是她糊弄事儿不把晋扬的车放心上,而是她有分寸,她相信麻子不会现在就对车子下什么阴招,至于汽修厂的唐主任,就更不会了。唐主任这是顶着自己的脑袋干这一单,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就算麻子在车上动了点什么手脚,唐主任应该早已经让这些“小毛病”马上改邪归正。
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林夏青和晋扬住一间病房也算恩义一场,背地里还是替晋扬多留了个心眼。等晋扬伤好准备回京,林夏青准备挑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替晋扬把车子好好检查一番。
车子上路前,以防万一有人居心叵测,还是得多当心。
麻子帮林夏青把车开回医院,一路上两人本无话,林夏青甚至有点困顿,想在车上打个小盹儿,谁知麻子开车无聊,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后排的林夏青,狞笑说:“你是晋扬的什么人?或者说,你是怎么搭上的?”
麻子越来越神经兮兮觉得,难道人是他爹给安排的?
晋扬瘸手瘸脚的,可不得找个人服侍么,这女的长得还好看,不对,不是一般的好看,虽然穿衣打扮土了点,但那张脸却扎眼儿的很,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坯子。还是这种女的好拿捏,长得漂亮,但没什么家底儿,伺候起人来不知道多到位多舒坦,晋扬那小子可是艳福不浅。
麻子色眯眯地在后视镜里打量林夏青,觉得老爹这出美人计着实妙,从哪弄这么个活宝,那晋扬消受了美人恩,气也该消下去不少。
林夏青没搭理他,流里流气的,轻浮又浪荡,不知道在说什么鬼话,难怪晋扬要揍他。都说吃一堑长一智,麻子吃了嘴贱的亏,结果还是没长记性,都这会儿了还在这儿嘚瑟,真是不要命了。
常言道打狗还得看主人,她替晋扬办事儿,晋扬现在是她的护身符,卢金诚还这么不知死活地挑逗自己,林夏青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盘算很对,是得多提防着点这个没眼色的家伙,谁知他会不会怀恨在心,背地里悄悄对晋扬的车下什么手。
卢金诚用舌头在嘴里打了个响,往窗外啐了一口痰,骂道:“哑巴了?跟你说话呢。”
林夏青嫌他聒噪,拧着眉道:“我只是和晋扬一个病房,你讲话放尊重点儿。”
他们这些男的,是不是永远学不会尊重女性?□□之物,反过来轻视女性,真是不知道脑回路怎么构造的。
卢金诚经她一提醒,脑子终于开始运转,隐隐约约有点印象了,当时去晋扬病房挑事儿,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在场。
卢金诚笑了一嗓子,有意调戏她:“这车怎么样?气派吧,改明儿,我也弄一辆爽爽。”
林夏青忍住白眼没飞上天,身子一斜,把脑袋窝进真皮靠垫,准备睡上一觉,摆出一副请君自便的架势,不再搭理。
卢金诚不依不饶:“我给你钱,你做我的内线怎么样?”
林夏青挑开一丝眼缝,睇这疯子,他想干嘛?
“既然你不是晋扬的人,也不是我爸安排的,那派你给晋扬下毒,谁也怀疑不到我头上,哈哈哈。”卢金诚逗她玩儿,晋扬他要收拾,但绝不是在荷县,他不会蠢到再一次在这地界上给自己的爹惹麻烦。
卢金诚本以为林夏青这乡下小妮子会被逗得吓到半死,谁知她睁开一双清明而玩味的眼睛,反将了自己一军。
林夏青幽幽地道:“多少?”
卢金诚被问的愣住,一脚踩住了刹车。
林夏青挑起唇边的笑:“你能出多少?”
卢金诚觉得这女人问话的语气,简直像一个冷静又残酷的杀手,害得他在七月的天,冷起一身鸡皮疙瘩。
有点儿意思,这女的真有点儿意思,明眼看是一只人畜无害的温柔小白兔,实际爪子比一头狼还锋利,只是不知她爪间的刀锋,平时会不会也对着晋扬?
林夏青慵懒抬起腿,踹了驾驶座的座舱一脚,懒得同他多扯,“你要是觉得晋扬的命,你给得起那个价,我就奉陪。给不起就专心开车,我睡觉,别吵!”
卢金诚从没想过自己对一个女人,拢共不过个把小时的功夫,会从一开始的敌视,到后来的鄙视、轻视,再到这会儿居然开始有点欣赏。
他好像从没见过这么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女人,跟朵带刺的玫瑰似的,可远观不可亵玩。
卢金诚发现了,自己和这女人在车上,她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女老板,而自己则是她顾的私家司机,十分卑微、马首是瞻。
邪了门了,他居然着了这女人的道!她是怎么做到三言两句,真就让他闭嘴的?
而且这女人的鼻子是狗做的,快到医院,路边有卖炸糕的,她被香香的油炸面糊味道勾醒,居然命令似的让他停车,摇下整个车窗,身子一半探出车外,腰身摆出妖娆的s曲线,笑眼盈盈地跟卖油糕的大妈道:“要三个,麻烦多放点海米。”一回头看见发馋的卢金诚,脸就跟翻书一样冷下来了,直接说:“没有你的,别想了。”
卢金诚切了一声,谁稀罕,结果嘴硬得太快了,都不好意思跟油糕大妈再单独卖一个。
林夏青买完炸糕,窝回车里,车厢里全是她买的油糕香气,把卢金诚折磨得够呛,他肚子里的馋虫被唤醒,在里头兴风作浪,害得他实在太想吃上一口了。
林夏青捧着热气腾腾的油炸糕,十分满足地发出感叹:“好久没吃到用报纸包的炸油糕了,小时候吃的都是这种,一整张报纸裁成许多小方块形状,用来包刚炸出锅的油糕,一点儿不嫌脏,吃得真香啊!”
卢金诚咽了咽口水,真想掐死林夏青那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儿。
车子开回医院,保卫科的人引导卢金诚把车停在预留好的位置。
卢金诚急的投胎似的,车子停得轮胎都没回正,就跑没影了,也不知道干嘛去。
等卢金诚急吼吼赶回卖炸糕的摊点,人家已经在熄火收煤炉筒了。
卢金诚其实一早就瞄到油糕大妈的桶里没剩多少面糊了,就怕这最后几个炸油糕被人买走,一路紧赶慢赶,跑出一身臭汗,结果还是扑了个空。
卖油糕的大妈收拾妥当,摘下袖套,说:“小伙子,又来买油糕啊?三个还不够你们吃吗?今天卖光了,明天再来。”
这年头开私家车的人少,油糕大妈一下就记住了卢金诚这张脸,买饼的是车上那个女的,她以为他们一伙儿的。
卢金诚气的牙痒,咬牙切齿地说:“老太婆,看清楚了,我又没买油糕,什么叫又?还有,谁跟那妖精一伙儿?”
卢金诚记着了,这林夏青就是被晋扬带坏了,跟晋扬一样遭人恨,他们都欺负他,一块炸油糕都欺负!
***
油糕烫啊,林夏青下车的时候,都腾不出手来关车门,还是用脚甩上的。
赶上人家快收摊,最后几个炸糕特别舍得放料,林夏青心里别提多美了。
林夏青眼尖,发现医院后面有块黄金停车位,停了好几辆黑色红旗牌公务车,牌照是鲁A,明显是省里头下来的。
她很快意识到,应该是省里的领导护送晋扬的姑姑下荷县了。
晋扬提过一嘴,这两天他的姑姑会来医院看他。
看着那些威仪赫赫的公务车,林夏青觉得自己的猜测不会错,就算晋扬没具体描述过他姑姑的身份,但她一早去打饭路过护士台,发现这一层的护士们无不精神高度紧张,像是收到什么高级指示,各个严阵以待。加之林夏青去打个早饭的功夫,病房就被搞过一遍卫生,她就知道晋扬的姑姑应该是今天要来。
不知是不是安排好的,卢县长安排汽修厂的人让林夏青今天去验车,医院则安排乔春锦等到大下午才去手术室引流,刻意把病房腾空出来。
林夏青回到病房,不意外晋扬的姑姑不在里头,她和她妈确实碍着人家姑侄团聚了,像这样她们被支开,他们能有个私密空间拉拉家常,两边其实都自在。
晋扬一贯都是等着她回来的,一进门,就听他抱歉解释道:“你和乔阿姨的东西被人收拾过,我让他们别收拾,结果他们趁我下午睡觉,又偷偷摸摸进来动手。”
林夏青也不喜欢别人动自己东西,大概是洁癖吧,特别是水杯,除非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只要起身离过眼,林夏青一概不喝里头的剩水。也许是上辈子一个人出来闯社会的后遗症,她总觉得除了自己,这世上没有其他人可以信赖,有时候就连回家之前,都要留心一下门把手是否被什么人动过。
林夏青知道医院那些搞卫生的人也只是奉命行事整理自己的行李,东西被翻也就翻了,她没必要和这些人底层互害。
晋扬见她没吭声,以为她不高兴了,于是只能早早亮出杀手锏,献宝似的把绿丝巾献上。
“杭丝,系在脖子上,夏天配裙子肯定好看!”
林夏青果然眼前一亮,女人向来都是钟爱漂亮东西的,上辈子林夏青挣了钱倒没过多砸给琳琅满目的奢侈品手袋,而是独爱给自己买新衣裳,一到换季,成批地买。
小时候太穷了,从来都是捡亲戚家的旧衣服穿,一年四季,每个季节相交之际,林夏青就要早早担心起下一个季节该怎么过,她还有衣服穿吗?衣服短了会被人笑,旧了破了也要挨人嘲讽。先敬罗衣后敬人,在偏远闭塞的农村,就连同龄人之间的恶意,都远比回忆中来得更加刻薄心酸。
人长大后,总爱竭尽全力去弥补小时候没得到满足的自己。林夏青小时候缺衣服,长大后有了钱,就报复性地买衣服。疯狂的时候,一笔不菲的项目奖金到手,林夏青能去商场豪掷千金,买衣服买到专柜小姐那个月的业绩直接拉满。
千禧年那会儿有一部电影,张柏芝演的,女主角简直入木三分地重现林夏青当时的疯狂,奖金到位,立马横扫专柜,称之为购物狂都不为过。
可这里是八十年代,一位家境贫寒的村姑,衣橱里能有几身换洗的衣物就不错了,林夏青对穿衣打扮要求没多高,毕竟生计才是眼前第一等大事,她已经全然没了之前那些华而不实的欲望。也或许是因为曾经拥有过那么多美丽的华裳,这一辈子的林夏青,反而对这些外在之物看淡许多。
人嘛,从没得到过就会一直惦记,得到过了,发现也就那回事儿。
卖完一整缸酱,手里头的钱渐渐够日常开支了,林夏青都没想起来给自己添置一件新衣裳,眼下却被晋扬送的这条绿丝巾,悄悄勾起了腹中馋虫。
绿也分很多种,这条丝巾的绿,正是林夏青最喜欢的那种芽绿色,带点儿温暖生机的黄调,叫人想起春天湖边柳梢上的露珠,绿得温婉,绿得恬淡。
一般人的丝巾,只是丝巾而已,对于衣场老手林夏青来说,丝巾可以是发绳,可以上提包手柄的装饰绑带,也可以是一件秋冬外套的内搭假领子。
这条绿丝巾挂在颈子上,不打结,就这么最原始地垂着,外面再套一件米白色的大剪子领开司米大衣,扎一条腰带显出腰身,芽绿的丝巾为剪子领打出色彩层次,这样一身搭配,有明亮的绿色做君,柔和的米白做臣,林夏青已经想象出了这条丝巾最好的外套搭档和最出彩的使用方法。
:.】
林夏青望着手里的丝巾怔怔出神,原来一条美丽的丝巾,会带给自己这么多美妙的联想,物质贫瘠的日子,似乎也跟着丰富鲜活了起来。
晋扬从没见过林夏青对什么东西这样痴,伸手在她面前打了响指,笑道:“看来你是很喜欢我送的礼物了,我也觉得这丝巾好看,特别适合你。”
林夏青回过神来,道:“这丝巾是好看,要是能趁秋天来临之前去一趟杭城,进一批丝巾回来卖,或许挺能讨这儿女人们的喜欢,只是不知道杭城哪里可以进到这种丝巾,我没有门路,估计去了也是抓瞎。”
原来她刚刚瞳孔涣散地发呆,脑子里是在转她的生意经,晋扬还以为她是如痴如醉地欣赏丝巾呢,唉,林夏青是个生意迷。
他提醒道:“纸盒外包装上好像有丝织厂的地址,不过这条丝巾市面上应该买不着,支数高工艺格外精湛,专供外宾的。”
林夏青惊喜地把盒子翻过来,上头果然有地址:华光丝织厂,杭城桥西直街4号。
晋扬有点儿期待林夏青系上丝巾的样子,他喊她上脖子试试,林夏青小心翼翼地收好丝巾,把自己从外面买的炸油糕往他手里一塞,“吃油汪汪的东西,稍微不留神丝巾就被油给毁了,以后我再试。”
晋扬一点儿不心疼地道:“这有什么,只要你要,我能给你弄一百条回来。一条丝巾而已,不至于宝贝成这样。”
林夏青小心宝贝地把司机收了起来,都说了是专供外宾的,一听就知道这东西不好弄,他上哪给她弄一百条丝巾?瞎诌!
不知道这样的丝巾,一条在市面上是什么价钱,当然,这是高支数的,一经一纬都是淬炼后的精湛工艺,价钱会贵点儿,一条十来块总要的。搁这会儿的工资水平,没几个人舍得起这样的奢侈品。林夏青就算要卖丝巾,也是走大众路线,卖支数没这么高,价钱实惠点的。可她这人的眼光之前被惯坏了,太次的肯定看不上,到时候,卖货的人估计要嫌她难弄。
这会儿是七月,八月底鲁省就该开始凉快了,如果要赶在八月底之前去杭城一趟批发丝巾回来卖,那么这两个月必须想办法攒好足够的本钱。一条普通丝巾当它二块左右的进价,一次从杭城拿二百条回来,加上来回的路费和食宿费用,那么去一趟杭州,就要备好五百的本钱!
目前为止,卖完家里的大酱,手头才一百来块的现金,距离批发丝巾的成本还差近四百,这么大的缺口,要在两个月之内凑齐,留给林夏青的时间不多了。
晋扬咬了一口油滋滋的炸糕,他很喜欢这味道,口感很像家里江苏籍保姆韩姐做的雪菜油墩子,只不过荷县的炸油糕里头放的是晒干了的海米,有了海鲜的加持,面糊原本淡素的本味变得极鲜甜,口味也更有层次。
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另外两只炸糕,对林夏青说:“你也吃啊,凉了就不酥了。”
他那颗刺猬一样的头颅,发丝在阳光里炸出一绺绺的短促烟花。
林夏青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他后脑勺的头发,已经快和窗外盛夏浓密猖獗的树冠同流合污,蓬蓬的、扎扎的。
林夏青摸着他稍显累赘的刺猬头发,内心忽然有点儿柔软,问晋扬:“你是不是该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