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程六出
醴泉别院, 崔夫人、孟忻与孟绍文站在门前,一一送别诸位官眷。
这场本就另含深意的生辰宴,因着宫中一书圣旨,竟奇异地走向了远比孟家人的预期还要好的地步。
众位宾客无论心中作何想, 面对崔夫人, 自然是摆足了笑脸与喜气。崔夫人也不吝展露自己的欢欣, 笑得眉眼弯弯, 就连脸上也露出几分傍晚的霞光。
相比之下,孟忻就稳重许多。
几个家中背景颇深的同僚打趣他眼光好,这一挑就挑中了郡主料子, 似真似假地怨他藏私、怎的不传授些辨人识性的心得。
对此, 孟忻只笑笑, 轻描淡写道:“郡主的生父二十年前在紘城拼死杀敌,郡主天生便带了这份血性,自然与你我这等靠着祖辈荫庇、安逸享受惯的人不同,一眼就能分辨。”
几个同僚面面相觑, 脸色都不大好看, 却又说不出辩驳的话——毕竟,人家可是先一步将自己都骂了进去。
送走一批又一批客人,刘氏才拉着徐珊娘的手姗姗来迟。两个大人在一旁寒暄, 徐珊娘却有些失望,眼睛不住在周围张望。直到她远远看见程荀的身影,这才雀跃起来。
“程姐姐!”
徐珊娘小跑到程荀跟前, 揪着她的衣角, 满眼期待:“程姐姐, 过几日来我家里玩,好不好?”
“珊娘……”刘氏有些无奈, 低声提醒她。
程荀好脾气地笑笑,弯腰看着徐珊娘嫩生生的脸,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呀,我等着你的帖子。”
送走刘氏与徐珊娘,前来道别的宾客络绎不绝。程荀几个小辈站在孟崔夫妇身后,乍一看,当真是个个灵秀俊朗、霞姿月韵。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众宾不免都要赞上两句,崔夫人听得喜笑颜开,只比自己被人夸了还要开心。
陆陆续续送走宾客,别院门前终于冷清下来。忙碌一整天,崔夫人此时却不见疲累,反倒容光焕发,终于得空问起程荀。
“那个胡……”
程荀低声解释:“我安排了车马,叫人单独将她先送下山了。随她同来的那位孙主事的儿媳也已过去了。”
崔夫人叹口气,眼带无奈:“我是担心你!”
晏决明含笑站在一旁,说出的话却有些冷。
“姨母放心,她翻不起什么波澜。”
时值傍晚,夜风乍起,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方才落过一场雨,山间雾气缭绕,林间路亦满是湿泥。
按原定计划,恰逢孟忻休沐,众人本打算在别院小住几天,也难得赏赏春光。可这圣旨一来,程荀之后恐怕还有得忙碌,崔夫人与孟忻一合计,便干脆带着家中孩子先行回府。
回程匆忙,丫鬟们简要收拾了几人的行李,剩下的家什只等下人们之后再送到京城。马车停在后院山路上,一行人穿过别院,各自坐上马车。
山中一场雨,打落枝头许多红。
车轮碾过湿滑的山路,细碎的花瓣拓印在一条条泥路上。程荀倚在窗旁,垂首望着满地落花,叫人看不清脸上神色。
不远处,晏决明身骑黑马,一路拉着缰绳不紧不慢跟在马车后,目光始终在她身上打转。
可直至马车驶出邱山,程荀的侧颜从窗旁消失,她始终没有回头。
晏决明收回视线,拉紧缰绳,纵马至车队最前。
行至京城,已是星月垂落的时辰。孟府门前灯火通明,几架马车列次排开,丫鬟小厮上前迎接。
奔波一日、又宴请了众宾,即便心中几多激动欢欣,崔夫人此时也难掩疲累,倚靠着孟忻睡了一路。
刚被孟忻扶下马车,她睡眼正惺忪,就听身后有个男人低声下气赔笑:“少爷,侯爷在家中备了……”
听见“侯爷”二字,崔夫人一身睡意当即就被惊跑了。她气势汹汹地转身,只见一个有几分面熟的管事站在晏决明跟前,低头哈腰、小心翼翼试探着。
崔夫人当真是恨透了晏家的人,当即便要将那人斥退,晏决明却转身看向她。
“姨母,我今夜要去侯府一趟。”
“你……”
崔夫人怔住了。
几步外,程荀方才下马车,还没弄清眼前状况,却见晏决明的视线越过崔夫人,静静落到她身上。
他笑了下,眉目清朗:“替我留个门,我晚些时候就回来。”
程荀移开视线,假装不知他这话是对谁说的。
崔夫人勉勉强强点了头,晏决明不等那管事引他去停在路边的侯府马车,利落地翻身上马。
马蹄疾驰而去,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崔夫人朝那管事翻了个白眼,迁怒地推开孟忻的手,大步流星进了府。孟忻摇摇头,提步跟了上去,顺手将傻站着的孟绍文拉走。
路过程荀,他脚步微顿:“走吧,别看了,晚些时候就回来了。”
程荀自然地收回视线、跟上他的步子,假装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已过了正经晚膳的时辰,宴饮一日,也说不上多饿,崔夫人便只让厨房送上些清粥小菜。
众人行至正院,崔夫人留程荀、孟绍文姐弟俩在院里吃饭,孟绍文却与几人道别,独自一人匆匆回了院子。
崔夫人看着孟绍文的背影,忍不住对程荀埋怨:“一个二个都不省心。”
离明年春闱还有大半年之久,孟绍文却已早早准备起来,不说悬梁刺股、也算得上是通宵达旦了。
就连今日去邱山上,于他而言,已属难得的松快。一路上,他便念着要赶快回院儿里,趁着睡前再读两遍书,将落下的功课捡起来。
虽说刻苦至此,可真要论起来,孟绍文对科考并不热衷。相比书里的之乎者也,机关造术似乎更得他心意。
而从小到大,孟崔夫妇也未曾给过他什么压力,他想钻研什么,向来凭他喜欢。可或许是身为孟忻独子、崔清外孙,孟绍文自有一份坚持,无论旁人怎么说,都要逼自己考出个名头。
程荀自然明白崔夫人这抱怨里有多少心疼和自豪,闻言笑道:“那可不行,今日还未过,怎能让寿星不高兴了,我这就让人将他们都叫回来。”
孟忻附和:“儿大不由父,趁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活动得开,可得多教训教训。”
崔夫人杏目圆瞪:“有这力气就去将院子扫了!”
三人说笑着走进正院,屋内已摆好饭菜。简单用过饭,孟忻坐在桌前品茗,崔夫人则与程荀提起此后进宫谢恩之事。
“……这里头名堂多,待上了玉牒,还需去见见寿王。”
程荀得封郡主,名头上是被认作寿亲王的义女。
寿亲王长先帝近十岁,早年因为不良于行,在夺嫡之争中早早出局。但因他为人宽厚、娘家也有几分体面,又是上头仅剩的一位皇兄,先帝为表手足之谊,对其也多有厚待。
故而寿亲王虽深居浅出,在皇室宗亲中却也算得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先帝那一辈皇嗣兴旺,宗亲中郡主、县主亦不少见,可能得当今圣上亲封、还能记在寿亲王名下的,也独程荀一人了。
崔夫人与她大致说了说寿亲王之事,程荀这才对这份恩宠的分量有了些实感。可崔夫人很快便发现她神色间不仅不见欢欣,反倒有些沉重,不由得停下了话头,放轻声音问她:“可是累着了?是为娘不好,明日再同你说也不打紧的。”
不远处,孟忻也不动声色望了过来。
烛火的暖光照得程荀脸上的迷惘更浓。
她看着崔夫人,犹豫半晌,终于开了口:“娘,我怎么会是郡主呢?”
程荀满目怅然-
晏决明将晏家管事甩下后,便放慢步子,拉着缰绳不疾不徐走在街上。
夜近深,京城街上行人渐少,沿街铺子也陆陆续续收起板凳、幡子。
路遇一间眼熟的点心铺,想起程荀曾提过一次这家的马蹄糕不错,他脚步一转,赶在店家打烊前,顺道买了些点心带上。
而宁远侯府门前,本在晏决明之后的管事早早便到了,见他没出现,以为自己又办砸了事儿,在门口急得焦头烂额,愣是不敢进府报信。
不知等了多久,眼见大路尽头终于现出晏决明的身影,管事仿佛看见救星,满腹怨言全消,谄笑着小跑迎上去为他牵绳。
走近府前,晏决明翻身下马,管事殷切地接过马鞭,“少爷,侯爷在书房等您。”
晏决明瞥他一眼,大步踏入侯府大门。
“你去告诉他,我在祠堂等他。”
一走数年,据晏决明上一次回侯府,已有五年之久。
府内陈设与记忆中并无多少差别,仍旧是雕梁画栋、碧瓦朱甍。
宁远侯府传家数代,整座府邸历经几朝风雨,修缮至今,不但不减华贵,反倒多添了几分岁月流逝刻下的古朴大气。至于那藻井彩画、山墙瓦兽,更是无一处不体现着侯爵府的规制。
晏决明一路朝府中走,路上遇见不少下人,皆恭敬退避在侧。他一眼扫过去,灯火昏暗,他们的身子被阴影罩住,一眼望过去看不清样貌,只觉面生。
他脚步不停,很快收回视线。心中又想,这偌大一个侯府,又有谁不是板滞麻木、面目模糊?相似的衣裳、相似的面孔、相似的姿态,像一篓寻常成色的棋子,一把抓出几十个,无甚区别。
下人如此,主子亦然。
穿过前院,晏决明轻车熟路地绕过一重重茂林,眼前露出一道古朴的大门,上书四个鎏金大字:晏氏宗祠。
夜已深,祠堂外鸦雀无声。
晏决明推开大门,迎面便是通明的灯火。晏家先祖的牌位摆了整整一面墙,每座牌位旁都燃了一盏长明灯,将石砖地都浸出了一层润泽的暖光。
晏决明缓步走进祠堂,抬头往上看,满墙牌位仍在其上高高矗立着。夜风吹得烛光摇曳,照得满屋鬼影幢幢,令他猝不及防想起当年那个夜晚。
只是如今再看,彼时高山一般压得他无力喘息的祠堂,而今好像踮脚、伸手,就能摸到头顶房梁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晏决明收起眸中情绪,转身看向来人。
“……决明。”
晏淮匆匆赶来,又在看见晏决明时猛地止住了脚步。他一身衣袍如往日庄重体面,神色中却带了几分讨好,显得有些滑稽。
晏决明长身玉立,负手站在他跟前,没有称呼、亦没有问候,神色淡然。
“侯爷,我今日是来取我母亲的牌位的。”
晏淮愣住了。
“而今我已不是晏家人,崔怡的牌位也不宜再受晏家子孙香火,还请您还给我吧。”
晏决明说得云淡风轻,晏淮气得声音都忍不住发抖。
“什么叫你不是晏家人?你不是晏家人,你是谁?”
晏淮这话说得颇为无耻,晏决明听得心底忍不住发笑,可话说出口,却尽是郑重。
“侯爷,早在十年前我便告诉过您了。”
“我不是晏决明,我是程六出。”
第182章 父与子
“我不是晏决明, 我是程六出。”
话音落,晏决明清晰地看见晏淮那被愤怒占满的脸上空白一瞬,露出了些许疑惑。
而后,许是记忆终于浮上心头, 晏淮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 抬起手, 不知指着什么方向, 错愕地反问,“程六出?你流落在外时的名字?”
他荒谬地嗤笑一声,喃喃重复, “程六出?”
晏决明背过身, 目光淡漠地划过那一个个陌生而熟悉的名字, 声音不冷不热。
“劳侯爷还记得这陈年旧事。”
晏淮强压下满心愤怒,几步绕到他身前,试图解释:“就算你怨我,可又何必说此气话?”
“我知道, 此前你受奸人污蔑, 是爹寒了你的心,爹对不起你。”晏淮声音发虚,底气有些不足。
晏决明冷眼看着他, 一言不发。
“可我将你移出族谱时,难道心中就不痛吗?”
晏淮望着长身玉立站在眼前的晏决明,眼神复杂。
昔年晏家先祖跟随太|祖南征北战, 在马背上打下江山, 开国后便得封爵位, 子孙承爵、世袭罔替。
宁远侯府绵延数代,可世上何来亘古的富贵?
到晏淮这一代, 晏家手中兵权零落、子孙资质寻常,主支旁支又精于算计、龃龉不断,晏家在朝中已无多少声量。在京城宗亲勋爵之中,或许仍有体面,却也早已大不如前。
老侯爷身弱体虚、寿数有碍,偏偏子孙缘浅,前头几个孩子要么早夭、要么娘胎里带了痴傻。旁支的人几多暗示、只差将挑选好的子孙送到侯府承爵,为了家产爵位不落入旁人之手,老侯爷憋着一口气,近四十的年纪,终于得了晏淮。
许是上天眷顾,晏淮生来才思敏捷、身强体健,不光生得一副好容貌,于人情世故、交际应酬上更是早生慧根。老侯爷对此自然喜不自胜,在他身上倾注半生心血,只愿他能早日担负起整个侯爵府的家业。
从小到大,晏淮听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一言一行,所为非你一人,而是晏家,切不可让先祖蒙羞。
晏淮早在明白自己究竟是何人之前,先一步明白的,是自己身为晏家人的责任。
可晏家一步步走到今日,一人之力,又能带来多大改变呢?
晏家早年在军中还有不小声量,可自大齐朝吏治趋于稳定后,朝廷扶持、启用新将,晏家在军中地位尴尬,还屡遭奸人陷害、政敌攻讦,处境愈发艰难。
而晏家先祖亦明白断尾求生的道理,利落地交出了手中兵权,顶着世袭罔替的侯爵名号,只求子孙在这京城中做个富贵闲人。
为此,哪怕后人有心重振晏家昔日荣光,但因祖上这出旧事的缘故,加之晏淮本人亦不善刀马剑术,基本断了从军这一条路。无奈下,晏淮走了科举的路子,只求能以文官之职,在朝中夺得一席之地。
好在晏淮于仕途经济上还当真有些天资,超品勋爵的背景、加之长袖善舞、揣摩圣心的手段心思,很快便在朝堂上立稳脚跟。
行走在外,从前京中过江之鲫一般的落寞勋爵不再,转而代之的是有体面、有实权、有皇帝恩宠的宁远侯晏淮。
然而即便如此,晏淮也明白,仅凭他一人撑起晏家,远远不够。
直到晏决明回来了。
那个曾因疏忽而被流落在外的晏家血脉,那个小小年纪便心有成算、名冠京城的宁远侯世子爷,他此生最满意的杰作,才是真正能带领晏家走得更高、更远的人。
晏淮忆起从前种种,满腹心酸,不由又愤然重复。
“……我将你移出族谱,难道心中就不痛吗!”
祠堂内短暂的安静,晏决明的目光古井无波,静静看着强忍情绪的晏淮。
他问:“侯爷,您究竟是痛心儿子通敌叛国、未能走上正道,抑或遭人陷害、生死不明,还是晏家遭蒙连累、爵位不保呢?”
这话像是点燃了晏淮积蓄已久的沉默,他呼吸一窒,骤然爆发。
“那时京中局势有多诡谲,你在东宫伴君多年,难道分毫不知?”晏淮飞快辩驳,“誉王狼子野心,太子禁足东宫,先帝又……如此情形,难道要晏家上下几百口人、晏家百年来的声名,全都葬送在此?”
“那可是全族俱没的大罪啊!”
他上前一步,一双手紧紧抓住晏决明的双臂。
“孩子,父亲如何不明白你的难处。”
他微微仰头,目光描摹着晏决明的样貌,像在看一幅完美无缺的画。
不知不觉,从前那个瘦弱反骨的少年,已长得比他还要高了。
“你是晏家最出色的孩子,宁远侯的爵位,又舍你其谁?当初是爹寒了你的心,可如今奸人已伏诛,圣上亦对你青眼有加,又何必再与我斗气、因小失大?他日你袭爵,又手握一方兵马,那便是如虎添翼,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声音一顿,好似陷入回忆。
“当年你从江南回来,便与我说要从军,‘建功立业、不堕先祖之名’,为父一直记到今日。你有此志向,为父心中何等高兴……决明,晏家迟早是要交到你手中的啊!”
晏淮语气激动,似乎笃定了晏决明无法拒绝着世代之功,可晏决明垂眸望着他,冷不丁说道:“侯爷,当初您怎么没将这手段用在我身上呢?”
晏淮眉心一蹙,下意识反问:“什么意思?”
晏决明轻轻扯下胳膊上的两只手,后退两步,目光在祠堂内扫视一周。
“当年我被晏立勇带回京城,您的手段可比这粗糙多了。轻则斥责,重则打骂,却唯独没有这口若悬河的水磨工夫……”
说着,他走到祠堂正中,指着眼前一块地面,语气中带了几分疑问。
“我出逃京城,侯府布下天罗地网将我抓回。那一夜,侯爷就在这块地上将我打了个半死,侯爷还记得吗?”
晏淮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背对着晏决明,神色渐渐僵硬。
“我原以为是侯爷对家中人仍有几分真心,而今看来,只是因为当初我年幼身弱、手无筹码,侯爷不屑于费那份心罢了。”
晏决明负手站在他身侧,父子二人恰好一前一后背对着。
“我从前便疑惑,为何侯爷明明对所有人都进退有度、筹谋盘算,可从见我第一面起,逼我低头的手段便如此粗暴,连利诱都舍不得用。现在想来,不过因为你是父,我是子,侯爷便觉得我天生就是你的东西,就该听你的。”
晏淮终于被他的话激怒,方才还挂在脸上的后悔、恳切消失了,目光冷如寒潭,眼角的细纹仿佛冰面的裂痕。
他幽幽发问:“决明,你我难道不是父子么?”
“侯爷,你我当真是父子么?”他声音平静,“此地只有我二人,又何须做一出父慈子孝的戏?你与我明明都心知,只要能重振晏家,晏决明、晏决文、甚至晏平康,又有甚区别呢?”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那个久违的称呼。
“父亲,我不过你手中一颗筹码而已。”
晏淮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你还有怨言。”他压抑着愤怒,声音冷到了极点,“我且问你,这些年来,我又有何处对不起你?”
“你方才归家,想拜傅先生为师,我想尽法子四处寻摸关系,愣是求傅先生见你一面,让你拜得大儒为师;
“你初入京城,还不知朝堂、皇宫水又多深,便不知天高地厚要去参选太子侍读。我念你上进,也允了;
“就连当初你卷入储位之争,执意要去搅江南盐运那滩浑水,丝毫不顾晏家在朝中不偏不倚的处境,我也允了!”
晏淮额上青筋暴起,逐渐提高声音。
“我尚且在世,你那崔家的姨母便来大闹一场,硬生生将这侯府分了家,平白让旁支的看了我多年的笑话,暗中不知编排我多少次光杆侯爷!
“你生母的嫁妆私产我便不说了,你可手中握了大半个侯府的身家,多年来行事却不知谨慎,屡次将侯府拉入险境,我可曾说过你一句!”
晏淮愤然转身,目光炯炯,怒火中烧。
“多年来家中种种艰辛,我只字未提,你竟还满腹怨气?当真遂了你母亲那句话,你就是个养不熟的!”
祠堂空荡荡,他陡然提高的声音在屋中回响,晏决明侧身朝他望去,只见那张他肖似的脸不见平日的稳重肃然、英俊端方,反而微微扭曲着。
晏决明一时有些恍神。
他早就看清晏淮的精明谋算、万事以利为先,可听他亲口说出那些庸俗的、琐碎的、与他那一身谋臣气度不相符的钱财算计、虚伪傲慢,仍是觉得心神一震。
某道看不清面目的高大身影轰然倒塌,晏决明心中骤然一松。
他也不过一个普通人。
短暂的失神后,晏决明开了口。
“我的母亲,就在这祠堂里供奉着。”他冷冷道,“不知侯爷所说的,是哪位‘母亲’?”
屋中陡然一静。
晏决明幼年被拐走、流落乡野一事,至今仍是一笔烂账。哪怕众人心中都各有答案,这么多年来也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没有一人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
有人不敢,有人不愿,有人不屑。
晏决明转过身,缓缓走到他身前。
“父亲,我且不论你口中那些忤逆之举,究竟为晏家带来多少利益。”他在晏淮身前站定,口吻平静,“这些年来,父亲确实为了我付出良多。我承认,若没有父亲,绝没有我今日。”
他忽然放缓的话没有令晏淮松一口气,反倒莫名提起了心。
“你这是何意?”他眉头紧皱,不知为何竟有些忐忑。
晏决明没有理会他的话,袍脚一掀,骤然跪在他身前。
“父亲,这条命是你给的。”他昂起头,一双眼睛黑亮赤忱,“我并非得鱼忘笙、忘恩负义之辈,可这些年的恩情,难道当真要如那哪吒,割肉去骨,才能偿还吗?”
“什么?”晏淮心中警铃大作。
说罢,晏决明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他高高抬起手,俨然就要刺向心口。
“那我便还给父亲吧。”
“不要——”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晏淮猛地扑向他,双腿跪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握住那把锋利的匕首,惊惧地瞪着眼睛,几乎失去了呼吸。
而眼前,那柄匕首的刀尖距离晏决明的颈子不过毫厘之差。
满墙摇曳的烛光倒映在晏决明眼中,像冲天的火焰,又好像日光下奔涌的江水。
腥膻粘稠的液体从晏淮指缝间漏出,一滴一滴,落入晏决明的前襟。
他们面对面,从未有过那么近的距离,近得晏决明可以看清他隐藏在鬓角的白发,与眼角细微的纹路。
儿时那座如何也跨越不了的高山,如今也苍老了。
晏决明望着他,轻声说:“父亲,这么多年,我从未将自己看做‘晏决明’。”
“我心中,从来没有侯府。”
晏淮仍呆在原地,恍若未闻。直到目光从那刀尖转向他平静到没有分毫波澜的面孔,陡然明白了什么。
他是南征北战、从胡人刀马下活下来的年轻将军,他是顶着一个侯爵之名、已垂垂老矣的文官。
若他当真想寻死,他怎么拦得住?
若他当真想离开,他又怎么拦得住?
今时不同往日了,晏淮。
晏淮手一松,怔怔坐倒在地。
而晏决明仍稳稳拿着那把匕首,另一只手取下头上的发冠,一头青丝霎时散落在身后。
“伤父亲体肤,是儿子不孝。”
他缓缓抬起匕首,锋利的刀刃穿过一背长发。
“侯府多年栽培,六出感念在心,不敢忘怀。将来若有得用六出之处,父亲尽管开口。”
长发归拢,匕首落在肩后,刀刃一点点割断长发。
断发倏然落地,他从身后收回手,刀尖不甚划过掌心,血珠顺着刀口滚入断发之中。
他半身长发仅剩散落肩膀的长度,他将那把断发梳拢,放在晏淮面前。
晏淮颓丧地坐在原地,神情呆滞,满是血痕的手搭在身侧,深红的血如溪流一般,顺着石砖地,流到他膝前。
他放下匕首,双手伏地,深深跪在晏淮身前。
被划破的掌心盖在那条红色的溪流上,鲜血交融。
额头碰到冰凉而坚硬的石砖地,这触感何等熟悉,他骤然便被拉回那个满身是伤、饥饿绝望地倒在祠堂的夜晚。
他闭上眼,前尘往事霎时消散。
半晌,他站起身,从那墙上取下崔怡的牌位。
晏淮始终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经过晏淮时,他脚步微顿,说:“侯爷,多保重。”
走出祠堂,迎面拂来一阵风,将他凌乱的短发吹到脑后。
夜风卷着青草花叶的香气,程六出脚步轻快,一脚踏进春风里。
他想,阿荀,六出来见你了。
第183章 向小园
走出祠堂, 各异的目光好似暗箭,从四周角落中飞射到他身上。
程六出衣角翻飞、断发散乱,兀自穿过那熟悉的亭台、游廊,没有一丝犹豫与留恋。
直到走过正院外一道垂花门, 狭窄的石子路尽头, 几道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才将将停住脚步。
今夜月明星稀, 廊下灯火阑珊,刘氏一身寻常藕荷圆领窄袖袍,头上亦只插了支翡翠簪子, 不见侯夫人的雍容华贵, 反倒像个操持家务的寻常妇人。
婆子提灯站在刘氏身后, 暗红的烛火打在她的侧脸上,明明四十不到的年纪,却已显露出几分老态。
她站在过道尽头,幽幽开口。
“你当真要走?”
程六出不由哂笑:“莫非夫人还想我留下不成。”
她紧紧盯着他, 目光如炬, “侯府这偌大家业,你就这么拱手让人了?”
“让人?平康虽天资寻常,却也是个忠厚踏实、心思纯善的, 定能好生孝敬您与侯爷。”
刘氏神情紧绷,没有答话。
程六出偏偏头,继续往前走, 口中随意说道:“将侯府交予平康, 夫人还心有不甘么?”
说着, 他好似忽然想起什么,“对了, 我听说,决文已有长子?”他嘴角浮起几分玩味的笑,不顾刘氏愈发难看的脸色,“看来这侯府,将来可还有不少热闹呢。”
“你倒是洒脱。”刘氏冷冷道。
过道狭窄,方足够两人通行。程六出脚步不停,面上云淡风轻。可愈靠近,他身上隐隐的血腥气愈发浓烈,一身气度更是凛然。刘氏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了,她硬着头皮站在原地,身后几个婆子却面心惊肉跳,垂首让开了道。
程六出缓行到刘氏身侧,脚步微顿。
“若没有夫人当初的心狠,又何来我今日的洒脱?”他轻声道。
刘氏神色霎时僵硬,身体不受控的颤抖。她满心恐惧,却不知,程六出这话并非恐吓讽刺,反倒带了几分真心。
他对刘氏,本就没多少怨恨。
“感念夫人当年无心插柳,晚辈无以为报,便祝你得偿所愿吧。”
说罢,程六出不再与她多言,目不斜视擦身而过,直直向前离开。
一路畅行至晏府大门,晏立勇早已牵着黑马在门外等待。
见程六出一头断发独自走出侯府,晏立勇先是一愣,赶忙上前。
“将军,荀主子命我前来接你……”
程六出闻言眼睛一亮,微微抿嘴笑了。
几步外,侯府大门前有人朝外探出头,视线在他们身上打转,二人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向外走。
“将军,侯府那边……”
马背上,晏立勇话说到一半,目光这才落到他怀中那座牌位,喉咙像被人掐住,猛地失了声。
只见程六出从挂在马鞍上的行囊中取出一块干净的黑布,将抱在怀中的牌位小心包好放进行囊中,用绳子固定两圈,头也不抬问道:“怎么?”
晏立勇脑中一片空白,思绪如同乱麻,他目不转睛盯着行囊里露出一截的牌位,声音干涩。
“这是……先夫人?”
程六出动作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语气寻常,“我既已不在晏家,母亲也没有留在晏家的道理。”
他将牌位小心放好,又撕下一根布条,随手绑起脑后乱发,而后直起身子,驱使马儿向前奔去。
侯府被他扔到身后,他背影如风,倏尔消失在黑夜中,晏立勇反应仍有些迟钝,愣了几息才匆匆跟上。
约莫一刻钟,程六出便已策马赶回孟府。已近子时,天宝还在门前等候,见他终于回来,赶忙喜气洋洋迎上前牵马。
程六出取出行囊里的牌位、跃下马背,瞥了眼天宝,问道:“姨父可有吩咐?”
天宝看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嘴上答道:“少爷,孟大人不曾吩咐什么。”
程六出点了下头,只留了一句:“以后不用叫我少爷。”
说罢,转身走进府内。
“那叫什么……”
天宝正纳闷,一抬头,终于看见晏决明脑后那短短一截被束起的发,眼睛立时瞪得溜圆,呆站在原地不动了。
见他那傻样,一旁的晏立勇淡淡道:“将军如今不是晏家人,头顶哪来的老爷?”
“什么?!”
天宝一声喊,惊起枝头一行雀儿,扑棱着翅膀飞向天上那轮月。
圆月高悬,同一片夜幕之下,程荀独自一人坐在罗汉床上,倚靠着边几,抬头望月。
她刚刚沐浴过,浑身裹着潮气,长发披散在身后,发梢都还落着水珠。晚风暖熏熏地拂在脸上,程荀一只手支着脑袋,眼神放空。
她仍念着崔夫人今夜与她说的话。
崔夫人对她得封郡主一事自是喜不自胜,她本不想扫兴,可还是忍不住问她。
“娘,我怎么会是郡主呢?”
崔夫人被她问得一怔,却很快冷静下来,握着她的手认真道:“阿荀,这封赏是你应得的。你为紘城、为百姓做了这么多,难道还不配一个郡主么?”
程荀满心羞惭,不知该如何对崔夫人解释,她心中隐隐有一份妄想,她想要的……似乎远不止于此。
可那妄想未免有些惊世骇俗,她想了又想,只道:“那镇北将军呢?”
崔夫人如何不明白这镇北将军不过表面风光,可她只揽住程荀的肩膀,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宽慰:“他而今不过二十出头,将来有的是机会,难道还担心一个镇北将军碍了他的路?”
说着,她话里带了几分真切的、笃定的笑意:“若他当真安心于此,我这做姨母的反倒奇怪呢。”
程荀跟着笑笑,可心中郁结难解、又不知如何倾诉,干脆扯开话题,寻了个由头先一步回来了。
夜已深,她绕道去看了眼妱儿的情形,对今日遇见胡婉娘一事只字未提。回屋沐浴后,果儿与贺川都已被她打发睡下,她却心头万绪、难以入眠。
春夜正浓,庭院边那棵槐树早已被槐花铺满。
风吹过,细碎的花叶飘向屋檐、飘入轩窗,落在她散落的长发上、微敞的领口中,满庭暗香浮动。
在这万物喧嚣的寂静中,门外骤然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声响。
程荀猛地回过神,转头看向木门,心霎时一紧。
屋内未燃烛火,清浅的月光倒映地上。
短暂的犹豫后,程荀悄悄坐起身,探头向窗外看,却见门外站着一道颀长而沉默的身影,一手抬在半空,一副犹豫要不要敲门的模样。
程荀眨眨眼,开口问道:“你在干嘛?”
程六出循声望去,只见漫天槐花飘散处,程荀双手撑着窗沿,探身望向他。月光下,她眼神明亮,晚风倏忽而过,鸦青的发从她肩头滑落,缀在发间的花儿顺着她垂在窗边的指尖,打着圈落到地上。
扰人的发丝拂到面中,程荀随手将前额散发梳到脑后,她微微抬着下巴,光洁雪白的颈子露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她问:“不进来么?”
程六出怔怔望着她,脚下像生了根,一时间竟连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儿了。
他久久不答话,程荀有些疑惑地歪歪头,又问:“怎么了?”
程六出喉头微动,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着,周遭风声静了、婆娑的枝叶不再摇动,只能听见某种情绪从心底破土而出、蓬勃生长。
而他看着自己这辈子的念想,一张口,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心酸,霎时涌了上来。
他说:“阿荀,我可以正大光明做程六出了。”
程荀神情一顿,一眨眼,身影便消失在轩窗下。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程六出站在门外,程荀的动作却好似就在眼前。她匆匆转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披衣、靸鞋;坐得久了,下地时膝盖会微微弯曲一下,脚步却丝毫不慢,绕过屋中陈设,快步走到门前。
他默默数着。
一步、两步、三步。
门开了。
月光迎面落在她的面庞上,程荀没有多言,直接扯过他的手臂,微微强势地将他拉进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