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恩义绝
范春霖说罢, 众人无不哗然。
而范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虎目圆瞪,竟反手就狠狠扇了范春霖一巴掌!
范脩本就是武人,即便这些年疏于操练, 可依旧是孔武有力, 这一巴掌更是下了狠手, 范春霖久病未愈, 当场就被扇得歪倒在地,脸上迅速浮起一个红肿的手印。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大殿上回荡,范脩骤然回神, 这才从盛怒的情绪中抽身, 努力平复粗重急促的呼吸, 利落地跪在皇帝面前。
“微臣这孽子发了癔症,满嘴胡言乱语,皇上切莫听信啊!”
事到如今,他脸上终于露出了明晃晃的惊慌, 颠来倒去辩解着, 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慌,声音都在打颤。
“放肆!”
而皇帝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出闹剧,年轻的面孔彻底阴沉下来, 原本还有几分温和的气度一凛。他低叱一声,满殿霎时寂然,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
“范脩, 此地是宣政殿, 不是你范家教子的祠堂。”
皇帝冷冷一句话却好似千钧重, 压得范脩喘不过气,身子越伏越低。
“范春霖, 我且问你,你说范家之罪,当灭九族,此言可当真?”
范脩微微抬起头,僵直的视线移向范春霖。
而范春霖长身跪在那白骨面前,红得发紫的掌印在青白的脸上愈发突兀,可他神情古井无波,无视范脩那带着威吓和命令的视线,只垂眸望着地面,停顿片刻,平静说道:
“微臣,字字句句,皆是真心,绝无半分作伪。”
他偏过头,看着范脩,一字一句道:
“微臣少时便得知范家种种罪状,却因一己之私,隐瞒十五年之久。为公,不曾检举揭发、上达天听;为私,不曾规劝家父、悬崖勒马,致使瓦剌为乱边关十数年之久,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股肱之臣腹背受敌、含恨而终。
“父之过,亦是微臣之过。自知晓范家罪状,微臣昼夜难寐,十五年来沉溺酒色,虽身负将门之责,却有愧边关百姓、大齐江山,实乃懦夫之举。微臣之罪,十倍、百倍、千倍于家父之罪。”
范脩与他双目对视,随着范春霖口中不断吐出的字眼,他身子僵住,面上神情逐渐褪去,竟变得空白了。
而范春霖收回视线,双臂抬于眼前,俯身跪于君前。
“若家父论罪当斩,则微臣当受极刑。无论弃市凌迟,亦或腰斩戮尸,微臣绝无怨言。只恳请圣上,彻查范家之过!”
范春霖的话掷地有声,好似一把尖刀,血淋淋剜去了范脩一身傲骨。
他呆愣地看着自己几十年来最偏宠、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一般,膝盖一软,竟跌坐在腿上,身子佝偻着,仿若突然老了几十岁。
范脩眼中的狠厉与愤怒消失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明明局势如此险要,可他却连一句辩解与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那瞬间,什么皇帝、什么皇宫好似都消失了。
范脩费解而恍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儿子,多年来心中太多疑问终于找到了答案,他嘴唇张合,只断断续续问出一句话。
“三郎,你竟,瞒了我这么多年。”
范春霖身子一颤,倦意与无力如潮水般涌上身体,他维持着五体伏地的姿势,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行泪蓦然滑落眼角,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他说:“父亲,你又瞒了我多少年呢。”
几步外,程荀望着这对终于敞开心扉、却也终于兵戎相见的父子,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走到今日这般田地,是他们应得的。
若他们值得怜悯,那背负骂名、身首异处的沈仲堂,自认帮凶、自绝佛祖身前的罗季平又该如何自处?
还有无辜卷入纷争的金佛寺上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边关百姓,死于瓦剌刀马下的大齐将士,为范脩的一己私欲、为范春霖的懦弱逃避而付出性命代价的人,不计其数。
甚至如她自己一般,生父丧命于战场,生母丧命于逃亡,半生颠沛飘零,数年后才寻回身生父母尸骸、为其垒起新坟、上第一炷香的人,又有多少呢?
不如说,这报应已经迟来了二十年。
短暂的寂静后,皇帝终于落下了宣判。
“来人,诏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查察西北总兵范脩通敌叛国之嫌,凡涉案之人,无论身份,尽数下狱,严刑审问!”
恰三司尽在,左都御史韩叙、刑部尚书孙皋、大理寺卿孟忻立时上前领命。
门外,若干侍卫鱼贯而入,架起跪倒在地的范脩、范春霖,直截了当地往外拖。范脩如梦初醒,四肢拼命挣扎,凄厉喊道:“微臣冤枉!圣上!微臣冤枉啊——”
那喊叫渐渐远去,皇帝低头看向程荀。
“程姑娘,此案既由你提出,之后三司审问,只怕要吃些苦头了。”
程荀定定心神,平声道:“只要真相大白,臣女算不得吃苦头。”
不多时,侍卫带着程荀走出宣政殿,向都察院去。
行至殿门时,程荀鬼使神差向后望了一眼,只见宫人正小心翼翼收起满地木板,而皇帝已登上龙椅,一面命人拟旨,一面与左都御史吩咐着什么。
诸位大臣垂首立在殿下,而孟忻似是有所察觉,悄悄转过头,看向程荀。
二人目光交汇,孟忻朝她点点头,目光沉沉,似是担忧,又似是欣慰。
程荀愣了一下,嘴角上扬,微微笑了一下。
日光明亮,从她身后洒进殿内,一阵风吹过,衣袂随之摆动,映得她身姿飘然,洒脱灵动。
程荀转过身,大步踏出殿门,迎面走进光里。
她想,今日难得好春光-
之后的四、五日,程荀过得不算松快。
三司会审绝非小事,又是西北总兵涉嫌通敌叛国这样敏感、重大的案子,几位主审几乎日夜不休,全身心投入到案子之中。
当日,范家在京城的宅院被重兵查抄,随范脩进京的几十口人皆被关入诏狱,而钦差当日便离京,赶赴远在西北的范家老宅,缉拿尚不知情的范家其余人等。
都察院内,程荀虽不是嫌犯,可毕竟是首要提出此案的人,干系重大。
即便有孟忻这层关系,几位主审也并未放松一二,除却没有对程荀上刑,其余审问的手段也大差不差。
程荀顶着强压,一遍又一遍叙述着自己在西北的种种,不敢敷衍。
好在被审问的几日里,都察院还是辟出了一处院子供程荀起居,更有专人伺候、侍卫,条件算不得多艰难。
孟忻因是此案主审之一,身份敏感,虽说许多事都不便出面,可看在他的面子上,程荀的吃穿用度上也无人敢欺负克扣;
而都察院外,更有崔夫人时不时送来衣物、补品,生怕程荀在此受了委屈。
五日后,对程荀的审讯终于告一段落,程荀独自一人走出都察院大门,一眼看见的便是等在门外,哭得情难自抑的崔夫人与妱儿。
见程荀终于出来,崔夫人与妱儿当即冲了上去,一人拉着她一只手,说不出话,只有泪如珠串一般滑落脸颊。
贺川上前接过她的包袱,晏立勇也紧紧跟在身后,嘴上温声劝几位女主子上车回府,一双利眼如鹰隼般查探着四周,不错过任何一丝危险的端倪。
上了马车后,崔夫人掀起她的袖子,翻来倒去地检查她身上可有伤痕。程荀哭笑不得地拉住她,连声解释自己在都察院内并未受到什么责罚。
而崔夫人见她虽有些疲累,精神头倒是不错,又思及孟忻在场,也无人敢为难她,也终于放下心,只红着眼睛,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下,又将她牢牢搂紧怀里。
“你真是……胆大包天!这些日子,不容易吧?”
温热的泪落到程荀脖颈上,程荀心一酸,抬手轻轻拍着崔夫人的后背。
她此前并未将范家之事、自己的打算告诉崔夫人,可她此时就是知道,崔夫人口中的“这些日子”,绝不只是她被关在都察院的这几日。
“您该为我高兴才是。”
程荀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崔夫人将她抱得更紧,沉默良久,终于强忍着哭腔,哽咽道:“娘亲为你骄傲。”
马车驶达孟府,崔夫人早就命人备齐了一系列接风洗尘、驱邪除秽的物件。
又是跨火盆、又是艾草熏身,府上丫鬟婆子围着她转,一路拉着她敲锣打鼓、沐浴净身,直把程荀逗得哭笑不得。
——自己不过是被审问几日,又不是当真蹲了大牢,何至于此呢?
一番仪式下来,程荀本就疲乏的身子更是摇摇欲坠,勉强往嘴里塞了几口饭,甚至来不及与欲言又止、满心好奇的孟绍文多说两句,就被人送回屋中,倒头就睡。
许是心头终于放下一件大事,程荀胸中如释负重,压抑太久的疲乏涌上身体,整整睡了一个日夜。
此后的几日,除却吃喝、如厕,程荀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梦里与周公闲扯聊天,过得好不自在。
她正大光明休养补眠,孟忻忙于公务、无暇归家,孟府干脆闭门谢客,一门心思过起小日子,全然不顾整座京城被程荀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西北总兵范脩骤然入狱,而在宣政殿当众揭发检举其通敌叛国的不是别人,竟是自家嫡子范春霖,与大理寺卿孟忻家中鲜少露面的义女程荀!
小道消息如雨后春笋般,在京城达官显贵之家中疯传,而曾与范家有过姻亲或往来的人家,更是急得辗转反侧、昼夜难寐。
程荀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众亲卫也没闲着,默默加大了在孟府的巡视力度,竟当真在孟府外抓住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亲卫武功高强,不过当着他们面徒手将两块砖捏成齑粉,那几人哭着喊着说了实话,竟全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派他们来明里暗里打探消息的。
亲卫们知道他们不过听命办事,也没有为难,一番威胁恐吓后,将几人放了回去。
待数日后,程荀总算恢复些许元气,朝堂上也终于传来久违的好消息。
前神隐骑参将晏决明,遭誉王逆党、西北总兵范脩联手伪造信件,构陷其里通外合,诸条罪状皆不属实,更念起杀敌有功、勤王救驾,即日便可无罪释放。
除却晏决明受冤背后有范脩的手笔,令人多少有些吃惊外,晏决明迟早能全须全尾走出诏狱,几乎是朝堂上人人都心知肚明之事。
即便此时皇帝未能给晏决明下达封赏,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等范家倒台,西北总兵的位置交给晏决明,也不过时间问题。
时至今日,在誉王风头正盛时,迅速将晏决明逐出族谱的宁远侯晏淮,才真真切切成了众人明里暗里讥讽、嘲弄的对象。
而对孟府而言,旁人如何想,只怕分毫不值。
眼下最重要的,是终于能接晏决明回家了。
第172章 故人颜
得知晏决明终于安然无虞, 崔夫人自是喜不自胜,在家中忙碌一整夜,好生准备了他住处的院子、回家后的宴席,直至入了三更, 才终于被程荀劝去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 一行人从孟府出发, 去诏狱衙门前接他。
范家的案子还未结束, 孟忻仍旧忙得无从归家,今日便只有崔夫人、程荀、孟绍文前去。
一路上,众人皆难掩喜色, 被亲卫从西北接回京中的天宝更是如此, 跟在马车后, 激动得与亲卫小声说了一路的话。
马车摇摇晃晃不久,终于在诏狱衙门前停下。
时辰尚早,衙门里官吏还未上值,可除却程荀一行人, 诏狱门前竟也三三两两站了不少人, 围在门房上的官吏身前,点头哈腰说着什么。
而官吏神情有些不耐,却也没有强行驱赶, 反倒倚靠着门柱,伸手比了几个手势。
程荀坐在马车里,拉开车帘透气, 远远便望见了这幅场面, 不由得朝那边多看了几眼。
崔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 在旁小声解释道:“这是家里人想办法买通官吏,往里头送东西呢。”
程荀恍然, 再仔细一看这群人的衣着,虽说不上多鲜亮华贵,却也不似寻常百姓,倒像是世家里有些体面的仆从和下人。
她再转念一想,能被关进这诏狱里的,绝非街头巷陌的偷盗之辈,要么是被查抄的贪官污吏,要么是涉嫌谋反僭越、欺罔狂悖的罪案之囚。
只要没走到累世公卿、一朝倒台的那一步,自然还有家底来疏通关系,倒也就不足为奇了。
崔夫人久住京中,见怪不怪,程荀略一思量,也收回视线,不再往那边看了。
天光渐亮,快到上值的时辰,程荀扶着崔夫人走下车,翘首盼着晏决明的身影。
街上陆续有马车停下,官员匆匆走进衙门内。马车多是素云头青带样式的,品级不高,在门前停一会儿就绕到别处,并不惹人注目。
可没过多久,一驾金饰银螭绣带的马车从街尽头缓缓驶来,马车两边跟着六、七个衣衫齐整的小厮,摆足了架势,顿时便吸引了众人的眼光。
而这马车摇摇晃晃,最后在孟家马车旁并排停下了。
这马车独朝中一二品大员才能用,即便在遍地达官显贵的京城,也并不多见。此时这般高调地停在诏狱门前,多少令程荀有些好奇。
她侧身望着那马车,正想看看是何方神圣,就听崔夫人在旁冷哼一声。
程荀讶然转过头,却见崔夫人阴沉着脸移开了视线,就连孟绍文的神色也有些微妙与防备。
“怎么了?”她小声问。
孟绍文朝那马车一努嘴,不大高兴地说道:“这是宁远侯府的马车。”
程荀神色一怔,还未等她说什么,晏府马车旁便走来一人,看衣着像是晏家的管事。那管事在众人面前站定,毕恭毕敬朝崔夫人行了个礼,谄笑道:“崔夫人,小的是宁远侯府的张升,不知您今日如何来了?”
崔夫人视若无睹,并不理会他。站在一旁的孟绍文倒是一脸莫名其妙地开了口。
“你这什么意思?这儿只能你们晏家人来?”
张管事脸上笑意一僵,赶忙摆摆手解释道:“孟公子误会了,只是小的念着,诏狱这地方毕竟不是什么吉利地儿,又是病气又是晦气的……崔夫人贵体,在这待久了还是不美。”
孟绍文“咦”了一声,脸色更是古怪。
“你们晏家当真奇怪。我娘在诏狱门前站不到一个时辰,都要担心晦气病气;表兄此前遭人诬陷、人在西北下落不明,不知要在诏狱中受何等折磨时,你们晏家反倒落井下石,将表兄逐出族谱。怎么那时候,没见你们关心我表兄一二?”
孟绍文说得直截了当,不带丝毫阴阳怪气,仿佛只是纯粹的好奇。可他态度越是坦荡,这话里的意味就愈发讽刺,像是一个巴掌,狠狠扇在晏家人虚伪的嘴脸上。
张管事一张脸霎时涨红,只能强撑着体面说道:“孟公子误会了……”
他话还没说完,站在一盘看戏许久的程荀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绍文,何必与不相熟的人家多言。”
她挽着崔夫人的胳膊,一脸不赞成地朝孟绍文摇摇头,温言细语道,
“表兄又不是晏家人,之前出了事,又怎能让侯府出力?你这般说话,若传到侯爷耳中,倒显得咱们上赶着冤枉侯爷、推脱责任了。”
说着,她又看向张管事,和煦一笑,柔声道:“家弟年轻气盛,说错了话,这位管事千万莫怪。”
听完程荀的话,那张管事脸色更是难看。
他虽未见过程荀,却也多少听闻过这位孟家义女在朝堂上的惊天之举,此时见她与崔夫人关系亲昵,更是不敢造次,只能抬手不停擦着头顶的汗,苦着一张脸连声道:“程小姐误会了,误会了……”
程荀笑意不变,又道:“说到这儿,我倒是想问,晏家管事今日怎么来这儿了?”
张管事如何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可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支支吾吾道:“小的……小的奉侯爷之命,前来接……接世子爷回府。”
程荀抬起丝绢半捂住嘴,讶然道:“宁远侯府上何时又立了新世子爷?”
说着,她又看向孟绍文:“许是我刚回京,错过这大消息了。绍文,这宁远侯府的新世子爷,你知道是谁么?”
孟绍文亦是一脸茫然:“没听说啊。”
他俩一唱一和、配合默契,横眉冷眼半晌的崔夫人都不禁被逗笑了,连忙偏过头轻咳一声。
程荀与孟绍文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装傻充愣演完一出戏,愣是将张管事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悻悻告退,回到自家马车旁。
临走时,他还特意狠狠瞪了站在一旁的天宝一眼;而天宝亦是不甘示弱,朝他翻了个白眼,躲到晏立勇身后了。
诏狱门前,孟家与晏家这段并不激烈的争执,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莫说站在官吏身前低声下气疏通关系的人家,就连停在不远处的几驾马车里,也有人拉开车帘,不住朝程荀一行人投来视线。
其中几道视线的存在感有些强烈,程荀敏锐地朝那视线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后飞快侧过身,挽着崔夫人走到马车另一边,挡住了那视线。
不大不小的插曲过去,衙门门前人来人往,直到日上三竿,门前终于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表兄!”
孟绍文激动地朝台阶上那人挥手,程荀刚扶着崔夫人在一旁坐下,听到他的声音,猛然转头望去。
早春明媚,京城柳絮纷飞。恰有风吹过,柳絮如雪片儿般飘洒而下,好似无数个梦中熟悉的景象。而程荀的视线穿过那片飞雪,终于与那人交汇。
晏决明一身常服,长身立在门前,风华不减。而那张有些清瘦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凝视着程荀,亮得令人心悸。
程荀与他遥遥对视,唇角微勾,忍不住笑了。
“决明!”
一旁,崔夫人眼中的泪陡然涌出眼眶,她强忍泪意,几步上前,将大步迎上来的晏决明拉入怀中,用力拍了两下他的后背。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崔夫人嘴里重复着这几句话,声音哽咽。
“让姨母担心了,是孩儿不孝。”
晏决明沉声回应,崔夫人听后更止不住泪,程荀站在一旁,轻轻顺着她的后背,柔声宽慰道:“娘,莫哭了,父亲要是看见了,还不知要怎么责怪他呢。”
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忍俊不禁,崔夫人更是站直身子,双眼仍通红含泪,嗔怪地拍她一下,程荀笑嘻嘻躲开了。
孟绍文许久未见晏决明,此时更是激动,拉着他的胳膊,从他在祁连山隐身匿迹、到带兵现身京城,对他这一路的经历问个不停。
一行人正欢天喜地
,晏家那张管事又凑了上来。
“世子……大少爷,咱们可要回去了?”
张管事满脸谄笑,一把腰弯得快落到地上,小心翼翼开口。而晏决明垂眸看了他一眼,直接问道:“你是?”
张管事赶忙说道:“少爷,小的是张升啊!”说完,他又皱着一张脸,苦口婆心劝道,“自您出事后,侯爷那是寝食难安,还生了几场大病!之前那事儿……也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您终于平安,侯爷想您得紧,立马便命我前来接您,好回去为您接风洗尘呐!”
张管事想破了脑袋,也只想出“权宜之计”四个字,崔夫人听得眉头紧皱,气得说不出话,只一脸荒唐地盯着他。
而晏决明神色不改,只平静道:“不必了。”
张管事见他态度毫无波澜,竟没有半分怨怼,心知不好,急得张口便道:“少爷,侯爷还在家中等您……”
晏决明抬手止住他的话音,直截了当道:“劳你转告侯爷一声,我既已不在族谱之上,那便算不得晏家人,侯爷也别费心思了。”
“这……”
张管事面露难色,一时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崔夫人冷冷看了那张管事一眼,转身便要带着几个孩子上马车,谁知身后忽然跑来一个小吏,叫住了众人。
“程小姐!程小姐!劳您留步!”
众人脚步一顿,程荀讶然回头:“你在叫我?”
那小吏一身皂服,堆笑道:“是,是。”
晏决明眼神一沉,立马问道:“怎么?可是出了什么事?”
还未等小吏解释,身后又急忙走来一个高大的男子,在众人面前站定。看见这男子过来,晏决明神色松弛几分,抬手作揖:“商大人。”
那商大人不苟言笑,亦抬手回礼:“晏将军。”
说罢,他转身看向程荀,解释道:“程小姐,若您方便,可否与我走一趟?”
程荀警惕道:“为何?”
他环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是狱中有人相求,望能与您一见。”
程荀一怔,晏决明却反应迅速,当即问道:“这要求未免荒谬,商大人莫非同意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商大人叹了口气,解释道:“晏兄,我也不瞒你,此人干系重大,若能让他多吐出些证据,这点要求算得了什么呢?”
晏决明表情依旧不大好看,程荀却先一步开口道:“无事,带我去便是了。”
晏决明低头看向她,像是确认她这话可有勉强的成分。程荀朝他笑了下,宽慰道:“恰好,我也想再见见他。”
不知为何,程荀说完这话后,晏决明脸上神情更难看了。
“娘,要不您先回去?”程荀没理会晏决明的反应,对崔夫人说道。
崔夫人眉头微蹙,有些担忧,却还是说道:“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晏决明适时插话:“姨母别担心,我与阿荀同去。”
商大人看了他一眼,并未提出异议。
程荀与崔夫人、孟绍文作别,晏决明紧紧跟在她身旁,二人随商大人朝官衙走去。
路上,程荀微微偏过头,小声对晏决明说道:“刚走出大牢,又要往回走,感受如何?”
晏决明垂眸看她一眼,没说话,手指却悄悄寻到她长袖下的掌心,轻轻捏了一下,而后手指轻移,握住了她的手。
程荀轻轻挣了两下,没挣脱,抬头瞪了他一眼,手却不再动,仍由他牵着。
小动作藏在两人身子中间,宽袍大袖遮掩下,晏决明松松地拉着她的手,一本正经地朝前走,随着步行时的摆动,稚童般轻轻摇着她的手。
——明明是隐秘暧昧的举动,偏偏生出了几分孩子气。
程荀穿过三三两两站在门前疏通关系的人群,目不斜视踏进衙门,眼角却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而身后,一个小厮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嘴唇微张,像被人点了穴,整个身子都被定在原地。
“她,她……”他喃喃道。
一旁的小吏见他这魂不守舍的模样,本就被纠缠了一早上心情不爽,当即嘲讽道:“回回神,也不看看人家的身份,你这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呢!”
那小厮僵硬地转回视线,呆呆问道:“她的身份?她是谁?”
见状,小吏眼中嘲讽更深了几分,抱着双臂倚靠在门柱旁,姿态懒散。
“别说我没提醒你,人家现下可是京中的红人,你啊,”他上下打量那小厮几眼,讥笑一声,“就莫肖想了!”
“她,她到底是谁!”
眼见着小厮急了,小吏看够好戏,拍拍手站直身子,压低声音,苦口婆心道:“大理寺卿孟忻,你可知道?人家就是孟忻那位义女,当着圣上的面,将西北总兵直接送进诏狱的孟家女!”
“大理寺卿……孟,孟忻……”
小厮双目僵直,嘴里喃喃重复着他的话,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小吏捧腹大笑,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开。不知谁家的仆从寻到空档,赶忙迎上来,悄悄往他手里塞荷包。
而那小厮呆愣片刻,回过神,猛地冲到街边一驾马车旁。
他小心翼翼拉开车帘,小声唤着里头撑着脑袋打瞌睡的男人。
“少爷,少爷……”
男人一脸疲倦,眼底还透着青黑,睁开眼,哑着嗓子问道:“打点好了?”
小厮咽了咽口水,眼神慌张,嘴里喘着粗气,断断续续说道:“少爷,小的,小的……”
“说。”男人不耐烦地捏捏眉心。
“小的看见玉竹了!”
男人动作一顿,而后缓缓抬起头。
“你说,什么?”
第173章 话前尘
米仓胡同, 张府。
马车在张府门前堪堪停下,马儿都还未站稳,车内人直接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大步踏入宅院中, 一路朝后院奔去。
一路走, 男人一路问道:“少夫人呢?”
一个衣着体面的婆子跟在身后, 本以为他要去老夫人屋中回话, 正打算同去,闻言不由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答道:“少夫人今日没出门, 应当还在惜春院。”
男人点点头, 不再说话, 埋头朝惜春院走去。
走到一处拐角时,婆子脚步微顿,落后几步,将其中一个小厮拉到一旁, 低声问道:“少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诏狱那边打点不顺利?”
那小厮神色古怪, 双眼有些发懵,神游天外一般,闻言仍在愣神:“啊?”
婆子“啧”了一声, 抬手用力敲了下他的脑门,怒道:“真是发癔症!我问你话呢!”
小厮总算回神,却不知如何开口, 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能说出话。
婆子急了, 使劲儿拧了他胳膊一下, 嫌弃道:“没用的东西!话都说不清!”
小厮抬手告饶,连声道:“李妈妈, 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如今张家出了事,老爷因为蔡党倒台失了靠山,本来都快致仕的人,从前在任上收受贿赂、徇私舞弊的事儿被捅了出来,天子一怒,直接将人丢进了诏狱,直到如今都没能出来。
李婆子是张家老夫人身边的老人,在主子面前很是有些体面。张家上下人心惶惶,李婆子自诩张家老人,更是跟着着急上火,好几月都没能睡好觉,此时更是心烦气躁。
“你这说的什么话,随少爷出去的不就是你?定是你个蠢的没办好事,误了少爷的筹谋!”
小厮有苦难言,拉着一张脸,讷讷无言。
自张家老爷出了事,老夫人便一病不起。日子一天天过去,家中银子流水般送出去,大少爷张子显四处求关系、摸门路,可直到如今还没能收到好消息,李婆子越想越气,口不择言起来。
“家中出了那么大的事,后院那几个还不消停!前头男人事多,顾不上这许多事,她们倒好,不说出谋献策、为府里谋条生路,还一个塞着一个作怪!可怜大少爷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也没有,这都立春了,连个愿意缝袜子、绣香囊都没有……”
李婆子一边往前走,嘴上一边低声抱怨个不停。她在府中有头有脸,编排主子编排得起劲儿,小厮却不敢多说一句,只乖乖跟在她身后。
“……整日就知道拈酸吃醋,不是比谁花样子新,就是比谁布料子贵,没一个轻省的……惜春院那个也是个不管事儿的,几个丫鬟妾室都压不下来,嫁来四五年了,肚子里也没货,难怪男人要……”
“李妈妈!”
眼见李婆子越说越出格,小厮赶忙出言打断她,李婆子猛地回过神,再抬头一看,惜春院就在眼前了,只能悻悻闭上嘴,又是心虚又是威胁地看小厮一眼。
小厮低下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抬脚往惜春院里走去。
可刚踏进院门,就听里头传来杯盏落地的清脆声响。
只见张子显站在庭院正中,两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拉着他的袖子争执不休,一个哭哭啼啼抹着泪,另一个也不甘示弱,躲在男人身后,梨花带雨地解释着什么。
视线尽头,正屋廊下站着个珠围翠绕、衣着华贵的女子,冷眼看着庭院中的闹剧,不言不语。
“行了!”
温香软玉在怀,张子显却没了往日的耐心,烦躁地推开挂在自己手臂上的女子,抬头看见站在院外的李婆子,随口便道:“李妈妈,你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事儿。”
说完,张子显不顾那二人忽然难看的脸色,匆匆朝正屋走去。
而廊下,冷眼观望的女子也收回视线,转身走进屋中。
庭院中,李婆子冷哼一声,眼神环视一圈,围站了一圈的丫鬟当即如鸟兽散。
她施施然走上前,看着低头敛眉、再没了方才争风吃醋模样的二人,脸上扯出一个笑:“到让小的听听,今日又是因为什么?”
另一边,张子显几步走进屋内,挥挥手将站在屋内的丫鬟赶走,没看见女人的身影,他直接转身绕进内间,张口便道:“婉娘,你可知道我今天遇见谁了?”
胡婉娘已换了一身素净的裙衫,坐在铜镜前解着发上的钗环,闻言头也不回说道:“我怎么知道。”
张子显几步走上前,语气难掩激动:“玉竹!我看见玉竹了!”
胡婉娘动作一僵,猛地回头看向他。
男人仍旧沉浸在兴奋中,兀自说个不停:“没想到啊没想到……当初你胡家出事,我还当她去别处寻生路了……”
“你。”胡婉娘不自觉攥紧了手中一支簪子,双眼紧紧盯着他,口中话一字字挤出牙,“你在哪儿看见她了?”
张子显顺手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将今日所见种种细细道来。
“今儿我去诏狱……”
随着他的话语,胡婉娘的身子好像被冻在原地,一张脸也冷得发僵,
“……难怪人说人各有命呢,胡家出事了,这玉竹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转头就被孟家认了回去,还在宫中折腾出了这般大的风波……”
张子显喃喃说个不停,像是掉入回忆中,神情竟有几分怔然,半晌才回过神。他眼神一转,从凳子上起身,蹲在垂首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的胡婉娘身前。
“婉娘。”张子显放柔了声音,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当初你与玉竹也算情同姐妹,成婚前还说要将她也带到张家,想必感情不浅。而今她有了这般造化,在圣上面前都挂了名,更别说孟忻这层关系……”
他声音一顿,动作轻柔地为她挽起耳畔的碎发,又拉起她放在膝上、攥得发白的手,温声道:“你们分别多年,何不趁此机会再见一面?”
胡婉娘缓缓抬起头,轻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张子显拍了拍她的手背,暗示道:“而今父亲受蔡庸牵连,被人诬陷入狱,家里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也不见起色。若你能与玉……程姑娘说上话,让她在孟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哪怕是探探风声,也好让家里人安心。”
胡婉娘默不作声,张子显自以为说动了她,精神一振,赶忙乘胜追击。
“父亲出了事,母亲一病不起,我也告病回家躲风头,家中上上下下,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你若将此事办好,在后宅立住了,中馈之权不是迟早的事儿?况且就是去见她一面,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谁知话音未落,胡婉娘猛地甩开他的手,蓦然站起身。
“不算什么难事?”
她满脸荒唐地看着张子显,一字一句道:“孟忻是什么人?当初若不是他,我胡家又岂会出事?当初我让她救我,她头也不回就走了!你真当我与她情同姐妹?!”
张子显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大,不由得烦躁道:“当初是当初,胡家都出事多久了,你如今是张家人,只要与她处好关系,旁的又何必纠缠?”
胡婉娘呼吸愈发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盛怒之下,一双眼睛都憋得发红。
“更何况,今日站在那玉竹身旁的是晏决明,晏决明啊!他是何等身份?与当今圣上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更别说现下立了这般血汗功劳!”
张子显脑中灵光一闪,声音越发激动,“玉竹如今是孟家女……那岂不是,与晏决明是表亲关系?有这层关系,若玉竹能说动晏决明,说不定父亲什么时候就全须全尾回来了!”
“够了!”
胡婉娘怒喝一声,抬手狠狠一推梳妆镜,台面上琳琅的珠玉钗环滚了一地,屋内霎时一静。
“张子显,你是真蠢还是装相?当初我胡家为孟忻算计,一朝失势,玉竹转头就被孟忻认作义女,就连——”
她话音一顿,嗓子忽然哽住,呼吸几声才继续说,“就连晏决明,也与孟忻关系不浅,你当真看不出其中猫腻?”
胡婉娘压抑许久的愤怒与怨怼骤然爆发,张子显看惯了她寡言沉默、乖顺服帖的模样,竟愣在了原地。
“张子显,你何必如此糟践我。”胡婉娘眼中蓦然滑落两行泪,她恨恨地看着他,紧咬牙关,“想让我去她面前服软求情,这辈子都不可能,你便死了这条心——啊!”
话还未说完,一声清脆的巴掌声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张子显这一巴掌极用力,胡婉娘捂着半张脸,半边身子倒在梳妆台上,两眼发晕,脑中一片空白。
“胡婉娘,我早就说过,胡家五年前就没了,若非我张家好心将你留了下来,你真以为你还能留在这京中当刑部员外郎家的少奶奶?恐怕还不知在哪儿舞乐、供人取乐!”
胡婉娘瘫软在桌上,身子一动不动,全无生气。
“这世道就是这样,成王败寇,当初玉竹能拿你胡家当投名状,一朝跨入孟家的门槛,你还看不出她的心性手段?不说上赶着与她攀亲,你倒好,还念着那陈年旧事,当真是蠢!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张子显发泄一通,深吸一口气,上前拉起她的身子,将她按到椅子里坐好。
胡婉娘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张子显抬起她的头,抬手轻轻梳了梳她散乱在脸上的发,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后脑,将唇贴在她耳畔,几近柔和地开了口。
“乖,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如今你是张家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张家不好了,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是不是?”
胡婉娘一言不发,张子显也不恼,松开她的后脑,不顾胡婉娘的瑟缩,抬手轻抚两下她没有掌印的那张脸。
“孟家那边,我自会想办法让你进去,你只管好好休息,睡一觉起来,就去与玉竹话话家常,听到了么?”
胡婉娘僵直着身子,缓缓点了下头。
张子显面露满意,整了整衣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还吩咐丫鬟不许进屋,晚些时候再进去收拾打扫。
正是早春,午后的天光懒洋洋地洒进纱窗,照得屋中一片明亮。
满地珠翠反射着刺眼的光线,在胡婉娘微微红肿的脸上映出深深浅浅、光怪陆离的一幅画。
而她佝偻着身子,缩在铜镜前,像棵干枯陈腐、不见生机的朽木。
半晌,屋中缓缓传来一声低沉而嘶哑的讽笑。
第174章 诀别词
另一边, 诏狱中。
商大人在前引路,程荀与晏决明跟在身后,绕过前面衙门,往深处走, 便是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
地下窄窄一条道, 牢房顺着石墙一字排开, 墙壁极厚, 管束更是森严,三步一岗,即便牢房相邻也难以串供。
诏狱阴冷, 程荀甫一走下台阶, 身子就忍不住打了个颤。晏决明眉头微蹙, 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件披风,当即就披在了程荀身上。
商大人偏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移开了视线。
一行人一路往诏狱深处走, 程荀的视线顺着那一间间牢房划去, 落入眼中的无不是一个个颓丧虚弱的身影。
他们蜷缩在角落里,头发蓬草一般堆在头上,除却身上带着血污的囚服, 身形好似彻底隐匿在了黑暗中。
脚步声在空荡寂静的窄道中回响,大多数人都置若罔闻,并无任何反应;可也有不少人循声抬起头, 肿胀脏污的脸上, 一双双麻木僵直的眼睛目视着他们走来又离开。
程荀默不作声地向前走, 直到对上一道有些熟悉的视线,她神色微怔, 脚步一时停住了。
只见一个头发散乱、面容消瘦的女人缩在牢房最深处,身子脱力地倚靠着石墙,头颅歪斜着,仰头看着程荀。
被围栏切割成束的光线恰好落在她的脸上,一道道阴影将她凹陷的双颊映得更加崎岖。
待程荀看清她的模样,不竟愣在了原地。
这人竟是范脩的正妻、范春霖的母亲,段氏。
晏决明察觉到她的驻足,低声问她:“怎么了?”
程荀摇摇头,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可刚走出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嘶哑孱弱的女声。
“你得意了。”
程荀背影一顿,转身看向她。
牢房内,段氏撑着石墙摇摇晃晃站起身,动作迟缓,一步一步朝程荀走来。
程荀说:“我没什么可得意的。”
段氏对程荀的话置若罔闻,仍不断向程荀靠近,晏决明目光一凛,上前半步,侧身挡在程荀身前。
商大人也反应过来,使了个眼色,站在一旁的两个小吏匆匆上前,手中抽出佩刀,摆出防备的姿势。
段氏果然停住了脚步。她立在牢墙几步外,微微扬起下巴,哪怕一身囚服、形容狼狈,也依稀可见当初端庄持重的范家大夫人姿态。
“你告诉他,走到今日,范家就算对不起天下人,也对得起他范春霖。”
程荀冷眼看着她,并未回应。
“我只恨,当初不该将他送到汉中。”
段氏双目通红,明明嗓子里已有了哭腔,却仍梗着脖子说完这句话。
程荀沉默片刻,只开口道:“你究竟是恨他平安活到了今日,还是恨他拜师石青先生后,未与你范家同流合污,反倒尚存几分良知?”
段氏呼吸一窒,像是被这话激怒,立时就要扑上前。可未等晏决明出手,段氏脚下一滑,竟跌坐在地。
而程荀站在牢墙外,目光俯视着她,口吻似嘲弄又似怜悯:“段夫人,这句话我也还给你。”
“范春霖就算对不起整个范家,也对得起你。”
说罢,程荀不再与她纠缠,转身继续先前走。
身后寂静几息,而后依稀传来压抑的哭声。那哭声越来越远,渐不可闻。
晏决明走在程荀身侧,垂眸注意着她的情绪,却见她神色一派平静,察觉到他的视线,甚至朝他微微笑了下。
绕过一处拐角,一行人在诏狱中越走越深,商大人终于在一间牢房前停住了脚步。
范春霖闭目坐在角落里,听到声响后强撑着地面站起身,脚步艰难而缓慢地朝程荀走来。
他旧伤未愈,从西北一路奔波到京城,又被打入诏狱之中,整个人形销骨立、了无生气。他身上空荡荡的囚服像被一具骨架撑起,凹陷消瘦的脸透着青白,看得人心惊。
程荀在看清他如今样貌的那一刻起,心中就有种强烈的预感。
范春霖已是将死之相,活不长了。
这念头突兀地在脑海中盘旋,程荀心头五味杂陈,竟有些分不清自己心中到底作何想了。
“劳你……咳咳,还劳你跑一趟。”
范春霖在几步外站定,还没说几句话,就剧烈咳喘起来。他连身子都站不稳,只能抓住牢墙上的栅栏,勉强维持平衡。
程荀望着眼前他瘦得骨节青筋都清晰可见的手,嘴唇微抿,移开了视线。
待他终于稍稍平静下来,她才说道:“不碍事。你找我来,是想说什么?”
范春霖艰难地直起身子,长舒一口气。
他抬手抹去唇角的血沫,哑声道:“依眼下的情形,恐怕我是回不去西北了……”
说着,他停顿片刻,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如今众叛亲离,在京中也无友人,思来想去,也只能劳烦程老板了。”
“你说吧,我会考虑的。”
范春霖飞快地笑了下,表情有几分羞惭。他垂下头,声音又低又轻。
“我想求你,替我给沈焕带句话。”
程荀神情一怔,晏决明亦是目光微动,就连站在一旁、原本面带警惕的商大人也不由得愣住了。
商大人思索片刻,脸色有些古怪。
竟是……沈焕?沈家后人,而今也入了行伍、甚至在紘城一役中立了攻的沈焕?
而范春霖低垂着头颅,沉默良久,都没能开口。
程荀耐心等待着,直到半晌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程荀。
“劳你与他说一句……此生,是小五对不起师兄,对不起师父的教诲。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话说到一半,范春霖嘴唇微颤,声音哽住,竟说不出口了。他目光惘然,虽看着程荀,那眼神却好似穿过她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半晌,他回过神,低声道:“瞒了他这么久,连句对不住都不能当面说……罢了,罢了……”
程荀轻轻问道:“就这一句么?”
“这句就够了。”
说罢,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商大人在旁边观察许久,适时插话道:“诏狱阴冷,若这边事了,程小姐便随我出去吧。”
程荀与晏决明对视一眼,点点头。众人转身要离开,程荀又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
整座诏狱一半沉在地下,日光钻过高墙上狭窄的天窗,一束束落在牢墙之中。范春霖站在那束光下,万千尘灰在光中跃动,素色的囚衣被光照耀着,仿若透明。
他半仰着头,呼吸孱弱,眼睛被光刺得微微眯着,脚步却仍不挪动分毫,好似在享受着生命最后倒数的光明。
不知为何,程荀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冲动,几乎未加思索,朝他喊道:“范家的事,沈焕早在紘城就知道了。”
范春霖睁开眼,被光照得发浅的双瞳看向程荀。
“他什么都知道,却从未在你面前提起。或许,他也在等你站出来。”
“你站出来了,这就够了。”
范春霖站在光里,无言良久,嘴角扯出一个似哭似笑的弧度。
他说:“程荀,谢谢你。”-
走出诏狱,即便日光炽烈,崔夫人与孟绍文仍站在马车旁等候。见到程荀与晏决明终于现身,崔夫人紧绷的脸一松,终于露出笑颜。
马车抵达孟府时,早已过了晌午的时辰,崔夫人却坚持拉着晏决明走了一道既定的驱邪除秽的流程,跨火盆、燃鞭炮、柳叶拍身。
在孟府门前走过一遍,回到府内,要求更是繁多。进了诏狱的衣衫鞋袜要扔、草药煮好的汤浴要泡、还要去菩萨前念经上香。
晏决明怎么也没想到,真正的麻烦原来在家中,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可崔夫人态度坚决,他也不能拂了她准备良久的心意,只能硬着头皮照做。
正头疼着,眼神一转,他便看见了躲在人群后偷笑的程荀。
程荀察觉到他的视线,故意朝他眨眨眼,凑到崔夫人身旁起哄去了。
——这架势,比起她刚回来那日,还有过之无不及呢。
待到沐浴更衣、走出院子后,程荀早不知踪迹,孟绍文又拉着他往饭厅走,说是崔夫人准备了一桌兆头极好的菜,厨房都热好了,就等他去尝。
晏决明被他一路拉着走,到了饭厅却只见崔夫人的身影,赶忙问程荀去哪儿了?
崔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只道阿荀累了,早回去歇息了。
见晏决明情绪霎时落了下来,崔夫人又解释,自阿荀回家后,家中为她准备了不少修生养息、安神精心的汤药,今日奔波大半天,阿荀不知有多困倦,自然早早回去休息了。
晏决明心里空落落地吃完一顿饭,又被崔夫人与孟绍文拉着说了许久在西北的这几个月。
眼见天色渐晚,粉紫的烟霞晕染了半边天,府内陆陆续续点起灯,总算快到了晚膳的时辰。晏决明正念着崔夫人何时唤程荀来用膳,孟忻却归家了。
范家的案子干系重大,孟忻这几日几乎吃住在衙门,许是因为晏决明总算出了诏狱,他也难得回了家。
家中并未提前收到消息,众人见他回来,自是惊喜不已。
此前晏决明虽人在诏狱,可毕竟与孟忻有一层亲缘,出于避嫌之故,整个办案期间,孟忻都未能与他见面。如今总算见到姨父,晏决明亦是欢喜。
可脸上的笑还未持续多久,晏决明的嘴角又落了下来。
“少亭,随我去书房,好好说说你在西北的这半年。”
回家一整天,还没能和程荀在私下说上一句话,晏决明心中满是无奈。
他轻叹一声,乖乖起身。
“是,姨父。”
第175章 讼春夜
孟忻这问话, 一问便是一晚上,就连晚膳都是差使人送来书房,二人边吃边谈。
待晏决明与孟忻再走出书房时,一轮残月正高高悬挂在夜空中。倦鸟都已归林, 府内各处静悄悄的, 就连风声都轻柔。
孟忻似乎也没料想到已经这么晚, 随口与他说了两句话, 便匆匆朝正院走去。晏决明望着孟忻大步离开的背影,心底竟然浅浅的泛起几分艳羡。
成了婚就是好啊,回卧房也是光明正大的……
这念头刚冒出来, 晏决明心中一激灵, 脸却有些热了。
若能与她……
时隔数月, 天宝今日终于得见主子,几乎形影不离跟在他身后,只盼着他使唤自己。
见晏决明望着孟忻的背影不说话,他试探问道:“主子, 您还有话要和孟大人说?”
晏决明回过神来, 看了他一眼:“说了一晚上还没说够么。”
天宝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又道:“主子, 时辰不早了,要不回去歇息吧?您在……里头那么久,估摸着都没睡好觉吧?”
晏决明“嗯”了一声, 提脚往自己院子走。
“少爷, 我好几月没能见到您了, 您不知道……”
“嗯,你说。”
天宝许久没与他说话, 此时精神难得亢奋,将自己被亲卫安置到西北以后的经历说个不停。晏决明心不在焉听着,时不时回应一两声,心思却飞远了。
这个时辰,她睡了么?
“……为了掩人耳目,亲卫将我安排住在祁连山下一处农户里,后来……”
“嗯,然后呢。”
今日去诏狱里走了一圈,里头多少穷凶极恶之辈,她今夜睡得好么?
“……亲卫说您在京城,还进了诏狱,当时吓了我老大一跳!还好……”
“嗯,确实。”
她会做噩梦吗?
“……少爷,您说什么确实?”
此时还未到子时,他只是去看一眼,确认一下她的安危,应当……不打紧吧?
思绪纷乱,晏决明思来想去,猛地停住了脚步。
“天宝。”他神情严肃,认认真真道,“我想起还有事要和姨父说,先去一趟。你不必跟来,先回去安排人烧水、熏屋,我回来要沐浴。”
天宝疑惑道:“主子,您今日下午不是刚沐浴了么?”
不容天宝质疑,晏决明一锤定音:“一身草药味儿,我睡不着觉,你去便是了。”
天宝懵懵懂懂点头:“是,少爷。”
支开天宝,晏决明脚步一转,悄悄朝程荀的院子走去。
绕过假山、走过游廊,程荀的院子就在眼前了。院里静悄悄的,除却几盏孤灯,庭院中似乎并不见人影。
程荀不喜人贴身照顾,更别说什么管束规矩的婆子,崔夫人便也随她,并未在她院里安排多的人手。
今日他便好生观察过,跟在她左右的,除却贺川,也只有一个当初在紘城受了伤的丫鬟果儿。此时院内冷冷清清,晏决明也并不奇怪。
刚踏进院内,却听正屋与西厢房相连的位置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晏决明目光一凛,身子霎时紧绷,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出声处,屏息朝那儿走去。
程荀院内并没有太多华贵繁复的布置,唯独正屋与西厢房相连的那块空地上植了一棵高大的槐树。
这棵槐树自孟府建府时便被孟忻植下,几十年过去,更是长得枝干遒劲、枝叶繁茂,光是树干,就足够两人合抱。程荀当初也是一眼相中了这棵槐树,这才选了这间院子住。
正值早春,槐树被新绿的嫩叶铺满。风吹过,枝叶婆娑摇动,在那枝叶缝隙之间,晏决明隐隐可见一道身影的轮廓。
月光明亮,可那人的身姿被葳蕤的树影遮得影影绰绰,就连他也一时看不清晰。
晏决明脚步无声,不断朝那槐树靠近。他顺手从地上捞起一块石头,眼见那人鬼鬼祟祟地朝树上攀爬,没来得及多想,晏决明反手便将石子朝那人掷去。
“嘶——”
石子不知砸中了何处,那人的身影直接从树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声小小的抽气声。
晏决明动作一滞,当即慌了神,大步朝那树下走去。
不远处的东厢房里,贺川似是听到了庭院中的动静,飞快穿鞋起身。可她刚将门推开一条口子,就看到晏决明匆匆行走的身影,她动作一顿,又悄悄将门关上了。
槐树下,程荀手捂着自己一只脚踝,吃痛坐在草地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晏决明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你,你没事吧?疼不疼?”
晏决明蹲在她身前,扶着她的肩膀,紧张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眉头紧皱,不待程荀回话,他直接伸手要将她抱起,往屋内走。
“停停停!”
程荀身子骤然腾空,赶忙小声叫停他的动作,压低了声音:“你干嘛呀!”
晏决明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不知所措道:“我去找大夫……”
程荀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我不疼,你先把我放下。”
晏决明还想说什么,却还是乖乖照做,小心翼翼将她放了下来。
程荀坐在柔软的草地上,隔着中裤,低头揉了揉脚踝。
方才因为眼前忽然飞来一个石子,程荀慌忙躲开,却意外受惊跌落在地,不小心扭到了脚踝。好在最开始的疼痛过去,脚踝并未红肿,想来并不严重。
心里暗自松了口气,程荀抬起头,这才发现晏决明半跪在她身前,双眼定定望着她的脚踝,面色沉沉,像是生了谁的气一样。
程荀眨眨眼,勾头探向他。
“生气啦?”
晏决明避开了她的视线,语气中有些懊悔:“都怪我没仔细看……”
程荀眼中浮起些笑意,扯了下他的袖子。
“不碍事的,就刚刚有点疼,揉一揉就没事了。”
“真的吗?”
晏决明仍低头望着她缩在裙摆下的脚踝,程荀难得见他这副缩手缩脚的模样,起了逗弄的心思,可还未张口,就听他问道:“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想着爬树?”
他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头顶的槐树。
程荀这才想起这茬,一张脸霎时涨红,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是睡不着。屋子里太闷了,我想找个高处吹吹风……”
晏决明眼神微动,却没有多问为什么,只伸手揽住她的后背,将她打横抱起。
“想到高处去,那还不简单。”
说着,还不等程荀反应过来,晏决明轻轻一跃,直接抱着她跳上了那棵高大的槐树。
刚站上槐树,他脚步轻移,不过眨眼的功夫,竟顺着一条枝干走到墙边,腾出一只手在墙沿轻轻一撑,便带着程荀走上了屋顶。
程荀晕头转向地被他带上屋顶,待回过神来,晏决明已扶着她在屋脊上坐下了。
一轮残月仍挂在夜幕正中,二人并排坐着,一时无言。
屋顶上风大,吹得程荀衣袂翩然。晏决明偏过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将身上大氅脱下,轻轻披在她肩头。
氅衣还带着他的体温,程荀仰头看着月亮,伸手将氅衣拉紧,忽然开口。
“你不问我,为什么睡不着么?”
晏决明摇了摇头:“你想说的时候,会告诉我的。”
晚风柔和,槐树上新绿的枝叶间隐约透出些细密的白色花骨朵儿,花叶清淡的香气随夜风浮动,轻轻飘到了程荀鼻尖。
而程荀仍仰头望着月,停顿许久,低声道:“我做的是对的,我没有做错什么。”
晏决明一只手支着额角,侧脸看着她:“没错,你做的是对的。”
他知道,她胸有丘壑、行事果断,可又向来心软纯善。
她自然知晓自己做得是对的、正确的,可今日段夫人的怨怼愤恨、范春霖的从容赴死,依旧像是块大石头,牢牢压在她心上,令她夜不能寐。
她清楚自己想走的路,也从不需要什么指导或评判。只是在这一刻,夜幕低垂、孤身寂静的时刻,或许,她也需要一点肯定与陪伴吧。
“那是他自己选的路,他自己的因果。”
“别多想,你问心无愧就好。”
晏决明低声安慰着她。夜风里,他看见她眼中倒映着一轮月亮,湿润而明亮。
程荀沉默半晌,轻轻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月光柔情似水,朗朗照彻这无眠的春夜。晚风吹过,暗暗的槐花香在二人周身游走浮动,似绸缎般轻柔包裹着他们紧紧相贴的身子。
二人相互倚靠着,无言良久,晏决明忽然打破了这夜的静默。
他说:“阿荀,还记得我此前问你的么?”
程荀问:“什么?”
晏决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垂眸望着她。程荀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看向她。
夜风从他们相视的缝隙间穿过,碎发交缠,程荀蓦然想起紘城那个上元夜,在人来人往的璀璨烟火中,他认真说出的那些话。
“阿荀,你想走到哪一步呢?”
“若你今日是男子,此等功绩,便是封官加爵也不为过。”
“可难道因为你是女子,这些就都不算数了么?世上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阿荀,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我便为你争一争。”
彼时的话仍在耳边,今夜的晏决明依旧如此望着她,说出了同样的话。
“阿荀,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我就为你争一争。”
程荀怔怔回望着他,不知为何,胸膛里越跳越快,一颗心好似骤然打起鼓来。
她移开视线,掩饰自己片刻的出神,竟有些语无伦次:“怎么,怎么可能呢……争一争,你要怎么争?”
晏决明看着她忽然紧张起来的模样,嘴角微微扬起一个笑,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
他说:“交给我就是了。”
第176章 生辰宴
半月后。
春日晴方好, 枝头海棠开得正热闹,米仓胡同的张府却依旧沉浸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刚过鸡鸣的时辰,胡婉娘便已衣衫整肃,早早离开惜春院, 去了福善堂伺候。
自张家老爷受蔡党牵连入了诏狱后, 整个张家上下都慌了神, 原本身子就不大康健的大夫人更是一病不起。
除却两个早已出嫁的女儿, 张家就只有张子显一个独子。张子显整日在外疏通关系,床前照料大夫人的,也就只有胡婉娘一人。
时辰尚早, 天光还透着蒙蒙亮, 可按福善堂的规矩, 胡婉娘今日已然起晚了。她匆匆步行在前,丫鬟婆子紧跟其后,神情无一人是松快的。
踏出惜春院,一行人刚走到游廊上, 一个小丫鬟想起什么, 倒抽一口凉气,与一旁的陈婆子小声说了两句,又小跑着回院子里拿东西。
而陈婆子不满地朝那丫鬟的背影“啧”了一声, 原本嫌恶的目光移到胡婉娘身上,又变得疼惜难过起来。
只见胡婉娘埋头向前走,目光空洞、脸色憔悴。刚上的脂粉遮不住她脸上的倦容, 垂落的碎发也挡不住她消瘦得突出的颧骨。
不过短短半月, 胡婉娘就变得如此模样, 其中缘由,陈婆子自然知晓。
眼见私下无人, 陈婆子悄悄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姑娘,打起精神来,夫人若看见您这模样,恐怕少不得一顿说。”
胡婉娘自嘲地笑了下。
“妈妈,若是我当真红光满面,恐怕她还要骂我是不是盼着她死呢。”
胡婉娘余光看着陈婆子欲言又止、最终只长长叹息一声的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偌大一个张府,如今还真心为她着想的,也只有陈婆子一人了。
陈婆子是她的奶娘,而今已近六旬。早些年胡家还未倒、她仍在扬州做堂堂盐运使千金时,因为不喜陈婆子仍将她像小孩儿一样管束起来,便寻了个由头将她送回了溧安老家养老。
可她没想到,在父亲惨死狱中、母亲没入教坊司、兄长刑场斩首后,陈婆子竟毅然决然抛下了在溧安的丈夫儿子,孤身赶到扬州,站在了自己身边。
彼时胡家在她婚宴上出了事,她这个只有半条腿迈入张家的新妇,处境尴尬至极。
张家回过神来,对当时胡家早先有意提前婚约之举很是恼怒,不愿承认胡婉娘的身份。就连张子显也一改从前殷勤恭维的模样,处处躲着她,生怕与她扯上关系。
张家铁了心要与她划清界限,可她若不是张家人,就只有随母亲一同没入教坊司一条路。
孤立无援之时,是陈婆子卖疯卖傻、撒泼打滚,用尽了手段拖住张家人,一直等到胡婉娘远在京城的叔爷胡聘亲自赶来。
彼时胡聘仍身居户部侍郎,与蔡尚书关系匪浅。在胡聘的强压下,张家虽心有不甘,最后仍是将胡婉娘带回了京城。
可胡婉娘知道,她能上了张家族谱、堂堂正正成了张家媳,背后也都是叔爷胡聘的缘故。可胡聘年事已高,没几年就要致仕,又能为她撑腰多少年?
故而自踏入京城张家的那天起,她便收敛了从前的大小姐脾气。
她在丈夫面前步步退让,即便他后院里妾室通房不断,也绝不多说一字;
在公婆面前更是低眉顺眼,即便夫人老爷对她多少不满,也从未顶撞一句。
可即便如此,她的安稳日子没过多久。胡聘一年前重病去世、数月前张家又出了事,胡婉娘的处境愈发艰难。
而压垮她的最后那根稻草,是程荀的出现。
陈婆子从她口中得知,昔日的玉竹竟摇身一变成为孟忻家的义女时,除却后知后觉的恍然和愤怒,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恐慌。
张子显或许不知,可陈婆子在胡婉娘身边这么多年,又怎能不知道她对待下人的态度与手段?
胡婉娘自小便在她身边长大,是她抛下自己儿子、一口口奶水喂养长大的。她将胡婉娘看作自己骨肉,可旁人又如何忍得下她的性子?
更莫说玉竹那般心机深沉、四处钻营、早早就找好退路的背主之人。
二人如今不结仇都算好的,还想让胡婉娘放下身段、求她孟家为张家疏通关系?简直无稽之谈!
可即便陈婆子心中作何想,走到今天这一步,胡婉娘又哪里还有退路呢?
二人心事重重地朝福善堂走去,小丫鬟从背后匆匆赶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木盒。
胡婉娘看她一眼,小丫鬟解释道:“少夫人,这是您之前吩咐我做的抹额。”
陈婆子眉头一皱:“怎么之前不说,现下要去夫人院儿里了,又匆匆忙忙拿出来?”
这小丫鬟唯唯诺诺道:“奴婢想着,万一夫人那边催得紧……”
张家大夫人杨氏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卧病床上,也不忘磋磨胡婉娘。
杨氏成日将儿媳叫到跟前,不许她带下人,擦洗身子、喂饭喂药必要亲力亲为,不能假手于人。
而白天在福善堂伺候完,晚上回去也不得休息。今日缝袜子、明日绣荷包,这才是杨氏口中孝敬长辈的好儿媳。
胡婉娘本就不善女工,陈婆子心疼她日夜辛劳、怕她熬坏了眼睛,便将此事私下交给了小丫鬟。
陈婆子一把抢过那木盒,打开一看,那抹额样式中规中矩,就连针脚都有些疏漏,显然是没花多少心思的。
她当即心中一怒,将抹额丢进木盒,张嘴就要训斥。
可胡婉娘看了眼那抹额,却拦住了陈婆子。
“行了,时辰不早,先去福善堂。”
她轻飘飘说了一句,便不再理会,转身继续向前走。陈婆子也只能咽下这口气,找了个由头将那丫鬟打发走,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姑娘,我看这丫鬟心思重,说不定就是那几个不安分的在背后指使!”
陈婆子在她身侧低声揣测,胡婉娘却有些厌烦。
“她就是个又懒又蠢的,不必理会。将她弄走了,我身边又能有多少人用?将就些算了。”
听她说得云淡风轻,陈婆子心中却难受得紧。
“至于后院那几个,心思都放在男人身上,早就不必对付我了。何况这抹额做得敷衍些,不是正好与我的手艺合上了?”
陈婆子一怔,看着胡婉娘微蹙的眉头,竟觉得有些陌生。
从她怀里无忧无虑长大的娇蛮小姐,何时也变得会看懂人心了?
沉默中,福善堂就在眼前了。胡婉娘脚步一顿,从她手里接过抹额,轻轻丢下一句话。
“她算什么心思重?真正心有城府之人,你我不早就见过了?”
陈婆子心一跳,而胡婉娘已然转过身,独自走进了福善堂的大门。
她看着胡婉娘的背影,蓦然想起从前那个胡家大小姐。满腹心酸,无处言说。
踏入杨氏卧房,入鼻依旧是药味与熏香混杂的气息。胡婉娘驾轻就熟地上前行礼,等待着杨氏发号施令。
她本以为今日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侍疾,可方才进屋半个时辰,几日未曾着家的张子显竟出现了。
杨氏见张子显来了,精神都好了不少,挣扎着坐起身。可张子显却顾不及与她说话,嘴上关心两句,便匆匆带着胡婉娘离开了。
张子显拉着她一路走回惜春院,不等胡婉娘坐稳,张口便道:“崔夫人的生辰宴就在三日后,你好生准备准备。母亲那边我去说,这几日就不必去福善堂了。”
胡婉娘猛地抬起头,瞳孔微张,紧紧盯着张子显。
她冷声道:“我不去。”
张子显从袖中取出一张请帖,放在了胡婉娘面前。
“帖子在这,你收好。贺礼不必你操心,我自会遣人准备。”
胡婉娘站起身,提高了声音:“我不去!”
张子显对她的抗拒视若无睹,自顾自倒了一杯茶。
“待进了孟家门,你旁的都不必做,只要与玉……程荀搭上话就行。”
“你听不见么,我说了,我不去!”
“砰——”
胡婉娘话音未落,张子显猛地摔碎了手中的杯盏,一双眼睛阴鸷地看向胡婉娘。
“蠢妇!”
胡婉娘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
“你究竟知不知道,如今孟家在朝堂上究竟占了个什么位置!”
张子显胸膛起伏,深深呼吸两下,努力平静下来。他收敛怒容,将僵直着身子的胡婉娘拉到凳子上坐下。
“婉娘,眼下家里处境艰难,孟家这路子,咱们可不能错过啊!”
胡婉娘一脸冰冷,没有答话。张子显眼中闪过一丝烦躁,可他心知这件事只能交给胡婉娘,只能耐心与她解释。
“你从前不长住京城,想必不知道这崔夫人的脾气。她为人谨慎,可向来不是个爱铺张排场的人。像今日这般,为了个小寿,大张旗鼓宴请京城百官,那可是头一遭。”
崔夫人多年来低调至此,原因无他,自然是因为孟忻。
孟忻是何许人?在朝中不偏不倚,摆明了要做个孤臣、纯臣。可这孤臣又岂是好当的?官场的水何其深,稍不注意便会踏入万劫不复之地。
崔夫人深谙孟忻处境艰难,哪怕自己出生公卿世家、哪怕后来孟忻在朝堂上熬出头,也向来低调行事。莫说铺张排场,除却几个远亲,崔夫人平日来往的也多是闺中相识的人家。
如今日这般,因为自己生辰便宴请大半个京城的官宦人家,连同几个阁老、尚书的家中都送去了请帖,更是从未有过的。
张子显说了半天,胡婉娘仍旧僵着一张脸,冷冷道:“那又与我何干?”
张子显话音一噎,心念一转,又慢慢说道:“除却这个由头,你可知,为何我说这帖子送出来的时机恰到好处?”
他点了点桌上这张请帖,不等她问,自顾自答道:“自然是因为晏决明。”
胡婉娘放在桌下的手微微一颤。
张子显见她面上有些波动,脸色不禁难看了几分,却也只冷哼一声,继续解释。
崔夫人这个生辰,在大半个京城的达官显贵之家中,格外引人注目。
而最首要的原因,除却当日朝堂上一鸣惊人的孟家义女程荀,还有被宁远侯逐出族谱、现下暂住孟家的晏决明。
自晏决明从离开诏狱后,不过第二日,他便被皇帝召入宫内,直到夜半才从宣政殿离开。
誉王倒台、新帝方登基,而今朝堂上正是官位空悬、诸事未决的时候,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自然都令人不能不多想。
而晏决明的动向,就是重中之重了。
此人早在皇帝潜邸时就是明牌的太子党,再加上一个王伯元,三人少年相识、也共患难过一段日子;
加之晏决明此前西北杀敌、勤王救驾的功劳,在旁人看来,晏决明封官加爵、乃至掌兵一方,那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这么一盘算,晏决明这这功劳可还真不小,更有人借此在背后调笑,晏淮那老狐狸,这回可算是狠狠跌了一跤了!
就看最后,到底是晏决明这儿子怜惜父子之情,来个皆大欢喜;
还是当真学了他父亲的铁石心肠,自此与晏家划清界限、再不相干。
看戏的人各怀心思,翘首等着宫中最后传来的消息;孟家反倒沉得住气,只顾闭门谢客,打定主意过自己的日子。
哪怕有推脱不了的远亲上门打探消息,崔夫人一手太极也打得出神入化,从西边扯到东边,愣是没让人从她口中撬出半点消息。
直到半月过去,宫中仍是一派平静。莫说嘉奖,皇宫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愣是半点消息都没传出来,这才终于让众人不禁在心中暗自打起鼓来。
晏决明这事儿,难道就此搁置了?
还是说,他此前的所作所为,已经触了圣上逆鳞?
至于原因,更是众说纷纭。
有人暗中传言,许是范家的罪证确实为真,惹了圣上忌惮。
西北位置险要,加之兵权干系重大,新帝初登基,想来是再三斟酌,并不愿轻易将兵权交予一人,仅靠这少年时的情分,赌他是否重蹈覆辙。
有人言之凿凿,这全是因为他在西北时,擅自招兵买马、豢养私兵,惹了皇帝不满。
如若不然,晏决明手下原本不过数千神隐骑,早在扁都隘口便都已全军覆没,那他夜闯宫廷、勤王救驾的兵马又从何而来呢?
更有人又拿晏淮说了事——你不见,原本还屡屡派人去孟府门上、想方设法要见晏决明一面的宁远侯,眼见宫中迟迟未能下定封赏的圣旨,也不再去孟府纠缠了么?
说不定晏淮这老狐狸,早就听到风声了!
外头流言蜚语飞得漫天,恰在此时,沉寂已久的孟府终于打开府门,送出了这封的请帖。
胡婉娘听得入了神,见状,张子显更是起了劲儿地劝她。
“孟家在这个节骨眼上宴请百官,必有蹊跷。我在前院想办法多结识几位大人,后院里那女人多的地方,不就只能交给婉娘你了么?就算不说攀上什么关系,多少打听点消息,也总是好的。”
说着,张子显将手探到她膝上,拍了拍她的手背。
胡婉娘猛地回过神,强忍作呕的欲望,将手抽了回去。
张子显也没恼,只柔声问道:“怎么样,三日后,咱么一起去孟府,好么?”
胡婉娘垂眸望着脚边,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
“好,我会去的。”
张子显终于露出了个满意的笑意。
“只是,公公之事。”胡婉娘抿抿唇,有些生涩地叫着程荀的名字,“玉……程、程荀,未必愿意见我。”
“放心,你只管去就是。”
他总会想办法让玉竹与她见上一面的。
第177章 宴饮时(二合一)
三日倏忽而过, 转眼便到了崔夫人的生辰日。
恰值四月天,正是春水和暖、垂柳依依的时节。
许是为了借这春光,崔夫人的生辰宴并未设在家中,反倒将众位宾客带到了城外一座别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