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到罗汉床旁,程荀将他拉到榻上坐好,站在他身前,认真问道:“你与晏淮说什么了?”
程荀靠得太近,程六出被她一身槐花香扑了满怀,身下竹席上又是她方才躺过的温度,他轻咳一声,偏头移开视线,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这一动,程荀这才发现他头发的异常,不由讶然:“这——”
程六出立马转正脑袋,挡住她看向脑后的视线,有些羞赧地拿出怀里的牌位,放到边几上。
程荀果然被那牌位吸引了目光。月光明彻,照得牌位上“崔怡”二字无比清晰。
她不禁望向程六出,而他已恢复了平静,朝她微微笑了下。
“我既已不是晏家人,母亲便也没有再用晏家香火的道理。”
程荀心中动容,却也明白,这是他的大好事,不需她宽慰什么。
垂眸片刻,程荀忽地又转过身,趿拉着鞋子快步走到角落,在方角柜中翻找着什么。
程六出正要上前帮忙,程荀已然拿着香烛、线香、香盘走了过来。
“这儿合适,你将夫人的牌位放在这儿。”
她指了指西北角的冰片纹半圆桌,将桌上摆件抬到一边,又将香烛、香盘放了上去。程六出好似明白了她的意思,将牌位小心翼翼请了过去。
第184章 春夜暖
屋中未燃烛火, 好在月光凄清,将将照亮眼前这方寸之地。
程荀吹了下火折子,递给程六出。
他俯身点烛,又听程荀带着几分歉意小声道:“夫人, 先委屈您在我这儿受一炷香……”
说着, 她蹲下身, 不知从哪儿扯出一张干净的丝帕, 不敢碰那牌位,就围着牌位底下的半圆桌小心擦拭。
“今日太随意了些,确实怠慢了……待日后去请了风水先生, 再为夫人好好准备……”
程荀蹲在他脚边, 口中念念有词, 声音像跳跃的雨点,轻灵、柔情。
程六出分神望着她,好似也被这潮湿的雨包围了。
安顿好一张简易的供桌,程荀起身走到一旁, 程六出手里握着香, 跪在桌前。
三叩首,程六出沉默伏地许久,才起身将香插到香盘中。
他为她让开一条道, 示意程荀上前。程荀亦没有推脱,燃香、磕头,神情微微紧绷, 俨然全神贯注的模样。
上过香, 二人坐在罗汉床矮几两边, 相对无言、各有思量。
他什么都没说,可她多少已经猜到了今夜在晏家发生的一切。
她原本还因郡主一事烦忧, 看到他的那一刻心中还有几分不讲理的迁怒,可此时,那一点点情绪却好像更难说出口了。
半晌,程六出率先打破了沉默。
“母亲的名字还在晏家族谱上,今日来不及筹谋这些,等改日万事落定了,我再去一趟侯府。”
程荀默默听着,想了想,从身后斗柜中取出两个带锁的木盒。
“这是当年你记到我名下的东西。”
钥匙一转,锁扣一声脆响,程荀依次将两个木盒打开,里头各放着一摞田产、房契,还有些文书,里头记着搭在商铺里的股子、利钱。
她将两个木盒转向程六出,“自天宝告诉我侯府之事,我便理了理这些年的产业,将来历写明了是晏家的,还有属于先夫人私产的,都陆续拆了出来。”
程六出有些发懵,程荀无奈道:“我又不傻,这么多产业,稍微往深里查一查,就知大半都是你给我的。”
当初在扬州,程六出假借太子封赏之名,将自己身上产业尽数交给了程荀。怕程荀看出端倪,他还特意将上下打点好。不说天衣无缝,本也以为是挑不出什么纰漏的,却没想,她早就知道了。
“这些年,我多少也取了巧,靠着这些本金才得以有今日的商队、商号,更别说私下置的田产、商铺了。”程荀有些不好意思,“原属于晏家的、先夫人的,我都没动过,今日便一同交还给你,将来要如何处置,全看你的意思。”
她将木盒推给程六出,程六出低头看了半晌,将两个盒子都推到程荀手边。
程荀一愣,却听程六出温声道:“我既送给你,便没有讨回来的道理。”
“可是……”
他摇摇头:“晏家那部分产业是留给侯府世子的,我本也打算按价折成银两赔回去。这些年我南征北战也存了些,加之圣上封赏的,不必动用你手里的。”
程荀眉头微蹙:“那先夫人的这些呢?”
程六出莫名有些脸热,“你收着。”
“那赔了晏家、先夫人私产又给了我,你还剩什么?”程荀越想越不对,将两个木盒又推给他,“这里有现成的,你便拿去原模原样拿给侯府,免得他们晏家在背后编排你,反正我不收。”
程六出见她态度坚定,连忙压住那两个木盒,无奈道:“好,那便依你就是。”
“……只是,”他将崔怡那份推给她,紧张地盯着她的眼睛,“这份,就放在你那。”
心跳有些快,程六出嗓子眼发干,定定看着程荀,不知怎的竟脱口而出:
“放在你这,想来母亲……也是甘愿的。”
屋中霎时一静,春风卷着槐花飘进窗中,罗汉榻上暗香浮动。
程荀神色怔然,忽然明白过来他的弦外之音。
手心有些濡湿,程六出紧张得后背都冒汗。
他磕磕绊绊地解释:“我不是逼你,也不是非要一个名分,只是……”
程六出心知,他们能走到如今,已是不易。
分别数年才在西北重逢,又遭蒙奸人陷害、外敌入侵,几次险象环生、患难与共,他与她才稍稍靠近一步。
可他始终记得,当年她站在浩渺烟波的溧水上,远望四台山的模样。
一如他始终记得她的迷惘、她的不甘、与她未说出口的抱负。
他不敢奢望太多。
程六出恨自己嘴笨,解释半天,反倒越描越黑,最后只憋出句:“总之,只要你好就够了,我都依你。”
他急得耳根泛红,程荀面上平静,放在膝上的手却攥紧了。
她想了又想,终于问出口:“那郡主之位,也是为了我好,所以用你的功勋换来的吗?”
程六出不由愣住,发热的脑袋瞬间清明。
他沉默片刻,道:“不是的,阿荀。”
他确实告诉将程荀在西北所做的一切都禀报给了皇帝,存放呼其图头颅的木箱,也是他从紘城一路带到京城,亲自在宣政殿上打开的。
可是。
“阿荀,你的封赏,不是用我的功劳换来的。”
他正襟危坐,身子微微前倾,双眼认真地看着程荀,郑重其事说道,“不如说,若没有我的妨碍,若你我所处并非这个世道,你能走到的位置,绝不止于这一步。”
“一个郡主之位,已是薄待。”
他目光清明、语气笃定,一字一句说着那堪比大逆不道的话。
可不知为何,自那道圣旨下达后便被她压抑在心的野望好似忽然破了土,丝丝缕缕在身体里蔓延。
别人都以为她的不安与犹疑是顾影惭形、自认才不配位,可只有他一口就说中,她心底那无法言说的失落与贪念。
她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你不觉得我得陇望蜀、痴心妄想么?”
程六出顿了顿,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此时的纠结困顿,与她当初骤然从报仇中抽离出来、身边人都笃定了她有一份世子夫人的大好前程时,并无二致。
只是这一回,她面前那座无形却又将她牢牢笼罩在其下的阴影,不是亲事、后宅、男人,而是某种更为古老坚固、不容动摇的规则与樊笼。
那道世上鲜有人冲破的樊笼。
他心底密密麻麻泛起疼。
隔着榻上一张矮桌,程六出探出一只手,贴在她半边面庞上,覆了一层薄茧的手轻轻蹭着她微凉的脸颊。
他声音轻柔似水,目光却毅然坚定。
“阿荀,你可还记得我从前与你说过的,事农桑编丝绢的嫘祖、上阵杀敌的梁夫人?时势造英雄,又哪管这英雄是男是女?洪荒蒙昧之初、动荡乱世之际,只要能拼杀出一条血路,照样能造福一方、留名青史。”
程荀怔怔听着,他的动作柔情暧昧,声音却轻缓低沉,好似月夜暗流的泉,冷静得令人心惊。
“而今世道不同,纵偶有外敌侵扰,可这尊卑定局已延绵千百年,若非足够翻天覆地、偷天换日之变数,只恐将来,尊愈尊、卑愈卑。”
程六出直起身子,双手扶住她的脑后,静静凝望着她。
“阿荀,旁人浑浑噩噩,你是先醒来的那个。可看得越清,于你就越是残忍。你明白,无论男女,世上这许多苦,本就是不必吃的,对么?”
程荀眼中洇出水光。
逐渐朦胧的视线中,无数光影从眼前闪过,她看见陌生的、熟悉的面孔,他们嬉笑怒骂、分离聚散,过着短暂而漫长的、各自困顿的一生。
所为生如蜉蝣,不外如是。
程荀满目彷徨,手不自觉抓紧了他的衣袖,心中怆然。
是啊,这世上许多苦,本就是不必吃的。
她像个迷路的孩子,小声问:“哥哥,我该怎么办?”
听见那两个字,程六出眼中几乎快迸出泪。
他咽下翻涌的情绪,颤抖着身子靠了过去。
月光下,他们额头相抵,近得程六出能嗅到她身上的槐花香。
他低声道:“阿荀,于你的功绩而言,一个郡主之位算不得公平,却是这世道里寻常女子不靠父家、不靠夫家,能走到的最高处。我明白你不甘,也明白你不敢不甘,可你当初杀胡人、救万民,所为的,也并非朝廷的封赏,对么?”
程荀慢半拍点了点头。
“就将这郡主之位,看做把趁手的刀。以郡主身份,你能做的,远比你所想还多。”
程荀微微挣开他的手,神色莫名。
“郡主不过虚名与体面,如何做一把刀?”
程六出抿抿唇,心知不能瞒她,低声道:“圣上知道我与你关系匪浅,我以退为进、让出手中兵马,又承诺主动退出宁远侯府,只求他多予你一道权柄。”
“什么……权柄?”
“郡主食邑封地内,享采邑食禄、亲兵护卫,除此外,更掌督查、暗询封地官吏失职、渎职之权,上奏密折,直达天听。”
程荀不禁愣在原地。
大齐朝百年之久,何曾有过插手政事的郡主?
“阿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尊卑定局如此,要改变这定局,更是如此。”程六出凝视着她,“或许要数辈之功,才能扭转毫厘。做皇帝安插在边塞的一只眼,要揣测上意、又要为公为民,更非易事。”
程荀下意识答道:“我不怕。”
程六出微顿,抬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头顶,“别怕,我会陪你的。”
哪怕要将那樊笼撞个头破血流,也会陪你的。
程荀望着他坚定的目光,刹那间,翻涌的情绪好似江潮入海,不断冲击着她的心防。
“你……”
话还未说出口,程六出神情倏然一变,抬手捂住了她的唇,只听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灯都熄了,想必是睡了……”
“……还是上前看看,我不放心……”
外头隐隐传来崔夫人与婆子的说话声,程荀与程六出双目对视,彼此眼中都是惊讶于紧张。
二人方才说得入神,就连程六出都没能注意外头的声响,竟不知什么时候崔夫人过来了。
脚步声、衣料摩擦的簌簌声越来越近,崔夫人似乎看见那窗未关,径直走了过来。程荀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而程六出此时再躲已来不及,干脆伸手护住她的后脑,抱着她倒在罗汉床上。
窗外,崔夫人顺着敞开的轩窗朝里望。屋内轻悄悄的,不远处的卧房内床帐已然放下。她料想程荀已睡了,便轻手轻脚将木窗带上,只留了不宽不窄的一道空隙。
想起今日自拿到圣旨后,程荀就难掩异样的神色,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今夜她本已睡下了,可躺在榻上,越想程荀的那句疑问,她心里就越不是滋味。思来想去,她还是准备过来看看,若程荀还未睡,便与她再聊聊。
夜已深,她还要折腾一通,孟忻什么也没说,只起身为她披了件斗篷。崔媛见他气定神闲,不由气闷,孟忻却道,“阿荀不是瞻前顾后之辈,兴许明日就想通了。”
深夜前来却扑了个空,崔夫人只盼程荀真如他所说,明日就相通了。
罗汉塌上,程六出双手护着程荀躲在阴影中。他不敢动弹,紧张地望着落在塌上的月影,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窗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程六出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一转头,却直直撞入她盛满碎星的眼瞳中。
风淡淡,月溶溶。
天青纱帛、藏蓝锦袍交叠在床,程荀躺在他臂弯之中,朦胧的天光下,她长发披散、领口微敞,潮湿的水汽夹着清幽淡雅的花香。
怔忡的时刻,恰有晚风徐徐推开木窗,清浅的月色骤然洒下,程六出这才发现,她鸦青的发间、白皙的脖颈,竟缀了星星点点的槐花。
而她静静凝望着他,没有将他推开的意思,反倒轻轻问他:“我去哪儿,你都陪我么?”
程六出半身魂魄都好似被她抓在手心,思绪停转,只知愣愣回道:“是。”
她又说:“可除了一个虚衔,你什么都没有了。”
程六出未加思索,脱口而出:“你不嫌弃我就好。”说完,他这才反应过来,提起心,神情忐忑,“你……嫌弃吗?”
他看见程荀莞尔一笑,轻颤的长睫挡住眼角微微上挑的弧度,沐浴后湿润的潮红仍氲在眼尾,仿佛吃得半醉,酒意微醺,分明是缱绻风情。
她望着他笑,“好像是有点嫌弃。”
一颗心跳得飞快,程六出只觉耳根发烫。
“那……怎么办。”他嗓音喑哑。
她笑着半举起双臂,长袖垂落,露出半截光洁的腕子,松松挂在他脖颈后。
程六出眸光微暗,心跳漏了几拍,顺着她手上力道压低上身。相隔的空隙愈发狭窄,他的鼻尖悬在她的侧脸上,近得呼吸可闻。
气氛逐渐升温,温热的潮气好像将理智也蒸发殆尽,他晕头转向就想吻上去,可她柔软的唇瓣却贴着他的唇角,双手轻柔抚弄着他脑后不知何时散开的短发。
耳鬓厮磨的缠绵中,她轻声嚅嗫着。
“程六出,那你便嫁给我吧。”
脑袋一声轰响,程六出浑身僵住,双眼不可置信地睁大,可程荀不再给他发懵的时间,红着一张脸,羞怯而大胆地扶着他的双颊,轻轻撞了上去。
唇齿短暂地相贴,程荀刚想退后,脑后却被人一双颤抖的手按住,灼热的吐息扑在面上,舌尖被用力缠住,呼吸都发烫。
夜风吹得朗朗,薄衫交缠,散发也被揉乱,细碎的喘|息被花叶摇动飘落的簌簌声盖住。
程荀闭上眼睛,在起伏的柔情里听到他压抑的呜咽。
春夜正暖。
第185章 晴方好
天色将明, 枝头海棠轻颤,落了一地淋漓的露。
轩窗不知何时被人合上,天光透过明瓦,照得屋内一片朦胧。罗汉榻上衣袍交缠, 薄毯盖住一床凌乱, 程荀窝在程六出怀中, 迷迷糊糊睁开眼。
里衣单薄, 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的后颈摩挲到后腰,不带多少情|欲的味道,像摸猫儿似的, 一寸寸, 亲昵又欢喜地捋着。程荀方才小睡片刻, 此时思绪正发懵,抬起头呆呆望着他。
“……你还没走?”
身后的手一顿,胳膊顺势将她压紧在自己怀中,程荀贴着他胸膛, 脸颊上是紧实又柔软的触感, 脉搏在她耳边规律而有力地跳动,将她渐渐唤醒。
“不想走。”
程六出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中,发烫的鼻息扑在她颈窝里, 闷声闷气地耍赖。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抬起一只手,轻轻揉弄着他散乱的发, 小声道, “还未过门就这般, 不知羞。”
他身子轻颤,胸膛也随之起伏, 喉间溢出低沉的闷笑,“那如何是好?小的就是赖上了,郡主自便吧。”
程荀不禁失笑,程六出从她颈窝抬起头,视线交汇,缱绻的情意如丝般交缠,不知是谁先靠近,唇瓣相触,又交换了个轻柔的吻。
天边泛起一线金色的云霞,屋内一片静谧,程荀推了推他的肩膀,“该起了。”
程六出搂着她闭眼佯装不闻,程荀手指缠绕着他的发,又道,“等会儿看见你的头发,母亲要吓一跳。”
说着,程荀眼睛一亮,从他怀里爬起身。
“你起来,我给你梳头发。”
程六出睁开眼,莫名觉得不妙,“什么头发?”
程荀却不答,只穿着一身里衣就奔下床,趿拉着鞋子,在妆奁中翻检一二,抓着一把发绳、夹子、扣带,又兴冲冲爬到罗汉床上,抬手就要给他梳头。
晨起正凉,又骤然离开暖和的床榻,程六出一见她衣衫单薄就头疼,赶忙拿起放在床脚的袍子就往她身上披,口中哄着:“好好,怎么都随你,就是把袍子披上,免得又受冻。”
让程六出盘腿坐在榻上,程荀披上袍子,半跪在他身后,双手轻轻梳理他凌乱的发。
手指穿过发丝,发梢扫在后颈,刺得人发痒。程六出唇角溢出几分笑意,反手去碰她的手。
程荀正编着辫子,轻轻啧了一声,拍开他捣乱的手,程六出忽然开口:“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么?”
“什么?”程荀手上动作不停,拿起放在一旁的红绳。
“想起小时候,我第一次给你梳头发,梳得不好看,还把你惹哭了。”
程荀动作一顿,恍然想起旧事。
儿时程十道偏宠她,从未让她自己梳过发。待程十道走后,哪怕有好心近邻帮衬,可终究不是自己的孩子,许多事没放心上,她一头长发便蓬乱得不像话。
后来初到四台山,程六出许是看不下去,便打了热水亲自为她清洗、梳开打结。待头发被柴火烘干,他笨拙地为她扎了个歪扭又松散的辫子。
那时程荀望着木盆里倒映的自己,没忍住哭了。
旧事早已泛黄,此时再说起,程荀眨眨眼,心底有些酸涩的触动。
她从不知,他竟是这般想的。
原是以为她嫌难看,怪不得后来他硬是学了女儿家梳鬟、绾髻的手艺,直到二人分开,程荀都只会梳些最简便的发式。
不过此去经年,如今的她早已练就出一身好手艺了。
天光渐亮,枝头喜鹊唱着晨起的曲儿,叽叽喳喳唤醒沉睡的府邸。
一夜未睡好,天宝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屋子,安排好院里小厮今日的伙计,赶忙去正屋备茶水。
刚走进屋,就见程六出已然衣衫齐整地站在屋子正中,仔细一看,身上穿的还是昨日那件藏蓝缎子、袍脚绣着金竹的道袍。
“少……主子?”
“嗯?无事。”
程六出一面放下手中用布包好的牌位,一面随口应声,天宝却察觉到他语气中有些抹不去的轻松与雀跃。
他犹豫着想问昨夜种种,刚凑上前,却见程六出那短短的头发不知被何人精心编作几股辫子,又用玉冠仔细束起。
青玉的扣带里绕着红绳,看着当真是精致又好看,可这偏偏多了几分俏丽的意味,不似南征北战的将军,倒像是仍粉面朱唇的少年郎。
天宝又讶然又想笑,一张脸憋得古怪。程六出却一派自然,反倒抬眸看他一眼,淡淡道,“想笑就笑吧。”
天宝忙低下头,匆匆进里间备水去了。
洗漱一番,又换了身衣裳,出门前,程六出特意在铜镜前站了片刻,仔细整理了鬓边碎发,尽量维持程荀为他梳好的模样,这才带上牌位朝正院走去。
正是早膳的时辰,除却程荀还未来,孟家人已齐坐桌前。
程六出一进门,先是扫视一圈,又上前见礼。孟绍文手里拿着饼子,张口便招呼,“表兄,今日你这精神头不错。”
崔夫人却发现异样,皱眉问道:“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说着,她快步上前确认,语气愈发严肃,“是不是昨夜晏家为难你了?”
崔夫人脸上阴云密布,仿佛下一刻就要去晏家讨个说法。天宝此时手举托盘恭敬上前,程六出把布掀开,将那座牌位恭恭敬敬请到她面前。
崔夫人不自觉接过牌位,神情霎时凝固。
而程六出掀袍跪在她身前,目视崔夫人逐渐泫然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姨母,我将母亲接回来了。”
崔媛紧紧抱住那牌位,手抚摸着崔怡的名字,泪从眼眶中奔涌而出,唇角却忍不住颤抖着上扬,又哭又笑。
丫鬟婆子极有眼色地退出屋子,孟绍文不知所措地站在桌边,孟忻上前揽着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
程六出没有起身,跪在她身前,将昨夜在晏家的一切全盘托出。
程荀恰在此时赶来,刚踏进屋,就听孟忻说道:“起来再说吧。”
眼前场景惊得她脚步顿住,只见程六出仍跪在地上,闻言道:“姨父姨母,六出还有一事要说。”
程荀站在他身后,忽然有些紧张。
而程六出仰头望着孟崔二人,语气平静而郑重。
“孩儿心悦阿荀,此生唯她一人,生死不悔,只愿姨父姨母成全。”
说罢,他深深跪拜在地,额头磕在石砖地上,姿态虔诚。
屋内霎时一静,众人神色各异。
程荀没想到他此时就开了口,不禁僵在原地;一早上经历大悲大喜,崔夫人哭得泛红的眼睛瞪大了,嗓子眼里却说不出话;一旁的孟忻早有预料,此时斜靠着椅背,望着程六出冷冷一笑。
而几步外,孟绍文猛地丢掉手中的饼子,大步冲了上来,一脚没踩稳,身子一倾,直接扑到程六出身前。
“表兄!可算让我等到这一日了!”-
半月后。
仲春末,春光早已爬满山林,晕出深浅不一的绿。过三月,京城渐渐热起来,寂静的夜里还能听到微弱的蝉鸣,暖风吹得熏人,逼得人一件件减了厚衣裳。
好在这时节常有春雷,一阵夜雨过,天地间也能多几分清凉之气。
只可惜对出城的张家而言,这春雨可不算好信儿。
那日从醴泉别院离开后,孟家的风光仿佛一根刺,狠狠扎进张子显心中。
特别当他从小杨氏口中得知,胡婉娘不光未能与程荀攀谈一二,甚至整个宴席都未现身,反倒掉进水中出了丑,张子显更是恼怒,当夜便去惜春院掀了桌子、大吵一顿。
胡婉娘病倒了,张子显无暇再与她纠缠,只能焦头烂额地四处走动关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救张家于水火。
只可惜不过十日,诏狱就传来消息,张家老爷在狱中企图畏罪自尽,被皂吏救下后便坦了白,对收受贿赂、徇私舞弊等罪证供认不讳。
消息传来,老夫人当即就中风瘫过去了。
张家老爷被判以绞刑,还未行刑,就病死在了诏狱之中。张子显来不及悲痛恐惧,官兵很快便抵达府邸,查抄产业、清卖下人,当夜便将张家一干人等赶出了大宅。
许是此前流水般送出的人情起了效,除却张子显被革了官,其余人等竟逃过一劫。可即便如此,偌大一个张家,仍就这么七零八落地散了。
宅子没了,钱财没了,从前恩爱的妾室通房卖的卖、跑的跑。张子显拖着病重的母亲和勉强操持家中的胡婉娘艰难撑了几日,终于颓丧地承认,这京城,他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拿着手中最后一点从小杨氏手里抠出来的银子,张子显带着家中仅剩的几人,一辆老旧的青帷马车、一架快散了架的牛车,就这么摇摇晃晃出了京城。
张家祖籍在岭南,此去不知前路如何,张子显再也没了从前的心气儿。
可他又想,从前张家在京城风光时,也没少照料远在岭南的族中远亲,更别提属于他这一支的祖产,早该分回来了!回了岭南,未必就要过苦日子,况且他也曾高中进士,又有何可惧?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下定决心,定要将张家人都带回岭南过好日子。
而这“张家人”,自然不包括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有任何娘家支撑的胡婉娘。
被抄家后,张子显彻底撕下了君子的面具,露出了原本的面目。他白日出门纠缠从前在京中的同窗、同僚,盼着他们手头散点银子;晚上回来,看着家中两个病秧子,不能对老母亲撒气,便将矛头都对准了胡婉娘,动辄挑刺、辱骂。
若不是陈婆子护着,恐怕张子显的拳头已经要落下来了。
走到今日,再一次目睹身居之所被官府查抄,其中惊惧只有胡婉娘自己明白。她浑浑噩噩过了这十几日,对肉身所遭遇的种种都好似失了知觉,已分不清何为虚实。
难得清醒的时刻,是陈婆子抱着她流泪,哭着求她,姑娘,逃吧。
可胡婉娘却想,没有钱财、没有户牒,逃又能逃去哪儿呢?
逃到哪儿,都不过行尸走肉罢了。
天未亮马车便已启程,走了一整日,此时早已出了京城地界。
张家带的行李不多,可算上他们三人,还有陈婆子和一个从小跟在张子显身边的小厮,衣裳、吃食、路上用的器皿,满满当当塞了一个牛车不够,马车上也凌乱地堆着行李,将本就狭窄的车厢挤得更加逼仄。
路难行,三人挤在马车里,张子显坐在正中,老夫人与胡婉娘分坐两侧。
老夫人仍半瘫着,口歪眼斜,双腿打直压在胡婉娘身侧,久病加之几日未曾好生洗漱,熏得她头晕恶心,却不敢开口抱怨。
一路上,在张子显的斥责声下,胡婉娘强撑着精神伺候老夫人。
喂水喂饭、更衣梳头,就连便溺都要胡婉娘伺候。这路上荒郊野岭,她不敢违逆张子显的吩咐,只能仍由他使唤。
可直到马车顶传来一阵密集的雨声,她再也坐不住了。
车厢拥挤,小厮坐在车前赶车,而陈婆子则一人坐在没有顶棚的牛车上。陈婆子早已不年轻了,比起老夫人也小不了几岁,又怎抵得住这一场雨?
雨声渐大,拉车的黄牛忍不住在车外呜咽,思及此,胡婉娘忐忑开口道:“能不能,让陈妈妈进来坐会儿?”
张子显正闭眼小憩,闻言不耐地啧了一声,胡婉娘声音猛地一收,可犹豫再三,又小声问道:“或者,找个亭台休息会儿也好……”
话音落,马车猛地颠簸一下,胡婉娘没坐稳,手下意识一抓,没想到竟拉住了老夫人的腿,硬生生将她拖下了位子。
砰的一声响,老夫人身子滑落在地,又碰到了堆放在马车里的瓶瓶罐罐,车内一片狼藉。
小厮赶忙刹住车,胡婉娘也心知不好,可暴怒的张子显已然红了眼,不待将老夫人扶起,竟反手将胡婉娘推下了马车。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丧门星!”他嘴里不清不楚地咒骂着,“一天到晚就念着个下人,你便与下人住去吧!”
说罢,他猛地关上车门,只留胡婉娘一人跌坐在湿泥地里。
小厮坐在车前,不住扭头朝她看了几眼。
急促的雨点打在胡婉娘脸上,她眼前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清。
陈婆子飞快朝她奔来,顶着一张打湿的竹席,哭着将她拉起身,带她一步步走到牛车上,手臂颤颤巍巍顶着竹席,为她挡住了半片风雨。
马车继续前行,牛车紧随其后,陈婆子抱着胡婉娘痛哭出声。
“姑娘,您怎么能受这样的气……老天,让我替你吧!让我替你吧!呜呜呜……姑娘啊……”
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胡婉娘渐渐回过神,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她手伸进前襟深处,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陈婆子声音一静,抽噎着问:“这是何物?”
胡婉娘没有说话,小心翼翼打开纸包,盯着安放在里头的两颗药丸子,半晌,拿起一颗直接塞进陈婆子口中,陈婆子没注意,等咽下去,才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
话说到一半,胡婉娘将另一颗药丸子喂进口中,不需就水,直接吞咽了下去。
陈婆子急了,以为是毒药,当即就要上手往她嘴里掏,声音惊恐,“主子,这可不能吃!”
可胡婉娘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双目紧紧盯着她,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这是,程荀的人给我的。”
声音堵在嗓子眼,陈婆子讶然失声。
“抄家那日,程荀身边的侍女偷偷见了我一面,给我递了这个。”她解释道。
陈婆子心中仍旧担忧,忙问:“她可说这药是何功效?”
胡婉娘目光放空,“她只让人转告,说,这是最后一次。”
陈婆子眉头紧蹙,最后一次什么?
最后一条命,最后一句话,最后一面?
总不能是最后一次相助吧。
胡婉娘看着她,静静道:“妈妈,无论是最后一次什么,我都无所谓了。”
“待在那畜生身边,与死何异?”
陈婆子神色一痛,将她抱紧,难忍哽咽。
雨声渐大,细密的雨顺着竹席的缝隙,如丝般落了他们一身。
半晌,陈婆子低声道,“姑娘,就算是黄泉,老奴也陪您去。”
思绪渐渐混沌,胡婉娘喃喃道:“为什么?”
耳边有个遥远的声音,断断续续说着:“……孩子……乳水……娘……”
头脑昏沉,眼前视线愈发模糊,胸膛里呼吸渐渐稀薄,胡婉娘抓住最后一点清明,嘴唇嚅嗫。
“娘……”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马车内,老夫人杨氏歪靠着车窗,终于缓过劲儿,艰难地张开嘴。可无论怎么说,都是咿咿呀呀、听不出意思的声音。
张子显有些不耐烦,强撑着靠近,埋怨道:“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氏贴在他耳边,半晌,终于吐出几个字。张子显稍一猜测,明白了,这是让他将胡婉娘喊回来,免得她半路跑了。
虽然嫌麻烦,可张子显也明白道理,当即叫停了马车,跳下车辕,朝牛车走去。
牛车与马车相连,即便无人驱使,也能跟在身后行驶。雨小了许多,可扰人的雨丝仍挡住了视线,张子显只能隐约看见,牛车上坐着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身影。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前,口中不耐道:“行了,回去吧,娘原谅你了,只要你……”
像被人凭空抓住了喉咙,张子显的声音猛地停住。他缓缓上前两步,揭开支在二人身后的竹席,竹席一动,她二人竟直直摔下了马车。
而地上,躺着两具七窍流血、已然僵硬的尸体。
“啊——”
山中传来一声惊恐而凄厉的喊叫,张子显仿若丢了神志,疯了似的奔回马车,连声驱使小厮驾车离开。
马车拽着牛车飞快驶离,待车彻底消失眼前,林中不知从何处跃下一个黑衣人,轻松抱起地上两人,朝那马车的反方向离开。
风萧萧而过,林中一片寂静,唯有泥地上留下几道仓惶而凌乱的车辙-
意识好似神游天外般,胡婉娘本以为自己死了,可不知为何,耳边分明听到了鸟雀细碎的啼鸣,就连脸上,也清晰感受到微风吹过的触感。
满心困惑,她用力睁开眼,却见眼前并非那阴曹地府,而是一片婆娑的树影。她躺在地面上,鼻尖还有泥土的芬芳。
日光从树叶缝隙漏出来,刺得她眼睛发酸。
“醒了?”
身边忽然有人问道。
胡婉娘循声望去,却被人迎面丢了个包袱。
那人一身黑衣,身姿飒爽,斗笠挡住他的脸,声音低沉,叫人分不清男女。可莫名地,胡婉娘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那日给自己送来药丸的人。
“她叫我转告你,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说罢,黑衣人凌空一跃,身影消失在眼前。
胡婉娘艰难地撑起身,打开包袱,里面装着两身新衣、两份陌生的户牒、和一盒足够她安顿数月的银子。
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身侧,陈婆子口中漏出几道抽气声,身子微动,已是要清醒过来的征兆。
胡婉娘呆呆坐在地上,半晌,抱着那户牒痛哭出声。
雨过天晴,晨光慷慨地洒向山林,照彻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