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于京中官宦人家而言并不陌生, 正是坐落在邱山的醴泉别院。
昨夜淅淅沥沥下了雨, 晨起, 山路仍有些泥泞。
各家的车马自山下绕行而上, 林间云雾缭绕,间或有鸟雀啼鸣,伴着微微潮湿的草木清香, 当真有几分踏青的野趣了。
行至三分之二, 山路已走到了尽头, 再往上便是石阶。好在孟府办事体面妥当,早在石阶旁备了轿夫。若是不喜欢这摇摇晃晃的竹轿,各自拾级而上便是。
行至此处,不过前后脚的功夫, 有几户人家便到了。同在官场, 多多少少也有些交情,男人相偕同行,女眷们寒暄两句, 也各自坐上竹轿,朝山上别院走去。
清晨的山风还有几分料峭,轿夫上上下下来回奔波几趟, 已然累得满额是汗。好在这孟家出手大方, 想想今日到手的银子, 浑身疲累都消失了。
几批宾客送上别院,日上三竿的时辰, 又有几户人家的马车陆陆续续到了。
“今日来的女眷都不是那等小家小户的,子显家的,万事切莫冲动,跟着表姨母就是,可听见了?”
胡婉娘坐在马车内,垂首听着妇人暗含警告的嘱咐,面上讷讷点头。
张家大夫人杨氏卧病在床,胡婉娘身为小辈,独自贸然赴宴多少有些不识趣。杨氏找来找去,最后托了自己娘家的堂妹小杨氏同行。
小杨氏的丈夫没考出什么功名,一家吃用都靠着在工部当值的公公,从前对张家很是攀附。
张家一朝出事,小杨氏虽不愿再与张家有瓜葛,可堂姐专程叫人送来一封信,里头竟是这些年她私下补贴给小杨氏的条据,颇有几分她若是拒绝了,就将这公之于众的意思。
小杨氏即便百般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此时再面对胡婉娘,她自然早没了从前的客气与恭维。
小杨氏仗着长辈身份,耳提命面好一会儿,这才带着胡婉娘走下马车。胡婉娘几夜没有睡好,神思还有些恍然,还没站稳,就听身侧小杨氏招呼着旁边几位夫人,殷勤上前寒暄了。
小杨氏嫁了个没甚出息的男人,可自己却是个一心钻营上进的性子,靠着一张巧嘴,在京中女眷中也还算混得开。
只可惜,今日有胡婉娘跟在旁边,不少女眷都有意无意避开了二人,生怕与张家扯上关系。见状,小杨氏脸上的笑意都快维持不住,只能巴巴跟在她们身后,盼着说上两句话。
胡婉娘跟在小杨氏身后,嘴角难掩讽笑。
哪怕各怀心思,一众女眷面上仍是乐乐呵呵坐上了竹轿,一路朝醴泉别院去。
路上,难免就有人说起这醴泉别院的来历,少数知道内情的人,态度都有几分微妙。
醴泉别院原本是皇庄,昔年成祖赐予从龙有功的崔佳先祖,兜兜转转,最后落到了晏决明手中。
这别院原就是崔怡的嫁妆,亡故后传给了晏决明,与晏家并无瓜葛。可就算一个醴泉别院能算得清楚,晏决明名下的其他私产呢?
虽说父母在,不敢私其财。但晏家当初从“云游师父”手中接回晏决明时,晏家几乎就分了家的事儿,并非秘密。
如今这对父子明面上了无瓜葛,可背后这许多牵连……谁又说得准呢?
石阶狭窄,竹轿摇摇晃晃,几个夫人挨得近,彼此低声细语说着话。小杨氏被撇在身后,插不进话,面色有些难看。
而胡婉娘听着她们断断续续的话音,那熟悉的字眼钻进耳朵里,她不由自主攥紧了掌心。
“诸位夫人,前头便是醴泉别院了!”
领头一个轿夫吆喝一声,胡婉娘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醴泉别院、醴泉别院……原来,自己早就到过此处。
不过四五年,再回想当年,竟有几分前尘往事之感。
胡婉娘心事重重、思绪恍惚,亦步亦趋跟着小杨氏踏入别院大门,却见眼前春风拂柳、落英缤纷,竟与记忆中的景象无异。
别院里,未出嫁的女儿家难得出门松快,被这春色迷乱了眼,三三两两结伴,喜鹊儿一般飞进花丛之中,羽扇扑蝶、鬓间簪花。
别院的女管事笑眯眯跟在一旁,绘声绘色说着邱山上的奇闻异志。说到山顶古刹有棵求姻缘极灵的老槐树,姑娘们眼波流转,一面彼此调笑着,一面羞红了脸。
胡婉娘站在廊下,目光落在那群少女身上,久久移不开视线。
过去与眼前的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不断交织,胡婉娘神情惘然,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五年倏忽而过,青春年华转眼云烟。
胡婉娘忍不住想,她怎的就沦落到如今的境地了?
这五年,除却嫁给一个视自己为草芥的男人,平白得一身被折辱的尊严,她竟什么也没留下。
诸位夫人朝别院深处走,离宴席越近,耳畔的说笑声也越近。
孟家似乎请了戏班子,正在院儿里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孟家的丫鬟婆子迎来送往,行走间脂粉香气随衣袂飘飞,混杂着繁花的气息,当真是目视、耳闻、鼻嗅,无一处不热闹。
可在这喧闹之中,胡婉娘思绪纷乱、头昏眼胀,明明脚下是平坦的石砖地,她却仿佛踩在雨后泥泞之中,深一脚、浅一脚;魂魄好似抽离了身体,就这么飘在半空中。
身侧的小杨氏见她神态不对劲儿,赶忙上前用力抓住她的胳膊,长甲深深陷在她皮肉里。
“待会儿要去给崔夫人道贺,你可别在这个节骨眼给我丢了脸面!”
小杨氏用气音低声呵斥着,混沌之中,她听到身后有人窃窃私语。
“你可知,孟家今日为何如此大张旗鼓?”
“还能为什么?这孟家一朝翻身,不得好好炫耀一番?”
“你这就看得浅了。”那人压低了声音,“我与你们说,这生辰宴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啊,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位!”
此话一出,众人皆起了兴。
“孟家这大费周章的,就为了将那义女推到台前?图什么呢?”
另一道声音响起,煞有介事道:“还能为什么?我听说这义女都二十了,还未成婚,指不定就是想趁着这风头,为她寻个好夫家呢。”
有人话里泛酸:“这么大声势,就为了区区一个义女?”
话音刚落,就有人反驳道:
“你这话便说错了。我可亲眼看见了,虽说是义女,可人一来上了族谱,二来在圣上面前立了功。那崔夫人更是偏宠得很,话里话外,说是亲生也不为过。”
“当真?也不知崔夫人要给她寻个什么样的……”
“还需寻摸?”方才那人意味深长道,“眼前不正好有位前途无量的好表兄么?”
有人倒抽一口凉气:“这,这……”
而那人也言之凿凿答道:
“眼下人家还与侯府僵持着,这婚事,宁远侯就算想插手都难,孟家还不得趁此机会将人拉到身边?本就是表兄表妹,亲上加亲,何乐而不为呢?”
身后众人恍然大悟,还有人阴阳怪气,这义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半路认了孟家,还能攀上一段好姻缘,当真是好命!
几步外,小杨氏看着忽然驻足不前的胡婉娘,将她拉到一边,细眉紧拧,眼中满是烦躁。
“你又怎么了?我当真是欠你们张家的……”
小杨氏小声抱怨着,而胡婉娘缓缓抬起头,面色已然恢复了平静。
“表姨母,婉娘想去更衣。”
小杨氏不满地“啧”了一声,而陈婆子时刻注意着她的动向,当即便道:“少夫人,奴婢陪您去吧。”
胡婉娘转身看向陈婆子,朝她笑笑:“我叫孟府的下人带我去便是,陈妈妈就留在表姨母身边,也好替我探探路。”
陈婆子眉头微蹙,却只得答应下来。孟府的丫鬟极有眼色地上前询问,带着胡婉娘离开。
“行了,走吧。”小杨氏不耐地吩咐道。
陈婆子跟在小杨氏身后,却不住转头看向胡婉娘离去的背影。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有些惴惴不安-
邱山上宾客陆续抵达,别院深处的小院里,程荀已在梳妆镜前坐了整整一个时辰,困意一点点浮上双眼。
崔夫人早在月前便筹谋着此次生辰宴。
可直到要发请帖时,她才告诉程荀,此次之所以如此大张旗鼓、一改往日低调行事的作态,就是为了让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宦人家知道,程荀是孟家正儿八经、上了族谱的女儿。
自打被认到孟家,孟崔夫妇便从未对程荀的意愿指手画脚过。
她不愿与京中官眷多来往,二人便随她;她不愿被困在后宅、想看看大江南北、做出一番成绩,二人也随她。
就连她不想早早嫁人,拖到二十又一、成了别人眼中的“老姑娘”,他们也从未对她的婚事催促试探过。
这些年来,他们对她有父母之爱,却从不以父母的身份,强加给她什么枷锁。
可这回,许是因为外头传言愈发难听,崔夫人也顾不及程荀的想法,打定了主意要将她推到台前。
自程荀在宣政殿上一鸣惊人后,一时间,京城里有关这横空出世的孟家义女的流言不断。
有说她是孟忻多年前的风流债,崔夫人为了一个贤名,打肿脸充胖子将她认了下来;
有说她是孟家筹谋已久的棋子,帮孟忻扳倒政敌的工具;
还有些说得更难听,只怕未出阁的女儿家听到都要吓得花容失色了。
外头流言蜚语满天飞,崔夫人不在乎外头如何编排她,却难以忍受他们对程荀的种种恶意揣测,干脆趁此机会一并将话说开,也好堵住有心人那满嘴胡吣。
程荀又如何不明白崔夫人的苦心呢?虽然心中无奈,在崔夫人眼含忐忑地告诉她自己的打算时,也只能乖乖地点了头。
而为了将这生辰宴办得体面妥当,崔夫人思来想去,与程荀商量了下,最终敲定了醴泉别院。
——诸位在背后盘算晏家父子家产之争的夫人们,自然没有想到,早在五年前,晏决明就将这宅子连同自己诸多私产,都记在了程荀名下。
邱山离京城不远,可作为东家,孟家提前几日便到了醴泉别院。别院中春色满园,程荀却无暇赏春。她不愿崔夫人操劳,便主动分担,亲自盯了生辰宴的诸多流程,一直忙碌到了昨日。
山间夜微冷,正是好眠时。崔夫人心疼她难得睡了几夜好觉,今晨特意吩咐贺川不必催她早起,独自前去迎宾了。
眼见时辰不早,贺川这才将她从被窝里挖出来。丫鬟们早有准备,服侍她穿衣洗漱、描眉抹唇。
程荀本不愿这么多人服侍,可贺川却说这是崔夫人特意安排的梳妆丫头,早就定好了衣裳和发式,不许她随意将人轰走。
而程荀想了想自己平日里素面朝天、一支簪子了事的打扮,讪讪闭上了嘴,干脆闭目养神,任由丫鬟们将她摆弄。
“姑娘,这几支簪子,您今日想戴哪个?”
丫鬟在耳边轻声问着,程荀睁开眼随意一瞥,正想说哪个都行,却被其中一支簪子吸住了视线。
木盘软布上躺着几支金簪,雕刻精细、样式各异,皆不似凡品。
可其中一支确是通体白玉,簪头雕成兰花模样,花蕊用细密的金丝组成,温润灵巧、白玉镶金,一眼便知花费了不少巧思。
可令程荀目光停驻的,却是因为除却这金镶玉的用料,这簪子的样式竟与晏决明出征在外时送给程荀的那支兰花木簪一模一样。
她拿起那金镶玉簪子,指尖微动,果然在那花蕊中发现了个镂空的“六”字。
她蓦地想起当初他远在凉州抗敌时,送来的年礼。
彼时他艰难出逃、手头窘迫,连兵马粮草都是靠着程荀的商号才勉强支撑起来,自然送不出什么贵重的礼。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将腌肉熏肠、狐裘麂皮、胡刀胡弓,连同那本伴他出征的画册,都一股脑塞进木箱里,巴巴地送来了。
像个囊中羞涩的少年人,兜里只有十文钱,便买了十文钱的东西,全塞进她手里。
难道还觉得那木簪拿不出手么?偏要送个一模一样的……
当真是要面子……
程荀在心底小声拆台,眼中却忍不住浮起几分欢欣。
“就这支吧。”
她清清嗓子,故作淡定地将簪子递过去。
贺川自然知道这簪子是谁送来的,嘴角难掩笑意。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她想了想措辞,这才开口道:“主子,我方才在外头看见天宝了,他说表少爷昨日连夜赶来,今儿早上才到别院呢。”
那日面圣后,他直至夜里才从宫中回来,还不待家中人问起来,晏决明便吩咐人备马,当夜就要离京。
众人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出去避难,他却只说此前手里的兵马还在京畿大营里,军中有不少事亟待处理,便匆忙离开了。
他走得如此突然,程荀等人担心了好几天,直到几日后孟忻从衙门归家,口中说得与晏决明无异,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自那日起,不知为何,孟忻看程荀的目光总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感叹。
晏决明一走半月,今日终于露了面。
听贺川如此说,程荀不禁反问:“赶了一夜的路?”
她皱皱眉,又道,“一会儿你去安排下,叫席上机灵点,杯子该换就换,别让人死命给他灌酒。”
程荀在外行商久了,少不了席面上的做戏。旁人见她是个女子,更有拿酒量当下马威的,她早先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如今说起这酒桌上的江湖手段,自然熟稔。
年纪小的丫鬟听不太懂,几个婆子却忍不住对视一眼,神情都有几分讶然。
正说着,妱儿忽然进来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打扮得俏丽,加之在商号里磨炼几年,早就丢了从前唯唯诺诺的模样,行走间也有几分爽利。
程荀一见就忍不住夸:“这颜色称你。”
而妱儿看见程荀,亦是眼前一亮。
她向来知道程荀样貌好,可鲜少见她如此妆扮。云髻峨峨、朱唇皓齿,朱红云锦配一身织金百迭裙,颜色越是浓烈,越衬得她面容清冷、气度不凡。
而发间一支白玉镶金的簪子更是点睛之笔,将她身上矛盾的冷淡与热烈交融得恰到好处,竟让人移不开视线了。
妱儿呆呆地盯了她一会儿,绕着她不住欣赏,越看越满意,干脆对一旁忙碌的小丫鬟比了个赞赏的手势。
程荀哭笑不得-
终于妆扮好,程荀起身朝宴席上去。
别院里热闹非凡,为使宾客尽欢,各个庭院都有所布置。爱听戏的、爱投壶秋千的、爱赏景作诗文的,各有去处。
而主宴则需走到别院深处,便能看到借山中春景而设的曲水流觞宴。
溪水依山而下,水波潺潺,两岸被匠人提早修整过,摆上了竹席、蒲垫、矮桌。春光从林间枝叶缝隙间漏下,照得溪水波光粼粼,好似满地碎金。
山间竹风穿林,竹叶伴着落花顺流而下,女眷们三三两两坐在岸边,春衫薄、衣袂飘,竟当真有几分风流意韵。
纵是程荀早就见过,此时再看,眼前景象依旧令人心旷神怡。
刚步入宴席,身旁便有几位女眷注意到程荀,眼中满是惊艳与疑惑,还来不及攀谈询问她是哪家的小姐,便有丫鬟将她一路迎到座首,紧挨着崔夫人坐下了。
众人霎时讶然,交谈声都不禁一滞。
原来,这位便是那孟家义女,程荀?
周遭气氛有些微妙,崔夫人对此却仿佛丝毫不察,自顾自握住程荀的手,上下打量着她,脸上惊喜又得意。
“我就知道,我家闺女儿穿这身错不了!”
崔夫人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周围一圈宾客听到。
崔夫人为座首,坐在身旁的自然都是京中声名、地位皆非寻常的夫人。诸位夫人见她二人关系如此亲昵,默默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旁人或许觉得崔夫人这亲热劲儿还有几分夸张,可唯有崔夫人自己知道,见程荀难得打扮起来,她当真是满眼满心都是欢喜。
好生欣赏了几眼,崔夫人拉着她的手,将她依次介绍给周围一圈宾客。
程荀虽不喜规矩管束,可在这明面上的礼节却很得心应手,姿态自然、言辞大方,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诸位夫人面上和善地赞她几句,程荀乖乖坐在崔夫人身边,心中却有几分讶然。
孟府的帖子确实送了大半个朝堂,孟忻虽位高,可比起朝中几位尚书、阁老,自然算不得什么。加之又是女眷生辰,人家找个由头推拒了,也挑不出什么错。
可程荀没想到,今日竟当真来了几位尚书家的女眷,就连尚书徐勤家的长媳都来了,给足了孟家体面。
只是这体面,究竟是为孟忻、还是为晏决明,恐怕就不好说了。
程荀兀自思忖着而今朝堂上种种局势,不知不觉中,眼前溪水上有菜肴划过,耳畔响起丝竹之乐,她这才反应过来,席面已然开了。
这曲水流觞宴是崔夫人亲手置办的,吃的便是一个仿古的文人意趣。
既然要文人意趣,这席面自然讲究个自然古拙、灵巧动人,若是极近豪奢,那便要惹人笑了。
宴席用的碗碟不是竹木做的、就是陶泥烧的;菜肴亦是满满的春山野趣,就算是价值千金的珍馐美馔,也要做出质朴、随意之感。
可见,这最最难得的富贵,不是一掷千金的挥霍,而是如崔夫人这般,时代家传的底蕴,才能堆砌出的文气。
云淡风轻、毫不费力,处处不见显耀,却处处都是显耀。
程荀一面用筷箸夹起点心,一面在心中玩味思量着,耳边忽然有人开口唤了她。
“程姐姐,我听闻,此前紘城出事时,你恰好在那儿?你害怕吗?”
程荀抬起头,却见徐勤的长媳刘氏身旁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双眼紧张又好奇地看着她,轻声细语地发了问。
一旁的刘氏似乎也没想到她忽然开口,神情有些愠怒,扯了下她的袖子,张口便要打圆场。
而程荀望着女孩儿澄澈无邪的双眼,微微笑了下,堵住了刘氏的话音。
“要说不怕,自然是假的。”
第178章 圣旨到
“要说不怕, 自然是假的。”
程荀语气平缓、微微带笑,那女孩眼中的紧张消退几分,又鼓起勇气问道:
“程姐姐,珊娘听人说, 那胡人个个皆是身长九尺、青面獠牙, 闲来便茹毛饮血, 还会吃小娃娃, 可是当真?”
徐珊娘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吸引了周遭一群宾客的注意,不少人都停下闲聊, 目光朝她与程荀身上投去。
刘氏有些尴尬, 将女孩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这孩子不知从哪儿听来的, 叫程姑娘见笑了。”
程荀笑笑,对那女孩温声说道:“胡人若当真如此厉害,又怎会被大齐将士打跑呢?胡人虽凶残,可边关有将士戍守, 自然不会让他们将小娃娃抓了去的。”
徐珊娘长舒一口气, 神情轻松许多:“那就好……”
借这个话头,身旁有位夫人好奇问道:“我也听说,当时胡人攻城, 紘城守了得有四、五日之久,想来不容易吧?”
说着,又有人插进话来。
“这胡人烧杀劫掠, 什么不做?千万兵马就在家门口堵着, 当真是想想都害怕!”
“四五日说着短, 可那等情形下,如何不煎熬?”
见二人的话告一段落, 刘氏朝身侧一个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徐珊娘带去别处玩。
徐珊娘微微撅起嘴,有些不乐意。恰好此时众人又说起紘城之事,她心中痒痒,更是在旁坐住了,眼睛直勾勾看着程荀。
而对众人的议论,程荀只轻描淡写道:“彼时局势确实危急,好在前有将士奋勇杀敌,后有百姓救治伤兵。援兵来得及时,虽有伤亡,但未能酿成大祸,已是万幸。”
有位夫人抓住她话里的关键词,疑惑道:“百姓救治伤兵?”
程荀还未解释,却听坐得稍远的一位夫人冷不丁开口道:“真要说起来,这还得是程姑娘的功劳。”
众人视线纷纷朝那处投去,说话那人坐得靠近末席,一身衣裳首饰看着体面,花样子却有些旧了,想来家世并不显赫。
再仔细一看,这人原是工部孙主事家的儿媳小杨氏,在京中官眷里是出了名的爱钻营奉承。
孙主事已年近五十,前两年才被先帝提到工部主事一职。孙家子孙多,有出息的却不多,都指着孙主事一人在朝堂上艰难支撑,日子自然过得有些拮据。
不过,小杨氏虽然嫁得不怎么样,却将自己嫁去户部张侍郎家的堂姐奉承、伺候得极好。
那堂姐也承情。她私下里如何补贴小杨氏,旁人尚且不知。可至少明面上是给足了面子,常带她出入各式宴会,故而小杨氏在京中官眷中也算是张熟脸。
几个熟悉小杨氏为人的夫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眼中都有些兴味。
而今张侍郎入了诏狱,堂姐杨氏也卧病家中,看来这小杨氏是想攀上孟家了。
小杨氏微微探出身子,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声音不由有些发虚,目光却热切地看着程荀,向众人殷殷解释。
“我夫家有位远亲,前阵子刚补了紘城县令的缺。这一去才知,程姑娘原来在紘城做了这么多好事儿呢!”
说着,小杨氏如数家珍般,将程荀先后在紘城捐钱捐物、设立伤病救治驻点、还在危急时刻帮助百姓转移到安全位置的事都一一说了个大概。
随着小杨氏的话语,众人的目光也各异起来。
有人眼神讥诮,将小杨氏这私下做足了功课,此时急不可耐地前来攀附孟家的姿态很是;
有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显然将这人看做了孟家特意安排好的人手,就等着在此时为程荀扬名造势。
——至于为何?自然是为了嫁个好人家了。
可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称得上是古怪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投向了程荀。
席上气氛一时有些微妙,有个脑子慢的直接打破沉默,略带疑惑地问道:
“商号?这么说,程姑娘在外头还有个商号?还是冠了自己姓的商号?”
按理说,这嫁为人妇的官眷手中有些私产也并不稀奇。少的几间铺子、多的参股吃利钱,聘了人专管,只做背后不轻易出面的东家。
可依照那位夫人所说,这孟家女不光在未嫁时就与人合办商号,用自己的姓氏堂而皇之地冠了姓,还在紘城抛头露面办了这么多事?
若她今日是谁家的夫人,或许还能勉强夸一句为丈夫博个好官声的贤名。
可怪就怪在,她如今仍是未嫁之身,又何必如此张扬高调?
好生生的官家小姐不当,偏要做那等不体面的行当。
再往深处想,程荀认到孟家几年却鲜少露面,之前便有人隐晦地说过她不常在京城,难道当真如外头那些商号当家的,四处行商去了?
当真是荒谬。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那小杨氏却仍在滔滔不绝,一时之间,竟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来讨好奉承、还是来拆台闹事的了。
眼见席上气氛古怪,宾客们要么低头吃菜并不接话,要么唯恐天下不乱地看笑话。
孟夫人心头火起,原本笑意晏晏的脸也冷了下来,握着筷箸的手微微发颤,当即就要打断小杨氏的话。
程荀似有所察,在这节骨眼上抬手放到崔夫人膝上,轻轻拍了拍。
崔夫人闭了闭眼,暗自平复呼吸。
而程荀耐心听着小杨氏的话,直到她说完,才不急不缓开口。
“这位夫人谬赞了。这商号非我一人所有,发放的银子更非我一人所出。至于伤兵救治、转移平民,上至文官武将、下至寻常百姓,无不出钱出力,我不过出面牵个头罢了。
“若非紘城上下一心,只怕我早已死在胡人刀下。紘城能有今日,又岂是我一人功劳?”
她声音平静,面上更是波澜不惊,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众人微妙而异样的态度。
众人正诧异,崔夫人已恢复了往常温婉的神态,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语气里又是嗔怪又是疼爱。
“这孩子向来是个说三分、做十分的性子。别看她眼下这么说,守城那几日,真是连个囫囵觉就没睡过,我看了不知多心疼。”
说着,崔夫人抬手顺了顺她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柔声道:
“好在,最让我这个为娘的开心的,一来是紘城守住了,百姓平安无虞,也算是功德一件;二来则是,百姓们都记得你的好,都承你的情。”
程荀不料崔夫人竟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番话,说不出心中是慌乱还是羞赧,她眼睛有些发潮,下意识垂下了头。
而崔夫人眼中满是慈爱,看向神情各异的众人,笑着解释。
“诸位不知道,那日我与阿荀准备离开紘城,事先也未曾声张。可大清早天还未亮的时辰,那马车前就围满了邻里百姓。又是荷包络子、又是鸡鸭大鹅,不停往丫鬟们手里塞……”
崔夫人停顿片刻,眼神中有些感慨。
“于诸位而言,自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可寒冬腊月里,说不定就是一家几日的口粮,这心意,只怕比那真金白银还要贵重了……平心而论,能让百姓做到这一步,可不是易事啊。”
众人自然没想到崔夫人竟用如此姿态维护了程荀,待她说罢,席上竟安静了一瞬。
林风过,溪水正潺潺,流动的杯盏轻轻撞在石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嫩生生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沉默。
“程姐姐好生厉害!”
徐珊娘听得入了神,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亮晶晶地看着程荀,满是惊叹。
程荀有些不好意思:“是母亲偏疼我,才这般说。”
刘氏低头看了眼徐珊娘,再抬起头,对程荀的态度亲和了许多,温声道:“能为一方百姓做些实事,也是官眷之责。程姑娘有胆有识、胸有襟怀,也莫谦虚了。”
说罢,周遭众人也附和起来。
且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崔夫人与刘氏话里话外都将程荀捧了起来,自然没有人再自找不快。
直到此时,小杨氏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话里的缺漏。
明明只是想说好话、讨个巧,却差点将孟家的脸面丢到地上,小杨氏一身冷汗从后背直冲天灵,脸上的笑意都僵了。
生怕崔夫人误会,她赶忙接过话茬,连声夸赞起程荀。
小杨氏坐得靠近末席,心下又慌乱,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程荀循声望去,目光不经意掠过小杨氏身后站着的一位婆子,不知为何,竟有些熟悉之感。
程荀心中一动,再定睛看去,却见那婆子头发已经有些发白,垂首弓背,看不清样貌,与旁的仆从似乎并无什么不同。
可奇怪的是,那婆子半个身子都掩在一丛花木后,身体还莫名打着颤,若非她仔细看,还当真发现不了。
程荀眉头微蹙,心中有些奇怪,又担心她身体不适,连忙转身朝贺川使了个眼色。贺川循她视线看去,心下了然,不动声色地绕了过去。
席上已恢复了寻常,丝竹管乐声从林中遥遥传来,众宾客说起眼下京中声名鹊起的戏班子,只字不提方才的插曲。
程荀暗自松了口气,此时贺川也已绕到那婆子身旁,俯身轻声确认她的状况。可见贺川来了,那婆子浑身反应更大,慌乱中,她抬头朝程荀的方向看了一眼。
但正是这一眼,眼前人与记忆深处的某张脸渐渐重合,程荀心中震颤,终于记起了她是谁。
是她初入胡府时,用一个巴掌教会她何为顺从、何为下人本分的奶娘,陈婆子。
短暂的错愕后,她心中只有费解。
早在扬州时,胡婉娘便将她送回了溧安养老。几年过去,为何又在京城见到了她?
胡家倒了,她重新谋了条生路?
还是当初胡婉娘嫁给张子显时,将陈婆子也接走了?
二人视线对视一瞬,程荀还未回过神,却见陈婆子眼神惊恐、面色惨白,仿佛瞧见了厉鬼,一扭身脚步慌乱地跑进了林中。
贺川心头警铃大作,刚要追上去,临时转头看了眼程荀,却见她神情发怔,对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小杨氏察觉到身后有异,转身却只见贺川一人,贺川朝她行了个礼,匆匆回到了程荀身边。
“主子,方才那人……?”
贺川半跪在她身侧,借着倒酒的动作小声询问。程荀心绪芜杂,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转念又想,既然陈婆子在此,那么……胡婉娘呢?
她也在别院吗?
这个名字,连同那段灰色而遥远的记忆,已在她心底埋藏太久。今日骤然揭开,竟然令她感到几分无措。
程荀抿抿唇,
本想让贺川去问问陈婆子是谁府上的人,可仔细想想,又打消了这年头。
早在五年前,她便已斩断与胡家的那段前缘,桥归桥、路归路,今日又何必多此一举?
即便陈婆子、甚至胡婉娘认出了她,即便她们胆敢当众说出程荀曾为奴婢的过往,又有谁会信?
谁会为了一个娘家落败、靠着夫家才不至于沦为罪臣之女的胡婉娘,得罪而今如日中天的孟家呢?
更不必说,她那夫家此时正泥潭深陷、自顾不暇。
正思忖着,忽有一管事快步走了进来,垂首站在崔夫人身前,声音难掩激动。
“夫人,宫中黄门已到了别院门前,老爷请您与小姐前去!”
话音未落,席上霎时哗然。众人猜测纷纷,崔夫人亦是神情错愕。
而程荀暗中扶住崔夫人的胳膊,不动声色地提醒她回神。
崔夫人迅速反应过来,朝诸位宾客一一致歉,自言要去更衣准备,再委托坐在旁边的孟家姑母暂且照料下众宾,而后便在众人各色的目光中离开了。
方才走出宾客视线范围内,崔夫人立马加快了脚步,一面走一面问道:“传旨黄门何时来的?府上怎的没提前收到信儿?香案、官服可都备好了?”
这传旨太监来得古怪,竟没有提前派人告知孟府接旨,还直接上了邱山,崔夫人心中未免有些疑窦。可谁人又胆敢假传圣旨呢?
管事也冷静下来,对崔夫人的疑问一一作答。
听到前来传旨的同行者还有皇帝身边的赵太监,崔夫人心下稍安,又忧心起接旨的准备。
要说香案之类的,别院里还能凑一凑,可孟忻接旨要穿的官服却有些麻烦,总不能现下派人回家中取,铁定是赶不上的。
崔夫人正焦心,却听管事说,晏决明今日来时便随身带了孟忻的官服,孟忻此时已经换上了。
此话一出,程荀和崔夫人不禁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意味深长的轻松和了然。
看来,这圣旨多半就是朝晏决明去的了。
一行人快步向前院走,路上有丫鬟早早等候在此,将二人迎到卧房中更衣、洗漱。
换了一身更为庄重的衣裳后,二人快步走到前院正堂前,却见院中已摆放好香案、文书。黄门侍郎、太监赵方站在院中,宫中依仗列次排开、好不气派。
孟忻、晏决明、孟绍文等人早已在此等候。而众多宾客也陆续抵达庭院,三三两两站在廊下,小声说着什么。
时辰已到,见程荀与崔夫人到了,宫中来人各司其职,在香案后站好。
黄门侍郎接过太监手中木盒,从中拿出一方圣旨,院中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跪拜在地。
程荀刚跪下,身旁就有人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臂。身侧是熟悉的气息,程荀都不必抬头,就知道是晏决明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那黄门清了清嗓子,一五一十宣读起来。
这圣旨言辞骈俪,细数了晏决明从军数年来的诸多战绩,直言他此前遭人诬陷、蒙冤受屈,将他捣毁瓦剌西路大军、带领神隐骑残部西宁抗敌、援救紘城、勤王救驾的事迹一一说明,赞他勇猛果毅、忠君报国。
短短百字,对晏决明可谓是褒奖有加,众人心中都暗暗有了猜想。
而程荀听着那华美绮丽的文字,眼前好似也浮现起在西北的种种,心中满是感慨与欣慰。
——直到那黄门念到圣旨最后几句话。
“……兹特授尔为镇北将军,赏金万两……”
程荀屏息听到最后,可除却良田庄子、金银封赏,也只有一个二品镇北将军的虚衔。
晏决明原就是神隐骑参将、都指挥佥事,虽说不过二十就坐上了三品参将的位置,已是人中龙凤。
可如今神隐骑只余百人,依他此前的意思,这百来人还都调至了京畿大营,神隐骑几乎算是名存实亡。
身为武将,他手中既无兵马、又无营伍,又有何用?即便多一个二品的虚职,说到底也不过是多些年俸,于将来晋升还平白添了诸多阻碍。
皇帝初登基,蔡党在朝中经营多年,即便倒了一个蔡庸,背后千丝万缕的势力也难以妄动。
此时正是皇帝培植自己势力的时候,又何必放着晏决明这个多年亲信不用,一个虚衔打发了事?
难道皇帝,当真对他
庭院内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程荀眉心紧皱,余光不自觉地偏向晏决明。
而晏决明目光清明,神色平静。
他接过圣旨,朗声道:“臣领旨,谢主隆恩。皇恩浩荡,臣万死莫辞。吾皇万岁。”
程荀收回视线,长睫垂落,掩住她眼中情绪。
正当众人以为此事已了时,却听头顶又有一个木盒被打开,黄门拿出其中圣旨,再次开了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理寺卿之女程荀婉菀有仪,才德兼行……”
程荀伏在地上的身子霎时僵住,一时之间竟怀疑自己听错了。
黄门将那骈四俪六念得一字一句、清晰可闻,将她天上有地上无地夸赞一通,最后道:“……特封长平郡主,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钦此。”
话音落,程荀大脑一片空白,思绪好似飘出身体,毫无实感地望着眼前景象,只觉荒诞。
直到身侧的人轻轻按了下她的膝盖,她才呆呆地领旨谢恩、山呼万岁。
她双手手心朝上抬起,眼睛仍愣愣盯着地面。一方卷轴落在手中,并不重,却压得程荀手微微一颤。
而头顶传来赵太监恭敬的声音:“郡主娘娘,皇后娘娘还给您留了条口谕。”
“传皇后娘娘口谕,上次与郡主相见匆匆,无暇叙话。圣上几番与本宫说起,昔日军中在紘城,孤身一人斩下呼其图头颅之事。每每听闻,本宫心甚慰。此等义举,该当天下女子之典范。只盼他日闲暇时,郡主进宫与我一叙。”
说罢,赵太监又宣读了一通皇后的赏赐,什么丝绸贡缎、珠翠玉环,光是长而繁复的名目,就听得人头晕目眩。
直到程荀被扶起,她踩在平坦的石砖地上,脚下却依旧轻飘飘的。
这两封圣旨的到来实在出人意料,就连孟忻与崔夫人神色中都有些懵怔。
孟忻先一步反应过来,将那黄门与赵太监迎入正堂,熟稔地攀谈起来;而崔夫人在原地愣了愣,转身看向程荀,眼中满含泪花。
庭院里站着不少宾客,众人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各自议论纷纷。程荀与崔夫人无疑是众人视线的中心,可崔夫人好似丝毫没有察觉他们的目光,兀自将程荀揽入怀中,哽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声音发抖,小声说:“阿荀,为娘替你高兴。”
崔夫人潮湿的眼眶贴在她脸上,那温热的水痕将她僵硬的神志唤醒。程荀抬手轻拍她的后背,目光却看向了被一种官员围在中间的晏决明。
而晏决明似有所察,转过身对上她的视线,眼角含笑。
说话间,徐尚书家的长媳刘氏走上前来,温声向程荀道贺。
崔夫人擦了擦泪,稍稍平复情绪,脸上难掩笑意:“刘夫人客气了。”
正说着,徐珊娘忽然从刘氏身后窜出来,直冲到程荀跟前,抱着她的腰,昂起脸看着她。
“程姐姐,你当真杀死了那个……忽、忽图……吗?”
徐珊娘眼睛睁得溜圆,一脸仰慕地看着程荀,舍不得移开视线。
饶是程荀此刻心绪纷乱,也忍不住笑了下,轻轻点点头。见状,徐珊娘更是满脸惊叹,讶然道:“那岂不是比女侠还要威风!”
说着,她转身看向刘氏,张口便道:“娘,我也要当侠女!”
“珊娘,休得无礼。”
刘氏轻轻拍了下徐珊娘的脑袋,不好意思地朝程荀笑笑,将她拉回自己身边,交给身后的丫鬟。
而徐珊娘被婆子们拉到一旁也没有哭闹,目光仍不舍地在程荀身上流连,甚至有些看痴了。
眼见刘氏开了头,周遭一圈宾客也纷纷围拢过来,朝程荀与崔夫人贺喜。
不过片刻的功夫,方才还在席上被众人各怀心思地揣测、怀疑的程荀,摇身一变就成了有封号、有食邑郡主,莫说她本人了,恐怕就连诸位看客也没能反应过来。
可既有前倨后恭的墙头草,自然也有人冷眼站在人群外,满心都是不平。
程荀是什么人物?生父不过紘城一员小将,被认回孟家不过四、五年之久,而今就成了本朝头一位被皇帝亲封为郡主的臣子之女。
要不说人命好呢?何人又能有如此机缘?
也有人对皇后口谕中的话震住了,小心翼翼问道:“程……郡主,您当真,斩首了那个鞑靼胡人?”
程荀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维持着笑脸,朝那人点点头。
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抽气声,有位心直口快的,上下打量程荀两眼,当即便感叹:“郡主看着倒是纤瘦,难道是天生神力?”
周围人越来越多,程荀还未适应过来,不免有些局促。
崔夫人替她开口解了围,邀请众位宾客随她去席上,又叫贺川送程荀去更衣洗漱,程荀这才得空安生片刻。
程荀身上还穿着一身庄重的礼服,头上钗环更是繁复,坠得她头疼。
她随贺川匆匆去小院中更衣,可束发、穿衣的丫鬟明明还是方才那一批,对待程荀的态度却显而易见恭敬、小心许多。
程荀敏感地察觉到其中变化,不知为何,心情有些微妙的不爽快。
换好衣裳,诸位丫鬟行礼送她离开。程荀走出屋子,本该回到席上,可她满心抗拒,干脆对贺川道:“你去看看,晏决明可还在,叫他来找我一趟。”
贺川答应了,见她转身朝席面相反的方向去了,赶忙问道:“主子,您要去哪儿?”
程荀随手指了个方向:“我去那后山林中逛逛,你到时直接带他找我就是。”
二人作别后,程荀挑了条僻静小道往别院后山去。周遭无人,只有林间飞鸟偶尔啼鸣两声,伴着山顶顺流而下的溪流,林间有风吹过,霎时抚平人心中的躁闷。
程荀站在清风之中,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她想起晏决明此前几次对她的询问,再想想那天夜里,她追问他要如何做时,他满口笃定的模样,程荀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能走到这一步,或许就是晏决明的退让带来的。
程荀站在原地,努力平复情绪。
老实说,这个或许被她意外窥见的真相,并非她真心所愿见到的。
第179章 落深潭
这郡主的封赏仿佛一张从天而降的大饼, 准准落在她脑门上。程荀被砸得晕头转向,还不待尝出几分欢欣,晏决明的退让就好似一盆冷水,迎面泼到她脸上。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作何想。
或许她应感到荣幸, 不光成了本朝头一个皇帝亲封的郡主, 还有皇后替她在大半个京城的官眷前做脸, 当真是给足了她体面。
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得此殊荣?更莫说连后宅都难踏出一步的寻常女子, 这等荣誉,恐怕都能记入族谱、光耀门楣了。
可程荀在这世间难得的殊荣前,却同样痛苦而清晰地明白, 她能得封郡主, 其中最无关紧要的, 便是她究竟做了什么。
新帝上位,既要拉拢老臣孟忻,又要提防西北养出下一个范家。
明明明眼人都能看出,而今西北总兵之职空缺, 而晏决明文韬武略、功劳甚大, 又与皇帝关系匪浅。
就算资历尚浅,也该当在西北扎根,假以时日, 晏决明总能担起戍守国门之责。
可偏偏就是这众望所归,反倒成了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刃,叫他不敢妄动。
更何况, 程荀比谁都清楚, 晏决明此前在西北, 也曾私藏兵马、豢养军队。
不管他背后有多少无奈,这举动又能为彼时的太子带来多少裨益, 可真追究起来,一样是掉脑袋的大罪。
或许凭着几分潜邸时的情谊,皇帝此时并不会追究,以免寒了朝堂上百官的心;可一旦这怀疑的种子埋下,经年后是如何情形,谁又能说清?
不如在此时急流勇退,干脆利落地交出手中兵马势力,做出忠心耿耿、不贪慕权势的姿态,打消皇帝心中的疑窦。待他日,自有得用之时。
许是晏决明的请求,皇帝对这退让的嘉奖,便落在了程荀头上。
一个郡主的封号,上不能动摇皇权,下足了晏决明的意,又给了老臣孟忻一份体面,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呢?
而程荀从扬州到西北,卧底胡家、扳倒誉王势力,杀死呼其图、营救一方百姓,找到罗季平尸骨、揭开范家为乱边关二十年的真相……
桩桩件件,于上位者而言,或许也不过是一点锦上添花的名头。
程荀满心思绪,不自觉往林中越走越深。
她从不是妄自菲薄之辈,自然知道以一孤女之身,她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付出了何等辛劳的代价。
她做事皆出于本心,从未奢求何人的奖赏。可她也明白,若今日做出这些事的是个男子,他能得到的,绝非一个无甚实权的郡主名号。
若她是个男子,她能走到的位置,绝不止于此。
这个念头一出,程荀只觉心跳猛地变快了。
她自认并非贪慕权位利禄之人,可这一刻,她心中的不平又从何而来呢?
她漂泊颠沛的童年,压抑痛苦的少年,大半痛苦都源于上位者的权势。从前的她明明最恨权贵,可今朝一夕成为上位者,又为何还要得陇望蜀、欲壑难填?
难道她当真变了吗?
思及此,程荀心中惶惶,不由得扶住身旁一棵枝叶婆娑的高木,在树旁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坐下了。
程荀呆坐在巨石上,思绪纷乱。
别院的后山深处鲜有人迹,眼前是一片未经人工雕琢的绿,林间草木蓬蓬生长、葳蕤繁茂。
她身后便是一池深潭,有瀑布从断崖上飞泻而下,潮湿的水汽布满林间,仿若晨雾。伴着倾泻的水声,水珠四处飞溅,洇湿了她的衣角。
“噗通——”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突兀的落水声。
程荀霎时一惊,赶忙转身拨开身后杂乱的蓬草,却见山石掩映之间,那深潭中竟出现了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在水中上下扑腾,长发散落在水面上,一身藕荷衣裙在水中飘动,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便好似放弃了挣扎,身体沉下水中。
来不及多思考,程荀脱下鞋袜,纵身跳进水中。
已过了立春,可深潭池水仍带着寒气。程荀骤然跳下,身体当即便被冰凉刺骨的池水所包裹。好在池水清冽,眼前视线并无阻碍,程荀强忍寒冷,屏住呼吸,朝那落水的女子游去。
程荀在溧水边长大,深谙水性,不多时便游到女子身边,架着那人的胳膊,奋力向上划去。
沉入水中,周遭一切声音都远去了,直到她终于破水而出,终于听到岸边有人崩溃地哭喊。
怀中人已无力挣扎,可程荀仍觉得身体再不断下沉,不断摆动的双腿也渐渐脱力。
程荀用力呼吸两下,努力冷静下来。长睫上的水珠挡住了她的双眼,她只能凭着模糊的视线向岸边游去,在沉浮的水面上大声喊道:“拉我们上去!找东西!快!”
那人似乎反应过来,慌乱地在四周搜寻,终于找到一根半枯的树枝。她跌跌撞撞朝水中跑,半身都淹在水中,将那树枝伸向程荀。程荀咬紧牙关,抓紧怀中的胳膊,拼命朝那树枝游去。
终于,程荀一手抓住那树枝,借着岸上人的力气,一点点划向岸边。游到近前,还不等程荀说话,岸上人当即将那落水的女子拉到岸边,伏在那人身上痛哭出声。
程荀站在水中粗喘两声,看着那人慌乱到手足无措的模样,认命地叹口气,撑着岸边湿滑的石头爬出深潭,快步走上前将那人推开。
她探了探那女子的呼吸,虽微弱,却还尚存。程荀不敢耽搁,快速解开女子的领口,准备急救。
可刚拨开那女子糊了一脸的湿发,程荀的手却顿住了。
竟然是胡婉娘。
程荀飞快转身,再看向被她推开那人,果然是陈婆子。
陈婆子早已认出了她,此时又是恐惧又是悲恸地看着她,本就苍老的脸皱在一起,腿一弯,直直跪在她面前。
“求求您,救救姑娘吧!从前是老奴有眼无珠!是老奴有眼无珠!玉竹,不不,郡主!郡主!我求求您,您救救姑娘吧!让我做什么都行啊!”
陈婆子涕泗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一声接一声,绝望地哀求。
可程荀的视线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便转过身,将失去意识的胡婉娘在地上放平,打开她的下颌,双腿跨坐在她身上,手掌抵住她的腹部,连续而快速地发力。
行动间,她头也不回,飞快吩咐道:“去找崔夫人,叫她准备客房与大夫,再派人过来。还有,不想胡婉娘被人妄议,就莫要声张。”
陈婆子动作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程荀的背影,愣在原地。
程荀时刻观察着胡婉娘的状况,见身后没有回应,有些烦躁地朝她吼道:“还不快去!再晚一步她就没命了!”
陈婆子恍然回神,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爬起身往外跑去。
陈婆子慌乱的脚步渐渐远去,林间又恢复了平静,除却飞瀑落水的哗啦声,只余程荀粗重而疲惫的呼吸。
程荀眉头紧皱,重复着按压她腹部的动作。午后,山间日光正烈,炽烈的光线直直打在程荀身上,刺得她睁不开眼,脸上温度渐渐升高。
她浑身酸痛,手臂几乎麻痹,眼睛紧紧盯着胡婉娘的脸,心中别无他想。随着她起伏按压的动作,不断有水珠滴落顺着下颌滑落,已然分不清是汗还是水。
不知过了多久,胡婉娘上身抽动,哇的一下吐出了一口水,而后呼吸逐渐平畅,苍白的脸上眼皮微动,已有了要醒的迹象。
程荀骤然松了口气,脱力地移开身子,双手撑在身后,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头顶飘来一片云翳,天光变暗,林中乍然起了一阵风。林间草木摇动,飞溅的瀑布随风而动,水雾飞向岸边,仿佛雨丝细细密密落到程荀脸上。
程荀浑身湿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想起身看看陈婆子可带人来了,目光掠过胡婉娘的身体,却顿住了。
山风吹起胡婉娘的衣裳,她的衣袖被风卷起,露出了一截手臂。而那瘦削而光洁的胳膊上,却突兀地露出了些许痕迹。
程荀在她身旁蹲下,依次拉开她两只衣袖,只见她双臂上竟布满了各式的伤疤。
要么是青紫的淤痕,要么是尖锐器具划过的细碎伤口。大部分伤口都已陈旧,只余一条条新长出的淡痕。最醒目的却是手腕处,有一道刚刚结了血痂、还泛着红的刀疤。
程荀握着她的手腕,不自觉抿住嘴唇。
有些淤青像是他人所为,可那些尖锐利器所伤的疤痕,却多半是她自己所为。
更莫说手腕上那道疤。
这五年,她过得并不好。
也是,一个娘家男丁悉数死在狱中、母亲又沦落为官妓的女子,背后没有任何支撑,婆家又能给什么好脸色?
若是所嫁是个正直善良、真心待她的人也就罢了。
可她比谁都知道,张子显本就是个道貌岸然、□□熏心的小人,胡家尚且如日中天时都敢阳奉阴违、图谋算计,更莫说如今胡家倒了,他又怎会好生待她呢?
胡婉娘从小便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做人行事向来愚蠢、短视,后宅里的手段,也不过仗着地位强压旁人这一条。
落入张家手中,除却能勉强给她一方遮风避雨的屋檐,也不过徒增折磨。
程荀神色怔怔,不知想起了什么,耳边却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
“我……没死……”
程荀抬头望去,却见胡婉娘已醒了过来,迷离发痴的眼神直直望着天上,口中呓语,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下一瞬,她视线一转,目光落到程荀身上。
对视的瞬间,程荀看见她目光先是有些疑惑,而后双目震颤、神情错愕,死死盯着程荀的脸。
她嘴唇翕张,想说什么,可喉咙像被哽住,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你……”
沉默的片刻,身后隐隐传来几道急促的脚步声,踏着水畔高高的芦苇与湿软的泥地,深一脚浅一脚,匆忙跋涉而来。
“阿荀!”
身后遥遥传来晏决明的声音,程荀嗓子被水呛过,有些嘶哑地回道:“我在这儿!”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时,繁茂的草木中先后冲出几个人影。
晏决明一眼看见全身湿透、衣裳紧紧都贴在身上的程荀。
春寒料峭,微冷的山风吹得她面色苍白,身子不住打颤。
见状,他周身气度一冷,一面脱下外袍,一面飞快奔到程荀身前,长臂一伸,便将程荀捞进自己怀里,用外袍牢牢裹住。
程荀蓦然落入怀抱中,后背被他搂住,轻轻一抬,程荀便被他打横抱起。
而贺川与天宝紧随其后,快步围过来,满脸焦急。
“将她一起带走。”
程荀浑身酸疼,也不避讳什么,有些脱力地靠在晏决明胸膛上,对贺川吩咐道。
贺川看了眼她身后,心领神会。今日宴席,贺川着了一身衣裙,实在不便脱下,只能让天宝脱下外袍。
天宝看着胡婉娘,想起她曾经的刁蛮性子,面带难色。
可没想到,贺川将他那身灰扑扑的小厮外袍披到胡婉娘身上后,她非但没有斥责嫌恶,反倒紧紧闭上了眼,一副无动于衷、死气沉沉的模样。
晏决明已带着程荀走远了,二人也不敢耽搁,贺川一把将她抱起,快步跟了上去。
众人选了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匆匆朝别院西面的竹斋去。走到一半,陈婆子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头发上挂着草叶、袍脚也被树枝刮破,形容狼狈至极。
陈婆子一眼看见贺川怀里的胡婉娘,见她身上竟然披了件小厮的衣服,眼眶当即红了。
她艰难地跟上贺川,解开自己的外袍,一把将胡婉娘身上的灰袍子扯下,又将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盖了上去。
胡婉娘察觉到她的抽泣声,微微睁开眼。而陈婆子见她终于醒了,哭声难抑。
“姑娘,我在,我在啊。”
她紧紧抓着胡婉娘的袍脚,泣不成声。
胡婉娘眼神空洞,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整座山庄分东西两面,东面是可供租赁宴宾的醴泉别院,西面则是晏决明早些时候自住的竹斋。竹斋久无人居,只有别院会派人定期前来洒扫。
方才陈婆子匆忙去找崔夫人,路上便遇到了寻过来的晏决明等人。
别院人多口杂,方才传了圣旨,眼下更是人人都盯紧了程荀的时候,贸然前去只怕不妥,晏决明便安排人去了竹斋准备。
一行人到竹斋时,仆从已烧好热水、备好衣服。程荀与胡婉娘刚被分别送进两间浴室,王伯元便一脸古怪地走了上前。
“我说你去哪儿躲闲了。”
晏决明斜眼看着他,不冷不热说道。
“嗐。”王伯元随意地摆了下手。
这别院算他在京中,除了家的第二个去处。从前在家被老爷子唠叨,他就时常躲到邱山上。真要说起来,只怕他比晏决明还要轻车熟路。
今日在宴上,他这个新上任的吏部郎中可是仅次于晏决明的大红人,不少人都围在他身旁,打探个不休。王伯元烦不胜烦,刚坐下没多久便寻了个时机,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先别说这个。”王伯元好奇得心里直挠痒痒,凑到他身边,飞快问道,“我只听下人说阿荀落水里了,怎么还连带个胡……胡什么来着……”
他打了个磕绊,天宝适时插嘴:“胡婉娘。”
“对对,怎么胡婉娘也落水了?她俩怎的遇上了?莫不是打起来了吧!”
晏决明微微挑眉:“怎么,你还巴不得她们打起来?”
“啧。”王伯元眉毛一竖,恼怒道:“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你!别的笑话就算了,我怎么会上赶着看阿荀的笑话!”
说着,他压低声音:“我这不是怕,万一这胡婉娘还记恨阿荀,四处去宣扬阿荀以前在胡家的事儿么。”
晏决明看向程荀的屋子,淡然道:“不会的,她不敢。”
“那可不好说,这胡婉娘,惯是个刁蛮性子……”
“张家已是日薄西山,阿荀如今又是郡主,她就算自己想耍疯,身边人也不会坐视不管。”
“可是……”王伯元刚想说什么,话音一顿,惊得差点跳起来,“你说什么?!郡主?!”
晏决明收回视线,瞥他一眼。
“传旨太监刚走。”
“这,这……”
王伯元满心错愕,身体像被冻在原地。
“下次见阿荀,记得拜见郡主。”
晏决明拍拍他的肩膀,绕过他去屋内寻大夫。
天宝快步跟上去,想了想,又走到王伯元身边,小声补充一句:“对了,王公子,我家少爷刚刚得封镇北将军了!”
王伯元僵直的脸上终于有了波动。
他转过头,眉间紧皱,缓缓问道:“镇北将军?”
天宝满脸与有荣焉,伸出两根指头,得意道:“二品呢!”
他嘿嘿一笑,转身跟上晏决明。
王伯元站在原地,脸上原本惊讶得有些滑稽的神情消失了,反倒露出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值得吗……”
他看着晏决明离去的方向,口中不禁喃喃。
第180章 骤雨歇
虽说时间匆忙, 可晏决明却安排得细致。竹斋热水、新衣、姜汤都已备齐,程荀泡在浴桶中,贺川在外敲门,要进来送姜汤。
程荀靠着桶壁发愣, 听到敲门声才从思绪中回过神。她将身子沉到水中, 只露出脖颈, 朝门外应道:“进来吧。”
屋内氤氲着水汽, 绕过屏风,贺川将手中姜汤递给她。
“主子,可要我来……”
她话还没说完, 程荀便抬手止住了她的话茬。
一口饮下姜汤, 程荀道:“说了多少遍了, 你是亲卫,不是我的丫鬟。就算是丫鬟,若非必要,我也不喜欢旁人伺候的。”
贺川接过空碗, 笑道:“您这般的主子, 别说京城,只怕整个天下都少见。”
程荀脸上的笑淡了些。
她伸手从旁边架子上取来毯子,贺川知道她的习惯, 乖觉地转身退到屏风外。屋内传来淅沥的水声,程荀慢慢走出浴桶,束发、擦身、穿衣。
水汽在屋中蒸腾, 屏风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 屏画上的竹枝也好似落了一身淋漓的雨, 清丽出尘。
墨竹上映出程荀抬手挽发的倒影,宽袖滑落, 竹枝旁露出一截纤瘦的手臂。
贺川倚靠在墙上,欣赏着眼前这幅竹影图,却听屋内程荀冷不丁开了口。
“我方才救上来的那女子。”她半低头着头,手里编着被擦得半干的长发,口吻平静,“我在她身边当了五年的丫鬟。”
屏风外,贺川目光一怔。
程荀将长发简单编了辫子甩在脑后,又拿起放在一旁的干净衣服,低头系带打结。她手上动作不停,一面穿戴整理,一面说着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种种。
“她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从小在家中千娇万宠长大,对待下人也只当做物件,顺手就用、不顺手就扔。下人的日子没有轻省的,伺候她更是如此。
“江南多雨水,我膝上的旧伤就是那五年在雨雪天、在泥水洼里跪久了。后来不必看天,我哪日膝盖缝里透着冷,便知道哪日出门要带伞。
“就连妱儿的哑病,也是因为当初被她推到湖上冰嬉取乐,不小心掉入冰湖后,高烧几天后染上的。她哑了七年了。”
她抖了抖外袍,披到身后,喃喃道:“还好她今日腹痛没来,要是撞见了,指不定又要做几天噩梦。”
贺川站在屏风后,端着空碗的手一点点攥紧了。
她不明白,明明是如此痛苦心酸的往事,为何程荀要说得这般云淡风轻、司空见惯。
是因为她已经放下了吗?
可若真的放下了,此时又何必旧事重提、自揭伤疤?
她不知如何答话,又觉得,程荀其实并未在与她对话,便干脆闭上了嘴。
屋内动静静静平息,程荀穿戴整齐,映在屏画上的影子一动不动。
“我曾经是恨她的。”
程荀站在屋子正中,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可胡家覆灭的那一夜,我亲手将胡品之用匕首刺得只剩一口气,亲眼看着胡婉娘失去曾经一切的凭仗,用此生最狼狈的姿势跪在地上,哭着喊我玉竹,求我留下。
“那一天,我便告诉我自己,前尘往事就在此停下,从此我与胡家再无瓜葛。”
贺川嘴唇微动,回道:“你做到了。”
程荀想起胡婉娘布满伤疤的手臂,停顿许久,答道:“对,我做到了。”
说罢,她转身绕出屏风。
“走吧。”她对贺川说。
走出房门,只见晏决明负手站在竹斋外。山风穿林打叶,吹得他一身藏蓝衣袍翩飞。听到身后开门声,晏决明转过身,眼前一亮,几步走上前。
“姜汤喝了么?可冻着了?”
他低头关切地问着,程荀摇摇头,道:“早就立春,不碍事的。”
晏决明颇为无奈,面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打定主意,回去得叫厨房好生做几道驱寒暖身的药膳。
“那边……大夫看过了么?”她犹豫一下,问道。
晏决明愣了一下,答道:“大夫看过了,除却呛了几口水,无甚大碍。”
他身后的天宝面色古怪,忍不住在心底拆台:那大夫明明说了胡婉娘好些毛病呢!
什么肝气郁结、气滞血瘀……大夫勤勤恳恳说了一大堆,到自家少爷口中就剩一个呛了几口水了……
程荀不明所以,闻言便点点头,朝贺川说:“走吧,先去母亲那边露个面,恐怕吓到她了。”
二人刚要离开,身后一个丫鬟快步追了过来。
“姑……参见郡主。”
程荀脚步一顿,被喊得浑身不自在,眉头微蹙:“直接说,不必虚礼。”
小丫鬟被她硬邦邦的语气吓了一跳,态度更加谨慎谦卑,小心翼翼道:“是屋里那位张家少夫人,请您一叙。”
程荀嘴唇微抿,一时没说话。
见状,晏决明开口道:“郡主还有要事在身……”
“无事,领路吧。”
程荀朝他摇摇头,对那小丫鬟说道。
说罢,她没看晏决明的神色,跟着那小丫鬟走去。晏决明给贺川递了个眼色,贺川点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走近屋子,只听里头隐隐传来几声夹着哭腔的哀求。
“……郡主……万万不可……姑娘……”
程荀脚步不停,直直走了进去。屋内声音猛地一停,胡婉娘躺在衾被里,双眼盯着房梁,陈婆子恭敬地站在一边,朝程荀行了个礼。
“多谢郡主今日相助,老奴……”
程荀直接打断她:“道谢的话就不必了,若无事,我便先走了。”
陈婆子赶忙叫住她,赔笑道:“郡主留步!郡主留步,是我们少夫人……想与您说两句话。”
程荀沉默以对,见状,陈婆子赶忙带着那小丫鬟离开屋子。
身后竹门被人带上,屋中静得只能听到窗外飒飒的风声。
沉默半晌,床榻上终于传来一道沙哑的女声。
“何必救我?”
程荀看了她一眼:“我不知落水那人是你。”
胡婉娘自嘲地笑了声,顿了顿,道:“见我今日如此,心中快意么?”
程荀语气平淡:“你如何,与我何干?”
屋内一静,胡婉娘哑声道:“我从前就讨厌你这副模样。”
程荀走动两步,兀自在屋中寻了把椅子坐下。
“明明是个下人,吃喝用度都靠主子的月钱,在下人面前宽宏大度,对主子,却偏要做出一副清高自傲的姿态。”
程荀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看着她。
“……那时,旁人私下都说你为人大方良善,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我苛待了你。如今看来,你当真城府深沉。胡家栽在你手里,倒也不奇怪。
“我只是不明白,孟忻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值得你如此冒险?”
“胡家是栽在自己手里的。”程荀道。
胡婉娘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喘息有些沉。
“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去胡家吗?”程荀看着窗外摇动的竹林,忽然问道。
“我五岁那年,胡品之当街纵马,马受了惊,将我爹活活踩死了。”
她目光沉静、语气寻常,胡婉娘不禁偏头看向她。
“一条人命,换了胡家十两银子。”
胡婉娘呼吸一窒。
“几年后,我兄长去胡家做工,意外撞见了胡品之逼死秀才娘子、吩咐人藏尸。兄长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可胡品之担心事情暴露,连夜派人追杀。我去城中寻大夫,等回到家中,只从火海中拖出一具焦尸。”
她收回视线,静静看着胡婉娘。
“婉娘,世上没有无来由的恨。”
视线交汇,程荀看见胡婉娘嘴唇发抖,凹陷的眼眶里,乌黑的双眼不住颤动,不自觉泛起水光。
终于,她似乎强忍到了极点,抬手挡住了眼睛。
“……是,胡家走到今日,都是应得的。”
胡婉娘难抑哭腔,程荀看着她,竟感到了几分陌生。
半晌,她道:“你变了很多。”
“嫁做人妇,总会变的。”
胡婉娘渐渐平静下来,交谈之间,竟少了几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息。
“你比我还大几岁,为何不嫁人?”
程荀沉吟片刻,道:“许是……想让旁人瞧瞧,嫁人并非女子唯一的出路。”
她口中明明有千万个挑不出错的敷衍答案,不知为何,还是选了最真心的那一个。
胡婉娘听后短促地笑了声,自嘲一般:“只可惜,嫁人是我唯一的出路了。”
程荀想起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没有答话。
胡婉娘盯着房梁,自顾自道:“张家是个狼窟,张子显也是个无耻小人。什么温文尔雅、京中才俊,都是狗屁。
“成婚不过一月,便将大着肚子的良家女迎进家门。快临盆,又酒后发疯将人孩子打掉了。
“许是得罪了观音娘娘,自那以后后院里再没一个有孕,当真是个断子绝孙的货。”
程荀听着她有气无力、又平静到极点的咒骂,嘴角扯了扯,想笑又笑不出来。
“我今日能来别院,也是他找了门路……咳咳……”胡婉娘一口气没上来,咳嗽半晌,继续道,“……他在外头看见你了,巴巴地叫我来与你叙旧情,想让你孟家想办法将他爹从诏狱捞出来。”
这下程荀是真的被逗笑了。
“蠢,对吧?”胡婉娘面无表情道,“你知道为何他敢打这个算盘吗?”
“为何?”
胡婉娘偏过头,直直看向程荀。
“因为你在他心中,还是那个听话乖顺、任人拿捏的丫鬟玉竹。他当了一辈子主子,已经忘了下人也是人了。”
程荀心头一动,问道:“你又如何知道,下人也是人?”
胡婉娘自嘲一笑:“我在张家,又与下人何异?”
程荀脸上被逗乐的笑意渐渐消失,她冷不丁问她:“为何要跳湖?”
胡婉娘没有正面答话,反而说:“嫁人不是出路,可你这出路,几人能够走出来?”
“找不到出路,所以跳湖?”
“怎么,活着碍你眼,死了也碍你眼了?”她不耐烦道。
“今日是我娘亲生辰,你死在别院,是要膈应我,还是要张子显死了那条心?”
胡婉娘似是没想到这一茬,神情一愣,而后便讷讷道:“……我并无此意。”
“那是何意?”
程荀穷追不舍,胡婉娘终于开口,却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说来谁信?皇帝亲封的郡主,曾是罪臣家中的丫鬟。这命里的事儿,天上早就写好了,我也不过顺应而已。”
而程荀认真看着她:“我能走到今日,就是从不信谁写好了我的命。”
胡婉娘怔怔看着她,藏在被子下的手微微一颤。
窗外忽有一阵强风刮过,半支起的竹窗在风中吱呀作响。天色霎时转阴,鼻尖逐渐能嗅到潮湿的气息。
风吹动程荀耳侧的碎发,胡婉娘忽然发现,她原来从未看明白过程荀。
这阵风打断了她们的话,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屋中长久沉寂,有竹叶被风卷入屋中,程荀与胡婉娘各自看着窗外骤然飘落的细雨,久久无言。
半晌,程荀站起身。
“张子显那,劳你告诉他一声,孟家人微言轻,做不得诏狱的主,另寻高明吧。”
说罢,程荀不再犹豫,转身朝外走。
走到门口,身后忽然传来胡婉娘轻细而迟疑的声音。
“……对不起……”
程荀脚步一顿。
“对不起。”
这一次,声音大了些。
“对不起。为我所做的一切,对不起。”
程荀微微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推开门,山间仍细细密密落着雨,可向遥远的天际望去,那儿天正蓝、云正轻。
门外,晏决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朝她露出一个笑。
“生辰宴提早结束了,同我去送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