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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青山 逐舟客 21477 字 9小时前

第161章 昨昔梦

光华流转, 鱼龙舞动。灯火绚烂通明,被战乱阴云笼罩许久的紘城,也好似终于挣脱灰暗的枷锁,展露出前所未有的盛景。

“今儿个是来着了。”

短暂的讶然后, 崔夫人张望着四周, 笑意盈盈说道。

程荀搀扶着她的手臂, 与她并肩往街上走, 附和道:“姨母是有福之人,这头一回上街,就遇上了紘城难见的景象。”

崔夫人出生锦绣烟花之地, 又在皇城根下住了几十年, 如何没见过繁花锦簇、软红十丈的场面?

可即便看尽了苏杭、盛京的物阜民安, 这座西北边陲小城历经大难、死里逃生后迸发的生机,仍是令人动容。

踏入三里大街,周遭更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一行人衣着朴素,就连亲卫也一身便装, 可还是被眼尖的百姓认了出来。

“……程老板?唉哟!是程老板!”

有面熟的大娘挡住程荀去路, 满面惊喜地喊着。大娘中气十足,周围一圈百姓纷纷投来视线,不多时, 一行人竟被百姓牢牢围住。

那大娘脸上溢着喜悦,将手中拉着的孩子往前推一推,激动道:“程老板, 可多亏了您之前施粥, 我家三郎才能活蹦乱跳的!您不知道, 之前这孩子面黄寡瘦的啊,我恨不得把身上的肉都剜了给他!”

此话一出, 旁边围观的百姓也七嘴八舌说起来。

“可不是!若非那几袋子粮,恐怕不等胡人杀进来,我一家老小早饿死了!”

“胡人攻城那日,还好程老板将我两口子拉走了……那火啊,直往我家中冒,我家柴灶都烧塌了……还好,还好人没事啊……”

“还有我……”

百姓们争先恐后诉说着,有人眼含热泪,有人喜不自胜,更有人拉着自家小儿就要给程荀下跪,满口说着“大善人”“当世菩萨”。

程荀被百姓们夹在中间,向来稳重淡然的眉宇间也不由闪过手足无措。

百姓们的致谢与感慨如洪水般朝她涌来。她站在中间,望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不知为何,竟然能够从飞速闪回的记忆中抓住他们的身影。

猎猎寒风中从天亮站到天黑,在粥棚自发为往来百姓打粥的小娘子;

临时搭建的伤员房中,握着看不出面目的年轻小伙的手,强忍悲痛,为他拭去脸上硝烟泥灰的老妇人;

还有瘸着一条腿,步履蹒跚、却面容坚毅地指挥百姓去孙府躲藏的老汉。

那些回忆有如吉光片羽,轻轻托起程荀紧张无措的心上,她竟感到几分飘然。

周遭喧闹如潮,程荀却蓦地怔住了。

人声渐渐远去,耳畔忽然想起遥远而熟悉的穿庭竹风。

她骤然想到几年前,她踏着江上薄雾,喃喃的那句。

“我要去看看,这世上,还有什么活法。”

五年时光荏苒,彼时的山风终于吹拂到今日她的额前,无声而笃定地告诉她,这就是她要选的活法。

耳畔风声不断,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好似不是千里冰封的西北小城,而是那座终年常绿的四台山。

鼻尖仿佛嗅到潮湿的泥土气息,程荀慢半拍想,若是今日……

……若是今日,他在就好了。

程荀神思恍惚,一旁的崔夫人却被百姓的喊声点燃,一股侠义与热血在心头上涌,她竟抛去了世家命妇的矜持庄重,抬手握拳、振臂高呼:

“今日上元,咱们不说别的外道话,程杜的铺子开到天明,乡亲们吃好喝好!千万莫拘束!”

周遭霎时一静,而后爆发出直冲云霄的欢呼与叫好!

此时恰逢不远处有商户点了爆竹,一众围观百姓向后躲避,步子朝包围程荀的人群倒去。

推搡之间,人群猛地向内挤去,一干亲卫反应极快,立时上前护住了主子!程荀手臂一紧,陡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拉出蜂拥的人群,朝外奔去。

另一边,崔夫人与妱儿也被亲卫带出拥堵处。上元日上维持秩序的小吏匆匆赶来,大声驱散民众。

崔夫人被吓得不轻,直到被带到一旁僻静处仍心有余悸。

她握着丝帕轻抚心口,想起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又是后怕又是羞赧,背过身不愿开口。

直到旁边妱儿焦急地拍拍她,又指了周围一圈,手指飞快比划:“人呢?”

崔夫人一愣,环视周遭,当即惊叫:“阿荀呢!”

在旁沉默许久的贺川终于开口,她站在矮巷阴影中,眼神躲闪,清清嗓子眼:“属下、属下看见旁的亲卫将主子带走了。”

说完,她瞥了一眼一旁便装的晏立勇,又欲盖弥彰道:“主子待在街上,难免被百姓围住,若出了什么岔子……反倒不美。不如与夫人分开行动。”

崔夫人点点头,虽有些惋惜,却也明白大局为重,整理好心绪,又带着一干人逛上元街市。

贺川跟在身后,不动声色地落到晏立勇旁边,用气音,目不斜视问道:“我没看错吧?”

晏立勇神色如常,看不出分毫情绪。他斜眼瞥了贺川一眼,没说话,快步跟到府中女眷身后。

贺川摸摸下巴,喃喃自语:“倒也……不奇怪。”-

那厢,还未等程荀反应过来,她就被人拖拽着,灵活地钻过了拥挤的人群。

紧扣自己胳膊的手修长有力,男子高束的马尾在五光十色的朦胧背景中随风飘扬,程荀怔怔望着,心中浮起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想。

耳畔风声四起,她紧跟他的步子,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想要上前一步看清他的样貌,却始终慢一步。

直到一路奔至三里大街尽头,那人才终于止住脚步。程荀跑得气喘吁吁,那人不知为何也累得半弯着腰,将双手搭在程荀肩上,毫不避讳的样子。

程荀没有推开他,在不断加快的心跳声中,面前这人终于抬起了头。

阑珊的灯火中,男人额前碎发随风摇动,挺直的鼻梁被寒风冻得微微泛红。他嘴唇微勾,带着恶作剧般的笑意,眼神明亮地望着她。

街市上灯火有如星芒,在他身后晕出大大小小的光点。刹那间,风好似都静了。

“你……你怎么回来了?”程荀愣在原地,傻傻望着他,不知为何,声音都有些发抖。

晏决明只是含笑望着她。

“不对,不是……”她猛地反应过来,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不是那位叫你回京么?”

晏决明终于直起身,伸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声音清冽如泉:“中途回来一夜,不碍事。”

“荒唐。”程荀难得有些生气,神色急切,“你都走了三、四天了!来来回回奔波也不嫌累,万一误了正事怎么办!”

“同你过上元,就是正事啊。”

“你……”程荀怔住了。

晏决明脸上笑意不改,仍旧抱着双臂,一派云淡风轻地看着她。

“区区一个上元罢了,未免也太任性了……”

她移开视线,小声喃喃。

晏决明轻笑一声,朝她走近一步,手不动声色地拉住她的袖子,低声道:“‘区区一个上元’?那你可大错特错了。”

程荀偏头看过去,眼中满是疑惑和不解:“那你说,这上元与旁的日子,与除夕、与初一,有什么不同?”

“反正就是不一样。”晏决明眉梢微扬,轻描淡写盖过去,“况且,你我多少年未一起过过上元了?”

程荀面上“嘁”了一声,心里却细细密密泛起些甜。她侧过身,面朝着大街,藏在大氅宽袖下的手悄悄伸出来,轻轻挠了挠他掌心。

晏决明的手还拉着程荀袖口,察觉到手心微不可察的痒意,他下意识垂眸望去。素色的大氅下,程荀一截手指露在袖口,如削葱根。

似是察觉到晏决明的视线,那指节非但没有退缩,反倒从袖中伸了出来,慢慢抓住了他的小指。

晏决明一懵,脸唰地红了。

他想,还好赶回来了。

收到太子密信的当日,晏决明心知已是收网之时,当即决定带人赶回京城。方走了三日,听手下将士说起过几日就是上元,他心中又不可抑制地想起程荀。

真是奇怪,前线抗敌的数月都捱过来了,怎么方才见过面、共处了几日,在这个关头,就忍不下这离情呢?

没有纠结多久,他喊来冯平,吩咐他带领人马继续上京,自己则调转马头,昼夜不歇赶往紘城。

他不求别的,只要……见她一面就好。

身下战马跑了整整一个日夜,终于在今夜抵达了紘城。心雀跃了一路,身体几乎感受不到疲倦,直到看见程荀的一瞬,忐忑的心才蓦然平静下来。

柔软的掌心握住自己的小指,笑意不断从嘴角溢出,晏决明正想反手牵住她的手,只听身畔人犹犹豫豫问道:“你这样,会不会被认出来啊?”

晏决明脸色一僵,忽然抽出手、背过身,只给程荀留了个背影。程荀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他好似从袖中拿出了什么东西,抬手按在脸上。

她看着他愈发泛红的耳根,恍然明白过来,拉长调子憋笑道:“哦——原来你记着这事儿的啊。”

那人背着身,不愿转过来,闷声闷气说道:“不记着还能怎么办,谁叫我现在是戴罪之身呢。”

他这话说得委屈巴巴,程荀负手从他背后探出身子,晏决明一时不察,来不及躲避,居然抬手挡住了下巴上的假胡子。

程荀眨眨眼,望着他难掩尴尬之色的眼睛,佯装生气:“大好的日子,拿什么‘戴罪之身’搪塞我,分明要我听了不高兴。”

范春霖只能放下手,夹杂着些许无奈和羞赧,垂眸敛眉,小声说道:“好啦……”

程荀“噗嗤”一下笑出声,不再逗弄他,转身向街市上走去。

身后,晏决明也收起那副故意惹她发笑的神情,笑着摇摇头,大步流星跟上去,与她并肩向前。

街市仍旧拥挤,身边来往人群摩肩擦踵,时不时被人流推搡着行走。

不知何时起,二人走得越来越近,宽袍大袖的遮挡下,一大一小两只手背轻轻相撞。直到人群忽然向前一推,程荀一时不察,差点被绊倒在地,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稳稳地牵住了她的手。

程荀借力站直,清了清嗓子,目不斜视,继续往前。二人没有对视,就这么隐秘地牵着彼此的手,慢悠悠走在大街上。

三里大街上热闹分毫不减。

算不得多精巧、却造型各异的花灯悬挂在街道两旁,卖货郎手提兔儿、大虾、锦鲤模样的灯笼,手一动,那鱼儿、虾儿好似活了一般,在万千灯火中游走。

卖货郎游街串巷叫卖着,惹得小儿缠着爹娘要去买。

顶缸喷火卖艺的杂耍班子站在人群中间,说念唱打、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周围一圈百姓看得目不转睛,丢出去的铜板虽不多,可这叫好声却极捧场。地上铜盆空空如也,老班主也不恼,插着手,依旧好脾气地笑着。

程荀来回张望着,将一切尽收眼底,也忍不住微微笑了。

“阿荀。”

身旁人忽然开口唤她,程荀抬眼望去。

“直到方才我才明白,你究竟为紘城做了什么。”

程荀想起方才众多百姓激动的神情与言辞,有些不好意思:“你都看见啦。”

晏决明低垂的眸光似水般柔和。他在袖中轻轻晃了晃程荀的手,静静凝望着她,问道:“阿荀,你想走到哪一步呢?”

程荀一怔,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什么哪一步?”她不解的重复。

晏决明站在她身前,目光认真而笃定。

“阿荀,若你今日是男子,此等功绩,便是封官加爵也不为过。”

程荀想说什么,嘴唇翕张几下,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这样的话,她并非头一次听旁人说。

“若是男子”,这四个字背后包涵太多情绪,有行商时遇到的德高望重之人满含讥诮地讽刺,也有杜三娘这般的亲密的同伴酒后带着遗憾地感叹。

可无论哪种情绪,都在明明白白告诉她,她不如男子,只因为她不是男子。

她心中本能地抵触这句话,甚至微微偏过头不愿再与他对视,晏决明却在此时又开了口。

“可难道因为你是女子,这些就都不算数了么?世上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程荀眼皮猛地一跳,转头看向他。

晏决明一如方才那般认真地看着她,可眼中却多了些别的情绪。

他一字一句道:“阿荀,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我便为你争一争。”

程荀心头一震,脑中重复着他那句话,某种陌生的亢奋在身体五脏六腑中飞速涌动,好似马上就要冲出血肉经脉一般。

她想要什么?他又能为她争什么?

周遭人流匆匆,程荀与晏决明相对而立,时间都仿佛静止了。

他坚定而期待地望着她,而她神色怔忡,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二人对视的瞬间,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年轻而雀跃的男声。

“阿荀、姐!”

突如其来的人声骤然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二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几步外,夹在着惊喜与兴奋,大咧咧朝程荀挥手。

“沈烁?”程荀讶然道。

说话间,只见沈烁急匆匆穿过人群,几步小跑到程荀面前,话语连珠:“自几个月前你离开紘城,我便再也未见过你,偏偏我又被兄长关在老宅……直到前几日听说紘城出事了,我才偷偷跑出来了,还好你没事!”

沈烁数月未见程荀,在大同的沈家老宅消息闭塞,直到今日才再见程荀,情绪很是激动。说着,他忍不住上下打量着程荀,生怕她哪里受了伤,缺胳膊少腿了。

眼神刚从脸上往下滑,程荀身前忽然伸出一只手,突兀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沈烁一愣,顺着那只手看过去,这才发现程荀身旁这人竟不是寻常亲卫,而是乔装打扮的晏决明!

“晏……!”

他敢要惊呼出声,程荀眼疾手快地踩了他一脚,沈烁赶忙将话吞到肚子里。

眼见周围路过的百姓似乎有意无意望着投来视线,程荀不敢再多说,给晏决明使了个眼色,带着二人躲到旁边僻静的小巷里。

走进小巷,程荀揉揉莫名发胀的额角,这才看向沈烁。

“这件事……”她朝晏决明的方向轻抬下巴,语气恳切,“还劳你保密,可好?”

沈烁尚还有些错愕,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答道:“这是自然。”

程荀松了口气,想起不久前的往事,不由道:“之前太过匆忙,还未与你道谢。若非你告诉我,只怕我还被蒙在鼓里。”

沈烁一愣,想起最后一次见她时,便是自己给她报信神隐骑在大同出了事。后来又眼见晏决明背上叛国之罪,程荀几处奔走,为他转圜。甚至最后直接带人出走紘城,茫茫大漠中寻找他的踪迹。

回忆纷至沓来,不知为何,他心中升起一股酸涩,竟然压倒了重遇她的喜悦。

他瞥了晏决明一眼,不冷不热道:“看来晏将军并无大碍,你也能放心了。”

程荀从他语气中听出些不对,晏决明却直接开了口。

“沈公子所言极是。若不是阿荀带人将鄙人找到,只怕今日某已是雪原上一具被灰狼啃食殆尽的骸骨了。”

沈烁脸上浮起些许不忿,他强压下怒意,冷冷道:“晏将军知道就好。阿荀身子本就虚弱,本该在江南、京城那等地方安安逸逸享福,却为晏将军在这西北大漠东奔西走,晏将军实在亏欠良多。”

晏决明飞快回道:“这是自然,我亏欠阿荀良多,将来自会补偿。”

沈烁一噎,又立马反唇相讥:“只是不知,晏将军背着这‘投敌叛国’的罪名,何日才能补偿呢?”

“行了。”程荀眉头紧皱,终于找到时机插进话。

小巷霎时一静,程荀闭了闭眼睛,对晏决明说:“你先去巷口。”

晏决明胸膛起伏,面沉如水,却还是听程荀的话,转身走到几步外。

程荀停顿片刻,转过头,看向沈烁。

“这次要在紘城呆多久?”她缓和语气,主动问道。

沈烁却仍沉浸在方才的争执中,张口便道:“阿荀,我替你不值,你可知……”

“是我自愿的。”

程荀利落地打断他。

沈烁愣在原地,好似突然失声了一般。

程荀轻叹一声,移开视线。

“为他做的那些,都是我心甘情愿。我与他之间,也从来说不上什么亏不亏欠。”

此话一出,沈烁好似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攥紧了拳头,霎时僵在原地。沉默片刻,他嘴角扯开一个苦涩的笑,自嘲一般喃喃一句:“果然……”

说罢,他松开拳头、挺直腰背,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漫不经心、混不吝的模样,张口便道:

“哎呀,这不是我哥也在紘城么,我就不急着走了。现在灰溜溜回大同,才是惹家里笑话呢……”

沈烁漫无边际地闲扯着,程荀也调整好情绪,时不时附和两声。方才那瞬间的试探快得仿若鱼儿探出水面,不过顷刻之间,便又沉了下去。

聊了没多久,背后传来几道脚步,程荀转过身,却见晏立勇不知何时赶来了。

“你……”程荀讶然。

“主子,范府派人过来,请您去府上一叙。”

程荀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微蹙,反问道:“范府?请我?”

晏立勇点点头:“是段夫人身边人来请的。”

说罢,晏立勇凑近些,在程荀耳畔低声道:“范府……今夜好像出事了。府门前连白布都挂起了。”

程荀一震,满心不可思议。

“走。”

来不及再与沈烁寒暄,她转身飞快走出小巷。

第162章 母与子

上元日, 三里大街上熙熙攘攘、热火朝天,一派繁荣景象;可几条街巷外的将军府内,却冷清死寂、人心惶惶。

一个时辰前。

银月如盘,冷白的月色尽数洒下, 照得整座范宅更显凄然。风中隐隐传来寒鸦嘲哳啼鸣, 像某种迟来的预兆, 不断向此处迫近。

范宅虽顶了个将军府的名头, 可范春霖显然未在这宅院的修缮维护上花力气。下头官员曾特意献上一批名贵的金丝竹,只被他随意植在游廊两侧,此时也早已枝枯叶落, 一片草木萧疏之意。

若是换了平日, 段氏路过这游廊时, 恐怕还会斥责几句下人偷懒耍奸;可今日,她行走其中,脚步仓惶、花容失色,早已失了稳重端庄的模样。

段氏带着人马一路匆匆奔至正院, 只见庭院中灯火通明, 几个卫兵站在门前候着,屋内哭声此起彼伏,下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主子!将军!”

听到哭声的一瞬, 段氏眼前一黑,差点软倒在地。

两个丫鬟抖着手脚将段氏搀扶起身,段氏瘦削的手紧紧攥住丫鬟的手臂, 用力得指甲都深陷进皮肉中去, 丫鬟却不敢露出分毫异样, 强忍着痛色扶段氏进屋。

踏入屋中,浓重的草药味与血腥味中, 范春霖躺在床榻中生死不知,几个贴身伺候的小厮跪倒在床前,哭得声泪俱下、涕泗横流。

见段氏来了,几人跪爬到一边,哭声也渐弱了些,臊眉耷眼,大气都不敢喘。

段氏扑到范春霖床前,见他双眼紧闭、一张脸充血肿胀,脖颈上横亘着一条醒目的红痕;而脚边地面上,还丢着一团床褥撕成的布条,隐约渗着血迹。

不必多说,段氏霎时明白了过来。府内的大夫也在此时匆忙赶来,见屋中景象,不敢多问,用袖子哆哆嗦嗦擦去额前的汗,飞快小跑到床前为范春霖诊治。

段氏面色铁青,退开几步,走到其中一个小厮面前,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用力极大,小厮整个身体趴伏在地,脸上迅速浮起一片红肿,却丝毫不敢求饶,浑身抖得筛子一样。

“都给我滚。”眼前一阵阵发黑,段氏强忍怒意,对跪了满地的小厮低声呵斥道。

几个小厮连滚带爬逃出屋内,丫鬟眼疾手快地给她端来椅子,段氏倚靠在椅上,面色空茫,浑身力气都像被抽走一般,好似丢了半条命。

段氏就坐在身后,身前又是范家嫡子,大夫不敢有丝毫松懈,提起一万颗心救治。

好在下人们发现及时,并未酿成大祸,大夫略施几针,范春霖终于睁开了眼。

大夫随丫鬟出去开药方,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屋内只剩范春霖母子。

段氏缓慢起身,目光僵直,走到范春霖床前。

范春霖微微睁开眼,淡漠的眼神落在段氏身上。他眼中没有丝毫悔恨与恐惧,陌生得令段氏心惊,段氏对上那双眸子,只觉天都要塌了。

“你这是不孝。”她双唇颤抖,从牙间挤出这几个字。

范春霖移开视线,恍若未闻。

他的态度终于激怒了段氏,她高高抬起一只手,可下一瞬,那巴掌竟重重落在了自己脸上。

段氏站在床榻前,两只手左右开弓,拼命抽在自己脸上。一声又一声清脆巴掌声中,她不断重复着一句话:“都是娘亲的错,是娘亲没把你教好。”

在她近似疯魔的抽打下,她的两颊迅速肿起,用篾子细细梳起的头发也松了,散乱地落在脸侧,整个人都仿佛陷入癫狂一般。

可她很快发现,无论她如何抽打自己,范春霖都没有丝毫的波动,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吝投过来。

反应过来后,段氏心中浮起一阵灭顶的恐慌。

她停下动作,跪倒在他床前,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含着哭腔小心翼翼道:“儿子,儿子,你别吓娘,你看看娘啊!”

话一开口,她的眼泪如同开了闸,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你若是出了事,娘亲可怎么活啊……

“你难道忘了,当年在汉中,娘亲含辛茹苦将你拉扯长大,受了多少苦?寒冬腊月为你洗砚台,一双手现在都长满了冻疮,你怎能这般对娘?

“你若出了事,整个范家都要便宜了你那两个哥哥,娘亲多年的苦心,可就都白费了……”

说着,她语气一顿,忽然变得咄咄逼人:“你与我实话说,可是有人在你耳边说闲话了,逼得你自戕!告诉娘亲,娘亲绝不会放过那等狼子野心的货!”

范春霖沉默已久,终于在此时有了反应。他微微偏过头,干哑失声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娘,我院里的人呢?”

段氏愣了一下,回道:“我嫌你身边的人不干净,便将他们撤走了些。”

范春霖仍静静看着她,轻轻道:“你杀了他们。”

段氏眉心一跳,脸色有些难看,不解而急切地解释:“你那两个是个什么东西,这些年你还看不出来么?他们巴不得你死!我不先一步为你下手,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来害你?娘亲是为你好!”

段氏落着泪,仍喋喋不休说着,从范脩偏宠家中妾室的酸楚、自己老来得子的不容易、为范春霖拜师石青先生做出的种种退让与付出,一直说到为他筹谋婚事、铺平前途,可谓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可范春霖听着那些从小听到大的陈词滥调与苦口婆心,只是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直到段氏的话音稍稍停歇,范春霖冷不丁开了口。

“我要见程荀。”

段氏没听清,下意识重复:“谁?”

“程荀,程杜商号的当家,孟忻的义女。”

段氏眉头紧蹙,终于中记忆中翻检出片段。

“就是近来在紘城出了好大风头的‘程杜’?”说着,她看了范春霖一眼,有些犹豫,“我怎么记得,她年过二十了,都还未成婚?”

自打守城一役结束后,“程杜”的名号就传遍了紘城,哪怕段氏不过初来乍到,也多少有所听闻,更何况,这女子背后身份可不一般。

不光是孟忻与崔媛的义女,与宁远侯府那位戴罪的世子更是表兄妹关系。明明身份如此微妙,这女子偏偏毫不遮掩避嫌,反倒在紘城搅弄起风云!

以她个人而言,她很不喜欢这个不安分的女子。

“你与她什么关系?”

段氏警惕发问,心中愈发忐忑。

“我可告诉你,蕙兰还在家中等你,那个女子不是个轻省的,背后牵扯极多,可不能招惹!”

而范春霖只紧闭着双眼,再也不愿开口说一个字。

二人僵持许久,段氏终于退让一步。

“好,你便等着我替你找来这姓程的!”

她咬牙起身,拂袖离去。

疾驰到门口,她骤然刹住脚步。深吸两口气,段氏抬手将散乱的头发用手梳到脑后,才打开门,厉声吩咐:“进去看好你们主子。若再出事,仔细你们的皮。”

小厮们纷纷答是,冒着腰从她身侧进屋。段氏又随手指了一人,将他留下,盘问道:“程杜商号的那个当家,与你主子此前可有过来往?”

那小厮就是被段氏迎头扇了一巴掌的人,此时瑟缩着身子,低头小声回道:“……确实有过几次往来。”

小厮将程荀与范春霖在酒楼、粥铺前的几次会面一一道来,段氏听后,面色沉如水。

“无论什么法子,去将她‘请’来。”段氏嗤笑一声,冷冷道,“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什么手段!”-

街市上人流拥堵,晏立勇在前开路,不多时,一行人便坐上马车,赶到几个街巷之外的范宅门前。

范宅门前一片冷清,正门紧闭,只有个小厮在侧门上等候,见到程荀赶来,那小厮马不停蹄跑上前。

“是程小姐吧?我家大夫人有请。”

小厮语气平淡,姿态却是十足的殷勤,好似怕程荀中途掉头离开似的。

程荀没有理会那小厮,抬眼看了一圈略显寒酸的侧门,故意不满地“啧”了一声。

得知消息后,沈烁本还想跟上来,不知晏决明与其在后说了什么,沈烁便止住了脚步。此时跟在她身后的,就只有晏立勇、晏决明二人。

她朝乔装打扮后的晏决明随意一指,漫不经心道:“你随我一起进去。”

晏决明一身黑衣便装,默不作声地跟上去。程荀刚要上前,那小厮忽然拦了上来,道:“程小姐,我家夫人说,您一人来就行。”

程荀停住脚步,上下打量那小厮一眼,抱起双臂好整以暇道:“真是奇了。晏立勇,我怎么记得是段夫人临时‘请’我来的,而非我不知礼数地非要上门来吧?”

晏立勇在身后应道:“主子说得对,确实是段夫人方才特意派人来‘请’小姐上门一叙。”

“是啊,若不是听闻段夫人在西北素有贤名、待人接物无不规矩妥帖,我又何必放着大好的上元不过,非要过来受委屈呢?”

程荀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既嘲讽段氏办事不知礼、没规矩,还大有转身就走的意思。

那小厮也慌了,赶忙解释:“程小姐误会了,是小的嘴笨,怎会让您受委屈呢!”

程荀不置可否,仍旧抱臂看着他。

小厮思忖片刻,终于一咬牙:“那您看这样,您千金之尊,要带谁进府都行,只是正门那边……”

见目的达成,程荀也无意为难他,摆出一副不耐的模样,打断他的话:“行了,带路吧,别在这磨蹭。”

小厮暗自松了口气,上前为二人带路。

擦身的一瞬,程荀与晏决明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向前走。

宅院内一片死寂,程荀打量着府内陈设与亭台草木,入眼皆是枯败之色,心中有些讶然。即便是寒冬腊月,这般没有生气的宅院也是少见了。

穿过前院,小厮在正院门前停住脚步。程荀心知时候到了,心神一紧,抬脚穿过墙洞。

几步外,一个衣着古朴大气的女人站在檐下,目光紧紧打量着她。程荀走上前,没有说话,只兀自行了个礼,不等她开口,便站起了身。

女人眼睛一眯,原本打算的下马威落了空,便直接开口道:

“你就是,程荀?”

第163章 二十载

“你就是, 程荀?”

段氏站在檐下,下巴微扬,冷冷俯视着台阶下的程荀。

程荀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两眼,平静道:“若夫人找的是程杜商号的‘程荀’, 那想必就是晚辈。不知段夫人今夜请我来, 所为何事?”

初见段氏, 程荀心中略有些诧异。

与想象中的端庄富贵的世家夫人不同, 段氏一身素衣,眉眼细淡,身上不见珠玉, 头上只系了块抹额, 衣着很是简朴。

若非身旁一众下人们众星捧月般的架势, 她看起来不似名震西北的武将家的主母,倒更像个普通读书人家的慈母。

段氏从斗篷中抽出手,搭在丫鬟臂上,缓缓走下台阶。

“我刚到紘城不久, 却也听说了程小姐许多事。”段氏在程荀几步远站定, 目光严肃,口中吐出的话却是十足十的讥诮,“程小姐还是未嫁之身, 就能在紘城搅弄风云,当真是有本事的。”

此话一出,原本还在暗中观察四处情况的晏决明目光一凝, 冷冷地落到了段氏身上。

而程荀眉梢微扬, 大大方方接下了这“夸奖”, 坦然道:“晚辈不过是略施绵薄之力,段夫人谬赞了。”

段氏一拳打在棉花上, 气得不轻,却只能阴阳怪气一声:“倒是个牙尖嘴利的。”

“段夫人大费周章请晚辈过来,就是要说这个?那可多少有些不巧了。”

程荀扯出个任人挑不出错的笑,语气温和,绵里藏针,“晚辈才疏学浅,可于赈灾、济民一事多少也有些经验,若真要一五一十道来,恐怕就要说到天明了。”

段氏显然没想到程荀看着斯文内敛,性子竟是个难对付的滚刀肉,面色一时有些难看。

刚想说什么,屋内突然跑出一个小厮,在段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段氏神情几经变化,最终落在了程荀身上。

“程小姐,实不相瞒,是我家春霖,欲与你一叙。”段氏收起了方才的咄咄逼人,隐忍着怒意,颇有些低声下气地开口。

程荀眨眨眼,故意为难道:“可是……都这个时辰了,孤男寡女的,恐怕不合适吧。若传出去了,指不定外人还要怎么说我‘有本事’呢。”

段氏这下可算尝到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滋味。

可想到范春霖态度坚决,甚至拿自己的性命威胁,她也只能放下身段、一改态度,违心劝道:“程小姐,春霖久病未愈,你就当这是老身的不情之请,去见一见吧。”

见程荀不言语,段氏只能再咬牙退让:“至于外头……你放心,不该说的话,绝不会从范府人口中说出去。”

程荀故作犹豫,半晌才勉强点了头:“既如此,我便依段夫人意思。”

说罢,程荀带着晏决明从她身侧路过,朝室内走去。

二人与段氏擦肩的瞬间,段氏隐约察觉到一丝凛冽的视线,夹杂着不善,朝她投射而来。

她心中莫名一颤,再转回头去看,只见二人已消失在了屋中。

房门随风而动,砰地一声关起了。

踏入卧房,程荀与晏决明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都看到了警惕。

室内烛火昏暗,甫一进屋,只闻一股浓重的苦药汁味混杂着香薰味,呛得令人眉头紧皱。屋内的仆从不知何时都出去了,偌大一间卧房,只剩屏风后的床榻上,隐约传来了微弱起伏的呼吸。

程荀慢慢走上前。绕过屏风,借着明灭的烛火,依稀看见范春霖躺在床榻上。他两颊凹陷、眼窝青黑,眼睛直直盯着头顶床帐,一张煞白的脸上透着灰败之色,瘦得令人心惊。

听到脚步声,范春霖偏过头,一双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看向程荀,又移到她身旁乔装打扮的晏决明身上,最后慢悠悠闭上了。

程荀在他床前停下脚步,几人无言对峙了一会儿,程荀主动打破了沉默。

“范将军,鞑靼人尸山火海都挺过来了,又何必在此时寻死?”

范春霖仍闭着眼睛,声如游丝:“我竟不知,范宅的消息能跑得这么快。”

“范宅的消息,呵。”程荀轻笑一声,“若没有你范将军的首肯,又如何传得到我耳中呢。”

晏决明从旁边拿来一把椅子,程荀看了他一眼,坐下继续说道:“范将军,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我也不必再遮掩什么。”

“从一开始,明里暗里传信给我,引我去金佛寺的,是你;五年前,给辩空大师送去密信,将他引去金佛寺的,也是你,对么?”

范春霖终于睁开眼,看向程荀。

“那么,金佛寺的东西,你可找到了?”他平静问道。

“范将军都将答案放在题面上了,再找不到,岂不白费将军一番苦心?”程荀缓缓道,“我猜,这恐怕是你出过最简单的谜面了。”

室内霎时一静,范春霖咧开嘴,喉咙里传来破风箱一般的古怪笑声:

“哈哈哈……果然,果然!

“我找你,果然找对了。辩空空负才名,守了金佛寺四五年,最后竟然被你这个黄毛丫头找到了真相……哈哈哈……”

一旁,站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中的晏决明,自从听见程荀提起所谓“密信”后,眉头就微不可察地蹙起了。

程荀静静听着范春霖状似癫狂的笑声,直到他被剧烈的笑声呛得咳嗽不断,才道:“既如此,想来范将军早就知道金佛寺藏有什么秘密了?”

范春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无暇回答程荀。程荀亦没有理会,连声道:“若是您记不清了,也无碍,随我去看看就是。”

范春霖咳过了劲儿,呼吸声急促混乱,嘴角扯出个自嘲的笑,断断续续说道:

“那恐怕难了,依我现在这身子,恐怕撑不到红水,就要没命了。”

程荀微微笑了下。

“这倒不必劳烦将军奔波。我将半个藏书阁都拆了,若想看,随时去我府上便是。”

此话一出,范春霖呼吸猛地一停,骤然抬头看向程荀。

“你……”

程荀俯下半身,一张看不出情绪的脸探向范春霖。

“范春霖,你不必与我再绕弯子。今夜你将我请来,难道不就是为了在死前将真相述之于口,以减轻心中所愧么?”

程荀紧紧盯着他的神情,清晰看见了他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

“留给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你若真想告诉我什么,便尽快吧。”

程荀坐回原位,施施然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屋内蓦然陷入沉默,一时只剩墙角滴漏铜壶在滴答响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范春霖强撑的面具终于碎裂。

他平躺在床上,仿佛一具了无生气的躯壳,用某种叙述旁人故事的语气,不带一丝起伏的情绪,平静开了口。

“我自小在石青先生家长大,五岁前有母亲陪伴左右,五岁后,母亲回了西北,此后就独我一人与先生、师兄们同住。

“我与沈焕同住了八年。”

他声音稍顿,像是陷入了回忆。

“十岁那年,沈家出事,一天夜里,沈焕接到他大同家中送来的信,连夜就收拾包袱走了。

“那天夜里下了雨,雨声很大,盖得他哭声若有似无。他没有与我道别,我也未曾过问他家中情况,只假装睡着了。

“等天亮后,我跑去问先生,沈焕可还会回来?先生没有回答我,只是重新帮我系了外袍。”

“直到四年后,石青先生仙逝,我离开汉中,也未曾再听说过沈焕的消息。”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范春霖又连声咳起来。程荀顺手拿起床榻旁的茶壶,倒了杯温水递给他。范春霖接过茶杯,艰难地咽下水,终于止住了咳。

他缓了缓,又继续说道:

“那时我不过十四,托家中的福,在汉中、乃至西北都有了些微不足道的名声。家中几个兄长已经从了武,父亲便催我回去科举。

“我少时叛逆,一心念着行万里路、访古问今,在回家途中,偷偷撇开护卫与仆从,独自一人跑了。”

“其中第一站,便是几年前因为一场大火,失了传承的两朝古寺,金佛寺。”

程荀默然听着,听到此时,不禁抬头看向了他。

范春霖双眼放空,嘴唇有些颤抖。

“金佛寺内一片被烧毁的残垣断壁,为数不多保留完好的百年古建,也不过一个藏书阁。藏书阁上挂着把铜锁,生了锈,轻轻一敲就落了。

“我顺着那藏书阁,一楼一楼往上走,最后看见了……”

他话音一顿,身体某处像被人狠狠一刺,脸上浮现出隐忍的痛楚,牙齿都在打颤。他嘴唇几次开合,终于抖着声音说出那句话。

“……看见了,满墙的血书。”

晏决明心神微震,抬头看向程荀,却见她猛地站起身,一步步朝床榻上的范春霖走去,神色却一派平静,不断冷声逼问道:

“血书上写了什么?”

“写了,写了,沈家……和范家……范家的罪证。”

“不止那满墙的血书,对么?你还看见了什么?”

“还看见了……看见了,一具白骨……”

“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我……我……”

范春霖痛苦地闭上双眼,仿佛陷入梦魇,摇摇欲坠的理智在程荀寸步不让的逼问中不断崩塌,最后只能凄厉地重复一句话:

“我将它藏起来了!藏起来了!藏起来了啊……”

程荀脚步蓦然一停,剑拔弩张的气氛霎时消弭。她站在床前,静静看着范春霖,轻声问:“范春霖,过去二十年,你可问心有愧?”

第164章 天明时

“范春霖, 过去二十年,你可问心有愧?”

程荀一步一问,终于在最后一刻,在范春霖头上落下铡刀。

而范春霖心中竖起的防线接连溃败, 终于丢盔卸甲。他抬起手, 挡住自己的面孔, 指缝中漏出粗重的呼吸与压抑的哽咽。

“沈家满门忠烈, 世代戍守边关,沈焕更是自小就与你长大的师兄。范春霖,这么多年, 你夜里当真睡得着么?你就不怕惨死的沈家怨魂找上你么?”

程荀立在床前, 目光冰冷而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半晌, 他放下颤抖的双手,一双糊满泪水的眼睛空落落地睁着,哑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床被下,范春霖蜷缩着身子, 骨头的轮廓都清晰可见, 瘦得令人心惊。

程荀看着他数日内飞速憔悴下来的模样,抿抿唇,问道:“要将满墙血书用柜子盖住, 不是易事。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将整座楼都烧了?”

范春霖被程荀问得一愣,怔怔地望着床帐上的纹理, 半晌都说不出话。

于他而言, 十四岁的一切, 都像个遥远而缥缈的梦。如今回忆起来,好似眼前蒙了层纱, 摸不透、看不清,甚至时常令他怀疑,一切或许只是他酒后的一场臆梦罢了。

翻入藏书阁的那天,他依稀记得是个傍晚。

黑暗的藏书阁内弥散着一股腐朽陈旧的气息,排排列列的书架上不是梵语写就的晦涩佛经,就是庙里多年来的种种记录,没一会儿,范春霖就失了兴趣。

直到他走到藏书阁顶层。

如血的残阳洒落一地,他循着夕照一脚踏入顶层,此生就此转向另一条岔路。几面墙上刻满了凌乱潦草的文字,他一眼望过去,却看到了令人心惊的几个字眼。

“沈家军”“范脩”“细作”“战败”……他将那墙上的文字翻来覆去读了数遍,直到最后腿一软,直直跌坐在地。

脚边有一块松动的木板,他木着脑子将其推开,发现了其中藏着一具蜷缩的白骨。

那一刻,他的整个世界天崩地裂。

若说方才心中的怀疑还有三分,直到看见那具白骨的瞬间,他几乎可以断定,几年前瓦剌绕过七卫突袭漠南、沈家军出人意料的节节败退、沈仲堂命丧漠南,桩桩件件,恐怕都与范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么,他能怎么办?

一走了之,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继续做他家世显赫、声名远扬的西北总兵之子?

还是大义灭亲,带着证据逃亡京城,敲响那一座登闻鼓?

从月升待到天明,范春霖与那具白骨对坐一夜,最终下定决心:至少,他该亲自求证一二。

他既不敢将这一切坦然露在原处,也不敢一把火将一切毁之一炬,只能笨拙地、费力地从别处搬来柜子,将那满墙的绝笔血泪牢牢盖住。

他想,他不过暂且将一切盖住罢了,待他查明真相,他就,他就……

在金佛寺待了整整三天,他带着一身尘泥、两手红痕,疯了似的跑回了家。

到家后,范脩、段氏只嘴上责备他两句,欢天喜地为他接风洗尘。

之后的一段时日,他旁敲侧击打探过,偷摸进父亲书房搜寻过,都未能寻找到范家暗害沈家的证据。

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范春霖将金佛寺那有如置身地狱的几天当做南柯一梦,将满墙绝笔看作罗季平发了疯的污蔑。

他想,他要找机会将一切都告诉父亲,可不知为何,他却迟迟开不了口。

直到一天夜里,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向范脩坦白,却在书房外无意中听见了范脩与属下的低语。

屋内,那位向来偏宠他、以他为傲的父亲,用某种他陌生的语气,怒斥哈达部落胃口大、伊仁台不守信,明明已经约定好将肃州下的两个村镇给哈达打牙祭,却还妄图将手伸到肃州城。

范春霖听得云里雾里,又听那属下小心提醒瓦剌人多狡诈、伊仁台更是老奸巨猾。

范脩却无奈道,当初因为沈家的事,把柄还落在伊仁台手中,如今也只能暂且妥协。况且,区区两个村镇,给了就给了吧。若没有哈达时不时骚扰一二,新帝上位,不必等沈家倒台,第一个倒的,就是他范家。

属下在旁附和,就算现下应付伊仁台麻烦些,至少借瓦剌之手将沈家铲除了。若非将军先下手,谁知沈仲堂已经查到了哪一步?

范春霖浑身有如雷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悄悄逃回了自己屋子。

当夜,他烧起高热,满口胡话。段氏衣不解带在旁照料一夜,听清他口中的话后,骇得满脸煞白、跌坐在地。

待到天明,范春霖终于从高热中醒来,却见屋中空无一人,只有段氏跪坐在他床前。

他头昏脑涨,茫然发问:母亲,您这是做什么?

段氏抓住他的手,将他攥得生疼,布满血丝的眼里尽是恐惧与哀求。

然后,她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拉着他绵软无力的手,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说,春霖,我的儿,你是范家子,莫要做出愧对范家之事。

她说,春霖,若此事捅出去,范家毁了,你这辈子也毁了。

她说,春霖,若你说出去,娘亲横竖都是一个死,不如现在就死在我儿手里吧,总好过被关进天牢,平白让京城的亲戚看笑话。

范春霖身子僵住,一颗心如坠冰窖。

他想,他的母亲,他那事事为他着想、他那贤名远播的母亲,果然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她明白他的两难、他的痛苦、他的软肋,然后利落干脆地将这一切当做筹码,赌他会妥协、会低头、会闭嘴。

母亲赢了。

而那个名冠汉中、少有才名的范春霖,彻底死在他十四岁那年。

往事纷至沓来,回忆如一本旧书,残破的书页在他眼前随风而动。他看得痴了,迷迷糊糊中,才听到程荀问道:“五年前,为何要给辩空传信?”

范春霖这才如梦初醒。

他看向程荀,开裂渗血的嘴唇嚅嗫道:“五年前……善儿,我的善儿……”

话音停顿许久,程荀才听到他低沉沙哑的声音。

“范家人,此生都是背负罪孽的。”他挣扎着坐起身,瘦得枯槁的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我的善儿,应该堂堂正正地活着。”

范春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程荀轻易听懂了,一时默然。

他屈服了,浑浑噩噩活了几年,因为新生的血脉,终于鼓起微弱的勇气,向同样心怀执念的辩空送去了蛛丝马迹的消息。

可是不等辩空找到真相,他的“善儿”,便夭折了。

她又问:“为什么又将这消息给了我?”

范春霖好像稍稍清醒了些,目光掠过站在阴影中沉默已久的晏决明,轻轻哼了一声:“又是去岳安找张善道,又是夜探罗季平旧宅,他动作可不小。”

“范脩注意到他,与你注意到他,是两回事,对不对?”程荀紧紧盯着他。

“我不喜欢他。”范春霖抿抿唇,“选你,只因为新丰酒楼,你杀了范家派来扰乱和谈的人。”

程荀眼睛微微睁大,不禁反问:“范家?范家为何要扰乱大齐与鞑靼的和谈?”

“是瓦剌如此要求的,对么?”说罢,她又迅速反应过来,“你知道呼其图的菜里有毒,所以故意耍酒疯,毁了他的席面?”

范春霖没有否认。

程荀不由冷笑:“原想养寇自重,养着养着,却被寇贼反将一军,当真是荒唐。”

范春霖的坦白补齐了程荀最后的疑问,如今看来,一切都明了了。

二十年前,沈家与范家戍守西北,分别面对东西两面的鞑靼与瓦剌。伊仁台表面与范脩摩擦不断,二人私下却早有默契。

一个念着新帝上位,妄图养寇自重、维护范家在西北的势力;

一个每年安排旁的部落每年南下意思意思攻几次城,既不损哈达自身兵力,又能赚一笔粮草财宝,何乐而不为?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范脩很快发现,沈仲堂似乎瓦剌的种种迹象起了疑心,有暗中调查之嫌。

范脩为了保全自身,伊仁台为了谋求更多利益,二人一拍即合,自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而早在数年前,范脩便对沈家有了防备,早早就通过驻扎紘城的张善道之手,将细作福生推到了沈仲堂义子罗季平身边。

福生的地位随罗季平水涨船高,很快便混到了沈家军中上层,在瓦剌与沈家军对战时,多次泄露、传递消息,致使沈家节节败退。

——不,也许,远不止福生一个细作。

而兀官镇一役,沈仲堂连同数万沈家军惨死瓦剌刀下,细作福生将罗季平救下,二人一路逃亡。

逃亡路上,罗季平得知真相,亲手了结自己视若兄弟的福生,倒在了金佛寺的门前。辩空的师弟咏一禅师救下罗季平,为他剃度,赐法号“忘尘”。

可好景不长,罗季平尸骨不明,范家不知从何处听到消息,带人追到金佛寺。为了保护“忘尘”,全寺上下四十余名僧侣皆惨死寺中。

原本疯傻的“忘尘”目睹了一切,终究还是想起了前尘往事。他在墙上留下绝笔,将自己困死在了藏书阁小小的暗室里。

四年后,游历至此的范春霖无意中发现了一切,将一切藏在了一排排书柜之下。

“乌三意决断,藏密金佛关。”

这一藏,便是二十年。

程荀沉默片刻,目光落在范春霖脖颈上一圈青紫的伤痕上。

她退后几步,坐回椅子里,忽然开口:“范春霖,你走到今日,都是你自讨苦吃。”

范春霖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你优柔寡断、感情用事,狠辣自私不够,正直果敢不够。明明无论向前或向后,只要多跨一步就能得到解脱,偏偏要将自己困在中间,自说自话地沉浸在自我牺牲又自我忏悔的谎言里。你以为你在赎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范春霖抬起头,破锣般的嗓子里冒出几声自嘲的笑。

“好一张利嘴。”他仰靠着床头,身子陡然放松下来,“你说的没错,我这辈子本就是个笑话。好在我时日无多,死在此处也算死得其所。如今我将一切都告诉你了,范家的把柄全落在你手中,也算全了你我几顿餐饭的情谊。”

“你未免想得太轻省了。”程荀轻声道。

屋中两人同时向她投去视线。

“你范家欠沈家一个说法,欠天下苍生、边关百姓一个说话。而你范春霖,还欠沈焕一个说法。”

范春霖神色怔忡。

“你已经躲了十多年,当了十多年的懦夫,而今临死之际,难道又要当个懦夫?将过往种种当包袱甩给我,然后拍拍屁股去见阎王?”

“死在紘城,难不成你还想给自己留个殉国之名?”

范春霖苦笑一下,道:“你说得对,我不配。”

程荀站起身,认认真真望着他:“你配不配,你我说了不算,黎民百姓、天下苍生才说了算。”

“范春霖,若你当真心怀愧疚,便活着走到京城,去那金銮殿上,亲自将范家的罪状一一禀告圣上,让天下人来审审范家的罪!”

“你若连这点都做不到,下了黄泉,要如何面见范家历代忠烈?”

程荀缓下声音。

“又要,如何面见善儿?”

说罢,程荀不再犹豫,带着晏决明转身离开。

而范春霖呆呆坐在原地,沉默半晌,眼角猝然落下一滴泪-

打开房门,段氏早已是一脸焦急,不待给程荀脸色瞧,直直飞奔进屋中。

晏决明眼疾手快地将她拉到一侧,程荀正要离开,又转身看了看段氏的背影。

走出范宅,一轮圆月已升上中天。

马车仍停在范宅不远处,晏立勇上前接二人上马车,她摇摇头,晏立勇心领神会,驾着马车离开了。

空荡的街道上,一时只剩下二人。无言走了一条街口,程荀开口打破了沉默。

“在想什么?”

晏决明轻轻笑了一声,声音静得好似冰面下的湖水。

“我在想,不愧是阿荀。”

他的话里满是骄傲与满足,程荀忍不住偏头看向他,却见他不知何时起,就笑意晏晏望着自己了。

她蓦地停下脚步。

“你不怪我……瞒着你?”她抿抿唇,心里有些不知所谓的烦躁。

早在金佛寺时,她与贺川、晏立勇发现了藏书阁的隐秘,她便特意告诉过他们俩,暂且莫将此事告诉晏决明。二人利落答应了,程荀反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晏决明抬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头顶。

“我知道,你对太子有些芥蒂,也担心我会不会偏向他。”

程荀不料他竟将自己都未能厘清的防备明明白白说出口,下意识反驳:“也不是芥蒂……”

“没关系,我都知道的。”他好脾气的笑笑,而后微微俯身,认真看着程荀,声音严肃起来,“但你得知道,无论何时,我都只偏向你。”

程荀直直望进他眼里。

心湖中央,一条小鱼从水里轻轻跃起,荡起涟漪无数。

“我不必是什么世子、将军、朝廷命官,但我必须是阿荀最亲近的人,知道了吗?”

程荀移开视线,低声道:“知道了。”

对面那人又笑了,声音清冽如泉。他长臂一伸,将程荀的手捞到手心,轻轻握着,带着她慢悠悠朝前走。

“时间还早,陪我再逛逛吧。待到天明,我便该走了。”

夜风温柔吹拂过情人的侧脸,碎发交缠,仿佛早来的春风。

第165章 别紘城

上元后, 紘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可较之以往,却多了些不同的生机。

不少搬离紘城的百姓陆续回城,原本门户紧闭的街市也渐渐有店家开张, 寥落萧索数月的紘城多了不少人气。

南北城门的重建也如火如荼, 虽说中途差点因为银子不够停摆, 好在范府由段氏出面, 大手一挥捐出不少银两,才让重建得以继续。

有人说段夫人这是世家命妇的格局,也有人说这是段夫人为了小范将军积德求善。

——你不见, 这原本垂死的小范将军, 身子不是一日好过一日了么?

至于最令人头疼的鞑靼战俘审问、移送等事宜, 京城也终于下达了细致的文、调遣官员补上了陈毅禾的缺。

身担数职、忙得脚不沾地的沈焕终于从繁多的事务中稍稍抽出空,赶赴紘城外的军营中,一心处理军中事务即可。

城中一片忙碌,而孟府也终于迎来了久违的轻松。崔夫人铁了心看紧了程荀的起居用食, 不许她多一分累。

程荀也乐得被崔夫人安排, 整日的安排只剩下吃睡玩乐,过得竟比过去二十年里任何一天都要轻省简单。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的功夫, 二月便到了。

春风渐起,吹化西北广袤坚深的千里冻土,也接连吹来令朝野为之震惊的消息。

二月中旬, 誉王夜闯宫门, 挟持圣上, 意图谋反。消失数月的晏决明陡然出现在京城,带兵护驾, 与誉王叛兵于宫中厮杀一夜,悉数拿下叛贼。蔡贵妃当夜自缢宫中,蔡尚书被摘了乌纱帽,全族查抄,没入天牢。

三月初,先帝驾崩,举国哀丧。同月,依先帝遗诏,太子亓禧继位,年号新平。

短短一月不到,朝堂便遭蒙巨变,朝野上下无不震惊。

对远在紘城的程荀而言,眼见事态发展到如今这步,竟有些意料之中的感受。

可对其他人而言,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

逆党逼宫当夜,晏决明护驾有功,但毕竟此前的嫌疑还未查清,只能被押入天牢、等候审问。

不过即便如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当夜既能带人入京,背后少不了太子——也就是如今新帝,的授意。走出天牢、恢复清白,乃至封官受爵,不过时间长短问题。

至于新帝继位后,如何处置逆贼叛党、蔡党门生,西北战场上与瓦剌、鞑靼的收尾,登基大典、册封大典等诸多事宜,都是令人犯难的麻烦。

而头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便是无人可用。

新帝根基不稳,蔡党门生故旧遍布朝堂,仍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亓禧眼下要处理的事务繁多,背后的利益牵扯又甚广,无法轻易交予旁人。

而原先的太子一党,在誉王协理国务时屡遭打压,就算现下将被贬谪到各地的官员们调至京城,莫说眼下的时间紧迫,更还有诸多阻碍。

思来想去时,久病居家的孟忻,身着官袍,自请入宫拜见圣上。

翌日,新帝诏令,誉王、蔡党一案移交大理寺,交由大理寺卿孟忻查办。

同时,一封密信飞往紘城,交到了王伯元手上。

王伯元收到信时,正坐在孟家小院的葡萄藤下,与程荀悠悠然下着棋。

亲卫小心翼翼拿着信,递给王伯元。王伯元先是看见信封上一道隐秘的记号,将手中棋放到一边,当着程荀的面,展开信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