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荀支着脑袋,眼神飘到了脚边竹篮里一只肥硕的黄猫身上。她努嘴逗了那猫几声,黄猫懒洋洋地翻个身,继续睡了。
一旁,王伯元收起信,问道:“你就不好奇,我手里的信写了什么?”
程荀头也没抬:“还能些什么?大抵就是那位让你回京救急去了。”
王伯元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阿荀,你这张嘴可真是……等到了京城,若还是这般无遮无拦,指不定就被人害了。”
程荀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傻,不恭不敬的话到处嚷嚷。”
“你也知道不恭不敬……!”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吵起来,崔夫人慢悠悠走过来,抱起竹篮里的黄猫,打趣道:“什么不恭敬?伯元,我可不许你这么说阿荀。”
王伯元顿时收起气焰,老老实实喊道:“崔夫人。”
程荀笑了下,将棋子放到一旁,拉着崔夫人坐下。
“母亲,伯元哥收到信,京城那边催他回去呢。”
崔夫人一惊,关切道:“你出来这么久,如今局势稍缓,是该回去了。家里人担心了吧?”
王伯元摇摇头,委婉解释:“倒不是家里人送来的信。”
崔夫人一愣,随即心领神会:“那更该尽快回去了。”说着,她又看向程荀,“阿荀,不如趁此机会,我们也回去吧。路上还能多个伴儿,多少也放心些。”
程荀早有打算,闻言便道:“母亲说的是,您不说,女儿也正想与您提呢。”
崔夫人脸上扬起一个笑,低头摸了摸熟睡的猫儿的下巴,温声感叹:“许久不见你父亲和绍文了,也不知他们可好。”
王伯元连忙宽慰:“估摸着绍文也要从江南赶回京城了,孟大人又官复原职,想必是好的。”
崔夫人抬起头,有些羞赧地笑了一下。
程荀静静看着崔夫人怀里的猫,忽然道:“那便事不宜迟,收拾下行李,后日咱们便启程吧。”
闻言,崔夫人又问:“就一日时间,你在紘城可还有别的事务?可来得及处置?”
程荀伸出手,摸了摸黄猫的油光水滑的后背,黄猫睁开眼瞥了她一眼,尾巴不耐烦地摇了摇,又睡过去了。
“够是够了。”她悻悻收回手,正色道,“不过,我还需见一个人。”
当夜,一匹黑马停在孟府门前。来人身披斗篷,头戴风帽,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手中马鞭递给门房上的小厮,大步走进了孟府。
刚走入正院,他就见程荀手提灯笼等在玄廊上。他脱下风帽,快步上前。
“天冷,何必劳程姑娘在此等候。”
程荀微微屈膝行了个福礼,在前领路:“沈大哥军务繁多,还将您连夜从军营中喊来,是我不好意思才是。”
沈焕摇头示意无碍,又问:“我来的路上看亲卫们再搬运行李,程姑娘要走了么?”
“嗯,打算后日回京。”
沈焕脚步微顿,又问:“这般匆忙……不知程姑娘叫我来有何事?”
“您随我来便是了。”
程荀领着他一路走到正院西面一间屋子前,门口站着两个亲卫,神色肃穆。程荀从腰间取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锁。屋内一片漆黑,空荡的内室中央放了数只木箱。
沈焕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木箱上,不知为何,心微微颤了一下。
程荀走上前,手轻轻抚着一个被黑布包起的箱子,抬头看向沈焕。
“沈大哥,我有件事本该早些告诉你的,一直拖到今日,是我不对。”
程荀语气严肃认真,沈焕眉头蹙起,不解道:“无事,你说便是。”
程荀嘴唇微抿,说道:“我在金佛寺的藏书阁中,发现了罗季平的……尸身。”
沈焕僵在原地,一张脸像被冻住一般,呆愣愣地看着程荀。
程荀垂下眼眸,将面前裹了黑布的木箱抬起,交到沈焕手中。沈焕木着脸接过木箱,低头不语。
“除此以外,我还在藏书阁的墙上找到了他留下的绝笔。”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放在木箱上,“所有刻有他字迹的木板我都带回来了,这封信,是我照着临摹的。”
沈焕死死盯着那信,半晌,哑声道:“多谢。”
程荀移开视线,心中不忍:“莫要这么说。”
他蹲下身,将木箱放在地上。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打滑几次,他终于打开了木箱。黑色的缎面上,静静躺着一具白骨。
他闭了闭眼睛,强忍悲痛,轻轻伸手碰了碰那具散了架的白骨。而后又打开信,蹲在地上,看了一遍又一遍。
程荀蹲在他身侧,小声说了这一路的种种:从王伯元手中收到的消息,金佛寺的异样,辩空与咏一……
说到辩空五年前收到的那封密信,沈焕忽然开口道:“当初那封信,你可还留着?”
程荀一怔,打开了旁边一个箱子,从其中一摞书页中找到了一封泛黄陈旧的书信。
“这是我找辩空大师要来的。”
沈焕接过信,对着上头歪歪扭扭书写的“乌三意决断,藏密金佛关”几个字,认认真真看了许久,又将信交还给了程荀。
他神色沉静,除了压抑的悲痛与哀戚,程荀竟看不出别的情绪。
她犹豫着问道:“你……不想知道写这密信的人是谁吗?”
沈焕静静看着她,说:“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程荀神色微怔。
沈焕不再言语,低头凝视那具白骨许久,轻轻盖上了木箱,推到程荀面前。
他一面站起身,一面将程荀扶起,深深作揖:“程姑娘,你大恩大德,沈家没齿难忘。”
程荀赶忙避开,连声道:“沈大哥,客气了。”
沈焕直起身,一双泛红的眼睛直直看向程荀。
“程姑娘,我知道你胸中自有沟壑,想替沈家做些什么,可万事一定要小心啊!”他嘴唇颤抖,又俯身行了个礼,“只求一切尘埃落定后,程姑娘能将……交予我,让我为季平哥,收敛……尸骨。”
程荀认真回道:“沈大哥,我会的。”
两日后的清晨,孟府外,行李整装待发,马车也已等会多时。
临走前,程荀又绕了绕家中各处,给孟其真、李梦娘牌位前上了香,又交代了几句留在孟府的仆从,务必要好生照顾将此前抱来的女童,这才挽着崔夫人走出孟府。
可她没想到,孟府门前,竟然围拢了不少人。
人群中有些熟悉的面孔,有托程荀打听侄子去向的张大娘,断了只手、精神头却不错的张有和,被程荀接济过的马娘子与她的一双儿女,紘城陷难时在临时救治点任劳任怨照料伤员的老夫妇……
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看见程荀时,纷纷上前,关切地问她:程老板要去哪儿?程老板去多久?程老板可还回来?
程荀说,自己身生父母就在此处,将来若有机会,必是要回来的。听她这般说完,百姓们脸上都有些失落,马娘子家的妞儿更是扑到她跟前,牢牢抱住她的腿,让她别走。
见状,马娘子赶忙一把将妞儿从程荀身上撕了下来,又将手里盖了布的竹篮递了上来。
马娘子一脸不好意思,直说这是程荀先前命人送给她家的鸡,今晨才刚下的蛋,都擦得干干净净了,让程荀带去路上补补身子。
说完,张大娘也挤了过来,将手里一块包袱递过来,说是她绣的抹额,手艺粗陋,也比不得府里的好料子,不过厚实、暖和,最适合休养。
程荀连声推辞,可周遭的百姓、街坊也纷纷上前,将手里的东西塞过来,有新鲜摘的枣、巴掌大的荷包、样式繁复的络子、算不得昂贵的文房四宝,甚至还有只被人捆了翅膀的大鹅,不知被谁塞到了亲卫手中。
程荀手足无措地抱着满怀的赠礼,心口发烫。望着眼前质朴而纯善的百姓,她强忍泪意,深深鞠了一躬。
马车上驶出小巷,驶出大街。程荀坐在窗边,不住掀开车帘朝后望去,摆着手对跟在车后的人群喊道:“回去吧!快回去吧!”
终于走出紘城城门,一行人与早在城外等候的王伯元汇合,朝京城驶去。
而身后,紘城悲怆而无声地伫立在荒原之上,仿佛一座坚实的灰色堡垒,隔绝风雪雷暴,隔绝外族刀马。
紘城在眼中越来越小,直至成为微不可见的一个点,程荀终于放下了车帘,一扭身躲进了崔夫人怀里。
她将脸抵在崔夫人胸膛之上,崔夫人抱住她的身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脑。
莺飞草长三月天,京城越来越近了。
第166章 进京城
一路向东, 冰冻的河水逐渐解冻,眼前绿意渐浓,山色如同画卷徐徐铺开。
正是春耕农忙时,百姓头戴笠帽, 在田野劳作。程荀倚在窗边, 支着下巴望着马车外的景致, 心绪一片澄净。
马车摇摇晃晃近半月, 在初春烟柳的招摇中,终于抵达了京城。
刚走到城门,便有人上前来迎接。孟府的管家老何年近六十, 身子却硬朗, 得知崔夫人一行人即将抵达, 早早地就在城门外等待。
崔夫人见到老何,因为奔波略显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温声道:“老何,许久未见了, 家中一切可都好?”
老何站在马车旁, 微微佝偻着身子,笑得眼角尽是褶皱:
“夫人客气了,家中一切好着呢, 老爷与少爷都在家中,就等夫人与小姐了。”
程荀从后面冒出一个头,看了眼崔夫人, 意味深长地打趣道:
“何叔, 我怎么记得今儿个也不是休沐日啊, 咱们忙得脚不沾地的孟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呆在家里了?”
说完, 崔夫人耳根有些红,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拧了下程荀的后腰,清了清嗓子:“路上人多,先回去再说吧。”
老何点点头,退开几步,崔夫人放下车帘,没好气地横了程荀一眼。程荀拉着妱儿坐在一旁,忍不住捂嘴笑了。
走进城门,南城熙攘拥堵、北城大气古朴,街景如记忆中热闹繁华。
马车行走其中,程荀却注意到城中街市宅门上大多挂了挽联,川流的行人身上也系了麻绳,这才恍然想起,此时还是国丧。
不多时,马车便在孟府门前停下。还未走下马车,车帘一动,孟忻已经拉开车帘,亲自来迎接妻女了。
崔夫人与孟忻双目对视,忍不住红了眼眶,孟忻向来深沉严肃的面容也有几分动容。他伸出手,拉着崔夫人走下马车。
程荀跟在身后跳下马车,孟绍文巴巴等在马车旁,见到程荀亦是喜不自胜,嘴上连声问起她在西北的经历。
孟忻也转过头,此时终于有闲暇关心起程荀。
“孩子,受苦了。”他紧贴崔夫人站着,看向程荀的眼中夹着疼惜与欣赏,“你这一路,可着实不容易啊……”
程荀微笑道:“父亲言重了。”
听见程荀唤他父亲,孟忻愣在原地,下意识看向崔媛。崔媛嗔怪地拍了下他的手臂,孟忻这才回神,眉宇间满是欣喜。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先进家门吧,我让厨下准备了一桌好酒菜,我们父女好好叙叙旧。”
一行人其乐融融走进家门,孟绍文悄悄问程荀:“伯元哥呢?不是说他同你们一起回来么?”
程荀也小声回道:“京城的信催了又催,昨夜我们在京外的驿站夜宿时,他便独自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孟绍文心有戚戚:“他一去西北数月,王祭酒可发愁了,之前来家里找父亲喝了几次闷酒呢。这次回京,还不知王祭酒要怎么教训他呢!”
孟绍文打了个寒颤,满怀同情道,“说不定此时就在跪祠堂……我可怜的伯元哥。”
程荀细眉微挑,没说出口,那百般催促的信可不是王祭酒寄来的。
莫说跪祠堂了,等他出宫回家,王祭酒要如何犒劳你可怜的伯元哥还不一定呢。
吃过接风洗尘的席面,崔夫人奔波一路早就乏了,被一众丫鬟婆子迎回屋中休息,程荀则跟着孟忻去了书房。
“与我说说吧,你们这一路,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坐在书案后,捧起茶杯轻抿一口。
“我以为晏决明都告诉您了。”程荀端正坐着,语气平静。
孟忻放下茶杯,微微挑眉:“他的案子我不便插手,早交给别人了。他入天牢后,我还未能见过他呢。”
程荀心一紧,忙问:“那他在牢里,没受什么苦吧?”
孟忻轻轻“啧”了一声,“他还吃苦?勤王救驾的大功臣,狱卒们不上赶着去巴结就不错了。”
程荀稍稍心安,定定心神,将自己这数月以来,在西北所遇的点点滴滴,一五一十道来。
待她说完后,天边最后一点暮色已然沉入天际线,深蓝的夜幕高悬天上。门外,丫鬟小厮悄不作声地在府中各处走动,灯火将整座府邸点亮。
孟忻听后,久久陷入沉默。程荀将手边温茶一口饮尽,管家老何轻轻推开门,将屋中烛火点亮。
见孟忻沉默不语,老何极有眼力地没有上前,只在程荀身边低声道:
“小姐,晚饭已经备好了,夫人、少爷和妱儿姑娘正在前院等着。若老爷小姐这边一时无暇,可要小的先去通传?”
程荀有些为难,孟忻却抬头道:“无事,你去告诉他们,我与阿荀一会儿就来。”
说罢,他站起身拿起一旁氅衣,带着程荀往外走。
夜风渐起,游廊上的灯笼随风而动。因国丧未过,府中各处的装饰都撤下了,素色的灯笼与幔帐在风中飘动,愈发显得冷清凄然。
半晌,孟忻忽然道:“阿荀,你可知道,你想走的是条险路?”
程荀垂首走路,没有开口。
“新帝方才登基,朝中人心惶惶,百姓苛税杂重,西北战乱频频,东南更时不时有倭寇作乱。现下的大齐,看似太平盛世、万事无虞,可背后却是临深履薄、夕惕若厉。”
“如今你也看到了,朝中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新帝尚且稚嫩,未能培植起自己的力量,就连如今眼中钉肉中刺的蔡党都不能轻而易举妄动,更莫说在西北经营数年的范家。”
饭厅就在眼前,孟忻脚步微顿,语气认真:
“阿荀,我明白你想为沈家翻案,可你也该明白,眼下将此事捅出来,未必是最好的时机。”
程荀明白他的意思,可心中不免还是升起一股悲愤之感:“可即便不为沈家,范脩养寇自重,为祸边关百姓二十年,难道不该死么?”
孟忻定定看着她,忽然开口道:“阿荀,为政者,何为先?”
程荀不假思索:“民为先。”
“民所为者何?不过一床一灶、一屋一田。为政者,殚精竭力,所为也不过如是。”孟忻轻轻叹了口气,“新帝是有才识胆气之人,可为政一国,往往有比公义更重要的东西。”
“我并非阻止你,只是想告诉你,此事牵扯甚大,贸然将其捅到光下,且不说结果是否如意,你的安危恐怕也是问题。”
程荀低着头,半晌道:“父亲,我明白了。”
“可是。”她抬起头,看向孟忻,“范脩将边关百姓当圈养的羊羔一般戏耍,与伊仁台里通外合二十年。阿拉塔此时与范脩并未达成合作,可下一个呢?难道要用边关百姓、大齐国土来赌,下一任瓦剌首领是伊仁台,还是阿拉塔?”
孟忻微微讶然,好似未曾想到程荀会这般思索。
“父亲,若因为此事前途未卜,就将一切掩埋土下,任由叛贼阳奉阴违、逍遥法外,女儿……”
程荀眼眶泛红,梗着脖子继续说道:“……女儿对不起二十年前死于瓦剌刀马下的孟其真,也对不起当初提刀守城的……您。”
孟忻身子一僵,直直愣在原地,好似被当头一棒打懵了。
在官场浸淫沉浮二十载,不知从何时起,他似乎也被所谓权衡、所谓利弊迷了眼睛,却差点忘了二十年前,他是为何站上了紘城城楼,以血肉之躯,面对残暴可怖的瓦剌兵马。
半晌,他抬起一只手,极克制地揉了揉程荀的头顶,哑声道:“好,去做你想做的吧,大不了,父亲为你兜底。”
程荀强忍的眼泪忽然就涌出了眼眶。
孟忻拍拍她的脑袋,宽慰道:“新帝宽厚,总不至于将你我直接送上刑场,大不了被贬去那天涯海角的琼州,咱们就打渔吃去。”
“什么打渔吃?我竟还不知道你会这个?”背后忽然响起崔夫人的声音,程荀连忙背过身,飞快抬手拭去眼角的泪。
“我与阿荀说笑呢。”孟忻含笑道。
“不过说起这打渔,我往年只在江南见过,还未曾亲身上阵呢。不如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带着两个孩子去……”
崔夫人一时起了玩兴,挽着孟忻的胳膊兴致勃勃说着,一旁的程荀却不知怎的,忽然一溜烟朝外跑了。
“你这孩子,都要吃饭了,上哪儿去啊!”崔夫人忙喊道。
“去如厕!”
程荀头也不回,闷声闷气答了一声便跑没影了,崔媛与孟忻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两人站在廊下,崔媛将头靠在孟忻肩膀上,轻声道:“若当真去了琼州,我也不怕。”
孟忻低头看她:“当真不怕?听闻那里多毒虫瘴气。”
“那你就每日帮我支帐子、采草药熏瘴气呗。”崔媛满不在乎道。
孟忻笑了下:“好。”-
三月底,拉锯已久的西北战场终于传来令朝野为之一荡的好消息。
瓦剌屡战屡败,无奈下只能带着残部后退,大齐军乘胜追击,最终在祁连山截获瓦剌主力。而阿拉塔身中流矢,当夜不治身亡。瓦剌群龙无首,丢兵弃甲,就地投降。
自去年秋打响的战役,终于在今春落下帷幕。阿拉塔一统草原、逐鹿中原的雄心壮志也终于宣布破产。
同月,远在漠北的鞑靼王庭也送来一封言辞恳切、态度极尽谦卑的书信。
在信中,鞑靼王哈日查盖自言呼其图判出王庭,鞑靼王庭对其与前朝余孽瓦蒙联手攻打紘城之事并不知情。
为表达歉意,鞑靼王庭愿以附属国的身份归于大齐之下,更奉上牛羊万匹、骏马千匹、裘皮千箱、白银若干。
新帝宽厚,接受了鞑靼的求和,诏令鸿胪寺商讨与鞑靼的年贡细则。与此同时,命西北总兵范脩携妻儿进京献俘。
而在京中安逸度日的程荀,也终于收到了一道圣谕。
“进宫面圣?我?”
第167章 面圣前(一更)
收到消息时, 程荀正站在屋中,任绣娘量身形。
行商几年,程荀待在京城孟府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终于能常住一段时间, 崔夫人铆足了劲要将她好好妆扮一二。
长年在外, 程荀衣箱中除却几身撑场面的衣裙, 大多都以轻便、实用为主, 没有太多时兴花哨的花样与款式,为图方便省事,甚至特意改小了的男装也不在少数。
崔夫人对此颇有微词, 总觉得程荀大好的年纪, 该穿些鲜亮明媚的衣裳。从前无暇, 这下她总算找到机会了。
一连四五天,程荀院儿里的热闹都没停过。金银楼的掌柜刚走,玛瑙玉器的店家又来了。
崔夫人一掷千金,京城里时兴的首饰、料子都买了个七七八八, 可将一群专做京中达官显贵人家生意的店家高兴坏了。
今日亦是如此。织羽堂的掌柜早早就带着绣娘来到了孟府, 掌柜妙语连珠,拿着花样册子给崔夫人翻阅,程荀则与绣娘在里间量身形。
屏风后, 绣娘手持软尺安安静静记录,程荀与她闲聊道:“这位娘子,店里最近生意如何?”
绣娘恭恭敬敬回道:“托小姐的福, 近来店里生意比之前好上许多了。”
之前?程荀思绪一转, 小声问:“可是之前国丧的缘故……?”
绣娘有些惊慌, 生怕自己说错话,只能斟酌着小心说道:“小姐, 这也不好说呢。不过而今天下太平,立春后京中又多踏青赏花宴,各府的夫人小姐都念着穿新衣呢。”
程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春日虽多宴席,可真要论起来,今年这热闹肯定是不比往年的。
偌大一个蔡家刚倒,与蔡党有千丝万缕瓜葛的人家不在少数,皇帝虽此时暂且没有发难,可君心难测,谁知道将来如何呢?国丧刚过,只怕家家户户都夹起尾巴做人了。
至于孟府,因为孟忻在前朝又被新帝重用,又加之晏决明的关系,门庭比往日还要热闹。
拜帖雪片儿一样塞满门房,崔夫人却自是不动如山,拒的拒、推的推,大有关起房门过日子的定力。这可急了一群外头一群热锅上的蚂蚁,消息探不到、关系攀不上,怎能不令人着急上火呢?
正闲聊着,门外忽然急急走来一个婆子,难掩喜色地开了口:“夫人,老爷请您与小姐现下去前院一趟。”
“怎么了?”崔夫人放下手里的册子,问道。
“说是宫里来人了!”
婆子声音不大不小,屋内屋外都听得清楚。绣娘与掌柜识趣地退到一边,崔夫人张罗着屋中丫鬟给程荀洗漱更衣。不多时,一群人便到了门前,等待接旨。
传旨太监赵公公年纪不大,面白无须,一张笑脸迎人。宣读完圣上口谕,一家人都还愣着神,孟忻最先反应过来,往赵太监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请他进屋中喝茶。
赵太监笑着推脱了,虽未收下荷包,姿态却放得极为客气。
在孟忻送他出府时,赵太监小声提点道:“陛下与娘娘听人说了不少令爱的事,心中很是好奇呢。过几日面圣,大人也无须担心,让令爱将西北啊、紘城的事说一说,便再好不过了。”
孟忻心下一松,将人送出府后,又快步回到前院,对着一屋子还未缓过神的人,沉声道:“放心,想来圣上就是对紘城的事过问一二。”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程荀:“阿荀,当日你娘亲会随你进宫,万事不要怕,谨言慎行就是。”
程荀定下心神,点点头。
她心中早有准备,赶早不如赶巧,今日的消息于她而言,倒是好事了。
这消息将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在进宫这件事上,孟家人都不缺经验。
孟忻不必多说,崔夫人年少时因为崔清的缘故也常出入宫廷,到这个节骨眼,二人反倒都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安排事项。
头一件事,便是筹备进宫的衣裳首饰。正巧织羽堂的掌柜还未走,崔夫人将要求删删改改,两日内便要拿到一身得体庄重、又不失华贵典雅的礼服。
织羽堂做惯了富贵人家的生意,再想想方才府上来了传旨太监的消息,当即心领神会,提起了一万个心眼,连声保证绝不会出岔子,当日便带着绣娘急急赶回自家店里忙碌了。
这第二件事,便是请来早些年从内廷退下来的管教嬷嬷,为程荀说明行走宫中的一系列忌讳与礼仪。
不过,虽说是管教嬷嬷,可如何对待主家的小姐们,还是看主家的态度。
崔夫人与孟忻都不是乐于折磨自家孩子、换取个好名声的父母,只是这头一回入宫总要做出些样子,不然传出去,未免有蔑视皇宫之嫌,故而才请来了京中有名的管教嬷嬷。
管教嬷嬷这些年见过的人家何其多,虽对孟崔夫妇对程荀的态度颇有微词,却也并未多加插手。
嬷嬷每日拿出一个上午,与程荀说明了进宫面圣的惯常流程与礼仪后,又带着程荀示范两次,便在小丫鬟的簇拥下,回屋中自自在在歇脚去了。
什么下马威?什么做规矩?不存在的。
纸包不住火,短短两天不到的时间,圣上与娘娘命孟忻妻女进宫面圣的消息便不翼而飞,在大半个上京城的达官显贵人家中传开了。
原因无他,自新帝登基以来,也只宣召过自家与皇后娘娘母族的女眷。难道孟忻当真被圣上看重至此,就连家中女眷也沾了光?背后的缘故,不免让人多想。
而自打被认到孟家后就低调度日的程荀,也头一回入了京中女眷的眼,暗中议论起这位五年前横空出世的“孟家义女”。
年过二十、至今未曾婚嫁、从未在出现在人前……就连与孟家亲近些的人家,见过程荀面的也寥寥无几,问起来,也只隐隐晦晦得了个“是个有本事的女子”的评价。
有人说,孟家对这义女态度遮掩,许是不得不才认下的,对程荀本人想来是不喜的。偏偏人家又入了孟家祠堂族谱,记在崔夫人名下,与正经的小姐别无二致……
也有人不怀好意地暗传,这半路认来的义女恐怕是孟忻在外的一笔风流债,很有些看崔夫人笑话的意思。
——毕竟,孟崔夫妇是出了名的恩爱,家中既无妾室、又无庶子女,后宅只怕比那穷汉的口袋还要干净,早就惹了许多人眼红。
可说一千道一万,这孟家义女,究竟是什么来头呢?
外头风言风语,孟府内却一如往常。
崔夫人原本还担心程荀对宫廷心有戚戚,特意留了几个晚上,待在程荀身边,准备与她说说自己儿时进宫时闹的笑话。
可很快她便发现,程荀脸上哪里有半分的担心与慌张,比她当年不知淡定了多少,便悻悻回了自己院子。
回去后,崔夫人不免与孟忻抱怨起,孩子太独立要强,自己这个当娘的未免太没有成就感。
孟忻早早地就坐在床榻上看书,听到这话,头也没抬便说道:“那咱们再生个小的,巴掌大一个猴儿,吃饭睡觉都要靠爹娘,够你有成就感的。”
丫鬟婆子早就退出了卧房,崔夫人闻言走过去掐了他后腰一把,嗔怪道:“没个正经!”
另一边,程荀却不似表面那般平静淡然,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孟忻私下虽与她说过几次面圣的忌讳和要点,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程荀也早与孟忻演练过几次,可面圣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她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心里七上八下地晃悠着,她忍不住想,那位“真龙之子”,那位手掌大齐江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圣上,会如何看待她口中那已然此去经年的真相?又会如何处置而今仍在锦衣玉食、逍遥法外的罪人?
孟忻说,坐上那把龙椅上的人,赢得权力不过是第一步。权衡利弊、计较得失,如何将权力拿稳、拿长久,才是真正需要为之付出诸多辛劳、甚至妥协退让的事业。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程荀自然明白。
哪怕她自认站在正义公理的那一方,可这必然会带来朝野动荡的“正义”,对而今这个亟待休养生息的国家而言,是否就是真的“正义”,就连她自己也都存疑。
上位者眼中的世界,与她眼中的,或许是截然不同。而走到今日,她靠得也并非全知全能的一双眼,不过一些孤勇、一些取舍、一些误打误撞。
就如同当日晏决明为何能精准地得信带兵赶到京城,先帝、太子与誉王的那盘棋如何走到今日的局面,程荀都一无所知。
甚至想得更深一些,范家跋扈西北二十年,没有沈家的制衡,先帝当真没有忌惮么?
阿拉塔单方面撕毁伊仁台留下的政治遗产,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推波助澜?
西北大乱,先帝为何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发难太子,命他困守东宫半年之久?
或许从一开始,程荀便一脚踏入了漩涡之中,在无知无觉中,成为了某条锁链上的一环。
不,不止她。
那些死于瓦剌刀马下的普通将士,那些流离失所、逃离故土的边关百姓,才是真正的工具与养料,供给给了更加“伟大”的事业。
那座巍峨肃穆的红色宫城,像座看不见的大山,牢牢压在程荀胸膛上。
银月如钩,窗外竹影浮动,程荀翻了个身,怔怔望着地板上如霜的月色,睡意全无。
忽然,安静的内室响起两声清脆的声响。
第168章 桃枝颤(二更)
忽然, 安静的内室响起两声清脆的声响。
程荀猛地回过神,屋中仍是一片寂静,正在程荀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时候,西面的窗户上又响起了两道石子轻敲声。
她脸色一变, 仰躺回去, 眼睛半眯着, 死死地盯着狭开一条缝的木窗, 手臂不动声色地伸到枕头下方。
昏暗的月色中,木窗被人轻轻推开,夜风倏地钻进屋内, 将书案上的纸页吹得哗哗作响。
那声音似乎也吓到了来人, 一直等到书页不再响动, 那人轻巧利落地跳过木窗,双脚无声落到地上,一步步朝程荀床榻前走来。
眼前一片黑暗,程荀呼吸平缓, 静静感知着空气的微妙流动。那人在床前立了一会儿, 一只手隐隐伸向了程荀的侧脸。
说时迟那时快,程荀猛地抬起藏在被褥中的匕首,直直刺向来人!
还未碰到来人, 一只触感熟悉的大手骤然握住了程荀的手,匕首凌空的一瞬,寒芒照亮他的脸, 程荀看清他的样貌, 当即一愣。
而男人另一只手臂在空中一挥, 轻松抓住了匕首,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身手不错。”
月光下, 男人马尾高束,额前落了几缕散乱的碎发,发尾还夹着些潮湿的水汽,双目直直望进程荀眼中,明亮而湿润。
程荀愣了一瞬,被他松松握住的手一挣,拉住他的前襟向下一扯,将他那张俊美无铸的脸扯到了眼前。
男人被扯得猝不及防,一双眼迷惘而茫然地看着程荀。
“吓我很好玩吗?”
二人离得极近,程荀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颊说出这句话,声音轻轻的,没有生气的意味,反倒因为彼此交织的鼻息而多了几分暧昧与亲昵。晏决明喉结滚动,月色的遮掩下,一张脸迅速涨红了。
“我以为你睡了。”他压低声音,气音轻轻打在程荀脸上。
“我确实睡了,你把我吵醒了。”程荀面不改色,扯着谎话。
他小声问:“那怎么办?我补偿你,好不好?”
“怎么补偿?”
程荀松开手,身子向后靠了靠,好整以暇看着他。
月光从他身后洒进来,落在程荀身上,她发丝凌乱,柔软的寝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了一小片锁骨处的肌肤,银白的月光下,光洁如绸。
“你……”
程荀正要催促,眼前忽然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时,晏决明已然抬手护住她的后脑,将她压在柔软的锦被之中。
怀中微凉的身体紧紧抱着她,他的头抵在程荀的颈窝中,看不见神情,只剩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着她的脖颈。
他说:“我好想你。”
程荀的心骤然一软。她听着他闷声闷气的声音,慢慢抬起手,顺了顺他散乱在后背的马尾。
“……怎么是湿的?你刚沐浴了过来么?”
入手潮潮的,还带着春夜的水汽。
晏决明嘴唇轻轻贴住程荀的锁骨,嘴唇微动,像是低语又像是亲吻。
“偷偷跑出来的,总不能脏兮兮地见你。”
程荀眼睛一转,轻轻扯了扯他的头发:“好啊,夜闯女子闺房的,不光是个采花贼,还是天牢里偷跑出来的逃犯。”
晏决明笑了下,胸膛起伏:“还请小姐高抬贵手,放了小人吧。小人给你做牛做马一辈子,报答您的恩情。”
“我才不信。一辈子那么长,万一你中途跑了呢?”
晏决明从她怀中抬起微微头,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那你便把我剥皮抽筋、丢进荒山里喂野狼吃……”
程荀飞快地抽回手,盖在他唇上,挡住了他的话音。二人双目交汇的片刻,狭窄床帐内,情意和目光一样赤|裸。
他微微偏过头,黑暗中,唇角盖住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一颗火星落在枯草上,晚风一吹,燎原的火焰铺满原野。在这温暖而潮湿的春夜里,枯草烧尽,万物萌发,新生的爱意好似丝丝缕缕的细雨,落在情人耳鬓厮磨的发间。
不知过了多久,晏决明狼狈地停下,他低着头,双臂按在程荀身侧,呼吸急促而粗重。
程荀睁着眼睛,定定看着头顶床帐,伸出舌尖飞快地舔了唇角,濡湿的手心按在心口,那里是愈发凌乱的跳动。
夜静得令人心悸。
缓了许久,他长臂一揽,拉过锦被,将她牢牢裹住,自己则隔着一床被子将她拥住,倚靠着床头,像哄孩子一般拍着她的后背。
他问:“过几日就要面见圣上了,怕不怕?”
程荀仰起脸,微卷的头发贴在脸上,脸颊还晕着薄红,眼睛却如孩童一般明亮坦荡。
“你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的吗?”
晏决明停顿一下,摇摇头:“不全是。”
程荀心底有些微妙的雀跃,又望着他说:“原本有些怕的,你来了,好像又想不起来那些怕了。”
她难得如此坦诚自己的情绪,晏决明一颗心软得好似只剩下水了,望着她柔声道:“等面圣那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不必顾虑。”
程荀心有疑惑:“你不怕我惹怒了圣上?”
晏决明伸出手,克制地在她侧脸碎发上抚过。
“阿荀,在我心中,你的‘公义’,比任何金银财宝、加官进爵都要来得珍贵。”他专注地看着程荀,认真道,“你既然已一步步走到今日,就此停下脚步,心中难道不会不甘?”
程荀眉眼低垂,不言不语。
“人生不过短短两万天,大可去做你想做的事,别留遗憾。”
他静静望着她眼中迷惘散去、渐渐坚定起来,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倘若有朝一日你当真被剪去尾羽,我也会将你托举起来的。
这夜实在漫长。
月上中天,程荀与他玩闹过一阵、又说了正经事,困倦渐渐上涌,她缓慢地眨眨眼睛,带着一份她羞于出口的情绪,却舍不得闭眼。
“这牢狱,你要坐到何时?”她问。
“快了,总要走走过场,待时机成熟,我便能出来了。”
他安慰得有些敷衍,程荀没说话,有些不开心。晏决明飞快反应过来,却只能说些别的俏皮话逗她。
“我在这牢狱里,可没你想象得那般难受。”
程荀半信半疑:“真的?那你说说,你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晏决明轻轻哼了一声,如数家珍一般,掰着指头和程荀说起牢狱里的众生相。
天牢中关押的多是犯事了的达官显贵。可在这牢里,今日狼狈度日,明日就说不定走了翻身运,故此,狱卒也大多不愿为难狱中人,只要莫触及底线,大多数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更莫说晏决明这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走出天牢、封官加爵不过时间问题,除却环境差些,日子更是轻省。要不,又怎能半夜偷偷溜出来,还丝毫未惊动旁人呢?
想到此,程荀都忍不住笑了:“真把牢狱当自家后院了。”
晏决明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这话可不经说,让人听见,以为我多无法无天。”
程荀打了个哈欠,水汽上浮,眼前有些模糊。她发了会儿呆,缓缓说道:“我与母亲本想打点一二,进去看看你,父亲让我们别费功夫,说你在里头好得很,有的是人上赶着献殷勤。”
她湿漉漉的眼睛朝上看,望着晏决明不眨眼:“可我看着,你都瘦了好些了。”
晏决明静静凝望着她,手背轻轻蹭了下她的脸颊。
“侯爷想方设法要与我见面,我呆在里头,还乐得躲躲清静,别担心。”
睡意如潮水铺天盖地涌来,程荀的后背被他轻轻拍着,耳畔是他低沉的絮语。她隐约听见有个熟悉的名字,可还来不及追问,思绪已然堕入黑沉沉的梦乡中。
再醒来时,初春的晨雾飘进木窗,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唱着曲儿,好一派祥和之景。
程荀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抓了抓蓬乱的长发,意识还未回笼,贺川便抱着一簇鲜嫩的杏枝径直走了进来。
“主子,您醒啦。这是刚刚才从城外摘来的,夫人命我放到您屋里呢……”
话刚说到一半,贺川声音一顿,望着眼前花瓶里开得浓烈的桃枝,疑惑道:“昨晚这花瓶不还是空的么?不知是谁放进来的……”
程荀一愣,趿拉着鞋子走到花瓶前。天青瓷玉壶春瓶里,深红浅粉的花儿缀满枝头,含羞带怯地开放着。伸手微微一碰,花枝颤动,露水顺着花苞落到指尖,娇妍欲滴。
“许是哪位田螺姑娘吧。”
程荀含笑道-
三日后。
天还未亮,程荀便被崔夫人叫起,丫鬟抬着新裁制好的衣袍与首饰鱼贯而入。
洗漱梳头、更衣佩环,一件件厚重繁复的衣裳往身上系,头发也要一丝不苟,气味清淡的发油将碎发细细密密藏起,插上簪子、戴上耳珰,再略施粉黛,俨然是一位进退有度、端庄娴雅的京城贵女了。
崔夫人早早就穿戴整齐等在屋外,见程荀一身打扮,眼前一亮,拉着她的手感慨道:“不愧是我闺女。”
妱儿亦是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婆子在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连声恭维道:“等小姐出嫁,还不知是何等的颜色呢。”
崔夫人轻哼一声,抬手理了理程荀的翡翠耳珰:“想娶我们阿荀,那可不是易事。就在家中多留几年,我也是愿意的。”
婆子马屁险些拍到马蹄上,悻悻点头,不敢再多嘴。程荀颇为无奈地与妱儿对视一眼,妱儿忍不住抿嘴笑了。
马车早就候在门外,孟忻送妻女出门,临行前,语重心长地对程荀道:“宫中规矩多,但也莫怯了场。你是孟家的女儿,万事都别怕。”
程荀点点头,眼神明亮:“父亲放心。”
天色蒙蒙亮,马车驶出孟府门前,朝宫城去。程荀坐在一旁,藏在宽袍大袖中的手,轻轻按在暗袋里,缓缓呼出一口气。
第169章 觐见时
过了两道宫门, 马车在宫城西面停下。早有宫人在此等候,见程荀与崔夫人来了,很是殷勤地上前问候。
寒暄几句,宫人在前引路, 带二人穿过一道道恢弘肃穆的宫门, 一路朝承乾宫走去。
出门时天色尚且朦胧, 行至此处, 一轮红日恰从东方升起。灿阳穿过重叠的楼宇宫殿,飞檐上,琉璃烧制的各式望兽被映照得金碧辉煌, 刺得程荀移开了视线。
满目朱红, 她垂首跟在宫人身后, 只觉整座宫城大得骇人。
一路行至承乾宫外,周遭环境更是肃穆庄严。宫人将程荀与崔夫人领至侧殿稍事等候,一杯茶还未饮完,又被宫人恭敬地请到了椒房殿。
走进椒房殿, 程荀跟在崔夫人身后, 循记忆中练习的那般垂首、顿步、行礼,直到头顶传来一个年轻温婉的女声,她才站起身, 由宫人引到一旁坐下。
程荀垂首望着光洁反光的地面,余光中隐约可见殿上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
“莫生分,走近些我看看。”
皇后与崔夫人寒暄两句, 主动朝程荀伸了手。程荀心一跳, 面上依旧平静淡然, 她起身朝皇后走去,在殿下台阶几步外停了步子, 微微抬起脸,目光仍规矩地低垂着。
皇后话里的笑意更明显了些,温声道:“是个进退有度的,样子也长得水灵。我听陛下说,你是江南人士?”
程荀镇定道:“臣女生父生母是紘城人士,不过臣女确是在江南长大,是一个叫溧安的小地方。”
皇后早就听皇上说过程荀的身世,此时也不过走个明路,佯装讶然道:“既如此,想来与崔夫人是有缘的。”
崔夫人闻弦知音,适时开口,简要说了程荀的身世。不过,自然隐去了程荀在胡家为奴的一段经历,只说了二人是偶然遇见,聊得投缘,后来才知程荀竟是故人之子,这才将她认作义女。
不过,饶是顶着个义女的名头,崔夫人也直接点明,程荀于他们夫妻俩而言,与亲生女也没什么不同了。
程荀这段坎坷身世本就说得上传奇,又听她说回紘城后,重新修缮老宅、寻找生母遗骨、为身生父母修墓立碑,更是赞她恪恭仁孝、才德兼行,一连赏赐了不少珍宝。
程荀被夸得有些局促,崔夫人倒是见惯了,带着程荀谢恩谢赏,妙语连连。
殿内气氛正好,一个面熟的太监走进殿内,竟是此前到孟府宣读圣谕的赵公公。
赵公公向皇后行礼问安后,开口道:“皇后娘娘万福,圣上听闻孟大人家的千金此前亲历了紘城守城一役,心中感念紘城百姓安危,特宣程姑娘宣政殿一叙。”
太监此话一出,殿内霎时一静。
宣政殿?
饶是程荀心中早有准备,此时也不由得有些怔忡,下意识朝殿上那人望了一眼。
直到此时,程荀才看清皇后的模样,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长相温婉娴静,周身气度却不凡。对皇帝突然的宣召,皇后似乎早有预料,神色一派如常。程荀稀里糊涂地行礼谢恩,在崔夫人略带忧虑的目光中,跟着赵太监离开了。
走出殿内,初春微凉的空气骤然扑到脸上,程荀发胀的脑袋蓦地一紧,飞快运转起来。
即便程荀对宫中再陌生,也知道宣政殿是皇帝日常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宣召大臣商讨国事的地方。皇帝没在承乾宫露面,反倒将她宣到宣政殿,是否,本身就是某种信号呢……?
她暗自思忖着,脚步不停,胸膛中却渐渐浮起一阵忐忑的期待。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宣政殿终于到了。赵太监将她领到偏殿一间小屋子里,不待他吩咐,便有小太监利落地奉上茶水与糕点。
赵太监态度谦和,只对程荀说道:“皇上国事忙碌,程姑娘暂且在此处等候片刻,何时该面圣了,咱家自会前来通传。”
程荀起身谢过赵太监,往他手里塞了个不大不小的金猪,这回,赵太监并未推拒,含笑收下了。
临走前,赵太监忽然又低声说道:“程姑娘也莫惊惶,圣上问什么,如实答就是。”
程荀点点头,刚想道谢,他又飞快补充一句:“圣上今日还要面见范将军,想来程姑娘等不了太久,最好莫走动。”
说罢,赵太监施以一礼,转身离开。
程荀闻言一愣,望着赵太监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偏殿等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赵太监终于又露了面,一路带着她走进宣政殿,在东面一间屋子前停下脚步,轻轻推开门,躬腰俯身退到一旁。
程荀定定心神,独自迈进屋中。
比起恢弘雄伟的正殿,这间屋子占地不大,像间普通的书房,淡淡的熏香味混杂着纸墨的气息扑鼻而来。
程荀在书案前站定,跪地行礼。
“臣女程荀,参见皇上。”
书案后,一个年轻且略带些沙哑的男声响起:“起来说话吧。”
“谢陛下。”
程荀站起身,书案前那人随手放下刚翻阅了一半的奏折,抬起头来。他斜倚在罗汉塌上,开口道:“程姑娘,今日总算得见了。早在四、五年前,我就该见见你这位功臣了。”
皇帝点到为止,程荀心领神会,俯身道:“臣女微不足道,实在感念陛下厚恩。”
“朕听闻,你在紘城亲历了鞑靼攻城?”
“回陛下,臣女确实在紘城待了些日子。”
“那便说说吧。”
皇帝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看着程荀。
亓禧言语间虽温和亲切,姿态却很放松。紘城守城一役已过去了一段日子,一众上下官员该禀报的都已说得差不多,他并未期待程荀说出什么新花样——今日将她喊来,也不过走个过场,名正言顺送些封赏,全晏决明一个面子。
不过,要说他对程荀当真一点兴趣都没有,也未免太绝对。晏决明对这个女子的执着,甚至到了迟迟不愿成婚的地步,就连远在京中的他也有所耳闻。
他与晏决明少年相识,情谊不一般,老早就想为他张罗一桩婚事。可为了眼前的女子,他却愣是将一众贵女拒之门外,拖到了年及弱冠,都未能抱得美人归,也未免有些太过夸张。
思及此,皇帝落在程荀身上的视线多了些探寻的意味。
他自然听说过这女子有些与旁人不同的地方。不说她独自在外行商几年,就光拎出当年在扬州,卧薪尝胆数年,一朝扳倒胡府,此等心性,就绝非常人。
可光凭这个,值得晏决明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么?甚至用自己的前途,为眼前人铺路……
想到晏决明此前在他面前说得一番话,亓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中虽觉荒唐,却也多了些好奇。
眼前人,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晏决明付出至此?
而几步外,程荀深吸一口气,打了无数遍的腹稿终于脱口而出。
“一切,恐怕还需从去岁九月说起。”
程荀垂眸望着地面,从自己启程去往紘城时,偶遇埋伏官驿、预谋劫杀参与和谈的大齐官员的岱钦手下说起。
和谈前夕,有胡人劫持官驿、图谋不轨之事,在亓禧还是太子之时就有所耳闻。
可彼时他毕竟未能当朝,对其中诸多细节并不了解,也未曾想到,程荀竟从这件事入手,草蛇灰线般,一点点揭开大齐与鞑靼和谈后,瓦剌各方的狼子野心、频频异动。
程荀作为几次直面岱钦阴谋的亲历者,说起当初种种,更是细节丰满、有如身临其境,令人不知不觉就投入其中。
而太子脸上的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不知不觉就将手边打开的奏折关上,坐直身子,认认真真听程荀讲述去岁紘城,在一片太平下的风云诡谲。
挟持官驿、呼其图被人下毒的席面、晏决明遭人发难、神隐骑丧生扁都隘口……
她隐去那段自己奔赴千里寻找晏决明踪迹、并且暗中支持晏决明兵马粮草的经历,只简要说了自己在金佛寺住了一段时日,而后便返回紘城后,利用程杜商号的人脉与名声,在城中募集款项、捐粮捐物。
之后,最详细说明的,是那持续数日的紘城守城战。
屋中一片寂静,除却程荀娓娓道来的话音,只有丝缕熏香在半空摇晃。
程荀口中的种种,其实大部分他都已知晓。甚至她隐去的部分,也早在他掌握之中。
她没有刻意渲染,更没有故作姿态,可就是那平实简单的寥寥数语,比奏折、军报、密信中精准冰冷的数目,更令人动容。
她亲眼所见、亲身所历的刀光剑雨、尸山血海,好似一把钩子,将他直直拉回那座荒凉的边城,目睹将士如何拼死守城,百姓如何声援互助。
讲述完纮城的一切,程荀长舒一口气,连嗓子都变得有些干哑。
而书案后,皇帝好似陷入了沉思。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回过神,唤门外等候的赵太监:“赐座,上茶。”
程荀在侧面坐下,接过赵太监送来的茶抿了一口,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而后,皇帝又问起守城战诸多细节,诸如伤员情况、守城将领、战后重建等。
程荀不敢松懈,将茶盏递给一旁的小太监,凡是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作了答,所言条理清晰、严谨缜密。
二人在屋内相谈甚欢,站在门边侍候的赵太监脸上却忍不住露出几分古怪的诧异。
或许就连皇帝自己都未能反应过来,此时他哪里还有初见程荀的轻视与随意,二人相对而坐、一问一答,竟有几分君臣之感。
直至宫人上前又奉一次茶,皇帝这才回过神,意犹未尽道:“竟说到这个时辰了,卿……”
话还未说出口,皇帝猛地反应过来,吞下了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称呼,轻咳一声,抬起茶盏掩饰道:“时辰不早,朕还有公务在身,若无事,你便退下吧。”
程荀心神一紧,有些惴惴地站起身。
理智告诉她,这是她谢恩告退的时候了。可手臂按在袖中暗藏的书信上,一时又怔住了。
这是好时机么?
犹豫的片刻,门外忽然来了几个人。程荀用余光望去,只见在门外等待的几位大臣中,身上无一不是二三品大员的官袍,其中几人视线直直望向了自己。
程荀顺着那目光望去,先是看见了孟忻的身影,而后视线一转,竟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在一群深沉老练的审视中,那双眼睛好似混沌深渊中唯一一抹亮色,带着某种肯定的渴求,坚定地望向她。
目光交汇的瞬间,程荀心头一震,纮城外那座人迹罕至的墓园蓦然浮现在她眼前,在纷乱的记忆中,她好像看见了无数个模糊破碎的身影,葬送在那片荒凉的大漠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忽然屈膝跪在地上。
“你这是……”皇帝神色一愣。
“启禀皇上,臣女还有一事需禀奏。”
“你说便是。”
皇帝心中似有所感,目光渐渐犀利起来。
“臣女要检举西北总兵范脩,多年来养寇自重、私通外敌,罪状之多,罄竹难书!”
第170章 昭昭然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此话一出, 屋外霎时骚动起来。几个大臣面面相觑,目光纷纷投向立在一旁的范脩。而范脩一愣,脸色当即阴沉下来。
屋内,皇帝望着垂首跪在身前的程荀, 慢慢站起身。
“你可知构陷朝廷大员, 该当何罪?”
皇帝的话音中听不出什么波澜, 程荀双臂仍抬在身前, 沉声道:“臣女所言句句为实,绝无构陷。”
话音刚落,门外骚动更甚。范脩强压愤怒与那微不可察的一点惊慌, 胸膛剧烈起伏。他本就是武将, 盛怒之下, 更显得凶神恶煞、面目狰狞,脸上横肉都在打颤。
而一众大臣中,有人语带犹疑,小声说了句:“这不是……孟大人家的女儿么?”
人群中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数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孟忻身上, 范脩反应更是强烈,虎目圆瞪,恶狠狠地刺向孟忻。
而孟忻仍旧站在几步外, 神色淡然,静静看着室内的程荀,自是岿然不动。
见他如此反应, 众人心中猜疑更甚。
孟忻向来慎独, 在朝中不偏不倚, 是个狠性子。今日他突然发难范脩,甚至不惜将自己女儿推到台前, 究竟所为何事?
还是说……这本就是圣上的授意?
门外,众人惊疑不定;而门内,皇帝缓步走出书案,踱步到程荀面前。
一双织金云履在程荀身前几步外停下,头顶传来皇帝暗含犀利的质疑。
“既如此,你又拿什么,”皇帝话音微顿,不动声色地朝门外瞥去一眼,“——检举范脩,范总兵呢?”
程荀跪得笔直,从深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而后双手呈上。
“数月前,臣女曾在祁连以南的金佛寺小住过些日子,在寺中存留近百年之久的藏书阁中,发现了一具白骨与满墙遗信。”
皇帝不置可否,只从她手中拿起那封信。
室内鸦雀无声,一时只有皇帝撕开信封的窸窣声。程荀收回手,在长袖的遮掩下,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她垂首敛目,强压胸膛中不断加快的心跳,努力平静道:“那具白骨,是二十年前沈仲堂身边最为亲厚的副官,也是沈家义子,罗季平。”
此话一出,范脩神色微变,目光穿过半开的门户,直直落到皇帝手中那薄薄的几张信纸之上。
皇帝低头看着手中信,后退两步,靠在身后桌沿上。手中信纸很快读完,他抬起头,这才好似才看见门外众人一般,眉梢微挑,朗声道:“范爱卿,不妨进来说话吧。”
范脩终于找到机会,夹着一身怒意,大步冲进室内。直到走到程荀身侧,他这才刹住脚步,硬梆梆行了个礼,冷声道:
“圣上明鉴,范家戍守边关数十年,世代先烈葬身大漠,累世功勋,万万不能听这女子在此信口雌黄啊!”
皇帝将信放到一旁,把玩着手上一串碧玺,好整以暇看着眼前的种种,并未开口。范脩的视线飞快划过桌上那几张薄纸,心一沉,侧身将矛头直指程荀。
“孟家小姐,你年不过二十,你我更是连一次照面都没打过,何来言之凿凿范家养寇自重、通敌叛国,还攀扯二十年前的旧事,简直荒谬!”
范脩一张脸涨得通红,声音越提越高。
“你口空白牙便想污蔑我范家,荒唐!我且问你,除了真假不知的一封信,你手中还有什么!”
皇帝适时开口:“你口中的尸骨在何处?如何证明你所言为真?”
程荀不卑不亢道:“臣女自当日在金佛寺发现尸骨与满墙遗信后,便将拆了那藏书阁,将一切证据都带了出来,现下就在孟家府上,圣上自可带人前去查验。”
范脩立时反驳:“一具看不出分别的白骨,几块真假难定的木板,就想将此等罪名栽赃在我范家头上,你好大的胆子!此女满口胡言,还请圣上明鉴!”
此时,程荀终于抬起头。她没有看向一旁不断施压的范脩,只直直看向皇帝,目光坚定而凛然。
“青天可鉴,臣女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臣女与范家既无仇怨,也无瓜葛,今日所言,也只私心恳求圣上查清当年真相,还当年因奸细作乱而惨死漠南的沈家将士一个公道,还多年遭受瓦剌侵扰的边关百姓一个太平,还我大齐江山一个清明朝廷!”
“臣女愿以命相抵,只求真相大白、昭明天理!”
说罢,程荀俯身,深深叩拜在地。
屋中雅雀无声,程荀的额头磕在冰凉平坦的地面上,慢慢闭上了眼睛,等待最终的宣判。
屋外,范春霖紧紧盯着跪在堂前的程荀,手不自觉攥紧了。
皇帝立在书案前,听完程荀所言,神色微微动容。他抬手止住了焦急要辩白反驳的范脩,静静打量跪在身前的程荀几眼,终于开了口。
“赵方。”
他几步走到书案后坐回原位,头也不回喊了一声,立在门前侍候的赵太监当即走上前,听候吩咐。
“带人去一趟孟卿家中,将方才说的东西,都拿来给朕看看。”
皇帝语气平静,不见一丝波澜,可其中暗藏的锋芒,在场众人都明明白白听懂了。
赵太监将身体压得更低,利落领命,当即便带人离开,朝宫外孟府奔去。范脩脸色铁青,双臂肌肉偾张,眼神好似淬了毒的刀,不停往程荀身上剜去。
而皇帝稳坐椅中,对堂下一切视若无睹,只吩咐程荀起身,而后便不再理会二人,拿起一旁未合上的奏折,兀自看了起来。看到要紧处,更是直接宣召门外的大臣进屋,当着众人面商讨国事起来。
见此情形,门外一众大臣面面相觑,神情都是说不出的古怪。可皇帝既然没有让他们离开的意思,他们也只能待在原地,将惊涛骇浪压在心底,如往日般等待宣召、回禀国事。
即便如此,仍不断有或探究、或惊诧的视线频频投向孟忻与范春霖。而二人都沉默地望着地面,看不出分毫端倪。
不知过了多久,赵太监终于带着一干人马姗姗来迟。
他快步走在前,神情严峻,身后跟着数个宫人,抬着七、八个沉重的木箱走进殿内。
赵太监匆匆进屋通传禀报,皇帝也停下与尚书徐勤的交谈,起身离开屋内,带着屋内众人走到木箱前。
宽敞的大殿上,七、八个木箱在众人面前一字排开,程荀上前一一查验,确认外表无误后才取出藏在袖中的钥匙,逐一打开木箱。
一股陈腐的朽木味扑鼻而来,日光下,经年的灰尘与齑粉在光束中飞舞,竟给人不真实感。
程荀卷起繁复厚重的宽袍大袖,带着一众宫人小心翼翼地取出木板,按照在记忆中复局无数次的顺序,将数百块木板拼凑起来。
不多时,空旷的大殿上便显出数面平躺着的木墙,其上被密密麻麻的文字铺满,字迹清晰模糊不一,直叫在场众人都忍不住走上前,站到木板边上,顺着那文字细细默读。
而皇帝独自负手走在其中,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块木板,终于在一个打开的木箱前停住了脚步。
他垂眸望着木箱里那具零落的白骨,问道:“这就是,罗季平?”
程荀站在一旁,应声道:“回禀皇上,这具尸骸正是罗季平。”
偌大的大殿上,静得落针可闻。一众大臣默不作声地看完木板上的文字,心中皆是惊骇,忍不住看向站在角落的范脩。
而范脩亦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万万没想到当年在兀官镇尸骨无存的罗季平,竟然当真在金佛寺躲过一劫,更留下了此等证据,心下不由一颤。
可他马上镇定下来,缓步上前,沉声辩驳:“圣上明鉴,且不论这东西的真假,只说上头的记载,提及范家的也不过那细作的一句话,如何就能判定微臣养寇自重、通敌叛国?微臣冤枉啊!”
范脩目光一转,语气嘲弄:“孟家女,朝堂之上可不容你在此放肆!若拿不出证据,我看你今日如何收场!”
而皇帝也看向程荀,平声道:“范卿所言也有些道理,朕且问你,你就打算凭这个,”他抬手指了指满地的木板,“检举范家?”
程荀屈膝跪在地上,静静道:“自然不是。”
皇帝问道:“那你还有什么证据?”
程荀抿抿唇,一时没有说话。
在这沉默的片刻,范脩紧绷的神色微松,脸上缓缓浮起些讥讽的笑意,似笑非笑地朝孟忻望了一眼。而一众立在旁边的大臣也窃窃私语起来,眉宇间满是怀疑与看戏。
眼见局势偏向自己,范脩脸上笑意更甚,施施然就要开口:“圣上明鉴,万万不可不能容这女子在此颠倒黑白、蔑视朝堂……”
而范脩话还未说完,人群后,忽然传来一道沙哑而笃定的声音。
“我手中有证据!”
这句话有如平地一声雷,震得大殿内霎时一静。
范脩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发声处。一众大臣更是惊诧,纷纷转头看向开口的那人,竟不自觉让开了一条路。
而范春霖一张脸煞白得发青,眼里布满血丝,拖着虚弱的身子,穿过诸位神色各异的大臣,一步步走上前。
“启禀皇上,微臣手中有证据。”
范春霖脚步微跛,一深一浅地向前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范脩。
“微臣可作证,西北总兵范脩与瓦剌哈达部落前首领伊仁台交往甚密,多年来通信不断,里通外合、合谋作乱边关、攫取利益不尽其数!”
“你——”
范脩僵在原地,下意识便要打断他的话,可范春霖没有给他机会,话音越来越快。
“数月前,因参将晏决明暗中调查到罗季平一案些许端倪,便联手逆贼誉王,伪造书信,栽赃嫁祸其明里通外国,谋害忠良!而早在二十年前,西北总兵范脩就曾买通奸细,传递沈家军报,致使大齐节节败退,沈仲堂惨死兀官镇,大齐战败瓦剌!”
“范春霖!”
范脩目眦欲裂,抬臂指向范春霖,竟顾不得一旁的皇帝,当众怒叱一声!
盛怒之下,他的身子不停颤抖,额角、脖颈处青筋直跳,本就凶神恶煞的一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形容可怖,状似修罗。
而范春霖的目光没有丝毫游离或胆怯,仍旧死死盯着他的生父,神情愈发坚定。
他在皇帝身前停住脚步,膝盖艰难弯曲,强忍着疼痛,长身跪在了那具白骨跟前。
“微臣范春霖,检举西北总兵范脩,多年来养寇自重、通敌叛国,恶迹斑斑,罪孽深重,该当诛灭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