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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青山 逐舟客 25683 字 9小时前

第151章 长夜漫

安排下去不过一个时辰, 程荀又找到了林瑞。

“程老板?”

林瑞在军中正忙,听闻程荀又来找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待到营寨门前见到风尘仆仆赶来的程荀,林瑞先是一惊, 以为她是为了打听那张有和之事, 连忙将张有和在军中安然无虞的事告诉她。

程荀耐心听完, 恳切感谢几句, 直切主题:“林千户,有件事还想劳您一办。”

待程荀简要表明了来意,林瑞虽心有诧异, 但稍一思量后, 仍是点了头。

“此事倒是不难。”他沉吟片刻, “更何况此举于军于民都是大善,将军那边……鄙人虽不敢断言,可应当不会有什么阻碍。”

程荀悬着的心稍安,暗自松了口气。

“程老板, 这事我安排人下去办, 您等我消息便是。”林瑞眼中浮现出些许真切的敬意,语气郑重,“您放心。”

而她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来不及寒暄,又策马匆匆离去了。

一路疾驰到三里大街,“程杜”的牌匾已在门前高高悬挂着, 彭三与几个府内的仆从已在门前候着。

程荀将缰绳丢给他, 利落吩咐道:“府中的原备送去的草药留下五成, 送到这来。再去旁边铺子赁些长桌长椅,全部带过来。”

林瑞没有追问, 点了几个人随他去办。程荀也没闲着,带人收拾了一番店面后院,将此前施粥时留存在此的一干器用都翻找出来。

几个仆从都是京城孟家的老人,饶是对程荀在外说一不二的性子有些了解,可见她在这冰雪天里撸起袖子亲自烧水、洗碗碟,还是吓了一跳。

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一阵,见程荀行事利落、姿态寻常,丝毫没有扭捏作态的模样,也不敢再多劝,熟稔地收拾起来。

不过一炷香时间,药草、米粮等物资陆续从府中运来,几间打通了的店面也摆上了长桌、长椅。所有东西整整齐齐码在地上,空荡的店面霎时变得满满当当。

众人在店中忙碌,不多时,军中来人了。

两个年轻将领送来消息,范春霖对程荀的要求与提议并无异议,甚至给予了程荀最大限度的处置权力。

程荀听后,心中有了成算。

送走两个将领,程荀走到店中,冷静道:“手头上的东西都先放下,我有话说。”

众人对视一眼,在程荀身边聚拢。她想了想,开口道:“半个时辰后,昨夜在城门抗敌的伤员便会送过来。军中人手不足,熬制汤药、包扎伤口等活计,劳烦各位协助军中大夫。”

彭三心中早有猜测,仍沉稳地站着。几个仆从却都有些慌了。虽说身为贱籍,但从前都在安逸富贵的宅院干活,哪里见过舞刀弄枪、血肉模糊的场面?

程荀将众人脸上的慌乱与不情愿尽收眼底,缓缓道:“前线局势不明,可只要多救出一人,军中多一分胜算,紘城也晚一天被攻破。”

“我知道你们不情愿留在此处。”

程荀走到仆从面前,锋利的视线依次扫过众人。目光所过之处,仆从们纷纷低下了头。

“但事已至此,要么在鞑靼破城前给自己来个痛快,要么就拼死咬牙自救、扛到援兵抵达之时。除此以外,你我眼下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一众仆从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们不是我手里的人,我也不愿强压你们做什么。若是不愿的,大可回府里睡觉去。”程荀话音一转,提高了声音,“可心甘情愿留在此处之人,若他日紘城守住了,我程荀,必不会亏待。”

“不知诸位,要怎么选?”

短暂的平静后,一个婆子率先站了出来。

她微微佝偻着腰背,语气却带着几分说一不二的笃定:“小姐是孟家人,如何不能驱使小的们?一切,都听从小姐吩咐。”

婆子说完,身后的一众丫鬟小厮都开口表了意。

程荀望着那一张张或稚嫩、或老练的面孔,顿了顿,只道:“好,去忙吧,一切听彭亲卫调配。”

彭三在军中待过,对伤员的安置、救治多少有些成算。程荀与他对视一眼,彭三点点头,带着众仆从到一旁安排。

此时正值午后,城中虽萧索,可程荀又是赁桌椅、又是运药材,闹出了不小动静。

住得相邻的百姓不少都打开门窗看热闹,还有的看见此前施粥时便见过的亲卫与仆从,也大着胆子上前询问。

彭三上前简要解释一番,不待百姓反应过来,大街远处忽地传来喧哗,一众百姓大惊失色,忙不迭往家中逃窜。

店中的仆从也一惊,可等看清远处景象,也不由得怔住了。

只见空荡的大街尽头,数辆板车被人推着不断向前。一辆狭窄的板车上通常瘫倒着数个浑身浴血、不住呻|吟的将士。

他们的身体互相堆叠着,狰狞的伤口裸露在风雪中,远远望去,仿若一具具要被送往乱葬岗的尸身。

而在那板车之后,是杵着木杖、脚步蹒跚、相互搀扶着走来的将士。比起瘫倒在板车上无力行走的将士,他们看似伤势稍轻,可行动艰难,在战场上与活靶子无异。

众人呆愣一瞬,连忙奔跑上前,将一个个伤员伏去店中。

几个军中大夫知道如今主事的是程荀,直直向她走来。

大夫有一早便在军中当值的,也有从城中临时征调的,其中几人还与程荀打过交道,多少知道程荀的身份来历。

故而即便程荀顶着个年轻未嫁的身份站在众人之间,旁人也不敢提出异议,得以顺利地讨论了之后在此的事宜。

程荀早先在三里大街租下的几个店面,就这样被临时征用作伤员救治的驻地,一应药材、吃食由程荀提供。诊治后能够行动的,便送回军中;反之,若救治无力的,也由军中统一接手“处置”。

可说是这样说,依实际情形来看,因为军中人手紧缺,能送到程荀这边的,大多都是重伤不治、在军中已彻彻底底失去了价值的人。轻伤者纵是有,也只占少数。

只要还能走动、还能挡住鞑靼人刀箭的,便是受了伤,也要留在远处,撑到最后一刻。

送到程荀这,某种情况而言,只是给他们、给军中一个更便利、更“体面”的结局罢了。

——一个不至于被直接丢到城下,任由他们在生命最后一刻自生自灭的结局罢了。

一行人简要商量完,几个大夫马不停蹄地走进室内忙碌。三、四间店面打通,近二百伤员躺在长桌、长椅拼成的床上。

伴着不住的□□痛呼声,血腥味、火药硝石味、腐臭味在屋中蔓延。几个亲卫还好,向来在京中后宅伺候贵人们的丫鬟、小厮们却多少有些受不住。

有人脸色煞白、不敢说话;有人忍不住背过身去干呕;更有年轻丫鬟给大夫递干净布条时,看见了将士深可见骨的伤口,眼睛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程荀望着屋中种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阿荀丫头,里头这是……”

背后传来一声迟疑的问话,程荀转过身,却见张夫人不知何时过来了。

程荀简要说了自己与军中的合作,想起她此前的恳求,又连忙告诉张夫人,她侄子张有和仍在军中,万事无虞。

张夫人如释负重,含着泪不住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待程荀问起,她才说起自己听街坊说三里大街的程杜商号又开了,想着程荀在此,才匆匆赶来。

“您是听街坊说起的?”程荀忽然问道。

“可不是么。”二人站在店门口,张夫人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神频频朝屋内看,“‘程杜’如今多大的名声!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知道了。”

程荀但笑不语。

知晓了自家侄子如今还安好,张夫人本该告辞,可不知为何,脚步却有些踌躇。

身后忽然又响起一阵骚动,程荀眉头一皱,脸上笑意也消失了。她与张夫人随意打了声招呼,便急忙往里去。张夫人站在门前探了探头,犹豫再三,还是悄悄走了进去。

方迈进屋中,就见屋中大半长椅都躺满了奄奄一息的将士。

他们身上衣服染着大片大片深色的痕迹,分不出是血还是泥水;脸上挂着灰黑,一眼望去,张夫人看不清他们的样貌,却总觉得熟悉。

她心神震动,恍惚抬起头,只见程荀站在一张长桌旁。她沉默地驻足片刻,让开了位置,任由身后两个亲卫将桌上那将士用草席包起,前后抬着送出屋子。

草席从张夫人身边走过,她陡然听到一道遥远的钟声,重重撞在自己心上。

在这屋中,生与死不过方寸之间。

短暂的骚动后,屋内恢复平静,一切忙中有序地进行着。

张夫人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程荀远远望见,跟上去与她道别。

可张夫人却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下定决心一般,恳求道:“阿荀丫头,你这边可还缺人?不如也让张姨过来帮忙吧?”

程荀望着她,用力点点头。

张夫人的加入像是个不错的预兆,半天下来,陆续又有几个百姓向程荀提出加入其中,照料伤员。

她们多是家中儿孙上了战场,与儿媳相依为命的大娘,身体也算得上康健,程荀自然乐见其成。

还有几个是家中男人就在紘城守城军中、抱着打探消息的念头前来的年轻妇人,程荀细细问了她们家中情况,老小可有人照料。又思及将来或许会存在的种种隐患,程荀思虑再三,还是婉拒了。

听到程荀的回复,她们难免有些失望,却迟迟不肯离开,只站在店门口,遥望着北城门的方向。天寒地冻的日子,她们拉着年幼的孩子,痴痴等着熟悉的身影,又是盼、又是怕。

后院里丫鬟婆子们撕布条、砍柴火、煮汤药,前屋里大夫带着亲卫小厮包扎、诊治、运送不治者的遗体。

程荀程荀忙前忙后张罗,几次出入,都能瞥见屋外那些妇人们徘徊等待的模样,说不清心中的滋味。

时值傍晚,天黑得早,店内已经点起灯。

后院的灶上开始备菜,程荀提着一个食盒主动走向她们,递去一碗碗热腾腾的甜汤。孩子们贪甜,冻得发红的手抱着碗,舍不得一般,小口小口舔着碗沿的甜水。

“回去吧”程荀低声道,“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比别的都重要。”

身边此起彼伏地响起压抑的抽噎,程荀沉默地站在哭声中央,只觉疲累忽然从四肢各处涌上来,连安慰都没力气说出口。

短短一下午的时间,送来的二百来人,已经死去了四分之一;更有一大半的人仍奄奄一息,不过是靠汤药吊着一口气。

在一场攻城战中,这个数字或许算不得什么。可程荀知道,每一个无声无息死在紘城的将士,在他们遥远的家中,站着的都是如眼前这般殷殷等待、凄凄哭泣的人。

她强忍身体不自觉的颤栗,努力平静下来,对她们说:

“回去吧。”

“若家中缺炭短粮,便来这里找我。”

门前徘徊的妇人们离开了。

程荀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灯笼被风吹得摇曳的烛影,怔怔地发了会儿愣。

直到丫鬟从身后为她披了件斗篷,她才回过神,发觉自己肩膀上已落满了雪。

不知何时,天上又下起雪来。

过了亥时,伴随一声巨响,店内稍稍平静的秩序被陡然打乱了。

夜幕降临,鞑靼发起了第二日的进攻。

许是前一日范春霖的应对,让鞑靼吃了个闷亏,今夜瓦蒙表面意图绕行南城,实际却打了个声东击西,待范春霖将部分兵马调至城南时,在城北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势。

紘城昨夜的顺局霎时逆转,只能匆忙将兵马又召回城北。

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差,便是瓦蒙给范春霖设的明局。哪怕范春霖心知有诈,难道城南就不必防守了么?紘城兵马的紧缺,是城内城外都心知肚明的三寸。

这一夜打得格外艰难,三里大街更是混乱。

北城门火光四起,数不清多少被砍得血肉模糊、被烧得皮肉焦黑的将士,哀嚎嘶吼着被人送进店内;也数不清有将士多少方才躺在长桌上,就被一张草席裹着身子送了出去。

更有甚者,再送入店内前,就已失去了声气。甚至不必抬进屋中“添乱”,顺手交给在外接受尸身的人就是。

而程荀连情绪都无暇波动。

她眼下无时无刻要面对的,是要在有限的药材、紧凑的时间内,放弃重伤者,尽可能多救治、照顾轻伤者的抉择。

——哪怕那所谓的“轻伤者”,再重返前线,也不过是一个抵住鞑靼人刀口的“肉盾”罢了。

程荀满身血污,高束马尾,穿梭在不知生死的人群中。

这个伤太重了,往外挪;这个还有救,叫大夫先来看看;这个已经没气了,叫人抬走。

依据将士们身上的伤势,她迅速地做出判断,甚至来不及抽空看一眼那人什么模样、什么年岁、可还存有意识,决定他们生死的话便吐出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前线送来伤员的速度终于渐渐慢了下来。

前来传信的将士告诉她,鞑靼人攻势极猛,几次差点杀到城楼上,城墙塌了一个缺口,范将军也受了轻伤。虽然损失惨重,可好在鞑靼没捞到多少好处,最后还是鸣金收鼓,带兵暂时撤离了。

程荀面无表情地听完,送传信的将士离开,一转头,在角落里看见了消失了一个下午的亲卫赵原。

赵原不知何时回来了,没来得及与她打招呼,直接加入救治、包扎中。察觉到背后的视线,他转身看见程荀,连忙将手里的活计交给旁人,三两步跑了出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程荀问道。

“主子。”赵原额角有些殷红,一面说着,眼中竟然浮起些水痕,“是属下办事不力。”

程荀有些恍惚,自己不是只让他去确认下郑家祖孙的平安与否么?

赵原站在房檐下,低着头,闷声闷气。

“属下赶到郑家老太家中,可那老妇人似是被昨夜攻城吓病了,状似癫狂,将我认作成杀死他孙儿郑田的凶手,拿锄头对我动了手。我怕伤了她,不敢妄动,在行动间不慎被打晕了过去。”

他停顿一瞬,声音夹杂了些痛苦的颤抖:“待我再醒来时,郑家老妇人……将自己锁在屋内,已然自缢……走了。”

“那几个孙儿懵懂,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属下找了位心善的近邻,给了银子,托她先照顾一二。”

赵原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脸上原本还有几分稚嫩,此刻却满是懊悔的痛色。

“都是属下之过。若是小心些,早来一步,或是不晕过去……”他好似羞惭到了极点,竟说不出话了。

“不是你的过错。”程荀听见自己这般回答,声音冷静到了极点,“紘城这么多人,难道你谁都能救回来?你救不了所有人。”

赵原一愣,抬起头看向她。却见昏暗斑驳的烛影下,程荀眼神空洞,好似透过他看向了别人。

“鞑靼,瓦剌,所有挑起战火的人,才该为此负责。”

她低声呢喃,说罢便往屋内走。

赵原察觉到了什么,心中有些不安,视线紧紧跟了过去。

几步外,程荀在门槛前停下了。她停顿片刻,下一瞬,竟有如一朵单薄的雪片,就这么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赵原瞳孔一震,赶忙追上前接住她。

“主子!”

第152章 定风波

身体在一团黑雾中起伏, 不知过去了多久,意识忽然挣脱那飘忽的虚空,程荀猛地睁开眼。

眼前亦是一片昏暗,烛光将床帐内染得发红, 帷幕上映着一个趴在桌沿睡着的身影。程荀眨眨眼, 嘴唇开合两下, 有些沙哑虚弱的声音从喉咙挤出来。

“贺川?”她下意识唤道。

帷幕上的动了动, 坐起身反应了一会儿,赶忙跑过来拉开帷幕。柔和的光线瞬间灌入床帐内,程荀忍不住眯了眯眼, 这才发现眼前人并非贺川, 而是崔夫人留给她的丫鬟果儿。

“我睡了多久, 现在什么时辰了?”她艰难撑起身,靠在床头,接过果儿递过来的热水。

记忆中的最后一刻是她倒在三里大街店门前,那时正是夜里, 程荀估摸着此时应是天将明的时辰。

可果儿却犹犹豫豫开口道:“姑娘, 您从昨夜一直睡到现在,应是快子夜了。”

程荀一惊,心下暗道不好, 将茶盏随意往床沿一放,当即就要起身。茶盏滚落,杯中热水泼了她一手, 她还未站稳, 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又跌坐在床榻上。

果儿也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扶到床上坐好, 将碎裂的茶盏收拾到一旁,苦口婆心劝道:

“姑娘,您现在还高热着,实在不宜奔波,更别说前头那尽是血污的地方,若是染了病气更不好了。您啊,就先待在屋中休养一二吧。”

程荀抬手摸了摸额头,果然有些发热,身体各处也好似被车轮碾过一般,酸软乏累。她心知是这段时日劳累过度,天气本就严寒,多半是染了风寒。可局势紧急,外头什么情况都不知,她怎能放心呢?

刚想问彭三、赵原等人在何处,果儿察言观色,一边从衣橱里翻找来干净的被褥,一边说道:“姑娘尽可放心,就一个白天,鞑靼还未打进来,前头店里也一切顺利。”

说罢,她将打湿的被褥撤走,给程荀身上盖上毯子,条理分明、事无巨细说了这一日外头的情形。

程荀昨夜突然倒在店门前,众人都吓了一跳。军中大夫也来不及避嫌,就地为她诊了脉。好在并无大碍,只是她连日劳累,本就底子薄,加之肝郁滞涩,这才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即便如此,亲卫们仍是担惊受怕,赶忙将她送回了府中,让下人们好生照料着。程荀如今昏迷不醒,众亲卫只为她一人负责,当即便商量要将人手调到府中,护卫程荀安危。

程荀不在,彭三代为料理店中事宜,与军中交涉。伤员数目太多,店中人手不足,彭三本就焦头烂额,这下更是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昨日后半夜,店中仅剩的几个人手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一夜未眠,亲卫还好,可留下帮忙的婆子小厮、普通百姓、乃至大夫与学徒,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口,都已力竭。

天亮后,转机出现了。

不知何时起,店门前又挤满了人。在炮火声中绝望等待的紘城百姓,打开紧闭的门户,不约而同走到了三里大街。

人群中有鬓角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妪老翁,有腿脚残疾、神情却坚毅的中年男子,有寡言腼腆的新妇,还有衣着单薄、面黄肌瘦的垂髫小儿。

有人脸上泪痕未尽,有人身上披麻戴孝,可他们全都无声地站在店门前,只在彭三神色怔忡地走出门询问时,说了一句话:

“让我也来吧。”

朦胧的天光洒进屋内,他们站在冷风中,望着内室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血肉模糊的脸。

屋内屋外,已然分不清谁才是保护者的姿态了。

直到此刻,彭三才明白过来,那日程荀那句“寻个法子,让亲眷们见面”的用意。

他们未必真是血脉相连的亲眷,可此时此刻,这些性命相攸、彼此牵挂的人,又何尝算不得“亲眷”呢?

初晨涌入三里大街的人,大大缓解了店内伤员救治的难度。

前来支援的人数过多,彭三循着之前程荀的考量,在诊治室内留了几个看起来身体健壮的中年男子,与大夫一同照料伤员;又将几位做事麻利、家中也有人照料的妇人留在后院,做些烧水、备药的活计。

这样一来,店内人手有了余裕,昨日辛劳一天的人得以暂且休息一二,程荀府上的仆从和亲卫也能调回去,守好孟府与程荀。

一番安排后,还有不少百姓不舍离去,在店门前徘徊,不住探头看里头哀嚎惨叫的将士,彭三几次劝离都没用。

直到一具具尸身抬出门外,百姓们无声望着,不知是惧是悲,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响起,众人才渐渐散去。

见门前人渐少,彭三松了口气。

百姓们逗留在外,若是被歹人钻了空子,那就不妙了。

紘城危难,虽说城内戒严、人人自危,处处都有巡逻的官兵,可越是这般非常时刻,意图趁乱谋财害命的歹人就越是无法无天。

短短一夜,城中已经出了两起家中被蒙面劫匪抢去财物的案子,军中自顾不暇,衙门的官吏都开始巡街了。

可彭三没想到,百姓离开不久后,又有人陆续从三里大街路过。待他忙里偷闲,抽出空去看,却见门前忽然多了些东西。

有装在布袋里的米粮,竹篓里的木炭,用草席裹好的褥子,甚至还有不知谁刚刚在厨下做好的粥饼。

彭三站在门前,低头望着,背影像棵高大而沉默的松。

而程荀听着果儿的转述,也不由得怔住了。

早在向范春霖提议时,她确有放手一赌的念头。可如今的局面,却远比她所想的还要顺利。

她微微向后一躲,将自己藏在阴影中,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湿润。

果儿眼尖,又时刻关注着程荀,当即望见了她的举动,却移开视线,语气自然地补充道:“听赵亲卫说,王公子也送了几个小厮过去帮忙。”

程荀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问:“伯元哥那便情况如何?他可安好?”

果儿早有准备,闻言瘪了瘪嘴,说道:“王公子还在县衙。那陈县令也是个不清省的,又是要派人满城巡街抓劫匪,又是要派人看住官眷宅子,将人耍得团团转呢。”

程荀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她几眼,平声道:“危急存亡之秋,不正是衙门里的大人们出力的时候?不然百姓一粟一米的税钱养着他们,是图个乐呵?”

她语气平淡,果儿却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当即在床沿跪了下来,绷着声音急切道:“奴婢知错,不该妄议陈县令,是奴婢一时想错了。”

程荀静静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从她的视角望去,少女面容姣好、轮廓柔和,额角却细细密密冒了汗。

早在京城孟府时,程荀便知道果儿这号人物。

她是崔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从小在后宅长大,年纪轻轻却颇有城府手段——换句话说,是个脑子灵光、办事牢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丫鬟。

再加上这样一张巧舌如簧的嘴,难怪小小年纪就在后宅混出了名堂。

——如若不然,崔夫人也不会特意将年纪不过十六的果儿留给她。

她的念头也好猜,无非是想着此前崔夫人和程荀都与陈毅禾有过节,便见缝插针说些难听话,以此取悦主子罢了。

“起来吧,不是多大的事。”她移开视线,果儿忙不迭站起身,不敢再说话,生怕又惹了程荀不快。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果儿去侧间热药,程荀有一搭没一搭问着城门的情况,她小心翼翼措辞,一五一十答了。

不多时,果儿递来汤药,程荀皱了皱眉头,一口饮下。果儿接过空碗,适时递来苏子糖,程荀轻轻咬着糖,冷不丁开口道:“母亲将你留在紘城,你心中可有怨?”

果儿身子一颤,神色慌张,连连摇头。

程荀轻叹一声,止住她焦急的解释:“我不是敲打你,只是……若紘城当真……破了,我心中有愧罢了。”

果儿闻言一怔,不禁抬头看向程荀。只见她靠着床头,清冷干净的侧脸微微抬着,在烛火中露出一道清瘦的弧度。她的视线飘在半空,沉默片刻,长睫轻轻垂落下来。

她的话音也好像垂落在地。

“你才十六,不该葬送在这。”

这句叹息狠狠敲在果儿心上,她不禁咬紧牙关,用力得腮帮子都在发抖,半晌,从唇间挤出一句:“若当真死在这,也是我的命。我认了。”

程荀眼神微动,转头看向她。果儿直挺挺站在床前,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强忍着泪意,梗着脖子说出这句“认命”。

比起那个做事八面玲珑、说话巧言令色的大丫鬟果儿,好像直到这一刻,程荀才看清这个少女的模样。

望着她,程荀仿佛忽然看到无数张熟悉的面孔。

她微微扬起个笑,轻声道:“若活下来,我便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什么都行?”果儿愣愣发问。

“什么都行。”她颔首。

话音落,果儿陷入思绪中,久久没有说话。直到屋外陡然传来脚步声与叩门声,这才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果儿姑娘,主子可是起了?”

门外响起赵原低低的问话声,果儿如梦初醒,赶忙走到门前回道:“姑娘已经醒了,方才用了药。”

隔着一扇门,程荀却听出赵原语气中的焦急,赶忙起身穿衣。

身子实在疲软,程荀的动作也有几分滞缓,果儿极有眼色地上来帮忙,又是披衫系带、又是洗漱束发。眨眼的功夫,程荀便装束整齐,除却面色发白、脚步虚软,几乎与平常无异。

打开门,除却彭三,仍在紘城的几个亲卫竟都到齐了,就连被程荀派去在城中查探情况的李显、六子等人都赶了回来。

见她出现,几个亲卫脸上的沉重与紧绷也丝毫不减,程荀当即心下一沉。

“主子,鞑靼后备军抵达,今夜再度攻城,城北形势危急。”李显迅速说道,“北城门,恐怕抗不了多久。”

“紘城不能再待了,主子,我们送您出城。”六子眉头紧蹙,话里满是急切,巴不得此刻就拉上程荀跑。

“是啊主子,快走吧!”

亲卫们你一言我一语,将程荀说得心跳猛跳。

她按住疼痛发胀的额角,定了定心神,打断他们的话,厉声呵斥:“都闭嘴!”

廊下霎时一静,程荀看向李显,冷声道:“鞑靼援兵多少,几时攻城,北城门战况如何,一五一十告诉我。”

说罢,她心中挣扎再三,还是看向果儿:“去将我床榻内矮柜里的木盒取出来。”

果儿忙不迭去找东西,李显不敢再耽搁,语速飞快:

“鞑靼攻城两日,死伤本应近半;可一个时辰前,瓦蒙带兵三千人冲到紘城北城门下,兵强马壮,丝毫不见奔波攻城数日的疲乏,应是藏匿在后的援军抵达了。

“鞑靼人攻势猛烈,守城军死伤惨重,援军迟迟未达,颓势已显。依敌我的伤亡与后备情况而言,不出半个时辰,紘城必破。”

紘城必破。

四个字仿佛冰锥,不断钻进耳里,程荀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主子,眼下不是犹豫的时候!属下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能将您送出城!”

“再晚便来不及了!”

“主子,事不宜迟,快动身吧!”

亲卫们疾言厉色,催促的话语雨点般打到程荀的身上。她嘴唇翕张,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

她好想问,她能跑,那紘城百姓呢?

她还想问,城外就是鞑靼天罗地网,他们要怎么送?

数命换一命吗?

李显却读出她的意思,他眼中划过痛色,随即又坚定下来,直直看向程荀:“主子,护您周全,是众亲卫职责所在。”

果儿站在程荀背后,双手紧紧攥着那木盒的四角,不知听了多久。在一片死寂的对峙中,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姑娘,快走吧。”她拉过程荀的手,将那边缘早已被磨得光滑圆润的木盒塞到她手中,恳切道,“您已经为紘城做得足够多了。”

足够多了吗?这便足够了吗?

程荀低头看着手里的木盒。

小小一个木盒,里头装着六位亲长的殷切期盼,装着程六出与晏决明经年未变的情意,装着她颠沛流离、苦涩难平的前半生,装着她纠结痛苦、又释然放下的爱与恨。

她轻抚手中木盒,瞬息之间,前尘往事仿若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

她看见那个窝在程十道怀中,抱着《三字经》牙牙学语的幼童;

那个对程六出比着鬼脸,张牙舞爪奔跑在开满春花的田埂上的少女;

那个与妱儿并肩坐在冰凉石阶上,哼着曲儿仰头望月的丫鬟玉竹;

那个被崔夫人疼惜地抱在怀中,听着母亲打趣弟弟的孟家大小姐;

那个渡过大江湖海,用双脚丈量过三山之巍峨、五岳之险峻的程杜大当家。

最后,落在一个她未曾谋面的男人身上。

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可她知道,那是她的父亲,是死守住城门、用血肉身躯抵挡到最后一刻的紘城将士,孟其真。

刹那间,仿佛神佛轻抚灵台,她眼前有如拨云见日,一片清明。

她活在这世上不过短短二十年,常怨恨老天不公,给予她的苦难总是多过喜乐,又冷眼旁观她在命运的牢笼里做困兽之斗。

可每每在生与死的岔路口,她惶惶回望过去,看见的却不是那茫茫苦海,反倒尽是那些美好而珍贵的片段。

或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也或许,真正刻入她骨髓的,也不过那些人、那些时刻。

可就是那寥寥几个人,寥寥几个瞬间,竟也让她平白生出一股豪气:

她这辈子,好像也活够了。

既然活够了,又何需惧死?

她是孟其真的女儿,孟其真尚且不惧生死,她又有何惧?

即便他日黄泉相见,她也能堂堂正正告诉他:

“虎父无犬子,对吧?”

她抬起头,又看见亲卫脸上焦急的神情。心念电转,她伸手进领口,用力扯下那枚白玉令牌。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令牌之上。此令一出,可号令三百亲卫,出生入死,任由驱使。

他们等待着程荀一声令下。

而程荀伸手摩挲两下玉牌,又将它举到眼前,借头顶烛火细细观察。令牌触感温润、水头极足,她贴身带了四年,更是宁远侯府家传数代的宝物。

“真是块好料子。”她喃喃道。

随后,她的手臂狠狠一掼,伴随一声清脆的响声,那白玉牌碎裂一地。

众亲卫呆在原地,李显反应极快,当即蹲下,将那碎裂的玉牌一块块捡起,声音都在颤抖:“主子,你怎么、你怎么能!”

程荀看着眼前一众亲卫,他们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五,此时都傻了眼,愣愣看着李显掌心的碎片。

她坦然道:“没有令牌了,我也不是你们的主子,若你们能出去,便自己想办法出去吧。”

六子红了眼,粗声粗气顶了回去:“主子不走,属下怎敢擅离!”

“时间不多了,你们各自去寻生路吧。”程荀无比冷静,“你们在我身边不久,可也应知道我的脾气。我不能走,也不愿用你们的性命拼一个苟且偷生的机会。便是侥幸活下去了,你们的命,紘城百姓的命,我此生都不会心安。”

“主子!”

“这里没有你的主子。”

程荀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果儿身上。

“各寻生路吧。若是有余力,将她也带上吧。”她冲着果儿轻轻笑了下,又转头看向亲卫们。

停顿一瞬,她低声道:“就当是,全了我们一段同生共死的情谊。”

说罢,她推开沉默垂首的众人,撑着虚软的身子,艰难地向外走去。

风雪渐大,刮得程荀睁不开眼。

“主子!”

还未走到中庭,身后骤然响起一道异口同声的喊声,程荀脚步微顿。

“此时再走,那不是平白叫范春霖看笑话?”

“逃出去也是一个死,不如多砍几个鞑靼人!”

“不趁此时多杀几个长毛杂种,爷爷我就是下去了,也无颜见我那早死的爹!”

“好久没动过手了,正好给我松松筋骨!”

背后渐次响起利刃出鞘的嗡鸣,程荀转身看去,一抹阴影从眼前划过,她下意识抬手接住,竟是一把短刀。

“这把刀,比匕首好用。”

亲卫们大步走到她身侧,李显不知从哪拿出一副软甲,放到程荀手中,沉甸甸的。

“只要主子在一日,属下便任凭驱使一日。”

第153章 城破时(三合一)

走出孟府大门, 寒风刀割一般刮在发烫的脸上,程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周遭一片死寂。傍晚刚过、天擦黑的时辰,城中各家屋舍门户紧闭,连门前悬挂的红灯笼都熄了, 静得好似三更夜深时。

整座城池笼罩在诡异的沉默中, 可朔风中却隐隐夹杂着兵戈相见的喧闹声。程荀向城北方向望去, 冲天的火光仿若倒流的血海, 将整片夜空染得猩红。滚滚浓烟不断向上升起,仍风如何吹,都久久不散。

程荀心跳得飞快, 下意识抬手按在胸前。手心触感有些奇怪, 她反应了一瞬, 才想起是自己方才将软甲穿在了外袍下。除此以外,前襟内还贴身放了程十道的几页书、孟其真的信,和晏决明送来的画册。

木盒拿着不便,她又不愿在这个关头将其丢下——她想, 这些东西总该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

思来想去, 她干脆将里头东西都想方设法放在了身上。为此,她不光在头上簪了两根簪子,身上还零零碎碎放了不少东西。好在冬日里穿得厚实, 即便她将外袍塞得鼓鼓囊囊,也看不出什么怪异。

“主子,我们眼下该做些什么?”六子神色紧绷, 难得露出严峻的模样。

程荀抿住唇, 认真环视一圈众亲卫。

“你们身怀武艺, 不说力挽狂澜、救紘城于水火,自保总不是难事。”她顿了顿, “当真要留下来吗?”

几个亲卫彼此对视一眼,六子咧开嘴笑道:“主子,咱弟兄几个可不是孬货。”

程荀霎时默然,背过身深吸一口气。她调整好神态,转过身刚要吩咐,就见李显的视线直直望着她身后,眉头紧皱。

“那是……”他犹疑开口。

程荀顺着他目光望去,却远远望见空荡的大街尽头,竟有两个男人在路上拉扯。其中一人想要将另一人强行带走,推搡间,二人双双摔倒在地,竟扭打了起来。

程荀原以为是歹人趁机作乱,正想让亲卫上去制止,其中一人忽然露了脸。冷白的月光打在他脸上,程荀仔细一看,那人竟是陈毅禾!

他怎么会在这?

来不及多想,她当即带人追了上去。挣扎中的二人听到动静,陈毅禾一面手脚并用,不顾那人的挣扎将他死死困在原地,一面疾呼:“快来人将这贼子按住!”

亲卫先一步赶到,将扭打的二人分开。陈毅禾半蹲在地,气喘吁吁地开口:“快、快将他捆起来!”

程荀落后一步赶来,被陈毅禾的模样吓了一跳。他那发髻松散地坠在后脑,一身官袍脏得看不出原貌,袖口袍脚都被火燎得卷曲焦黑,还溅上了大片的血迹。

可比起狼狈的外表,更令程荀心惊的,是他脸上状似癫狂的神色。

亲卫们也发现异常,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隔开了他与程荀的距离。

程荀定定心神,试探问道:“陈县令,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被我抓到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陈毅禾双眼微凸,眼中布满血丝,对程荀的话充耳不闻,只死死盯着被亲卫制服在地的男子,跌坐在地不停喃喃自语。

程荀心中发毛,亲卫适时上前,在她耳边低声道:“主子,被抓住的那人好像是孙县丞。”

她心中一惊,见陈毅禾撇在一边,转身细细确认。拨开这人散在额前、故作掩饰的长发,果真,他并非所谓毛贼劫匪,确是紘城县丞孙究。

再抬头一看,众人身后那座挂着“孙府”二字牌匾的宅子,程荀当即心下了然。

那边,陈毅禾也缓过劲儿,粗声粗气道:“孙究,枉你在紘城待了这么多年,竟背弃紘城百姓,临阵脱逃!”

孙县丞被亲卫牢牢钳住双臂,闻言也抬起头,反唇相讥:

“陈毅禾,你口口声声百姓、大义,平日也不曾见你对百姓多一分爱护,此时惺惺作态,给谁看?莫不是还想着名留青史、挣个清白身后名吧!刘家的案子,证据明明……”

二人共事多年,对彼此的底细心知肚明,本就夙怨深重,盛怒之下更是翻起旧账,听得程荀满心厌烦。

大限在即,此时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她给亲卫递了个眼色,准备离开。

亲卫松开孙县丞,两人都脱了力,跌坐地上互相咒骂。

“你忠义!你若真忠义,又何必逼衙门里所有人上了城门!又何必丢下刀枪,偏偏要来和我算账!伪君子!懦夫!”

“……竖子岂敢!”

“我如何不敢!哈哈哈!也不知在城门上,被一勺火油吓得两股战战的是谁!”

背后仍回荡着骂声,二人又扭打在一起,程荀也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两人浪费旁人时间,离开的脚步越走越快。

“……松开我!紘城都要破了,傻子才不跑!”

风中忽然传来孙县丞一句怒吼,程荀陡然顿住脚步。

跑?往哪儿跑?

紘城只有南北城门两处出口,因是边塞军镇,过去常年受瓦剌、鞑靼威胁,朝廷每年都会下拨不少款项用作城防的巡检、修补。仅从外表看,整座城池更是城墙高筑、壁垒森严。

按理说,紘城即便不是固若金汤,也绝不是常人能够逃脱出去的。

她猛地回过神,却见不远处,孙县丞朝陈毅禾心窝狠狠踢了一脚,仓惶爬起身,转身朝孙府内奔去。心中某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她下意识提脚跟了上去。

“追上去!别惊动他!”

亲卫们一马当先,当即冲入了门户大开的孙府。

孙府内空无一人,门前廊下都未点灯火,众人眼前一片漆黑。借着头顶月光,只依稀可见地上满是行李、家什,好似被人洗劫过一般。好在亲卫们夜视极佳,环视一圈,瞬间便锁定了那一闪而过的黑影,悄然跟了上去。

程荀紧随其后,一边循着亲卫踪迹在孙府中打转,一边在心中不住感叹,这府邸看似狼藉,可处处透出的豪奢,在整座紘城都算得是少见。

山高皇帝远,就连一个边塞八品官,也偷偷赚得盆满钵满、吃得肚滚腰圆了。

在孙府绕了几圈,后院的一处转角骤然传来一声尖叫,程荀拔腿赶去,却见亲卫们在围墙边一处半人高的杂草堆前按住了孙县丞。

“主子!这有条出口!”六子站在草堆深处,语气高昂地朝程荀喊道。

她心神一震,顾不得理会不住哭喊的孙县丞,拨开覆满霜雪的草堆,只见荒草遮掩之下,围墙下竟藏着个隐秘的洞口,其下堆满了碎裂的冰块。

程荀与六子蹲下身,用短刀将碎冰迅速清开,那洞口越有半人高,足够一个成年男子佝偻着穿过。

六子在程荀的示意下从洞口穿过,没过一会儿,他又从洞口回来,兴奋道:“主子,那外头是块空地,竟有间屋子依城墙而建,里头躲着几个女人,还放了些粮食!”

程荀精神一震,飞快问道:“那屋子有多大?粮食有多少?”

六子眼睛一亮,当即明白程荀的意图,匆忙道:“真要说,容纳个百八十人不在话下。粮食不算多,约莫四五袋。”说着,他斜瞥一眼孙县丞,讥讽道,“倒是挺多金银细软。”

百八十人……不算多,可只要能多救一人,就多一份生机。

若紘城当真破了,躲在此处多活几日,万一、万一,就能撑到援兵到来、收复紘城的时候呢?

即便希望渺茫,也总该一试。

孙县丞眼看瞒不住了,干脆破罐破摔:“程老板,将我松开,我也让你们进去躲,万事好商量啊!”

他被亲卫压得半跪在地,一张脸被地上冰雪冻得快失去知觉,流着口涎声音呜呜咽咽,竟和程荀讲起条件:“我也不求别、别的,只要事成后,付我几日、几日‘租金’做报偿……就行,如何?”

程荀在心中飞快盘算着,冷不丁听见他这话,嗤笑一声。她看了李显一眼,李显随手从旁边抓了一把荒草,揉成团塞进他嘴里。

孙县丞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眼中既是愤恨又是恐惧。

程荀轻轻瞥他一眼,温声细语道:“孙大人真是吃醉了。大人贵为县丞,是紘城百姓的父母官。当爹的房子,给孩子们住住,何来的‘租金’呢?还是正月里,没找您讨红封利钱就不错了。”

“将他丢到一边,不必理会。”

说罢,她冷下声音,吩咐道:“六子,你留在府中接应,将里头的人也‘请’出来,帮忙给送来的百姓引路;其余人等,随我出去召集百姓,就算把人拖着、扛着,也要将人送进来。”

“属下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程荀沉默一瞬,又补充一句:“时间虽不多,但莫要逞强。先……就近寻找百姓,能救多少人,便救多少人。”

她微微抵着头,不知是在告诫亲卫,还是告诫自己。

疾驰出孙府,陈毅禾已不见踪影,凌乱的雪地只留下一条血印子,朝城北的方向蔓延去。

心中短暂地浮起个“原来他受伤了”的念头,来不及多想,程荀与亲卫们朝不同的岔路分散开。

众人顺着大街奔跑,在各家门前拼命砸门,嘴里不住高喊着:“开门!开门!随我去安全处!”

一家不应、再去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亲卫们沿街砸门,可大街上除却自己的喊叫与粗喘,听不到一点声音。

没有人愿意,或是说胆敢打开门。人人都屏息躲在屋内,大气不敢出,胆战心惊地分辨着外头这话是真是假,说话的是索命的鬼、还是善心的人。

时间瞬息而过,亲卫们在寒风中逆行,前额鼻尖却都冒了汗。他们听着周遭接连不断的喊叫和毫无回应的沉默,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直到黑暗中,不知哪条街巷深处,忽然传来一道沙哑到几乎破音的女声。

“开门!随我到安全处!我是程杜的人!”

“快开门!咳咳……我是程杜的人!别怕!”

亲卫们脚步微顿,声音骤然一停。一片死寂中,只能听见那道微微发抖的女声,不停嘶喊着,我是程杜的人。

是啊,“程杜”这两个字,不就是现下最有分量的东西么?

刹那间,不同的街巷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中气十足的男声:

“我是程杜的人!开门!随我到安全处!”

不多时,亲卫们身旁渐渐有门窗拉开一条缝,妇人、稚童颤巍巍地朝外望,小声问道:“真……真是程杜的人?”

亲卫猛地停住脚步,掷地有声答道:“是,我是程杜的人。”

“快来吧,随我去安全处避难。”

终于,第一户人家打开了门,妇人抱着孩子,被亲卫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外送。

越来越多遥遥观望的百姓大着胆子走出家门,跟随这群“程杜的人”,奔向县丞大人的府邸。孙府门前人影渐多,更有些百姓不待亲卫前来呼喊,自发叫上家中人,拖家带口朝孙府赶去。

亲卫们渐入佳境,程荀却愈发感到身体的极限。将一对老妪老翁送至街口,叫他们顺着大路去孙县丞的府邸,她又匆匆转身,拖着虚浮的脚步,继续敲响下一户的房门。

不知送走多少人,她埋头在路上小跑,只听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主子!”

她茫然抬头,却见不远处,果儿提着灯笼,朝她飞快跑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已走到了家门前。

“主子!您没事吧?”

果儿见她面色难看,急忙扶住她的半身。程荀却反手抓住她的手臂,迅速发话:“果儿,将府里所有人都喊出来,去顺着人流,去孙县丞府上避难。要快!”

果儿慌忙点点头,将灯笼留给她,撒腿就往府里跑。程荀站在原地缓了缓,绕过孟府,继续往下一户人家走。

越往南,道路愈发复杂狭窄,分岔路交相连通。借着一点微弱的烛火,程荀走在千篇一律的街巷、屋舍前,只觉头晕脑胀,可脚步却丝毫不敢停歇。

程荀一面走一面喊,可接连路过几户人家,都听不见回应。她抹了把前额的汗,左思右想还是往回走,砰砰敲响第一户人家的门。

“有人吗!我是程杜的人!劳烦开开门!我送你们去安全地方避难!”

敲了一路,程荀嗓子眼已经冒了血腥气,手心手腕也钻心的疼。

紧绷的情绪在毫无回应的沉默中逐渐滑向崩溃边缘,她不知是丧气、还是愤怒,手臂发泄般用力砸在门上,破旧的木门竟然颤颤巍巍打开了一条缝。

程荀一愣,可随即,鼻尖陡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她心中猛地一跳,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灯笼暗淡的光照亮狭小的一间屋,屋中不过一床、一灶,连张桌子都没有。她循着那气味向里走,只见土炕上窝着一道起伏的人影,是个瘦削的女人,身上只盖了薄薄的一层茅草。

她心中已有所感,可双脚仍不受控制地向前。一直走到土炕前,她轻轻一推,女人僵硬的身子倒在床沿。

女人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双手仍抱着前胸,一副御寒的姿态。程荀抬手一探,她已然没了鼻息。

程荀收回手,站在原地愣了两秒,闭了闭眼,而后猛然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脸上手上都传来火辣辣的疼,程荀将扯过她身下的草席,盖在她身上。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快步离开。

陌生女人的死像是一瓢冰水,浇在她混沌发胀的头上,身体里的疲倦与困乏好似突然消失了。腹中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感受,夹杂着恐惧与坚定,不断上涌,生生支撑起她一身胆气。

她晚来一步,救不了这个女人。

可下一个,她就救不了吗?

她疾步走向第二家,这次她不再敲门,半个身子靠上去,用力撞开房门。屋子里一片狼藉,却不见人影,她又匆匆跑向下一家。

接下来一连四五家,只有一户人家在程荀伸手推门前就打开了门。那户人家是对中年夫妻,怀了各自抱了几个被毯子牢牢裹住的孩子。

听完程荀来意,夫妻俩神色紧张,没有多问,当即便往外跑。

临走时,女主人还给程荀指了路。

这条巷子居住的人不算多,大多是租屋,供给临时来紘城过夜的穷苦人家一个落脚地。

西北战乱,本来在此居住的人就不算多。加之时值正月,巷中更是空屋遍地。

就算原本住在此处的,也有不少人都没熬过这个冬天,家中还有人的寥寥无几,不如去旁边巷子再看看。

说到这时,女人眼神闪烁。程荀没有注意,谢过那妇人就准备离开。

临走时,那女人忽然又叫住程荀,支支吾吾道:“向东走第二条巷子,里头应该还有人。”

说罢,那男人脸上露出几分夹杂着不悦与心虚的神色,抬手推搡了一下女人。女人也仿佛说错话一般,抱紧怀中的孩子,匆匆向外走。

程荀眉头微皱,心知哪里不对劲,当即往女人所说的那条巷子赶去。

这条巷子乍一看与旁的巷子无异,狭窄、脏乱、寂静。程荀照常高声喊了几声,却无人回应。

她站在原地咬了咬嘴唇,仍是决定一间一间找。

以那女人的神色看,这里必有蹊跷!

小巷中屋舍杂乱,程荀耐下性子一间间推门、砸门,终于在小巷尽头一间空屋前,发现了端倪。

与旁的空屋不同,这间屋子的前院里有一块新翻的土,上面突兀地插着一根木板。视野昏暗,程荀提着灯笼上前一看,才发现那柴火上竟然刻着字。

她这才恍然,这哪儿是什么柴火,分明是座新坟!

程荀匆匆走进小院,只见那木牌上刻着“郑田之母”四个字。

心念电转之间,她反应过来,这就是前几日哀求林瑞放她出城寻找独子的郑老夫人;而这座坟,是被她派来查看这祖孙几个安危的赵原,亲自立的。

她还记得赵原说,郑老太自缢后,有心善的近邻收养了几个孩子。他少年心热,还给了人家不少银子,求他们好生待孩子。

她退后几步,转身推开郑家的房门。

屋中空空荡荡,不过一床一灶,最醒目的是房梁正中高高悬挂着一个绳结。她环视一圈,在仍温热的灶膛边发现了一个女孩。

那女孩不过三、四岁,缩在灶膛边,手里还抱着一小个冷硬的饼子,不哭也不叫,只用一双大大的眼睛怯生生望着程荀。程荀回想了下那日郑老太身边的几个孩子,当即明白了过来。

她脱下身上的斗篷,披在女孩单薄的身上。

“他们只带走了哥哥弟弟,没要你,是不是?”

女孩还记得程荀,闻言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

程荀摸了摸她的头,连人带斗篷抱起女孩,推开门大步往外走。女孩体重极轻,坐在程荀臂弯里跟个小猫似的,程荀想不通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没事,别怕,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女孩一声没吭,腰背仍然直挺挺的,只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怀里抱着孩子,程荀不敢再耽搁,决心将她送回孙府再说。

走出巷子,兜兜转转绕到大街上,程荀才发现这条街原来是南城主街,而南城门竟就在不远处。

程荀匆匆望了一眼,与城北的炮火连天不同,南城门虽也有守城军严阵以待,可无论规模人数、工事铺设、乃至上下士气,都远不及城北。

程荀心中明白,城北是抗击鞑靼的主要防线,城中人手不够,将主力调至城北是合乎情理、也无可奈何的选择。可即便如此,乍一看见南城门的现状,她心下还是忍不住一沉。

……万一呢?

万一鞑靼援军不过声东击西,本意就是防守更为薄弱的南城呢?

她心中忐忑难安,脚步更不敢停,飞快向前跑去。

无论如何,要将手里的孩子先送回孙府!

程荀一手抱着女孩,一手提着灯笼,一路小跑。手臂乏累到极点,怀里女孩不停向下滑落,她本就虚浮的脚步愈发不稳。忙中出错,她一时不察,脚下一绊,竟摔倒在地。

还好落地的刹那间,她抬手护住了孩子的后脑,并未将女孩摔出去。可代价是手肘、膝盖狠狠砸在地上,程荀痛得几乎失声,后背窜了一身冷汗,身体僵直在原地,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待缓过劲儿,她先是跪坐在地,抖着手看了看怀里孩子的情况。女孩也吓得微微颤抖,程荀强忍疼痛,对她笑了一下。

“没事,我……我们继续走。”

灯笼摔在地上,已然熄了。借着远处南城门上的烽火,程荀一手抱紧孩子,一手撑着地面,艰难站起身。

膝上钻心的疼,程荀强忍疼痛动了动腿,待那阵痛意过去,这才缓缓向前走。

“没事,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一会儿就到了……”

她低声呢喃着,不知在安慰怀中孩子,还是自言自语。

又走了一截路,膝上的疼痛渐褪,或许是习惯了,也或许是强烈的愿望欺骗了身体,程荀竟觉得双腿渐渐轻快起来,甚至能迈大步子,小跑起来。

她心中一喜,可那份欣喜还未升到脸上,就骤然消失了。

刀枪相撞,不过一个瞬息,她耳畔便传来清晰的啸叫声。

茫然中,她转头望去。

视线尽头,巍峨伫立的南城门上,燃烧的箭矢雨点般飞驰而来,竟朝着城门内列阵守备的紘城将士们射去!

紘城将士们如何都想不到,箭矢竟从城门上而来,城下当即一片哀嚎,箭矢扎进血肉中,裹了火油的箭矢卷起火舌,火焰顷刻间席卷全身!而城门上,原本为敌军准备的火油也倾盆而下,不过几个呼吸,肆虐的火海便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刹那间,火光冲天。

哀嚎嘶吼声撕开死寂的夜幕,被火焰包裹的将士们难以承受灼烧的痛苦,四肢在空中拼命挥舞、扭曲。朔风呼啸地吹着,火焰短暂地停息一瞬,如同红色的潮水,又更加激烈地翻涌起来。

程荀浑身僵直,将怀中女孩的正脸牢牢按在胸前,而她漆黑清澈的双目中却倒映着这片火海,好似书中所写的阿鼻地狱。

风儿不停吹,一股呛鼻的火油味伴着皮肉的焦糊味拂到她鼻尖,胃中好似翻江倒海,程荀当即扶墙干呕起来。

火油燃个不停,城门上,身着守城军装束的鞑靼人顺梯而下,当即混入寻常紘城军中,手持兵戈,利落了结了身侧毫无防备紘城将士!

守城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忙鸣金击鼓,列阵应敌!

“敌袭!敌袭!”

击鼓声响彻夜空,沉重却凌乱的鼓点重重敲在程荀心上,将她从地狱火海拉回现实。

逃,快逃!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来不及细思,转身拔腿就跑!

昏暗的夜色中,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屋舍、随风摇动的酒幡飞速后退,寒风从耳边飒飒而过,夹着雪的清冽与血的腥膻,有如细密的刀尖,迎面刺向程荀的皮肉。

刹那间,膝上的疼痛消失了,透支的疲惫消失了,就连手臂的酸胀也消失了。恐惧催生的求生欲望从未如此强烈,她死死盯着前方,身体仿若冯虚御风,已感知不到疲倦与阻力。

而在她身后,南城门下一片混战。

身前城门紧闭,涛涛火海又挡住众人后退的逃生路,城门下临时搭建的营寨内,尚且存活的紘城将士仓皇应敌。

可身前身后都是身着守城军装束的士兵,一眼望去,谁又分得清何人是敌、何人是友?

四周浓烟缭绕,哀嚎遍野,不知何人的鲜血溅在眼上、睫上,方寸之间,血的红、火的红争相肆虐,鬼影绰绰,处处都是要置己于死地的敌人!

那便杀!杀!杀!

已然陷入癫狂的将士们,在火海中嘶吼着,绝望挥刀。

他们浑然不知,这一刀下去,砍中的,究竟是可恨可憎可怕的鞑靼人,还是昨夜还为自己留了杯烧刀子的同乡人。

而一片混战中,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在几个士兵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走出了营寨。

男人施施然走到营寨外的马厩,摩挲着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漫不经心地挑了一匹膘肥腿壮的黑马,坐上去还有几分不满意。

“汉人能养出什么好马。”他轻骂一声,嘴里说着鞑靼话,转头朝那几个一路护送的士兵说道,“在这好好玩,我去会会范春霖那个蠢货。”

几个鞑靼士兵脸上堆着笑,可想到身后那恐怖的场面,在他口中不过一个“玩”字,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大人,就您一个人去?”其中一个士兵谄笑道。

男人当即不悦,抬腿就往那人胸前狠踢一脚,竖起眉毛大骂道:

“对上范春霖,只有瓦蒙那个废物,花了整整三天、用了数千兵力都拿不下!

“若没有我,就算再给他一天一夜,他也打不下这紘城!”

几个士兵唯唯诺诺,不敢再说话。男人啐了口唾沫,双腿一夹马肚,纵马而去。

黑马顺着大街缓缓向前,马蹄敲在空荡的大街上,男人轻车熟路向北城门奔去,路上还露出几分怀念的模样,竟还有空打量街道两旁的景致与数月前又无差别。

男人走马观花,视线掠过大街边上一条岔路,忽然察觉到几分异样。他下意识拉紧缰绳,慢下脚步。脑海中飞速转了两圈,男人脸上露出玩味的神色,干脆调转马头,朝那岔路走去。

而那条岔路上,程荀紧紧捂住女孩的嘴,弓身躲在一排草垛后,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方才在大街上,她便依稀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她不敢回看,也无法确认那人是不是鞑靼人,可来不及细思,她当即带着女孩拐进旁边岔路中,可她没想到,这岔路竟是一条死路!无处可走,只能拉着女孩躲在岔路深处一堆草垛里。

可她没想到,那马蹄声竟然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

这条岔路平日里是商贩们赶集走市的地方,当街放了不少平日摆摊设铺的物件。马蹄声在岔路口打转,那人坐在马上,气定神闲地往里走,一面走,一面抬脚将靠在墙上的木棍、草席、帷帐、木板等统统踹倒在地。

在那人踹倒第一样东西时,程荀心中就凉了半截。

若是紘城将士,绝不可能在这个关头,还有戏耍人的闲情逸致!

东西不断摔落在地,马蹄声也越来越近,慢悠悠的,步步都敲在程荀神经上。她屏住呼吸,濡湿的手心紧紧叩在女孩嘴上,用力得指节发白。

“哗啦啦——”

草垛旁的木箱被那人一脚踢翻在地,堆叠放好的竹筒滑落一地,其中几个滚到了草垛后,轻轻敲在程荀鞋面上。

“啪嗒”一声。

极度的紧张与恐惧下,程荀已然分不清这是竹筒滚落的声音,还是自己紧绷的心弦彻底断开的声音。可在那个瞬间,她忽然放开了紧紧捂住女孩嘴巴的手。

女孩黑亮清澈的眼睛看着她,程荀抬起手指在嘴上比了个“嘘”,狼狈煞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笑。

而后,程荀蓦然站起身,大步走出草垛。

女孩脸上终于露出了个惊慌的神色,她连忙伸出短小稚嫩的手指,可摸到一片被雪打湿的衣角。

草垛外,程荀长身立于马前,双目微瞪,愕然地望着马上那人。

她垂落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摸向后腰处的短刀,缓缓吐出三个字。

“呼其图。”

呼其图高坐马上,半张脸躲在阴影中,嘴角扯出一个假笑,脸上的刀疤更显狰狞,宛若一只凶鬼。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我却只记得你是晏决明的女人了。”他操着口音浓重的汉话,调笑道。

程荀微微侧过身子,右手已经握住短刀的刀柄。

“你记错了,我不是他的女人。”

呼其图魁梧健壮,牢牢挡住了唯一的出路,程荀不敢随意激怒他,只能兜着圈子与他说话,试图拖延时间,寻找生路。

“你和瓦蒙什么关系?”

呼其图哂笑一声,“汉人,这可不是女人该管的事。”

说着,他驾马朝她走近了几步。

程荀心中警铃大作,不敢再动。可见他没有再靠近的意图,又大着胆子问道:“瓦蒙带兵攻打紘城,紘城安危与我性命相关,我如何不能管?”

话音刚落,呼其图忽然仰头大笑两声,随即收起神色,望着程荀的眼睛,阴恻恻道:“晏决明当年闯入王庭,杀了布日,鞑靼何等奇耻大辱!你又怎么确定,我不要你的性命呢?”

下一瞬,呼其图猛然驾马冲到程荀面前,半身探出马背,手臂一捞,便抓住程荀衣领,轻松将她拉到马上!

程荀的反应也极迅速,在他冲向自己时便抽出了后腰的短刀,当即朝他身上一挥!奈何呼其图眼疾手快,直接将她右手的短刀打落在地,长臂一转将她面朝下扔到了马背之上。

那瞬间发生得太快,程荀只觉手腕被呼其图一掌震得发麻,腹部狠狠磕在马背上,霎时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女汉人,胡刀可不是这么拿的!”

呼其图放声嘲弄,当即拉紧缰绳、调转马头朝街口疾驰。

程荀头朝下挂在马背上,发晕的脑袋不停撞在马肚上,待反应过来时,眼看呼其图已纵马奔驰到岔路入口。

耳边还回响着他的讥讽,程荀在起伏颠簸中努力稳住身子,手伸向前腰,艰难抽出匕首,趁呼其图不察,抬手便刺向他的右侧大腿!

刀尖刺破厚实的羊皮侧摆,不深不浅地刺入肉里,呼其图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拉紧缰绳,可程荀不等他反应,使出全身拔出匕首,在呼其图将自己推下马前,狠狠刺入了身下黑马的后臀!

黑马凄厉地嘶吼一声,在缰绳的拉力下,前蹄先是高高抬起,而后疯狂甩动后臀腿,竟将二人统统甩到马下!

呼其图马术高超,试图稳住狂躁的黑马,可被程荀刺中的大腿却使不出力,一时不察,竟被黑马掀翻在地,混乱中被马蹄踩中下腹。

一瞬剧烈的疼痛后,他身子蜷曲,只能抱住腹部,浑身汗如雨下,连痛呼都发不出声。

程荀早有准备,抬起双臂护住头,身子重重砸到巷子墙壁上,一声闷哼后又滚落在地。

而在她倒地前那个刹那,竟冷不丁想起今夜李显将那把短刀递给自己时说的话。

后背传来意料之中的疼痛,她眼前蓦然一白,意识也不知何去了。

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是,果然,匕首还是比刀好用。

第154章 重逢时

意识再度回笼时, 程荀竟恍惚觉得自己是刀匠手里的铁,千磨万锤还要淬火炼化,不被打出个削铁如泥的锋芒,这日子就永无尽头。

身体没有一处不疼痛, 从头到脚, 各处都不听使唤, 又活像个没烧成的泥塑, 只能软塌塌地瘫在地上。

程荀脱力地趴在墙角,嗓子眼里满是血沫,鼻腔充斥着雪泥与血气的腥味。一只耳贴在冰凉的石砖地上, 在一片混乱无序的嘈杂声中, 时间好似被无限度拉长了。

不知为何, 大地深处竟传来地动般的脚步声,程荀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她缓慢地眨眨眼睛,在贯穿始终的心跳声中,想起了今夜发生的一切。

心跳猛地一颤。

她艰难地抬起头, 视线在昏暗的小巷中游移几下, 终于看见倒在不远处的呼其图。

呼其图仍旧蜷曲着身子,双臂紧紧抱着腹部,嘴里不断□□着。

而在二人中间, 静静躺着那把被呼其图打落在地的短刀。

见他还没死,一股熟悉的心悸在胸膛中作怪,整个身体都不由得颤抖起来。但她知道, 这并非全然的恐惧, 是紧张、是亢奋、是窃喜。

她窃喜, 意识不过短暂出走片刻。

她窃喜,是她先一步清醒了过来。

程荀双手撑住地面, 疼痛与脱力激得她两眼发黑,在铺天盖地而来的眩晕感中,她强逼着自己朝前爬去。

一步,两步,三步。

鼻尖忽而感受到一丝冰凉,天上又细细密密飘起飞雪。地面早已结了冰,尖锐的冰刃划破手心,手腕也被地上凸出的石子磨出血痕,她爬过处,地上深深浅浅地染了几道血痕。而她两手僵直,早已被冻得没有知觉。

四步,五步,六步。

呼其图在不远处重重重重呼出一口气,好像已经缓过那阵疼痛,紧绷的身子也逐渐松弛下来。

机会转瞬即逝,短刀近在眼前,程荀咬紧牙关,加快匍匐向前的速度,伸出手拼命向前去探,眨眼间,指尖已经能碰到刀柄——

可说时迟那时快,呼其图竟察觉到异样,突然翻过身,待看清眼前情形,猛地飞身扑了上来!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同时握住了短刀。

白雪飘然而下,在那瞬间,程荀只觉周遭骤然一静,静得她只能听到粗重急促的呼吸声与胸腔内急促的跳动。

她与呼其图双目对视。染血的杂乱胡髭下,呼其图斜斜勾起嘴角,眼中缓缓浮起轻蔑与讥讽。他并不急于夺过刀,只不轻不重握着刀鞘,如同逗弄幼猫一般戏耍着程荀,似乎已经为这场对峙判出胜负。

她输了吗?

风悄然吹动她被血黏在侧脸的碎发。

程荀抿住发白的唇,目光仍岿然不动。她右手仍死死抓住短刀,眼见着呼其图脸上的嘲弄与得意越来越明显,也分毫不让。

呼其图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渐褪,终于生出了几分不悦与恼怒。

他讨厌她那副丝毫不见恐惧的神情。

明明不过是个软弱的女汉人罢了!草原上的黄鼠都能将她咬死!

自认雄鹰的气概被挑衅,呼其图耐心耗尽,决定宣告这场游戏的结束。

而程荀时刻紧盯着他的神态,在短刀逐渐脱离掌心的瞬间,她攥在身侧已久的左手倏地向前一挥,一手雪泥纷纷扬扬砸到呼其图脸上。

呼其图始料未及,下意识闭住双眼,而程荀抓住时机,右手一滑到刀柄,顺着呼其图将刀向后夺走的力度,当即将短刀拔了出来!

短刀骤然脱离刀鞘,薄而利的刀刃在空中一阵嗡鸣。程荀握紧刀柄,撑起上身,举刀猛地扑向呼其图!

寒芒一闪,直直砍向呼其图胸膛,而呼其图仍倒在地上,只能狼狈躲闪。

而程荀一刀砍空,根本来不及多想,只用尽浑身力气怒喝一声,朝下劈出第二刀、第三刀!

到这个关头,程荀杀红了眼,已然将什么手段、技巧都抛之脑后。只靠着肉|体强撑到极限后爆发的蛮力,举刀拼命朝呼其图身上砍去。

而呼其图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程荀竟还有举刀反抗的胆量,一时避让不及,手臂、肩膀被利刃劈中,温热的血争先恐后朝外涌。

直到小巷中响起一声凄厉的痛呼,呼其图终于稳住身子,怒不可遏地抬脚,用力将程荀踢开。

程荀虽抬手一挡,稍微卸了些力度,可还是受了这一脚,当即被踢飞出去,摔倒在地。

呼其图捂住左耳,整张脸充血扭曲,难忍痛色。待看到地上那半块耳朵,呼其图更是怒火中烧,捡起地上那把仍在滴血的刀,支起脱力的身体,一步步朝程荀走去。

短巷里一片狼藉,程荀摔在满地竹筒木棍里,挣扎着想要站起身。

不知为何,巷口隐隐传来清脆而响亮的哭声。呼其图迈着愈发沉重而缓慢的脚步朝她走来,嘴上说着她听不懂的鞑靼话,愤怒地咒骂着什么。

哭声与骂声交织,不断刺入她的耳蜗,逼得本就晕眩的视线更加模糊。她用力晃晃脑袋,耳中一片轰鸣。

凄白的月光洒在小巷里,呼其图不断靠近,高大健硕的影子逐渐覆盖住程荀的身体。视线慢慢变暗,口中满是腥甜,她忽然尝到绝望的滋味。

【若今日。】

有个声音在心中回响。

眼前的黑影停下了,程荀艰难地转过头,目光斜斜看向那如山的身影。呼其图嘴唇开合,仍在辱骂着什么,可程荀已然听不见了。

【若今日,当真在这结束,或许便不必再吃苦了。】

不知为何,她心中某处陡然一松,不断在雪地里挣扎的手脚也停了下来。身体轻飘飘得仿佛一片雪,她看着呼其图被愤怒和疼痛扭曲的面容,陡然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只是,若再见他一面……】

【只要再多看他一眼……】

飞雪纷纷扬扬,落了程荀满睫。心中那个声音不断重复着什么,程荀在游离恍惚的意识中努力回想,“他”是谁?为什么要她再看“他”一眼?

【只要再看他一眼……】

呼其图身体摇晃两下,伸手抹了把刀刃上的血,刀尖指向程荀。

刺眼的寒芒划过程荀双瞳,闭眼的瞬间,她突然想起了“他”是谁。

……是晏决明。

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身体深处腾起,她浑身控制不住地抖动,在那痛楚中用力挣开了眼睛。

她还不想死,她还不想死!

视线中只剩那把刀,锋利的薄刃直直劈向她的眼睛。她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可身体已到了极限,再也没了躲闪的机会,只能不甘地闭上眼睛。

刹那间,风中骤然响起一道破风声。

呼其图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意料中的疼痛没有降临,程荀后知后觉睁开眼。

眼前仍是那条小巷,呼其图健硕的身体倒在她手边,后心插着一支箭羽,乌黑的血不断从口鼻涌出。而他死死盯着程荀,眼中满是震惊和不甘,嘴唇开合,仍在说什么。

明白过来劫后余生,程荀却来不及庆幸。她手脚并用,挣扎着爬出墙角,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刀,撑起半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高高举起短刀。

不带一丝犹豫,利刃狠狠砍向呼其图的脖颈。

刹那间,有如巨石落水,温热的血四处飞溅,染红了程荀整张脸。

周遭一静,不知何处远远传来鸣金动鼓、兵戈相撞声。程荀跪坐原地,将刀插到地上,双手撑主刀,用力地喘息两声。

而巷口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手持长弓高坐马上,被眼前的场景一惊。

晏决明原以为只是歹人趁乱为害百姓,可接下来那女子一系列动作却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下一秒,他望见了那女子发间的两支木簪,一枝梅花、一支兰花,在这混乱的夜中静静开着。

晏决明身子一颤,当即丢下长弓、跳下马背,猛地冲进小巷中。他脚步慌乱,差点摔倒在地。

“阿荀——”

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而慌乱的喊叫声,程荀撑在刀上,微微偏过头。

皎然的月洒在她脸上,鲜红的血顺着她清瘦的下颌,如丝雨般滴落雪地,浑身更是无处不是血与污泥,衣袍都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她神情冷淡,状似修罗。目光冷冷地看向他,又好像谁也没有看,只是落到了虚空中的一点。

晏决明冲到她面前,却又倏地止住脚步。

程荀拔出短刀,指向了晏决明。

落满血的长睫轻颤,程荀意识昏沉,既看不清来人是谁,也分不清这人的善恶。潜意识接管了身体,极度敏感的神经再容不得一点挑衅。

晏决明看出她此时草木皆兵,不敢再刺激她的情绪。他咬紧牙关,压抑自己翻涌的心绪,强行冷静下来,时刻盯着她的神态,慢慢抬起手,以示退让。

刀尖直直指向来人,程荀嘴唇开合两下,终于找到声音。

“我的刀,很利。”

她一字一句道,声音细若游丝,晏决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听清她的话,晏决明脑子瞬间空白。准备好的话原本就在嘴边,此时竟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心口像是破了个大洞,寒风穿洞而过,拉扯着丝丝缕缕的血肉,连喉头也尝到腥甜。

他不敢想,程荀今夜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半晌,他哑声道。

“出去。”

短刀在她手中仿佛千钧重,她手臂不住发抖,只能用手指紧紧抓住刀柄,用力得指节发白。

“我说,出去!”

“好,好,我出去,你莫激动。”

晏决明不敢再刺激她,目光紧紧盯着她,一步一步后退。

程荀不知哪来的力气,身体摇摇晃晃,仍是撑在原地。直到余光里再也看不见那个模糊的身影,她手一松,栽倒落地。

“阿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