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砸在松软的雪上,闭眼前,程荀只看见有个身影冲她飞奔而来。
衣袂飘然,一如记忆中那般。
第155章 新旧伤
风雪呼啸而过, 小巷外,成千兵马终于杀出重围,穿过被火海围困的南城门,手持兵戈, 策马冲进紘城。
疾驰的马蹄有如滚雷, 撼山动地而来;将士手中的旗帜高扬, 斗大一个“程”字被血染红, 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混乱而死寂的夜终于沸腾,无数兵马踏过鞑靼人的尸身,如水般涌入紘城, 朝北城门进发!
大街上兵马喧嚣, 而在这毫不起眼的小巷内, 晏决明仿佛对身后一切置若罔闻。眼瞳中到映着那如枯蝶般飘然而落的身影,他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将倒在血泊中的程荀抱进怀中。
“阿荀, 阿荀……”
程荀安静地躺在他臂弯中, 双目轻轻合拢,好似睡着一般。除却脸上不知何人的鲜血,她整张脸只余苍白, 连鸦青的长睫都结了一层霜。
心脏疼得紧缩,恐惧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晏决明半跪在地,紧紧揽着她脱力的身体, 颤抖的双手拂过程荀脸上飞溅的鲜血, 情绪几近崩溃。
“别怕, 别怕……我带你回去……”
他解下身上的大氅,深黑的战袍如襁褓一般将她牢牢裹住。呼其图的尸身就在不远处, 晏决明顾不及这满巷的狼藉,仓惶转身向外跑。
巷口处,冯平循着晏决明放在岔路口的战马而来,一把抱起坐在雪地里哭得喘不上气的女童,疑惑地朝巷子内看去。
刚探出身子,就见晏决明怀抱着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冲了出来,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焦灼与慌乱。
冯平吓了一跳,赶忙迎上去,晏决明却绕过他,抱紧那女子翻身上马,拉紧缰绳、调转马头就要离开。
“主子,沈守备在北门处……”
冯平赶忙跟上去,正要禀告前线情况,却听晏决明飞快吩咐道:“将里面处理了,带军医来孟府。”
孟府?
冯平一愣,心中隐隐浮起一个猜想,脚步猛地顿住。还未来得及询问,晏决明一甩马鞭,身影已然消失在列队奔跑的兵马中。
女童坐在怀中,不知不觉已哭着睡着了。他转身朝黑暗的小巷内走去,脚下踩到什么硌脚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支兰花木簪。
——与之前行军途中,将军在私下悄悄雕刻的那支簪子一模一样。
他拾起木簪,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拔腿向巷子深处奔去。
巷子尽头,一具壮硕的男尸倒在血泊之中,他头发散乱、浑身浴血,一双虎目大大睁着,眼中依稀可见震惊与不甘。
而最令人胆寒的是他那脖颈处,横亘着一条深可见骨的狰狞刀伤。那切口极利落,头颅与身体只剩皮肉黏连着——只差一点,恐怕就是头颅滚地的结局。
眼前场面太过可怖,冯平下意识将怀中女童抱紧了些。他蹲下身,伸手拂开男人脸上乱发,当即惊得后退。
竟然是离开紘城已久的呼其图!
短暂的震惊后,他连忙走出小巷,从行进的队伍中抓来两个将士,命众人立刻将这男尸收拾好,随他离开。
几个将士哪怕上过战场,也被眼前场面骇住,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地上的酒幡匆匆收拾了尸体。
运送间,那尸体受了颠簸,头颅竟然滚落在地,激起几个将士一阵惊呼。
而冯平站在被血染红的小巷内,心中一片茫然。
呼其图……难道是她杀死的?-
另一边,晏决明将程荀紧紧抱在身前,策马向孟府赶去。
大路上尽是奔袭的将士,他逆着人流艰难走了一段路,心中愈发慌乱。直到走到一处岔路,他调转马头,直直冲进昏暗的窄巷中。
南城多民居,长街短巷如网般四通八达,晏决明驱使身下那匹在战场上威风赫赫的战马,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狼狈地在狭窄的窄巷中穿行。
身后的喧闹声渐行渐远,马蹄声清脆地敲在石板路上,在寂静的雪夜里回响。
马背颠簸,程荀的身体不住地向下滑落。晏决明一手拉紧缰绳,一手紧紧揽住程荀腰背,将她牢牢困在臂弯中。
程荀冰凉的脸贴住他颈窝,微弱的鼻息打在他皮肤上,浓重的血腥气中,晏决明只能依靠这浅浅的呼吸,确认她还活着。
“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他将脸贴在她额头上,嘴唇颤抖,不停低声呼唤着。
“阿荀,别睡,阿荀。”
风雪渐大,肆虐的雪迷乱了他的双眼,眼前的视线愈发模糊。
“别丢下我,我求你……别丢下我……”
他声音哽咽,温热的水迹划过脸颊,落在她冰凉的唇上。
绕过不知多少条小路,晏决明终于远远看见了孟府的轮廓。
孟府就在眼前,晏决明来不及勒紧缰绳,策马直直冲进半开的大门中。他一路往前,一路高喊着:“来人!快来人!”
可偌大一个府邸,竟未传来一声回应。府中不见人影,只有游廊上孤零零地点着几盏灯。晏决明咬紧牙关,心中不只是惶然还是恼怒——府内空无一人,程荀身边也不见亲卫,定是出事了。
黑马在后院停下,晏决明抱着程荀冲进房内。将她放到床上,晏决明匆忙点亮一盏烛火。就着跳跃的火光,他不假思索,伸手便解开了她的衣襟,以便查看她身上的伤势。
可手刚伸向前襟,他忽然察觉到些许不对劲。解开领口,晏决明伸手一探,竟从前襟内取出了一摞被绸布包好的册子。
他动作一顿,翻开被渗进衣袍的血染红的绸布,才发现里头竟是程十道的几页纸、孟其真的信,和自己送来的画册。
两位亡父的信物,与他那蹩脚潦草、毫不起眼的画册一起,被她小心放在了离心口最近的地方。
他喉头滚动,捏着册子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将其放到一边,继续解她身上的衣袍。
外袍被雪水打湿,淡红的血迹都已结了冰。晏决明扯下外袍,又半弯着腰笨拙地解下夹袄,直到她里衣外只剩一件单薄的寝衣,动作才堪堪停下。
他手指一顿,抬头看了眼仍在昏睡中的程荀,垂眸敛眉,低声说了句“冒犯了”,这才伸手解开她的里衣。
床帐不知何时垂落下来,昏暗的烛火照进帷帐内,将二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女子曼妙的曲线与男人高大的身影相交叠,朦胧的光照得一切影影绰绰,乍一看只让人想起什么“食色性也”、什么“活色生香”。
可与床帐外那惹人浮想联翩的气氛不同,床帐内却毫无暧昧。晏决明本还有些不自在,可当寝衣滑落,他当即便被震在了原地。
只见她光洁莹润的身体上布满了青紫的痕迹,后背、肩头、手肘、膝盖,更是无一块好皮肉,褐色的旧伤深深浅浅,大片泛红渗血的新伤盖在其上,狰狞得令人心悸。
仔细看那一道道成年旧伤,晏决明几乎能辨出那是因何而伤。有细长的鞭伤,有利器划过的痕迹,有在石子地上久跪的伤处,甚至还有些细看发现不了的针眼。
心头好似熔岩滚过,晏决明强忍喷薄而出的愤怒,堪堪闭上双眼,双拳紧握,狠狠地砸在床沿。
他从来没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真切地明白过来,少时在后宅艰难求生的数年里,从被厌弃的半路丫鬟,到能拿定一个院子大小事宜、在宅院中混出一席之地的大丫鬟,程荀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段他从未亲历、从未见证过的日子,他所有的猜想与认知,只能从程荀情绪失控时的崩溃言语、探子口中的寥寥几笔,得以窥探一二。
可即便如此,他也自认花费了无数心血与力气,才勉强将昨日彻底圈定在过去,仰首看向明日。
直到今日,他亲手脱下她最后一层伪装,亲眼看见那些此去经年、仍然溃烂的伤疤,这才恍然大悟。
——从来没有什么释然、解脱。那沉痛烂糟的过去,将永永远远留存在她身体上、魂魄上,刻下难以褪去的痕迹。
温热的炕床上,晏决明木着一张脸,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扯过床褥将她的身体牢牢盖住,不漏一丝缝隙。
床褥下,他紧紧攥着程荀消瘦的手臂,不敢放松分毫。
晏决明垂首跪在床前,哪怕遭政敌诬陷冤屈、落入只能隐姓埋名的窘境时,也依然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的姿态终于消失了。
他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能吃这么多苦、能吃这样的苦?
为什么经历了这一切,仍然不怨不怼、心存良善、心怀道义?
那些艰难绝望的过去,在她口中,好像也不过千帆过尽,过去了,便也过去了。
晏决明蜷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垂下头,靠在她身侧。
他想,可笑他自认清白坦荡、顶天立地活了二十余载,到今日才发现,原来向来平息他的怨怼、包容他的过错、引领他的脚步的,并非家中亲长、也并非书中圣贤。
而是眼前这个,从小到大,都迈着步子走在他身前的“妹妹”。
他是因为她,才有幸成为今日的自己,成为“程六出”的。
第156章 寒宵尽
身体好似在黑暗的河水中沉浮, 程荀眼前不断闪回着似曾相识的画面。
一时是金佛寺藏书阁内被推倒的书架,一时是紘城内奔走逃亡的百姓,一时又是城门下火焰裹身、挣扎扭曲的人影。
焦灼的情绪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她的咽喉、缠住她的躯体。在灭顶的窒息感中, 她拼命呼救, 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她还不能死。
在几近脱力的挣扎中, 身体不断下沉, 黑暗中终于隐隐传来了几声回应。
那声音沙哑而缥缈,她却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迎着浪头, 咬紧牙关, 向上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 她倏地睁开眼,天光大亮。
从无边黑暗的梦境中脱身,程荀茫然地睁着眼睛,愣怔许久, 终于记起闭眼前的一幕幕。
通知百姓去孙府躲藏……鞑靼攻破南城门……呼其图……
还有那个, 莫名熟悉的身影。
她恍惚许久,这才猛地回过神,费力地看了看周遭。还是她的卧房, 屋中一切正常,没有被人翻动、侵入的痕迹。再低头,身上的衣裳也换成了干干净净的寝衣, 并非记忆中那件沾满血迹的外袍。
若非身上处处传来的疼痛, 她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清晨——她睡了个自然醒, 桌上放着热腾腾的粥菜,贺川陪妱儿在院中玩雪。
她迷迷糊糊地想, 她还活着?鞑靼人没有攻进城中?
“……阿荀?”
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修长、脸上胡髭杂乱的男人,他端着一盆水与干净的棉布,站在屏风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模样憔悴得有些滑稽。
她眨眨眼,半晌才认出来,这人竟是晏决明。
“你……”
她嘴唇翕张,刚从干哑的嗓子眼找到声音,就见晏决明丢下了手里物件,立时奔到她面前。他脸上混杂着惊喜与不可置信,一双疲倦得布满血丝的眼睛贪婪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半晌,他才挤出几个字:“……疼不疼?”
程荀从看见他那一刻起,心中就有了底,闻言甚至咧开嘴微微笑了一下。
“……这不是,还能说话吗?”
程荀声音喑哑而微弱,用气音小声说笑着。她知道晏决明会责怪她莽撞、心大,本想先一步舒缓气氛,却猝不及防愣在原地。
晏决明哭了。
他眉头微蹙,强忍泪意,可大颗大颗的眼泪还是从泛红的眼眶滴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脖颈都憋得通红,他却仍不愿移开视线,只定定凝望着程荀,抖着声线道:“……不要再受伤了,好不好?”
不知为何,程荀心中竟缓缓升起一阵苦意,像硬生生吞下了一口黄连。
这是她第一次见晏决明在她面前,如此不加掩饰地哭泣。
“对不起。”她小声说。
晏决明抬起手,轻轻顺着她鬓角的发。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声音低沉缓慢,还带着几分哭腔,“阿荀,我以你为荣。”
程荀微怔。
她将他眼中的敬与慕看得清清楚楚。
“我与沈焕来得不算晚,可若非你拖住呼其图,又将南城大半百姓送至孙府躲藏,只怕紘城绝无今日的局面。”
说到正经事,他语速依旧未变,连生着薄茧的手都放在了程荀侧脸上,轻柔摩挲着。
二人数日未见,这距离又太过暧昧,程荀本该有些不自在的。可终于听他说起紘城战况,她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一时竟未躲闪。
从他口中,程荀总算知道了那日的来龙去脉。
正月初四,经过三日的试探与消耗,瓦蒙率领的前锋终于迟迟等到了呼其图的援兵,决定发起最终一轮攻城。
瓦蒙与呼其图虽为同伙,彼此却不大对付。瓦蒙强硬地带走了大批援兵,当夜便向紘城北门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攻势。
瓦蒙本以为能将呼其图架空,谁料呼其图却留了后手。他曾在紘城居住了数月,早已将紘城摸清,对附近地形、城门结构、乃至守城军的情况都相当熟悉。
借着这份早烂熟于心的经验,他带领一批早早藏匿起来的精锐,绕过北城,乔装打扮、寻找时机混入守城军后,在南城演了一出“偷梁换柱”“暗度陈仓”。
而在北城、南城相继告急的关头,晏决明与沈焕赶到了。
程荀听得认真,忍不住问道:“你们怎么……”
她声音仍旧干哑,晏决明轻轻将指腹搭在她的唇上,止住了她的话音。她眨眨眼,直到此刻才忽觉气氛微妙。
“是晏立勇,找到了我们。”
程荀瞳孔微张,心猛地提了起来。
原来,早在瓦蒙领兵穿过漠南草原,向大齐进发时,在边塞蹲守已久的晏立勇等亲卫便发现了风吹草动。可就在几人准备快马返回紘城报信时,却迎头撞上了呼其图,被他带兵拦下了。
那日亲卫们乔装打扮成普通牧民百姓,随行中有人恰好出生西北、会些胡语,原想蒙混过关,却在临了时,被呼其图识破了。
呼其图认出其中几人是程荀身边的亲卫,当即便抽出刀,众人只能应战。纵使亲卫们武艺高强,仍是寡不敌众,最后只能寻找机会仓惶逃脱。
可呼其图也知道,只要放任几人离开,夜袭紘城的计划便失了先机,宁愿落后瓦蒙带领的主力,也誓要赶尽杀绝、除去“祸端”。
呼其图带领精锐穷追不舍,在茫茫草原之上,与六名亲卫展开了殊死搏斗。
混战中,两名亲卫不幸身亡。
剩下重伤的几人,靠着一招假死的手段骗过了呼其图。
待鞑靼人走后,晏立勇率先醒了过来,忍痛丢下仍在昏迷中的弟兄们,偷了一匹马,独自一人策马回紘城报信。
三九的漠南草原,冰封千里、朔风如刀。晏立勇身负重伤,又在风雪中迷了路。濒死之际,他在茫茫雪原上,奇迹般遇到了程家军的探子。
晏决明始终对鞑靼心存防备,一早便在鞑靼与大齐边塞安插了探子。探子听闻鞑靼已出兵紘城,立刻将昏迷中的晏立勇带走,快马加鞭通报给晏决明。
而此时恰逢西宁大捷,瓦剌兵线溃败,阿拉塔已回天乏力。晏决明与沈焕得信后,当机立断决定带兵支援紘城,将清扫战场、论功行赏的机会让给稳坐凉州后方的范家、誉王势力。
两支队伍昼夜不息地行军赶路,终于在今日赶到紘城,扭转了局势。
沈焕带兵迎面对上瓦蒙,而晏决明则带领程家军从南城门入城,踏过袭城的呼其图兵马,冲进城中。守城军见援军已到,打开城门,三方里外围堵,将瓦蒙杀了个片甲不留。
守城战打了整整一夜,紘城内外宛若神兵天降,将本以为胜利在望的鞑靼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瓦蒙仓惶列阵应战,却在援军中,看见了横刀立马、举刀冲锋的沈焕。
沈焕身披战甲、面容坚毅,恍惚间,瓦蒙竟以为自己看见了那个名震漠南二十年的沈仲堂。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就是那片刻的恍惚,被沈焕抢了先机,立时将他斩落马下!
主将已死,鞑靼人深陷紘城兵马围困中,丢兵弃甲、倒地求饶。
紘城守住了。
程荀已睡了三日,直到今日,战事已停。
范春霖重伤,守城军伤亡惨重,如今是沈焕暂时挑起大梁,处理城中一系列后续工作。上报军情、关押审问鞑靼俘虏、南北城门重建巡防、伤亡将士救治安葬……
战后第二天,睢城、兆杨的援兵姗姗来迟,沈焕还要腾出空与其交涉、瞒下程家军的存在,忙得头不沾枕。
晏决明大致说了说城中各处情况,总体而言,紘城百姓并未遭蒙大难,已是万幸。
可程荀听后无言良久,半晌,眼中泛起水光。
“是,谁?”
她强忍哽咽,清凌凌的眼睛望着晏决明。
晏决明沉默一瞬,低声说了两个熟悉的名字。
“……晏立勇还活着,重伤的那三名亲卫我也派人寻到了,现下就在城中救治。吴峰没抗住,走了。”
程荀身子一颤,难掩痛苦地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隐入发间。
她派出的六名亲卫,有三人永远闭上了眼睛。
“可将他们,带回来了?”
“都带回来了。”晏决明抬手拭去她脸上泪痕,声音柔软得如云一般,“你放心,我不会将他们留在草原的。我已为他们在紘城安排了后事,定不会薄待他们。”
“若他日……”他话音一顿,含糊过去,“若他日有变,我再为他们迁坟就是。”
“好,不能薄待他们。”她怔怔回道。
他们死时,也不过十几、二十的年纪。
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们是不是便不用死?
心中惶惶,她下意识抬手攥紧了前襟。
“阿荀。”
晏决明立马发现了她的举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拳头被厚实温热的掌心包裹,她看向晏决明。
“他们并非因你而死。他们所为,是紘城百姓、大齐江山。”
这道理,程荀如何不明白呢?
只是始终意难平罢了。
她心中难受,干脆偏过头,不再说话。
晏决明轻叹一声,不愿见她沉溺于伤痛中,便轻声道:“时辰差不多,该换药了。”
程荀面朝床内,身子一动不动。
身后响起脚步声,晏决明起身将落在屏风前的铜盆与打湿了的棉布捡起,利落地收拾干净满地狼藉,轻轻推开门离去了。
没一会儿,她又听到门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将铜盆、棉布、剪子等物放在床榻旁的矮几上,朝她低声道:“乖,转过身,换药了。”
程荀蓦地转过头,看着去而复返的晏决明错愕道:“你?你给我换?”
晏决明立在床前,坦然地看着她:“对,是我。”
第157章 觅佳期
“对, 是我。”
晏决明说得坦然平静,程荀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果儿呢?”
晏决明将解开棉布,拿起一旁的药酒,避重就轻:“那丫鬟受了伤, 我让她去休养了。”
程荀撑起身子坐起来, 强忍晕眩, 追问:“不要紧吧?府中可还有伤者?”
晏决明背过身, 一面摆弄着矮几上的伤药,一面答道:“那叫果儿的丫鬟在疏散百姓时遇到了歹人,替一位老太太挡了那歹人一刀……”
他话音未落, 程荀一惊, 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晏决明眼神微移, 余光看见她的动作,转身拉起她的手,在床沿边坐下。
“好在亲卫及时赶到了,没酿成什么大祸。只是伤在了手上, 多少有些不方便。”晏决明拍拍她的手背, 回忆道,“除此之外……好像两个婆子在躲藏时摔伤了腿,其他的倒也没什么。”
“我……并没有叫她帮忙疏散百姓。”
程荀有些发愣。
那时局势紧急, 鞑靼人随时都有可能攻破城门,疏散百姓一事,程荀只交给了自己与亲卫。至于府中下人, 她只念着能救一人是一人, 并未对他们有多少别的要求。
紘城百姓是人, 难道她府上的下人就不是人了么?
可她没想到,那么一个瘦瘦小小、八面玲珑的丫鬟果儿, 竟然一声不吭地就站了出来。
“别担心,府里大夫、伤药都齐全,必会照顾好他们的。你只要顾好自己,别的交给我便是。”
晏决明轻轻捏捏她指尖。
“来吧,先把身上的药换了。”
他伸手拿过一旁的药粉、药酒与棉布,作势要拉开被子;程荀尚还沉浸在思绪中,闻言赶忙一翻身,将被角压在身下。她全身都裹在被子里,只露了一张脸,警惕地看向他。
“府里总还有别人的……或者我自己来也行。”
像个从树洞里探出头的小松鼠。
晏决明偏偏头,掩饰脸上差点溢出的笑意,平声问她:“伤处在后背,你如何自己来?况且府里的丫鬟婆子都还在养伤呢。”
他姿态坦然,好像丝毫未将所谓男女之别放在眼中,只一心为程荀的伤势着想,她一时都有些恍惚了。
“可是……”
“阿荀,每日换药都是按着时辰来的。”他声音严肃起来。
晏决明腾出一只手,轻轻一推,程荀虚弱脱力的身子便滚了出来,背对着他,面朝床内躺着。
“伤处在后背,将寝衣解了就好。”晏决明轻描淡写道。
他说得波澜不惊,手里打开了一个瓷罐子。药酒辛辣的气味飘了出来,程荀迷迷糊糊地将手放在了身侧搭扣上,脑中念头一闪,动作忽然又停住了。
“那,那我的衣裳,是谁换的?”
她微微偏过头,结结巴巴问道。
“……是我换的。”晏决明沉默一瞬,声音沉了下来,“你浑身是血,府中无人,我担心你身上有伤,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程荀的脸腾地红了。
“那时顾不得。”她声若蚊蝇,“现在也顾不得么?”
背后静了静,晏决明没有立时答话。
短暂的沉默中,程荀只觉狭小安静的床帐内,胸腔内的心跳声愈发剧烈。不知是不是屋内熏炉烧得太热,她莫名口干舌燥,连额上都冒了汗。
半晌,晏决明低声道:
“我以为,那次以后……我们就并非从前的关系了。”
程荀一懵,讶然转头看向他。
担心程荀受凉,他早已放下了床帐,高大的身子挤在床沿与脚踏之间逼仄的空间,垂眸望着手里的药酒,竟有些委屈的意味。
程荀愣神片刻,心猛地一跳。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想起晏决明带兵离开金佛寺前,床帐内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
彼时晏决明手上不过三百人,要面对的却是一整个瓦剌西路大军。那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此去一别,或许此生再也无法相见。压抑已久的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冲动之下,程荀主动吻住了他的唇。
事后,程荀未尝没有羞赧过,只是后来发生太多事,她也将这儿女情长暂且抛之脑后。直到他今日又提起,那段记忆才又鲜活地在脑海中浮现。
厚实的床帐落了下来,将二人困在床榻中。二人之间不过方寸距离,暧昧昏暗的天光在逼仄的空间中流动,一切与记忆中的场景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或许是他的目光。
他深邃的双眼中盛着一如既往的小心与渴盼,只是今日,程荀却莫名读出些失落与委屈。
程荀移开视线,一颗心砰砰跳得飞快。
好像,确实是她主动在先。
男女之间,到了那一步,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清清白白、了无关系;况且早在四年前,他就……与她说过那些话。
自己现在这般推脱,会不会伤了他的心?
可即便如此,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宽衣解带,未免也太过了……
心里百般纠结,程荀长睫轻颤,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
晏决明仍站在原地,手里拿着药酒与棉布,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用力得骨节发白。
床帐内光线晦暗不明,程荀却眼尖地看见他指节上红红紫紫的疮疤。
再往上看,他薄唇紧抿,眼眸低垂,看不见其中情绪。
侧着脸,有些凌乱的碎发落在耳畔,微微挡住了他冷硬的侧脸。
脸上下颌上冒了一层青黑的胡茬,露出些许倦态,可相比以往那个意气风发、少年得志、名冠京城的世子爷,更平添了几分被血汗硝烟淬炼出的成熟与粗犷。
而在这微妙的变化之后,他目睹了什么、经历了什么,除却他嘴上轻描淡写的那几句以外,她什么也不知道。
程荀心尖一颤。
人一辈子不过短短几十年,她与他过去相识的十几年,已经花了足够漫长的时间分离、猜疑、犹豫。
难道接下来的日子,也要这般,在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中度过么?
她蓦然想起那个雪夜,呼其图死死压住她、高举胡刀的时刻。
在死亡的黑影不断迫近、即将吞噬她的瞬间,她心中仅存的念头,不过是再见他一面罢了。
程荀抿抿唇,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再扭捏,转身背对着晏决明。
就算……就算他当真要做什么,那也是她默许的、她甘愿的。
手指摸索到侧身系带上,轻轻一扯,月白的薄衫便轻飘飘褪去了。寝衣下,只剩一件天青绸缎的抹胸挂在脖颈上,堪堪挡住她身前的风光。
寝衣甫一褪下,程荀光裸的后背便感到一阵寒意。她有些不自在,抬手抱住了双臂,殊不知动作间,身后抹胸的系带轻轻勒在了后腰处,反而更添了柔美的丰腴之感。
程荀面朝床内,看不见身后那人的神情,心中愈发忐忑。心跳越来越快,程荀强忍羞赧,一张脸憋得涨红。
“……不是要上药吗?”她小声问。
而短暂的安静后,身后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晏决明抬腿跪在床沿,片刻的迟疑后,温暖而干燥的掌心落在她肩头。
程荀屏住呼吸,从脖颈红到了耳根。
下一刻,晏决明揽着她的肩膀,轻巧地将她扶到床榻上趴着,又拿过一旁的薄毯,盖住她暂时不需换药的肩膀与手臂。而后将药酒倒在手心,暖了暖,才放在她摔出大片青紫的后背上,缓缓推揉起来。
他掌心温热,粗糙厚实的手掌落在后背,避开破皮渗血的伤处、顺着经脉打圈揉着,力度恰到好处,酸痛僵硬的经络也渐渐舒展开来。
二人离得极近,程荀甚至能听到晏决明平缓的呼吸。他一只手揉着伤处,一手握住她的侧腰,可明明是暧昧至极的姿势与距离,程荀却丝毫没有被冒犯的狎昵意味。
程荀面朝下趴在床榻上,在他正经得一丝不苟的动作中,终于回过味来,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真是……自作多情!
她将头埋在软枕里,心中又羞又恼,忍不住暗骂一声,放在一旁的手死死抓住了身下床被。
好巧不巧,晏决明又在此时开口说道:“阿荀,莫趴在枕头上,会喘不过气的。”
程荀没有动弹,闷声闷气回了一句:“我乐意。”
身后不再说话,程荀心烦意乱地闭上眼睛。晏决明手上仍不急不缓揉按着,后背伤处被拉扯着,传来或轻或重的痛感,程荀强忍着一声不吭。
不知揉了多久,原本紧绷的后背终于稍稍松懈下来,程荀也渐渐平复了情绪,甚至浮起了些许的懊悔:明明是自己想岔了,干嘛冲他耍小性子呢?
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殊不知,身后那人的慌乱与焦灼丝毫不输于她。
前几日程荀未醒时,晏决明也这般为她换过药。
可那时他满心都是对她伤势的忧虑,顾不得旁的想法;哪像今日这般,从程荀自己解开寝衣那一刻起,脑子嗡地一下懵了,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了。
他喉结滚动,跪坐在床上,忽略身体各处蚂蚁爬一般的痒意,甚至强压着慌乱的呼吸,如往常般擦拭双手、倒药酒。
将手放到程荀背上后,他又飞快地移开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床帐内梭巡,还开口说了蠢话。
——让阿荀当着他的面解开寝衣,已是极冒犯之举,之后便是好意的提醒,也带着几分虚伪之意。
掌心握着细腻光洁的肌肤,掌根轻移,又触到了熟悉的疤痕。
晏决明像是被人迎头泼了盆凉水,摇曳的心旌骤然停住了。
他垂下眼眸,看着那片颜色深浅不一的陈年旧伤,臂膀紧绷,手下却放轻了力度。
他承认,那些所谓丫鬟、婆子不能前来照看她的“不得已”,不过是他卑劣的私心罢了。
他不愿让别的人看见她的身子,更不愿让她们看见程荀这一身的伤痕,将她的过去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说笑、猜忌、作弄。
即便程荀早已将过去种种放下,不再沉溺于那些伤痛,他也不愿她在旁人面前,失去这最后一点隐秘。
她身上的旧伤好似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未曾困住程荀向前的脚步,却牢牢困住了他这个旁观者。
可他甘愿待在这网中。
第158章 大英雄
天光微斜, 床帐内一派沉静。
程荀仍埋头趴在软枕上,耳根的红虽未褪,紧张的情绪却在晏决明恰到好处的揉按中渐渐平静下来。
她微微侧过头,微不可察地长舒一口气。
倒了几次药酒, 晏决明从小炉上取下热水, 打湿帕巾, 擦拭过酒渍, 将药粉小心倒在几处破皮出血、淤青较重的地方。
“嘶……”
后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程荀痛得脊背紧绷,额头都冒了汗。晏决明有些慌乱, 倒药的手僵住, 急忙问道:“要紧么?要不我去找大夫?”
程荀缓过那股劲儿, 勉强止住他的动作:“找来大夫不也要上药?没事,也没多疼。”
晏决明眉头紧锁,只能加快手上动作,嘴上说起别的事情, 试图转移她的注意。
“那晚小巷子里的女孩, 你可记得?冯平本想将她送回家,那孩子好像吓着了,一句话也不肯说, 只能带回了府里。”
程荀一怔,赶忙问道:“她没事吧?”
“大夫看过了,只是身子有些娘胎里带出来弱, 旁的到无大碍。”他犹豫了下, 看了眼她压在枕上的侧脸, 说道,“那日, 若非她独自走到巷口处哭个不停,我恐怕还发现不了你。”
那夜的回忆涌上心头,程荀指尖一缩。
默然半晌,她答道:“那女孩现下无家可去,就先待在府里就是。”
晏决明应了一声,从一旁取出干净的棉布,一手微微抬起她侧腰。
“腰可使得上劲儿?”他低声问。
程荀努力忽略腰上的痒意,试图撑起手臂,却发现只要姿势一动,上半身难免有风光乍泄的危险,只能尴尬地趴在原地。
她有些心虚地搪塞:“好像使不上力……”
晏决明动作一顿,手攥紧了棉布边缘。
“那我来吧。”他哑声道。
晏决明将棉布条展开,轻轻盖住程荀仍在渗血的伤处,一手抬起她的侧腰,一手扯着布条,小心翼翼地穿过她下腹。
即便晏决明已经尽力不触碰到程荀的肌肤,可布满薄茧与伤痕的手仍是不可避免地擦过她平坦的腹部。
程荀只觉脸上又烫了起来,不由得将脸又埋进了枕头里。
而跪坐在她身侧的晏决明,鼻尖、后背都细细密密出了一身汗。
怀中掌下都是软玉温香,晏决明热得好似置身三伏天,连脑子都快停转了。
若是,若是他日,能正大光明与她……
晏决明脑子一团浆糊,手上动作却不马虎,不多时便将布条系好,扯过被子盖在程荀身上,而后飞快退出了床帐。
帷幔上的珠串摇摇晃晃、响个不停,程荀抬手按了按胸口,暗自松了口气,坐起身将寝衣穿起。
床帐外,晏决明背过身。耳畔是窸窸窣窣的衣裳摩擦声响,他垂眸望着地面,眼神晦暗不明。
晏决明沉默地立在屋子中央,直到身后渐渐安静下来,他闭了闭眼,紧握的拳头松开,如常道:“还有膝上的伤处……”
他还未说完,程荀连忙答道:“我自己来就好,不碍事的。”
床帐外沉默一瞬,晏决明低低应了一声。他将药罐、棉布、剪子等放到一旁,又悄声走出房门。再进门时,他已恢复了往常的神色,抬着食盒走了进来。
“好几日未曾好好吃过东西,先垫垫。”
食盒里都是些清粥小菜,他一一放在矮几上,抬到床边。程荀胃里空荡荡的,可吃了小半碗,便将盘子推开了。
晏决明没有勉强,起身收拾碗碟。程荀缩在暖烘烘的床榻上,侧身看着他忙进忙出,睡意如潮水般一点点漫上来。
她刚醒时,窗外还是明亮的天光;此时再往外看,狭窄的窗缝已中悄然跃出了一道粉紫的霞光。
夕照透过明瓦洒进屋内,将他高大的剪影边缘勾勒出一条金边。
晏决明收起碗碟、规整伤药,又在屋中四角洒了温水,以免房内太过燥热。程荀静静望着他,忽然开口道:“我衣服里的东西,可都还在?”
晏决明一愣,放下手头上的活计,转身从窗前柜子中取出一个布包,走到床边递给程荀。
包裹书册的绸布已被人洗过,上头只留了些浅褐色的痕迹。程荀伸手接过,顿时心安。打开布包,里面书信、木簪仍安然无恙,只是那本画册表面落了些血迹。
她擦了擦上头早已干涸的血迹,抬眸看向晏决明。
“瓦剌大势已去,紘城也守住了,你日后还有何打算?”
晏决明在她身旁坐下,抽出她手中的画册,放到枕边,又替她掖好被角。
“等你身体好些再说,旁的不打紧。”
他声音柔和得不像话,轻轻拍拍程荀身上的被子,如同儿时哄她睡觉那般。程荀眨眨眼,心底有些微妙的雀跃。
困倦与睡意铺天盖地涌来,程荀却莫名不舍闭眼。她看着晏决明线条冷硬的侧脸,口中呢喃一般:“毛茸茸的。”
晏决明没听清,侧耳俯身。程荀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轻抚上他的侧脸。
温热柔软的掌心落在他侧脸上,又顺着侧脸往下滑,在他下颌上摩挲两下。
“怎么想起蓄胡了,你才多大呀。”
晏决明眼中的笑意还未来得及绽开,忽然僵在了原地。手里触感刺刺的,程荀清醒了几分,颇有些兴致地研究起来。
“我还没见过你蓄胡的样子呢……看起来也不错,更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
闻言,晏决明目光一怔。
天光渐斜,金黄的夕照也转为或深或浅的黛紫,屋内没有点灯,床帐内愈发昏暗。
男人半个身子的阴影都落在程荀脸上,他只能看清她眼中流转的波光。
“是吗?”他低声应和。
“是啊。”瘦削的手指在他下颌游走,她像只好奇的狸猫,轻轻拽了拽他嘴角短短的胡茬,“感觉像提前看到了你四、五十岁的样子。”
“……真有这么老么?”
他问得委委屈屈,程荀却不禁噗嗤一声笑了,不假思索道:
“早些看到不好么?就我这身子,能不能看到那时候的你都还不知道呢……”
话还未说完,她放在晏决明侧脸的手猛地被他抓住,攥得她生疼。程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知失言,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睛,不敢看他。
天边最后一抹暮色沉入大漠尽头,夜幕高悬,屋内一片漆黑。床帐内,晏决明俯身望着程荀,二人近得鼻息相闻,好似有情人耳鬓厮磨。
“我……我胡乱说的。”程荀垂眸敛眉,嘴里嚅嗫道。
黑暗中,晏决明紧紧盯着她瘦削病弱的侧脸,咬紧牙关,努力压抑翻涌的情绪。
“再不许说这样的话。”他气息有些不稳,一字字挤出牙缝,“从前是我没用,可日后,只要有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你出事。”
程荀轻掀眼皮,抬眸看向他。
男人浑身紧绷,胸膛剧烈起伏着,脖颈处青筋暴起,好似正强忍着身体的疼痛。
床帐内一片沉寂,不知过了多久,晏决明松开她的手,颓唐地垂下头。
“我是哥哥,你该活得比我久才是。”
程荀静静望着他,半晌,扬起一个笑,朝他点点头-
接下来的两三日,程荀在屋中养病,晏决明几乎寸步不离照顾着她。
他万事不要她操心,恨不得沐浴如厕都代劳,更别说更衣洗漱、按摩换药。程荀本还有些不自在,几日下来也渐渐习惯,乐得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长久劳累亏空的身子也好像知晓了今时不同往日,强撑已久的那股气力蓦地泄了,程荀几乎整日都在昏昏沉沉地睡梦中度过。
好几次夜里忽然醒来,程荀才发现晏决明竟然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屋子。要么是在桌前挑灯阅读书信,要么是坐在床边上为她艾灸膝盖。还有几次,他居然直接缩在冰凉凉的脚踏上睡着了。
程荀第一次在脚踏边发现男人身影时,还被吓了一跳。等看清是晏决明,心口像被人掐了一把似的,又酸又疼。
还未出正月,西北仍是冰天雪地的苦寒,晏决明只披了一张薄毯,高大的身子就这么缩在逼仄冰凉的脚踏上,无声无息地守着她。
程荀也睡过脚踏,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就连在后宅里,也只有极刻薄的主子,才会在寒冬腊月里这般折磨手下人。
程荀静静端详了一会儿,伸手将他推醒。他先是一懵,抬起头,脸上还挂着被袖子压出的红痕;见程荀望着他,以为她哪里不舒服,又心急如焚地直起身子,慌乱间,差点被自己发麻的双腿绊倒。
顾不及别的,晏决明直接伸手探到程荀额上,“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程荀摸了摸他冰凉的手背,将他拉到床上,分了一床被子,想披在他身上。晏决明却怕她冷,不愿意,愣是用被子将她牢牢裹住。
程荀被裹得像座小山,手脚不能动弹,晏决明趁机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气恼道:“一个大将军,整夜睡在别人脚踏上,说出去,指不定被人怎么笑呢!”
晏决明听后长眉微挑,坦然道:“我照顾自家人,哪里丢人了?”
程荀撇撇嘴角,不与他争辩。
晏决明笑了下,将被子解开,扶着她躺下。
“更何况,我照顾的可是紘城的大英雄啊。”他说。
日子难得清闲,就在晏决明这般悉心照料下,不说其他的,至少程荀身上皮肉伤都好得七七八八。
直到这日,程荀已然能够拖着腿,在屋中慢悠悠溜达了。
屋内熏炉烧得旺,程荀不过走了几圈,后背就出了一层汗,黏在包扎过的伤处上,痒得她心发慌。
她刚想唤人将熏炉里的炭火拾出去些,就见晏决明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你这是,半个时辰内就长出的胡子?”
程荀愣在原地,抬手比划了下他的下巴。
自那日被程荀打趣蓄胡后像老了几十岁后,晏决明翌日就将胡子剃了个干净。
除此以外,他头上的发式、身上的衣着挂饰都换了个遍,连许久未用的熏香都翻找了出来。
行走之间,不似常年在西北征战的将军,反倒有几分当初才绝江南、名冠京城的晏家世子爷的模样了。
程荀不知府内其他亲卫如何看待他这一系列变化,至少她自己,是强忍了笑意,夸了几句:“晏公子风采照人,比之当年也分毫不差呢。”
晏决明听后,面上一句未说,耳根却悄悄红了。
故而今日,程荀见他不过被亲卫叫出去半个时辰,脸上就长了浓浓一片胡髭,也不由得有些愕然。
她走过去,抬手扯了扯那胡髭——嗯,黏得倒是挺牢的。
他情绪仍旧低落,低头望着满眼好奇的程荀:
“京中来信了,太子命我即刻回京。”
程荀怔住了。
“还有就是……姨母赶来了。”
第159章 白玉环
两个消息都来得猝不及防, 程荀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飞快问道:
“京城?太子能送出信了?他知道你在这?”
晏决明微顿,走上前扶程荀坐下:“太子总有自己的手段。”
程荀抿抿唇,想说什么, 又忍住了。
“何时走?”她望向他。
晏决明仍拉着她的手, 低头理了理她的袖口, 闷声道:“……又要食言了。”
他眉眼低垂, 沉默着,满是歉疚的模样。程荀心一
软,抬手摸了摸他的假胡子……
“怪不得要乔装打扮呢。”她打趣着, 有些好奇地追问, “我还第一次见人贴假胡子, 容易掉么?”
“不用力撕就不会。”晏决明躲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嘴里含糊道,“你别看了……难看。”
程荀笑了下, 收回手, 站起身慢慢朝外走。
“快去吧,正事要紧。”
晏决明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
走到门口,她取下一旁的裘皮斗篷, 伸手为他披上。晏决明乖觉地俯下身子,额头抵在她肩上,任她整理层叠的外袍。
他靠在她怀中, 闷声闷气说着话。
“此去京城, 一切自有了断, 等我消息。”
“嗯。”
“好生吃药、好生休息,不许多思多虑。”
“嗯。”
“莫要单独行走出入, 去哪儿都要带上亲卫。”
“你好啰嗦。”
“……”
在她怀中赖了一会儿,晏决明直起身,一字一句认真道:“亲卫我都留下,恰好贺川与姨母今夜就能抵达紘城,旁的事交给他们就好。”
程荀点点头,伸手梳了梳他杂乱的胡子,忽然说道:“你这假胡子,与溧安县城里卖馄饨那家张二哥哥的爹有些相像。”
晏决明顿住,双眼微眯:“张二哥哥?”
“你忘啦,就是以前与我们一起抄过书的那位,应当考出什么功名了吧,就大你几岁。”
晏决明闻言微哽,“十几年前的人,你倒是记得清。”
“我记性好啊。”程荀强忍笑意。
晏决明移开视线,面不改色道:“我倒是听说,这张二早就成婚生子,胡子恐怕比他爹当年还长了。”
“哦,这样啊。”程荀意味深长地感叹一声,“我这随口一说的人物,你都能打听到消息,还是晏将军消息灵通啊。”
晏决明一怔,见程荀笑得狡黠,也忍俊不禁地摇摇头:“你啊……”
一番话下来,多少冲淡了些临别的愁闷。程荀穿戴整齐,将他一路送出府邸。人马都在城外等候,晏决明坐在马上,回首几次,终于纵马离去。
待一人一马消失在巷口,程荀挂在脸上的笑终于落了下来。
“勇叔,辛苦你了。”
程荀转过身,看向一旁等候的晏立勇。
“属下愧不敢当。”
晏立勇垂首俯身,姿态较之以往更加恭敬。
程荀的目光落在他侧脸上一条还未愈合的狰狞血痂上,稍定片刻,才移开视线,转身朝里走。
晏立勇默然跟上,腿脚有些微跛,程荀余光注意到,悄悄放慢了脚步。
二人一路走到正院书房,程荀请他坐下后,抬手为他倒了杯茶。晏立勇当即要起身推辞,而她坚持将茶水放在他桌前。
“若没有众亲卫舍生在前,只怕紘城已被鞑靼铁骑踏破。这杯茶,您如何当不得呢?”
晏立勇轻叹一声,不再推脱,接下了那杯茶。
抿了口茶,程荀放下茶盏,正色道:“自您离开紘城后,一直到今日,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劳您再与我说一说。”
话音稍顿,又道:“不必瞒我,事无巨细便是。”
晏立勇握着茶盏,沉默良久,终于一一道来。
过去数日的情形与晏决明告诉她的大抵相同,只是省却了其中许多细节,更为残酷、更为真实的细节。
伴着低沉的男声,三九的漠南在程荀眼前铺陈开来。
漠南冻野千里、何其凛冽,众人苦守多日,终于等到蛛丝马迹,可鞑靼人的穷追不舍、赶尽杀绝比那风刀霜剑还要锋利。
晏立勇最先醒来,皑皑白雪盖住了众人血肉模糊的身躯,他站在风雪中,身前是义,身后亦是义。
几乎未加思索,他翻身上马,奔赴紘城。
而援军抵达后,如今紘城上层的局势,也远比晏决明所说更为麻烦。
紘城虽守住了,可眼下仍有战后城墙修补、溃散余党剿灭、重要将领审问等一系列事务亟待处理。军中尚且如此,官衙内需要诸位大人处理、上报的庶务更是堆成了一座山。
范春霖重伤在床,还有沈焕、林瑞能够顶上;可官衙那边,情况却有些棘手。
原因无他,整个紘城县衙,除却当夜被抓住的孙县丞仍生龙活虎,几个县官几乎都下落不明,不知逃去了何处。
眼下唯一能找到尸身的,竟是陈毅禾。
军中将士清点、运送城门下如山的尸身时,在其中发现了陈毅禾的尸体。他穿着那身被血污得看不出图样的官袍,一支箭羽从前胸贯穿后胸,从城楼上直直摔下,半边脑袋都碎了。
程荀听后,默然片刻。
说实话,她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可即便生前有再多龃龉,在一众奔走逃窜的官吏对比之下,程荀也说不出重话了。
半晌,她只低声说了句:“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对大齐朝廷、乃至紘城而言,死一个陈毅禾本算不得什么,可如今官衙几乎没有可用的人,这便多少有些难办了。
不过对比起焦头烂额的衙门,程荀此时更关心另一件事。
“范春霖的伤势……”
她语气莫名,指尖规律地敲在木桌上,尺寸有些宽大的玉戒在指尖摇摇晃晃。
晏立勇闻弦知音,压低了声音:
“依主子吩咐,属下已派人打入将军府。探子昨日传来消息,范将军确实的确在守城战中受了伤,范家自己的医士日夜都守在院中,不似作假。”
程荀沉吟片刻,平静道:“无论是真是假,都看住了他,绝不能让他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听得人心发寒。
“就算去阎王殿了,也要想法子将他带回来。”
晏立勇挺直腰背,即便心中不解她对范春霖的执着,也当即一口应下。
说过此事,程荀语气缓和了不少,又问起王伯元的事:
“王寺丞可好些了?我听说他伤了胳膊。”
晏决明早先便告诉过她王伯元受了伤,不过那时看他神态如常,并无多少忧虑,程荀也暗自松了口气。
“应当无碍。”晏立勇委婉道,“属下听闻,王公子住的官署里,这几日还请了位擅长南菜的厨子。”
程荀讶然失笑,原本盘旋在心头的阴云竟被这消息驱散了几分。
王伯元出生富贵,虽不是贪图享逸、铺张豪奢的二世祖,却也向来是个不愿委屈自己的。
在紘城蛰伏了大半年,他终于在此时露出了从前爱珍馐、爱鲜衣的性子,程荀也不由得松快了几分。
或许,这漫长的冬,终于要过去了。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程荀与晏立勇将几位死去亲卫的后事敲定、商议了对众亲卫的奖赏轮休,又安排了近来一段时日府中各处的事宜,才拖着步子回到了卧房。
正值午后,卧房内空无一人,熏炉烧得屋内暖烘烘的。
程荀脱下身上大氅,站在屋子正中,忽然发现,晏决明虽不过来了区区几日,可屋中处处都好似被他的存在塞满。
床榻前的矮几上放着瓶瓶罐罐的药粉与药酒,抽屉里是他找来的蜜饯,给程荀喝药后解苦用;
担心屋内整日烧着火太过燥热,他还在屋内四角都放了一铜盆水;
脚踏上还搭着一个薄毯——程荀不愿他整夜睡在边上,他嘴上说着去外间罗汉床上休息,可每夜程荀睡着后,还是悄悄回到脚踏上。
程荀环视一圈,莫名觉得好生冷清,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这屋子,未免太安静了些。
怔忡片刻,她露出了个自嘲的笑,宽衣解带,缩进了床帐中。
刚躺下,程荀忽觉枕头下有什么硬物,坐起身翻开一看,枕下安然睡着一枚白云环。
这玉环不过巴掌大,样式古朴大气,一条青黛色的络子垂在其下,像是女子的佩饰。
程荀眨眨眼,以为又是晏决明送给她的礼,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几分,将那玉环拿到手上细细端详。
可刚握在手里,程荀忽觉这手感有些熟悉;低头扫一眼,白玉冰而糯,是难得的好料子,内里有几缕天青色的纹路,更是眼熟。
再拉开床帐,程荀拿起那玉环,对着午后泄入屋内的天光一看,竟在这玉环靠里的一面,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荀”字。
那“荀”字周围,刻了一圈繁复的纹样。只一眼,程荀便认出,这纹样只在一个地方出现过。
——那枚可号令三百亲卫、被程荀摔碎的白玉令牌上。
只是那令牌上的“晏”字,如今变成了一个“荀”字。
程荀握着这白玉环,神色怔忡,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怪今日,她每每因为那几位死去的亲卫而神伤时,晏立勇总在旁边重复一句话:
“他们的命是主子的,就算为您肝脑涂地,也是分内之责,您切莫心有歉疚。”
彼时她只以为是晏立勇宽慰她,却不知,这句话背后的分量与意义,竟是这个涵义。
多年前她方才拿到这白玉令牌时,尚不明白这令牌背后的意义。
可时至今日,她早已不是当初懵懂的胡家丫鬟,自然知晓,这三百亲卫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更为珍贵的,是晏决明在庙堂、在江湖,筹谋、经营多年的情报网络与暗桩人脉。
令牌虽在她手中呆了几年,可程荀心中始终知道,这并非她的东西。
那日紘城危难,程荀怀着必死之心,将这令牌砸碎了。
可今日,这份曾经由他“暂借”给她、与她共享的权力,彻彻底底写上了她程荀一人的名字。
手心触感温润微凉,她低头摩挲着这白玉环,久久说不出话-
入夜后,崔夫人的马车经过城门数道盘查、询问,终于驶入孟府所在的小巷。
程荀站在孟府门前迎接。她穿戴整齐,梳了个利落精神的头发,脸上描眉抹唇,红彤彤的灯笼一照,几乎看不出什么病容。
饶是如此,崔夫人被人搀扶着走下马车时,还是脚步踉跄地扑向了程荀,捧着她的脸哭得泣不成声。
鬼门关前走一遭,程荀本以为自己已无所惧,可在崔夫人凄然的眼泪中,也忍住红了眼眶。
在众人的簇拥下,崔夫人紧紧拉着程荀的手走进孟府。程荀一路安抚、宽慰崔夫人,好说歹说,总算将人先送回了后院。
原本还在府里休息养伤的丫鬟婆子们,也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殷勤地凑上前,伺候许久未见的主子梳洗更衣、喝茶用饭。
入城时天色已不早,崔夫人数月内风尘仆仆奔波了几次,身子早有些受不住。此时见程荀一切安好,崔夫人紧绷的心弦一松,疲累与困倦纷纷涌上四肢,只想倒头就睡。
崔夫人强撑着精力,拉着程荀吃过些许粥菜,直到她答应明日定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后,这才放过程荀,自己睡去了。
另一边,程荀终于寻到空挡,将坐在一旁、一直没来得及说话的妱儿和贺川拉到小院外一处僻静的房檐下。
“你们怎的回来了!”
她冷着一张脸,压低嗓音,厉声问道。
妱儿与贺川对视一眼,贺川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主子,属下是在去平阳的路上遇到的崔夫人。”
妱儿站在贺川身后,紧张地皱着脸,捣蒜般连连点头。
程荀面色难看:“你们遇到义母时,紘城只怕还被鞑靼人围困着,怎能就这么带义母回来!”
妱儿而贺川都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程荀心里有些难受,却没有动摇,继续道:“若是来紘城的路上,你、妱儿、义母,任何一人出了岔子,我该怎么办?城中如此局势,你们就算来了,又有何用?”
房檐下,程荀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下来:“还有那几箱东西,若是有了闪失,又该怎么办?”
贺川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
“主子,是属下思虑不周,属下今夜就去领罚。”她话音一顿,仍旧低着头,“只是,主子深陷城中,崔夫人与妱儿姑娘又怎会弃主子不顾呢?便是来了后别无用处,可只要离您近些,也安心些。”
她飞快抬眸,看了程荀一眼,“还望主子消消气。动气……伤身。”
说罢,房檐下一片安静。
程荀无言良久,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敞开双臂,走上前将两人环住。
她比她们都高一些,下巴搭在不知谁的肩膀上,她闭上眼睛,低声道:
“真好,我们都还活着。”
怀中传来妱儿的抽噎声,贺川犹豫着抬起手,也环住了她的背。
“真好,你还活着。”
贺川在心底悄悄说。
第160章 上元日
崔夫人病倒了。
多事之秋, 自打年前晏决明出事后,程荀下落不明、孟忻在前朝屡受掣肘、孟绍文回江南避风头,桩桩件件无不成了崔夫人心病。
在寒冬腊月奔波数次,而后又遇紘城陷难, 直到此时知晓程荀与晏决明都安然无恙, 崔夫人终于支撑不住, 病倒了。
一行人抵达到紘城孟府的当夜, 程荀正准备熄灯就寝,隐隐听到院外传来嘈杂的行走声,当即紧了心神。
鞑靼人夜袭攻城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程荀不免有些草木皆兵, 拿起枕下的匕首便冲了出去。
院外值守的亲卫与走动的丫鬟婆子都被她吓了一跳, 她一问才知,竟是崔夫人入夜后便发起高热起来,怎么也唤不醒。
程荀心急如焚,好在晏决明早先就在府内安排了几位大夫, 当夜就为崔夫人诊脉、抓药。
据大夫所言, 崔夫人是肝胆气郁、情志不和,加之连日奔波,又受了惊, 这才病倒了。
这病算不得棘手,却需得人少思虑、少消耗,亲近之人最好常陪伴左右, 药方能见效。大夫走后, 程荀在崔夫人床前无言独立许久, 心中满是歉疚。
崔夫人高热一夜,程荀便在旁守了一夜。
崔媛年不过四十, 夫妻恩爱、孩子懂事,家里家外都无甚可操劳的,向来是身子康健、容貌昳丽,看不出什么年岁感的美妇人。可这一病,原先娇妍的面容也显出了几分岁月磋磨的痕迹。
病中的崔媛脸庞消瘦、眉头紧蹙,高热下睡得不安稳,手脚拼命挣扎,就连苍白起皮的嘴唇也在不住呢喃着什么。
在旁伺候的小丫鬟怵在原地,以为她被魇着了,还念着要去屋外洒稻米。崔媛未出阁时就跟在身边的婆子却一瞪眼,虎着脸将那小丫鬟支出去了。
屋子内只剩下她与程荀,那婆子身子一歪,趴在崔媛耳边小声念着什么,另一只手熟稔地轻拍她的肩膀。不一会儿,崔媛便平静下来,口中虽时不时还会呢喃,身子却不再挣扎了。
那婆子向程荀解释,自父母长姐相继离世后,崔媛每每在夜里都会如此,要亲近之人小声安慰着才能安稳入睡。自晏决明被找到后,这毛病本来好得差不多,没想到如今又犯了。
烛火微茫,程荀坐在床沿,依稀能听见崔媛在梦中,低声重复着“姐姐”。
一整夜,程荀都坐在床沿,手里握着帕巾,为她擦拭前额、后背的汗水;她高烧不醒,还要掐着她的两颊灌药。莫说程荀,几个在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累得不轻。
直到天光乍破,崔夫人的高热终于褪去,众人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崔夫人迷迷糊糊醒来,听婆子说程荀在旁伺候了一夜,又是心疼又是内疚,连声叫她回去休息。
程荀拖着有些虚浮的脚步往回走。路过正院时,她远远看见晏立勇的身影,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过去。
方才过了鸡鸣的时辰,晏立勇已在院中练了许久的枪。长枪在空中刺挑,招式利落。见程荀朝他走来,他一惊,连忙收起枪,恭敬行礼。
“主子。”
程荀笑了下,温声道:“勇叔这么早就起来了。”
晏立勇摸摸鼻子,有些尴尬。
“许久未练,属下的枪术生疏了。”
程荀的视线隐秘地从他腿脚上划过,恳切道:“伤势要紧,勇叔千万莫逞强。”
“属下明白。”他站直身子,正色道。
刚想转身离开,不知怎的,程荀突然鬼使神差开口:“勇叔,听说您在侯府呆了许多年?”
晏立勇不知程荀为何提起这个,如实道:“属下十几岁时就到侯爷身边做事了。”刚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惴惴补充,“不过,八、九年前,属下便跟在将军身边了。”
程荀没有在意他的失言,试探问道:“您在侯府多年,那……可曾见过侯府的先夫人,崔怡?”
听到那个名字,晏立勇愣在原地,神情有一瞬的失态。但他很快调整好了神色,垂首答道:“先夫人……属下确实曾见过几面。”
“那位崔夫人……”
程荀刚想问什么,话音却蓦地止住了。她陡然反应过来,无论她今日与崔媛有多亲厚的关系,都不适合向一个与崔家无关的男子,询问逝者的种种。
晏立勇将她的神态看在眼中,只平声道:“属下从前听闻先夫人秀外慧中、声名极佳,对待府里下人也极厚道。至于旁的,属下便不得而知了。”
程荀露出一丝窘态,与他寒暄两句,匆匆离去了。
背后,晏立勇手握长枪,在原地怔怔站了许久。直到贺川从旁路过,有些疑惑地喊了一声。
晏立勇收敛神情,此时才想起来问:“我看今日主子天不亮便起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唉,是崔夫人病了,主子贴身照顾了一夜。昨夜睡得太沉,我也是方才才知道的。”贺川有些懊恼,转身朝外走,“不说了,我先去看看主子。”
晏立勇与她作别,若有所思-
得知崔夫人回到紘城后病倒了,王伯元也终于打开房门,往孟府来走动。
再见王伯元,程荀才发现,这回的伤势竟并非伪装。虽不至于致命,却也绝非她原先所想的那般轻省。
他那右臂悬在胸前,被木板和布条牢牢夹住,左臂也裹满布条,上头还洇着血迹;头发也被烧焦不少,杂乱卷曲的断发在头上张牙舞爪地竖着,又狼狈又好笑。
王伯元自踏进孟府那一刻起,向来豪放洒脱的步子就有些扭捏,等到见了程荀,虽强装着镇定,可在程荀沉默的端详中,脸上却还是露出些不自在。
直到程荀一句真挚的“伯元哥,今日风采不输往日啊”,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王伯元捋捋自己一头乱发,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头,姿态懒散地抬手作揖。
“比起程老板,那还是稍逊一‘头’。”
二人相视一笑。
孟府内一派平静,将军府内却不大安生。
此前范春霖重伤,将军府上下人心惶惶、管束松散,程荀安插的人轻易就混了进去。正想着再活动活动关系,往范春霖院子去时,范春霖的母亲、范脩的大夫人段氏来了。
范春霖重伤久久不愈,段夫人终于坐不住,亲自赶来紘城照料亲子。
段氏出身京畿的书香世家,为人做派都是一副轻言细语、端庄得体的模样。可她毕竟浸淫后宅数十年,能将范脩几个爱妾死死压住,手段与本事不容小觑。
刚到紘城,段氏就将将军府上下清洗了一遍,凡是来历不明、身份有疑的,统统被扫地出门。
程荀安插的探子为人机灵,提前打点了一二,并未被直接轰走,但是也被调到了外门,眼下只能做些可有可无的活计。
程荀得到消息后,心间不免泛起些波澜。
对这位段氏,她唯一知晓的,便是范春霖儿时拜师石青先生的那段旧事。
范春霖儿时身弱,范家请了高人,算出需得在汉中寻贵人镇住命,寻来寻去,就找上了石青先生。
石青为人清高、不慕权贵,为了让范春霖拜入其门下,段氏放下总兵夫人的身段,甘愿在汉中做了三年“书童”。
范春霖少年能有如此盛名,少不了时人对段氏这份忍辱负重、所虑深远的慈母心的看重与赞扬。
她对段氏,原本只有个坚忍、爱子的模糊印象;直到今日,她才恍然,范春霖后来行事如此荒唐,都能将几个年长的庶兄狠狠打压在身下,段氏恐怕才是最大的功臣。
段氏大刀阔斧的清理内宅,虽不便线人行动,却也多少让人读出几分端倪。
原因无他,段氏素有贤名,行事做派也恪守大家世族的规矩。
对寻常的有疑的仆从,段氏多半是将其调至不重要的位子上,至多就是轰出去了事,绝无主家虐杀仆从的道理;
可被她处理的一拨人中,就有几个是当夜就被段氏手下带走、后来下落不明的。
线人几近辗转打听,最后在紘城外数十里的荒山中,发现了他们“自缢”的尸体。再往下挖,才发现,这几人竟是因为疑似与范春霖几个庶兄有些影影绰绰的联系,才被段氏赶尽杀绝。
晏立勇向程荀一五一十禀报了消息,程荀听后,眉梢微扬,只道:“段氏这手段,倒确实是熟稔、‘规矩’得很。”
范春霖的病迟迟不见好转,段氏甫一抵达,最先找的不是大夫,竟是清扫门户来了。看来,段氏是将疑心放在了几个庶兄身上。
不过,段氏如此做派也算不得错。毕竟,若范春霖当真出了个好歹,受益最大的,不就是那几个被他弹压许久的兄长么?
“主子,那您看眼下……”晏立勇问道。
“见机行事吧。”想了想,她又冷不丁问道,“你说,范春霖知不知道这事儿呢?”
晏立勇一顿,谨慎道:“您说的,是范家兄弟阋墙、买通仆从之事,还是段氏处置几人之事?若是前者,范家内斗至此,属下觉着,他应是知道的。”
若是后者,范春霖不是已病入膏肓、生死不知了么?
程荀不置可否,兀自偏过头。
窗外立了棵酸枣树,秋天孟宅修缮时从别处移来时,还是枝叶婆娑的模样。一冬过去,稀疏的枯枝被雪压断,稀稀拉拉落了一地,已然有了枯死之相。现下再回想起来,早在秋日,这酸枣树就露出了濒死的端倪。
晏立勇见她默然不语,以为她不满这个答案,又追问:“主子,可要我派人去查探一番?”
她望着那枯枝,神态沉静。
“无事,他总会告诉我们的。”
晏立勇闻言一怔-
崔夫人缠绵病榻数日,待身体好转时,已是上元日。
上元那日清晨,崔夫人终于接到从京城送来的数封书信。
山长水远,书信不便,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岔子,竟将孟忻不同时日写的信,一并送来了。
书信送到孟府,程荀本有心问问这信里可说了京城眼下的情况,可见崔夫人捏着信先是悄悄红了眼眶、又抑制不住笑意的模样,程荀默默闭上了嘴。
一顿早膳还没用完,崔夫人已然心不在焉,筷子几次伸到了自己不喜欢的小菜上。程荀也极有眼色,随意往嘴里塞了几口,拉着妱儿便告退了。
可怜妱儿被她拉出门时,嘴里还咬着半个饼子,一脸茫然地看着程荀。
程荀叹息一声,伸手将她嘴边粘着的芝麻取下,怅然感叹:“妱儿啊,怎么还不懂呢。”
贺川在旁捂着嘴偷偷笑了。
许是孟忻的信来得及时,恹恹数日的崔夫人今日难得精神好,竟然起了玩兴,让程荀带她去城里逛逛。
崔媛虽也在紘城呆了些时日,可先前又是照顾程荀身子、又是与意图捉拿程荀审问的蒋毅方、陈毅禾周旋,这次又病倒数日,还未曾有机会好好看看这边陲小城。
恰逢上元佳节,虽说紘城方才遭逢大难,可或许是为了庆贺这死里逃生的新年,也或许需要节日的喜庆冲淡鞑靼铁骑的阴影,百姓们对节庆的热情竟不输往年。
虽说城中各处仍戒严,可已然有不少商铺开门迎客,三里大街上,更是被彩灯、红绸装点一新。
也不知谁的主意,当初与鞑靼商谈互市协议时,放在新丰酒楼门前的灯山也被搬了过来。五光十色、甚是夺目。
程荀也凑热闹,早早地就让人将三里大街的那几间铺子腾空,请了城中做红白喜事席面的厨子,自掏腰包,准备以“程杜”的名义,给来往百姓们摆个一夜的流水席。
得知崔夫人起了游乐的性子,程荀自是欢欣。天擦黑时,一行人便从孟府出门,马车摇摇晃晃,朝城中最是繁荣的三里大街去。
大难不死、绝处逢生后的节庆,百姓们的兴致较之往年还要高涨。还隔着两条街,程荀便在马车上隐隐听见了喧闹。
待走下马车,众人更是眼前一亮。
整条大街行人如织,鼎沸的人声夹着爆竹的连响,在耳畔闹个不停。
彩灯将整条街照得亮如白日,可灯山上如梦似幻的色彩,却为这夜添了几分寻常白日不得见的绚烂。
爆竹燃尽的烟雾中,有孩童手举着糖画嬉笑着破雾而来;空气中隐约传来炭火烧羊的焦香,瘦得竹竿一般的少年循着香味钻进人群。
不远处的人群中忽然得见一道熟悉的、噩梦般的火焰,程荀还来不及心惊,只听人群中爆开一阵欢呼声。
程荀抬手抚上胸前,缓缓平息过快的心跳。
所谓太平盛世、人间烟火,大抵不过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