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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青山 逐舟客 24897 字 8小时前

第141章 共患难(二更)

“鞑靼……直到现在为止, 连一点动向都没透出来么?”

程荀紧紧盯着舆图,冷不丁问道。

晏立勇与贺川一愣,随即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相同的惊诧和警惕。

“主子, 您的意思是?”贺川忽觉整个精神都紧张起来, 脊背紧绷着, 试探问道。

程荀缓缓踱步到书房一侧墙上悬挂的那张巨大的羊皮舆图面前。

舆图以紘城为中心, 东西两面延伸出去,分别是荒凉无际的瓦剌大漠,和曾葬送了大半个沈家军的漠南草原。

“大齐扶持了鞑靼新王上位, 此后朝廷对鞑靼的态度也多是拉拢互利, 鞑靼王应不至于在此时发难。”

贺川定定心神, 理智分析道。

“是啊,主子。”

晏立勇也压下惊惧,双手抱臂,支着下巴道:

“鞑靼王刚上位不久, 既要清算前任势力, 又要扶持自己人,只怕内部还矛盾重重。

“若这个关头还要分出心神对付大齐,未免太过托大……更何况, 那位鞑靼新王年纪尚小,此前对大齐也很是崇敬,应该不大可能……”

随着程荀转身望过来的视线, 晏立勇的话音愈发迟疑, 逐渐变轻。

程荀站在原地, 静静看着他,宽大的衣袍衬得身姿愈发端庄秀丽。她轻言轻语, 可吐出的话却一阵见血。

“勇叔见过鞑靼王?”

晏立勇摇摇头:“将军杀进神隐骑时,身边并无亲卫。”

“既如此,你我又怎能拿万千百姓、大好江山,去赌鞑靼王的野心呢?”

晏立勇一时语塞。

程荀轻叹一声,自己寻了把椅子,又让他二人坐下。

“鞑靼能从大齐与瓦剌交战以来,一直安静到现在,已足够说明,这刚上位的鞑靼王,城府只怕远比你我想象得深。”

程荀整理思路,冷静说出自己的推断。

“鞑靼可从来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对手。瓦剌把野心放在台面上,一向是大开大合、兵戈相见的。鞑靼却不然,惯是个躲在瓦剌背后放冷箭的。

“莫忘了,二十年前,若没有鞑靼的暗中许可与协助,瓦剌又如何穿过鞑靼地界,悄无声息摸到大同边境?”

想起旧事,程荀目光冰冷,语带讽刺。

“布日尚在位时,鞑靼是活生生被晏决明杀进王庭打服的。至于敬畏……”

——至于所谓敬畏,说句逾矩的,鞑靼新王敬的,自然是当今皇帝;

可畏的,有多少是大齐威名,又有多少是晏决明和神隐骑?

程荀将这话咽下肚子,并未说穿。可晏立勇与贺川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四目相对,彼此心中都明白这背后的暗语。

她停顿一瞬,继续说道:“如今晏决明逢难,神隐骑对外更是全军覆没,没了这个催命符,鞑靼王心中不动些念头,那才是奇怪呢。”

“更何况。”程荀缓缓道,“予以鞑靼优待的,是当今圣上啊。”

晏立勇当即听懂了程荀的意思,顿时只觉头皮发麻,就连背后都情不自禁被惊起了一身冷汗。

鞑靼新王能够上位,确实少不了大齐的扶持。

晏决明带领神隐骑杀死了老鞑靼王布日,大齐皇帝又在争夺王位的叔侄俩中,择中年纪更小、看似更易掌控的鞑靼王孙哈日查盖。

外部施以武力、内部分而化之,哈日查盖就这样,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登上了他的叔叔渴望半生的王位。

哈日查盖也极为上道,在晏决明与之接触的阶段,对汉话、汉字就表现出了十成十的向往与崇敬。

其中多少真情、多少假意,自然没人在意。哈日查盖求一个王位,大齐求一个宣扬国威、压

制瓦剌的机会,大家各取所需便是。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

当今圣上在位时,对鞑靼是这般态度;若誉王上位了,又将瓦剌打回了大漠,鞑靼这枚棋子,还能有多少用处?

到这个地步,鞑靼与瓦剌,竟也成了“唇亡齿寒”之势了。

一手废棋,被遗忘在角落都是幸运。更别说看不顺眼、如鲠在喉时,会如何对待了。

至于眼下鞑靼内部的重重矛盾,那更简单了。

有什么比一场对外的战争,最能模糊焦点、转移矛盾、团结力量的呢?

而此时,或许就是最好的机会。

在战况最焦灼,双方各有优劣、难分胜负的节骨眼入局,不说大获全胜、全身而退,也一定能从中捞到好处、闯出一条后路。

一切,只看鞑靼王哈日查盖,此时的决断。

若他如表现出的那般天真稚嫩、优柔寡断,自然无事;若他是个表面装傻充愣、实质野心勃勃的实干者,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就像程荀所说,难道要用边关万千百姓、大齐大好江山,去赌哈日查盖究竟是白兔、还是毒蛇?

更何况,能在觊觎王位几十年、始终占据优势的王叔手下,平平安安活到机会终于从天而降的哈日查盖,会是个柔弱纯良的白兔吗?

程荀一番话,勾起贺川与晏决明万千思量。二人细细琢磨一番,醍醐灌顶一般,身上无不被惊出一身冷汗。

见二人面色渐渐凝重,身体都紧绷起来,程荀站起身,从一旁小炉上端起煨了许久的茶壶,亲自给二人倒了两杯热茶。

贺川与晏立勇一惊,赶忙起身,伸手就要接过茶壶,程荀却轻巧地一绕手,避了过去。

晏立勇与贺川尴尬地站在原地,脸上尽是惶恐和不自在。

澄净微黄的茶汤,稳稳注入早已放得冰凉的空茶盏中。

“拿得稳吧?倒茶可是我的拿手好戏,从前不知练了许多年呢,还能让你们抢去了?”

茶水倒得不急不缓,程荀的声音也如叮咚泉水,不紧不慢流淌着。

程荀朝他们眨眼笑笑,说得毫不避讳,语气中也丝毫不见自怜与神伤,知晓她过往身世的二人都忍不住对视一眼。

“……怎能让主子倒茶,这于礼不合……”晏立勇支支吾吾道。

见茶汤色泽澄净,杯中分量不多不少,程荀拎着茶壶满意转身坐下,随意道:“再于礼不合,这茶我也倒了,趁热喝了吧。”

晏立勇与贺川颇有些无奈地端起茶盏。

热茶下肚,加之程荀意料之外的一笔插曲,二人心中的焦灼与紧张都缓解不少。

放下茶盏,二人都不约而同长舒了一口气。

程荀坐在他二人对面,一手撑在矮几上支着头,慢条斯理道:“喝了我的茶,之后便要麻烦你们帮我多办几件事了。”

晏立勇与贺川利落地站起身。

“但凭主子吩咐。”他们齐声道。

程荀垂眸沉吟片刻,看向晏立勇。

“晏叔,劳烦你先安排些人手,探查一下紘城如今日夜的守备情况。守城之人是谁,城中多少兵力,守城工事几何,越细越好。”

“属下遵命。”晏立勇道。

“再给晏决明……”犹豫一瞬,程荀又否决了这个主意,喃喃道,“算了,让他专心前线吧,这个我来想办法。”

程荀思索片刻,走到悬挂舆图的那面墙前。

左右看了看,她从一旁的落地青瓷花瓶中抽出一支长长的梅枝。

她手持梅枝,在紘城以北一带画个圈。

“紘城已处大齐与鞑靼的边界地带,再往北虽也有兀官、玉柳等边镇,可当初大齐惨败后,这些边镇已鲜少人烟。”

“如若鞑靼存有异心,妄图入局,紘城便是他们首要攻克之地。”

程荀眉头紧蹙,大脑飞快转动。

自晏决明从军以来,自己从他口中得知的西北局势、从兵书上读来的军机谋略、彻夜研读的无数舆图、双脚丈量过的大漠草原,不断在她脑海中交织。

几乎没有迟疑,她的思绪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鞑靼若想和瓦剌里应外合,恐怕不易。瓦剌如今还困在凉州一线,待鞑靼与其取得联系、达成盟约,黄花菜都要凉了。

“最大的可能,恐怕还是在大齐东面再开战场,从齐军身后袭击。到那时,大齐腹背受敌,顾哪头都来不及。”

她才来没有像这一刻般庆幸,自己曾活过的每一天,都没有白费。

“风吹,草便动。”

“鞑靼此番动作不会小,我们能做的不多,提前监视其动向,若万一当真被我说准了,多少也有些应对的时间,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我想想……”

程荀思忖片刻,举起梅枝,在紘城以北几个地名上划了圈。

“兀官镇、玉柳镇、清水河、羊川坝。”

“这一带地势平缓,又有河道,若鞑靼南下,多半会途径这一线。”

程荀转身看向晏立勇:

“这一带,就要劳烦勇叔带上人手,再跑一趟了。”

她看着晏立勇被风雪吹得皲裂的面容,心中很是歉疚。

晏立勇却挺直了腰背,那双向来深沉的眼睛,恳切而真挚地望着她。

“能为主子驱使,既是属下之责,也是属下之幸。”

程荀微微一怔。

晏立勇这话的分量,多少有些重了。

他不似旁人,即便从前在晏淮面前,也是备受重用的得力臂膀。

在亲卫中,他资历深厚、能力高超,更是除却晏决明以外,这三百人隐隐的核心。

而从晏决明对他的态度来看,二人身份虽有上下之分,可晏决明对他却不似下属。

三分尊敬,三分亲厚,三分信重,分明算半个长辈了。

晏决明虽然早就将驱使亲卫的令牌交予了她,可她始终知道,亲卫听从的,从来都是那张冷冰冰的、不会说话的令牌,以及那令牌背后的晏决明。

对此,她当然并无怨怼之意。

最初,晏决明从晏淮手中接过这各怀所思的三百亲卫时,他们听从的也只是“宁远侯世子”这一身份罢了。

可如今,哪怕晏决明已经没了世子爷身份,他们不也同样追随而来了么?

就像程杜商号的人,不会因自己与晏决明的身份,就随意听从晏决明指使一样,亲卫亦是如此。

程荀从一开始就知道,尊重与信服,是要靠自己挣来的。

她没想到的是,晏立勇与自己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几个月而已。

这几个月,也是她几年来最为劳心劳力的时日。

她脑中忽而又浮现起过去几个月的种种。

从晏决明骤然逢难,她与一众亲卫,辗转紘城、祁连山、红水、昆仑山、金佛寺,只为寻一个人、寻一群人。

他们穿越了寥阔无垠的大漠和雪原,见识过山川之奇景,亲历过山神震怒,更在迷雾中兜兜转转,揭开尘封二十年的真相。

那些坐在雪原之上,燃着篝火、敲着边鼓、吹着羌笛,等待雪停天亮的日子,明明还在眼前,却又好似已然远去了。

而在那短暂又漫长的几个月,留在她身边最久的人,不是晏决明,而是他们。

晏立勇、贺川、李显、六子……还有绝影。

他们认识、了解、信服的那个她,不是晏决明吩咐保护的“程荀”。

而是近一百个日夜,他们用双眼,真真切切看到的“程荀”。

程荀怔怔望着他。有风呼啸着从心口吹过,酸意从胸腔倒流到鼻尖眼角。

“勇叔怎么还把我的话给抢了!”

贺川突然开口,打趣一般扯住晏立勇的袖子,背过身将他拉到一旁,故意高声调侃。

“……从前可没见你说过这样的话,快说,这是去找何方神圣取的经啊……”

“这有什么可取的……我说的真心话!”

“勇叔你你你!你脸红什么啊!”

程荀回过神,侧身吸吸鼻子,用力擦去眼角夺眶而出的泪花,将指尖的泪珠轻轻弹飞。

平复片刻,她恢复如常,走到书案后坐下,朗声道:“好啦。”

晏立勇与贺川声音一收,敛容走了过来。只是那脸上,即便努力收敛,也还是带着几分看自家小辈的亲热笑意。

“勇叔,大致的安排就是如此。”程荀垂下眼眸,轻咳一声,“切记,只要查探鞑靼军的动向、及时来报即可,千万不要与之发生冲突,更不要勉强。”

她话音一顿,抬起头,认真看着晏立勇,慢慢说道:

“亲卫们……亲卫们的性命,对我而言,也很重要。”

晏立勇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转变成某种夹杂着动容、郑重和肃然的复杂神情。

他抬起双臂,深深行礼。

“属下,遵命。”

说罢,晏立勇利落转身,大步流星离开。

程荀望着他的背影,长舒一口气。

“主子,那我需要做什么?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晏立勇甫一迈过门槛,贺川便急忙问道。

程荀望着她隐隐有些盼望立功的焦急模样,短促地笑了下。

“你放心,交予你的,是更重要的事。”

她朝贺川眨眨眼睛。

第142章 谋与算(三更)

半月后。

天刚蒙蒙亮, 两架马车便从孟宅驶出,向紘城三里大街驶去。

三里大街地处紘城中轴,未起战事前,曾是紘城最为繁华的街道。

街道两边商铺林立, 城中最有名的酒家食肆就分布街道两侧, 就连从前西大街的“新丰”酒楼都要退避三舍。

每逢旬日集市, 大街两侧的地上直接铺满摊子, 推车的卖货郎着红踩绿,头上插着绢花,沿街叫卖, 好不热闹。

若是往年到了此时, 街上只怕更热闹。年关将至, 百姓辛劳一年,无论有钱没钱,多半都要领着家中垂髫小儿出来置办年货。

街上熙熙攘攘,稚童们被风沙吹得皲裂的小脸红彤彤的, 彼此追逐打闹着, 满街都是笑声。

商铺们也都张灯结彩,掌柜阔气点儿的,用南边寄送来的当年新缎, 红的、绿的,颜色鲜亮得很!

若是掌柜自觉当年生意不好,便从箱子底下翻出往年的缎子, 充充门面。看起来算不得气派, 可年节之际, 谁又愿意灰头土脸、默默无言地过呢?

只可惜,短短半年不到, 一切都变了。

时值腊月底,再过几日便是除夕,可今日马车所走过的街道,无一不门庭冷落、鲜少人烟。

程荀支开车窗,趴在窗沿上往外看。

马车从颠簸的泥沙路走到平坦的石砖路,从小巷走到大街,路两旁已没有几家铺子开门了。

一把表面都磨花了的大铜锁挂在上头,孤零零的,与木门上贴了一年、已然褪色破洞,在风中招摇的对联作伴。

横批贴在门框上,“太平安康”四个字,深深刺进程荀眼里。

一户紧闭,两户紧闭,三户紧闭……

街景不断后退,程荀默不作声地在心底数着,说不清心里的感受。

或许她应该往好处想,百姓们并非闭门不出,只是离开了此地。

离开此地,难道不就是去往更安全、更太平的地方避难了么?

只要战事终结,紘城终究还是会热闹起来的。

只要战事终结就好了。

她趴在窗前,碎发不断拂到脸上,眼睛被朔风吹得又干又疼。

“阿嚏!”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微弱得让人几乎听不见的喷嚏,程荀却如梦初醒,赶忙将窗户放下,坐进马车中。

程荀看着妱儿微红的鼻尖,挪到她身边,伸手替她系紧斗篷。

她低头打着绳结,嘴里又是无奈又是歉疚地嘟囔着:

“妱儿,我就知道你诳我……身子骨都没好全,干嘛非要跟来呢?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等会儿风一吹,这下好了,几天的苦药汁子,白喝!”

妱儿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只一个劲儿看着程荀。

贺川在旁边笑着帮腔:“主子,妱儿姑娘也是不愿错过施粥。”

程荀系好绳结,一边抬头,一边没好气地说道:

“又不是只有这一天,将来想施几天,这铺子就摆几天,何必上赶着逞强……好啦!我知道了,别这么看着我了,答应你就是。”

妱儿捂住嘴,侧过脸偷笑去了。

贺川坐在旁边,目睹了全程,也忍不住笑了。

程荀主子在亲卫面前运筹帷幄、雷厉风行,每每都表现得超出她年岁的成熟与理智。

可在妱儿姑娘面前,反倒能终于露出些许天真稚气。

说来也奇怪,明明这两人分开时,一个说不了话,一个不喜欢说话。可为何只要两人聚在一起,就让人觉得吵吵嚷嚷,热闹得很呢?

贺川的眼神渐渐放空,忽然就想到他们还躲藏在金佛寺时,随杜家书信一起,遥遥千里、风雪兼程赶来的妱儿。

人这一生,还能有几段这样的情谊呢?

贺川想,在她从未见识过的、属于程荀的过去里,她与妱儿,一定度过了许多刻骨铭心的时刻吧。

膝盖忽然被人拍了拍,贺川猛然回神,只听程荀问道:“马娘子家的妞儿,你可派人去接了?”

贺川为自己方才妄自猜测主子私事的念头有些羞惭,轻咳一声,正色回道:

“昨日就已安排好了。我听李大娘说,妞儿昨晚高兴了一夜呢。妞儿的弟弟大郎也想来,可又不愿将马娘子独自丢在家中,二人便约好了一人一天,轮流粥棚帮忙。”

程荀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了一抹笑。

“家中怎会只有马娘子一人?不是还有李大娘在照顾吗?”

贺川以为程荀误会了,赶忙解释道:

“李大娘做事勤勤恳恳,又肯用心,我眼瞧着,马娘子现在脸色都好了许多,虽说还是没力气,但一日里也能下床走两步了。

“只是妞儿和大郎一心将‘来粥棚帮忙’当做天下难得一见的大好事,总觉得是丢下了马娘子,于心不忍,这才这样商量呢。”

她脸上笑意更深,轻声叹了句:“好孩子。”

马车内渐渐安静下来,只闻车辕声。程荀靠在软垫上,仰头望着马车顶,渐渐放空思绪。

半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程荀为几件事奔走了数日,好在,最后都有了不错的结果。

而这头一件,便是向范春霖追问紘城守备之事。

实际上,紘城守城的将领、兵力、工事等机密,早在程荀吩咐晏立勇的第二日,亲卫便送来了消息。

而程荀前去追问范春霖,为的也是借此事,伺机对他刺探一二。

身为如今紘城中官职最大之人,可做好了时刻遇袭的准备?

身为如今紘城中职权最大之人,可将鞑靼的动向列入了的重点巡查的内容?

身为将军,可做好了全城百姓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的准备?

可这大名鼎鼎的小范将军、成日流连于酒楼的范脩嫡子,无论程荀送去往衙门、往他府上送去多少次拜帖,都对她闭门不见。

今日忙于公务、明日考察民情、后日头疼脑热……

程荀哪里看不出他的躲闪之意,思索片刻,干脆派人在衙门、府上守了一日,最后亲自在城中一家不起眼的酒肆里找到了他。

可他的态度,着实令她恼怒。

程荀分不清他是装傻充愣、还是当真混不在乎,又或者,这态度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可在这个紧要关头,程荀实在无暇陪他猜谜演戏。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根据亲卫提供的消息,如今留存在紘城守城军,只有不到三千人。

按理说,紘城作为边塞重镇的第一道线,不说军营驻扎,守城军也合该多些。

然而,紘城虽地势特殊,可自从二十年前打了个漂亮的紘城守卫战,扬名大江南北后,反倒渐渐落寞下来。

原因无他,当初那场守卫战,鼓舞了大齐士气的同时,也狠狠挫败了瓦剌、鞑靼对于此地的野望。

紘城守卫一役,大齐将士殊死抵抗,在绝对的劣势下,硬生生用一具具血肉真身,前赴后继地堵上了瓦剌人冲进城中的攻势。

大齐将士们,用那座高高的尸山血海,将瓦剌人挡在了城门外。

紘城是大齐的一曲壮烈悲歌,也是瓦剌鞑靼人为之胆寒的梦魇。

此后二十年,无论瓦剌、鞑靼与大齐有多少次摩擦,都从未有谁,将长刀对准紘城。

而紘城经历了战后起初几年的光辉与赞誉,便渐渐销声匿迹了。

——一个不会被外地侵略的边城,又怎能以军事兴旺?

故而这二十年来,紘城“边疆军镇”的名号,更多代表的是某种荣誉与历史。

紘城的守城军也过惯了太平日子,军中编制没有被大幅削减,还要幸得兵部始终感念皇恩、不敢敷衍。

——紘城外那座墓园,谁说不是皇恩浩荡呢?

如今城中这不到三千的将士,看似不多,却已是前线抽调过后的结果,程荀实在无法埋怨什么。

而这三千人中,还包括不少或死或逃、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及时”消去名字、仍在名录中按月领取军饷中的将士。

刨去这些人,再刨去或年事已高、或身有残疾,都不说训练有素,真正能够拿起刀枪,与鞑靼人拼杀的将士,只怕更少。

至于守城工事,程荀隐约有听到风声,军中对此还算重视,并没有到用无可用的地步。

而城中将领,据沈焕此前送来的信,他在领命离开紘城时,特意推举了几位勇武稳重、行事靠谱的将领顶上他的职位,只要范春霖不临阵换将,应无大碍。

细数了一遍基本情况,虽算不得多令人安心,却也未曾到最坏的情况,程荀心中多少有了底。

紘城地势狭长,位处大齐、瓦剌、鞑靼三国边境,人烟荒凉。最近的军营送来援兵,日夜兼程,也需三日时间。加之冬日路难行,只怕耽搁更久。

可换言之,只要能坚持三到五日。甚至更久,至少也多了一条生路。

这考验的,不光是紘城的守城策略是否得当、紘城的工事是否牢固有效、紘城的将士是否坚毅果敢。

这考验的,还有缩在家中,足不出户的紘城百姓。

为此,程荀开始为第二个主意奔波。

紘城并非富庶之地,土地贫瘠,城中百姓也多做些日常买卖,鲜少富绅。

即便有大商贩,也多是大同、庐州等地的行商。战事一起,也都纷纷闭店、搬离紘城。

此地豪强、商贾虽少,可吃公家饭的却多啊!

程荀盯上的第一个人,是已收拾好行李,准备卡着腊月除夕,打道回府的蒋毅方。

也幸亏崔夫人来了一趟紘城,让程荀知晓了这公正严明的蒋大人,竟然还是崔夫人亡父崔清的学生。

这层关系被捅破,程荀也就大大方方送去拜帖,直言要拜访一二。

而蒋毅方自然无法拒绝。

接待程荀的,是蒋毅方与其续弦妻子王夫人。

王夫人小蒋大人将近一轮,粉面细眉、纤浓有度,那眉眼身姿,瞧着竟有几分江南女子的风韵。

程荀一问,果不其然,这王夫人是绍兴出生,随蒋大人远赴西北,已三、四年未能回江南了。听闻程荀也是江南人,当即便起了聊兴。

程荀在后宅谨小慎微数年,又在外行商多年,早练就出一身八面玲珑骨,一把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只要她愿意,只怕能把庙里的铜人都逗笑。

果然,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与王夫人以“姐妹”相称,还被王夫人盛情留下用饭。

蒋大人全程在端着茶盏在一旁作陪,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待到午后,王夫人一手挽着程荀,一手拿着回礼,在官衙后门,依依不舍地与程荀作别。

“姐姐”即将返回府城,程荀同样黯然神伤。二人约好待战事稍了,便在府城相约再见,而后将程荀送上马车。

坐上马车时,程荀趁王夫人不注意,朝站在她身后满脸青黑的蒋大人,温婉地行了个礼。

哎呀呀,蒋大人的脸色,怎么更难看了?

车门关上,车窗放下,程荀打开王夫人的回礼,冲着里头那百两银票,笑得眼睛好似月牙弯弯。

贺川随行程荀身边,目睹了今日始终,对自家主子这张嘴,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主子,王夫人分明知道蒋大人不愿意,为何还捐出了银票呢?”贺川抱着礼盒,心中满是钦佩。

程荀对着光仔细看银票上头的章印,漫不经心道:“王夫人的格局、段位、眼界,可比蒋大人强多了。”

她收起银票,朝贺川一笑:“依我看,若是王夫人有朝一日能做官,只怕是个远胜于蒋大人的温柔刀呢。”

而后不出一日的时间,有一件事紘城大街小巷便传开了。

府城来的蒋通判日夜心系紘城百姓,不忍老幼妇孺缺衣短食,可自己实在两袖清风、无能为力,为此几乎病倒。

而蒋通判的夫人得知丈夫心结,主动从嫁妆中拿出百两银子,捐赠给程杜商号,委托商号大当家从外地购置米粮,捐赠给百姓。

而那程杜商号的大当家也阔气,听闻蒋大人如此请求,当即便承诺,要自掏腰包,向城中百姓捐赠价值五百两的米粮。

“那为何一个府城来的父母官,要将银子捐赠给程杜商号?”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这程杜商号的大当家,就是二十年前那位孟忻孟大人家中的人啊!”

此言一出,百姓们恍然大悟。

而这个凑齐了两袖清风父母官、临调官员心系百姓、二十年前紘城英雄后人等一系列诸多出人所料的要素组成的故事,经由百姓口口相传,霎时便点燃了低沉依旧的紘城。

在这个外有战乱、人人自危的寒冬,百姓们津津乐道着故事里的“良善”与“仁义”。

很快,程杜商号又向外宣称,收到了第二笔捐赠——因腿上暂留紘城的京官、鸿胪寺丞王大人,为紘城百姓捐出了二百两银票。

消息放出不到一日,程杜商号又陆续收到了多笔大额捐赠,大多是紘城的官员送来的。

可也不乏一些零碎的银子、甚至铜板,以个人的名义送来了。

为此,程杜商号特意在城中赁了一间门面极大的铺子,在其门上悬挂牌匾,清清楚楚写下了捐赠人与金额。

其中,既有将军范春霖、县令陈毅禾这样响当当的大名字,也有不少刘二娃、马妞儿、陈斧子这样乡民邻里熟悉的名字。

牌匾一共两块,可那些大名字、小名字却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一眼望过去,“范春霖”和“刘二娃”,好像也没有甚区别了。

不出五日,程杜商号便宣布不再接收捐赠。百姓们看完热闹,又开始翘首期盼,这些米粮,何时能送到紘城呢?

程杜商号一时又被送上风口浪尖。

而程杜也不墨迹,当日又贴出一张长长的清单——竟是采购的账本!

账单贴满了店面里空荡的墙面,引得百姓竞相去看。

今日,便是捐赠的米粮,头一次发放的日子。

数日的谋算与奔波,程荀与纮城百姓,终于迎来了这一日。

第143章 猜与问

马车抵达三里大街时, 天边已缓慢地升起一线白,正是将明的时辰。

“席子呢?都说了要准备好,万一这天又下雪了……”

程荀刚走下马车,就听铺子里传来六子一如既往的大嗓门。

她脸上忍不住浮起几分笑意, 却见铺子内外, 几个亲卫正忙得热火朝天。

大冷的天, 六子高高撸起袖子, 清点着一应货物,一面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一面风风火火地前后张罗。

六子眼睛尖, 远远地便望见了程荀的马车。

他连忙放下手头的活计, 话音一收, 昂首挺胸几步走到跟前,边行礼边道:“主子,属下方才一再检查过了,一应准备都已齐全, 就等您来了。”

其余几个亲卫也围了上来, 逐一向程荀禀告情况。

“城中几处粥棚已架好了,粮食也一再检查过,并无陈粮、霉粮。”

“银子已按人名分好, 属下昨夜也已对照名册多次检查过了。”

“军营的人约莫半个时辰后到,疏散巡逻的路线已通过气,领头的黄千户是个爽快人。”

程荀认真听着, 时不时点点头。见一切进展顺利, 她也不多唠叨, 与众人一并忙碌起来。

程荀在三里大街赁了三个店面,分门别类的物资一应堆放其中, 只待百姓前来就能发放;

除此外,还由商号出资,在南北两道城门外设了两处极醒目的粥棚,既为来往百姓提供一碗热粥,也好借施粥之事,告知城外百姓,三里大街正发放米粮。

货物从昨日开始便陆续送达。可为了这些米粮,半月来,程荀几乎忙得脚不离地。

她万万没想到,想方设法从达官显贵兜里“哄”来银子,或许只是最简单的一步。

如今年岁不好、西北又正动荡,各地的买卖都缩紧了,更别说米面粮油此等紧俏物。

粮商们将手中的货物一压再压,放任价格一涨再涨。此时便是程荀身怀白银千两,想做下这桩买卖也不容易。

现实情况如此,程荀不甘心拿这笔钱喂饱那群趁机敛财的饿狼;又担心自己大肆购入后,影响当地百姓的日常吃用。

若要达成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几番思索后,她还是联系了杜家。

程荀在信中大致说了自己的想法与困境,杜三娘虽远在平阳,可当即便拍板决定,此事交由她来统筹安排。

而住在杜家的崔夫人得知消息,也拿出了一笔不小的数目,捐赠给了紘城百姓。

在杜三娘与商队伙计们的齐心合力下,数支商队奔波西北各地,再既要与粮商压价、又要尽力规避扰乱当地市价的前提下,终于筹措到了粮食。

不过短短七日,满载的货物不断送往紘城。而这一笔笔的账单,也渐渐贴满空荡的四壁。

这半月来,一行人群策群力,总算赶在晏立勇送来更糟糕的消息前,将事情安排妥当了。

天光一点点亮起,伴着鸡鸣声,紘城缓缓苏醒,街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今日并非旬日,三里大街一如既往的冷清,却有几个早起进城的百姓看见粥棚,难掩激动地上前询问。

亲卫们耐心解释了情况,直接带着那几人走进铺子,写清名姓、按压指印,领着定量的米面粮油,喜气洋洋离开了。

消息很快传遍街头巷尾,城里城外的百姓闻讯赶来,不多时就将冷清已久的三里大街挤得水泄不通。

在亲卫和官兵的疏通下,人群按序领完物资,若是愿意,再去旁边粥棚拿一碗热腾腾的粥米。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亲卫记录百姓姓名时,若是发现了此前的捐赠者,便会将百姓捐出的银子,一并交还回去。

——按程荀的原话,那便是:“劫富济贫,哪里有让老百姓出银子的道理?”

为杜绝有人从中钻空子,程荀早先特意要求亲卫说明,领取时定人定量,不许冒领、替领。

虽说难免还是有些争执,可毕竟衙门官兵在场,队列前后又多是熟悉的乡民,百姓中鲜少有胡搅蛮缠、无端生事的。

马娘子家的妞儿也早早被亲卫接来,六七岁的小孩儿,扎着精神的双髻,站在妱儿身旁,一丝不苟地帮忙施粥。

待日头再高些,三里大街愈发熙攘,来往者脸上无一不面露喜色。

就连惯常在百姓面前摆出凶恶样子的兵吏,望着人群中自家父母妻儿,态度也温和了许多。

没过多久,王伯元也送来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在铺子门面与后院里忙前忙后,搬运、分发物资。

而面对程荀关于王伯元如何不过来的询问,小厮只是讪笑着说自家少爷自言腿还没好,就不过来凑热闹了。

对此,程荀眉头微挑,歇了追问的心思。

自那日送别崔夫人后,王伯元便门户紧闭,不知私下里在忙碌什么。就连捐赠的银子,也是让小厮送来的。

她此时回忆起来,才发现自己竟从那之后,便再未见过他。

程荀站在人群边缘,回忆着那日他的神色,心中若有所思。

“程小姐。”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懒散的男声,程荀身子一顿,抽出思绪,转身看过去。

范春霖站在几步外,身上难得没了酒气。

他神色虽然一如往常带着几分憔悴的萎靡,可较之程荀前几日看见的那副烂醉如泥的模样,已经称得上体面了。

日头渐高,今日城中难得没有飘雪,和煦的冬阳照在他脸上,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睛,叫人看不清那眼中的情绪。

“哦不,我说错了,如今叫你程老板,是不是更合适?”

“小范将军客气了。”程荀含笑回礼,站起身时,却有不软不硬顶了回去:“不过,我做着程杜商号的老板,也非第一日了,您这般称呼我,倒比‘程小姐’听着顺耳呢。”

似是没想到程荀这般回答,范春霖先是脚步一顿,然后又负手走过来。

“程老板撑起这么大的场面,怎么此时躲到角落里去了?合该站在最中间,让紘城百姓都看看这程杜商号大当家是何人才对。”

“范将军说笑了,今日这盛况,可不是我一人、甚至程杜一个商号能撑起的。”

程荀侧身,抬手遥遥指向铺子门上高高悬挂的牌匾,“全城上下同心,鄙人实在不敢居功。”

她停顿一瞬,转身笑道:

“说来还得多谢范将军。若没有范将军率先出手,又怎能引得军中将领纷纷捐赠?要说起功劳,范将军才是高风亮节。”

赞誉之词如流水般泄出,程荀说得大大方方、面不改色,丝毫没有半月前在酒桌上的绵里藏针。

“程老板,果然是生意人。”

范春霖微微眯眼,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嗤笑。

“不过也确是谬赞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不是程老板亲口所说的么?范某一直牢记于心呐。”

程荀笑而不语。

范春霖这话虽说得不好听,可她只要一想到他大手一挥就捐出的近千两白银,脸上连笑意都止不住了,哪儿还会恼?

“对了。”程荀难得见到他,心念一动,问道,“我听人说,瓦剌贼人阿拉塔近来在凉州似有异动?将军消息灵通,不知此事可为真?”

范春霖转头看了眼周围喧闹的人群,反问:“程老板,这不是什么说话的地儿。”

程荀眼睛一亮,刚想顺势提出与范春霖到旁边茶馆一叙,他便抬起一只手,意味深长道:

“更何况,此事关系重大,如何能轻易告知外人?程老板,想必你也不愿担上个刺探军机的罪责吧?”

程荀缓缓收起笑意。

范春霖朝后一挥手,几步外的小厮会意,朝巷尾的马车跑去。他作势要走,在转身时又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凉州距此山长水远,程老板不如看看眼前事。”

程荀心头的火“噌”地一下升起。她冷下脸,大步走上前,挡在范春霖身前。

“那就如范将军所言,你我便看看这眼前事!”

她紧紧盯着范春霖微微讶然而睁大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紘城地势何等险要,瓦剌此时分身乏术,还有凉州挡在身前,可即便如此,将军就能安枕无忧了么?

“鞑靼勇武不足、阴狠有余,惯是个喜欢躲在人后捅刀的。往日既能与瓦剌暗度陈仓,今日又何妨趁人之危,再当一回得利的‘渔人’?”

范春霖垂首望着身前神情紧绷的程荀,默然无言。

“若一月后,一天后。”程荀朝他走近,步步紧逼,“甚至今时今日,鞑靼进犯,范将军要如何应对?

“城中兵马粮草几何?守城工事几何?守城军士气又如何?求援计划如何?”

程荀努力压抑激愤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

“范将军,你我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若紘城一朝逢难,你那些真真假假,又有多少意义?”

范春霖无言听到此刻,眼中终于微不可察地泛起些波澜。

“我眼光不错。”

沉默半晌,范春霖忽然莫名说道。

程荀神色微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程老板就算再不信我,沈焕亲自提拔的人,也总该相信一二的。”

范春霖恢复往常那副风流懒散模样,整整袖子,丢下这句话,便施施然转身走向巷口的马车。

程荀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方才浮于脸上的怒容一收,竟有些若有所思。

人在粥棚、目光却始终警惕关注着程荀的贺川见范春霖离开,终于寻到机会,悄然无声走过来。

她上下打量一圈程荀,松了口气,见她眉头微蹙,又问道:“主子,这范春霖可是与您动了口角?”

程荀双手抱臂,随意靠在石墙上。

“若真起了口角就好了。”

贺川一愣,不明所以。

程荀垂眸望着石砖缝里的砂砾,目露思索,喃喃道:“不过,倒也当真诈出了点东西。”

第144章 探虚实

三里大街的铺子日夜不息开了整整三日后, 终于将各地送来的米粮发放完毕。

从设计筹金、公开账目、筹措物资,到这几日施粥分粮、返还百姓银子,不过月余时间,竟真的将此事办成了。

程荀人在局中, 明白要做成此事, 需得计策谋划、心眼手段、人脉身家。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 一件也少不了, 才能堪堪达成今日这般结果。

而她也自知,若是细究下来,整件事的筹谋仍有存有不少漏洞。若有心人意图借题发挥、从中作梗, 程荀难免落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好在, 无论那群捐出银子的官吏将领们心中如何想, 此事终究有利于民,说出去也算是紘城一段佳话,府衙军营明面上并未为难程荀与商号。

甚至除却对她本人颇有微词的陈毅禾,一群平日里眼高于顶的老爷们, 偶尔碰见程荀, 态度都极为客气有礼,言语间满是赞扬。

更重要的是,程荀真正要面对的那群人, 并非口腹蜜剑、绵里藏针、各怀鬼胎的豪强与高官,而是那一个个被世道逼到绝路,挣扎求生的普通百姓。

第三天傍晚, 用筹款购来的米面粮油全部分发完毕, 亲卫向仍在铺子周围徘徊的百姓高声承诺:

“……商号额外出资, 城中几处粥铺会一直开到正月后!乡亲们尽可放心,每日时辰照旧!”

至于之后的施粥, 考虑到不少商号伙计还盼着回平阳过年、亲卫们身上也各自担有重任,程荀便额外雇了些妇人,负责日后的施粥。

她们多半都是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男人外出从军、只能独自一人操持家用的妇人。受雇后,每日结算工钱,还能顺便解决一家人的吃食,算是时下不错的出路。

铺子已经半关,店中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空荡的麻袋、木箱,却干净得看不见一粒遗漏的粮食。

程荀伏在屋中唯一一张木案上,眉头微蹙,专注比对着这几日的账目。几个负责记录账目的亲卫站在她身旁,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她抬起头,却见亲卫们也面面相觑。贺川先是下意识挡在了她身前,而后神色一松,眼中露出几分欣喜。

隔着门窗,外头隐隐传来百姓们或喜悦、或庆幸的呼声。

程荀略一愣神,放下笔墨,几步走到窗户前。

她抬手轻轻推开花样繁复的木窗,透过一道狭窄的缝隙,望见百姓围在粥棚边上,拉着那几个已在收拾锅灶的亲卫,激动地说着什么。

天色渐暗,粥棚边上支起了两盏灯笼,烛光昏黄柔和、不算明亮,却遥遥铺满了半条大街。

围着那烛光,程荀看见精壮的男子手提肩扛几袋子米粮,脚步轻快地朝巷口的妻儿跑去;

瘦弱的母亲抬着两碗热粥,小心翼翼避开人群,朝墙角两个孩子走去;

满面风尘的老妪挤到亲卫面前,居然腿一弯,跪下了。亲卫赶忙将她搀扶起,她却紧紧拉住年轻亲卫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程荀默然望着,心绪翻涌。

“主子。”贺川走上前,看清外头的景象,语气中不免带了几分欣慰道,“也不枉我们这些天的奔波与辛劳。”

程荀仍旧沉默,贺川不由望过去,却见她眉宇间难掩沉重。

“主子……”贺川讶然,不由讷讷道。

程荀收回视线,没有多言,转身走到桌前,继续查对手中账册。

一条条账目从眼前划过,程荀心中像是下了一阵冷雨。

她想,原来几袋子米粮就能足够百姓欢欣鼓舞、感激涕零,甚至下跪谢恩。

日子苦到了极点,所以哪怕尝到一点甜,都觉得是好兆头。

他们像是长在石缝里野草,只要几滴雨、几缕阳,便能艰难而沉默地活下去。

可若能生长在肥沃的土地中,谁又愿意去挤那冷硬的石头缝?

他们今日的欢喜与感激,于她而言绝非安慰。

若今日范春霖、陈毅禾,甚至远在京城的那些大人物在场,程荀当真想指着外面那群人问问他们:大人们,这记巴掌响吗?疼吗?

他们所渴求的,不过是过一个不挨饿、不受冻、不提心吊胆的冬天罢了。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粥铺的物件都撤回后院,百姓们也都一一散去后,一行人方才结束收尾。

这段时日亲卫与商队实在劳累,程荀简要说了后面几日的安排,便安排众人先行回府——妱儿在府上早已备好了席面,只待众人回去就能松快一二。

月余时间的相处,亲卫与商队伙计也早已熟识,众人与程荀道别后,说笑着匆匆回府去。

而程荀则带着贺川坐上马车,顺着南北城门,围着整个紘城绕了两圈。

夜色凄清,冷风在街巷中穿梭,伴着滚滚车轮声,卷着沙尘呼啸而过。

已近宵禁的时辰,街上门户紧闭、行人稀疏。

“主子。”探头望向窗外的贺川转过身,“林瑞就在前面大街上。”

昏暗的车厢内,程荀睁开眼、坐起身,脸上难掩倦容。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声音沙哑道:“跟上去。”

贺川望着她困倦的模样,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忍。

自崔夫人走后,程荀身边没了能管束她的,更是一门心思扑在正事上,说是废寝忘食也不为过。今日好不容易办完一件大事,她又一刻不停,找上了如今暂代沈焕守备之位的林瑞。

可贺川欲言又止,还是咽下了要脱口而出的劝说,只点点头,吩咐驾车的亲卫跟上去。

马车在大街转角处停下,在昏暗的角落里沉默驻足。林瑞正带兵巡夜,遥遥望见了马车灯笼上的“程杜”二字。

林瑞眉头微蹙,思绪一转,他吩咐士兵们继续巡夜,独自一人向马车走去。

走近马车,还不待开口,他就听墙边阴影中响起一道声音:“林千总,叨扰您了。”

他一愣,只见程荀从一侧阴影中走出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客气与亲热。

“不知程……老板有何贵干?”

近来“程杜”在紘城风头不小,林瑞虽然知道这背后是位尚未婚嫁的女老板,可面对面交谈起来,还是有几分不习惯。

林瑞自认自己态度无虞,可程荀还是敏感地从中看出了几分戒备与轻视。

对此,程荀只笑道:“林千总客气了。今日前来,也是因为沈焕大哥的嘱托。”

林瑞眼中闪过讶然:“程老板近来与沈守备见过面?”

“不过是此前恰巧在外碰到了。”

程荀轻描淡写,待贺川将手中木盒递给林瑞,才继续道:

“沈大哥如今身上不是担了别的差事么?那时我问起,他走后,紘城之事交予了谁?他便与我说起,林千总与他出生入死多年,又是同乡,向小范将军举荐了你,他在外也放心。”

林瑞抱着木盒,还来不及去看,闻言便神色一松,脸上微不可察地露出些惊喜。

初入行伍时,因为同乡的身份,沈焕对他多有照顾。

林瑞自知天分、资质都不出挑,这些年也老老实实待在沈焕身边,当个忠心的“跟班”。

沈焕在生活上对他关怀有加,可于军中之事上,对他要求却极为严苛,连训话都是家常便饭。

此次沈焕没有将他带走,自己也不是没有沮丧。虽说小范将军很快便将自己提拔起来,可他暗中始终有些惴惴。

今日得知是沈焕在背后为他举荐,他心中才终于有了几分欢喜和底气。

程荀察觉到他的神色,抬手半捂住嘴,讶然道:“莫非沈大哥与小范将军还未曾告诉过林千总?”

她话里满是懊悔,连忙转移话题,只道:“总而言之,沈大哥与我提起过林千总,一直念着千总腿上的伤,特意让我将这个交予您。”

二人的视线都落在木盒上。

“我,我竟不知沈大人对我如此厚望……”

林瑞有些激动,受宠若惊地打开木盒,却见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两对狐裘护膝。

一对一看便是西北猎户的手艺,样式朴素、用料扎实,胜在耐用;另一对色泽鲜亮、触感柔软,金线锁边,外层还绣着一棵槐柳。

林瑞视线一顿,抬头望向程荀。

“我听沈大哥说,林千总家门前有棵大槐柳,便自作主张命人锈了这棵槐柳在上,千总莫怪。”

程荀稍敛容色,语气中带了几分诚恳,“都说故乡水土庇护游子,就算身边没有水土,这故乡之景,也多少算个慰藉吧。”

林瑞嘴唇开合,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虽然早从沈焕口中听说过程荀此人,知道二人因为沈烁之故有些往来。却未曾想到,沈焕居然连将自己的事也告诉了她。

再看看木盒中那对精美名贵的护膝,对她今日的来意,林瑞心下了然。

他将木盒盖好,语气中少了些生分:“劳烦程老板了,还为这个特意跑一趟。”

“沈大哥挂心千户,也是挂心紘城百姓的安危啊。”

“眼看就要过年关了,战事还未停,也不知这胡人几时才会消停。”程荀笑意一收,脸上浮起几分愁容,“林千户,你说这胡人可会打到紘城来?”

林瑞听出程荀的言外之意,一时恍然,思忖片刻,斟酌道:“前几日凉州才传来捷报,瓦剌一时半会儿应到不了紘城。”

林瑞话音一顿,悄悄端详一眼程荀,却见她的神色波澜不惊、毫无意外之感,好似早已知晓了消息。

前线捷报的消息几个时辰前方才送达,就连林瑞也是今夜与范春霖交谈时,无意中得知的。

范春霖背后是范家的信报,可她程荀如何得知的?

林瑞心中打鼓,不敢再敷衍小觑,坦白道:“至于鞑靼……前几日范将军下了军令,如今军中也有了些应对之策。”

林瑞简要说了军中几处变化,诸如城内外巡视、工事建造、刀枪甲胄检查维护等,较之此前都有了更为实际的进展。

范春霖当惯了甩手掌柜,接手紘城城防也不过数月,他这番心血来潮般下达的军令,让不少人对他都颇有微词。

而范春霖也终于露出了几分锋芒,当日就聚集了一众中层将领,拿捏着这群人在军中的错漏和把柄,狠狠发落了一通。几个老油子被当场军法处置后,他又迅速抬起几个人顶了位置。

这出杀鸡儆猴、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演得老套却有效,军令也得以迅速推行下去。

一切紧锣密鼓地实施着,一点点弥补起紘城错漏百出的城防。就连守城军懒散惯了的模样,也有了几分收敛和紧神。

——没办法,那个偏要和范将军作对的,被他抓住错漏,直到如今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呢。

林瑞一面说着,一面不住感叹道:“范将军平日行事虽有些……放浪,可毕竟还是范家人啊。”

闻言,程荀轻抿唇角,没有接话。

林瑞自知失言,赶忙转移话题:“西北天冷,我儿子不知写了多少信来,担心我腿上旧伤。这护膝,实在救了急,还要多谢程老板。”

程荀和林瑞搭上关系,又拿到了此时最想知道的消息,心中紧绷的弦一松,疲倦又从脊背爬上大脑,满心只想着与林瑞寒暄两句就打道回府。

“林千总客气了,这话还是留给沈大哥吧。”她随口道,“不过,林千总家中已有孩子了?”

“我这年纪,没有成家、没有孩子的才算是少见吧。”林瑞露出了今夜第一个全然放松的笑,随意道,“我这个年纪,也只见过沈守备与范将军,家中还没有孩子呢。”

沈焕她知道,可范春霖不是早就成亲了么?

程荀也没多想,只顺口问道:“范将军不是已成亲多年了么?”

林瑞叹息一声,许是为人父后心有所感,也许是想与程荀再套些近乎,竟压低声音道:“程老板有所不知,范将军从前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程荀一愣。

林瑞压低声音:

“我也是最近在范将军身边做事,见他身上常戴一块刻了满月吉利话的佛牌,才得知范将军五年前曾有过一子,只是不到一岁时便夭折了。”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林瑞有些感同身受地悲伤,说完又不放心,暗示程荀莫将此事说出去。

程荀神色怔忡,听到林瑞略带忐忑的声音,才回过神,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

“林千总放心,程某绝不多言。”

二人又寒暄两句,林瑞抱着木盒利落地转身离开,大街上一时只闻风声。

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角落里,只有两盏摇晃的灯笼在头顶照着。

五年前。

程荀眉头紧蹙,在心中不断重复这个节点。瞬息之间,她猛地抬起头。

第145章 画中人

自前一阵程杜商号打出名号后, 不少有心人都察觉到,虽因为晏决明之故,程荀的身份多少有些敏感,可与官衙的关系却并非外界此前猜想的那般紧张。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少官眷都送来拜帖, 孟家老宅门前一时又热闹起来。

程荀本想着从中打探些消息, 便也耐着性子接待了几位客人。可惜, 几次交谈下来,程荀便有些意兴阑珊。

对程荀年已二十,非但未嫁, 还在外抛头露面做生意的种种“出格”行为, 即便那几位夫人言辞如何客套奉承, 怜悯、轻视与无法理解,还是从某些细枝末节中,不经意间就露了出来。

“程小姐独自一人在外,身边也没个长辈、婆子?那岂不是样样都要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做主了?”

“……女子不似男子, 青春年华就那么几年, 可荒废不得,还是得找个归宿……”

“可不是么?我听说啊,张夫人最近就忙着给她家那个二丫头相看呢……”

碍于程荀的身份, 她们明面上自然不会多说什么,而程荀也并未放在心上。

她明白,她们未必就对自己有敌意, 有些话甚至是出于好心。只是这种好心, 本身就是隔阂罢了。

可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贺川与妱儿却坐不住了。

在某天下午, 程荀带着笑脸又送走几位客人后,妱儿叫来门房上的亲卫, 当着程荀的面,拿起纸笔将那些拜帖一一回绝了。

程荀仍由她写完,有些哭笑不得,问她,哪来的这么大火气?

妱儿低着头没说话,半晌,眼泪却落了下来。

她在纸上写:她们故意挤兑你。

程荀顿然,走到她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我们只是不一样而已。”

世上有杜三娘、崔夫人、妱儿、贺川甚至王翠儿这般,明白她的野心、理解她的反骨之人,自然也会有将她视作出格叛逆、行事荒唐之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本就不是为了听她们嘴里或真心或假意的夸赞,才与之来往的。

“那主子,您还要见她们吗?”贺川也走上前,小心问道。

她原也有些忿然,可见程荀态度平静,往深里想想,也明白了她的用意。

程荀却摇摇头,有些无奈道:“算了,我本也不打算再与她们碰面了。”

若没有今日这一出,程荀原本也打算从这诸多应酬中抽身了。

紘城不似京城或江南,达官显贵不多,主动前来拜访的也多是些随丈夫调任此地的普通官家夫人。

这些夫人们或在打理中馈一事上颇有手段,可对丈夫在外的公事却知之甚少,说来说去都是后宅车轱辘话。

偶尔说点家长里短外的新奇事,程荀刚提起兴趣,一听就发现竟是转手了几道的旧闻,顿时也没有心思。

当然,程荀也不敢以此断定,这些夫人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短见之辈——谁又能说清,她们避而不谈的,是不知还是不愿呢?说不准,程荀才是那个被打探一二的人呢。

可无论她们是不是假无知、真城府,程荀都不耐于再与其周旋了。

“还得谢谢妱儿,替我写了这许多回帖呢。”

亲卫带着程荀早已准备好的回帖与回礼离开。程荀找了个身子不爽利的由头,干干脆脆闭门谢客。

时维岁暮,正是放下一年的负重,好生将养之时。

在妱儿和贺川的强烈要求下,程荀将手头上的事务都交了出去。

外头冰天雪地,朔风刮得院中枯枝飒飒作响,正是酣眠时。

程荀窝在烧得暖烘烘的炕床上,痛痛快快睡上了三两日。

即便身体已到了困乏的极限,可她精神上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一闭眼,就是纷乱复杂、混沌不清的梦,程荀在梦的潮水中起伏,竟有些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了。

再醒来时,窗外隐隐传来了鞭炮声。

程荀揉揉惺忪的睡眼,在床帐中呆坐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日已是除夕。

狭小昏暗的床帐隔绝了杂音,程荀坐在黑暗中,听到自己绵长缓慢的呼吸声。她慢吞吞地眨眨眼,心中有些困惑。

她好像梦到了什么,此时醒来却想不起来了。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耳边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程荀用力摇摇头,不再去想,沙哑着嗓子道:“贺川,现在几时了?”

贺川一听,脚步轻巧地走近床边,答道:“巳时了。主子可要起了?”

程荀伸个懒腰,躲在床帐内将衣服穿好,趿拉着鞋子走到内间洗漱。贺川进来为她添热水,程荀瞥见她嘴角的笑意,打趣道:“怎么跟小孩儿似的,过节了就这般开心?”

贺川笑意不改,握着水壶低头倒水,一面说着:“主子不知道,昨日夜里,将军派人送礼来了,就连我们亲卫也有一份。还有今晨,崔夫人和杜家的礼也从平阳送来了,加起来足足有两车呢!”

程荀握着沾湿的帕巾,一时愣在了原地。

自金佛寺一别,程荀已经许久没有再见晏决明了。前线虽说时不时会送来书信,可大多只是简短的军报,没有前缀、没有落款,即便路上被人劫走,也绝对找不到程荀头上。

程荀每每收到那公事公办、言简意赅的信报,都忍不住想笑。

半个商号的钱财换来的粮草,不知往前线送了多少次了,他却还想着将她摘出去,生怕她身上再担上别的罪责。真不知道他是傻,还是固执。

“……昨晚下了好大的雪,东西到时,您都睡下了。我便叫人都放在前头院儿里了,想着今儿待您起了再告诉您。将军的礼放着没动,杜家和崔夫人的礼……”

贺川仍在念叨着,程荀呆愣一瞬,而后又恢复如常,一面洗漱,一面时不时回应贺川两声。

贺川跟在她身后,一路从里间净房说到梳妆台,直到她梳洗得差不多了,才问道:“主子,厨房里早已备好了,您要用过早膳再去看,还是咱们现在就过去?”

程荀在圆桌旁坐下,不紧不慢道:“先吃吧,东西就在那儿,又不会跑。”

贺川应了一声,刚要去通知府里厨子送饭菜,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心神一动,转过身说道:“主子,我才想起来厨房热汤粥估计还要一阵,要不我们先去前院看看?”

果然,她话一说出口,程荀便嗯了一声,自然地站起身往外走。

贺川跟在身后,望着她比平时略快几分的步子,心中久违地升起几分了然的笑意。

她这两位主子,虽然年说都比她小,可论起筹谋胆识、眼界心性,却是个顶个的老道。

唯有面对情爱恋慕一事,二人才会露出几分青涩和无措来。

二人一路走到前院,只见妱儿带着几个亲卫,正在整理崔夫人送过来的年礼。

灰鼠裘袍、风干鹿肉、果脯酒水、寺里求来的平安符,看得人眼花缭乱,就连利钱红封上都写清了亲卫的名字,一个不落。

程荀望着崔夫人送来的礼,一时语塞。

亲卫是晏决明的人,又交予了程荀。如今她令牌在手,亲卫们又早已打心底将她看做主子,这些礼,原也用不着崔夫人来送。

她只是总盼着,他们能对程荀再好些罢了。

程荀眨眨眼睛,逼回眼中的潮意,看了看杜家与崔夫人送给自己的礼。

给程荀的礼自然更重些,翡翠玛瑙、金石玉器自不必多说,最令程荀喜欢的有两样东西。

一个是杜三娘独女杜庆儿送的喜鹊梅枝图。轮廓用色都还有些稚嫩,可旁边提了一首陆放翁的诗,落笔干净利落。

字如其人,大半年不见,杜庆儿一手字进步不少,甚至已有了几分杜三娘雷厉风行的模样,程荀很是欣慰。

另一个,则是崔夫人亲自缝制的一身里衣。

自程荀认到孟家后,崔夫人每年都会为程荀做一身衣服。程荀第一次收到时,心中很是惶恐。按理说都是义女给义母做针线,哪有义母主动做了给义女的?

可崔夫人却说,孟绍文小时,她就做了许多衣服;如今有女儿了,也不能厚此薄彼,合该给程荀也多做几件才对。

程荀针线活不好,到了孟家也只在逢年过节才给孟忻、崔媛二人做过些荷包、络子之类的简单针线,可崔夫人却给她做了不下十身衣裳了。

崔夫人送来的里衣丝滑柔软,针脚极密,下过一次水,连布料表面的浮毛都看不见。

程荀轻抚着这里衣,心中有种沉甸甸的暖意。

看过礼,贺川安排亲卫将东西依次送进库房。妱儿瞅准时机,走到程荀身边,拉着她的手走到前院另一间房门大开的厢房中。

厢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放着两个大木箱。

妱儿朝她俏皮地眨眨眼,嘴角含着几分暧昧的笑意,将她往那木箱边一推,自己退后两步,施施然关上门离开了。

程荀笑得无奈,在阴冷的室内,脸却忍不住红了。走到木箱边,程荀蹲下身,打开第一个木箱,里头满满当当塞着狼皮狐裘,还有不少样式粗犷、其上却镶满宝石的短刀、匕首。

程荀大致翻了翻,明白过来,这恐怕都是晏决明的战利品。

再打开第二个木箱,眼前是琳琅满目众多土仪,都是百姓们年节常备的东西,被油纸包好,郑重其事地放在木箱之中。

程荀愣了一下,再翻了翻木箱底下,发现其下竟还有个木盒。木盒里静静一本装订成册的小册子。

她翻开小册子的第一页,才发现其上竟然没有文字,反而用墨笔画了一座巍峨的高山。

高山之下,是骑在马上的点点人影,朝那高山走去。而人影身后,是一座庙宇。

程荀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睁大,嘴唇开合,竟一时怔住了。

这是……他从金佛寺离开,前往扎营在昆仑山下的瓦剌西路大军时的场景。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程荀喉头发紧,一股潮热从胸膛向上翻涌,不断冲击着程荀的眼眶。

她继续往后翻。

第二张画,画的是月下的篝火。

营帐驻扎在溪水畔,马儿在溪边喝水,将士们围着篝火取暖。而人群之外,一个人独自站在一侧,仰头望着月亮。

第三张画,画的是崎岖山路上的风雪。

狭窄的山脊,是翻阅群山唯一的去路。白雪覆盖高山之上,裸露的巨石横亘在山脊中间,黑色的人点儿牵着马匹,弯腰躲避风雪,小心翼翼地从旁穿行。

第四张画,画的是雪原边缘的山林。

高大繁茂的松林中人影绰约,枝叶之间依稀可见远处黑压压的大军。而画面正中,却突兀地画着一株梅树。周围人来人往,一个小小的背影站在树前,仰头嗅闻着梅香。

第五张画,只画了一面倒在泥地之中的瓦剌旗帜。

画纸边缘蹭上了些许血污,有人仓促擦去,却在纸张别处留下了带血的指纹。

第六张画,画的是行军跋涉的夜晚。

一轮残月挂在天上,山谷中密密麻麻塞满了行走的兵马。山崖之上,一人带着兜鍪,高高坐在马上,面朝着一座庙宇的方向。

第七张,第八张,第九张,第十张……

程荀蹲在木箱边,蹲得腿脚发麻,却身体好似浑然不觉,只捏着那画册,一张张往后翻。

画册的纸张有些发皱,再往后翻几页,有些纸上落了水滴泥污,还有血滴被人擦去的痕迹。

这画也并不精美。画工平平无奇,没有旁的彩墨,一看便是用随行画笔匆匆画成的。几处线条还有些摇晃抖动的痕迹,像是在马背上行走时,匆匆画下的。

翻到后来,程荀几乎看不到行军打仗的内容了。

那皱巴巴的、笔触潦草的画里,画着烤得焦黑的野兔,画着山野间一丛绽放的花,画着从遥远村落里飘起的炊烟,画着弥漫晨雾的山,画着落日下的粼粼的河。

日复一复的筹谋埋伏、奔走列阵、对垒拼杀,日夜面对的刀枪血肉、牺牲阵亡,那一切真实的时刻,被他小心地藏在真实的世界里。

拿起笔,他仍书写真实——那也是真实世界的一角,哪怕细枝末节、哪怕毫不起眼,他也为她留下了。

就像她理解他如此下笔的缘由一样。

他同样理解,这是她希望他看到的世界。

程荀紧紧攥着那厚厚的画册,泪模糊了视线。

分离的数月,那些空荡荡的日子,那些逼迫自己不去想他的安危、他的近况的日子,那些拼命让自己忙碌起来的日子,好像又被他一点点填满了。

她手指有些颤抖,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没有画,只写了两句话。

“礼不似往年厚,吾之过也,甚愧。若他日……”

“只望……安好。”

本该写她名字的地方,只留了一个墨点。

泪顺着脸颊落在纸上,瞬间洇开。泪珠碰到墨点,顷刻间便交融为一。

程荀慌忙擦去纸上的泪,小心翼翼地放进怀中。

再看看木箱里那一堆被油纸细细包裹起来的腊鱼腊肉、干果饼子,程荀心里像是破了个洞,呼啸的风穿胸而过,吹得人生疼。

她呆坐半晌,嘴里只喃喃骂了一句:“傻子。”

第146章 争与论

程荀独自一人在屋中呆了许久, 再走出房门时,庭院中已不见人影。

推开门,寒风吹得人鼻尖发红,程荀拉紧外袍, 这才发现天上已然飘起雪。

融融细雪映着庭院中四处悬挂的窗花彩绸, 红对子上也覆了薄薄一层雪。伴着声声爆竹, 一墙之外, 传来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

时值晌午,家家户户忙团圆。灶房角落里空空的米缸,被人举着布袋添进新粮。炊烟腾腾升起, 深巷里满是烟火气。

程荀站在廊下, 望着庭院里纷纷飘扬的雪, 翻涌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