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兆丰年。
只望来年是好时节。
庭院外,贺川极有眼力见地带人离开,将年礼安排好后,又匆匆跑回小院。
走到小院门前, 她慢下脚步, 悄悄往里望了一眼,见程荀已走出屋内,神色也如常, 不由松了一口气,轻巧地踏进庭院中。
“主子,王公子来了, 妱儿姑娘在前头招待呢, 席面也备好, 就等您过去了。”
程荀收回思绪,望向贺川:“好。年礼可都安置妥当了?”
“崔夫人与杜家送来的礼该分发的分发、该入库的入库, 都已安排好了。”她停顿一下,回忆道,“门房上说,范春霖送了礼过来,还有之前来过府上的刘家、张家、钱家也都送了。”
程荀眉头一皱,问道:“都送了什么?”
“倒也都是些寻常年礼,没什么扎眼的。”贺川老实答道,“范春霖额外送了一副琉璃棋子,很是精美。”
……琉璃棋子?
这琉璃物件虽不易得,却也算不上多么昂贵稀世之物,更莫说以范家那般身家而言。
程荀若有所思,又问:“那棋子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贺川摇摇头。
范春霖身份敏感,她也不敢托大,当即便仔细看过了。
程荀思忖片刻,道:“那便先收着吧。”
贺川应下,犹豫一下,又问:“将军送来的年礼,主子要如何处置?”
程荀一愣,脸上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神色,清清嗓子:“那箱狐裘先放着,待正月过了再说;还有一箱……送去厨房吧,这几日就上桌。”
“噢,好。”贺川瞥了一眼那间门户紧闭的屋子,眼中露出几分好奇。
将军这回送来的礼,还怪……实在的。
程荀轻咳一声,加快脚步,将贺川甩在身后,大步流星走进雪中。
画册藏在宽袖暗袋之中,行走间,画册轻轻撞在手臂上,一下一下,敲得程荀那颗心也随之雀跃起来。
走到正院,桌上席面已备好,热腾腾地冒着白烟。听循程荀安排,侧间也安排了几桌席面,让尚在府中的众亲卫一同团圆。
程荀刚在桌边坐下,王伯元与妱儿便走了进来。他今日一袭月白衣袍,玉冠束发,全然不见往日要人在旁搀扶的狼狈,施施然在她对面坐下了。
见状,程荀一挑眉,打趣道:“王寺丞这腿好了?今日风雪大,道路湿滑,可千万小心,别又摔了。”
王寺丞伸手随意作了个揖,懒懒道:“借程老板吉言了。”
妱儿忍不住背过脸偷笑。
屋外风雪渐盛,屋内架着羊汤锅子。一碗热乎的羊汤下肚,亲友在侧,好像连月的奔波与不安都被抚平了。
席面上没有备酒,亲卫们喝着甜汤,也渐渐放开、不再拘谨,说笑起来。即便压低声音,隔着一扇屏风,也能听见亲卫们的话音。
程荀、妱儿、王伯元、贺川同坐一桌。几人相识已久,虽不似亲卫那般热闹,可也是玩笑机锋不断。
程荀与王伯元你一言我一语,默契地回避了许多话题,只说些不着边际的荒唐话,逗得妱儿和贺川直发笑。
午后,程荀给府中一众亲卫、仆从发了红封与讨喜的银锞子,便让众人散去了。
特殊时期,亲卫们无暇休憩,照常盯着城中动向;几个仆从是崔夫人当时留下的孟家家仆,就算程荀放了假,也无处可去,便干脆各自回屋中蒙头睡觉去了。
时辰差不多了,王伯元请辞,程荀主动提出送他出府。贺川与妱儿心明眼亮,明白二人有话要说,便早早寻借口回避开了。
一时间,前院安静下来。二人慢慢走在游廊上,连脚步声都微不可闻,周遭静得只听得见雪声。
“伯元哥,范春霖今日送了我一副琉璃棋子。”
沉默半晌,程荀忽然说道。
王伯元脚步猛地一停,语气有些莫测:“以他的手笔,想来是副极上乘的棋子。”
程荀不置可否,只问:“我素来只听闻范春霖少时文才极佳,却不知他棋艺如何?”
她说得寻常平淡,王伯元却当即心领神会,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未与他对弈过,不过想来,他的棋艺只怕远在我之上。”
不知为何,程荀竟噗嗤一声笑了:“倒是难得听伯元哥在棋艺上贬低自己、抬高旁人。恐怕就连晏……”
她话音一顿,继续说完那句:“恐怕就连晏决明面前,都未曾这般低过头吧。”
王伯元虽不解她这番话的目的,可提起晏决明,他心中也忍不住低落下来。
愁容浮上眉间,压抑了一整个席间的苦闷仿若辛辣的酒气,瞬间翻涌上来。
他望着府内各处张贴的红窗花、红对子,心中很不是滋味。
“想当初,我与少亭每年除夕,都是在……东宫与那位吃过酒,才各自散去回府。”
他轻笑一声:
“说来也怪,明明是天潢贵胄,却还年年给我们造酒喝。”
王伯元停下脚步,风雪从廊外飘进来,飘到眉间、发间,竟给他添了几分沧桑之感。
庭院中一片萧索,雪地上只剩几棵枝干遒劲的枯树。庭院一角种着几棵竹,竹叶被冻得发黄,被积雪压弯了腰。
风雪胡乱地刮,就连拂到面上的雪粒都带了几分西北大漠的荒凉之感。
这老宅今秋刚修缮好,可在紘城这样的小地方,又哪里能寻到能工巧匠?在王伯元眼中,此地的山水、此地的镇村、乃至此地的百姓,都是说不清、道不尽的苦。
紘城就是紘城,既不似富庶的江南,也不似繁荣的京城。
许是这时节太过不同,许是这一年太多跌宕起伏,也许是眼前的一幕幕让他念起过往种种,王伯元心中百感交集,竟不由得话起从前。
“……那位身份虽贵,可自小在宫中却吃了不少苦头。”
先皇后中年得子,生下太子亓禧不久后便病逝了。
皇帝临朝不久,龙椅尚未坐稳,终日忙于前朝;皇长兄素有孝名,前有身负从龙之功的祖父蔡庸,后有执掌三宫六院的蔡贵妃,已到了出宫立府的年纪。
而亓禧自幼病弱、母族不显,除却先皇后薨逝前为他拼死谋得的一个“太子”之名,说是孤立无援也不为过。
亓禧艰难长大,直到十六岁那年,才主动提出择选太子伴读,王伯元、晏决明得以出入宫廷。八年时间,三人虽有君臣之别,可也早将彼此看做莫逆之交。
“……不过数月,少亭身负冤屈、百口莫辩,那位在京中也……”
王伯元欲言又止,不过寥寥几语,说得极为婉转含蓄,可话中那份牵挂与怅然交织的情谊,却塞满了字里行间每条缝隙。
他说得动情,程荀脸上却不见动容,只是静静听着。
他沉默半晌,只低声叹了句:
“不知何时才能再喝上今岁的酒。”
话音刚落,不待王伯元走出情绪,她突然问道:“东宫有难,你留在紘城,当真是最好的选择吗?”
王伯元一惊,好似被她直言不讳的问题震在原地。踌躇片刻,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
“自然不是上策。可我也……不得不为之。”
他四处望了望,朝程荀走进两步,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早在少亭出事之初,东宫便给我送过信。”
程荀心一动,霎时恍然,只觉得自己某些从未宣之于口的疑惑与猜想,忽然解开了。
“信上只说,让我此时切莫回京。”
“你们兄弟几个情深义重,他许是顾虑你的安危。”程荀垂眸望着袍脚边缘隐约露出的靴子,状似随口道。
王伯元被她话一噎,方才横亘在心头的愁绪也散去大半。
“尽说些要被杀头的话,我们哪敢攀这个兄弟!”他没好气道,“这般紧要的关头,怎会拿这个开玩笑?想来是……”
他话音微顿,“……想来是,东宫自有谋划。”
程荀转身不再看他,双手抱臂,身子微微靠在一旁廊柱上。
望着庭院中绵绵不绝的雪,程荀凉凉道:“就连岁酒,那位都屈尊降贵亲自造了几年了,多为你的安危考虑一二,有什么可奇怪的?”
王伯元眉心一跳,明白过来她话里话外的用意,可嘴唇开合,半晌也只吐出一句叹息。
“君君臣臣,这是我本就该受的。”
程荀仍望着庭院,没有答复。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风呼啸吹过,雪雾在空中打着旋,晶莹洁白,浑然诗中说的碎琼乱玉。
可就是眼前这美极的景致,对世上许多人而言,是灾、是惧、是梦魇、是催命符。
程荀挨过冻,所以她明白其中滋味。
今冬,边关狼烟四起,千万兵马前赴后继。一仗打了近半岁,粮草何来?军费何来?不仍是张三家的米、李四家的粮,一箪箪堆起来的么?
而今朝中局势又动荡,从前敲山震虎、稳坐钓鱼台之人退避三舍,眼见高台欲坠、又眼见新日高升,人人自危、人人欲争一杯新羹,吏治如何清明?
内忧外患,又有多少人要被留在这个冬天?
君君臣臣,有些东西,王伯元该受、也愿意受,可百姓呢?
百姓也该受么?
那些被慌忙赶上沙场,死后被冠以高尚之名,却连尸身都无人收敛的将士们,也该受吗?
甚至不必提被瓦剌攻下,至今仍未收回的诸多城池,就看看眼下周围。
若她程荀、若商号未曾用尽力气走出那微小的一步,此时紘城上各家各户飘的恐怕就不该是炊烟,而是纸钱了。
她也不是天真稚童,从一开始她便明白,一切或许只是庙堂之上又一场争权夺利的对弈,黑棋白棋围追堵截、各显神通,再正常不过。
只是,被用作厮杀的,不是那一副琉璃棋子,而是真真切切的人啊。
一切,若是无人设局、无人纵容、无人因势利导,或许本不必至此。
思及种种,程荀只觉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无名火,却又无处发泄。
好像谁都有错,可就算天大的错,这么一桩桩一件件细数完,才发现落在每个人头上的因果,好似也不过如此了。
没有一个人,能为眼下的世界全然负责。
这个结果更令她挫败。
“那你便受着吧。”她冷冷道。
王伯元被她一句话堵得语塞。
他明白她愤然的情绪,可从理智而言,这种情绪于现下并无用处。
——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指着老天骂,凭什么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么?
王伯元揉揉眉心,深呼吸几下,只道:“阿荀,我知道你心中愤慨,可这世道……或许便是这样的。”
他走上前,隔着厚实的大氅,悬空拍了拍她的肩膀。
“若生来匹夫之身,纵有超世之才,又何以为天下?”他声音低缓,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挣扎与释怀,仿佛要说服自己一般。
“若不走上那个位置,一切雄心野望也不过过眼云烟。”
程荀始终站在原地,没有转身。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而后衣袍微动,脚步声渐行渐远。
不知过了多久,贺川小心翼翼寻了过来。
她在后院等了许久都未见程荀人影,路上又遇见门房来报,说是王伯元走时是一个人出的府,脸色是从未见过的肃然。贺川听罢,当即便加快了脚步。
走到庭院外,远远看见程荀独自一人站在廊下,贺川心一紧,几乎断定二人必是不欢而散了。
她几步跑上前,小声唤道:“主子,天冷,咱们回去吧。”
程荀背对着她,此时才如梦初醒一般,转过身来:“是该回去了,走吧。”
二人一同往后院走,贺川端详着程荀的神态,见她没有恼怒难过之意,不由得松了口气。
程荀察觉到,问:“怎么了?”
“没事。”贺川摸摸鼻子,“就是门房上瞎传,属下误以为主子与王寺丞起了争执。”
程荀脚步一顿,平静道:“说了几句话而已,他说得有道理,我便多想了想。”
“对了。”她想起什么,声音冷了些,“安排两个人去他那,告诉他这几日要多加警醒些。”
贺川心领神会,得令先行离开。
茶足饭饱,程荀的情绪又几番波动,困倦不断钻入身子。
一路走回卧房,脱下厚重的大氅与外袍,将藏在袖中许久的画册小心取出,安放在那个熟悉的木盒中,又小心地放在榻上暗柜重,她才终于晕乎乎窝进了温暖的床榻之中。
冬日正是好觉时。
再醒来时,是贺川在她耳边不断轻唤。
“主子,主子。”
程荀迷迷糊糊睁开眼,屋内已经点了烛火。
“到晚膳了?你们吃吧,我不吃了……”
刚睡醒,头脑还一团浆糊,程荀嘟嘟囔囔说完,闭眼就要去梦周公。
可下一刻,贺川的话仿佛一瓢冰水泼到头上。
她轻柔而坚定地扶起她的半身,语气较之以往更加沉稳利落。
“主子,紘城二百里外有异,范春霖手下兵马已赶去,城中已调配将士,防守工事正往外运。”
程荀瞬间清醒,只抓住她的领口问:“晏立勇呢?”
第147章 看人心
“晏立勇呢?”
贺川道:“尚没有消息。”
程荀心底一沉。她飞快起身, 匆匆穿上早已放在床脚的轻便衣裳。
贺川退到屏风后,有条不紊回道:“李显已带人前去城外查探,六子给王寺丞送信了,府内各处都无恙。”
程荀双手抓拢长发, 随手用发带束起, 一面问道:“妱儿呢?”
“妱儿姑娘尚在屋中, 属下担心姑娘受惊, 还未告知她。”
程荀站在盆架前,掬起冷水泼在脸上,闻言道:“不必, 去告诉她吧, 让她先收拾行装。”
“她没你想得那么怯懦。”
贺川一愣, 答道:“是。”
说着,程荀绕出屏风,大步往外走,“走吧, 先去正院。”
二人一路疾行至正院, 几个在城中打探的亲卫回来禀报,除却守城军加强了守备,城中百姓并无异动。
正说着, 妱儿穿戴整齐走了进来。
程荀朝她点头示意,转头继续问了亲卫几处官衙可有反应。亲卫们做事稳妥,自然也将官府的情况都看了个遍。几处官衙皆是烛火通明, 官吏们身着官服出入衙门, 行色匆匆。
程荀沉吟片刻, 又问:“城外何时报的信?范春霖呢?”
“约莫半个时辰前,范将军已亲自领兵马前往城外。城中已经戒严, 南北两道城门均有官兵把守。”亲卫面露难色,“至于城外具体情况……属下尚不得而知。”
程荀摇头示意无事,心中却若有所思。
“好,你先去忙。城中还是派人巡视着,特别是几处官衙,还有范春霖的府邸,都盯紧了。”
“属下听命。”
亲卫神色肃然,应声后利落地转身离开,却在门口与王伯元撞了个满怀。
“伯元哥你来了。”程荀大步迎上去。
王伯元站稳身子,抬手示意亲卫先去忙,自己匆匆走进屋内。
几个时辰前才在饭桌上见过的人,现在一身玄色衣袍,映得神色更加紧绷,不似往日的松散。他一路奔驰而来,声音有些急促。
“城外的情况我大致打听了一二。”
他一面走,一面脱下身上那件落满雪的大氅。屋内烧着熏炉,抖落的雪刚落到地面,就化作了点点水渍。
“约莫半个时辰前,一军中探子策马叩城门,自言在城外二百里一处山坳中发现了胡人踪迹。”
妱儿默默上前递了杯茶,王伯元接过一饮而尽,被一路风雪冻得苍白的脸也终于有了血色。
“夜黑风高,只大致看见了千人,实际人马必在其上。”
王伯元垂眸,声音也随之沉下去,“自入冬以来,军中斥候每日都会在城外巡视打探。那二十斥候发现胡人踪迹后,欲返回城中,却不料被胡人先一步发现……”
他之后的话并不难猜,程荀不由得心一沉。
“那探子冲出重围,拼死赶回城中,禀告完城外情形后……就没了气。”
程荀闭了闭眼。明明熏炉就在身前,她却觉得全身发寒。
斥候死于阵前,此事绝非胡人小股作乱能解释,难怪城中反应如此迅速,就连范春霖也亲自带人前去了。
虽然对范春霖本人的武艺心存怀疑,可事态严峻,他必须做出姿态。
“是鞑靼?”她又问。
“八九不离十。”即便探子没有说,可此时能夜袭紘城的,绝不可能是仍在凉州泥足深陷的瓦剌人。
停顿片刻,她又问:“范春霖带了多少人?”
王伯元沉默一瞬,道:“城中防守是重中之重,他不敢带走太多。三千兵马,恐怕他只带了不到千人前去。”
程荀眉头紧蹙,王伯元又解释:“探查情况、稳定军心是首要,不大可能就这么打起来。”
程荀勉强点点头。
说罢,王伯元的小厮走进屋内,在他耳畔低语几句。他神色有些难看,与程荀使了个眼色,匆匆走到门外,与那小厮详谈。
程荀定定坐在原地,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手中的信息,而后看向妱儿。
妱儿就坐在一侧,双手搭在膝上,一如既往的乖顺、缄默姿态。
程荀走过去,半蹲在她身前,仰头看着她。
“若前头守不住了,我派亲卫送你离开。”
妱儿猛地站起身,一双眼睛直直看着程荀,杏眼中满是不甘心的怒意。
程荀伸手想将她拉到椅子上,她却倔强地站着,好像一头使了蛮劲儿的牛犊,任她如何拽都扯不动分毫。
程荀只能无奈地站起身,望着她的眼睛,靠近她低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也知道你绝不是拖后腿的懦夫。”
妱儿的姿态稍稍软化,却仍抿唇望着程荀,不甘退让。
“我让你先走,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交由你带走。”
程荀凑到妱儿耳畔,轻声说道。
妱儿瞳孔微张。
她自然知道程荀所说的“东西”是什么。
可是……
她目露犹疑。
“那东西事关重大,我信不过旁人。”程荀在她耳边继续说道,“若胡人当真打过来了,你便带着那东西回平阳,接上崔夫人,直接回京。”
妱儿听出她话中决绝之意,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她微微颤抖,情急之下竟不待用手比划,嘴唇张合几下,却说不出声音。
程荀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直直望着她,道:“妱儿,我可以信你,对么?”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妱儿咬紧牙关,半晌,终于用力点了点头。
说罢,妱儿抹着泪跑出正院,程荀使了个眼色,贺川忙跟上去为她准备。
她这边动静不小,王伯元与小厮说完话,转身就望见妱儿飞奔至雪中的背影,进门纳闷问道:“妱儿姑娘吓着了?”
程荀不置可否,只问:“外边怎么了?”
王伯元回过神,面沉如水道:“我让人去看看几处府衙情况,没想到竟撞见了几个官吏仓皇赶回家收拾包袱。”
今夜除夕,几个从外地来赴任的官员相邀在酒楼设宴。喝到后半夜,众人都已酩酊之时,衙门忽然来人请。
被人抓着袖子一路奔到县衙,才知城外竟打起来了,一身醉意霎时惊醒。
消息来得突然,衙门内一片兵荒马乱。不知是醉酒壮胆、还是醉酒糊涂,其中两人竟悄悄从后门离开,趁夜朝各自府邸跑去了。
没成想这一跑,就被王伯元的人望见了。
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一路跟在身后,待二人一直走到宅院门口,才将
其分别抓住,不由分说地替二人“带路”,送回了县衙。
将二人亲自交到县衙,陈毅禾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那两人几番争辩,一时说自己是想回去换身衣裳,一时又说是想让家中小妾带着孩子收拾行李出城避难。
可无论理由多么合情合理,让一个京官的手下,抓住了自己衙门人的把柄、还亲自送到了面前,对陈毅禾而言,属实是往自己脸上甩的两巴掌。
更何况那京官,还是此前就有过龃龉、自己心中最为不屑的“世家子弟”的王伯元!
陈毅禾强忍心中的屈辱,派人将王伯元的小厮好声好气送出了府衙。那小厮也机灵,立马便跑到程荀府上报信了。
程荀听罢,心中亦有几分愤然和不屑,却无暇讥讽,只问道:“县衙里什么反应?陈毅禾有何准备?”
王伯元看向小厮,那小厮上前一步,严正道:
“回禀姑娘,据小的在府衙中打探到的消息,县衙各处的人马基本都已到齐,陈毅禾已着手安排朝府城、睢城、兆杨几处送信,只待范将军从城外送回更细致的情况。除此外,便是些稳固民生、牢狱监守等安排。”
府城不必多言,睢城、兆杨两镇分别在紘城东南、西南,紘城位置僻远,可这两个镇已是相距紘城最近之地。若紘城守不住,睢城、兆杨便要直面奔袭南下的胡人。
陈毅禾的做法也挑不出错,或者说,这已是他目前为数不多能做的事。紘城自古便是军镇,文官权力有限,更何况在城防这等要事上,更是处处掣肘。无论心中多少成算,恐怕都要过范春霖那一关。
程荀兀自思忖着,不料那小厮又道:“小的多嘴一句,主子、姑娘莫怪。”
她与王伯元都望向小厮,那小厮犹豫着,吞吞吐吐道:“不知是不是小的看错了,总觉得陈县令言行举止间,有些……狂热。”
二人都不由得一愣。
“什么意思?”王伯元眉头紧皱。
小厮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描述,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说这话,一时僵住了。短暂的疑惑后,程荀却心领神会,只道:“若没事,你便先去忙吧。”
小厮看看王伯元,见他点头,才转身离开。
厅堂内一时只剩他二人,王伯元仍有些不解:“狂热?什么意思,难道这陈毅禾有问题?”
程荀没有答复,只缓缓踱步到窗前。
丑时已过,夜幕仍旧一片漆黑,抬头望不见光亮。唯有街头巷尾悬挂在门前、一夜未熄的灯笼,在雪夜中明明灭灭,点亮整座城池。
除夕的烟火方才放尽,爆竹的红纸仍飘洒在街边,风一吹,雪片卷着红纸,仿佛开了满地的红梅。
这座城的百姓仍在安睡中,浑然不觉战火已然蔓延到了枕畔。生死或许就在顷刻间,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陈毅禾未必有问题。”沉默半晌,程荀低声道,“他为人偏执、好大喜功,只怕还觉得是自己立功扬名、名垂青史的机会呢。”
王伯元听后,不由露出古怪的神色。
“就算真有问题,也就在这几日了,一切都能见分晓。”
第148章 渡前夜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正院里烛火通明, 屋内熏炉燃了一夜。亲卫们往来进出,门帘拉起又放下,风雪的寒意吹进屋,不断绷紧着屋内众人的心弦。
自程荀被叫起, 已过去两个时辰。屋外传来鸡鸣声, 天光逐渐亮起, 整座城缓缓醒来。
而这两个多时辰里, 城外的情况仍旧影影绰绰。官衙里人心惶惶、城内愈发戒严;城外消息迟迟递不进来,众人都绷紧了心弦。
王伯元负手在厅堂中踱步,眉头紧锁着;程荀坐在堂下, 抬手支着额角, 好似仿若闭目打盹, 可另一只手里却飞快转着一枚玉戒。玉戒在指尖翻飞,一如某人从前那般。
屋内静悄悄的。
“主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道男声响起,门帘忽然又打开, 李显终于露了面。
他挟着风雪大步走进屋中, 程荀当即站起身,目光紧盯着他,问道:“城外如何?”
李显满面风尘、神色肃然, 匆匆行了个礼,不待擦去眼角融化的雪水,迅速说明了外头的情况。
“范将军带兵出城后, 在紘城西北二百里外的六坝山坳中寻到了胡人踪迹。山中约莫三千余人, 依口音、外貌, 应是鞑靼人。”
果然是鞑靼,三千余人……
程荀暗自思忖着, 不由得心一紧。
李显继续道:“昨夜风雪大,山中雪崩,几处向外的路都被积雪堵住。好在行路不便,鞑靼行军慢了下来。
“范将军只带了百来人,山中情况复杂,不得妄动,打探一二敌情后,便带人马回来了。”
王伯元打断道:“三千人……确切么?”
李显一顿,答道:“不好说。大道难行,鞑靼人便分作了好几支队伍,在山中找寻出路。加之夜黑风高,视物不便,说不准有没有遗漏的队伍。
“更确切的,恐怕要等留在前线的探子来报。”
如此看来,实际的兵马总数或许比这更多。
思及纮城的情况,王伯元脸色严峻了几分。
程荀又问:“范春霖如何反应?城外还留了多少人?”
“城外留的人不多。”李显摇摇头,“范将军回城后,已往南北城门加派人手,恐怕还是以守城为重。”
如今看来,若没有意外,敌我兵马应是相当。可紘城原由神隐骑在此守备,神隐骑被调走后,如今所剩的多为征役的兵吏,实际作战如何,还是未知数。
更何况城中还有诸多百姓,若只顾前线,反倒被鞑靼人绕后攻了城,后果不堪设想。
而据守城中虽说被动,可只要多坚持几日,待援兵一到,就是转机之时。
程荀眉头微蹙,兀自思量着。
范春霖此举,已是上策。
正院一墙之隔外,渐次传来沉闷的声响。伴随规律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响起甲胄碰撞的声音,将程荀从思绪中唤醒。
“去看看。”程荀给李显递去一个眼神。
李显领命离开,王伯元终于开口,沉沉道:“紘城到府城需得四、五日,到睢城、兆杨更近些,可无论多快,怎么也需两、三日。加之拉扯解释、调兵遣将的时日,不知还要多久……”
王伯元忧心忡忡,程荀却道:“若紘城破了,睢城、兆杨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应当不至于。”
程荀温声宽慰着,王伯元却看了她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这可……不好说啊。”
程荀不禁讶然。
“怎会……”
可疑问刚说出口,程荀猛然反应过来。
鞑靼此行不过千人,新王上任政权不稳,未必有粮草兵力南下啊!
若他们只将紘城作为切口,目标正是与瓦剌缠斗中的大凉呢?
她与王伯元都能想到的,难道睢城、兆杨那群久经官场、老谋深算的官员想不到吗?
即便不去赌那个可能,一个紘城倒了,即便援兵不及时,那也是范春霖、陈毅禾抗敌无力的过失。睢城与兆杨出不出力、几时出力、出多少力,仍是未知。
援兵一计,甚至与范春霖、陈毅禾和睢城、兆杨背后党羽势力、交际网络、利益纠葛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种种权衡,哪怕太平盛世、江山稳固时都难以一言以蔽之,更何况如今?
就像当初沈家迟迟等不来援兵一样,背后纵是有人蓄意陷害,可究其根本,未尝没有沈家太过惹眼、旁人又只为保全自身的缘由。
程荀深吸一口气,忽然感觉心口像是被人压了一块大石,竟有些绝望之感。
“不。”太多情绪翻涌而上,她努力稳住心神,“那便将这看做最坏的打算。”
王伯元抬头望向她。
“我不信这大齐江山,养的尽是自扫门前雪的短视、冷血之辈。”
她眼前忽然闪过无数模糊而真切的身影,那是晏决明、是沈焕、是仍奋战于前线的“程家军”、是死在扁都隘口的神隐骑。
还有二十年前的孟忻,和她未曾谋面的生父孟其真。
程荀望着王伯元的双眼,一字一句道:“王寺丞,你也是大齐江山、无数百姓一谷一粟养出来的朝廷命官。”
王伯元目光一震。
而程荀不再多言,只无声看着他。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对视间,程荀清楚看见了王伯元脸上的愁容与震惊褪去。他嘴唇微抿、眉头舒展,目光逐渐变得明亮而坚毅。
“程老板,这是自然。”
他站起身,理了理袖口,向程荀行了一礼,举手投足间满是当年未入仕时的风流洒脱。
“身负天恩、民恩,自不敢退。”
说罢,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向外走。
程荀无言望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恰巧贺川走进庭院,不留神差点撞到王伯元,见他行色匆匆,不由问道:“王公子要走了?”
王伯元兀自向前走,闻言只朝后摆摆手,漫不经心道:“鄙人怎么说也是天子门生、朝中要员,去看看府衙情况如何,不是理所当然么?”
贺川不解地应了一声,转身走进厅堂中,将此事抛之脑后,对程荀道:“主子,东西都已备好,妱儿姑娘也收拾好行装了。”
“她怎么样?”程荀关切问道。
“哭了一阵……现下倒是无事,应是想通了。”贺川神色中有些不忍。
虽然与妱儿相识不久,可她已然看出她与程荀感情之深厚。即便程荀打着送出当年罗季平留下的证据的旗号,让妱儿离开此地,可谁人又看不出她想要保全妱儿的意图呢?
——毕竟当年之事,除却他们与辩空,恐怕只有那位屡次送来线索的神秘人知晓背后种种,就连晏决明、沈焕、王伯元,程荀都未曾告知,被旁人截胡的可能微乎其微。
“现在城中守备情况如何?”
贺川回过神,不待她开口,方才出府一探外头究竟的李显回来了。
“回禀主子,大批兵马已调至南北城门,壁垒、竹马、鹿角、木栅等工事已在城内外就位,城中几处大街也已备了人马巡视。”
墙外兵甲的声音仍在回响,程荀看了眼时辰,已是卯时末。
“妱儿的事先不急,此时不是送出去的时候,让她安心在屋中等待就是。”程荀沉吟片刻,又发问,“百姓反应如何?”
“城中有些骚乱。”李显一五一十道,“不少早起准备出城拜年的百姓都被官兵赶走了,不少人在城门处跪求出城,与官兵起了争执。”
正说着,庭院外忽然隐隐传来一道尖利的哭喊,划破了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嘈杂的人声渐次响起,屋内众人都不由得向外看去。
程荀眉头一皱,立马起身,贺川与李显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宅院中各处都有亲卫把守,一行人循着声音往前院侧门去。
抬起门闩,却见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妇人跪在路中央,身后还跪着几个稚童,挡住了这伙官兵的去路。为首的将领站在那妇人面前,急言令色斥责着,要着妇人让开道。
贺川担心那妇人孩子受伤,当即就想上去帮忙,程荀却先一步走出去,朗声道:“林大人。”
那将领转过身来,竟是程荀前些日子联络过的千户林瑞。
程荀见他虽言辞凶悍,却也未曾对那妇人上手,心下稍安。
她朝贺川使了个眼色,贺川匆匆上前,不由分说将那老妇人拉到路边,低声安抚着;李显也一手抱住一个孩子,将不甚宽敞的路让了出来。
一队将士继续朝前去,程荀此时才看向林瑞,问道:“方才听闻城中戒严,林千总这是要去北城门?”
林瑞满面风尘,见官兵都已向前,这才靠近些,压低声音道:“程老板,不瞒你说,鞑靼来犯,人马就在六坝山,估摸着晌午就能到城外。”
程荀此时也不愿再装相,言简意赅道:“局势危急,林大人且去忙碌。紘城百姓的安危,都交由大人了。”
林瑞目露诧异,似是未曾料想到程荀的反应竟如此平静。短暂的惊诧后,他正色抱拳,匆匆离去。
不远处那老妇人见林瑞离开,身子猛地前扑,险些挣开贺川,朝林瑞的背影哭喊着:“军爷!大人!让我出城去吧!我儿……”
林瑞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大步向前离开。贺川赶忙将她拉住,而那老妇人浑身脱力,倚在贺川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显身旁的几个孩子也放声大哭,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程荀看了看四周,百姓行色匆匆,一波又一波人肩扛手提着包袱,慌忙离开宅院,不死心地朝城门走去;路上巡视的官兵无数,握着刀鞘挡住百姓的去路,叱骂与哀求声不绝于耳。
程荀环视一圈,当即道:“将人带进府里,进去再说。”
第149章 兵戈起
侧门关上, 程荀带着那老妇人去了就近一间空室。
那妇人情绪激动,身子不住颤抖,还不等程荀询问,妇人一进门就跪在了程荀面前, 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身后那几个孩子见状也扑了上来, 不过三四岁的模样, 跪在地上有样学样地磕起头来。
程荀吓得差点原地跳起来, 一旁的贺川和李显赶忙上前将他们扶起,寻了椅子、递了茶水,一番忙碌后, 那妇人的情绪终于稍微平静下来。
她局促地坐在椅子里, 腰背佝偻着, 布满褶皱的双眼噙满泪水,断断续续地哭喊道:“大小姐、好小姐……求求你,让老生出城、出城去寻我儿吧!”
那妇人语无伦次地哀求着,程荀终于弄明白了她所求之事。
原来这妇人的独子是紘城守城军中的将士, 儿媳早早病逝, 儿子又在军中讨生活,老妇人便独自在家拉扯几个孙儿。
老妇人原本还庆幸儿子未被抽调到西北前线,而是留守在紘城中, 在军中做些巡视、查探的活计。
可她万万没想到,今早起来便听到传言,鞑靼来犯, 军中一队探子死在了城外六坝山里, 全城戒严。
听到消息后, 她抱着孙儿在城中寻了一早上,都未能在城中将士里发现儿子的身影。
而方才孟府门前的闹剧, 便是她哭求林瑞放她出城。她要出城寻找自己的儿子。
“老人家。”程荀终于明白来龙去脉,只能上前道,“而今城外不安生,军中下令闭城门,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的。”
“……那我儿子怎么办?”老妇人捂着嘴,一张脸扭曲着,仿佛痛到说不出话。
程荀一时语塞。
老妇人抱住头,深深埋在腿上,无声崩溃。贺川担心几个孩子被吓到,干脆拉着他们的手走到门边坐着。
“他怎么没回来呢?怎么没人接他回来呢?”
半晌,那老妇人终于抬起头。她坐在椅子边缘,垂首盯着地面,嘴里喃喃着,不断重复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程荀的心口像被人紧紧抓住,竟有些喘不过气。她移开视线,却见贺川抱着几个孩子坐在门口,给他们分蜜饯吃。
他们尚且不知,城外百里,他们的父亲已然倒在了那冰天雪地之中,连尸骨都来不及寻回来。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程荀闭了闭眼,努力寻找委婉的言辞:“这样,我帮您留意着,待时机合适,便命人出城去找。”
老妇人反应了好一会儿,明白过来程荀的意思,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双眼迸发出光亮。
程荀从一旁拿来纸笔,细细询问那位将士的名姓、年岁、特征,一字一句记录下来。老妇人也坐直身子,倒豆子一般,将儿子的情况事无巨细说了出来。
郑田,年二五,蓄胡,侧脸有痣,额角有疤,腿脚伶俐……
写完后,程荀将那纸张叠好,当着老妇人的面塞进衣襟里。
“多谢您,多谢您,真是大慈大悲……”老妇人又哭又笑,涕泗横流,狼狈到了极点。
程荀艰难地扯出个笑,吩咐亲卫将祖孙几人安然送回家中,还捎上了不少口粮,准备送给这祖孙一家。
临出门前,贺川特意将亲卫拉到一旁,嘱咐他们务必要到人家中后再拿出口粮。亲卫心下了然,带着他们匆匆离去。
待祖孙几人走后,府中霎时安静下来。
程荀强撑的笑脸也落了下来。她嘴唇紧抿,在原地站了半晌,开口吩咐道:“叫厨房准备起来吧。”
贺川一愣,以为程荀要安排厨房什么要事,连忙追问。
程荀却看了她一眼,只道:“大敌当前,难道就不吃饭了?”
说罢,她大步朝书房走,话音丢在身后。
“正月初一,往常怎么过,今日就怎么过。”-
乌云蔽日,过晌午,天色很快昏暗下来。狂风乱卷,城中空空荡荡,满是肃杀之意。
经过一上午的混乱,街上已看不见惶惶无措的百姓,只剩下兵甲列阵的将士各处驻守、巡视。
正是新春,家家门户紧闭,莫说爆竹声,连婴孩的啼哭都分毫不闻。朔风刮起满地飞雪,风中只隐隐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程荀坐在府中,静静等待着夜幕降临。
鞑靼昨夜已与紘城将士有过交锋,又被雪崩挡了去路,失了袭城的先机;可要若是为了等待时机迟迟不出兵,也不过是平白消耗己方,给了援兵机会。
故而程荀猜想,最迟今夜,鞑靼必然要出手。
屋内燃着香薰,程荀缓缓吐出一口气,松开手中被攥了许久的玉戒,轻轻放在桌上。暗淡的天光透过窗纸,落在青碧莹润的戒环上,程荀盯着那玉戒,沉默许久。
时间飞快溜走,暮色四合之际,屋中、廊下都点起灯。程荀披上大氅在府中绕了一圈,只见墙根转角都安放好了桐油与陶罐,亲卫们一身黑衣,隐藏在阴影中,无声把守着孟府的安危。
下人房里,崔夫人带来的仆从们也早早熄了灯,房门紧缩,俨然已睡去的样子。程荀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些歉疚,驻足片刻,还是离开了。
入夜后,城中愈发寂静。盘旋紘城上空的鹰隼离去了,往来的脚步声停下了,就连风声都静止了。街上间或响起奔马声,马鞭破空的声响彻街巷,一颗心也仿佛跟着那匆忙的马蹄声远去了。
直到子夜时分,孟府侧门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砸门声。亲卫目露警惕,摸着腰间的长刀向门边靠近,却听门外有人高喊着:“程姑娘!王寺丞让我来送信!”
正门打开,王伯元的小厮直冲到闻声赶来的程荀面前,扶着膝盖,气喘吁吁道:“北门!北门外……”
程荀心一沉。
不待他说完,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李显从马背上跃下,大步跑到程荀面前。
“主子,鞑靼人已集结人马,陈兵北城门下。”
李显语速极快,程荀却打断道:“到底多少人?可是四千?”
“不止。”李显抿抿唇,“属下亲眼所见,至少六千余人。”
程荀心一紧。
“领兵者何人?”
“瓦蒙。他自称是当初老鞑靼王布日手下的忠信,要……”李显声音一顿,飞快抬起头看了程荀一眼,“要取下……将军头颅,替老鞑靼王复仇。”
“待属下赶回之时,北城门处仍在僵持。”
程荀双眸微眯,直截了当问道:“当真有此人?”
六子从前跟随晏决明讨伐过鞑靼,当即在旁答道:“布日身边确有一个叫瓦蒙的忠信,可布日死后,这人似乎投靠了布日的弟弟扎那。哈日查盖上位后,便再未听说过此人的踪迹,许是哈日查盖杀了,也许是逃走了,并无下文。”
“他虽自称瓦蒙,可无人知晓真假。”
程荀听后不由冷笑一声,低声骂了句:“孬货。”
哈日查盖既想做那鹬蚌相争后得利的渔人,又不愿承担被大齐秋后算账的风险,竟想出了这么一个蹩脚的借口。
瓦蒙?一个先后倒了两个靠山的“忠信”之徒,恐怕尸骨都被秃鹫啃完了。今日还能集结六千余人马大肆攻城,才当真是这雪原上的“神迹”!
而打着取下晏决明头颅、为布日报仇的旗号攻城,若紘城当真罹难,晏决明就算洗清了冤屈,恐怕也要在青史上留下千古罪人的名号了!
她强压心中怒火,看向在旁等待许久的王伯元小厮。
“王寺丞命小的前来通报的也是此事。”那小厮急忙回道。
“他人还在官衙吗?”
小厮却摇摇头,面上露出几分愤然与担忧:“陈县令在官衙里耍了好大的威风,非要逼迫官衙的大人们去北城门!自言什么本分、风骨,恐怕此时已压着一干人等往城北去了。”
程荀眉心一跳,在这个紧要关头,居然莫名感到几分意料之中的滑稽。
“当真是个蠢的,此时去城北,不是添乱是什么。”六子忍不住在旁嘀咕。
程荀按住额角,皱眉道:“不管了,李显,你现下再去……”
话音未落,城中忽然遥遥传来一道巨大的撞击声。那声响穿过半座城池,好似将满天的飞雪都震开一条口子,直直众人钻进耳中,他们不由得一愣。
众人目光交汇,瞬间明白这声响的涵义。
鞑靼攻城了。
“李显,带三人去前线,有消息随时来报。你,你去你家少爷,务必要护他周全。”程荀飞快吩咐,二人不敢耽搁,立时领命离去。
程荀探身看了看门外,街上空荡荡的,原本街口驻守的官兵已不见身影,应是被调至北门前线了,只留了三五人在此处。
她心下一动,转身对六子说道:“府中还剩不到十个亲卫,你带五人在附近巡视。”
六子一惊,赶忙劝道:“主子,贺川与勇叔都不在,你身边怎能只留这几个人?”
早在今日傍晚,程荀使了些手段,让贺川悄悄带着妱儿离开紘城了。若是路上顺利,此时应当已经出了紘城地界。而今晏立勇下落不明,程荀身边得力的亲卫所剩无几。
“若城中出事,我亦没有活路,快去吧。”
她态度坚决,六子只能领命。
他刚要转身去安排人手,程荀忽然叫住他。
“府中存放的桐油与柴火不必多留,给近邻送些去。叮嘱清楚用法,也莫要吓到人家。”
六子点头示意记下了。
“还有……”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再留心去看看,南城门留了多少人。”
第150章 兵戈起(三合一)
一刻钟前, 北城门。
已近亥时,黑沉沉的暮色笼罩四野,夜幕中不见星月,城门楼上燃起烽火, 火光照亮城门上下泛着寒光的兵甲。
城楼下, 鞑靼兵士排列在雪原之中, 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数千人马仿若贪婪的蝗虫, 垂涎等待成熟的谷麦,只要一声令下,就能飞扑前来, 顷刻间吞噬整座城池。
城楼上, 旗帜上书“齐”字, 迎风凛凛飘扬;火油、投石齐齐备好,四金六鼓列阵其后;大齐将士紧紧握住长刀□□,弓箭手拉满长弓,寒天中依稀可见汗滴顺着下颌流下。
硝烟在寂静中弥漫。
范春霖身披盔甲, 凛然站在城楼之上, 俯视着陈兵木栅鹿角外的鞑靼军。
黑暗中,范春霖看不清城楼下那一张张面容,只依稀能看见一匹匹黑马在胯|下打着鼻息, 双蹄在雪地上焦躁地踏步,仿佛已嗅到危险的前兆。
“汉人!听不懂么!交出晏决明,我便饶你一命!”
自称“瓦蒙”的胡人汉子身骑黑马, 站在队伍之中, 用蹩脚的汉话朝城楼上粗野不住叫喊, 已然与范春霖纠缠了许久。
“竖子尔敢!”
范春霖提高声音,可嘶哑的声线传到瓦蒙耳中, 仍是带了几分气短。
“此乃大齐江山,岂容你在此叫嚣!”
朔风猎猎,吹得满地雪尘如浪般翻涌。
瓦蒙盯着城楼上那个身披战甲、也绝称不上魁梧的高瘦身影,眸光微动,掩藏在卷曲浓密的长须下的嘴角勾起了然而轻蔑的弧度。
与呼其图所说的一样,不过是个放荡无用、徒有虚名的荒唐将军罢了。
也不知他今日可喝醉了?
思及此,瓦蒙忍不住嗤笑一声,从腰间抽出长刀,遥遥指向紧闭的城门。
该说的都说过了,该演的都演完了,今日便拿紘城试试,鞑靼的刀利不利!
瓦蒙的眼中划过一抹嗜血的亢奋,双手紧紧握住刀柄,用胡语厉声呵道:“给我杀!”
一声令下,身后的鞑靼将士们高举兵戈,啸叫着向城门冲去!
云梯钩锁扑向老旧的城墙,可范春霖早先便派人朝下浇水,可此时石砖上已然结了厚厚一层冰,几次打滑后被人勉力支撑起底座,才堪堪搭上城墙。鞑靼将士身手矫健,顺着云梯与钩锁迅速向上攀爬,顷刻间便要攻上城楼。
城楼上,紘城将士早有防备。一缸缸滚烫的火油顺城墙而下,迎头浇在先行攻城的兵士头脸上,霎时激起一阵哀嚎嘶吼声!痛苦的啸叫声中,鞑靼人接连跌落云梯,将紧随其后的攀爬者接连拽下云梯,一时之间竟乱了鞑靼阵脚!
另一边,数名鞑靼将士手持长刀,迎着漫天箭矢冲锋陷阵,为身后高举粗木的将士清出一条道,直直朝城门奔去!急如雨点的鸣金动鼓声中,鞑靼人在铺设一路的木栅、角马中艰难开道。
流矢破风而来,鞑靼人在逆行的箭雨中不断倒下。
霎时间,硝烟烽火伴着刺鼻的烧焦味直冲云霄。激烈的鼓声宛若不歇的心跳,在痛苦的哀嚎声、暴戾的冲锋声中愈跳愈快。一股股热潮从四肢涌向大脑,方寸之间,所有人此时都已来不及恐惧,只有一个念头盘踞脑中,杀!
飞雪肆虐不息,范春霖站在城门正中。身旁两侧站着手持盾牌的亲卫,范春霖聚精会神观望着脚下战况。
“将军!将军!”嘈杂的打杀声中,一个守城小兵忽然小跑到他身后,焦急呼唤着他。
范春霖不可耐烦地转过去,横眉冷眼、粗声粗气问道:“怎么回事?林瑞不是在城门处么!”
那小将面露瑟缩,急忙解释:“不是城门出了岔子,是……是陈县令带着衙门的人来了!”
范春霖一惊,伸手一把捞起那小兵的前襟,失色道:“可是城中出了岔子?”
那小兵从未见过范春霖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在不休的兵戈声中竟有些腿软,忙道:“不是不是!陈县令只说什么,文臣……什么之责,誓要与紘城共存亡什么的话!非要上城门来抗敌……”
范春霖一愣,嘴上粗野地咒骂一声,拽紧那小兵的衣襟,眼中满是凶戾。他一字一句道:“让那群蠢货滚!告诉他,胆敢扰乱前线守城抗敌,我军法治他!”
说罢,小兵被他猛地往外一推,差点摔倒在地。小兵赶忙站稳,稀里糊涂行了个礼,急急忙忙朝城楼下跑。
范春霖转过身,一眼不落地盯着几方战况,嘴里仍骂骂咧咧个不停。站在一旁的亲卫目睹全程,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哪有文臣此时上赶着来前线添乱的?莫非真当自己是当年那孟忻了不成!
亲卫暗自摇摇头,心中只觉荒唐。
另一边小兵逆着接连上城楼补给、通报的将士,小心翼翼避开成箱的箭羽与刚刚烧热的火油,三步一迈地向下跑去。
城楼下,几个士兵手持长枪挡住一众文官去路,陈毅禾站在人群最前面,负手等待着通报。见小兵匆忙跑来,他大步迎上去,忙问道:“小范将军如何说?”
“陈县令,城楼上正是抗敌的紧要关头,恐怕不合适。”小兵不敢得罪,只委婉劝道,“刀枪无眼,若是不慎伤了诸位大人,那更是紘城之难了。”
陈毅禾一愣,脸色有些难看,一腔热血像被冷水泼了个满怀,忍不住抓着那欲转身离开的小兵,追问道:“此乃吾辈之责,怎能有临阵逃脱的道理!你是如何和小范将军说的?可说了是我的主意?”
陈毅禾百般坚持,却不见他身后的一众官吏脸上都露出了厌烦之意,更有甚者直接翻了个白眼,嘴上啧声不断。
王伯元安静地站在队伍边缘,将这场陈毅禾一意孤行搞出的闹剧尽收眼底。
他仰首望了望城楼上冲天的火光与黑烟,只见城楼入口处不断往来补给的兵士、与少数被人运下的伤员,再看远处调兵遣将、将城门牢牢堵住的林瑞等一干将士,心中大致有了底。
陈毅禾仍在纠缠,王伯元走上前,苦口婆心劝道:“陈县令,想必小范将军也明白你一片赤胆忠心。你想报效皇恩,我们都明白。可在前线是忠,在后方护住百姓安危,不也是忠?”
王伯元职高一等,陈毅禾不便像对下属那般横眉冷对,一时僵住了。背后一群官吏见状连忙上前附和。
陈毅禾还想说什么,王伯元一抬手,直接堵住他的话头:“陈县令,您可是紘城的父母官,此时不在城中主持大局,若后院失火、城中有变,又该当何罪?”
话音刚落,头顶忽然响起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众人无不一惊。抬头望去,却见城楼上升起滚滚浓烟,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仍在城中候命的将士连忙奔上城楼。
不多时,数名紘城将士被抬下城楼,浑身都是方才扑灭的浓烟与血迹,身体胡乱蜷在布里,隐隐有人丢了手脚,脸上更是被炸得面目全非。人群从他们身边穿过,王伯元与几个小吏眼疾手快地上前帮了把手。
方才前来通传的小兵也焦头烂额地抬着伤员往来,见一干官吏仍站在远处,一身官服鲜亮气派,也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劳烦让让!”他语气生硬,肩膀狠狠撞开要上前询问的陈毅禾,头也不回走了。
不远处的王伯元帮忙将伤员送到一旁,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几个官吏在旁看着,对视一眼,齐齐上前拖拽着陈毅禾离开。陈毅禾面上虽仍有些不甘心,却也灰溜溜跟着人群离开了。
王伯元的小厮此时从城中匆匆赶来,在人群中找到他的踪迹,赶忙跑过去。
“主子,您没事吧!”小厮看见王伯元掌心、衣袖都是血,猛地一顿。
“无事。”王伯元言简意赅道,见他来了,忙问道,“都和阿荀说了?她那边可有异?”
小厮忙道:“都说了,程姑娘那边已知道消息,府内也警醒起来了。”
“那就好。”王伯元神色一松。
“不过……”小厮有些犹豫。
“不过什么?”
“程姑娘身边只留了几个人,还安排亲卫盯紧了南城门。”小厮老老实实道。
王伯元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神色一时有些沉重。
孟府老宅就在城南,那儿宽街窄巷交相纵横,是紘城普通百姓常居的地方。北城门面朝蛮族草原,过去多遭胡人洗劫,南城门则不然,是来往大齐中原的必要出口,城防向来不如城北。
若是南城出了事……
王伯元用力摇摇头,不去多想,只道:“你不必留在这,只管去程姑娘处,任她驱使便是。”
小厮利落应是,匆匆离去。
伤员逐渐被清出前线,城楼上阵线恢复如常。箭头上裹了浸满火油的布条,一支支燃烧的箭羽飞向城下,好似万千星辰划过夜空,将这本就不平静的夜晚照得亮若白昼。
紘城防守充分,鞑靼人的进攻未能讨到多少好处,攻势渐渐慢了下来。
兵戈声响彻半个城北,约莫半个时辰后,鞑靼人终于鸣金收鼓,高举盾牌向后退避,第一轮攻势渐歇。
眼见鞑靼人有了退却之意,城楼上渐次响起将士们的欢呼。更有将领杀红了眼,冲到范春霖面前,要求乘胜追击。
范春霖的侧脸被方才鞑靼人反手丢上来的火药炸伤,只用布条简单包扎了一二。布条上满是石灰与血迹,鲜血顺着眼角不断向下低落,此时的范春霖再无平日里的风流潇洒,反倒像把终于开刃的锈剑,狼狈中透着锋芒。
范春霖冷冷地瞥他一眼,毫不留情斥道:“待走进鞑靼人的埋伏里,将这紘城变成第二个兀官镇,是么?”
那将领一怔,这才想起二十年前覆灭沈家大半身家的兀官镇伏击,一身热血瞬间被泼了冰水,顿时愣在原地,讷讷道:“是,是。”
“整顿兵马,轮值人手,不许松懈!”
将领领命离去,范春霖抬手擦了擦下颌上淋漓的血滴。
指尖被泥沙与尘灰覆盖,鲜血落在其上,好似墨点一般。范春霖低头捻了捻指尖,细小的砂砾渗入伤口,在灼烧的痛感中,他竟感到几分解脱-
接下来的一夜,鞑靼人又几次派出小股人马,绕至东西两翼,试图捣破城中防守。城门上下,紘城将士绷紧了弦,几次化险为夷,艰难挫败鞑靼一轮又一轮的袭击。
直至天亮,瓦蒙带领人手尽数退至六坝山林中,仅留在城门附近留了少数兵马。他们宛如一头头蛰伏的野狼,隐在壕沟之中,伺机而动。
天明之时,城门上兵戈声停歇许久,终于有百姓推开门缝,颤颤巍巍向外望去。
程荀在孟府等待一夜,终于得到鞑靼退避、前线稍安的消息,站起身时,眼前忍不住地晕眩。
亲卫意欲上来搀扶,程荀先一步扶住书案,深吸几口气缓过来,大步流星向府外走去。
“备马,去城北。”
走到宅院门口,一身雪白的绝影已在府外等待。程荀翻身上马,正要与亲卫离开时,孟府旁边几位近邻却打开门,目送着程荀离开。
“程姑娘,阿荀丫头!”
一个中年女声在背后响起,程荀急急勒马,转身望去,却见邻家张夫人追了出来。
“张夫人,不知有何事?”程荀耐下性子问道。
这张夫人与孟家从前是老街坊,过去与程荀的生母有些交情。当初程荀修整孟家老宅时,她以为是谁要买了占下孟家宅子,还旁敲侧击前来询问过一二。
知晓程荀身世后,张夫人感慨良久,还去李梦娘新坟上过香,连声感叹梦娘有福。待程荀搬进老宅时,还送来了乔迁礼。
依着这份情谊,程荀对她也多有关照。
张夫人长得富态,天生一副长得笑脸,可张家日子却说不上多富庶。
张夫人当年新寡归家后,娘家兄嫂都待她极好。后来兄嫂接连病逝,也是张夫人独自一人将侄子侄女拉扯长大,俨然将两个孩子看做亲子了。
此时,张夫人叫住程荀,她这才才发现,不过数月时间,张夫人双颊凹陷、颧骨高高凸起,眼下是厚重的阴影,眉头也拧成了“川”字,一张脸上再不复往日的富态与喜庆,满是憔悴。
面对张夫人这种种变化,再看看她踌躇的神色,程荀不必多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年前战事起,张夫人既担心耽误侄女婚事、又念着将她送出西北避难,赶忙找了从前婆家那边的靠谱人家,将大侄女嫁到了南边。
可侄子的事却有些难办。侄儿在军中谋生计,她又拿了自己压箱底的嫁妆银子走了关系,把侄子从调往前线的名录上消去,只求安安生生待在紘城就好。
但她千算万算恐怕也未曾算到,侄儿虽不用受那瓦剌刀枪之苦,可鞑靼却打到家门前了。
程荀望着张夫人紧紧拧着丝绢的手,不待她将话说出口,便心领神会道:“张夫人,我现下正要去城门,到时必会替您问问大郎的下落。”
张夫人眼前一亮,激动的泪水涌出眼眶,心中压抑一夜的忐忑与惊慌满溢而出,竟捂住嘴哽咽起来。
前线正事要紧,程荀无暇与她细谈,只能一面调转马头,一面简短地安慰道:“您放心,我等会就派人给您送消息来。”
张夫人也不敢再耽搁她的正事,只带着哭腔赶忙道:“阿荀姑娘你去,你快去!”
程荀朝她飞快一点头,双腿一夹马肚,白马仿若一道雪影,倏地飞进萧瑟的朔风之中。
雪下了一夜,天明后才稍稍停下。此时大街地上已然积起厚厚一层雪。
一夜的兵荒马乱后,雪地上尽是马蹄与车辙碾过的痕迹,雪泥结了冰,大路实在难行。
绝影腿上的伤痊愈不久,又在宅院中待了许久,此时却走得极稳当。程荀在马背上起伏,两侧街景飞快后退,朔风刀割般迎面刮着她的面容。
不多时,程荀与两个亲卫策马奔至前门。有将领远远看见来人,上前拦住三人去路,正要盘问,一旁匆匆走过的林瑞望见了,直接将三人带了进来。
北城门内划出了一块底盘,临时搭建成营寨。
营寨内人影行迹匆匆,将士们或穿行递送军令信报,或从城楼上不断抬下不知生死的伤员,或推着车辕往来运送粮草、兵戈物资,更有人搬运防城工事者,疾声唤着路上人群避让。
硝烟味与血腥味弥漫在人群之中,一夜鏖战后,所有人的神色都肃然而麻木。哪怕此时不必抗敌,可他们脸上也不见松快,只余疲累。
程荀一身厚实的男装,长发高高束起,本就高挑的身形走在将士之中也不见扎眼。即便路过的人群认出几分异常,可看见身旁引路的林瑞,也都默默闭上了嘴。
林瑞带领三人走到一处稍稍人少僻静的茅草棚下,旁边三三两两坐着仍有行动能力的伤员,正歪斜身子靠着草棚小憩。他们紧闭双眼,面容被泥尘血迹模糊,在不安的睡梦中不住呻|吟。
刺鼻的血腥味伴着伤口处的腐臭味钻进鼻孔,林瑞面上带了几分歉意,客气说道:“前线条件简陋,只能暂且委屈程老板在这说话了。”
程荀收回环视的视线,听罢眉头微蹙,直直望着他正色道:“林千户这话说得没道理。将士们为了紘城百姓的安危舍生忘死,怎能是‘委屈’我?若是没有他们,那些伤本该砍在我身上才是。”
林瑞闻言一愣,本还有几分敷衍的客套褪去,神色也认真起来:“是我言辞有误,程老板莫往心里去。”
程荀摇摇头,问道:“林千户将我带进营寨内,可是违了军令?”
“便是违了军令,程老板不也进来了么。”林瑞苦笑一下,又解释道,“沈守备与我说过,您是可信之人。更何况此时过来,想必是要事。”
程荀感激地一点头,飞快道:“实不相瞒,此番来营寨中叨扰,是想见范将军一面。”
林瑞皱眉思忖道:“范将军现下倒是还在营寨中……不知程老板所为何事?”
“前阵子商号从各地购进米粮,我也恰好买了批棉布、草药等物资,都堆积在府中。今日见将士们身负伤病,心中很是不忍,便想着将那批物资一并送到此处,交由军中使用。”
林瑞一愣,似是没想到她的来意,下意识反问:“有多少?”
程荀微微扬眉,含蓄道:“自然比不得朝廷下拨的粮草。”
林瑞猛地回神,脸上难掩激动。
范春霖虽在早先忽然用军资购入不少米粮、草药等物资。可采买购置一事关乎重大,其中牵扯的利益网错综复杂,远不是范春霖这个半道来的将军能一手解决的。即便范春霖要求强硬,结果也不尽如人意。
可程杜商号几年内便在西北声名鹊起,背后种种资源、路线、人脉,想要办成此事必然不在话下。之前商号在短时间内筹措善金、购置米粮一事,已然给紘城众人露了一手,“程杜”这个名字,俨然成了背景深厚、能力超群、心怀百姓的象征了。
如今有了程杜的助力,不光后方勤务有了保障,对军中士气也是一颗定心丸。
“善,大善!”林瑞强压心中澎湃,低声道,“程老板放心,我这就等您去见将军。”
程荀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意。
林瑞匆匆上前领路,程荀与亲卫跟在其后。走出草棚时,程荀分神回头望了一眼。
草棚中小憩的将士们年纪不一,既有鬓间已然花白的中年男子,也有瘦瘦小小、看着不过十四、五的少年人。程荀的视线在他们脸上匆匆一扫,并没有看见熟悉的脸。
一行人一路爬上城楼。城楼上守备森严,进出皆有将士管控。守门将士把众人拦下,看了几眼程荀与亲卫,直至林瑞拿出腰间令牌,这才放了行。
这是程荀头一次登上城楼,只见城墙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弓箭手目若猎鹰,时刻警惕着。
城墙上亦是一片狼藉,石砖被烧得漆黑,大片的血迹迸溅在墙上,更有一团团乌黑血色的东西糊在墙上,一眼望去叫人分辨不清是什么。程荀的视线从其上匆匆掠过,心底忍不住发毛。
范春霖的营帐就在城楼中,是件平日供将士休憩的窄小内室。林瑞叩门进去禀报,不多时,程荀便被喊了进去。
走进内室,程荀飞快地环视一圈,只见内室陈设相当简陋,一侧悬挂着一副盔甲,另一侧随意立着几把兵器。而范春霖背对程荀站在书案后,桌上放着一张城防图、一团脏污的布条,旁边便是一顶染血的兜鍪。
程荀看着那刻满划痕、沾满血迹的兜鍪,竟分神想到了在紘城初见范春霖那日,他似乎也是戴了这么一顶兜鍪。
只是比起眼前这个灰突突的,记忆中那顶兜鍪红缨飘动,银白的表面在光下泛着耀眼的光。
“程老板,有事便说罢。”
沙哑的声音将程荀从记忆中拉回。
范春霖转过身,程荀瞳孔一震,这才发现他脸上那条新鲜的、长长的血痂。那伤痕顺着左眼眼角、一路划到唇边,此时还渗着血,狰狞万分。
程荀眨眨眼,调整神态,直切主题:“今日来,是程杜商号有批物资想要献给军中。”
她朝亲卫一抬手,示意亲卫将怀中名录册子递过去。
范春霖却只低头看着城防图,头也不抬直接道:“待军中将士感念程老板慷慨解囊,名录便不必了。林瑞,你派人接手此事,迅速去办。”
屋中一静,众人都不由惊诧于他这丝毫不同往日的、雷厉风行的作态。
“怎么?”
“放心,只要紘城不破,我自会安排人将此事上报天听,给程老板、程杜商号一个好前程。”
范春霖微微抬起头,狭长的双眼冷冷看向众人,竟有些阴鸷之感。他盯着程荀,目露讽意,“还是说,莫非还需我向程老板嗑两个头,感念您大恩大德?”
他当真是一点都不想装了。程荀想。
范春霖这话说得极为刻薄,就连林瑞都面露不安,视线忍不住在程荀与范春霖之间游移。两个亲卫则更是愤慨,当即就要叱骂回去。
程荀抢在两个亲卫前开了口。
“这倒不必。”她不动声色地端详着范春霖的神色,不软不硬刺了回去,“我不喜旁人给我磕头,将军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话音落,屋中更是寂然。
两个亲卫一愣,紧紧盯着范春霖的动向,浑身紧绷起来,生怕他恼羞成怒;林瑞则忍不住到抽一口凉气,当即站出来打圆场:“将军,那属下这就去安排此事,不叨扰将军了。”
说罢,他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拽着程荀袖子就往外扯。
谁料程荀却不动如山,仍旧不紧不慢地朝范春霖抬手施以一礼。配上那身男装与清瘦的身形,姿态竟也说得上风流潇洒。
“将军辛苦。”程荀整整袖口,施施然离开了。
范春霖坐在书案后,只一言不发望着她的背影。
走下城楼,林瑞脸上这才露出愁容。
“程老板,唉,你说这……你,唉……”
“林千户,范将军都未曾生我气,您也别急了。”程荀语气轻描淡写,“您看看,这事交由军中谁人办,您尽快拿个章程,我们也好商量后头的事,最好今日便将东西一五一十送来。”
“唉……行吧。”林瑞愁容不减,只得同意。
二人一边商量着,一边往外走。时值晌午,军中正备饭菜。程荀朝忙得热火朝天的灶台望了一眼,默默在心中计算库房里仍存有的米粮还剩多少……
“……那程老板就先回去吧。”不知不觉将程荀送至营寨外,林瑞语气中多了些真切的关心,“还劳您特意跑一趟……外头不太平,程老板切要保重!”
程荀也收回心神,认真回道:“不过绵薄之力,只望林千户也保重!”
亲卫从一旁路边牵来马,林瑞应声,却见程荀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由露出几分疑惑。
“还有件私事,想劳烦林千户。”程荀面露惭愧。
“无妨,您说便是。”林瑞纳闷道。
“是这样,我有位近邻,家中侄儿就在守城军中。那位夫人与我有些私交,前日起便一直忧心侄儿安危,便托我……”
林瑞恍然,心领神会道:“程老板放心,此事便包在鄙人身上。不知那侄儿年岁几许、姓甚名谁?”
程荀忙道:“那将士名叫张有和,年岁刚过十八,家住城中酸枣巷子。”她想了想,又循着回忆补充道,“眼睛不大,侧脸有颗痣,脖颈上还系了根带玉的彩绳,是那位夫人给他编的。”
说罢,她才反应过来这诸多细节其实不必说,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没见过他,都是听那位夫人与我说起的。”
林瑞没有嫌烦,反倒认认真真记下,甚至颇有感触:“亲长之恩念,自然没什么可指摘的……只可惜,我身边再无这般惦念了。”
程荀有些讶然,随即道:“林千户节哀。”
林瑞笑笑没说话,程荀也不再耽搁,行礼离开。
翻身上马时,程荀莫名想到了昨日那位当街拦下林瑞、要去城外拾回亲子尸身的老妇人。
心里堵得难受,她缓缓拉紧缰绳,对两个随之停下脚步的亲卫说:“彭三,你可知道昨日那位老妇人家在何处?”
彭三摇摇头,另一个亲卫接话:“主子,我知道,昨日是我与贺川姐一同送他们回去的。”
“好,赵原,你去那祖孙家中看看。”她犹豫了下,想到老妇人离去时对她的几番哀求,又补充道,“……不必露面,在外头看看他们可安好就是了。”
“属下遵命。”赵原调转马头,利落离开。
程荀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低下头,将脸埋在冰凉的掌心中。闭上困倦近两日的双眼,她自欺欺人地躲在这短暂的黑暗中。
深吸一口气,她放下手,又变成那个心有成算、稳重大胆的程老板。她不去看亲卫欲言又止的模样,轻轻拍了拍绝影的脖子,握紧缰绳,疾驰而去。
一路策马奔至巷子口,程荀远远便望见张夫人仍站在孟府门前,殷殷等待着。
程荀翻身下马,将绝影交给亲卫,对匆匆迎上来的张夫人温声说道:“夫人,您放心,我托了军中一位千户帮忙留意此事。只是现下军中也正忙,恐怕晚些才有消息送来。”
张夫人脸色一变,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竟一时怔住了。她又立马反应过来,慌忙解释:“阿荀丫头,姨不是那个意思,姨还要谢谢你,劳烦你了,我……”
程荀拉住她不断比划的手,用力握住她厚实长茧的大手,一字一句安抚道:“张夫人,天冷,您先回去。等我我让人给您送点热汤菜,您吃下睡一会儿,待消息来了,我立马让人去叫您。”
张夫人望着程荀深黑的瞳孔,心中那股慌乱和焦躁好似忽然抹平了,不由得点点头,连声重复:“好好,我听你的,阿荀丫头,我听你的。”
程荀扶着她的胳膊,要将她送回家,门房处的小厮机灵地小跑上前,乖觉地接过张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将她送回去了。
程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她才大步走进府内。
“彭三,库房里的东西,还有厨房里多余的米面粮油,不必留着,能备的都备齐。南城门也不要落下。”
亲卫彭三紧随其后,连声应是。刚想说什么,却见她又走进了书房。
“主子,前头一时半会儿估计还安稳,您要不……去休息会儿?”彭三犹豫道。
他在程荀身边,对她这几日的作息最为清楚,难免担心,忍不住劝道。
“不必。”程荀言简意赅回道,“前头安稳?那可不好说。”
彭三不敢回话了。
“我有事要交给你办。”
她走到墙边,要将书架后一张牌匾拖出来,彭三赶忙上前,将牌匾轻巧地抬出来。牌匾上写着“程杜”二字,是此前施粥时悬挂在铺子门前的。
程荀又走到书案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彭三。
“去将三里大街的铺子开了。”
彭三接过钥匙,有些费解:“您这是……?”
“守城军多数为紘城人,亲眷牵挂,那便想个法子让他们见面就是。”她随口道。
彭三的眼睛不禁睁大了。
程荀扯出个笑,没有解释,只道:“快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