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泣血书(二更)
回去的路上, 四人之间少了许多剑拔弩张。
晏立勇本还有所顾虑,可在程荀的要求下,还是解开了沈焕腕上的麻绳。贺川虽眼中仍有警惕,却也不再横眉冷对。
林中昏暗, 只有淡淡的月光穿过枯枝, 洒在银白的路上。
地上满是白雪, 皮靴走上去, 只留下松软的踩雪声。四周一片安静,几人心中各有思量。
过了一会儿,程荀忽然开口道:“沈大哥, 今日多有冒犯, 还请多担待。”
沈焕不放在心上, 只笑笑:“这有什么。”
话音一启,后面的话反倒没这么难了。
沈焕道出自己琢磨许久的疑问:“为什么要选金佛寺?”
程荀心头一紧,随即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晏决明此前为何选在金佛寺藏兵”。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将辩空大师扯进来, 只开玩笑一般说道:“沈大哥有所不知, 晏决明从小就信神佛呢。”
走在落满雪的山林中,程荀眼前浮现起从前种种,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声音轻盈, 像是白雪上翩飞的蝶。
“儿时,我们家中曾有尊高高的菩萨像,足有房梁那么高。晏决明对菩萨很是诚心, 每日供奉、洒扫。
“将佛身佛脚擦得锃光瓦亮就算了, 他还总念着再长高点, 将来好不用梯子就能擦洗道菩萨头顶。”
另外三人安静听着,都有些忍俊不禁。
沈焕并未深究二人儿时为何同住、或堂堂侯府家的公子为何要亲自供奉、洒扫。
他声音里含了几分笑意:“哦?说来也怪, 我与他相识几年,却未曾见他对佛经有多偏爱。平日里看的,大多还是些艰深的兵书。”
程荀脸上的笑淡了些。
她想,晏决明对佛祖的诚心,其实与佛偈、佛法无关。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走到饥寒交加的地步时,那菩萨予了他一方屋檐、一个住处罢了。
他所怀的,只是份明了生存不易的珍惜与恩念罢了。
只是前尘往事,说起来总没完没了,她只随口道:“兴许是大了吧。”
她没了讲古的心思,沈焕却反倒被她勾起话头,低声说起往事。
“说起来,我家中也曾有个信佛人。那人是我养兄,我叫他六哥。他比我大十岁,对我很是亲厚。”
程荀目光顿住,心里猛然一跳。
沈焕并未察觉她的异样,仍沉浸在回忆中,含笑道:“听家中人说,六哥来我家时已到了记事的年纪,却全无同岁孩子的调皮性子,是个爱静的。”
“只是六哥那时总爱哭,那么丁点大的人,”
沈焕抬手比了个高度,“就这么高,哭起来却总是无声无息的,看得人揪心。那时我母亲房中有一尊观音玉像,六哥只要抱住那个玉像,立马就不哭了。”
“你说奇不奇?”他嘴角含笑,偏头看着程荀,头一次显露如此柔和的神色。
程荀点点头,勉强笑了下。
“从那时起,家中人就都觉得六哥有佛缘。六哥再大一些时,喜欢躲在家中书楼里看书。”
沈焕话锋一转。
“说来惭愧,我家中是武人,那书楼也只是父亲盖了用来附庸风雅的。里头唯一被翻看过的,可能就是几卷兵书了。家中好不容易出个喜欢读书的,父亲自然高兴,还特意为六哥找来许多孤本佛经。”
“我记得,那书楼里又窄又密,人躲进去,仆从们轻易找不到。那时我长大了些,爱玩闹,就总喜欢钻进书楼里躲着,结果老是叨扰了六哥。”
沈焕声音中满是怀念。可不知为何,程荀在他娓娓的讲述声中,竟感到了些许的眩晕感。
“然后呢?”她轻声问。
“然后……六哥不是家中亲生子,外头总有些风言风语。”
沈焕脸上的神情淡了些,“许是听到了那些闲话,六哥性子慢慢变了。他放下笔墨,开始舞刀弄枪起来。我五岁那年,六哥和家中据理力争,最终还是从军去了。”
“将门之家,总是聚少离多。我与六哥见面的机会少了,可每次回家,六哥都会陪我玩闹。”沈焕面带笑意,“那时他总说,等老了、杀不动敌人了,就去寺里皈依做和尚去。”
“只可惜。”他停顿许久,才轻轻道,“他后来成了家,也没能当成和尚。”
程荀脚步陡然一停。
沈焕还陷在回忆中,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转过身疑惑问道:“怎么了?”
月光照得她面色苍白如纸,程荀嘴唇微动,半晌才找回声音:“逝者已矣,沈大哥节哀。”
沈焕沉默一瞬,又露出那个宽厚温和、老好人一般的笑:“都是陈年旧事,让你见笑了。”
程荀扯出个笑,指指树林北面。
“再往前头走一会儿,就是营地了。”
沈焕看了眼四周,恍然道:“好,那我自己回去就是,你们也回去吧。”
想了想,他又郑重道:“你放心,我沈焕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程荀仍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白雾之中,久久没有说话。
晏立勇面带挣扎,几番犹豫,还是走上前道:“主子,沈守备当真可信么?”
“给晏决明送信,告诉他沈焕之事。无论之后沈焕是真情、还是假意,都让他早做准备。”
她的语气有种无来由的平静。
晏立勇一愣,连忙点头。
“备马。”她转过头,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直看着晏立勇,一字一句道,“我今夜就要回金佛寺。”-
马蹄飞驰在荒原之上,如同雨中的飞燕,一道道锋利的掠影贯穿原野,向金佛寺疾行。
程荀坐在已然痊愈的绝影背上,玄色的斗篷、黑色的发丝交织着,与夜融为一体。
卷着冰碴的风不断在脸上刮蹭,仿佛刮出了血口子,刺得人生疼。
在寒冷与刺痛之中,程荀混乱了数日的大脑一片澄明。
结合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罗季平的经历,她能断定,沈焕的“六哥”,就是那个疑点重重的罗季平。
一切起始于贪污枉法、谋害钦差的扬州盐运使胡瑞,终于落网之时。
二十年前,瓦剌入侵大齐,边关再起狼烟。
这场战争,沈家败得惨烈、败得离奇,朝廷同样损失惨重。可彼时皇帝初登基不久,根基不稳,对许多能够自圆其说的疑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可事实证明,即便时隔二十年,这根如鲠在喉的刺,皇帝也未能吞下去。
彼时的胡瑞不过一个没有根基的同进士,靠着叔父的关系谋到了增援前线、筹措运送粮草的差事。
在那场旧事中,有“正当理由”迟迟未能运送到前线的粮草,或许只是最不起眼的一环。可皇帝与亲历紘城守城之战的孟忻,都无一将其看做了切口,试图从中撬开当年的真相。
然而,胡瑞宁可在狱中自尽,也不愿、抑或是不敢,说出真相。
由此,晏决明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四年后,借大齐与鞑靼休战、互市之机,晏决明来到紘城。
紘城地处大齐、瓦剌、鞑靼三国交接地带,更是当初沈、范两家权力的分割线。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晏决明打算从此入手,向二十年前驻扎此地、如今致仕多年的老将张善道,寻求真相。
而从张善道口中,晏决明得知了“罗季平”这个名字。
罗季平,沈家养子,沈仲堂沈大将军的副将,为人上进、年轻有为。
泰和二十五年,在兀官镇一役中,沈家军遭伏,全军覆没,殒命漠南。
战败后,大齐士兵的尸身遭瓦剌人凌|虐,沈仲堂的头颅被割下。而包括罗季平在内的一众将士,竟寻不到一具全尸。
罗季平死时,不过二十有三。
可这个本该随岁月逝去的名字,时隔多年,却又出现在了张善道口中。
自那时起,晏决明便开始暗中调查。调查困难重重,晏决明甚至在罗季平当年成亲后的宅院中,遭到了袭击。但这也让程荀笃定,此人必有端倪。
可不等更进一步的调查,哈达部落新王上位,在边关又燃起战火。二人原本的计划只能暂且搁置。
可她没想到,一封“金佛寺有异”的信,好像又兜兜转转将她指回了“罗季平”这个名字。
骏马奔袭数个时辰,终于在天亮前抵达了金佛寺。
不等亲卫牵稳缰绳,程荀利落地跳下马背。两条腿酸软发麻,她扶住一旁的贺川,勉强站稳。
“主子,当心。”
程荀抓紧贺川的手臂,用力得指节发白。
“走,扶我走。”她吩咐道。
“好。”贺川连忙搀扶起她,问道,“主子要去哪儿?”
“藏书阁。”
亲卫们散去,程荀只点了贺川与晏立勇同行。三人夜奔一路,滴水未尽,风尘仆仆走到藏书阁门前。
程荀望着这座伫立二十年的木楼,蓦然有种“一叶障目”之感。
她将当初那场大火后的废墟都翻遍了,怎么偏偏忘了这一座,从一开始便沉默地诉说着自己二十年岁月的木楼呢?
似喟似叹,她竟吐出了一声笑。
晏立勇寻来钥匙,将门打开。来不及找灯笼,他顺手点燃火把。
藏书阁狭小逼仄,她又在此呆了几个月,眼前的一切本该熟悉到极点。可是此刻再站在门前,她却骤然感到一股因由陌生带来的颤栗。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顺着楼梯向上,程荀走到她最常呆的顶层。
无他,顶层拥有整个藏书楼唯一一扇窗。那木窗虽然早被顶死,可白日里,光透过明瓦洒进屋中,是为数不多令人畅快的时刻。
程荀走进内室中央,环视了一圈。藏书阁的四面墙放满了落地的架子,上头整齐码放着书册,年份甚至可以追溯到先帝那一朝。
程荀站在其中,胸中空气愈发憋闷。火光照进来,万千尘埃在其中舞动。
她独立其中,久久不语,贺川与晏立勇对视一眼,贺川小心道:“主子……”
“砰——!”
突如其来一声巨响,贺川还未说完话,就被惊得噤声。只见狭小的内室里,程荀忽然抬臂,将眼前架子上的一排书册全部挥落在地。
“来,把这里拆了。”
贺川目瞪口呆,晏立勇先一步反应过来,走进屋中,挥臂扫落一排排的书页。
陈旧的书页在屋中飘洒,尘埃一阵阵扬起,在这方寸之地中飘舞,仿若江边晨雾,又好似瑶台琼池。
三人半闭着眼睛,咳嗽声不断。不多时,墙上的书尽数飘散在地,纸海几乎淹到他们的脚踝。
程荀静默站了一会儿,忽然走到书架前。
她端详许久,终于伸出手,顺着书架内壁向下摸。指腹下的木质早已开裂,细小的木刺划过她的手心,留下浅浅的痒意。
手指顺着向下,滑到了与架子的交接处,二者牢牢钉在一起。她又用力一推,整个书架竟不停向后震颤。
此时,晏立勇与贺川也发觉了异样。
“这书架,竟然不是钉在墙上的?”贺川讶然道。
做成柜子模样的书架也并不少见。可奇怪的是,整个藏书阁除却这一层,都是直接将木架钉在木质的墙板之上,若有墙上放不下的,再放进书箱之中。程荀虽常待在顶层,可查阅书册却大多在下面几层。
“拆了吧。”
程荀退到门外,看着贺川与晏立勇合力将四面巨大的书柜拉倒在地。
沉重的木柜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雾云海。巨大的声响震彻金佛寺宁静的夜空,就连脚下的木楼都随着一震。
许久后,屋中尘埃终于稍定。程荀挥挥手臂,举着火把,走进了室内。
火光映在四面木墙上。
脚下满是碎裂的木架与陈旧的纸张,而她仰头望着四面墙,却仿佛掉入另一个世界。
好似仙人抚过灵台,程荀混沌的思绪骤然清明。
“乌三意绝断,藏密金佛关。”
她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
彼时,声名远扬的大儒乌三卷入政斗,锒铛入狱,全族俱没。
乌三不甘成为党派之争的牺牲品,更痛苦于族人的无辜牵连,他怨、他憎、他恨。可纵是绝世之才、纵是桃李天下,他也只能困守在那冰冷脏污的牢房里,与灰鼠同席。
极度的怨愤与自厌下,他咬破手指,在狱中那面粗砺的石墙上,写下万字血书。声声泪泪,字字泣血。
血书写至最后一笔,乌三气绝身亡。
而今日,在乌三消逝的百年后,程荀在这沧桑老旧的木楼里,发现了另一份尘封二十年的泣血之书。
第132章 二十年(二合一)
踩着满地的狼藉, 程荀手举火把,艰难地向前靠近。
四面木墙上刻着深浅不一的痕迹,或模糊潦草,或端正清楚。经年过去, 满墙字迹躲在黑暗之中, 已然斑驳。
程荀粗略看过几排字, 发现其上的内容也如那字迹一般, 时而行文流畅、逻辑清晰,时而颠来倒去、言辞含糊,只能依靠前后文勉强推测其中含义。
文字中流转的情绪, 像是动荡的江面。涌动的暗潮不断推起江潮, 而他竭力压制着混乱的思绪, 似乎想抓住为数不多清明的时刻,再多写一字、多刻一句。
他是金佛寺的忘尘。
也是那个本该死在兀官镇的罗季平。
而其上所刻的,是他的痛楚,他的悔恨, 和他短暂的一生。
程荀深吸一口气, 从头读起。
罗季平第一次见到沈仲堂,是在他五岁那年。
彼时边关又起战火,他的父亲是行伍之人, 便随大军赶赴前线。而母亲则带着他躲到了乡下。
罗家人都是苦出身,离开了热闹的县城,罗季平也未曾哭闹过。白日里, 母亲坐在门前缝冬衣、纳鞋底, 他就蹲在一旁, 盼着父亲从远方归家。待夜幕降临,母亲会趁他睡下时, 悄悄跪在家中那尊小小的佛祖泥像前,双手合十抵在额前,抹着眼泪小声说话。
蜡烛只有拇指长,将她的影子摇摇晃晃照在墙壁上。
不知多少个日升月落,他等到的却并非凯旋归来的父亲,而是蓄胡蒙面、伪装成胡人前来劫杀的土匪。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村落静谧的夜,母亲从睡梦中惊醒,几乎未加思索,就将他推到后院。
院子里有一座枯井,母亲早就架好梯子,催他顺梯而下。五岁的罗季平懵懵懂懂照做,刚踩到井底,就听头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罗季平慌忙往上看,可下一秒,井上那圈暗淡的天光消失了。
黑暗中,他听见愈发杂乱的脚步声、嘶吼声、碎裂声。刺入他耳畔的不是陌生的胡语,而是一道道无比熟悉的乡音。
直至一道短促的尖叫响起,一切归于平静。
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身体越来越凉。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一甲子又或是一须臾眨眼,他终于反应过来,疯了一般爬上木梯。他哭喊着,拼命向上伸手,试图推开头顶木板。
可五岁的他何其孱弱。
几次从木梯摔落后,他浑身力竭,倒在脏污的井底。
有潮湿粘稠的液体顺着木板缝隙流下,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他抬手抹了一把,是热的。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从木板漏下,几道光束打在他眼皮上,刺得人生疼。
井下的世界仿若静止,唯有明灭的天光、饥寒交迫的身体告诉他,时间与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半梦半醒之间,他隐约听见外头响起人声。
可他没有呼救。
老鼠啃咬他的裤脚,虫蚁从他身上爬过。小小的身体躺在腥膻的泥里,仿若已然死去。
直到头顶木板被人拿开,一个男人跳下枯井,拖着、拽着,将他带到一片光明之地。
那个人盖住他的眼睛,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告诉他:“孩子,别怕。”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可罗季平颤抖许久,终于伸手抓紧了他的袖子。
男人说,父亲是他的将士、他的同袍,父亲是个大英雄。
男人说,他叫沈仲堂,家中已有两个孩子,却都是跳脱的性子,没有他这般安静乖巧的。
男人说,季平,要不要与我回去?
罗季平抱着父母崭新的牌位,想了很久,轻轻点了头。
而后的日子像个不真实的梦。
沈家人正直良善,沈父沈母自不必多说,待他如同亲子;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也从未疏远、欺负他,不多时便将他视作手足。
日子那样平静,有时罗季平都会恍神,仿佛他就是沈家的孩子,自小就在此长大。
那个遥远的黑夜,好像已消散在过去。他大可凭着自己心意长大。
他喜欢研究佛偈禅语,沈仲堂随他;他不喜欢舞刀弄枪,沈仲堂随他;他不喜与人交际、总是躲在书楼中消磨时间,沈仲堂也随他。
然而年岁渐大,他也逐渐明白过来,“沈家”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
沈家的孩子,生来就是负有使命的。
他想,或许这就是他应该回报的时候了。
十五岁那年,他对沈仲堂说:义父,我想从军。
沈仲堂沉默良久,没有答话。
罗季平没有多言,只丢下手中的笔墨,开始向兄长、家兵学武。直到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掌中的茧越来越厚,沈仲堂终于松了口。
沈仲堂问他,季平,你明白上战场意味着什么吗?
罗季平说,我是军士的儿子,我明白。
沈仲堂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话。
“季平,四季平顺,这是你父母对你唯一的盼望。”
罗季平正襟危坐,也只回了一句话。
“上阵杀敌,是我对自己的盼望。”
沈仲堂应允了。
或许是在沈家多年的耳濡目染,也或许是天资如此,罗季平很快就在军中崭露头角。又因沈家义子的身份,前程更是通达。
沈仲堂从不吝于对他的提拔或厚爱,西北几大军营的总兵也对他颇为礼遇,时常宴请。
许是树大招风,在最意气风发的十八岁,一次宴请后的闲逛,让他险些丧命城中。
危急时刻,是同行一个小兵挺身而出,为他挡了一刀。
此事非同小可,沈家很快查清,埋伏行刺的是一支曾被沈仲堂带兵围剿的匪帮。可罗季平在意的,却是那个危在旦夕的小兵。
小兵名叫福生,是张善道手下的人,时年不过十四岁。早年边关战乱,家里人都死在胡人刀下,他躲在地窖中,逃过一劫。而后摸爬滚打过了几年苦日子,干脆投了军。
福生孱弱瘦小,进了军营也总被欺负。旁人都说,福生危难之际为罗季平挡刀,除却一份忠心,多多少少还有些豁出半条命、博个前程的打算。
可无论旁人如何揣测,罗季平只知道一件事——福生救了他,仅此而已。
福生痊愈后,罗季平不由分说,直接向张善道讨了人,将他调到了自己军中。起初福生对他还有些小心惶恐,可相仿的年纪、相仿的经历,让二人迅速熟络起来。
从前胆小懦弱的福生,再也没有受过欺负。
福生武艺平平,可即便上了战场,好像也不为杀胡人、攒军功,只一心盯紧了罗季平的安危。若有冷箭飞来,恨不能以身替之。
旁人私下嘲讽福生不像个将士,反倒像罗季平的家奴。罗季平也不甚明白,问他何必如此?
福生却摇摇头,黝黑瘦弱的脸挤在一起,笑得滑稽。他说,我这条命是您救下的,我不能忘本。
罗季平沉默良久,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相识第二年,罗季平立下战功,升任沈仲堂副将。升任副将的第一件事,他将福生调到身边,同进同出、随侍左右。
相识第三年,罗季平大婚,搬出沈家自立门户。在新家里,他为福生留了一间房。
相识第四年,罗季平在一次与胡人的交战中重伤,沈仲堂命他回到后方休养,而他坚持留在军中,随时待命。
福生在军营里尽心尽力照料他。一天夜里,他突然问他:“将军,你为何从军?”
罗季平不假思索:“自然是为黎民百姓、为保家卫国。”
福生却道:“黎明百姓千千万万,难道每一个都值得你用性命护佑么?”
罗季平沉下脸,对他厉声呵斥一番。
福生安安静静听训,许久后才说:“将军,我说谎了。我全家并非死于胡人之手。是一群汉人匪盗趁乱劫杀乡民,我死里逃生,才能活到今日。”
罗季平愣住了。
福生问他:“难道那群人也值得我们护佑么?”
罗季平自然知道匪盗与普通百姓的区别,也明白为将者的责任。可在那一刻,望着福生那双无比熟悉、无比相似的眼睛,他却说不出那些公正的、不偏不倚的答案。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从军,是为了沈家。”
福生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满足与轻松,他说:“我从前从军为了活命,后来是为了您。”
罗季平望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某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好似也成为了“沈仲堂”。
相识第五年,瓦剌在鞑靼的暗中默许和支援下,跨过漫长的边境线,举兵入侵大齐。
战事之初,得益于沈家的及时反应和成熟战术,瓦剌吃了不少苦头。可不知何时起,瓦剌竟调整策略、反败为胜,逼得沈家节节败退。
彼时的沈仲堂,并非没有怀疑过家贼。可无论如何调查,除却一些隐隐若若、捕风捉影的痕迹,一切似乎并无端倪。
仗越打越吃力。瓦剌分出兵力入侵西面阵线,范家自言死守前线、自顾不暇,难以支援;而朝廷允诺的援军粮草又迟迟不到,沈家一时间进退两难。
不过一月,沈仲堂两个儿子先后死在战场之上。尸身送到营帐,罗季平跪在兄长们已然冰凉的尸体旁,伏地痛哭。
而沈仲堂抱着两个孩子面目全非的头颅,无言枯坐一夜后,只对他说了句:“派人送回家,莫要耽搁大军拔营。”
透过红肿充血的眼睛,罗季平望着沈仲堂一夜花白的两鬓,抖着嘴唇领命。
两个兄长的溘然离世,令罗季平心中隐隐有了些预感。
一夜,他躺在营帐中久久无法入睡。过了许久,他忽然开口道,福生,或许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营帐内一片寂静,就在他以为福生已然熟睡的时候,黑暗中传来他微微颤抖的声音。
福生说,将军,不会的,我会护住你的。
这句话背后的涵义,彼时的罗季平不甚明晰。他只一笑而过,叮嘱福生护住自己就够了。
直到兀官镇一役。
瓦剌佯作退败,沈家探子也送来前方无恙的信报。战机一片向好,思及此役的胜利或能扭转局势,又想到朝廷的不断重压,沈仲堂一咬牙,仍是决定带兵追击。
可兀官镇外,伊仁台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瓦剌人有如蝗虫过境,不过一日,便攻破了沈家军仓惶应敌的阵法。
荒原之上,尸横遍野。
眼前全是迸溅的鲜血与烽烟,兵戈声、号角声、厮杀声像是无形的箭羽,不断刺入罗季平的大脑。杀到最后,他的大脑几乎停转,只能麻木地挥刀。
直至那一声尖利的啸叫。
一个瓦剌人爬到尸山之上,带着亢奋与狂喜,高高举起双手,尖声宣告着什么。
他手上,是沈仲堂的头颅。
他的表情定格在一个扭曲惊诧的时刻,而那双深沉温和的眼睛,恰好落在了罗季平的方向。
傍晚的残霞落在他的脸上,居然打出了几分柔和的光晕。
罗季平的世界骤然静止,一瞬间,他竟恍惚看见了十多年前,沈仲堂将他从黑暗的枯井中抱出的模样。
沈仲堂死了。
人群中爆发出悲鸣与怒吼,可转瞬便被那如浪潮一般的欢呼声盖住。残余的沈家军杀红了眼,罗季平却手一松,直直跪倒在地。
尖刀砍向他的瞬间,一旁的福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与机敏,反手挑飞那利刃,拖着拽着罗季平,在几个将士的掩护下,带着他逃离了兀官镇。
背后追兵不断,罗季平浑身重伤,再无反击的力气,一路上全靠福生,他二人才得以逃脱。
可福生并未带他回大同、回沈家。
罗季平终日昏沉,偶尔睁眼的时候也一言不发,仿若一具无知无觉的死尸。福生带着他东躲西藏,仍像往日那般照料着他。
直至一日,二人奔走在雪夜里,沉默多日的罗季平第一次开了口。
他问,福生,你到底是谁?
福生驾着偷来的板车,身体一顿,并未答话。
下一秒,罗季平手中的匕首抵在了福生的后心。
福生终于停下车。
他缓缓转身,冻得青白的嘴唇颤抖几下,眼泪夺眶,到底还是开了口。
他说,对不起,一开始就骗了你。
名字是假的,来历是假的,挺身挡的那一刀是假的,相识后无数个日夜的剖白也是假的。
他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而来,接近他,也只为了沈家的线索与情报。
沈仲堂把控西北太久,知道的密辛太多,挡了太多人的道。沈家覆灭,是无数人推波助澜、乐见其成的结果。
哦。
罗季平如是说。
他反应平淡,声音虚弱而温和,甚至带了几分往日的亲近。
他问福生,沈家的军机,是你给了瓦剌人?
福生避开他的视线,没有答话。
他了然,又问,你背后的人是谁?
福生哭得喘不过气,却依旧三缄其口。
他望着福生,只道,我明白你的苦衷,你告诉我真相,我不会迁怒。
福生泪光闪烁,抹了把脸上已结成霜的泪,小声道:“是……张善道,张将军。”
罗季平恍然大悟。
福生惴惴不安地望着他,直到罗季平抽出思绪,对他微微笑了下,他紧张的神色才一松。
可下一瞬,一声衣帛撕裂声,那把匕首没入了他的腹腔。
福生不可置信地望向罗季平,而他艰难地抬起上半身,在福生耳边轻声道:“直到现在还要骗我。”
血液奔涌而出,生机一点点流逝,福生的瞳孔渐渐涣散,却仍努力睁大眼,试图看清罗季平。
匕首抽出的刹那,福生死死按住他的手。在生命最后一刻,福生紧紧盯着他,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
罗季平面无表情地抽出匕首,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他将匕首随手丢到一旁,颤颤巍巍下了车,走进风雪之中。
沈仲堂已死,这个答案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像他不去纠结,为何福生完成了任务,还要拼死将他救下一样。
况且,他离死也不远了。
风雪愈加肆虐,模糊了他本就不存在的前路。四周一片黑暗,他漫无目的地在雪原上跋涉,忽然就想起五岁那年,他被困在井底的那一夜。
一样的血腥气,一样的伸手不见五指,一样漫长到无止境的夜。
或许那时他就该死了。
——他在心中如是说。
如此也不必因为自己的愚蠢与偏信,将沈家拖入火坑。
神志愈发恍惚,体力逐渐流失,他脚下的步子越来越重。
就在他终于力竭,决定就此倒下时,风雪之中忽然出现一处闪着金光的庙宇。
那金光渺远而和煦,在狂风之中岿然不动,伫立在不远处,仿若神迹。
罗季平呼吸一窒,骤然想到遥远的童年,他是如何笃信所谓转世轮回、因果报应。
是佛祖来接他了吗?
刹那间,眼泪奔涌而出。他哭得喘不过气,像个终于归家的孩子,伸出手,跌跌撞撞朝那金光跑去。
若那神迹为真,是否也意味着人之生死并不为外物所动、一切确有定数?
他抱着一点微弱的、懦弱的期盼和解脱,一步、两步,奔向那朦胧的金光。
再醒来时,罗季平才明白,世上哪里有什么神迹?一切不过他的妄想而已。
可却咏一告诉他,死亡并非终结或解脱。他的罪孽要自己洗净,他所寻的彼岸,也只能自己渡。
他听不懂,也不以为意。
他的日子变得断断续续,大多数时候都仿若行尸走肉。他的神志仿若掉入水中,终日只知浑浑噩噩。
只有少数清醒的时刻,他才能记起从前种种,记起自己的死志。
一次又一次自戕未果,他终于在最后一次濒死之际,看见了母亲与沈仲堂。
他们站在河对岸,微笑着朝他招手。
醒来后,罗季平受戒皈依,成为了“忘尘”。
兜兜转转,命运拐了一个又一个弯,他居然过上了儿时总挂在嘴上戏言的日子。
晨起、早课、念诵经文、洒扫佛殿,而后便能窝在藏书阁躲一整日。
日子趋向平静,从前对他心有疑虑的师兄弟也渐渐接纳他。山中岁月长,忘尘躲在金佛寺,偶尔撞见香客,居然也有了几分前世之感。
一切在那一夜戛然而止。
一伙官兵冲入金佛寺,将金佛寺团团围住,强压咏一交出忘尘。咏一挡在金佛寺门前,不为所动。
而一个师兄得到住持暗示,匆匆将忘尘推入藏书阁,叫他安心躲在里头,千万不要出来。
惊惧之下,那熟悉的溺水感又铺天盖地袭来,忘尘蜷缩在黑暗中,渐渐不省人事。
再睁眼时,周遭一片寂静。
他扑到窗前,入目却是一片红。
滔天火光从金佛寺各处升起,不断向外蔓延,将黑夜映照得仿若白日。肆虐的火焰中,他远远望见大殿前的空地上,胡乱躺着数十具尸体。
他们身着僧袍,身下的血纵横肆虐。
忘尘趴在窗前,脸上古怪地扭曲几下,居然大笑起来。
四季平顺是个笑话,忘却前尘也是个笑话。
他神色癫狂,拖着那具残破的身子走到墙边,拿起一旁的铜钥匙,抬手刻在木墙上。
前尘种种,铺陈而来。
他又哭又笑,手不住打颤,在最后只留下狰狞的几个字。
“季平之罪,罄竹难书。”-
读到最后一字,程荀沉默良久,退开几步。
屋内一片寂静,贺川与晏立勇站在她身后,俱是无言。
许久后,程荀才开口道:“继续找。”
贺川和晏立勇一愣,忙问:“主子,还要找什么?”
程荀环视着屋子:“如若没有意外,罗季平的尸骨,必然还在此。”
二人一听,头皮瞬间发麻。
据墙上字迹所看,写到最后,罗季平已然疯疯癫癫、了无生气。而他又断了一条腿,行走困难,强行离开恐怕不易。
若当初歹人已发现他、将他杀死,这满墙血书绝不可能留到今日,更不可能时值今日仍蹲守在罗季平家中、刺伤前去调查的晏决明。
话不多说,二人迅速行动起来。将满地狼藉归拢在一旁,他们仔细摸索过每一处地方,试图找寻到其中异样。
不多时,程荀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她几步上前,却见贺川站在墙角,手里怀抱一块刚卸下的木板,上头还留有一个断裂的锁扣。而她眼前的地板下,居然有一个长宽约两尺的空间。
而那空间中,藏着一具蜷缩的白骨。
身旁抽气声不断,程荀闭了闭眼睛,道:“去将辩空找来。”
贺川连忙将木板丢下,几步冲下楼梯。刚打开藏书阁大门,就见辩空手持灯笼,定定站在门前,肩上已落了一层雪。
贺川连忙将他拉上楼。走进顶层,饶是辩空心有准备,也露出了几分惊骇。
程荀并未解释,只退到一旁,让辩空看清屋中情况。
辩空身子微颤,走进屋中,仰头望着那满墙密密麻麻的文字。
良久,辩空走到那具白骨前,手持佛珠、静心打坐。
他口中念着程荀不甚明白的梵语,字字句句平静和缓,仿若流水,为那死去二十年的亡魂,超度至彼岸。
程荀站在窗前,眺望着外头光景,目光晦涩。
她想,彼时的罗季平,望着窗外熊熊大火,心中在想什么呢?
她的余光瞥见那具白骨,想到自己曾与这白骨一室共处数月,心中没有多少害怕或恐慌,反而涌起一种细密的酸涩。
她几乎能够想象,罗季平刻完这些文字,又踉踉跄跄缩进那个狭小的暗室,从中将木板牢牢锁住的模样。
罗季平一生的悲剧,始于被母亲的尸身与木板盖住的枯井,也终于被自己亲手锁上的一方暗室。
可他的悲剧,又因何而起呢?
程荀心中隐隐有个答案。
可她总觉得,这个答案太过具体、指向太过明确,又怎能概括无数卷入这场阴谋、无辜丧生的人呢?
她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声。
可即便如此,她也相信,总有人需要为此承担责任。
生者以胜利之姿,在光下苟且;死者却藏匿暗处,二十年得不到公义。
这世道,不该这么写。
直至窗外透出光亮,辩空终于颤颤巍巍站起身。
“程施主,你之后如何打算?”辩空问。
一夜未眠,程荀面色有些憔悴,声音也嘶哑低沉。可天光的映照下,那双眼睛却清澈凛冽,煜煜生辉。
“若大师不介意,还请允我拆了这座楼。”
辩空不由得愣住。
程荀环顾满墙刻字,最后望向脚下这具白骨。
一切已深藏于此,二十年之久。
窗外云开雾散,明亮的日光钻过木窗缝隙,争先恐后地跃进昏暗的室内。
她说:“我会将这一切带到光下的。”
辩空望着她,竟有片刻的恍神。半晌,他微笑道:“我自无不可,程施主还请自便。”
程荀点头致谢,看向贺川与晏立勇。
“将这些。”她抬手指了一圈,又看向那白骨,“还有这个,一片不剩,全部带走。”
二人一惊,随即应下。事不宜迟,二人匆匆行动起来,寻找工具、安排人手,今日便开工。
程荀搀扶辩空走下藏书阁。木梯吱呀响动,昭示其漫长的岁月。
辩空忽然道:“原来‘乌三’的‘密藏’,就是这些。”
程荀静静听着。
“程施主,依你所见,这一切为何能留存至今日?送信之人若想披露真相,又何必偏要借你我之手、委婉含蓄至此呢?”
程荀微微笑了下,答道:“依晚辈拙见,背后那人,恐怕未必有多希望真相大白。”
辩空一怔。
二人走出大门,程荀停下脚步,回望一眼在此哀怆地伫立了数年的藏书阁。
“那人作何想,真的重要么?只要证据在我们手中,就足够了。”她低声道。
不多时,亲卫们手持工具赶来。晏立勇一声令下,众人鱼贯而入。
一片嘈杂声中,辩空问道:“程施主之后有何打算?”
程荀心中早有成算,只道:“我要回紘城。”
贺川守在一旁,闻言一惊。
“主子,此时回紘城,岂不是自投罗网?”
见程荀没有答话,贺川急道:“蒋毅方、陈毅禾等人必然还在紘城,誉王派来的魏太监恐怕也在其中。”
“更何况,将军如今身份尴尬,若那群文武官员为讨好誉王,对您多加为难……主子,还请三思啊。”
待她说完,程荀却摇摇头。
“正因朝廷全力抓捕晏决明,我才该回去。”
说罢,她不再解释,只看向辩空。
“大师,这些日子多有叨扰。若此前晚辈有失礼之处,还请大师莫放心上。”
辩空静静看完二人的争辩,微笑道:“是我该谢你。若不是你,我不会知晓当年咏一逢难的真相。”
程荀垂眸,心下沉重。
“程施主。”辩空定定看着她,语气中有些真切的困惑,“你做这么多,想要走到怎样的位置呢?”
程荀一愣,见他神色认真,也不由得思索起来。
半晌,她老老实实答道:“我没想过那些。只是事情波及到我,我顺势应对罢了……”
想了想,她又补充一句:“可能,是我胆子比较大吧。”
辩空嘴角噙着笑意,轻轻摇摇头,声音温和而笃定。
“慈故能勇。”他说,“程施主,你会有一段好前程的。”
第133章 不速客
数日后。
时值腊月, 西北的风愈发肆虐。狂风裹挟着雪粒,在白草地上翻滚,又被车轮重重碾压成辙。
辽阔的大漠上,一支车队在风雪中艰难行进。
厚重保暖的毛毡帘掀开一条缝, 程荀偏头望向车外。天气实在不佳, 冷风刮得人喘不过气, 程荀眯着眼睛, 在茫茫雪雾中,只能隐约看见远处一座灰沉沉的阴影。
“主子。”晏立勇骑马走到窗边,在呼啸的风声中提高声音, “前面就是紘城了!”
程荀探出身子, 点点头, 高声道:“看好箱子里的东西!”
晏立勇领命离开。马车内,妱儿将她膝上滑落的毯子放好,拉着她坐回原位。
“别冻着了。”妱儿比划着。
程荀冲她笑了下,眼中暗藏忧虑。
紘城, 就在眼前了。
马车缓缓驶向紘城, 在城门外的木栅前停下。数月未见,城门外的守备较之往日还要森严。
“那边的,过来。”
两个守门官兵持刀走过来, 朝马上的晏立勇懒懒一招手。
晏立勇策马上前,从怀中抽出商号的通牒递过去。年长些的那人接过文书,反手丢给年轻些的, 自己背着手走到车队之中。
车队随行约莫十几人, 除却一架封了顶、能坐人的马车, 其余四五家板车上都堆满了木箱,许是行李、货物。
那中年兵吏拿起刀鞘拍了拍木箱, 问道:“装了什么?打开看看。”
一个亲卫走上前,不冷不热地回了句:“都是些女子的寻常行装,不便打开。”
中年兵吏眼睛一转,靠在木箱上,不悦道:“那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
队伍前方,年轻些的兵吏瞥见后头的争执,本要交还文书的手也一收。
晏立勇心底暗骂一声,走到马车边。
“他要银子,给他就是。”还未等他说话,马车内便传来程荀平淡的声音,“不必起争执,”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程荀在外走商多年,早习惯了,此时也不耐与其纠缠。
晏立勇应是,抖抖袖上的雪,转身朝那兵吏走去。
那人收了银子,态度一改,摆摆手放他们进城。
城门打开又关上,中年兵吏揣着银子施施然走回去,朝那眼巴巴望着的年轻兵吏丢了半粒碎银子。
小兵有些失望,还是小心翼翼放进衣襟夹层。老兵顺口问道:“大冷天的,他们从哪儿来的?”
小兵老老实实答道:“从平阳那边来……是个,叫什么……程杜商号来着。”
老兵眉头一皱,放慢脚步,嘴里咂摸着:“程杜……”
下一刻,他猛一抬头,手指城门惊叫着:“快,快!”
小兵摸不着头脑,疑惑道:“什么快?”
老兵又气又急,抬手往那小兵头上狠狠来了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你个蠢的,快备马!我要去找陈大人!”
另一边,程荀一行人顺利进了城。
贺川朝外看了几眼,放下车帘道:“主子,这紘城,较之以往冷清许多。”
程荀道:“西北正乱,瓦剌指不定何时就突破防线,加之互市的搁置……无论本地豪强还是外来行商,能跑的,自然都跑了。”
她偏头朝外看,透过车窗窄窄的一条缝,外头的景象映入眼帘。
这条街从前是紘城最为繁华热闹的地带,每逢旬日集市,街上更是车马难行。而今,大街两旁的铺子却已闭了半数,只有一两户卖米、炭等民生之物的铺子还勉强支撑着。
“跑不了的……”
此时正值辰时,天黑得早,街上人影寥寥。
风雪中,偶有推着板车的老者从马车旁路过,肘间的旧袄破了个洞,乌黑的棉絮裹着茅草,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目光一转,小巷口前有一对衣着单薄的孩童,他们裤脚胡乱吊着,脚踝也冻得生疮发红,正蹲在地上挖雪吃。
程荀心口一窒。
她指指外面,吩咐贺川:“去看看。”
贺川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了然,当即下车去办。
程荀收回视线,坐在车内,嘴唇紧抿。
妱儿刚刚睡了一觉醒来,察觉到她的低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程荀勉强一笑,却说不出话。
……跑不了的,自然只能继续挣扎于此。
窗外风雪愈发肆虐。
一路无言到孟家老宅,程荀刚走下马车,就听背后传来一道不怀好意的高呼。
“程姑娘,别来无恙啊!”
程荀身体一顿,缓缓转身。
“陈大人。”她顺着来声望去,细眉一抬,有些意外道,“还有小范将军,别来无恙。”
却见不远处,陈毅禾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跑了过来。他步子又急又快,宽大厚重的外袍在身上堆叠着,跑动中显出几分滑稽。
而在他身旁的范春霖却大相径庭。他人本就高瘦,相貌堂堂,从小养尊处优长大,仪态也大方。即便多年放纵享乐,行走之间露出几分醉态,好似也只为他添了几分风流落拓。
此时天色彻底变暗,孟家老宅门前已挂起灯笼。待二人走近,程荀这才发现他们身上居然还带着几分酒气,像是刚被人从酒桌上扯下来似的。
还没等陈毅禾缓过气,程荀微微一笑,温声道:
“陈大人好兴致。晚来天欲雪,正是酩酊微醺的好时候呢。看来,这边关之乱,也未能动摇陈大人雅兴。此等心性,晚辈望尘莫及啊。”
面对程荀话里明晃晃的讽刺与阴阳怪气,陈毅禾自然不是傻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窘迫,面色一沉,向前一步,厉声道:“大胆!本官还未追究你此前逃匿紘城、隐瞒罪臣晏决明行踪一事,你竟敢口出妄言!”
“来人!”他一挥手,“将她拿下!”
官兵刚要动身,一旁亲卫已先一步围了上来,将程荀牢牢护在身后。
陈毅禾脸色更是难看,当即就要发难,就听程荀在亲卫身后不紧不慢道:
“敢问陈大人,晚辈何罪之有、陈大人又以何罪捉拿我?”
陈毅禾冷哼一声,阴恻恻道:“罪臣晏决明数月前临阵叛逃,你身为其表妹非但没有自证清白,反倒连夜逃出紘城、数月不见踪影!”
“陈大人这话说得有意思。”
程荀站在人群后,纳闷道:“我本就不是紘城人,在此地的事儿办完了,就回去,有何不可?我这几月都在外走商,如若不信,陈大人自可去查。”
她声音一顿,又道:“况且,晏决明都被逐出晏家了,与我这个孟家女,又有何干?”
“程姑娘,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狡辩,未免太过天真。”陈毅禾眼睛微眯,步步紧逼:“你与晏决明来往有多亲密,关系有多密切,紘城何人不知?此时划清界限,为时已晚!”
闻言,程荀向前一步,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卫,眼神紧盯陈毅禾,情绪激动到了极点,连身体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陈大人这是何意!”
“我四年前被孟忻孟大人收为义女,那时晏决明早已从军,我与他四年未见一面!
“直至我到了紘城祭拜生父生母,才与他见了一面,也不过是因为义母的面子情才有了些来往,何来您口中的‘来往亲密’‘关系密切’!”
“陈大人空口白舌就要辱女子清白,将孟家置于何地,将我亲生父母置于何地!”她侧身抬手指着孟宅的牌匾,“莫非真要将我逼死不可!”
程荀越说越激愤,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她抬起头,朝天厉声哭喊道:“爹娘!义父义母!是孩儿不孝!”
说罢,她猛一转身,朝孟宅大门奔去,俨然一副撞门而去、以死鉴清白的模样。
在场众人当即一惊,几个亲卫赶忙追上去将她拉住,可为时已晚,只听门前“砰——”的一声,程荀竟然瘫倒在地。
“主子!”“快救主子!”“找大夫!”
孟家门前顿时骚乱起来。
亲卫们嘴上高声呼喊着,将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妱儿不知从何处跑来,疯一样扑向呆愣在原地的陈毅禾,揪着他的长须,对他拳打脚踢。
背后的小兵连忙上来推搡,几个亲卫也冲上来,将妱儿一把拉出去后,又举着拳头冲进人群。
混乱中,打斗声与痛呼声不断,就连醉醺醺站在一旁的范春霖都一时不察,被踹倒在地。
“住手!都给我住手!”
巷口突然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下一瞬,一个食盒砸了过来,里头热腾腾的汤水劈头盖脸洒了地上混乱的人群一身。
几道惨叫声后,骚乱的人群终于分开。陈毅禾被兵吏搀扶着站着,脸上虽不见伤处,却捂着肚子连连苦叫。
亲卫迅速整肃仪容,还在门前围着的晏立勇望过来,看清来人后,脸上露出几分诧异。
他匆忙跑过来,毕恭毕敬行礼:“崔夫人。”
崔媛一身行装,脸色有些憔悴,身后跟着一班丫鬟小厮,巷门口停着几驾马车。她被贺川搀扶着,快步走上前,脸上青白交加,面色很是难看。
怒意上头,她呵斥道:“怎么回事!”
说着,崔媛视线一转,只见孟府门前竟躺了个熟悉的人影。
崔媛呼吸一窒,来不及说话,推开一旁搀扶的贺川,脚步踉跄地冲上前。
背后,陈毅禾强忍疼痛站直身子,气急败坏地推开小吏,嘴上不住咒骂着。
一旁的范春霖拍拍身上的雪脚印,悄悄偏过脸,在他耳边轻声道:“陈大人,三思啊。”
陈毅禾向他投去狐疑的目光。
范春霖打了个酒嗝,目光有些游离,声音却带着几分清醒的讽意。
“孟忻的夫人、崔清的二女,崔媛崔夫人来了啊。”他笑得顽劣,带了几分看戏的兴味,“陈大人,您这下可怎么办?”
“我看呐,今日,恐怕不好收手咯。”
范春霖笑着站直身子,眼睛一闭,身体一软,俨然一副又要醉倒过去的模样。范家小厮连忙上前接住,轻车熟路地将他扶到一旁墙边靠着。
陈毅禾此时终于回过味来,腹腔的疼痛也被懊恼取代。
他环视一圈周围,巷子里,孟宅周围的四邻不知何时打开了门,男女老少都悄悄朝这张望。对上他的目光,又匆匆躲回屋内。
思及方才发生的种种,陈毅禾的心骤然一沉。
孟府门前也终于平静下来。
崔媛安排亲卫将昏迷不醒的程荀带回屋,又赶忙派人去城中请大夫。随崔媛同行的丫鬟小厮与剩下的亲卫,接力将行李搬回宅院。不多时,孟宅门前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而崔媛也终于腾出空。她阴沉着脸走到陈毅禾跟前,脸上虽未施粉黛,眉宇间却极为凛冽。
她上下打量两眼陈毅禾,吐出冷冷一句:“陈大人,是么?”
天寒地冻,陈毅禾背脊却莫名冒了汗。他稳住心神,尽量摆出为官的仪态:“下官,紘城县令,陈毅禾。”
崔媛冷笑一声:“陈大人好大的排场,捉人捉到我孟家来了。”
陈毅禾挺直腰背,端出不畏强权的姿态:“崔夫人有所不知,下官不过是——”
还未待他说完,崔媛啧了一声,打断他。
“陈大人,不如先进去坐坐。旁的是非,待我女儿醒来再说也不迟。”
说罢,几个人高马大的亲卫挤开旁边的小吏,牢牢锁住他两条臂膀,架着他往里走。几个小吏要追来,又被亲卫死死挡住。
“你这是何意!”陈毅禾挣扎着,惊怒道。
崔媛不予理会,转身朝孟宅走。
“我是朝廷命官!放开我!”
孟家大门在身后关上,崔媛这才转过身,语气和缓许多,好似服了软。
“陈大人,外头天冷,不如来府上喝些热茶。若真有什么误会,不也是个机会,方便你我说开么?”
院内还未来得及点灯,一片黑暗中,陈毅禾看不清崔媛的模样,只觉那声音又轻又冷,好似冰冻的湖。
她说:“若我女儿出了什么岔子,也方便你与我,再好好算一算这笔账。”
第134章 眉儿淡
夜已深, 风雪渐甚。
陈毅禾独坐孟宅花厅。花厅里灯火通明,门外站着一排黑衣亲卫,屋内站着一个婆子,将他“伺候”得及周到。
手边的茶凉了又换, 点心、火盆一样不少, 即便要起身更衣, 亲卫也“贴心”地跟上来引路。
一墙之隔外, 隐约传来漏夜的更声。
打更人敲打着铜锣,陈毅禾却莫名觉得,那梆子挥舞着, 一下下落到了自己天灵之上。
被崔媛强行“请”进孟宅后, 他那点醉意上头的激愤和怒火, 在等待中慢慢冷却了。
他还是太冲动了。
就算今日程荀只是个普通的清白人家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以清白之名活活逼死,也难免显得他为人促狭, 恐怕于官声有碍。
他想起临走时, 范春霖意味深长的话。
“孟忻的夫人,崔清的二女。”
若程荀当真在此出了事,那位看起来颇有手腕的崔夫人, 要如何发难?
崔家已然落败,如今朝堂动荡,孟忻的处境也微妙……可就算如此, 又哪是他一个边关的七品小官得罪得起的?
思及今日种种, 陈毅禾满腹懊悔, 忍不住拍了下大腿。
怎么二两黄酒下肚,做事就这般没头没脑了!
陈毅禾中年得中, 家中背景不显,入仕后在官场的弯弯绕绕里也跌了不少跟头,年近半百才谋了个七品县令的缺。
庸碌数年,除却自认坚守的一点底线,他的为官之道,也只剩“谨慎”二字。
可自打晏决明叛逃,他选对边、说对话,仕途好似又变得一片坦途了。他扪心自问,这日子虽是好过了,可自己那份“谨慎”又去哪儿?
官场瞬息万变,指不定哪日上头就转了风向。自己如今这般做派,在外人眼里是否已被贴上了党羽之别?今日高朋满座,可万一将来……
陈毅禾越想越心惊,忍不住抬起茶盏往肚里灌。
可他当真做错什么了么?
晏决明确实见了岱钦,家中搜出的那封信也确为真,自己不过将其如实禀明,上头怎么想,他如何左右?
陈毅禾缓缓呼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
而今日之事,他虽有鲁莽之处,可归根究底还是为了公务。孟家若真要赶尽杀绝,他也坦坦荡荡、留得清白!
陈毅禾心中闪过无数名留青史的名臣形象,或贫贱不移、或威武不屈,心中骤然荡起一股豪情,竟平添几分悲怆之感。
还未等他沉浸其中,门帘抬起又落下,门外的亲卫忽然一散,一个身影走进室内。
崔媛目不斜视地走到主座坐下,顺势接下丫鬟送上来的茶,轻抿一口。通明的烛火落在她的侧脸,从他的方向看去,锋利得令人心惊。
陈毅禾清清嗓子,不动声色地挺直脊背。
“崔夫人,此事……”
不等他说完,崔媛放下茶盏,青瓷磕在黄梨木上,轻轻一声脆响,却敲得陈毅禾心头一紧。
“这来龙去脉,我已大致明白了。”崔媛掸掸袖子,直到此刻才看向陈毅禾,“我倒想问陈大人,手里究竟有何证据,能如此笃定我女儿与晏决明一案有所牵连?”
陈毅禾轻咳一声,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崔夫人,下官不过是办案心切,打算请令爱到衙门一叙。程姑娘毕竟是闺中女子,许多事不明白,言语间闹了误会;她年纪又小,一时冲动便……也不知程姑娘身体可无碍?”
“此时倒是想起她的安危了……你空口无凭、辱人清白时,怎么就不想想后果呢?”崔媛冷冷道,“也莫拿年纪说事。依我看,行事荒唐的可大有人在呢。”
陈毅禾先是一惊,可见崔媛神色还算平静,又放下心来。
他避重就轻道:“下官绝无此意。实在是此案非同小可,抓住一分线索,也能早一日结案,为国、为民都是好事。”
崔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角忍不住嗤笑一声。
“陈大人,我倒是奇怪,按理说这捉拿逃犯一案,怎么看也算不到县官的头上,您何必这般殷勤?”
说着,她想到什么,恍然大悟般,“是我想岔了。这紘城的冷板凳,也不是谁都坐得下去的。”
陈毅禾脸色一变,透出几分愤慨和屈辱:“崔夫人
这是何意?陈某若当真是你口中的曲意逢迎之辈,今日便不会坐在这与你说话了!”
崔媛冷笑一声:“陈大人好生有趣。你口口声声的为国为民,却未见你治下有多太平富庶。
“敢问陈县令,今冬过半,紘城百姓有几多无衣穿、无炭烧、无粮用?”
陈毅禾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未反应过来,就又被她打断。
“陈大人在酒楼与高门子弟饮酒作乐之时,可曾往窗外看过一眼?”崔媛瞟过他前襟一片显眼的酒渍,面色愈发阴沉,“也是,屋内温香软玉,又何必推开窗子吹冷风呢!”
说罢,陈毅禾猛地站起身,脸上满是羞愤,竟口不择言道:“无、无知妇人,岂敢妄言!”
话音未落,门外的亲卫便冲进屋内,将他牢牢围住。
见状,陈毅禾心中那点本要熄灭的底气又熊熊燃了起来,不禁悲愤道:
“怎么,你手下人还敢对朝廷命官动手么?我也是天子门生!莫以为你孟家官大,就敢随意欺辱!”
崔媛眉头紧皱,心中几欲作呕。半晌,她挥挥手,亲卫们鱼贯而出,屋中又陷入死寂。
陈毅禾仍站在座位前,梗着脖子不肯低头,俨然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
崔媛望着他,想起来时程荀的话,忍不住在心里点头附和。
果如阿荀所说,这陈毅禾就是个自诩明臣、自我感动、蠢不自知的伪君子!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
“既如此,那我便祝陈大人仕途通达、心想事成吧。”
“若你还打程荀的主意,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她起身向外走,路过陈毅禾时脚步一顿,目光锐利,“见好就收的道理,陈大人总明白吧。”
说罢,她不再多言,提脚向外走去。
亲卫与丫鬟婆子也散去,花厅内外一片死寂。陈毅禾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
另一边,崔媛满面怒容,大步走出花厅,一路向后院去。直至走到程荀卧房门前,听见屋内程荀与贺川的说话声,表情才稍显缓和。
屋内,贺川正低声说起自己在城中偶遇崔媛一行人时的情形。
方才一片兵荒马乱,程荀联合一众亲卫演了出大戏,可崔媛的意外登场,却是计划之外。
进屋后,崔媛匆匆确认了程荀的情况,明白一切不过她安排好的局,心中又气又好笑,来不及与她说几句话,就匆匆去应付陈毅禾了。
直至此刻,程荀才寻出空档,向贺川问清情况。
对崔媛的突然来访,程荀心中虽觉意外,细想来却是情理之中。
早在程荀与晏决明在金佛寺汇合后,她便往京城送了信。
她明白孟忻、崔媛二人的秉性,若送去一封完全粉饰太平的信,不光于事无补,还会引得两个长辈担忧。
故而程荀在信中隐去了二人的伤势,只简短地说明了情况。
又思及孟崔夫妇二人在京中处境也恐怕并不乐观,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除却定时送去报平安的信,多余的内容,程荀一字未提。
时间过去几个月,许是京中局势稍缓,也许是崔夫人再也按捺不住,还是亲自赶来了紘城。
话说到一半,崔夫人走了进来。
程荀赶忙迎上去,唤道:“义母,陈县令……”
崔夫人毫不避讳地翻了个白眼,直言道:“是个蠢的。让我与他多说一个字,我都嫌费劲。”
程荀忍俊不禁,抿着嘴笑了下。
崔夫人拉着她往里间去,贺川识趣地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里间烧了炕,屋子里暖洋洋的。数月未见,二人坐在罗汉床上,终于能好好说说话。
可还未等程荀开口,崔夫人却忽然落了泪。
程荀表情凝滞,赶忙拿起丝绢凑过去,崔夫人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抬手便拍在她背上。
“你这孩子!从平阳到紘城……又到金佛寺,吃了多少苦啊……什么都不和我说,还认不认我这个娘!”
程荀被她困在怀里,鼻尖尽是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香,眼睛一红,泪珠也莫名滚了下来。
“对不起……”
程荀抱紧她的后背,嘴里喃喃重复着。
二人相拥哭了会儿,半晌才平静下来。
窗外风雪渐停,程荀乖巧地躺在崔夫人膝上,闭着眼睛,崔夫人打湿丝绢,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
柔软的丝绢擦过被风雪吹得皴裂的脸颊,又移到脖颈处,移到她与雪原上灰狼搏斗时受过伤的锁骨。
最后,那丝绢落到了她垂落在一旁的手上。
昏暗的烛光下,程荀经过数日舟车劳顿,在她温柔的轻拭下昏昏欲睡。
“阿荀。”崔夫人突然开口问道,“去找决明时,你害怕吗?”
程荀倏地睁开眼,自下而上怔怔地望着崔夫人。
沉默半晌,她道:“我更怕找不到他。”
第135章 曾年少
听到程荀的回答, 崔夫人没有说话,只轻轻捋了捋她耳边的碎发。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泪蓦然落到程荀脸上。
程荀睁开眼,望着掩面落泪的崔夫人, 沉默地扶上她的手, 无言安慰着。
崔夫人不住抽泣, 哽咽道:“好几年了……我到现在也没能见决明一面……”
她的泪一滴滴打在程荀手上, 温热又沉重。
“还有晏淮那个……”
她的话从牙齿里挤出来,又硬生生咽下难听的咒骂,声音都因为愤怒打着颤, 含泪道:“我虽知他是个冷血的, 却没想到他竟然当真做得出……他如何对得起姐姐!”
彼时皇帝已然重病休朝, 太子仍禁足东宫,誉王正得意。朝堂局势不明朗,就连孟忻那样不偏不倚的孤臣也韬光养晦、暂避风头,更莫说晏决明如此微妙的身份。崔媛心中早有忧虑。
收到边关消息的当日, 崔媛只觉悬在头顶那柄剑终于落了下来, 甚至来不及惊慌,连夜就赶去了宁远侯府,只求能商量出个对策。
晏决明立场分明, 晏淮却向来是个油滑的,崔媛也是因着这层顾虑,才率先发难, 逼迫晏淮动用宁远侯府的力量,
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 晏淮嘴上说着必会派人去西北寻找晏决明下落,可不过数日, 转头就将晏决明逐出了晏家族谱。
得知此事后,崔媛当即便拔了剑要去找晏淮,却因怒急攻心,病倒了。
崔媛病倒了,孟绍文被送回江南避风头,孟忻又在朝堂上掣肘连连,便干脆报了病,在家中全心照顾崔媛。直到收到程晏二人从金佛寺寄来的信,崔媛的身体才终于好转。
半月前,崔媛堪堪病愈,便不顾孟忻反对,独自一人赶赴紘城,铁了心要亲自来看看。
也是赶巧,今日方进城,就遇见了被程荀吩咐去办事的贺川,贺川将她带到孟家老宅,这才遇上了今日那出闹剧。
这几月京城中的种种,都是方才程荀寻机向崔夫人的丫鬟小厮问清的。
“决明……知道此事了吗?”崔夫人想起什么,忽然忐忑问道。
程荀坐起身,将满面是泪的崔夫人轻轻拥入怀中。
一场大病、连月的忧思与风雪兼程,让她本就纤瘦的身子更加瘦削。程荀揽着她的后背,隔着袄子,几乎一手就能将她揽个满怀。
程荀蓦地有些鼻酸。
她本不必来的,便是来了,难道事态就会好转吗?反倒徒伤心神。
可她还是来了。
她想,她与晏决明都是幸运的。
程荀眨眨眼睛,将泪逼回眼眶,拍着崔夫人的后背,温声劝慰着:“他是知道的。义母放心,于他而言,这许是件好事呢。”
崔夫人微怔。
程荀轻叹一声,心知若不将几个月发生的事说明白,恐怕崔夫人也不得心安,干脆坐起身,与她细细道来。
崔夫人听得专注,眉头紧蹙,时而激愤难言,时而倒吸一口凉气。程荀也没遮掩,将二人的近况和困境都说了个清楚明白,唯独瞒下了金佛寺内的秘密。
果不其然,崔夫人听完,虽愁容未减,心中却有了数,情绪渐渐冷静下来。
“他与那位沈守备,如今可在一处?”沉吟片刻,崔夫人问道。
程荀摇摇头。
她翻身下床,从随身行李中找出舆图,端着烛台坐到崔夫人身边。她手指着早已翻得起了毛边的舆图,顺着凉州一带,与她说明如今晏决明、沈焕的动向。
自红水畔一别,沈焕便带着手下人马赶赴前线。他明面上仍打着捉拿叛贼的旗号,暗中却与晏决明取得了联系。
而晏决明虽心存戒备,可也透露了些许自己手中瓦剌人的动向。两方人马维持着彼此心照不宣的距离,只由几个探子互送消息。
同袍四年,二人心中早有默契。两路精锐前后配合得当,竟也当真打得瓦剌几路侧翼一个措手不及。
“程家军”这三个字,也逐渐在边关打出了名号。
时值腊月,自今秋阿拉塔出兵发难,已有五月之久。
战局瞬息万变。而这五个月内,阿拉塔从一开始的势如破竹、陈兵肃州;
而后难以维持三路野望、被晏决明伺机瓦解西路大军;
再到如今两路大军会师,抓住大齐内部军政混乱之机,绕行凉州、直捣西宁,企图将大齐防线的薄弱之处逐个攻破,一步步蚕食大齐。
阿拉塔的动作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