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是块硬骨头,本就易守难攻,更是关乎中原、乃至京城安危的最后堡垒。无论前线范家和誉王的人如何内讧,就算打破头,也不敢让凉州出岔子。
阿拉塔若当真吃下凉州,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局面。
而西路大军的溃散,更宣告了阿拉塔此前一统瓦剌草原的野心的破灭。
据晏决明的信报,他们当初特意放了几个岱钦从前的余党,仍由他们从哗变中脱身,逃回草原。
那几人带回了大齐未用一兵一卒、西路大军就全军覆没的消息。
消息一出,各个部族群情激愤、一片哗然。
最初,阿拉塔或以武相压、或以利诱之,集结各部落之力,才供出了如此浩荡声势的三路大军。
各部落拿出粮草、拿出骏马、拿出各部落的青壮男子,可他们连大齐富庶的边关重镇都未曾摸到,就在昆仑山下全军覆没,何其荒唐!
激愤之下,各部落互相觑着眼色,趁机反了。而哈达部落中虽留有管事之人,可在各部落全力的反抗下,依旧未能控制局面。
阿拉塔初上位时,最为自傲、野心勃勃的一步棋,就此惨淡收场。
失去了各部落的支持,仅凭哈达一族之力与战时的搜刮,阿拉塔又能支撑多久呢?
瓦剌后继未必有力,可大齐却迥然不同。待来年开春后,若大齐朝堂稳定下来,有偌大一个物产富饶的中原作为支撑,瓦剌还能有几分胜算?
因此,在西路溃败、后方联盟破裂、兵马粮草难以为继、凉州难以攻破的种种影响下,阿拉塔选择了眼下最有利的一条路。
——分散兵力,绕过凉州,攻破防线上薄弱的镇堡,在大齐回过神前,尽可能多从中抢夺财宝、谋取利益,而后见好就收。
待回撤之日,正是草原水肥草丰之时。
不得不说,若一切顺利,阿拉塔这步棋无疑是明智的。起初,西宁一带数个军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封封求援的军报雪片般发往凉州。
可没过多久,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程家军”出现了。
这支队伍不过千人,不常出现在正面,多在瓦剌行军途中设下陷阱埋伏,或夜袭营帐、或火烧粮草,很快便引起了一干前线将领的注意。
西宁一带军镇深陷战中,凉州虽派来支援人手,却难解眼下之困。
坐守凉州的几位“总兵”,以阿拉塔主力仍陈兵于此、不便妄动为由,即便送来援兵,也鲜少精锐。说句难听的,无非是多了几张嘴来消耗粮草罢了。
面对如此境遇,将领们除却私下咒骂几声,又能说什么呢?
范家与誉王的人满心权欲,谁也不愿离开凉州这一阵地,生怕对方趁机夺权得势。顶头上峰自私短视,拿出的理由却叫人挑不出错,逼得前线将领满腹怨气。
焦头烂额之际,这支来历不明的队伍,无疑是个助力。
与此同时,奉命捉拿叛贼晏决明、范春霖手下的沈焕也赶赴此处,“顺手”参与了几次抗敌守城的对战。
就这样,大敌当前,几路人马聚于此,彼此都未去深究来历与目的,只一心朝外,竟当真将这颓势扭转过来,捷报频频。
而程荀心中总隐隐有个猜测。或许,西宁前线的将领中,已有人认出了晏决明。
程荀垂首盯着舆图,一面与崔夫人说明局势,也一面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她回忆着自己收到的消息,指腹轻点几个要塞,不禁陷入沉思。
而崔夫人的神色起初紧张肃然,在粗略明白局势后,也渐渐缓和下来。
她并不精通兵法,对两兵对垒也只有些粗浅的认知,却不妨碍她明白一件事。
——晏决明并未因为政斗、陷害、乃至于晏家的背弃而颓丧,仍心有成算、心怀大义。哪怕艰难险阻、隐姓埋名,也一步步往前走。
人活一辈子,不就活个不服输的心气儿么?
相比之下,程荀的改变更令她动容。
听到后头,她几乎未去深究军机战况、兵马粮草、胜败之争,只是无言而平静地看着程荀。
她垂首坐在炕上,一手举着烛台,一手压在舆图上,身体微微蜷缩着,毫无世人眼中大家闺秀该有的端庄模样。
烛光靠得极近,将她黑沉沉的双瞳照得格外明亮,可那双眼里写的却不是情意。它时而疑惑,时而恍然,在舆图上梭巡着、思考着,精明又机敏。
这样的姿态,不够乖顺、不够柔美,反倒野心太多、逾距太多,足以被任何一个大家世族的族老嗤之以鼻。
可大家世族里,向来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模样的?
崔媛忽而有些恍惚。
她莫名想起了刘氏。
在世家中,刘氏的名声向来不错。在外人看来,她虽身为继室,却能将前头那位夫人的儿子“养育”成才,平日料理中馈、深居简出,几乎挑不出错。
可那日,她在宁远侯府再见刘氏,却被她如今的模样一惊。
刘氏与她年纪相仿,却苍老仿若老妪。在她身上,崔媛几乎嗅不到生气。
仿若一朵曾短暂鲜妍过的花,在雕栏玉砌中彻底枯败,落入碾作成泥的命运。
不知为何,崔媛陡然感到一丝恐慌。
晏淮不是良人,独子幼年出事,或许才落得如今这幅境地。
可是她呢?她的日子过得舒心,是否也只因为自己找到了孟忻?因为几个孩子虽屡遭磨难,却至少得一个平安?
若将刘氏的境遇加之于她,她也会变成那副模样么?
“义母?”
她猛地回神,却见程荀正担忧地望着她。望着她的眼睛,崔媛心神一顿,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即便曾深陷在后宅那片阴湿不见光的土壤里,也能长出这样的存在。
不柔美、不乖顺,不会因一场风雨凋零,哪怕被压弯了枝叶,茎干也始终向上的模样。
四年前扬州城外那一别,那时她翘首望着朝雾中渐行渐远的马车,除却不舍与担忧,竟满是艳羡与激动。
崔媛忍不住抬手抚摸她的额发。
在外独自经历风雨的这几年,她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了吗?
程荀望着崔夫人满是温情的目光,心中有些不解。
还未说话,就听她问道:“阿荀,若外头有人污蔑你清白,你当真会以死来证明么?”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程荀一怔。
她观察着崔夫人的神色,以为是自己今日这出戏吓到她了,赶忙道:“怎么会。”
“陈毅禾此人迂腐虚伪、为人拧巴、满嘴教条,却总自诩君子,汲汲营营只为搏一段好名声。”程荀撇撇嘴,难掩厌烦,“对待这种人,不必想其他的,这种招数最有用。”
崔夫人没有说话,仍静静望着她,仿佛还在等那个答案。
“其实这话不太对。旁人空口污蔑我清白,为何要我来证明呢?明明该让那人拿出证据来。而且,就算当真以死明鉴,也多得是人在背后说做贼心虚,死有什么用呢?”程荀坦然道。
她犹豫了下,又补充道:“更何况,我也不曾觉得贞洁之类的‘清白’,其价值与一条命相当。”
“莫说空口白舌被人污蔑,就算真的‘清白’被辱,为什么要受害的女子去死?该死的也是别人……”程荀轻咳一声,低声道。
在时下这世道,这话多少有些刺耳,可程荀望着崔夫人隐隐鼓励的目光,还是说出口了。
而崔媛听完她的话,脸上缓缓扬起一个笑,带着几分预料之中的意味。
崔媛想,无论程荀如何评判自己,她都毋庸置疑地、成为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至少是她少年时,心向往之的样子。
崔媛眼前有些湿润,她移开视线,岔开话题,故意打趣道:“你可把我吓坏了!将来可不许再这样了。”
程荀笑得羞赧,挽着崔夫人的手臂,靠到她肩膀上。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窗外风雪纷纷扬扬,细密的白隐在明瓦之中,望不见它的身影,只闻呼啸的风声。
程荀的心也静下来。
今夜,前线也下了这般大的雪吗?
第136章 三春晖
崔夫人的到来, 对程荀原本的计划而言,可谓是如虎添翼。
那日在孟家门前的一出闹剧,几乎不必程荀派人推波助澜,种种流言迅速在紘城中传开。
——县令大人闹了口舌官司, 差点将良家女逼死;而那良家, 居然就是二十年前守住紘城的孟忻孟大人家!
即便二十年过去, 可于紘城百姓而言, 孟忻这个名字是再熟悉不过的。孟忻的事迹在紘城无人不知,而当日围观的众人又多是孟其真过去的老街坊,不多时, 程荀的身世就在百姓的议论中散布开来。
曾在紘城危难时挺身而出、现如今仕途平步青云的高官, 收养了从前相识于微末、壮烈牺牲在战场上的同袍之女, 本是段为人津津乐道的佳话。
可陈县令一出醉后胡言,逼得人家未嫁女以死自证清白,不光得罪了高门显贵的京城孟家,还给这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的故事蒙上了阴影, 实在令人扼腕。
当然, 于普通百姓而言,这也不过是私下里的谈资罢了。茶余饭后,关起房门在家中议论几句, 待天一亮,谁还记得这个?都忙着为过冬的米、炭奔波。
可对于紘城官场,此事却掀起了风波。
原因无他, 这蒋毅方当年得中进士时, 负责主考的官员, 恰好就是崔清。
虽说当年蒋毅方入仕没多久,崔清就因病离世, 他也精明,迅速就另寻山头,多年来两边几乎未曾再有过联系。
可说到底,崔清也还是蒋毅方的座师,如今闹成这样,竟逼得崔媛主动找上门来,要与他论个明白,实在令他难堪。
更何况,蒋毅方最初来到紘城,也只为了协助调查鞑靼使臣呼其图险些遭到暗杀一案,被扯进晏决明通敌之事已是意外,他心中早就生出了退却之意。
——仅凭几封书信,就将身世显赫、立过大功的三品将军拉下马,但凡长了眼睛的人,谁看不出其中猫腻?
庙堂之上的党派之争,又哪是他这个边塞小官能插手的?他老早就想从这摊浑水中抽身,回延绥府城了。
恰逢范春霖将此事接了过去,鞑靼使臣又早已溜之大吉,他也没有再留在紘城的理由,待完成一系列必要的交接,就安安心心回府城去了。
可就在这个关头,陈毅禾这个蠢货又惹出了这样的麻烦!
蒋毅方坐在衙门正院,面对以“座师之女”身份前来兴师问罪的崔媛,只能好言好语地解释、赔笑。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茶都没添几回,二人就已将此事盖棺定论。
——那夜的争端,是紘城县令一人酒后失言,绝非衙门的意思。至于晏决明一案,除却朝廷与主管此事的范春霖,旁人无权传唤。
送走崔媛后,蒋毅方阴沉着脸,命人将陈毅禾“请”来。
陈毅禾自知闯了祸,来时心中很是惶恐。可见到蒋毅方后,他虽面色难看,却也未责备什么,只与他提起交接的一干事宜。
陈毅禾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安。
师爷拿来蒋毅方到紘城后处理过的卷宗,与陈毅禾仔细说明。他也收敛心神,认认真真听着,时不时询问确认。
蒋毅方坐在上首,冷眼望着陈毅禾专注的模样,在心中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蒋毅方不到而立就已入仕。论仕途而言,虽然不见平步青云,可仅凭自己寒门的背景,走到如今也算稳扎稳打。
在他眼中,陈毅禾并非什么贪官恶吏。在紘城的几年,他虽未能做出什么佳绩,却也没有捅出过篓子,勉强算得兢兢业业。
可在这官场之中,他已然犯了大忌。
“蒋大人?”
蒋毅方回过神来,见师爷已交代清楚,便允了他先行离开。厅堂内又安静下来,陈毅禾脸上透出几分紧张。
“该说的都和你说了,我离开府城多时,也该回去了。”蒋毅方端起茶噙了一口,平淡道。
陈毅禾忙道:“风雪正盛,蒋大人何妨再待几日?”
蒋毅方手一顿,似是思索,停顿几息后才放下茶盏,开口道:“陈县令,你我名字都有一个‘毅’字,也算是缘分。今日我多说一句,你也别介意。”
陈毅禾疑惑道:“哪里的话,有什么吩咐,蒋大人尽管说。”
“倒不是什么吩咐。”蒋毅方平静道,“只是听闻,近来陈县令与那位魏公公有些来往?”
文官与太监走得太近,实在算不得体面。陈毅禾自然听出他的意思,不由面露窘迫,支支吾吾道:“魏公公相邀,吃过几次饭,仅此而已。”
蒋毅方望着他,心中不由一哂。
陈毅禾就是如此,既想攀附关系谋个前程,又自认清高、拉不下脸面,两头都想要,最后便是两头不讨好。
想到这,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陈毅禾偏偏要咬死晏决明这个案子了。
他的背景、才干、能力都平平,入仕多年还是个边镇县令。奈何他又是个心气高的,偏偏要摆出一副淡泊姿态,让外人见了赞一句“不慕权势、君子之风”。
而对晏决明通敌叛国的指认,便是他眼前唯一能抓住的,既名正言顺、又体面漂亮的捷径。
他难道不知道晏决明一案水有多深么?
他只是终于找到机会,妄图赌一把罢了。
这官场上,不怕赌徒,怕的是愚蠢短视、还不留后路的赌徒。
思绪顿开,蒋毅方心中微弱的恻隐散去,只言简意赅道:“若无事,陈县令便先去忙吧。”
本在他注视下愈发心虚忐忑的陈毅禾一愣。
蒋毅方不耐再与他纠缠,随口敷衍道:“紘城虽不在前线,可毕竟位置险要,必要的防守不能落下,不知陈县令安排得如何?”
陈毅禾也听出他言外之意,只道要与小范将军商量,赶忙起身告退。
身后,蒋毅方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喃喃道:“真是个蠢货……与范春霖倒是相配。”-
解决了咬死不放的陈毅禾,在紘城的日子,远比程荀想象中平静。
这风波已渐渐平息,可戏毕竟要做全了,程荀便打着养伤的旗号,名正言顺躲在家中。
可即便外头无人来扰,程荀每日过得也不轻省。
此前她远在金佛寺,向前线筹措运送粮草之事多交给了远在平阳的杜三娘。而今她回到紘城,几番考虑下,还是决定亲自接过此事,让杜家尽量从中摘出。
可除却此事,真正让程荀头疼的,是崔夫人特意找来大夫为她诊脉。
得知她身体情况后,崔夫人更是亲自上阵,每日盯死了她的起居,誓要将她的身体调养过来。
妱儿、贺川更不必说,直接“倒戈”。但凡程荀吃少了、睡晚了,不消多时,崔夫人便风风火火赶来了。
在众人的督促下,个把月的时间,程荀身体好转了些,原本苍白的面容也总算有了几分血色。
许是看着程荀不再是风一吹就倒了的病态模样,某天夜里,崔夫人找到程荀的书房,终于问出口:“阿荀,你要在紘城呆到何时呢?”
对此,程荀心中早有答案。
“义母。”她关切地反问,“您可是准备回京城了?”
崔媛原本赶来紘城,只是放心不下程荀与晏决明。纵是有书信往来,她也决意亲自来看看二人的安危,问清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除此以外,她留在此处,不过是徒增风险。
而今孟家几口人,孟忻留在京中,孟绍文被送去江南避风头,崔媛与程荀远在紘城,晏决明还在前线拼杀。
正值多事之秋,一家人却天南地北地散着,崔媛心中实在难安。
晏决明仍在前线抗敌,既为家为国,也为将来给自己洗清冤屈,他退不了,也不能退。
可程荀,当真不能随她回京吗?
“阿荀,紘城恐怕也不安全,随我一同回去吧。”崔夫人拉住程荀的手,眼中满是担忧。
程荀摇摇头,轻声道:“义母,我不能走。”
“是因为这些吗?”崔媛扫了眼铺了满桌的书信与账本,“你不放心交予别人?”
她想到一路从金佛寺拉来,而今还存放在库房中的那几箱物件,沉默片刻,只道:“也不全是。”
崔媛有些急了,却听她说:“义母,外头都叫晏决明的队伍‘程家军’。”
崔媛不由一愣。她只知晏决明自己暗中领了支队伍,却不知外头居然如此称呼。
不过很快她便反应过来,“晏决明”这个名字不便用,他应是用了从前那个名字。
程六出。
她嘴唇翕张,呼吸一滞,忽而明白此前程荀说的,被晏淮逐出家门,“于他而言,许是件好事”的意思。
程荀没注意到她的愣神,继续说道:
“这‘程家军’的程字,也有我的一半呢。”
“所以,我不能走。”
“通敌叛国”,蓄养私兵,无论哪一条,都够他们上刑场了。
可从她提出用商号筹措粮草的那一刻,从她穿越荒原大漠寻找他下落的那一刻,她就已做好了准备。
她与晏决明,既要真相大白于天下、洗清无妄的罪名,也要驱逐瓦剌、边关太平。
这是远比性命安危更重要的事。
更何况,神隐骑与亲卫们尚在前方拼杀,她已是偏安一隅,总要尽些绵薄之力。不然,她当日在神隐骑将士前摆的姿态、“耍”的威风,不就成了个笑话?
“义母,我不能走。”她说得温言细语,姿态却坚定。
“若您要回京城,我便让亲卫护送您回去。不过腊月天,路上难免舟车劳顿,或是先去平阳住一住。那边局势太平些,待来年开春再走,倒也方便。”
程荀思忖着,将压在心里许久的想法一并和盘托出。
“还有一事,此前担心信里三言两语说不清,便一直未来得及说……”
她站起身,走到崔夫人身前,屈腿跪下。
“女儿恳请义父义母,将我移出孟家族谱。”
崔夫人愕然,当即站起身,将她扯了起来。
“你这是何意!”崔夫人又气又急,一时间眼前发黑。
程荀却死死跪在地上,冷静道:“义母,若他日事情败露,我与晏决明必是死罪。您已外嫁,晏决明的罪过未必能影响您,我却不然。”
她抬起头,一双湿润的眼睛望着崔夫人,满是感念与孺慕。
“义父义母之恩,阿荀此生无以为报。”程荀俯身,深深拜倒。
她这辈子跪过许多人,或忍辱负重、或虚以为蛇。可真正发自真心的,只有那寥寥六个人。
他们予她性命、予她童稚、予她自由。
程荀眨眨眼,一滴泪落在冰凉的石砖上。
她有三位母亲、三位父亲,她何其幸运。
第137章 独钓翁(二更)
腊八日, 紘城外。
连月风雪后,今日难得晴朗。天上只见一轮朦胧的金光,照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上,映出刺眼的雪光。
今日是崔夫人启程离开紘城的日子。
那晚面对程荀的恳求, 崔夫人哭了半晌, 终于沉默着点了头。当夜, 她在程荀早已准备好的书信上添了几句, 次日便派人送往京城。
而在程荀的软磨硬泡下,崔夫人也同意启程去往更安全的平阳,在那稍住些日子, 待来年开春就回京城。
至于来年开春时, 程荀与晏决明的去向, 二人都默契地避开了。
在程荀的催促下,崔夫人有一日每一日地收拾着行李。离开的日子一拖再拖,直到今天,二人才终于走出了紘城。
刚走出城门不久, 马车便停了下来, 程荀掀开车帘,却听贺川说,王伯元来了。
程序连忙扶着崔夫人走下马车。
“崔夫人, 我听阿荀说,平阳杜家的厨子做鱼是一绝,比之江南的酒楼也不差呢, 您可千万记得替我尝尝。”
不远处一架青帷马车停了下来, 王伯元被人从中搀扶而出, 杵着一根木杖,倚靠着小厮, 慢悠悠走来。
崔夫人叹口气,带着几分亲昵,责备道:“还惦记这个呢。我都让你不必来了,你看看你这腿,万一再伤到了,不知道多久才能好!”
程荀与王伯元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此前,因战事被大齐困在紘城的呼其图,带着鞑靼使臣一走了之后,原本驻留在此地、商议互市一事的朝廷官员也奉命陆续回京。
而在这关头,王伯元“一不小心”摔上了腿,借着老爹王祭酒的面子,愣是留在了紘城。
王祭酒也不是吃素的,自然明白王伯元打的什么算盘。
可朝堂上誉王正得意,让他此时回京也不是上策,就干脆默许了——为表关切,还特意送来了一帮身强体壮的“小厮”,照料他的起居。
待程荀与崔夫人来到紘城后,王伯元也频频上门做客。本因种种原因门庭冷落的孟家,也热闹了几分。
“就因为我这腿。”王伯元伸手拍了拍受伤的那条腿,“没有几个月也去不了何处,也不知合适才能再见夫人,这不是更该来送送您?”
王伯元与孟家向来亲热,崔夫人也视他为子侄,闻言笑道:“那便随你吧!”
“伯元哥,义母打算走前再去祭拜一下我生父生母。”程荀挽着崔夫人的手,在旁补充道。
闻言,王伯元面色一肃,看了眼身上的衣服,道:“那我也去吧。是我的疏忽,来这么久了,都还未曾去祭拜过李夫人。”
程荀笑了下,摇摇头:“无事。”
说罢,一行人往城外墓园去。
程荀生母李梦娘之墓就在墓园外一处山坳中。众人站在崭新的墓碑前,无言上了三炷香。
祭拜后,马车又驶向墓园。
走进墓园后,崔媛心中很是震颤。
当年紘城一役的惨烈,她虽早有预想,可眼前一片密密麻麻、成排成列的无名墓碑,一眼竟好似望不到边。
程荀走在前头,轻车熟路地带着众人走向孟其真的墓。
洒扫供奉、磕头上香后,程荀退到一边,让崔夫人上前祭拜。
天上虽挂着一轮红日,可迎头吹来的风依旧像是带了刃。程荀被冷风呛了一口,控制不住喉咙的痒意,转过身咳嗽几声。
刚站直身子,就见不远处墓碑之间,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妱儿走过来,关切地拍拍她的后背,程荀却顾不上回应,她眉头紧皱,直勾勾地望着那道身影。
而那人似有所感,也望了过来。
程荀一愣,扶着妱儿的手臂,缓缓站直身子。
那人竟然是,范春霖。
妱儿察觉到程荀的异样,轻轻戳了戳她的后腰。
程荀回过神,对面带忧色的妱儿笑了笑。
再看过去,那处已不见范春霖的身影。
“阿荀,怎么了?”
程荀视线正梭巡着,那边,崔夫人祭拜完朝她走来,王伯元则在小厮的搀扶下,颤颤巍巍俯身上香。
“没事。”程荀道,“只是好像见到了个熟人。”
崔夫人环顾一圈,疑惑道:“熟人?在这儿?”
程荀停顿一下:“许是看错了吧。”
待一众人祭拜完,已近巳时。马车候在墓园外,只等启程。
崔夫人站在马车前,紧紧拉着程荀的手,说不出话来。
程荀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努力忍住鼻腔的酸涩,移开视线,故作轻松道:“再不出发,今夜到不了驿站了。”
崔夫人最为亲厚的婆子接到程荀使的眼色,忙走上前,劝道:“是啊夫人,早出发、早休息,若是露宿荒郊野岭,那才叫大小姐担心呢。”
崔夫人侧过身,抬手拭了把泪。她背对着程荀,朝马车走去,手却始终紧紧拉着她。
程荀嘴角苦笑,却没有挣脱,只一路顺着她的力气向前走。
直到婆子掀开马车车帘,崔夫人才终于停下脚步。她背对着程荀,肩头微颤,声音沙哑。
“好好的,啊。”
她带着鼻音,语气仿若哄小孩儿那般。
程荀胸膛起伏,努力咽下疯狂上涌的情绪,简短应了一声:“嗯,娘,你放心。”
崔夫人身子一颤。她飞快松开程荀的手,避之不及一般,迅速钻进马车中。
可下一秒,马车内隐隐压抑的啜泣声。
程荀深吸一口气,独自一人走到车队最后。妱儿看了看两边,提脚追了上去。
王伯元目睹全程,看着周围一众大气都不敢出的丫鬟小厮们,捏捏眉心,沉声吩咐:“照看好自己主子,该干嘛就干嘛去。”
丫鬟小厮们连忙散开,各自就位,只待出发。
“路上当心。”王伯元对随行亲卫说。
人马都已就位,王伯元看了眼还在队伍最后的程荀和妱儿,叹口气,颤颤巍巍走到马车边,清清嗓子,扬起声音:
“夫人,您就放心吧!有我在,阿荀一根毫毛都不会出事!”
马车内的抽气声减轻,王伯元不禁面色一喜。
他倚着车辕,刚想趁热打铁说两句俏皮话,就听马车里头,崔夫人带着哭腔,没好气说道:“就你!一瘸一拐的,关键时候别让阿荀分神照看你就不错了!”
王伯元脸色一僵。
小厮在背后噗嗤一声笑了。
“行了,走吧。”
崔夫人一声令下,马车缓缓向前驶动。
车队渐行渐远,王伯元回过神,朝方才偷笑的那人翻了个白眼,又伸出手:“走吧,你少爷我腿疼,走不动路。”
“得嘞。”小厮利索地拍拍袖子,上前搀扶住他,朝程荀与妱儿的方向走去。
待走近了些,王伯元才注意到,墓园外昏暗的拐角处,居然站了一个人影。
“小范将军。”
王伯元讶然道。
几人都朝他看来。
王伯元先是看见范春霖躲在阴影中的半张脸。鼻子高挺,轮廓瘦削,一双细长的眼眸被光刺得微微眯起。
他常年流连声色犬马之中,神态也带了几分颓唐和疲惫,可在明暗相间的光下,他射过来的视线竟透出几分阴鸷。
王伯元不由得脚步一顿。
可再望过去,那眼中有只剩下一片长年醉酒后的混沌与怔忪。狭长的双目盯着虚空一点,有种发愣的憨直愚钝。
方才那一瞬,仿若只是光影开的玩笑。
“伯元哥。”正愣神,程荀忽然唤道。
他恍了下神,下意识望去。
程荀盯着他脚下,平声道:“前面有石头,小心步子。”
“哦。”他低下头,稍稍整理思绪,“放心!就算瘸了条腿,区区一个小石子,也为难不了我。”
小厮扶着他走近。
“王寺丞。”范春霖道,“伤筋动骨,可要好好休息,今日怎的还出来了。”
王伯元摆摆手。
“小范将军有所不知,我与孟大人家向来亲近,小时候不知道在孟家吃过多少顿饭。更别说身上这探花之名,全因孟大人谆谆教诲。”
“诶哟——”不知踩到什么,他皱着脸怪叫一声,才继续道,“你看,就这关系,崔夫人辞行,我可不得送送?”
“是这个道理。”范春霖随口敷衍一句。
“倒是小范将军,今日怎么想着来墓园了?”王伯元问道。
“今日天好,出来走走。”
“是这个道理。”王伯元挂起一个笑,面不改色附和道:“难得天气好,就该来墓园这样的清静地儿逛逛!”
程荀:“……”
一旁的妱儿莫名觉得背脊发凉,不禁朝程荀身后躲了躲。
程荀实在受不了这对话,出言打断:“时辰也不早了,小范将军可要回去了?”
范春霖抬头看了眼天色,反问道:“你们要走了?”
程荀点点头。
“哦,那你们顺便送我回去吧。”范春霖极为自然地吩咐道,说完又补充一句,“等会儿我做东,别客气。”
王伯元眯起眼睛,微微歪头,怀疑自己听错了:“小范将军,这是将我们看作……”
可还未说完,程荀便打断道:“若是顺路,自无不可,只是要委屈将军与王寺丞坐那驾马车了。”
王伯元顺着程荀手指方向看去,竟是自己来时坐的那辆马车,脸色当时就拉了下来。
那马车虽说是小了些,可要不至于要范春霖“委屈”就坐吧?
没想到,范春霖看了眼那马车,竟真的皱了皱眉,勉强说了句“也行吧”,就径直走过去,钻进了马车里。
王伯元看看那还在晃动的车帘,又看看站在原地的程荀,气不打一处来。
他凑到程荀身边,咬牙切齿道:“小阿荀,你倒是都给哥哥安排好了哈。”
程荀微微侧脸,瞥了他一眼:“伯元哥,你摔的当真是腿?”
王伯元一愣,眼睛一转,立时反应过来:“他是一个人来这的?”
程荀迈开腿,朝远处自己的马车去。贺川和晏立勇还等在原地。
一面走,她一面轻声道:“他说自己昨儿半夜喝多了,醉醺醺地就从紘城走到了墓园,身边一个人都没带。”
王伯元气得跳脚,压低声音:“这种鬼话你也信!”
程荀停下脚步,疑惑地看他一眼:“我就是不信,才让他与我们一路走啊。”
“……有道理。”王伯元愣在原地,随即恍然,“我明白了。”
程荀叹口气,道:“王公子,探花郎,快回你马车上吧。”
理智回笼,王伯元颇有些不好意思。他拍拍胸脯保证道:“你放心,你想查什么,我都配合,绝不坏事!”
王伯元来时只坐了辆青帷马车,大小有些尴尬,恰好是坐一人宽敞、坐两人拥挤。
他掀开车帘,却见范春霖大喇喇坐在中间,环抱双臂,闭着眼睛睡得正香。他拧着眉头踏进马车,轻轻踢开他伸长的腿,挤在旁边坐下。
车帘放下,马车晃晃悠悠动起来。狭小封闭的空间里,慢慢飘起一股宿醉的酒味。
王伯元不耐烦地支起窗,冷风灌进车厢,他渐渐平静下来。
光从窗缝间透进来,照在范春霖下巴一圈乌青的胡茬上。
——看起来,范春霖所说的似乎并非“鬼话”。
他无声端详着范春霖的衣着与样貌,心中那股说不出的怪异又浮上心头。
与程荀不同,他从今夏到西北以后,与范春霖相处了近半年之久。
一语概之,范春霖此人,与他相当不对付。
王伯元也算出身高门,从小在京城长大,少年起更是出入宫廷的常客,就算在士人家中,也算是极出息的存在。
可他偏偏又是个性子散漫不羁的,生来就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好口舌,无论见到谁,不消半日,便能与之打得火热。
而在他眼中,那些靠祖上荫庇、终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相处起来最是简单、轻松。
原因无他,这群二世祖们自私、虚荣、好面子、外强中干,往往又多是些蠢不自知的,只需稍稍动动脑筋,就能拿捏准命脉。
与这样的人相处,就像逗家中那只傻鸟似的,戳一下叫一声,多有意思。
而在与范春霖相识的第二天,他就本能地意识到,就算在一众纨绔子弟之中,此人的荒唐可笑、令人厌烦之处,也算是头一份儿!
起初他也疑惑过,范春霖从前也算是汉中一带远近闻名的“奇童”,就算伤仲永,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抱着这番疑问,他也曾暗中注意过他的行为举止。
可相处越救、观察越久,他心中就愈发怀疑当初那个“奇童”传闻,是否只是一个范家溺子、旁人吹捧出的玩笑了。
直到现在。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呢?
王伯元撑着下巴,视线落到范春霖外袍前襟。鲜亮的布料上染了脏污,既有隔夜的酒渍,也有沙土滚过的痕迹。
即便时值寒冬,他内里依旧一身单薄的锦袍,只在外头披一件价值不菲的狐裘大氅。走进室内,大氅一脱,就又是那个酒色声中风流过的小范将军。
这种种做派,无一不写着“范春霖”三个字。
鲜明、精准、确切。
就像一支永不射偏靶子的箭。
……可是,这世上何时存在永不射偏的箭?
马车短暂停下、又继续行驶,窗外喧闹的人声渐渐响起,无数嘈杂的声音扎进王伯元耳中。
他心跳猛地一停。
王伯元陡然意识到,若一个人,智谋胜于他、心计胜于他,那他眼前所见、心中所想的一切,只不过是那人希望他看见的罢了。
就像水里的鱼,只见吊钩上的饵,却看不见手握钓竿的人。
下一刻,马车忽然放缓速度,车厢里的两人身体也随之一倾。范春霖的后背猛地撞像座椅,他眉头一皱,当即睁开眼,疼得龇牙咧嘴。
察觉到跟前一道视线,他抬起耷拉的眼皮,慢半拍望过去,沙哑道:“看什么?”
刹那间,王伯元竟觉头皮发麻。
第138章 心头刺
“看什么?”
范春霖语气不耐, 王伯元却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什么,只望着他不说话。
瞬息的无言中,范春霖眉间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少爷, 程小姐的马车在前头停住了, 可要我去看看?”
一门之外, 小厮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不必, 我亲自去。”王伯元迅速反应过来,一如往常般,对着范春霖扯出个随意敷衍的笑, “小范将军见谅。”
说完, 不等他反应, 王伯元飞快跳下车,朝程荀的马车走去。
几步外,马车横停在大街中间,来往行人虽不见停驻, 却都忍不住投去目光。
王伯元不明所以, 几步走上前,却见一对姐弟跪在马车前。
两个孩子大的约莫七岁,小的也不过四、五岁, 面黄肌瘦、姿态畏缩,身上那身衣服宽大厚实、却半新不旧,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怎么回事?”王伯元定定心神, 向弯腰要将姐弟俩拉起的贺川询问道。
“这是主子之前叫我……欸, 这是做什么, 快起来!”
贺川刚将人拉起身,寻出空档答话, 一转头,那两个孩子就绕过了贺川,又一溜烟钻到马车跟前跪下了。
那边,程荀也掀开车帘走下车。
看见眼前的场景,她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和了然,随即垂眸望着那二人,温声道:“你们这般跪我,可折了我的寿了。”
两个孩子仰头望着她,本就写满紧张的神色瞬间慌乱,对视一眼,连忙一骨碌爬起身。
此时程荀才露出几分笑意。她打量二人的模样和衣着,微微俯身,问道:“近来如何?可有什么难处?”
王伯元有些疑惑,扭头要问贺川,却见范春霖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
他心一跳,面上只不动声色与他点头示意,侧脸低声问贺川:“看样子,是你主子又发了善心?”
贺川点头:“是主子刚回来的那日,在街边看见了……”
回紘城那日,程荀在马车上远远瞧见这对姐弟在街边衣衫褴褛地挖雪吃,许是心有恻隐,便令她去了解一二。
这二人说来也可怜,年岁不太平,父亲应召从军,家中便只剩下一位重病的母亲。可唯一的劳力走了,莫说药钱,就连余粮都不剩多少。
偏偏两个孩子又懂事,总念着将吃的都留给重病的母亲。生怕被娘亲发现,姐弟俩饿了就跑出家门,躲在食肆附近,伺机寻点残羹冷炙。实在饿了,便干脆挖地上的雪吃。
程荀得知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挨过冻,也挨过饿,明白那是什么滋味。
可她也明白,若是一口气给得太多、太显眼,恐怕还会给这家人找来祸端,便只让贺川找了些药物、干净的旧衣,并着些能够支撑过冬的米粮,私下偷偷送去那户人家中。
贺川做事妥帖,并未告知他们自己背后的主家是谁,留下东西就走了。
可两个孩子不知在这街上蹲守了多少天,方才看见驾车的她后,竟直直冲了过来,差点惊了马。
王伯元有些心不在焉地听完来龙去脉,下意识扯出个笑,调侃道:“若是提早告诉他们,想来今日也不必如此凶险。”
话音未落,就听一旁的范春霖哂笑一声,意味不明道:“若是早几日,程小姐恐怕就要早几日被纠缠咯。”
王伯元眉头一蹙,飞快瞥他一眼。
那边,程荀望着两个孩子,诧异道:“到我府上?”
小女孩站在她身前,即便满脸忐忑与畏缩,却仍鼓起勇气道:“善人小姐,我们不白吃白喝,做饭、洗衣、洒扫,我们都会的!”
“你先听我说。”程荀按住她的双肩,耐心问道:“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岔子?你娘亲呢?”
女孩声音微顿,带着几分颤抖的哭腔:“娘亲……娘亲说,自己活不了几日了……让我们,来求您……”
王伯元一听,立时就有些不快。
可当着两个孩子,他也没说出口,只走到程荀身侧,低声道:“可要我帮你……?”
程荀没有答话,只静静望着那女孩,问她:“你可明白,你娘亲让你来求我,求的究竟是什么?”
女孩直愣愣看着她,半晌,才怯生生地天真道:“求的是,给您做丫鬟、做小厮。”
程荀抿抿唇,说不清心中到底什么滋味。
贺川及时走上来解围:“主子,要不,属下先去他们家中看看?”
程荀收回手站直身子,沉默一瞬,对贺川道:“找个大夫,随你一块儿去。”
那女孩猛地抬起头,眼睛发亮。
“先治吧,旁的之后再说。”
两个孩子脸上都难掩激动和雀跃,差点又要跪下给程荀磕头,贺川连忙揪住他俩的后衣领,一手提溜着一个,麻利地告退了。
而那女孩也一扫阴霾,一路走,一路不住扭头回望程荀,脸上挂着不可置信的笑意。
程荀无言望着她,嘴角却勾不起来。
王伯元轻叹一声。
“没事。”她深吸一口气,“走吧。”
刚要转身,就听身后范春霖拖长了话音,懒散道:“程小姐倒是个菩萨心肠。”
程荀脚步一顿:“小范将军误会了,实在当不起您这句夸。”
她语气里多少带些刺,范春霖却好似浑然不觉,自顾自道:“得了,正好走到这,时辰也合适,不如就由我做东,请程小姐、王大人,在这用顿便饭,如何?”
经他已提醒,程荀这才发现,马车停下的地方,竟然正是此前承接朝廷官员与鞑靼使臣的新丰酒楼门前。
这新丰酒楼原本搭上了互市的东风,却因鞑靼使臣险些在此被刺杀一事草草收场。掌柜的几度被带去衙门审问,酒楼也直到如今才稍稍恢复些许元气。
数月前的一幕幕映入心头,程荀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她还依稀记得,就是那日在酒楼中,呼其图设宴款待众宾,喝得酩酊大醉的范春霖不知从何处跑来,与呼其图大打出手,幸被晏决明救下。
而后,晏决明又在酒楼中查出饭菜有毒,两个店小二伺机逃脱,被程荀一行人制住,却当场暴毙,丢了线索。
而蒋毅方也正因此事,才从府城调来紘城,调查此案真相。
可如今,大齐深陷战中,互市条约暂且搁置,呼其图溜之大吉,蒋毅方也打算返回府城——这件案子,就此不了了之。
程荀抬眼看了一圈,感叹道:“谁能想到,不过数月之久,这新丰酒楼就变了样。”
此前装点一新的绸缎与灯山都被撤下,就连牌匾上都换了字——“新丰”二字,如今变成了“福安”。
程荀转过身,微微笑道:“还记得那时与小范将军初相见,就在这酒楼门前呢。”
“哦?”范春霖做回忆状,“这我倒是想不起来了。”
程荀神色不减,并未提及初见时,范春霖那失礼的醉态。
“既如此,那便进去吧,站这儿干吹冷风呢……”范春霖有些不耐,抬脚就往里走,站在门前惶恐等待多时的刘掌柜也亲热地迎上来。
程荀从善如流地跟在后头,转身时却悄悄向一旁的王伯元递了个眼色。
他那小厮也机灵,刚走进酒楼,小厮就匆匆跑过来,在王伯元耳边装模作样地一顿耳语。
王伯元做出眉头紧皱的模样,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匆匆离开了。临走时,也没忘将站在酒楼外踯躅的妱儿一并带走了。
刚坐下,酒楼的刘掌柜就期期艾艾凑了过来。不待他寒暄奉承,范春霖熟稔地点了几个酒菜,随口夸了句“还是这儿舒心”,刘掌柜便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宽敞的雅间中,除却仆从,就只剩下程荀与范春霖二人。
“看样子,小范将军这儿的常客?我还以为,那件事后,这酒楼开不下去了。”程荀端起茶盏,随口道。
“饭菜自然是寻常。这儿啊,好就好在刘掌柜这人会来事儿。
“虽说依旧一股子市井小民的酸腐味儿,不过好歹懂得一个点到为止、不得寸进尺的道理,”
“是么。”程荀垂下眼眸,轻轻吹开杯里的茶沫。
她回得不冷不热,范春霖却仿佛起了谈兴,语重心长道:
“程姑娘许是年纪小,面子抹不开。却需要明白,这世上,可不是谁都值得你去救的。就像今日,你发一次好心,那户人家不就赖上你了?”
他咳嗽两声,不紧不慢继续说道:“孤儿寡母的,看着是可怜,可说到底,又与你何干呢?”
“这么说来,小范将军是觉得我今日多此一举了?”她抿口茶,抬眸问道。
“程小姐宅心仁厚,替那妇人寻大夫已是善举。”范春霖摇摇头,直言道,“至于收留那二人,倒是大可不必。时局不好,谁知道这好心可会害了自己?”
“我确实没有收留那二人的打算,却并非小范将军口中的原由。至于您说他们得寸进尺……”
程荀轻轻放下茶盏。
“若非活不下去了,谁又真心实意愿意为奴为婢呢?难道在将军眼中,卖身进府、世代为奴,伺候你我这般的‘贵人’,还是他们百世修来的福分了?”
范春霖微怔。
“不过将军有一句说得没错,那几人确实不该我来救。”
程荀含笑望着他,盈盈道:“将军吃公粮、拿军饷,也合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才对,不是么?”
屋中霎时一静。
程荀说得痛快,遇见那对姐弟后郁结于胸的烦闷终于稍散。可说完后,她心中却缓缓升起一阵落寞。
她想,若此刻他在,那不必她说出口,他就能明白。
程荀垂首敛眉,又端起那盏茶。
第139章 穿肠过
屋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范春霖面露讶然, 仿佛未曾想到程荀竟说得如此不留情面,就连总是微微下垂、遮住眸光的眼睛都睁大了。
就在此时,刘掌柜站在敞开的门外,轻叩两下, 带着伙计鱼贯而入。
一盘盘珍馐盛到桌上, 伴着刘掌柜八面玲珑地的吉利话, 终于一扫饭桌上僵持的气氛。
范春霖先反应过来, 接过酒盏,面色如常地给程荀递了杯酒。程荀从善如流,双手接过酒杯, 神态大方自然, 丝毫不见异样。
一来一回, 仿若方才无事发生。
上完菜,刘掌柜乖觉地退出雅间。仆从和亲卫站在门外,屋里又只剩下他二人。
“今日多谢程小姐出手相助。”范春霖先一步打破沉默,“若非程小姐, 指望那群蠢货找到我, 指不定我都上西天了。”
程荀礼貌笑道:“将军言重了。”
“还不知程小姐伤势可好些了?”他语带担忧,“那日的凶险,今日想来也还是后怕呢。”
“幸得有义母在旁照料, 已并无大碍。”
二人寒暄两句,饭桌上气氛终于如常。范春霖也确实嗜酒,程荀借口不能沾酒, 他便自己一杯杯下肚。
程荀与他闲聊着西北风貌, 酒过三巡, 饭菜没动多少,范春霖已是微醺之态。
“说起来, 我倒有一事想请问小范将军。”程荀提起酒壶为他倒了杯酒,状似无意道,“将军可知沈守备家中亲眷在何处?”
“怎么问起这个了?”范春霖眯着醉眼,话音都拖长了。
“将军有所不知,我与沈守备家中弟弟沈烁,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之前西北战事起,我听闻沈守备将沈烁送回了老家,便总想着去探望一二。”
“这我如何知道?”范春霖一哂,仰靠着椅背,懒懒道,“不过既然程小姐问了,我便替你去军中问问。”
“多谢将军。”程荀不动声色道,“我本以为,以将军与沈守备的关系……”
他一愣,随即笑道:“程小姐的消息倒是灵通。”
程荀但笑不语。
“我与沈守备确实相识。”范春霖坦然道,“不过那都是二十年前之事了。若非此来紘城,我都快忘了这儿时玩伴。”
听罢,程荀不禁一挑眉。
且不说二人从前关系是否亲厚,当初沈家一夜之间覆灭,此去经年,就算旁人都忘了,同为西北将门的范家也不会忘。
“将军倒是个嘴硬心软的。”
程荀夹了一筷箸菜,不紧不慢道:“若当真忘了,将军又何必将捉拿晏决明——这般干系重大的案子——交予他?”
“此前就已听闻,沈守备在军中骁勇善战,却因身世之由,始终难以升迁。如今将军送去此等旁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可谓用心良苦啊。”
范春霖一摆手,不以为然道:“程小姐多虑了。不过是范某从小就于耍刀弄枪一道就并不见长,西北又天寒地冻的,能交给手下的,谁又真心想到处奔波呢?”
他抬起酒杯,朝她致意:“况且,若是我当初亲自去了,今日又何来与程小姐的这顿酒呢?”
他姿态洒脱、语气坦荡,仿佛丝毫不觉从一个将军口中说出“不擅舞刀弄枪”这样的话,有多荒谬。
对此,程荀只回以微笑,并不多言。
他将杯中酒一口饮下,忽然起了谈兴。
“说起沈焕,我倒想起几件旧事。”
“愿闻其详。”
“沈焕这人,从小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性子。”
范春霖捏着空酒盏,眼神放空,像是陷入回忆。
“我儿时被大师算得一个早夭之相。
“家中不知从哪儿求得了化解的法子,说汉中是我福地,与命带文昌之人日夜同处,才能勉强压住我命里的邪祟。
“为此,父母多方考虑后,决定将我送去汉中,拜师石青先生。
“那时,我才两岁不到。”
程荀心神一动,不禁抬眸看向他。
范春霖四岁拜师石青先生一事,在西北的读书人中也算是一段佳话,程荀自然也听说过。
不过这佳话背后,口口相传的却不是他幼年出众的文才与天赋,而是另一个人——范春霖的母亲。
范春霖是家中嫡子,上头还有两个庶兄。范家夫人身子弱,范脩夫妇直到中年才求得一子,自是万般宠爱。
他生来身子骨就弱,母亲更是从产后便缠绵病榻。可因为大师一句话,范母愣是拖着病体,带他去往汉中,向石青先生拜师。
石青先生乃当世大儒,桃李天下、素有声名。慕名送家中子弟前来拜师的世家大族数不胜数,能留下的却寥寥无几。
原因也简单——这石青先生虽声名远扬,却向来是个清高自傲、不事权贵的。他门下的弟子不忌背景、来历,向来只看品性、资质。
就连范春霖,也是范母多番恳求后,他怜其一片慈母之心,才默许范春霖留下。
可拜师只是个开始。
石青先生对学生的要求极严苛,进他家中读书,一应衣食住行都由他提供,身边不许留仆从伺候。
于寒门之子而言,这规矩自然是雪中送炭;对世家子弟而言,虽说过不了被人伺候的舒心日子,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对刚满三岁、娘胎带病的范春霖而言,这些要求无疑有些强人所难。
范母也明白,破格收下范春霖,已是石青先生好心,而这规矩由来已久,总没有让先生一而再、再而三迁就的道理。
更何况,就连石青先生自己身边都不留仆从,虽有学生帮忙处理庶务、照料起居,可那也是师生之礼,而非主仆之命。
思索几日,范母做出一个令所有人诧异地决定:她向石青先生提出,希望能够以其母的身份,独自一人贴身照料范春霖。待其到了寻常孩童开蒙的年纪,她便自行离开,只留范春霖在汉中随先生读书。
对此,石青先生自然不愿。
他收弟子,却不办书院,学生们就随他同住。男女有别、人言可畏,他纵是花甲之年,也不能让范母住进自己家中。
几番软磨硬泡后,石青先生终于退让一步,允许范母白日在课上照顾范春霖;待放课后,便自行离府,多一刻也不行。
范母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此后,范母也确如约定所言,留在了汉中。
她在石青先生家附近置了间小院,每日天不亮就赶去府中,独自照料年幼的范春霖;傍晚,她抹着泪将他送回寝屋,一刻也不敢多待,匆匆离开。
这样的日子,她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过了整整两年。
许是被范母打动,也许是范春霖早早地展露出天赋,在他四岁时,石青先生提前一年点了头,将范春霖正式收为门下弟子。
多年后,这段往事也随范春霖少时远播的才名,渐渐传开。
一时间,将门范家的主母甘愿放下身段、在异乡独自抚养稚子、以求拜在名师大儒门下的事迹,在西北读书人之中无人不晓。
老实说,程荀初听闻此事时,心中也很是震撼。
她也见过不少世家大族的主母、夫人,既有爱子溺子、恨不得摘下天上星辰的,也有爱之深责之切、终日苦口婆心的。
可那么多人里,她从未见过如范母那般,抛下脸面与地位,在异乡独守两年,只为全心全意照料孩子的。
范母爱子之深,几乎到了沉重的地步。
“那时我就住在石青先生家中,同屋的,便是大我三岁的沈焕。”
范春霖的话将程荀拉出回忆。她恍惚片刻,才想起范春霖的话头,赶忙顺着他的话道:“儿时大家都不懂事,同住难免会有些矛盾,倒也不算大事。”
范春霖摇摇头。
“程小姐不知。我与沈焕的矛盾,可不是因为同住。”
范春霖说着,突然笑了一下,不似平日的放荡不羁,竟带着有些许程荀看不明白的复杂。
“我曾听旁人说,那时我年纪小,母亲又不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夜里总有哭闹的时候。
“其他师兄忌惮我的身份,生怕万一我有个头疼脑热,波及到他们身上,都不敢轻易与我接触。”
他停顿一下,平静道:“只有沈焕。”
彼时,沈焕也不过五岁,可在范春霖面前,他却主动承担起了某种名为“师兄”的责任。
在范母无法踏足的世界,沈焕凭着一颗懵懂的本心,拖拽着他往前。
“将军说沈守备不讨人喜欢,莫非是当初对你管束狠了?”程荀调侃道。
“嘁。”范春霖从齿间挤出一道满不在乎的嘘声,“沈焕除却虚长我几岁,无论课业还是学识,样样都比不上我呢。”
程荀细眉一抬,并未点出他的答非所问。
“程小姐莫看我如今这般,想当年,我也算得天生早慧,有过目不忘之才。无论多艰深晦涩的文章,通读一遍就能记得一字不差,在一众师兄中,很是拔尖。”
范春霖大言不惭地对自己一通夸,脸上丝毫不见羞惭。他慢悠悠坐起身,倒了杯酒,一口饮下,又重重摔进椅子里。
“沈焕则不然。”
他捏着酒盏,喃喃说起过往。
当时的沈焕虽是家中幼子,可偏偏生来就是个寡言沉稳的性子,行事很是规矩谨慎。至于才学,他虽不似范春霖那般天生灵秀活泛,却也踏实勤恳,不光受石青先生偏重,在师兄弟中也素有美名。
儿时的范春霖不明白,明明自认无论才学还是慧根,自己都远居于其上,可为何先生与师兄们夸赞的却总是沈焕?彼时的他年轻气盛,心中很是不甘,于是处处都要与他比个输赢。
课业上要争高低,平日放课后,二人也凑到一块儿,对弈、算筹、飞花令,就连打发空闲的游戏,也满是火药味。
一杯又一杯酒下肚,朦胧醉意中,范春霖好像也被回忆勾起童趣,竟如数家珍一般,与程荀说起他儿时借着游戏,与沈焕争强好胜的经历。
“……除却那些,我与他最常比的,还得是捉迷藏。”
程荀望着眼前已是而立之年、面容轮廓已有了沧桑之感,却不着边际、又一本正经说着儿时游戏的范春霖,忍不住在心中发笑。
“便是捉迷藏,我与沈焕也要比出个高低呢……一人躲、一人寻,可先生家中就那点地方,施展不开,就只能在规则上动脑筋。
他忽然坐起来,双臂撑起,半身紧紧压在桌檐上,迷蒙的醉眼望着程荀,断断续续道:
“我们约……约定,躲的人要留下字谜作线索,寻的人则要解释清楚线索背后的寓意。若说不出个一二三,那纵是找到了人,靠得也不过运气或蛮力,不算数。”
范春霖打了个酒嗝,颤巍巍将酒杯丢到桌上。常年酗酒,如今就算不提重物,他的手也时常隐隐打颤。
“到这个份上,找人还有什么意思?比的就是谁留的线索更隐晦、更刁钻。
“为了赢对方一头,我与他,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将先生家中的书都快翻遍了!哈哈哈哈哈……”
范春霖不知所谓地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浑身布满酡红,浑浊的双眼中满是血丝。酒意上头,他竟支撑不住身子,抱着酒壶整个人滑到在地。
尖利的笑声与酒壶碎裂声惊动了外头的亲卫和仆从。
不知何时回来的贺川从门外探头往里张望,却见范春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而程荀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桌上饭菜,目光僵直。
范春霖的小厮们早已问询赶来,在门外等待许久。听见里头动静,几个小厮一个箭步冲了进去,熟稔地将范春霖搀扶起来。
程荀如梦初醒,连忙站起身道:“快送将军回去吧。”
为首的小厮目露感激,向程荀道了谢,搀扶着范春霖离开。
走出雅间时,程荀依稀还能听见范春霖醉醺醺地嘟囔着什么。
“喝!喝点……沈焕,给我上酒……”
小厮簇拥着范春霖,众人吵吵嚷嚷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程荀无言注视着他们,维持了一个席间的笑意也随着远去的背影,缓缓消失了。
贺川打量着她的脸色,走到她身边。
“主子,那范春霖可是对您有逾距之处?”程荀一时没有答话,贺川越想脸色越难看,不禁咬牙道,“都是属下来晚了,我这就去……”
“行了。”程荀打断她,“什么事也没有,回去吧。”
贺川慢半拍地点点头。
程荀慢条斯理地抽出丝帕,擦了擦方才酒壶碎裂时,溅到她手背上的酒渍。
桌上的饭菜没被人动过多少,却歪歪扭扭倒着不少空酒壶。程荀望着满桌狼藉,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看样子,范将军这酒量,连我都不如呢。”
贺川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她。
程荀深吸一口气,看向贺川,平声道:“唱戏的都走了,咱们何必还留在这戏台上?走吧,回府。”
第140章 输与赢(一更)
走出酒楼, 在刘掌柜与店小二们热切的道别声中,程荀飞快钻进了马车。
外头天寒地冻,马车在街上停了一晌午,车内也冷得好似冰窖。
程荀乍一坐下, 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贺川赶忙从小柜里拿出狐裘毯子, 披到程荀身上。
马车缓缓驶离酒楼, 朝孟家老宅的方向去。
午后, 原本晴朗的天气逐渐转阴。天上那轮朦胧的日被沉沉黑云盖住,朔风胡乱,酒家的幡子被吹得猎猎作响。
街上行人渐少, 程荀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 不断梳理芜杂的思绪。
贺川看着程荀侧脸冷淡的神情, 识趣地收起了疑问。
她赶到酒楼时,已到席面尾声,在门外只依稀听到范春霖的只言片语。至于二人席间交谈的前因后果,她一无所知。
半晌, 她终于听见程荀问道:“你觉得范春霖此人, 如何?”
贺川一愣,又连忙回想自己与范春霖为数不多的几次交往,思忖道:
“若只说平时, 看着就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纨绔。可他从前的才名也不似作伪……”
贺川越说越迟疑,程荀轻笑一声,冷不丁道:“纨绔?那你说说, 他可做过什么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之事?”
贺川眉头一皱, 猛然顿住。
她忽然反应过来, 众人对范春霖的评判,好似远远超过了他实际的为人。
若他不是范春霖, 不是那个天生早慧、名扬西北的奇童,那他如今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众多靠祖宗荫庇混混度日的二世祖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罢了。
既如此,范春霖的声名,又何至于此?是谁在背后暗中推波助澜?
不等贺川细想,就听程荀语气意味不明地感叹道:“范春霖,有些太贪心了。”
“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牢牢抓在手中,什么都求个尽善尽美。”
可有些东西,越是完美无缺,往往越是令人生疑。
程荀搂紧柔软的毯子,缩在马车角落里,转口又问道:
“你办的那件事如何了?那妇人可救得回来?”
贺川压下心头对范春霖的疑问,一五一十道:
“据惠民堂的大夫所言,马娘子常年劳累,家中又缺衣少食,身体底子虚,必须在床上静养。属下之前也送去了补品和药材,只是……”
“只是什么?”程荀心中隐隐猜到了。
贺川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中夹杂着些许怜悯和不忍:“不知怎的,马娘子自觉时日无多,竟让两个孩子将药材拿去卖了,一心念着自己走后能多给姐弟俩留些傍身银子。
“姐弟俩不肯,马娘子便自己拿上药材和补品,拖着病体偷偷去卖了。偏偏前几日城中下暴雪,出一趟门,马娘子受了风寒不说,回来的路上还摔了一跤,将头磕破了。”
贺川想起去马家的路上,两个孩子强压着恐惧,抹着泪问她:“娘亲流了好多血,是不是要死了?”
贺川说不清自己心里头的滋味。
马娘子在城里意外受伤,摸到自己头上的血,当即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被好心的乡亲送回家,可身上用药材补品换来的银子却不知所踪了。
诸多打击下,马娘子那口强撑着提起的气,散了。
病塌之上,她已分不出力气去挣扎。她只思量一件事,两个孩子该怎么办?他们的后路在哪儿?
自己或许命不久矣,而丈夫又远在战场。此时虽说还未传来噩耗,可大齐兵节节败退,瓦剌人都打到凉州了!他与她谁先死,谁说得准呢……
痛苦而漫长的思索中,她绝望地想到一个办法。
——将两个孩子推到那位年纪轻轻、或许涉世未深的大小姐面前,祈求她的怜悯与好心,收下两个懵懂的孩子。
这便有了今天这一幕。
程荀听完,久久沉默。
“这些……都是她与你说的?”
“是。”贺川艰难道,“她令两个孩子当街拦下主子的车马,未尝没有以此胁迫主子收下那对姐弟之心。
“故而今日乍一看见我带着大夫过来,她什么也没说,只将姐弟俩打发出门,然后直接扑倒我脚边,哭求主子谅解。”
贺川声音有些颤抖。
程荀闭了闭眼睛。
为人母之爱,有时当真沉重得令人心惊。
“我哪儿会在意这个……”她叹息一声,“大夫怎么说?”
贺川面色沉重:“若只论伤势,倒算不得多重。只是马娘子的身子骨实在是……眼下是保住命了,可将来如何,便要看将养的情况了。”
程荀原本已做了最坏打算,得知马娘子还有得救,不免松了一口气。
斟酌片刻,她吩咐道:“马娘子那边,寻个人手过去照料一二吧。也嘱咐马娘子,钱财之类的不必担忧,养好身子才是正事。”
贺川脸上浮起几分喜色,忙道:“属下先替马娘子谢过主子。”
程荀见惯了贺川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模样,鲜少看见她在公事面前流露真情,更何况是为了刚见过几面的人,不由得微微有些惊讶。
她虽没说什么,贺川却敏锐察觉到她的讶然,解释道:“主子有所不知……那位马娘子,与我是同一年生人。”
她眼前又浮现起马娘子披头散发跪在自己脚边、顶着那张受伤浮肿的脸,哭得狼狈的模样。
马娘子与她同岁,可生存的重担、常年的病痛已然压弯她的脊背、沧桑她的容貌。二人站在一起,谁又能看出她们竟是同岁?
那一刻,贺川俯视着她,心中升起某种巨大的荒谬感。
人生短短几十年,回顾过往,若她某一步行差踏错,或许今日落入这般处境的,就是她自己。
那不是她一人的困境,而是她们共同的困境。
贺川心中翻江倒海,却不知该如何表达。程荀望着她夹杂着庆幸与悲伤的复杂神情,莫名读懂了那些氐惆难言的情绪。
她从毯子底下抽出手,头一次主动拉起贺川的手。
“天无绝人之路。”她认真地看着贺川,一字一句道,“既然我们遇上了,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你放心,一切会好起来的。”
贺川怔怔望着程荀。她的手并非不似寻常大家小姐那般柔夷,反倒骨节分明、清瘦有力。掌心相贴时,甚至触碰到了彼此粗糙的伤疤。
“好。”贺川笨拙而用力地点点头,“我都听你的。”
这是她头一次,没有唤她“主子”-
回到孟宅,程荀直接走到书房,命人叫来晏立勇。
而今她身边只留了不到三十人,为确保安全,贺川随行左右,与她同出同入;而晏立勇,则带着几人小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各处收集信报。
“前线近来如何?”程荀问道。
晏立勇昨夜刚从西宁外回来,很是劳累。匆匆休息一夜,瞧着精神头还不错,可眼中的血丝还未散。
“回禀主子。”晏立勇身姿挺拔,有条不紊回道,“瓦剌在西宁一线分兵作战,并未吃到多少好处……”
西宁卫多山,山中地势复杂,若没有当地乡民带路,穿行其中并非易事。齐军熟悉地形,与晏决明前后配合,设伏闪击,让瓦剌军吃了不少苦头。
受伏后,大批瓦剌军被冲散,逃窜至山中。阿拉塔为保存兵力,只能下令将瓦剌大军分作小股,妄图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与大齐军灵活周旋。
可瓦剌军一来不熟悉地势;
二来,中层将领手中的权力虽然大了,可其中却不乏英武有余、智谋不足,甚至滥竽充数者。他们往常听命冲杀即刻,如今却要在陌生的战场自行决断军中大小事,即便手下兵马不算多,可其中难度也可想而知。
阿拉塔一步坏棋,直接将自己原本占优的局势,走到了泥潭深陷、尴尬难行的地步。
而大齐这方,虽对付的多是些散兵游将,不似那些名头响当当的战役,军绩乍一看并不起眼。
可正是西宁一带的多线反击,才缓慢地阻断了阿拉塔的破竹之势,为凉州提供了喘息的机会。
晏立勇说得平铺直叙,程荀展开一张西宁一带的舆图,指尖顺着他口中那些陌生拗口的地名,脑中思绪飞快转动,渐渐勾勒出前线大致的模样。
若按照如今的形势来看,只要占据凉州的范家、誉王势力抓住机会,暂且搁置权力的内斗,将长枪一致对向阿拉塔,这场历经数月的战争,或许能早一日落下帷幕。
从西路大军溃散、阿拉塔攻破肃州开始,即便局势如何糟糕,程荀也从未觉得瓦剌能够荡平中原、改朝换代。
阿拉塔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游牧人依水草而生,后续兵马粮草必然难以为继;甚至还有那所谓的瓦剌之盟,早已名不副实。
阿拉塔连瓦剌都统一不了,更何况偌大一个大齐。
这场仗,瓦剌必是要输的,于阿拉塔而言,不过是拉锯的时间长短、能捞到的好处多少之别。
可难道大齐就是赢家吗?
或许对某些人而言,这场仗是争权夺利的幌子,是借机发家的工具,是党同伐异的机会。
可对马娘子一家、对违背诏令的沈焕、对背负骂名的晏决明、对葬身扁都隘口的三千神隐骑,甚至对沦陷至今生死不明的肃州百姓而言,刀马上那一条条鲜活的、逝去的、再也无法言语的性命,是赢吗?
有些哭声遥远而伪善,看似殷殷切切,实际不过装腔作势。
刽子手穿上新衣,摇身一变,就能以英雄之名,借着尸山尸海,爬上权势之巅。
可展露在她眼前的,却是那些具体的人,和那些真切的痛。
这样的日子,哪怕早一天终结,也是百姓之幸。
程荀深深叹息,整理片刻翻涌的思绪,提笔将晏立勇所说的情报记下。
她身处后方,能获得消息的途径无非那几个途径。
程荀深知,越在这样特殊的关头,信息的价值就越珍贵。生怕错过任何蛛丝马迹,每每收到信报,她都不厌其烦将其记录下来,装订成册,时常看到深夜。
程荀埋头苦写,而那边,细致说完情报后,晏立勇只觉得嗓子都快冒烟了。恰好,贺川悄悄走进来,为二人添了茶。
趁程荀盯着舆图目露沉思之际,晏立勇迅速抬起茶盏,将温茶一饮而尽,顺便给贺川递了个“多谢”的眼神。
贺川笑了下,正要轻手轻脚离开书房,却听背后程荀唤道:“贺川,先别走。”
贺川一愣,赶忙站住了。
晏立勇二人在屋中耐心等待,而程荀整理完情报后,对照着舆图,又粗略翻看了此前的记录。看着看着,她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鞑靼……直到现在为止,连一点动向都没透出来么?”
程荀冷不丁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