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三百人
妱儿将纸递给她, 悄声走出了屋子。
程荀望着桌上散落的纸页,久久无言。沉默半晌,程荀将几张纸以此叠好,郑重放进那个熟悉的木盒之中。
草草用过早膳与汤药后, 程荀穿好外袍与皮靴, 对妱儿道:“我去看看粮草的情况, 你也奔波多日了, 再休息会儿吧。”
妱儿乖巧地点点头,程荀捏了下她的脸颊,匆匆出门去。
走在寂静的寺中, 冷风灌进领口,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热。
这一场, 他们只能赢。
库房在金佛寺西北一隅,大片的空屋与地窖被临时腾空。刚走到门口,程荀就看见冯平带着几个亲卫从庭院门口匆匆而出。
“主子。”看见她,冯平等人赶忙停下行礼。
程荀点头回礼, 言简意赅道:“昨夜都入库了?”
冯平点点头, 又道:“将军在里头……”
程荀微微扬眉,侧身迈进院子:“你们先去忙吧。”
她走得快,没有注意到冯平欲言又止的神情。
庭院空荡荡的, 房檐角落还垒着几袋子未收进库房的粮食。程荀上前检查了粮食可有发霉掺沙的情况,见质量并无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往院子深处走,程荀隐约听到了人声。她放轻脚步, 悄悄朝声音处靠近。
“如何, 这下你可放心了?”
是晏决明的声音。
隔了许久, 一个粗哑浑厚的男声响起,语气很是憋闷。
“……是属下鲁莽了。”
程荀站在墙根阴影里, 微微探身看去,只见晏决明站在库房正中。他微微侧身,长身玉立,一半身子落在阴影中,棱角分明的侧脸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凛冽。
而方才出声的男子身形高大魁梧,一身短打,像是刚被人从教场拉来似的。
程荀默然无声站着,可里头两人却似乎有所察觉,敏锐地转头看过来。她有些尴尬,干脆不掩饰,直接走了过去。
那将士看了眼程荀,低头道:“那属下先行告退。”
晏决明点头默许。
那人匆匆离开,程荀问道:“他是?”
晏决明神色柔和下来,道:“是我麾下一个千总,元辉。”
“看着有点刺头。”程荀道。
晏决明笑了下:“元辉能力出群,可唯独性子有些莽撞,容易听信于人。按他的资历与军功,早该做上守备;可就因这毛躁的性子,一直被上头压着……”
程荀了然,一挑眉:“恐怕就连这千总的位置,也是你给升的吧。”
晏决明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什么都瞒不过你。”
略一停顿,程荀试探问道:“他今日来,可是将士们有怨言?”
从两人寥寥几句话,她已大约猜到了元辉的不满来自何处。
只能说,这批粮草来得正是时候。
晏决明眉头微蹙,转瞬又消失了,只道:“不过是个别人,无事,我已处理好了。”
他说得风轻云淡,程荀心下却有些沉重。
可现况如此,除了尽快寻到生路、让这五百神隐骑残部不必再躲躲藏藏,别的办法也不过权宜之计。
“不说这个了。”晏决明微微俯身,一张俊美无铸的脸凑到她跟前,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昨儿休息得可好?”
程荀下意识躲了一下,反应过来又大大方方回望过去,道:“自然好了。我与妱儿一起睡,可暖和了。”
晏决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游离一瞬,直起身轻咳一声:“那就好……两个人睡,自然是要暖和些。”
程荀眨眨眼,转口说道:“分家不太顺利。”
晏决明拉着她的袖角往外走。
“杜家不满意分利?”
程荀抿抿唇,将杜三娘的信细细说了。晏决明安静听着,时不时牵她躲过石板路上结霜的地方。
北风吹得凌冽,寺外临时用作教场的空地上远远传来将士们操练的声音。
“……三娘铁了心不愿分家。”她低声道,“于我,自然是好事,可是于杜家而言……”
宽大的袍袖底下,晏决明握紧了她的手。他脚步不停,只柔声道:“杜家义勇,可此事与他们而言,未必没有好处。”
晏决明轻声细语,说得却极为犀利残酷:“程杜联系如此紧密,就算一朝分家,可难免不波及于杜家。士农工商,上头若是有心想要治杜家之罪,与按死一只虫蚁又有何区别?”
“不分家是险,难道分家就没有险了么?两相权衡,不如此时放手一搏。”
“阿荀,我并非诋毁杜家义气,只是你也需得知道,杜家早已无法抽身了。”
晏决明身居官场多年,虽也感叹杜三娘的果决,却难免想得更现实一些。
程荀默默听着,思忖良久,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停下脚步,直直看向他:“可如今形势如此,杜家仍敢交付信任,便是你我的责任。”
“杜家上下几十条人命,亲自交到我们手里了。”
晏决明沉默对视,半晌,轻声道:“今夜,我要带队往瓦剌西路去。”
程荀一惊,未曾想到他行动这般快,急忙道:“你伤势好了么?策略如何?有几成胜算?”
她抬手慌忙按住他领口,想要确认他肩头的伤。晏决明含笑看着她,丝毫不急不慌的模样。
程荀忍不住来气。她自然知道军情为重,他们已在金佛寺耽误太久,如今粮草来了,自然没有再拖延的道理。
可即便道理如此,她想到那日雪原上重逢,晏决明奄奄一息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就不能提前与我说一声!”她气得推了他一把,转身就要走,“东西收拾了没?今夜就走,什么都没准备好……”
而晏决明反手便拉住她,转身推开旁边一间空荡的柴房,提脚关上门,一旋身将她搂紧怀里。
晏决明俯身抱着她,一张脸紧紧埋在她肩颈伸出,闷声闷气道:“行军打仗,又不似上巳春游,有兵马粮草不就够了。”
程荀心头酸胀,抬手揽住他的后背。她轻声道:“你准备怎么做?”
晏决明仍躲在她怀里没有抬头,鼻尖充斥着她的气息,繁杂疲累的大脑好像得了片刻安定。
“我只带三百人。”
“……什么?”
程荀不可置信,当即就要挣开他的双臂,晏决明却将她死死抱住,声音低沉而缓慢。
“我手中满打满算八百人,就算强攻也是死路一条,更何况神隐骑而今暗潮涌动,轻易不能动。”
“那怎么办?”她有些懵怔。
“道清前几日送来的信,只字不提瓦剌西面大军的动向,实在反常。西路大军,或许早已脱离了阿拉塔的控制。”
“西路大军来源混乱,阿拉塔或以武力、或以利益集结数个部族。
“可如今已过去数月,西路从七卫打到昆仑山,所经之地都是些人迹罕至、千里冻土之地。打不了城池、抢不了财宝,如今业已入冬,还守在昆仑那等苦寒之地,不内讧都是神迹。”
“更何况依我所见,恐怕岱钦所说为真。各个部族原本就是表面协作,实际矛盾深重、一盘散沙。只要他们并非铁板一块,便有留给我的机会。”
恐怕他此去,是打这个将西路那滩浑水越搅越浑的主意。
程荀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说得云淡风轻,好似成竹在胸一般。
她嘴唇翕张,半晌才道:“三百人,真的够吗?”
“若是时机不对,纵是三千人也不够。”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儿时安慰她的模样,“况且,这三百人已是我能选出的极限了。”
程荀心中一惊。
“我带走一百亲卫,再从神隐骑中抽调二百将士。这些人是随我一路打出头的,说是心腹也不为过,你不必担忧。”
他扶着她的肩膀退出怀抱,肃然望着她:“晏立勇、贺川等人留在寺中,那近二百亲卫是你的人,危急时会护你无虞。”
“可那剩下的三百神隐骑,你要多加小心。他们其中不乏异心之人,只怕仍念着逃离此地、恢复身份。若有任何异动,不必与他们对峙,让亲卫带你离开便是。”
他抬手轻抚她的侧脸,眉宇间满是担忧:“没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答应我,切莫逞强,好么?”
程荀望着他,轻轻点头。
接下来数个时辰,好似离弦之箭一般,飞快溜走了。
明明当夜就要走,晏决明却不慌不忙,只字不提行装、粮草等事宜。
他呆在程荀身边,如往日般陪她查阅藏书阁账目、喝药换药、按摩艾灸双膝。就连程荀精力不济、迷迷糊糊小睡过去,惊醒后他仍在她床侧坐着,手里还拿着程荀未读完的账目。
似是因为连日操劳,他靠在床架上睡着了。
窗外天色渐暗,暮色降临苍茫大地。暗紫的霞光漏进屋内,在晏决明侧脸上落下凛冽的剪影。
程荀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直到那束霞光愈发暗淡,她才开口道:“要走了吗?”
她声音不高,晏决明却霎时惊醒,看了眼外头天色,脸上露出些懊恼的神情。
程荀自然没有错过他片刻的情绪,急忙道:“晚了吗?那你快去。”
晏决明却摇摇头。他凑到她身旁,轻轻捻开她散落侧脸的碎发,低声道:“只是惋惜,明明能多看你几眼,结果睡过去了。”
他的脸庞近在咫尺,有些淡淡的倦意,惺忪的睡眼里还浮着不甚清明的水光。
昏暗的床帐内,他不像那个勇毅果敢的将军,也不像那个霁月光风的世子爷。剥去那重重光环,他只是个恋慕她、眷恋她的男人。
一瞬间,程荀心口直跳。
她看着他,忽然抬手捧住他的两颊,未加思索,双唇重重撞了上去。
她太过用力,牙齿似乎磕碰到他的唇瓣,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他们嘴唇相贴,却不似一个吻。
而晏决明瞳孔紧缩,灵魂都好似在震颤。瞬息之间,他一手撑在枕边,一手揽住她的后脑,压了下去。
她的胸中像有火在烧,那热浪烧得她视野一片模糊。她看不清他痴狂的神情,更看不清他们的前路在何方。
仅仅三百人。
他能回来吗,她能活下来吗,他们可否还能再见,一切答案,她统统看
不清。
某种绝望在身体里滋生,与她的骨血交缠。黑色的潮水汹涌而来,不断冲撞她的心防,而她无处宣泄那份彷徨,只能用力咬住他的唇舌,任由那血腥气提醒她,他们还未走到绝路。
半晌,程荀终于松开双手。
她与他额头相抵,彼此都轻轻喘着气。
程荀伸出舌尖,抿了抿嘴角沾染的血珠。而晏决明,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抬手擦过她的眼角。
她嘴唇微颤,声音微不可闻。
她说:“我要你活着回来见我。”
第122章 忘前尘
晏决明离开当夜, 贺川便出现在她的禅房内,贴身照料她的起居。
而妱儿也不愿与程荀分开,她思忖后,干脆让二人都搬进她所住的院子——地方小些, 可在安危面前, 又算得了什么呢?
日子好像没什么区别, 偌大一个金佛寺内, 僧侣诵经念佛、侍者洒扫除尘,亲卫奔走忙碌、将士静默无声。
晏决明的离去仿若一阵风拂过水面,吹起片刻的涟漪后, 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而那静水下暗涌的波澜, 程荀虽有所感, 却顾之不及。
是夜,时辰已近晚。
藏书阁只燃了两盏灯,将斗大的内室照得通明。程荀坐在蒲团上,老旧的书箱当桌子, 伏案至夜深。账册看到最后一页, 她合上册子,疲倦地揉揉眼睛。
藏书阁中所有与泰和二十五年相关的卷册她都看遍了,却仍未曾寻到任何线索。
难道她的猜测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咬紧嘴唇, 心中不甘。
楼下传来脚步声,老旧的木梯被踩得吱呀作响。程荀循声望去,晏立勇手持油灯在楼下停住步子, 道:“姑娘, 时辰不早了。”
程荀看了眼凌乱的书箱, 叹了口气,心下失望。
“走吧。”
站起身, 刚要吹灭蜡烛,程荀犹豫了下,随手拿起一本已看过的法事记录抱在身前。
走出藏书阁,程荀才知夜已深。凄清的月光洒在地上,除却几处佛殿还燃着香烛,连片的禅房都已熄了灯。
寺中寂静无声,只余二人的脚步声。晏立勇持灯笼走在前头,程荀兀自思量着,默默跟在其后。刚走过一处拐角,晏立勇忽然停住脚步。
程荀懵怔抬头,却见辩空大师独自一人从黑暗的拐角中走了出来。
“大师。”程荀行礼,有些讶然,“这么晚了,没想到大师也还未就寝。”
“程施主、晏护卫,多日未见了。”辩空合掌回礼,眼角噙笑,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如沐春风,“程施主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程荀与他客气寒暄几句,刚想告辞,辩空的视线却划过她怀中那本泛黄的册子。
“金佛寺从前法事多。”辩空口吻如常,面上依旧慈眉善目,“当年香火鼎盛,如今是比不了了……”
程荀心一紧,下意识将册子抱紧。辩空却移开视线,微微颔首,提步要离开的模样。
程荀终日泡在藏书阁不是秘密,她也从未遮掩自己在调查泰和二十五年的事,可这却是辩空头一次提起当年。
心念电转,她不动声色道:“大师当年来过金佛寺?”
狭窄的拐角被程荀、晏立勇二人挡住,丝毫没有让路之意。辩空停下步子,温和道:“未曾来过。只是曾与当初的住持有过些书信往来。”
程荀故作惊讶:“难道是那位咏一禅师?大师交游甚广。”
“陈年旧事罢了,不足一提。”辩空淡淡一笑,“时辰不早,二位施主早些休息。”
话说到这份上,程荀只能让开一步,目送他擦肩而过。
月光拉长他的影子,程荀收敛笑意,目光沉沉。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晏立勇才低声道:“姑娘,可要属下派人……”
咏一与辩空的关系许是个突破口,可程荀沉吟片刻,道:“此时抽调人手恐怕不妥,先放一放吧。”
晏决明在前线情况不明,多留些自己人在身边,总要稳妥些。
更何况……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平平无奇的册子。
辩空为何要主动提起此书?
程荀精神一振,身体的疲惫好似瞬间消失。顾不及身后的晏立勇,她大步朝禅房跑去。
禅院里,妱儿早已睡了。贺川听到声响从侧间迎出来:“主子,热水已经……”
话音未落,就见程荀匆匆冲进了卧房,关门、点灯一气呵成。她疑惑地看向后头跟来的晏立勇,却只听他严肃道:“莫去打扰姑娘。”
屋内,程荀看着那本她早已查阅过的册子,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金佛寺当年也算是西北之地的大寺,寺中一切活动皆记录在册,行事很是规矩。
一年到头,寺中大大小小的法会道场、三皈五戒、祭祀祈祷等活动记录详实,筹备组织、开支用度、时间地点,乃至参与人员都清晰可见。
只可惜,所有记录都在泰和二十五年的腊月戛然而止了。
可即便如此,隔着二十年岁月,程荀也好似依稀看见了当初那个传承百年、香火鼎盛的金佛寺。
可其中关窍,究竟在何处?
程荀不敢马虎,干脆将所有记录按月进行区分,重新誊写在白纸之上,逐条进行摸查。
时过境迁,书册里偶有油墨斑驳、生霉陈腐之处,程荀多点了几盏灯,自己冲了杯酽茶,埋头苦读。
而一直细读到仲冬十一月,程荀终于发现了些许异样。
前头十个月法事众多,可无论形式、目的几般变化,除却住持咏一,寺中八十三名僧人的名字始终如一。
可自十一月后,这冗长的名单中多了一个名字。
——忘尘。
程荀心中忽然浮起一个自己都荒谬的念头。
呆怔片刻,她猛然站起身,随手拿起一件斗篷披上,推开门便往外跑。
贺川还蹲在门外,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见门骤然被人拉开,程荀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外。
她一愣,赶忙冲进屋子将烛火熄灭,关上门,匆匆追上去。
此时天边已露出一线白,月儿挂在淡色的天幕上,薄如蝉翼。金佛寺在晨光中苏醒,路上渐有僧人夹着经书穿行而过。
程荀一路跑到藏书阁,开锁后直冲三楼,毫不避讳地坐在地上,在那一堆堆凌乱的书山中翻找着。
贺川匆匆赶来,不敢出声打扰,只安静地点了两盏灯,站到她身侧。
终于,程荀在书堆之中抽出了一张薄薄的纸页。这纸页早已泛黄变脆、上头的墨迹也糊了,只依稀能看清写了某人在泰和二十五年冬月剃度受戒。
这张纸早已从原本的书册上脱落,字迹模糊、内容不全,程荀此前忙得头昏眼胀,只匆匆一瞥就放到一边。
而今日,她终于能辨别出那模糊的几个字写的是什么了。
——是忘尘。
籍贯不明、来历不详,唯一的记录不过是“……不过弱冠,却身残曳杖、口不能言,住持虽怜其遭遇,可贸然收留实属……”。
这几句话显然不该出现在寺中受戒记录之中。
撰写之人也心知肚明,故而只是将这抱怨用极细的笔尖写在纸张角落之处。写完后似乎又觉不妥,便在其上胡乱画了几笔,想要盖住字迹。
程荀起初也只以为是打翻了墨汁,直到将书页放回原来的位置,看见了这字迹洇到下一页的痕迹,这才终于明白。
约莫弱冠的年纪,身患残疾,在泰和二十五年的冬月被咏一禅师收留至金佛寺……
而一个月后,金佛寺在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窗外忽然传来撞钟声。
沉闷而肃穆的钟声在风中回荡,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久远的答案终于冲撞而来。
程荀捏着那张纸,怔怔坐下。
贺川观察她半晌,见她坐在冰凉的地上久久无言,终于憋不住打破沉默。
“主子,地上凉……”
密不透风的藏书阁内,橙黄的烛光自上而下打在程荀脸上,她浓密的长睫在眼下留下深深的阴影。
程荀眼神放空,不知飘到了何处。贺川听见她轻轻叹息一声,似疑问又似感念。
“你说,究竟是谁将我一步步引到这儿的……”
贺川一愣,她不解其意,只能试探问道:“主子之前说,藏书阁的钥匙是辩空大师给您的。”
程荀无言良久,直到贺川一夜未睡的眼皮都开始打架,就听她忽然道:“不对。”
“什么不对?”贺川下意识反问。
程荀却没有再作答,将手中的纸张小心叠起、收到袖中,利落地站起身。
“走吧。”
贺川拍了拍她身后的尘灰,随口问道:“主子要去哪儿?”
程荀面不改色:“回去睡觉。”
贺川不由顿住,随即点头道:“主子是该好好休息了。今日的药还没喝呢。”
程荀先一步走下楼梯,神色却自如许多,不似前日那般严正、肃然。
贺川心神一动,跟在她身后低声问道:“主子可是有线索了?可有属下能做的?”
程荀没回头,只平静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这几日好好休息就是。”
“那万一占了下风呢?”
贺川有些不解,从程荀方才的举动来看,她分明知道了什么才对。
她不明白,为何程荀不选择乘胜追击。
狭窄黑暗的木梯上,在那老旧的木头吱呀声中,程荀声音轻柔缓慢,贺川却听出几分算计与狠辣。
“被人牵着鼻子走这么久,你不厌烦么?”
“我们按兵不动,才能让背后的人亲自跳出来。”
贺川心神一凛,不再说话了。
走出藏书阁,天已大亮。
几步之外,观林抱着一摞账目正往门前走来,见程荀二人推门而出,他脸上闪过讶然。
“程施主莫非在藏书阁待了一夜?”
程荀笑笑:“只是起早了些。”
观林点点头,并无追问之意。
程荀看了眼他手里的账目,关切问道:“观林师父,寺中日常起居供应可还顺利?若开支不够,尽管与我说便是。”
说来惭愧,程荀虽说明面上接手了金佛寺的庶务,可自物资到后,一应事务还是交给了观林,晏立勇从旁协助。
她则每日与那些十几、二十年前的书册打交道,寺中实际开支用度如何,恐怕只有观林与晏立勇知道。
她本也只是随口一问,可没想到观林面上居然真的露出几分难色。
程荀心一沉,不禁正色。
而观林犹豫再三,才委婉说道:“说起来,倒与开支用度无关。只是将士们平日操练切磋,难免有磕碰的时候。寺内屋舍损坏都是小事,只是毕竟都是肉体凡胎,还未上阵抗敌就落得一身伤,多少有些因小失大了。”
程荀微怔,旋即反应过来,脸色有些难看。
“观林师父教训的是。寺内打斗实在不妥,是我倏忽了。寺内一切损失,我会一并承担,请您务必放心。”
说完,她目光一沉,冷声吩咐贺川:“让晏立勇来找我。”
见她有心插手,观林神色一松,合掌行礼:“既如此,老僧便放心了。”
程荀勉强扯出个笑,与观林匆匆告辞离开。
回到禅房,程荀面沉如水,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第123章 溃逃者
面对程荀的疑问, 贺川眼中闪过尴尬,低下头吞吞吐吐道:“……是与神隐骑的人吵起来了,两边一个没拉住,便……有了些争端。”
程荀靠在椅背上, 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亲卫六子随她一路从紘城走到昆仑山, 也算是程荀的自己人。六子年轻气盛, 行事有些粗疏莽撞。
而晏决明不坐镇, 神隐骑平日的操练管束都交由几个副官、千总,小将压不住下面的人,难免惹出祸端。
亲卫与神隐骑虽互不相干, 可同在一个屋檐下, 又多少有些亲疏之分。双方有些摩擦, 程荀多少也能理解。
可据她对观林的了结,能让他那样体面古板的人亲自找她告状,恐怕事情不小了。
门外,晏立勇匆匆赶来。贺川微微侧身给他使了个眼色, 他心下了然。
不待程荀发问, 晏立勇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此事起因说来也好笑。六子是个急性子,可偏偏口齿有些不清,遇事不说则已、一说就容易打磕绊, 听得人直冒汗。
那日,六子在外探查消息回来,刚进西北门就遇上了另一个亲卫, 二人便站在门边闲聊片刻。
聊到中途, 他看见几个神隐骑将士走进侧门, 大大咧咧在墙根坐下。那时本是操练的时辰,几人却像是偷摸跑回来躲懒的模样。
六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多少有些不悦。可碍于身份,他也不便多说,只能在心底给几人记下一笔,待日后告诉晏决明。
很快,六子将此事抛在脑后,和亲卫有声有色聊了起来。
那亲卫知道他性子急,故意与他开玩笑,六子果然急得红了脸,忍不住提高声音、语句也磕磕绊绊起来。
可原本只是二人之间的玩笑话,那几个神隐骑将士却不知怎的围了过来,凶神恶煞、面色不虞,二话不说便打了过来。
六子与亲卫不明所以挨了一拳,自然恼怒,当即回敬过去。原本关系就微妙的两拨人马,就这样在西北门前扭打起来。
两伙人都是武人,人高马大、身经百战,血气上来自然打得不可开交。直到动静惊动了巡查到此的晏立勇,这才得以制止。
而几人打斗之中,又撞破了西北门旁一间禅房的木窗。窗前供了两盏香烛,烛台一倒,火苗蹭地窜到一旁经幡之上。若非发现及时,差点酿成大祸。
程荀听完,头疼得更加厉害。
金佛寺当初一把大火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难怪观林如此怒不可遏地将事情捅到程荀面前。
“人现在在哪儿?”她按住发胀的额角,问道。
“寻了个空屋,都还关着受罚呢。”
程荀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忽然纳闷道:“所以为何打起来了?神隐骑那几人就没个交代么?”
“说是……”晏立勇难得有些犹豫,好似自己都觉得荒谬,“说是他们其中有个说话口齿不清的,以为六子在故意学舌挑衅,一言不合才打起来的。”
程荀听后冷笑一声:“一言不合?我看这几人恐怕巴不得打一架呢。”
屋中一片死寂。
抬手按按眉心,她思忖道:“那几人在谁手下?操练的时辰都能躲懒闹事,当真是胆大包天。”
“是个千总,名叫元辉。”
程荀抿抿唇,心中若有所思。
沉吟片刻,她对晏立勇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先补齐寺里的损失,让那几个闹事的亲自去修补重建。至于剩下的,各自按规矩行事。”
晏立勇面色肃然,领命离开。待他走后,贺川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神态。
“……主子,这事儿难道就这么过去了?”
程荀呼出一口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一夜未睡,她浑身酸胀,面上倦意难消。
“此事我不便出面,贸然动作恐怕适得其反。”
她的身份有些微妙,来寺中那么久,在神隐骑中也只见过元辉一人。晏决明似乎有意将她与神隐骑分隔开,其中苦心,程荀自然也明白。
——即便这作用微乎其微。
“况且……”她声音有些恹恹,“而今誉王代理朝政,麻烦只怕还在后头,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皇帝称病罢朝,太子久居东宫,又有晏决明现成的把柄在手。于誉王而言,朝中局势一片大好,他必不可能没有后手。
晨钟响起,阴灰的天幕之上黑云密布。程荀将小和尚送来的汤药一口喝下,跌进柔软的床榻中,昏昏沉沉睡去-
可令程荀没想到的是,在誉王出手之前,神隐骑竟出事了。
这天夜里,贺川仓促赶来,将睡梦中的她叫醒。
“主子,三个神隐骑兵士趁夜逃出金佛寺。晏立勇已带人前去抓捕,尚无结果。”
霎时间,程荀满腔睡意都被吓跑了。她一激灵坐起身,匆匆下床。
“那三人是谁?离去多久了?又是谁发现的?”程荀一面穿衣,一面飞快询问。
贺川为她披衫系带,低声道:“就是前几日与六子打起来的其中几人,今夜晚膳后便没有人再见过他们,是其上官元辉发现的。”
程荀利落地挽起长发,用木簪固定好,道:“此事还有谁知道?”
“除却您,只有元辉与几个亲卫知道。”贺川又补充道,“还有他们同屋的一人,就是那个口齿不大清楚的。”
“他们现在在何处?”
“在明禅堂候着,六子和李显在旁把守。”明禅堂位置偏僻,离神隐骑兵士居所较远,是个隐秘清静的地方。
程荀从枕下拿出那枚白云令牌系在腰间,想了想,又将晏决明临走时给她的那枚翠玉戒环戴在手上。这翠玉戒环他佩戴多年,已是件旧物了。
“走吧,带路。”她平静道。
刚走出门,就见妱儿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比了个“怎么了?”的手势。
程荀上前拉紧她随意披上的外袍,只柔声道:“没事,你快去睡。”
三更天,寒风起,天上飘着稀疏的雪粒。一路走到明禅堂,程荀发丝间落了星星点点的白。
明禅堂灯火通明,向东的侧间里时不时传来鞭子的破空声,间或夹杂两句粗野的咒骂。
程荀面不改色走进正堂,她屋中坐到主位,轻敲桌面:“叫元辉过来。”
六子领命出去,不一会儿,侧间的声音停下了,元辉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见程荀端坐上首,他在几步外停下,脊背挺得板正。他微微扬着下颌,神情桀骜。
“不知这位是?”
他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屋中几个亲卫。六子张嘴便要怒骂,被一旁的李显死死拉住。
程荀微微眯起眼,心中忍不住嗤笑。
当初她迷失大漠,误打误撞到神隐骑求援;后来在紘城,与晏决明共同出入数月。而今在这个关头出现在金佛寺、又与晏决明关系甚笃的女子,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她的名字与身份,旁人不知便罢了,身在神隐骑的元辉又怎会不知?
他摆出这般架势,分明是在暗讽程荀无权插手神隐骑之事。
程荀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只淡淡道:“元千总,事已至此,你我大可不必再兜圈子。神隐骑不是我的人,我自然没有插手质问你的道理。”
“只是。”她微微倾身,双眸紧紧盯住元辉,眼神暗藏锋芒,“你当真觉得,神隐骑如今还有别的生路么?”
元辉神情骤变。
“你什么意思?”他身体紧绷,面露防备。
程荀收回视线,只凉凉道一声:“神隐骑人才济济,外头而今是什么局势,元千总当真不知道么?
“若不知道,那几位又何必偷跑呢?”
元辉咬紧牙关,眼中是强压的怒意:“我元辉就算心中有千万怨气,也绝不是放任将士临阵脱逃之辈!”
“临阵脱逃不、不行,偷奸耍滑、躲懒闹事就、就行了?”六子憋不住了,不禁出言打断,话里满是讥讽。
话被堵六子堵住,元辉面色难看,却无力辩驳。
“行了。”程荀摆摆手,言简意赅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站起身,准备往侧间去。与元辉擦肩而过时,她停下脚步,低声道:“元千总,还望你明白,寺里这几百号人无论从前如何,到今日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出了这个门,还想着‘弃暗投明’‘戴罪立功’,无疑是痴心妄想。上头那位什么性子,你当真不知么?”
元辉身子一僵,头上冒出细密的汗。
程荀站在他身侧,瘦得好似一颗细竹,风一吹便折了。
她的声音与她清丽瘦弱的模样一样,轻得像窗外簌簌的雪。可落在地上,却掷地有声。
“神隐骑是圣上的人,可不是誉王的人啊。”
说完,程荀直直向外走去。
侧间里,一个年轻男人被捆在长凳之上。他垂着头,头发散乱地落在地上,背上满是鞭打后的血痕,身体几乎没有了起伏。
程荀走进来,瞳孔骤然一缩,又立马恢复寻常。她看向站在一旁的亲卫,亲卫迈步上前低声禀报。
这男人名叫林右,与逃跑的马闲、大力、唐九三人住同屋,平日也多来往。林右自言,四五日前他们同六子起了争端,受罚后马闲三人便起了逃至肃州、投奔范脩的念头。
林右虽与那三人交好,在此事上却打了退堂鼓。对此,马闲并未多言,大力、唐九却颇有微词。
林右担心他们铲除自己,这几日始终战战兢兢,想方设法躲开三人。今夜他照常躲在校场操练,直至寺里下钥,他才匆匆回来。回屋后,那三人果然已不见踪影。
而元辉察觉到林右近日的反常,今夜专门前来找他谈心,结果就撞破了三人逃跑的计谋。
元辉询问三人的下落,林右百口莫辩,直接被带到了明禅堂。
程荀听完,只道:“找大夫来,这几日就住在此处。另外告诉元辉,此事必须瞒下,叫他自己想个缘由。”
六子、李显等人匆匆出去安排。程荀又看了眼昏迷不醒的林右,转身走了。
走出明禅堂,风雪渐大,雪已积了厚厚一层。程荀迈出门槛,眼前一晃,差点摔倒在地。
贺川连忙上来搀扶,她稳稳撑住程荀半边身子,眼含关切,低声道:“主子,千万要保重身体。”
局势本就险要,说是险象环生也不为过。逃跑的三人更是在贺川心中抹上一道阴影。若是他们向朝廷泄露了金佛寺、泄露了程荀,她又该怎么办?
贺川眉头紧蹙,已经在思量此前晏决明告诉她带程荀逃跑的几条退路了。
可她细致观察程荀的神情,只见她面色煞白,神态却不见多么压抑急躁。
贺川有些讶异,踌躇问道:“主子,金佛寺恐怕不能久居,可要属下回去准备着?”
准备什么?
程荀不由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自然是准备着离开此地、另寻生路。
她抬起头,雪花落在鼻尖,触感微凉。
天地之间茫茫一片白,程荀静静看着,许久后,若有所思道:
“或许,这反倒是个机会呢……”
贺川错愕道:“机会?”
程荀摇摇头,不再说话。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她能不能赌赢。
脚印在雪地之上蔓延,风雪之下,转瞬就消失了。
三日后,晏立勇传来消息,亲卫在凉州附近追捕到了叛逃的马闲、大力、唐九三人,即刻返程。
亲卫追得紧,三人一路躲躲藏藏,尚未寻到机会进城自报名号,此行并未惊动旁人。
得到消息,贺川长舒一口气,程荀却仍旧面沉如水。
直到她打开了随行送来的王伯元的书信,她终于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信里只有寥寥几个字:
誉王监国,抽调西北大军五千人,全力捉拿罪臣晏决明及其叛党神隐骑,除晏决明外,遇者格杀勿论。
程荀拿起那张纸,心中终于浮起久违的激动。
她赌赢了。
第124章 一险招
王伯元送来的信只寥寥几个字, 还附带了一张不知从何处撕下来的文书,上头清楚写明了朝廷的谕令。
贺川接过信,一目十行读完,脸色愈发难看。刚想说什么, 却看见程荀截然不同的神色, 不由得陷入深思。
沉默片刻, 她的双眼中也迸发出一丝光亮。
短暂的激动后, 程荀迅速冷静下来。她踱步到书案前,拿起墨条徐徐研墨。手上动作轻缓,心底思绪却飞快运转。
沉吟片刻, 她眉头一蹙, 道:“外头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不知主子说的是?”
“昆仑山, 阿拉塔的西路大军,如今情况如何?”她言简意赅道。
晏决明离开近一月,天高路远,又许是出于安全考虑, 还并未送信回来。眼下前线是何情况, 寺中人都未可知。
贺川反应过来,立时答道:“已派人出去打探,但属下暂未收到消息。”
程荀摇摇头, 正色道:“多加些人手去查。”
贺川领命,风风火火出门去。程荀拿起狼毫,笔尖轻轻舔墨。
按理说, 在朝廷眼中, 晏决明带着五十将士不知所踪, 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扁都隘口一役后,他销声匿迹数月, 宁远侯府又与他断绝了关系。于誉王而言,晏决明已是太子的一招废棋,又何必大张旗鼓、从前线调兵遣将来围追堵截呢?
她抿着唇,展开一张黄麻纸。腕子悬在纸上,笔尖迟迟未落。
除非,晏决明在他眼中又多了几分威胁。
而那威胁是什么呢?
是偷偷藏匿下来的五百人?
不对。
区区五百人,纵是军中精锐,在朝廷数十万大军面前,也不过是蚍蜉撼树,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么,是蛰伏东宫的太子有了什么动作吗?
或许是的。
这步棋看似是对晏决明赶尽杀绝、重挫太子势力的杀招,可若是局势依旧有利于誉王,他大可更从容稳重些,又何必给人徒增话柄?
前线正吃紧,在此时调遣兵力、攻于党争,未免吃相太难看了点。
而最大的变量,恐怕还在晏决明身上。
她心中隐隐有些预感,阿拉塔为之自傲的三路大军,或许已有了溃败的端倪。
屋中一片寂静,她深吸一口气,笔尖终于落到纸上,盖住滴落的墨汁。
她写了一个字,“等”-
两日后,晏立勇带着三个溃逃者赶回金佛寺。他询问程荀要如何处置这三人,程荀想了想,只让人将元辉叫到明禅堂。
元辉匆匆赶来,见到程荀时,仍是那不服气、却也无处发泄的憋闷模样。
可看见正堂上晏立勇的身影,他神色不由一变。
程荀将一切看在眼里,嘴上却只开门见山道:“马闲三人已被抓回来了。”
元辉咬紧牙关,警惕地看向程荀,好似看一个洪水猛兽:“你想怎么样?”
程荀不禁嗤笑一声,好整以暇看着他:“元千总说笑了。虽是我的人将他们带回来,可毕竟还是元千总的兵,我又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呢?”
元辉胸膛剧烈起伏,面色霎时铁青。
阴阳怪气两句,程荀过了嘴瘾,心里痛快不少。
欣赏了会儿元辉难看的脸色,她收敛容色,正色道:“如何处置这三人,自然是元千总的事。只是,在那之前,还请元千总先将人关个几日。”
元辉面露戒备:“这是何意?”
程荀静静回望:“不过是多等几日功夫,想来并不碍事。还是说,元千总已经想好了如何处置?”
元辉眉头紧拧,像被激怒一般,厉声道:“自然是按军法处置!我元辉,从来不是那等徇私舞弊之人!”
元辉态度不逊,一旁忍耐许久的晏立勇终于忍不住向前一迈步,怒喝一声:“你放肆!”
程荀抬手止住晏立勇的动作。她安静地注视着他,语气平淡:“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罢,程荀从容起身,不再看他,只带着晏立勇往外走。
走到门口,她背对着元辉,忽然开口道:“元千总,昔日你投军入行伍,为的是什么?”
元辉转身看向她。
程荀站在背光处,只留下一个单薄的剪影。她长长的影子投落在元辉身上,好似要将他牢牢笼盖在阴影之下。
他不明白,眼前人明明只是个病弱瘦削的女子,为何自己却频频受制于她。
这种徒劳无力的困顿令他烦闷,更令他平白无故生出几分茫然的畏惧。
他怔怔望着她,全然忘记了她的疑问。而程荀似乎也只是心血来潮一问,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大步离开了。
徒留元辉一人,心绪凌乱地站在屋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元辉面上不显,心中却愈发阴郁起来。
他不明白,程荀究竟在等什么?那日的询问又是何意?
他更不明白,他们这群留守金佛寺的神隐骑又算什么?边关战火未平,主将行踪不明,一群刀枪里杀出来的战士就这么蜗居一隅,整日戏台上耍大刀,逗那群秃瓢和女人玩么?
他们是圣上亲兵,食俸忠君,流过多少血汗才拼杀得一个神隐骑的名号,又怎能就此稀里糊涂地龟缩寺中?
而这样的念头,绝非他一人所有。
马闲、林右等人的消失,仿若黑色海面下一道道暗涌的浪,悄无声息之间,将那状似平静的海水搅动得愈发激荡。
神隐骑中谣言四起,有关马闲四人的种种猜测甚嚣尘上,甚至有副官私下找到元辉,旁敲侧击地向他打听。
而他只能三缄其口。
某种彼此心知肚明的阴影盘桓在金佛寺上空,压得人喘息艰难。仿若暴风雨的前夜,阴沉、压抑,只待一声雷响,倾盆大雨就奔涌而下。
一切爆发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雪夜。
将士们休息就寝的时辰,一个胆子大的年轻士兵,开始抱怨起调至金佛寺后的种种不快。
金佛寺隔绝于世、主将去向不知、嘴里更是淡出个鸟、将军亲卫每日看贼一样暗中提防他们;
更别提边关又起战火,明明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却将他们不明不白拘在此处,莫说打军功了,一身本事都要消磨光了!
——此话多多少少有些刻意。
这话若说在他们西进抗击瓦剌、中途被晏决明调至此地候命时,或许还有人信。
可如今谁不知,晏决明明明身为神隐骑主将、朝廷三品参将,却置前线战事不顾,仅仅带着伤势不一的五十人,狼狈赶到此处。
要说这背后没有鬼,谁信呢?
他们到此的数月里,上到主将晏决明,下至那五十神影骑同袍,竟无一人站出来说清真相,又怎能不让人心存疑虑?
年轻兵士半真半假的一番话,瞬间打开了众人的话匣子,鲁莽粗直些的人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群情激奋。
而少数几个消息灵通者也大起胆子,悄悄说起私下流传已久的消息:
晏将军犯了事,早就被朝廷定罪了!马闲几个老油子,便是听到消息、自寻生路去了。至于将军?指不定如今躲在哪儿吃香喝辣呢!
一群人瞬间炸开了窝。有沉默以对的,有诧异错愕的,更有恍然大悟、言之凿凿开始分析的。
可不等众人厘清个所以然,屋外突然冲进来数个亲卫,一掀桌椅,直接与在座几人扭打起来。双方都是武人,新仇旧恨一上头,无不打得拳拳到肉。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激烈的打斗声在院子中响起,旁边几间屋舍纷纷打开门。定睛一看,竟然是积怨已久的两伙人打起来了,这下还了得?
有怒喝一声加入战况的、有上去拉架还顺势补两拳的,还有几个撒腿跑去别的院子通知士官的。
待骚乱终于平息下来,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所有将士被拉到宽敞的教场之上,领头闹事的几人站在前头,被各自的将领劈头盖脸怒骂一顿。
漫天飞雪飘扬,凛凛寒风呼啸。四周燃起火把,将偌大一个教场照得通明。
元辉虎目圆瞪、双手叉腰,直接将带头闹事那人骂得狗血淋头。
惹出这么大的场面,谁知那女人又要以此搞出什么名堂!
元辉气得头晕眼花,骂得正起劲儿,忽然发现周遭安静下来。
他抬头望去,却见教场外,一群人迈着步子走来,沉默无言、却来势汹汹。
程荀走在最前头,明明身形瘦弱单薄,可即便在一众亲卫的衬托下,也丝毫不减气势。
猎猎的风吹动大氅袍角,她神情冰冷凝重,竟然走出了几分威严肃穆的气度。
视线一转,却见马闲三人踉踉跄跄跟在其后。双手被捆缚在后,麻布严严实实堵住嘴,分明是被亲卫押送至此的模样。
元辉不由得心一沉。
程荀的现身显然在神隐骑的意料之外。
即便此前有人隐约察觉到些许端倪,但除却元辉,谁又能想到寺里居然还住了这位“老熟人”——将军表妹呢?
可来不及说笑打趣、挤眉弄眼,消失数日的马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程荀走到教场高台上站定,滞留寺中的百名亲卫站在她身后,呈拱卫之势,与神隐骑相对而立。
而马闲几人,则被丢到了神隐骑各将士面前。
几个千总、副官对视一眼,面色都不太好看。背后的将士们更是窃窃私语起来。
向来鲁莽冲动的元辉此刻却双唇紧闭,沉默注视着程荀的举动。
有个副官看不下去,上前就要解开马闲等人身上的麻绳。
可刚迈出一步,便听晏立勇在其上高声道:“刘副官,莫非神隐骑还能留下刁斗闹事、谤论主将、私逃军营之人?”
刘副官动作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元辉。而元辉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
人群顿时死寂。
视线扫过底下众人,程荀朗声道:“诸位,今日之事,可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一个年轻气盛的把总讥笑一声,冷冷道:“无知妇人,莫仗着将军几分偏宠,便自以为能作威作福!军中之事,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插手的!”
说着,他瞥了眼火光下程荀秀丽沉静的样貌,想起晏决明尚未娶妻,心中鄙夷更甚。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太平时候抛头露面、在外行商,已足够惊世骇俗;而今多事之秋,还妄想染指军中之事,当真是荒谬至极!
他话里明晃晃写满了轻视与讥讽,身后的亲卫当即就要暴起,程荀却摆摆手,只随意道:“这位军爷,若不是我这个妇道人家出手,恐怕诸位早饿死在这金佛寺之中了。”
那人怒道:“荒唐!神隐骑乃是圣上亲兵,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
元辉却心道不好,呵斥一声:“郑康,够了!”
程荀微微挑眉,心下哂笑。
没想到晏决明也有看错人的时候。这元辉,比他说得要聪明多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提高声音道:“诸位出身神隐骑,能走到今日这一步,靠得是刀光血影中杀出来的军功,我自然知晓‘神隐骑’三个字的分量。”
“只可惜,神隐骑早在三月前扁都隘口一役后,就全军覆没了。”
程荀环视一圈,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张张茫然的面孔,其中间或夹杂几道恍然大悟的叹息。
“晏决明欠你们一个解释。今日,我会补上。”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双眼认真地望着他们。
“神隐骑抵达前线后,总兵范脩一意孤行,强迫晏决明带兵穿过祁连山,正面强攻瓦剌北面大军。
“途经扁都隘口,瓦剌在此设伏。神隐骑奋战一夜,奈何敌军有备而来,最终不敌。
“都司范春泽趁夜逃跑求援,参将晏决明带领仅剩的五十将士冲出重围,路遇数次追杀,最终逃至金佛寺。”
面前三百将士,只余一片死寂。
寒风不住地吹,碎发不断挡住她的视线。纷飞的乱发之间,程荀望见一双双或空茫、或惊惧、或含泪的眼睛。
鼻尖酸胀,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刺得程荀生疼。
而她只平静道:“从紘城拔营的三千神隐骑,只剩你们了。”
第125章 平哗乱
“从紘城拔营的三千神隐骑, 只剩你们了。”
程荀说完,整个教场陷入短暂的沉默。而后,排列成行的人群中,隐约响起了断续的抽泣声、低沉的咒骂声。
可更多的, 仍是沉默。
这个结果, 或许他们心中早有猜测。
教场周围熊熊的火光映着地上积雪, 天地间亮若白昼, 照得众生一览无余。
他们无言僵立在原地,像是一棵棵落满雪的枯树。
大抵行军打仗之人都见惯了生死,就连悲痛都是克制的。
程荀静静看了一会儿, 道:“若有不信的, 自可询问当初随他回来的那五十人。”
当初晏决明腹背受敌, 能将那五十人活着带回金佛寺,已是极限。
其中三人虽捡回来一条命,可伤势严重,如今还在寺中休养。
“那我们留在金佛寺, 又算什么?”
方才那个对程荀出言不逊的把总郑康忽然向前一步, 抹了把脸,声音嘶哑道,“我们连瓦剌人的影子都还没见过!”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群中渐渐响起质疑。
“我们没死,又怎能说神隐骑全军覆没!”
“难道将军还没将我们上报朝廷?”
“你傻啊!你还看不出来么,将军他……”
眼见底下骚乱起来, 程荀侧头示意晏立勇。晏立勇得令, 两步跨下高台, 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好的薄纸,递给元辉。
元辉半信半疑接过, 打开一看,身子僵在原地。
旁边几个副官围过来,从他手里拿过信,也都愣住了。
元辉抬头看向程荀,程荀垂眸俯视,安静地回望。
隔着风雪,程荀看见他蓄着杂乱胡髭的脸冻得青白,一双凸出的眼睛写满了错愕和颓败。
在他身侧,朝程荀不断叫嚣的郑康低下头颅,身子微不可察地摇晃着,靠着旁边的副官的支撑才勉强站稳。
教场的高台上下,沉默的空气在对峙的两军之间蔓延。
靠前的士兵察觉到异样,敛容息气、不再言语。
站在后头的将士却还不明所以,仍你一言我一语地揣测、私议着晏决明的行踪。话音随风飘散,声音微弱却又尖锐分明。
“一群蠢货,都给我住嘴!”
元辉陡然暴起,大步走进队伍后排,抬脚将几个窃窃私语的士兵踢倒在地。
周围人吓得呆若木鸡,而元辉似是仍不解气,嘴上凶神恶煞地咒骂着,扑上去打得拳拳到肉。
数百人的队伍骤然陷入死寂,只闻元辉愤怒的嘶吼与士兵的哀嚎。
程荀站在高台上,冷眼看着元辉“教训”自己手下的兵,半晌才对晏立勇说:“将他带上来。”
晏立勇走过去,元辉瞥了他一眼,抹了把额上的汗,扭着腕子站起身。他丢下躺在地上不住呻|吟的士兵,大步走到高台前。
明亮的火光下,程荀看着他状似平静的冷硬面容,心底再一次确认,此人绝非面上表现的那样粗鄙憨直。
她静静道:
“神隐骑不是我的人,我也无权决定军中之事,元千总大可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元辉放在身侧的手一颤。
瞥了眼后排被战友搀扶着站起身的几个士兵,视线又扫过底下五花大绑的三个逃兵,她不动声色道:“你的兵,自然由你处置。”
沉默半晌,元辉抬起头,一字一句道:“神隐骑,是晏将军的兵,属下不敢僭越。”
此话一出,元辉背后几个一直紧张注视着他的副官,也终于低下了头。
程荀紧紧盯着他,提高了声音:“元千总可想好了?”
元辉声音铿锵有力、雄浑坚定:“我等势必追随将军、效忠陛下!”
说罢,几个副官对视一眼,带领数百将士齐声高呼三声:“追随将军!效忠陛下!”
呼声直冲寰宇、震彻天际,在四面环山中不断回荡,直叫人听得血脉偾张。
程荀的视线扫过人群,那一张张或年轻、或老成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对这突如其来的呼喊,他们好像早已司空见惯。或许日复一日的训练,早让他们对此烂熟于心。
可他们当真明白这句话的重量、这句话背后的选择么?
片刻恍神后,程荀看向元辉:“既如此,在将军回来之前,便有劳元千总与诸位了。”
元辉躬身行礼,又听程荀在上头道:“至于这三位,元千总准备如何处置?”
元辉身体一顿,敛容道:“一切,按军法处置。”
“军法?”程荀轻哼一声,徐徐道,“元千总是个聪明人,该如何做自然不必我多虑。将军今日不在,可明日、后日,总有回来的时候。”
元辉将身子躬得更深,咬紧牙关:“属下必会给将军一个交代。”
程荀冷冷地打量他片刻,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带着亲卫便要离去。
元辉声音不大,却足够前排将士听清。周遭霎时鸦雀无声,而倒在地上的那三人却剧烈挣扎起来。
马闲弓起腰,在粗砺的沙石上来回磨蹭,半张脸被磨得血肉模糊,终于吐出了口中的麻布。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朝着刚刚走下高台的程荀声嘶力竭地怒吼道:“竖子岂敢!好一个毒妇——”
话音未落,旁边几个副官便反应过来,将他狠狠按倒在地。
马闲吃了一嘴的雪泥,脏乱打结的头发遮在眼前,喉咙鼻腔里满是血气。
他看着程荀停住的背影,厉声叫嚣着:“……咳……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插手、男人之事……呸!”
亲卫怒目而视,而元辉在旁呵斥一声:“放肆!快将他带下去!”
程荀却一抬手,止住了亲卫与元辉的动作,缓缓走过来。
马闲磨出血的半张脸被按在地上,冰凉的雪刺得皮肤生疼。土腥味与血腥气交织着,冲得他双眼发酸。
而眼前,被火光映得泛红的雪地上,一双皮靴直直走到他面前,黑色的影子逐渐挡住他的视线。
马闲满腔的愤怒与不甘中,莫名浮起些忐忑。
下一秒,那只皮靴踩住了他的后背。
程荀俯下身,毫不犹豫地伸手扯住他的散发,用力拉起他的头颅。
“你问我凭什么插手?”
程荀凑近了些,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而马闲被她狼狈地拽起半身,浑浊的眼中渐渐露出几分惧怕。
她轻声细语道:“就凭你日日吃的饭食、夜夜烧的柴炭,身上穿的冬衣、手里握的箭羽,都是我这个‘毒妇’的。”
“清醒点。”她抬手拍拍他的脸,“做人该知恩。”
说罢,她松开手,任他重重摔在地上,转身便要走。
马闲目眦欲裂,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怒不可遏地要赢回尊严。
“晏决明都逃了!我凭什么不能逃!我凭什么不能逃!”
话音未落,程荀直接抽出身旁元辉腰间的佩刀,一旋身便劈向马闲!
利刃在马闲侧脸急急停下,可锋利的刃风直接砍下他一段散发,脸上缓缓渗出一道血缝。
她出手极快,周遭众人都不由得愣在原地。
马闲惊恐地盯着那刀刃,在那瞬间,就连呼吸的起伏都消失了。
森寒的刃上映着跳跃的火光,落在程荀瞳孔里,仿若冰与火的两极。身体也好似掉入冰冷的火焰之中,愤恨和失望像是藤蔓,瞬间爬满整个心脏。
刹那间,她甚至想笑。
晏决明,你明明拼死拼活,为何上至庙堂、下至营帐,都不信你呢?
她咬紧牙关,嘴里渐渐漫出血味,半晌终于开口,好像用尽全身力气,声音穿透整个教场。
“扁都隘口一役,神隐骑腹背受敌,是他带领五十人杀出重围;路遇刺杀埋伏数次,方赶到金佛寺,是他负伤前往昆仑山刺探瓦剌敌情;直至今日,仍是他带兵前去西北,与瓦剌西路大军周旋。”
程荀身体微微颤动,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若非他当日将你调离大军,今日死在祁连山、还要被朝廷追责的,便是你马闲。”
周围一片死寂。
而马闲浑身颤动,似乎已失了思考的能力。
程荀抬头抹了把脸,飞雪在手心融化成点点水迹。她转过身,将刀递给无言的元辉。
“元千总,敢问怨憎诡言、抹黑诽谤、私逃营帐、挑拨军士之举,于军法该当何罪?”
元辉停顿一瞬,答道:“谤军、乱军、逃军,犯者斩之。”
程荀注视了他片刻,拂袖离去。
她穿过沉默的飞雪、沉默的将士,像是一只黑色的雁,转瞬便消失在黑夜里。
元辉转头望过去,只见程荀一身黑衣,斗篷随风而动,数百亲卫紧随其后,宛如流星的彗尾。
程荀身形高瘦,穿上宽大厚实的狐裘斗篷,仅从背影望去,与男子似乎也别无不同。
他一时间有些恍神。
身旁的副官踩了他一脚,将他唤回神。元辉看了眼趴倒在地、眼中再无生机的马闲三人,又扫视一圈身后面色各异的将士们。
“按军法行事。”
他平静地吩咐道-
自那夜后,神隐骑肉眼可见地沉寂下来。
据贺川所说,神隐骑每日的操练仍照旧,只是偶尔与亲卫同时出入,少了许多以往的嚣张与高调。
——在此之前,神隐骑在亲卫面前向来很有几分优越感。
虽不知元辉私下如何与将士们解释的,可到这个地步,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程荀想了想,叫来晏立勇。
“前线可有消息了?”她先问道。
晏立勇摇摇头,又补充道:“不过,寺里这几日的情形我已派人写了信追去,只要找到了人,将军就能知道。”
程荀有些失望,呆坐了会儿,又打起精神。
“我听贺川说,这几日神隐骑有些低迷?”
晏立勇斟酌道:“据我所知,朝廷的态度,在神隐骑中已不是秘密了。加之那三个逃兵的处置,将士们难免有些惶惶。”
程荀不禁陷入沉思。
贺川与晏立勇对视一眼,又试探道:“主子,朝廷不知何时会找来,要不我们还是做些准备吧?”
程荀瞥她一眼,道:“带着这几百号人在西北大地上奔逃,生怕他们找不到我们么?还不如躲在金佛寺呢。”
贺川讷讷闭上了嘴。
“神隐骑如此,恐怕不妥。”程荀说回正题,“平日镇守寺中的亲卫还有多少?”
“除却运送粮草、探查消息的,还剩一百五十余人。”晏立勇答道。
“想个法子,让这一百多亲卫与神影骑一同操练。”
“啊?”晏立勇讶然,随即面露难色,“亲卫与神隐骑各自成军,恐怕不宜相合。”
程荀纳闷道:“又不是让你们编做一军,平日里多些切磋、擂台,彼此间稍熟悉些就是了。”
晏立勇一顿,忙道:“属下遵命。”
“顺便看看,若神隐骑中仍藏有不臣之心者,及时解决。”她转过身,正色道。
晏立勇目光一肃,领命走了。
贺川琢磨片刻,恍然道:“主子现在颇有些军师的样子呢。”
程荀看着摊了一桌的账册,叹了口气:“哪有军师整日扑在账册上的!”
深冬已至,风雪愈发肆虐。寺里道路湿滑,观林师父前几日不慎摔了腿,虽并无大碍,可程荀心里过意不去,还是将管账的活儿接了过来。
妱儿在旁打着算盘,闻言摇了摇算盘,咧起嘴朝她笑。
程荀脸上的愁容消散几分,探身捏捏她的脸蛋,笑道:“还好有妱儿在!”
对算学一道很是头疼的贺川挠挠鼻子,到侧间煮茶去了。
时间一日一日过,神隐骑与亲卫之间那层坚冰渐渐融化,程荀也终于等到了来自西北的消息。
她看着从西北匆匆赶回来的探子,嘴里错愕地重复。
“‘程’家军?”
第126章 消寒图
送来消息的亲卫也露出些疑惑的神色。
思忖片刻, 程荀鬼使神差地问道:“哪个‘程’?”
亲卫老老实实答道:“就是主子名字里的那个‘程’。”
程荀放在膝上的手蓦然一颤。
据亲卫所言,瓦剌西路大军远在昆仑以西,近万大军陈兵于此,亲卫们对路线并不熟稔, 轻易不敢靠近, 暂时只能在边缘的几个村落、镇子中打听消息。
村镇里的百姓几乎世代居于此, 人口不多、朝廷也难以管辖, 加之多年来的通婚,胡汉的边界已不甚明晰。
可即便如此,自瓦剌大军来到此处后, 常有小股瓦剌士兵偷跑出军营、前来骚扰百姓。
原先许是有些忌惮, 大多是些言语上的骚扰与威胁、逼迫百姓交出余粮。可日子一天天过去, 瓦剌士兵们气焰愈发嚣张,竟集结起来,烧杀劫掠、无恶不做。
直到前段时间,一支汉人军队途径此处, 将作恶的瓦剌人斩于马下, 形势才开始好转。
当地人本以为这是朝廷派来的军队,可询问诸位将士,却全都三缄其口。唯一知晓的, 便是那位年轻骁勇的将领,姓程。
自那以后,这支军队在昆仑一带仿若神兵天降, 一连解救了数个村镇, 未曾放过一个瓦剌外敌。
甚至考虑到他们走后瓦剌人前来报复, 那位程姓将领还留下了几十个士兵,帮助几户住得偏远的村民, 举家向后方搬迁。
待亲卫前去探查消息的时日,那群将士已然离开。人虽然走了,可有关这支百姓眼中的“神兵”的种种传闻却留了下来。
百姓们不知这“神兵”来自何方、又要去向何处,只知道自己这条命是靠这群冲锋陷阵的将士们捡回来的。
他们便将其称为“程家兵”。
程荀听完,久久无言。
说到这个份上,真相如何,早已昭然若揭。
程荀没想到,明明连她都熟悉了“晏决明”这个名字,他却并未忘记“程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