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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青山 逐舟客 22141 字 2天前

沉默良久,她捏捏眉心,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只反问道:“可还有别的消息?西路的瓦剌大军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亲卫想了想,摇摇头,面露惭色:“暂且还未得到消息。”

程荀支着下巴,沉吟道:“北面和东面最近如何?”

一旁的晏立勇开口道:“属下昨日得到消息,瓦剌东面、北面两军仍再与齐军对峙。不过,许是因为朝廷临阵抽调人手捉拿……追捕将军,加之范脩决策错误,大齐丢了陕西都司附近两个堡。”

程荀一惊,诧异道:“那岂不是快直指凉州了?”

晏立勇面色严峻,沉重地点点头。

“阿拉塔来势汹汹啊……”程荀不禁喃喃道。

瓦剌东面、北面两路大军联手围堵,秃鹫一般,将齐军的防守线活活撕咬开一个口子,陕西都司已是案上鱼肉。阿拉塔野心熊熊,剑指凉州。

这是自扁都隘口一役后,两军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对战,此前几乎静止的状态终于终结。

阿拉塔似乎调整了兵力,不再选择三面作战,而是选择地势占优的东、北两路大军,集中力量攻破大齐防线。

而这样一来,至今没有任何声息的西路大军,更显蹊跷。

程荀靠在椅背上,眉心微蹙,目光渐渐虚焦,拇指不停转动着食指上那枚大了一圈的玉戒。

晏立勇的目光落到案上,猝然看见了她正在转动的那枚玉戒,瞳孔不由得震颤了两下。

“难道……”

程荀一面思考着,嘴上念念有词。晏立勇当即垂眸敛容,收回了视线。

程荀看着桌上的羊皮舆图,手指轻点崎岖起伏的昆仑山脉,低声说道。

“或许,西路大军已然被阿拉塔放弃了。”

晏立勇回过神,不由猜测:“难道是将军他们……”

程荀摇摇头:“三百人对上近万人马,要说攻破了瓦剌大军必然不可能……恐怕是借力打力,给本就隔阂重重的西路大军来一计推波助澜、火上浇油。”

说着,程荀眼睛一亮:“他在昆仑动作不小,亲卫都能打探到的消息,恐怕朝廷或多或少也知道了。”

晏立勇恍然大悟。

难怪誉王如此莽进,偏要在此时从前线调兵遣将,全然不顾边关将士与百姓的死活,一心要将晏决明与太子彻底按死。

这位昔日的侯府世子、后来的边关大将,不仅没死于瓦剌的伏击、敌党的追杀,反而在西路掀起了风浪。

誉王此时,心中该作何想呢?

而程荀心中却渐渐升起些许雀跃。

她想,或许,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寒雪渐漫山,一场又一场冻雨过后,深冬悄然降临。

这日,程荀早起用饭时,妱儿忽然拍拍她的肩,告诉她到冬至了。

都说山中无岁月,可程荀躲在金佛寺内,好像也丢了对时节的概念了。

她愣了愣,随即笑了下,对妱儿说:“若是在江南,此时合该吃花糕、喝分冬酒。”

说起故里,程荀脸上久违地露出些松快的神情。回忆起在溧安的种种,她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忍不住滔滔不绝念起往事。

妱儿与她同乡,两人虽从未在溧安见过面,可那些往日都熟稔的乡音民俗却亲切。她微微笑着,静静听她讲古。

而贺川若有所思,悄悄走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她顶着满身飞雪走了进来,怀里小心护着一幅卷轴。

程荀走上前正要问,却见贺川将卷轴放到桌上,小心翼翼揭开上头包裹的绸布与细绳。卷轴缓缓打开,藏匿其中的,居然是副九九消寒图。

程荀站在一旁,目光瞬间凝住了。

只见画纸之上,浓淡相宜的墨勾出一枝凌寒傲放的梅,花枝遒劲、骨朵灵动。满枝的花瓣不着一色,好似殷切盼着谁拿起朱红装点色彩。

画纸角落盖了个小小的印章,上头纂刻着“四台逢雪”四个字,是他平日闲来作书画时用的私印。

“这是将军临走时交给我的,让我务必在冬至时给您。”贺川道。

“啊。”

程荀眨眨眼,嘴上短促地应了一声,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画上。

贺川觑着她的脸色,悄悄退出了里间。妱儿轻手轻脚地从书房拿来笔墨,推到她面前。她努努嘴,眼里有几分打趣。

程荀抿着嘴笑了下,拿起笔,沾了沾朱红的彩墨,小心翼翼涂满一片花瓣。

待寒去春回,想必枝头这无色的梅便能绚烂地绽开了吧。

许是在纸上见到了些许春色,今日程荀脸上久违地挂起笑意。

吃过早饭与汤药后,她照例去到辩空大师处拜访。

不知何时起,程荀几乎日日都要抽出空来拜访辩空大师。

有时对弈三两局;有时打着“监院病休、寺中事难以做主”的旗号过来询问庶务。

有时拿着本崭新的佛经前来请教佛法;也有时只是过来问个安,然后在他旁边无言做自己的事。

在旁人眼里,似乎只是她嫌寺里苦闷,才三番五次前来打搅辩空清静。

辩空身边有个亲传的小弟子,每每看见程荀就忍不住气闷。

可偏偏辩空什么也不说,反而是程荀屡屡打趣他心有嗔怨、六根不净,搞得小弟子现在看见她就躲着走。

无论外人如何看,辩空却好似默许了这不远不近的距离,也习惯了程荀意味深长的机锋。

今日也一样,程荀踏雪而来,辩空已在窗前炕上摆好棋盘,仿佛早已等待在此。

程荀走进室内,微微挑眉,嘴上却恭敬道:“又来叨扰大师了。”

辩空大师的禅室宽敞清静,二人坐在窗边炕上,就着窗外簌簌的雪声,安静对弈。

下得正酣,辩空忽然道:“程施主今日棋风很是轻盈。”

程荀闻言一愣,正要落下黑子,心里念头一转,改变原本的想法,选择毫不犹豫地封住白棋的逃生之路。

她抬眼观察辩空的神色,却见他不动如山,眉梢眼角仍挂着平静淡然的模样,甚至微微笑了下。

“程施主年轻气盛。”他执起白子,沉着应对。

程荀不置可否,几乎未加思考,黑子便落了下来。

辩空摩挲着手里的棋子,问道:“莫非今日有什么好事?”

“今日是冬至。”她声音温和柔软,与手下凌厉的棋风全然不同。

“冬至,那确是好日子。”辩空轻声道。

思忖片刻,他将手中的白子放到棋奁中,微笑道:“是老衲棋输一着。”

程荀一怔,低头看向棋盘。可无论她怎么看,白棋分明还有生路。她心中奇怪,却见辩空侧过身,望着窗外一片茫茫风雪。

飞雪飘进屋里,也飘到他花白的眉上。寒风吹动他的髯须,程荀竟在他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里看见了几分寂寥。

她不由得心神一动。

“大师,您当初为何非来金佛寺不可呢?”程荀试探着,终于问出那个盘桓于心许久的问题。

无论是坊间传闻、还是晏决明亲口告诉她的原因,都是辩空所谓的“梦醒顿悟”。

可程荀不信。

辩空缓缓转过头来,眼中露出几分了悟与恍然,却依旧宽容平静,全无反感之意。

程荀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道:“咏一,是我的师弟。”

程荀怔怔望着他,嘴唇翕张。

果然,果然。

说完这句话,辩空不再看她,又看向窗外的雪。不知过了多久,风中传来他喃喃的低语。

“二十年前那天,也是冬至。”

走出禅房,程荀仍沉浸在思绪之中。贺川上前为她披上斗篷,顺势在她耳边轻声道:“主子,紘城送来了王大人的信。”

“回去说。”程荀干脆道。

一路匆匆走回禅房,晏立勇已在屋中候着。

“今日风雪大,又是冬至,神影骑还在操练么?”她站在廊下抖落两下斗篷上的雪粒,一面交给贺川,一面对晏立勇说道。

“今日神影骑与亲卫约了打擂台。”晏立勇垂首答道。

程荀坐到桌边,把手伸到熏笼上,思忖道:“让厨上今日多做些甜汤,给寺里的僧人也送去一份。对了,分清锅碗,切莫沾了油荤。”

贺川接过话茬:“我去吩咐吧,主子您与勇叔先忙。”

程荀自无不可。贺川顺手拉起坐在一旁做针线的妱儿,让她与自己一同去厨房。

屋里安静下来,晏立勇将信递给程荀。

“不是说先不写信了么?”程荀一边拆信一边问道。

自从得知朝廷开始追查晏决明下落后,为两人安全起见,程荀决定暂时不与王伯元书信往来。

毕竟晏、王两人交好多年,王伯元恐怕早已成了朝中某些人的眼中钉了。

面对她的疑问,晏立勇语气肃然:“是王大人有一夜忽然找到亲卫,吩咐我们必须将信尽快送来。”

程荀眉头一皱。

她迫不及待打开信,一目十行看下去,一颗心渐渐沉底。

今日那副九九消寒图带来的欢喜蓦地消失了。

王伯元先说了自己的近况。

几个月前瓦剌骤然宣战,一众商定互市条约的朝中官员、和鞑靼使臣都被迫困守紘城。

彼时朝廷担心鞑靼临时反水、与瓦剌暗度陈仓,硬生生将新任鞑靼王的心腹呼其图留在大齐。

可瓦剌与大齐的争端比想象中更加严峻,战争持续了几月,鞑靼使臣便在紘城困了多久。

可泥人也有几分脾气,更何况向来粗莽自傲的呼其图。而一天夜里,呼其图直接带着人马打晕了巡城的将士,丢下一封信,拍拍屁股逃走了。

翌日天亮后,众人才发现了晕倒在街上、差点冻死过去的巡城将士。可此时再追也来不及,呼其图恐怕早已跑回漠南了!随行官员只能将此事上报朝廷。

朝廷收到消息,自然怒不可遏,却也无可奈何。而呼其图留下的那封信,则成了朝廷此时唯一的体面。

很快,京中传来消息,互市条约已定,鞑靼使臣经由大齐皇帝准允后离开。

消息既定,驻留紘城已久的大齐官员也终于能够返京。

可就在此时,王伯元做了件非常“王伯元”的事——他亲自摔了自己半截腿,自言伤势严重、无力奔波,等病好后才能离开。

老实说,程荀多少能明白他的意图。现如今京中正乱,太子情况不明、晏决明又被通缉,留在紘城、远离京中纷扰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可硬生生将自己半条腿摔断,不知何日才能痊愈,也当真是……

她叹息一声,继续往下读。

最后一张信纸像是从何处匆匆撕下来一般,上头的字迹也潦草凌乱,程荀辨认一会儿才读懂。

上面写着寥寥两句话:

凉州危,齐军节节败退。

范春霖领命捉拿神隐骑,金佛寺恐有变,寻机离开。

程荀捏着信纸的手陡然一颤。

晏立勇见她脸色不对,忙问道:“主子……”

程荀直接将信纸递给他,晏立勇匆匆看完,神色也多了几分异样。

“主子,金佛寺恐怕不宜久呆。”

程荀心头一片乱麻。她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平静下来。

“金佛寺事小。”她道。

程荀没想到,此事竟交给了范春霖。恐怕范脩还惦记着,让自己的小儿子在后方也夺些功劳。

可程荀想起范春霖那副草包模样,就觉得此事暂时不足为惧。

更何况,偌大一个西北,待找到金佛寺,不知还要多久呢。

更要紧的,是如今岌岌可危的凉州。

她没想到,阿拉塔两路大军拿下陕西都司附近两堡仿佛还在昨日,怎么不过区区半月,就一路打到了凉州!

凉州地势险要,向来是边关重镇。若瓦剌当真攻破凉州,打开西北的咽喉之地,离整个西北大乱不过一步之遥。

更何况,还有态度暧昧的鞑靼。即便新鞑靼王表面看上去亲近大齐,可利益在前,谁又能肯定二十年前的事不会重演?

若鞑靼与瓦剌再度联手,恐怕整个中原都要被卷入战火。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当真是废物!”她眼前发晕,忍不住骂道。

晏立勇见她身子摇晃,吓了一跳,连忙扶她坐下。

“主子,当务之急还是你的安危。”晏立勇为她倒了杯热茶,苦口婆心地劝道:“金佛寺并非世外之地,总有被找到的一天。”

程荀有些烦了:“我都说了,带着几百号人一起走,那才是活靶子!”

晏立勇不为所动,直言道:“亲卫的责任只有您一人。只要您与我们走就是了。”

“什么?那神隐骑……”

程荀眉头紧蹙,刚要质问,就见贺川大步跑进屋中,语气中难掩激动。

“主子,冯平回来了!”

第127章 破西军

“主子, 冯平回来了!”

程荀猛地起身,放在桌上的手骤然攥紧。

“他回来了吗?”

贺川一愣,随即摇摇头:“回来的只有冯平和几个神隐骑的人。”

悬着的心蓦然一落,她垂眸掩饰失望, 又道:“让冯平过来找我。”

贺川点点头, 风风火火地出去, 不一会儿便带着冯平回来。

“属下参见主子。”

冯平满面风尘, 下颌胡髭杂乱,较之从前憔悴许多,却也添了几分刚毅。

程荀忙让他坐下, 待一杯热茶下肚, 她才问道:“前线如何?怎么只有你们回来了?”

冯平正襟危坐, 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和一个木盒。

“这是将军托我转交给您的。”

程荀手指蜷缩一下,才接过信和木盒。她背过身走到墙边,将木盒放到一边,先借着窗外雪光展开了信。

贺川几人对视一眼, 识趣地退到外间, 小声问起外头的情形。屋内安静下来,只听闻桌边轻沸的煮茶声与窗外簌簌的落雪声。

只是,信纸上并未写有什么缱绻私语, 甚至连称呼与寒暄也无,干脆利落得像一封军报,只写明了前线的情况。

晏决明向来是个事成前、没有万般把握绝不多说的人, 程荀也是直至此刻才明白他的谋略。

离开金佛寺后, 他们一路向昆仑山下的瓦剌大军西进。也确如程荀所猜测的, 沿途解救了数个村镇,俘获了越过军营偷跑出来作乱的瓦剌士兵。

而通过那群士兵, 晏决明终于确定自己的推测为真——西路大军内部矛盾重重,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与阿拉塔亲率的北路、哈达部落多位大将坐镇的东路不同,西路大军的组成与来历复杂得多。

阿拉塔好大喜功、野心勃勃,自掌权后便一改其父伊仁台的保守作风,开始大肆收割吞并瓦剌草原上众多小部落。

各部落或受武力胁迫、或被钱财利诱,才硬生生集结起来,组成这来势汹汹的三路大军。

除却各小部族的人马,西路还包括了不少在哈达内斗中,最后关头才由岱钦一派倒向阿拉塔一派的哈达人——他们在内斗中保住一条命,却也不得阿拉塔信任,便被随意安排进西路凑数。

西路大军内部鱼龙混杂,各部族从前在草原上便有不少夙怨,相处起来更是摩擦不断。

更何况,谁又真的愿意为阿拉塔嘴上一个“荡平大齐”的壮志去卖命呢?即便阿拉塔将来得偿所愿,他身边的心腹那么多,他们这群临时被拉来的“外人”又能得到多少好处?能喝口汤就不错了!

战事之初,瓦剌数万大军攻城略地、有如神助,齐军的溃败快到不符常理。不过一月的时间,阿拉塔便将兵线推至肃州外。

可自从扁都隘口一役后,双方却进入了几乎停滞的状态。据晏决明的分析,或许一方面是大齐朝廷增员兵马的“及时”反应;另一方面则是阿拉塔起初将兵线铺得太开,后续却难以为继。

看到这,程荀不禁皱眉。

她总觉得,事情恐怕不止表面这般。

她接着往下看。

本就摇摇欲坠的信任与共识,在昆仑山下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逐渐消逝。

时值寒冬,兵士们被迫驻守荒凉苦寒的大漠之上,等待迟迟未到的号令。

东、北两路大军有阿拉塔及其心腹大将坐镇,暂且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对于西路大军而言,粮草不断消耗、内部摩擦频频,就连此前唯一的念想——在入侵途中多屠戮几座城池、多捞些好处都做不到了。原因无他,昆仑一带哪里找得到什么重镇、大镇呢?

因利而来,势必因利而往。

得知西路大军人心动荡、管束松散,晏决明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之后的谋划必想象中还顺利。晏决明先是一连截断了西路大军的数次传信,阻绝了上层将领与阿拉塔的联系;

而后,再往军营中放出些或真或假、影影绰绰的消息,或是瓦剌前线已然溃散、或是阿拉塔重伤休养,不断弹压底层将士的情绪。

而真正的导火索,是一场不起眼的斗殴。

几个来自不同部落的将士,私下相约“切磋”,在斗殴中“失手”杀死了其中两人。

一位来自哈达部落的将领负责处理此事,而他态度敷衍,只随意处罚了剩下几人,妄图息事宁人。

可翌日,几名斗殴者,连同那位实行惩处的主将,都死了。

他们的尸体被人悬挂在各自部落的主将营帐外,浑身□□,死状极其残忍。在瓦剌习俗中,那样的死法是无法在草原安眠、重回母亲河的。

——这无疑是种挑衅。

对于一群困守雪原数月,早已被疲惫、焦躁与绝望折磨至麻木的兵士而言,族人的受辱,是他们终于得以寻到的发泄口。

汗与血在军营中迸溅,愤怒的嘶吼、张狂的咆哮交织成冲锋的号角,他们拿起武器劈向身边或陌生、或熟悉的瓦剌同族。

西路大军哗变了。

骚乱持续了一整日。士兵们杀红了眼,本就各怀异心的上层将领收拾钱财、准备作鸟兽散。

而晏决明的人趁机混入其中,在□□的人群中利落地手刃了妄图逃跑的将领。

直至翌日黎明,哗变才终于平息,换来的是整个军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就此,除却部分借机溃逃的瓦剌士兵,阿拉塔原本引以为傲、视作一统草原的象征的西路大军,就此溃败。

看到最后,程荀长长地舒了口气。

在信中,晏决明并未对整个过程进行太多渲染与强调。但以区区三百将士攻破近万人的西路大军,哪怕是智取,其中艰难也可想而知。

但凡错算一点时机、错失一分运气,今日结果都不会如此。

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下。程荀倚靠着木窗,闭眼缓了缓神。待眩晕感稍稍消退,程荀将信丢进火盆里烧尽,才拿起放在一旁许久的木盒。

木盒形状细长,程荀轻轻握着,心中已大致有了猜想。

打开木盒,果不其然,其中静静放着一支木簪。木簪素雅简单,只在尽头做出一簇兰花的样式,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拿到手上,木簪却很有分量。

程荀缓缓转动角度,竟在角落微微绽开花瓣的花骨朵里,透过那狭窄的缝隙,看见一个由花蕊组成的、小小的“六”字。

她一时忍俊不禁。

刻了自己的记号,却偏偏藏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明明笃定她一定会看见,却还要装得姿态云淡风轻。

嗯,这做派特别晏决明。

程荀嘴角微扬,走进里间,就着铜镜将木簪插到发间。照影中,她目光忽地一凝。

取下木簪,她蹙眉打量片刻,试探性地推了下那刻了字的花骨朵。

下一瞬,伴随一道破风声,那木质的簪尖上竟然冒出了一段与簪身相当长度的利刺!

程荀吓了一跳,这才明白,原来这木簪是件防身的机关造术。只要轻轻一按花骨朵,那尖刺便又能收回去。

她眨眨眼,指腹轻轻摩挲着木簪上的兰花。

“也不写张纸告诉我。”

她在心中小声道。

半晌,书房的门终于拉开。闻声,站在廊下低声说话的几人赶忙走上前。

程荀已整理好情绪,平静道:“进来说吧。”

进屋后,程荀开门见山道:“大致情况我已知晓了。你直接告诉我,此番回来,是为何事?”

冯平坐直身子,道:“回主子,将军命我带走神隐骑,随他一同去前线。”

程荀一惊,心骤然缩紧。

“前线,哪里的前线?”她问。

“凉州……挡不住了。”冯平声音艰涩,“是前些日子将军才得的消息。”

屋内响起抽气声,贺川讶然惊叫:“什么?”

范脩虽身为西北老将,却在阿拉塔猛烈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如今只能算是勉力支撑。

在这个关口,誉王陡然抽调人手追捕晏决明,打乱了前线的诸般策略。而阿拉塔也终于一改此前颓势,选择集中东、北两路的力量,对重要城池进行逐点攻破。

战场上,决定胜负的往往就是那片刻力量的此消彼长。

程荀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她轻咬下唇,半晌,低声道:“好,你去安排。”

冯平起身要走,晏立勇打断道:“那主子呢?”

冯平立马道:“除却运送粮草之人,所有亲卫都留给主子。只是金佛寺不能久呆,不知何时朝廷就会找来。”

他觑着程荀脸色,道:“依将军的意思,恐怕还是希望您……回京城。”

程荀不置可否,只道:“正事要紧,你先去忙。神隐骑近来老实许多,可还是要注意说辞,莫给他添麻烦。”

冯平容色一整:“属下明白。”

说罢,他匆匆离开,向神隐骑住处去了。

晏立勇转过身,目光在她发间的木簪停留了下,正色道:“主子,您看……?”

程荀手指轻敲桌面,沉吟道:“不急。你先去安排下,我身边只用留五十人。”

“可是……”晏立勇欲言又止。

“无事。前线需要人手,况且我们人少反倒好行动些。”

明白她的意思,晏立勇不再啰嗦,领命后,利落地转身离开。

屋内一静,程荀眉头紧蹙,陷入思绪之中。直到半晌后,贺川犹豫着问道:“主子,我们何时离开呢?”

程荀沉默地站起身,走到书案面前。桌上,除却一张边缘起了毛的羊皮舆图,还放着那本泰和二十五年金佛寺的法会事记。

册子老旧泛黄,最近还新添了些反复翻阅的痕迹。程荀随手翻开,就是她看过无数遍的那一页。

指尖轻轻划过一个名字,程荀漫不经心道:“急什么。你就不好奇,他到底是谁么?”

黄麻纸上,静静躺着“忘尘”二字。

第128章 金佛关

翌日, 金佛寺外。

天色尚早,黑暗之中,四面环山仿佛沉睡的巨兽,在山风中起伏呼吸。

此时不过寅时, 三百神影骑与近百亲卫已集结队伍, 准备出发。数百人整齐排列在寺外, 却只闻飒飒风声、原地轻踏的马蹄声。

程荀站在台阶之上, 环视了一圈众将士。火光下,他们神色冷硬沉着,没有半分此前困守寺中时的躁动与疲态。

在往后看, 亲卫们并未另起队伍, 而是混杂在神隐骑之中, 再不负从前的泾渭分明。

冯平逐一清点人马、粮草情况后,大步跑上台阶,平声道:“主子,时辰差不多了。”

程荀点点头, 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深蓝的缎面之上, 绣着两丛紧紧相贴的兰草。

荷包色泽秀雅,只是这绣样却不甚高明,针脚有些凌乱, 布上甚至还有拆线后未被盖住的针眼。

程荀只看了一眼,就将绣样朝下,匆匆塞到冯平手里。

她压低声音, 飞快说道:“里头是我向辩空大师求的平安符, 自他走后便一直供在佛前, 你让他好生带在身上。”

冯平自然看清了那兰草的模样,本还觉得手里的荷包有些烫手, 听她一说,当即敛容道:“属下遵命。”

说完,他将荷包小心收起,眼睛却不自觉掠过程荀头上那根兰花样式的木簪子。

程荀见他收起荷包,暗自松了口气,正色道:“此去,多加小心。”

冯平站直身子,声音更大了些:“属下遵命。”

程荀顿了顿,看着石阶下的将士们,只道:“去吧。”

一声令下,队伍开始行进。

穿过寺外空地,将士们从狭窄的山谷鱼贯而出。队伍渐行渐远,点点火光在谷道中忽闪,如同江面上的渔火。

那星点的火光何其微茫,仿若疾风一过,就要消逝在黑夜之中。

凉州撑不了多久,瓦剌的战火很快就要穿过边塞,向西北各地蔓延。

而他们手中,也仅有不到千人。

即便晏决明能救一人、救一户,可西北呢?中原呢?万民呢?

手握大权之人,醉心权欲、玩弄权柄;号令万军之人,昏聩愚蠢、数度溃逃。瓦剌人就在卧榻之畔,却将抗敌的剑锋对准自己,栽赃陷害、党同伐异。

程荀沉默地站了许久,直到视野中再也看不清队伍,才转身走进庙宇。

寺庙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声,晏立勇将沉重的门闩用力卡上。远处传来撞钟声,一片嘈杂中,贺川听见程荀低低的呢喃。

“我们的人,还是太少了。”-

自冯平将神隐骑带走后,寺中骤然冷清下来。

大半亲卫都跟去了前线,程荀算来算去,只在身边留了三十人。偌大一个金佛寺,算上僧人,如今也不过六十余人,就连厨房帮工的人手都减员了。

寺中的压力骤然一轻。神隐骑一走,粮草不必再往寺里运,就连寺中庶务,程荀也主动提起要交给观林。

在晏立勇眼中,到这个地步,程荀实在没有留在此处的意义了。

可程荀对此却不置可否,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拜访辩空、翻阅陈年书册。若非他知晓内情,恐怕当真会怀疑她起了遁入空门之意。

犹豫几次,一天上午,在程荀又起了个大早、打算出门去见辩空时,晏立勇终于忍不住开口。

“主子,我们何时启程离开?”

程荀低头整理着书册,随口道:“离开去哪儿?”

晏立勇不假思索:“此时来看,恐怕向南更稳妥些。”犹豫了下,他又道,“主子,不知何时朝廷就能找来,金佛寺实在不宜久留。”

程荀一顿,抬起头问道:“若朝廷当真找来了,金佛寺可会……”

他摇摇头:“辩空大师德高望重,在京中也颇有声名,没有切实的证据,誉王不会擅自出手。”

程荀若有所思,随手拿起桌上一本佛经便往外走。

晏立勇有些头疼,想追上去再劝劝,贺川却将他拦住,低声道:“勇叔,主子心中自有打算,咱们且等着就是。”

晏立勇望着她的背影,眉头紧蹙。

下了半月的雪,今日难得晴朗,朦胧的灿阳照在雪上,刺得程荀眼睛一疼。身子一晃,地上又结了冰,她一个没站稳,半边身子重重摔到地上。

贺川二人在屋中耽搁几步,听到声音连忙冲出去,却见程荀已扶着墙站了起来。

贺川连忙上前搀扶,她只拍了拍身上沾染的雪泥,随意道:“没事,走吧。”

一路走到辩空所住的院子,程荀顿住脚步,有些讶然。辩空不似往日那般在屋中烹茶念经,反倒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拿着扫帚在庭院中扫雪。

程荀将手里的经书交给贺川,示意二人在外等候,也拿了把扫帚走进庭院。

背后传来唰唰的扫雪声,辩空头也不回地说道:“早课结束了?”

她面不改色道:“大师。”

辩空一顿,侧过身来。视线掠过她衣袍上的雪泥痕迹,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程荀不再言语,继续低头扫雪。二人无言良久,直至扫完雪走进室内,辩空一面在小炉上煮茶,一面说道:“积雪深、路难行,程施主本不必来的。”

程荀笑笑,并未答话。

她坐在矮凳上,脱下手衣烤火。二人围坐在红泥小炉的两侧,仿若风雪中劳作归家的一对祖孙,竟平白多了几分温情。

炉上的水渐渐沸了,白气从茶壶口漫出,辩空伸手揭开茶盖,茶香霎时飘满鼻尖。程荀嗅着茶香,脸上浮起几分满意的神色。

“程施主,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呢?”

辩空突然冷不丁开口,程荀不由一惊。她坐直身子,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的神情。辩空说完后便提壶倒茶,一派平静。

半晌,程荀看向他,目光清冽如水:

“二十年前金佛寺那场大火,您又知道多少呢?”

辩空动作一顿,并未言语。

程荀并不逼问,双手接过他的茶,静静等待着。

沉默在室内蔓延,小炉里的木炭烧得灰白,间或闪烁着火星。直到手中茶水变得温热、不再滚烫,头顶才响起辩空低沉缓慢的声音。

“程施主,你又为何执着于这二十年前的旧事呢?”

程荀抬眸看向他。时近巳时,日光映着满地雪,愈发明亮的光线射进屋中。辩空坐在背光处,面容掩在黑暗之中,只能看见苍老的轮廓。

“有人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她思忖许久,干脆坦然开口,“况且,我本就不信二十年前那场大火是意外。”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前尘往事,不如让它随风去。”

程荀抿抿唇,声音冷下来。

“大师当真觉得,所谓前尘往事,都与今日无关了么?”

泰和二十五年,沈家败了,败得惨烈、也败得蹊跷。

可被那场战役所改变的,又何止一个沈家?

胡瑞推脱责任、延误运粮,从此攀上高枝、飞黄腾达;

危难关头,孟忻挺身而出、死守紘城,真正开启了自己的孤臣之路;

孟其真送走妻小,披甲执刃血战到生命最后一刻,换来一块石碑、一段嘉奖,就此长眠大漠。

那场战争,催生了多少个胡瑞、多少个孟忻、多少个孟其真?

程荀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还有无数个程荀,在尚且懵懂的年纪,早早尝到流离失所、生死相隔的滋味。

些血泪,当真能随风去么?

她做不到,晏决明做不到;

身负骂名的沈焕做不到,临死说出只言片语线索的张善道做不到;

乃至远在京城的孟忻、高坐龙椅的天子……谁不是直至今日仍在耿耿于怀?

况且,此时与彼时又有何区别呢?

来势汹汹的瓦剌,仓皇反击的大齐,姿态暧昧的鞑靼,甚至于步步败退的范家……

斗转星移二十载,一切却又仿佛回到原点,谁又能说昨日今朝全然无关?

更何况。

“若当真无关,您又何必离开京城,苦守金佛寺五年之久?”

程荀看不清辩空的神色,可她仍紧紧盯着他黑色的剪影,步步紧逼。

“咏一禅师是您的师弟。当初那场大火的真相,您当真不在意么?”

程荀微微倾身,自下而上凝视着辩空浑浊苍老的双眼。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宽厚、包容。

僧人视万物为空,可程荀分明在其中看见了些许流转的暗光。

无言良久,辩空终于开口。

“泰和二十五年,得知咏一寂灭后,我孤身一日从岭南赶赴金佛寺,只念着为他超度。”

他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

“金佛寺从前香火鼎盛,出事后便人影寥寥。待我去后,信众告诉我,官府已将四十余位僧人安葬,寺中建筑半数都已倒塌,只待将来重建,不许人进出。”

他并未与官府抵抗,只在金佛寺门口坐了四十九日。完成超度后,他便走了。

而后十几年,他再未去过金佛寺。

于佛门中人而言,死亡并非终结,只是回到万物伊始、轮回之初。咏一的逝去,与世上一株草木的枯萎、一只鸟雀的殒身,并无不同。

——他本该这么想的。

他与咏一自小便被师父收养、受戒,二人在岭南长大。

咏一离世前,他们已经四五年未见了。咏一去金佛寺传承佛法,他则继承了师父的衣钵,留在岭南苦修。几年来,除却几次书信往来,再无交集。

可无数个午夜梦回,他却总能梦见咏一坐在大火之中,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熊熊烈火不断吞噬咏一的面容,扭曲的火舌之中,一时是他儿时懵懂无知的模样,一时是他沉静清秀的青年样貌,还有多年前离别时、他一身落拓行装的模样。

而每一个咏一,都在声声唤着一句话。

“师兄。”

他明白,这是怨憎、是妄念、是着相。他的心,不静了。

后来,他离开了自小长大的岭南,向北修行。十几年里,他游历各地,辗转来到京城,渐渐站稳脚跟,有了个“高僧”的名号。金佛寺的种种,已好似一个遥远的故事。

直到五年前,他收到一封来自没有来历的信。

上头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

“乌三意绝断,藏密金佛关。”

程荀不由得一怔。

她自然明白这信里的乌三是谁。

这乌三原名乌钊,家中排行第三,是前朝一位德高望重、声名远扬的大儒。

乌三顺遂了一辈子,临要致仕时,却因异党陷害、政治倾轧,全族俱没。临死前,乌三在狱中留下万字血书,而后气绝身亡。

可乌三又与金佛寺何关?谁又是金佛寺中的“乌三”?

程荀眉头紧蹙,线索在脑海里结成一团乱麻,她试图从中抽出解开一切的线头。

半晌,她道:“所以,你来了。”

辩空停顿许久,终于开口道。

“是的,我来了。”

第129章 井下冰

“那您, 找到‘乌三’了么?”

沉默半晌,程荀问道。

辩空微微佝偻着背,神色不复往日那般矍铄,反倒露出几分疲态, 愈发显得苍老。

“‘乌三’……我没找到。”

他半眯着眼睛, 仿佛陷入回忆中, 声音缥缈而粗砺。

“若真有什么秘密, 或许也早在火中付之一炬了。”

程荀不甘心。她双唇紧抿,又问:“大师,您说咏一禅师当年曾与你通过信件?”

“西北到岭南, 路途多不易。咏一与我相别多年, 写的信也寥寥无几。”他重新架起一壶茶, 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数着佛珠。

听罢,程荀脸上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

“不过,泰和二十五年的冬天,他确实给我写过一封信。”他声音一顿, “天南地北的, 信送得慢。等我拿到信,一并送来的还有他的讣闻。”

他缓慢地站起身,拖着步子独自走进内间。不过片刻, 他拿着一封书信走出来。

“这封信……”他布满褶皱与斑点的手抚过信封,轻轻按了按卷翘的边角,低声道, “这封信一直留在我身边。你若想看, 便看吧。”

程荀站起身, 双手接过信。她郑重地看辩空一眼,见他微微点头, 才小心翼翼打开这封尘封二十年的书信。

信中并未写有什么惊天秘密,行文平常,口吻孺慕,半数都在探讨佛法。

除此以外,大多是些金佛寺中的琐事,香客如何、庶务如何、新收的弟子如何……

程荀目光一凝。

心跳渐快,她指尖微微颤动,一字一句往下读。

泰和二十五年冬,一个寻常清晨,咏一在金佛寺门前发现了一个昏迷濒死的男人。

男人倒在石阶之上,面色早已被冻得青白,只剩下微弱的鼻息。风雪飘扬,在他后背落了一层白。

男人伤痕无数、浑身是血,虽有仓促包扎过的痕迹,可石阶上还是留了深深浅浅的血迹。

咏一将人带回金佛寺,尽力诊治数日,他终于醒来,不光断了一条腿,还是个疯疯癫癫、口不能言的。

无论来历姓名、还是前尘往事,甚至那日他身上的血从何而来,咏一都一无所知。

程荀蓦然想起那本写受戒名册上,被人划去的那段话。

“……不过弱冠,却身残曳杖、口不能言,住持虽怜其遭遇,可贸然收留实属……”

可即便寺中僧人心怀顾虑,咏一还是力排众议,收留了他。

而那人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刻,似乎都在想方设法——自尽。

他行动不便,负责照料他的僧人又格外小心,可即便如此,依旧让他寻到机会,数次求死。好在僧人发现及时,大都有惊无险。

最后一次,是他趁夜偷跑出屋子,意图在院中投井自尽。可天大寒,井水结了冰,他摔在一层冰上,头破血流,却仍未死成。

而自那之后,咏一选择搬到他的屋中,与他同住。

半月后,男人受戒皈依,法号“忘尘”。

那是咏一生前,最后一位弟子。

读完最后一字,程荀捏着那几张薄薄的信纸,呆坐在凳上。

“忘尘”是谁?他要忘记的前尘往事是什么?

写下“乌三意绝断,藏密金佛关”的人,与借王伯元之手引导她来金佛寺的人,会是同一人么?

若是同一人,他的目的又何在?

程荀心中一片乱麻。

辩空静静坐在一旁,半晌才道:“程施主,我听少亭说,你原本也打算来金佛寺?”

她回过神,答道:“……是。我曾受到一封信,信中人似乎有意将我引到金佛寺。”

她原本以为,那封信背后所指的是晏决明藏兵金佛寺。

可有辩空五年前收到的那封信在前,程荀几乎可以断定,那人一定想让他们在金佛寺中发现什么。

而金佛寺内,一定藏有某个秘密。

她隐隐有种预感,这个秘密的真相,能够真正扭转一切。

程荀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将信还给辩空。

“近来对您多加叨扰,还望您见谅。”她恳切道。

辩空摇摇头,将信收下。

程荀不再多话,披上外袍,转身向外走。

门外传来几道匆忙的脚步声,程荀与亲卫小声说着话,絮语透过厚重的门帘传进屋内,不多时便消散了。

人声与脚步声渐行渐远,室内又重归寂静。

辩空握着那封信,无言坐在原处。指腹摩挲过已泛起毛边的信纸。这是他早已熟悉的触感,就连哪里有纸张粗糙的凸起,他都烂熟于心。

小炉里木炭灰白,仿佛已经烧透,只有挨近时,才能触到微弱的余温。

辩空拿起火钳,轻轻拨弄一下。余烬腾起,火星爆开,掩藏其下的火苗重见天日,霎时点燃炉中炭。

摇曳的火光映在他苍老浑浊的双眼中,仿若二十年前,那场他未曾目睹的旧梦-

离开辩空住处,程荀脚步匆匆向外走。

贺川与晏立勇在门外等候多时,连忙追上来。

“主子,您要……”

程荀打断他的话,脚步不停,飞快吩咐道:“召集亲卫,仔细搜查金佛寺所有未曾修缮过的地方,一处也不要落下。”

晏立勇自然听出她话里的肃然与紧迫,大步跟在她身后,正色问道:“主子要查什么?”

程荀猛地停住脚步,大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未加思索,她脱口而出:“字。”

“字?”贺川疑惑道。

程荀抿抿唇,思忖片刻,还是谨慎道:“算了,无论什么痕迹,只要有异样,都报给我。”

晏立勇点头应是,离开去安排。

“主子,您身子可有不适?要不回去休息下?”贺川觑着程荀脸上两团有些病态的红晕,有些担忧地问道。

程荀摇摇头,只大步往外走。

她留在此处的时间不多了。

接下来的半月,程荀几乎是在金佛寺的废墟之中熬过来的。

辩空在金佛寺呆了五年之久,即便有心重建,可碍于人力、物力、财力所困,直到如今也只修缮了其中二分之一。

剩下的大片屋舍,仍旧保持着当初大火后的样貌。二十年的风吹日晒,这些本就摇摇欲坠的建筑,变得更加残缺老朽,好像轻轻一戳,就能结束漫长的伫立,轰然落地。

为确保安全,寺中僧侣几乎不往那处去。程荀却带领着亲卫,亲自走进了这片枯朽的残垣断壁。

而她的寻找并不顺利。

岁月何其伟力。她的所有猜想与怀疑,被朽木之上的枯草覆盖,被已成齑粉的砖石掩埋。

她赤手空拳在废墟之中翻找,可寻到的,只有冬雪与尘灰。

除却吃饭睡觉的时间,她几乎一门心思都扑到了寺中各个角落之中。

她亲力亲为,亲卫们自然不敢敷衍,也拿出了十二分的专注。一遍没有结果,那就搜查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他们不知道程荀要找什么。

而程荀自己,或许也不知道,那份真相会以何种面目出现在她眼前。

时间一天天过去,程荀手上多添了几道伤,除此以外,一无所获。

她不甘心就此放弃,可就在此时,她又收到消息。

朝廷派遣来搜查晏决明的数千人马,越过了祁连山,正浩浩荡荡向昆仑的方向去。

其中必然途径之地,是金佛寺。

辩空在京中时,就长居邱山之上的一座古刹。而邱山之上,那座久负盛名的醴泉别院,是晏决明的产业。二人相识多年,这忘年交的关系,在京中并不是秘密。

负责搜寻逮捕晏决明的将领,想来必然不会放过辩空这个线索。

朝廷兵马不知何日能到,金佛寺危机重重,程荀必须走了。

而她自然也明白事态之严重。若出了差错,连累的是金佛寺上上下下四十余僧人,她不能任性。

可看看自己脚下的梁木砖石、手上的豁口血迹,程荀仍是不甘心。

她咬紧牙关,疲累的身子微微佝偻。

半晌,她低声道:“派人盯好朝廷兵马的行踪去向;准备好离开的一应物资;再将寺中不该有的‘痕迹’都擦干净。”

晏立勇旋即道:“主子放心,属下都已安排好了。”

“好。”她话音一顿,“剩下的人与我一起,继续在寺中搜查。”

晏立勇呼吸一窒,赶忙问:“主子,此时耽误不得,还是尽快离开为上。”

“我知道。”程荀抿抿唇,“所以,看好朝廷的行踪,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我自然会走。”

她目光笃定,简单吩咐完后,又拍拍手走进了废墟之中。晏立勇望着她弯腰翻检的背影,沉默半晌,无声叹了口气。

刚要转身离开,程荀又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几步跑了过来。

“来的那位将领是谁?我记得,最开始这事儿是交给了范春霖?”

当时她还暗自腹诽过,范脩当真是个什么好处都要揽身上的貔貅。

晏立勇犹豫了下,开口道:“是沈焕,沈守备。”

程荀一愣,又迅速反应过来:“无论是谁,都盯紧了他们的行踪,随时来报。”

晏立勇自然照办。

接下来一连数日,程荀顾不上别的,只闷头埋在那片废墟之上。

沈焕率领的队伍离金佛寺越来越近,晏立勇也愈发焦躁起来。

他被程荀要求全权负责此事。既要为她留足在金佛寺的时间,又要确保她能够及时离开此地、安全脱身。如何掂量双方行动的毫厘之差,不可谓不艰难。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他准备告诉程荀启程离开之时,沈焕的队伍方向一转,竟绕过了金佛寺,向更西北面的红水去了。

为谨慎起见,他亲自带队,暗中跟随沈焕的兵马,试图从中找到沈焕另有所图的证据。

可沈焕竟一头扎进红水流域,在红水边安营扎寨,颇有几分驻守于此、不顾朝廷诏令的架势。

晏立勇不敢妄动,连夜奔回金佛寺,告知程荀此事。

而程荀沉吟许久,提出了个更令他匪夷所思的要求。

“你想办法,让我与他见一面。”

第130章 沙成塔

日落西山, 金色的余晖映照雪峰。红水畔不复往日的宁静,缓缓升起炊烟。

营帐外渐次走动的喧闹声,沈焕却仿若未闻。他坐在案前,垂眸看着手上书信, 眉头紧皱。半晌, 他放下军报, 深深叹一口气。

月前瓦剌两路大军会师后, 阿拉塔率兵逐个攻破了紧邻凉州的多个城池。瓦剌势如破竹,凉州危在旦夕。

而自两国交战后,范脩节节败退, 如今处境也不算好过。誉王监国后, 一面从前线抽调人手追捕晏决明, 一面下派将领与监军到凉州前线,将范脩手中的兵权分而化之。

可范家在西北经营二十年之久,又岂会轻易放弃手中权势?几个将领相互撕咬,临到阵前, 营帐内的火药味竟不输真刀真枪的前线。

对此, 沈焕只觉无力。

将领如此,此战又能有几分胜算?

果不其然,今日远在前线的同僚送来战报, 凉州一役,大齐虽勉强胜过一筹,却也元气大伤。而阿拉塔迅速西撤, 似有绕行凉州直捣西宁之意。

若西宁没能守住, 大齐当如何?边关百姓又当如何?

然而, 他又能做什么呢?他连去前线杀敌的资格都没有。

自从朝廷下达了抓捕晏决明的命令后,范脩便将此事交给了偏安紘城许久的范春霖。

大敌当前, 沈焕本想申请调往前线,谁知上峰竟然拒了他的毛遂自荐,反倒将范春霖身上的差事,一股脑儿给沈焕。

沈焕自然不甘愿。他心中愤怒,干脆私下找到范春霖。

这是十三岁那年家中巨变后,他第一次与范春霖私下会面。

彼时那个小他三岁、聪颖调皮的小师弟,此刻醉醺醺趴在酒桌上,不理会他低声下气的恳求,只摇晃着手指,大着舌头说道:“让你去……嗝,你就去!”

沈焕放在膝上的拳头松了又紧,最终沉默低了头。

他是“风头无两”的范小将军,他是位卑言轻的罪臣之子,孰轻孰重,何须多说?

边关危在旦夕,自己却成了内斗的走狗,沈焕心中苦闷而悲哀。

他一手握拳,狠狠锤在书案上。

营帐外的脚步声一顿,过了会儿,才掀开门帘。

“少将军,是用饭的时辰了。”一个面容沧桑的跛脚男人走进营帐,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

沈焕回过神,站起身无奈道:“永叔,在军中就莫要唤我‘少将军’了。”

名叫永叔的中年男人笑呵呵的:“习惯了,就私下叫叫。”

简单寒暄两句,永叔匆匆离开。沈焕看着他踉跄的背影,心中不是滋味。

永叔是从前沈家奴仆,从小看着沈焕长大。因为人勇猛上进,永叔被沈仲堂消去奴籍、破格录入军中。

沈家落败后,永叔因伤退下前线,在城中做些吃食的小生意。有沈焕与老战友时常接济,日子也算温饱。

可听闻沈焕不日便要外出捉拿叛臣,他主动找上沈焕,提出与他同行。

原因无他,沈焕几乎需要从头开始组建一支队伍。

范春霖沉湎酒色,原本抽调来此的兵士见将领如此,也都学得偷奸耍滑,沈焕早就看不顺眼。

借由此次机会,他主动提出,既然都要抽调,那就由他亲自挑选。范春霖自然无所谓,而沈焕也借此机会,得以凭自己心意召集人手。

而今他手下的三千余人,除却多年来随他打拼的弟兄,就是他顺势寻来的沈家残部。

当初沈家败落,追随沈仲堂的兵士们也大多散去。

他们之中有离开军营自谋生路的;有抓紧时机再寻靠山的;也有一大批哪怕已散落各处、却仍将自己视作“沈家兵”的。

他们大多已四、五十岁,连同儿孙辈都已入了军营。听闻沈焕自立队伍,都纷纷前来投靠。

沈焕感念他们对沈家的追随,可这份追随越是纯粹,他就越是痛苦、越是对自己不耻。

因为他知道,这群沈家老臣期盼的,是昔年在沈大将军麾下纵马杀敌、守卫边疆的使命与荣耀。

而非如今日这般,成为权贵手中党同伐异的工具和走狗,在无知无觉中,残害良臣。

——他与晏决明相识数年,他从一开始便不相信,晏决明会是通敌叛国之辈。

沈焕抬手抹了把脸,打开食盒,没滋没味地往里塞。

草草用过饭,小兵前来拿走食盒,沈焕却一摆手,自己提起食盒走出营帐。

天黑得早,营帐外已燃起篝火。营地里秩序井然,几个千总正带兵操练。巡逻的小队来回穿行,见到沈焕后纷纷停下行礼。

沈焕看着他们年轻的脸庞,心中愈发晦暗狼狈。点头示意后,他迈开步子匆匆离开。

将食盒交还给灶上,他独自走到红水边。喧闹的人声远了,他心中的喧闹却更甚了。

沈焕静默地望着红水上那轮清晰的月,无言良久。

直到夜风吹得他脸颊生疼,他才稍稍挪动身子,准备回去。可脚下刚传来石子滚动的摩擦声,他眉头一皱,身体骤然绷紧。

呼啸的风中传来一股莫名的气息,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下一秒,肩上一重,沈焕侧耳一躲,反手扣住肩上的手,腰身向前一带,将身后那人狠狠摔向身前!

那人应声倒地,沈焕扑上前按住他的后背。还来不及看清偷袭之人是谁,沈焕却忽觉脖颈一凉,当即僵在原地。

“可以了。”

脖颈处利刃未动,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沈焕垂眸望着河面,只见凄清模糊的月影下,缓缓显出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

他轻抬眼皮,却见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瞳,静静望着自己。

“沈守备,不如我们聊聊。”

沈焕目光微动,缓慢地点了下头。

被他摔落在地的晏立勇利落地翻身站起,拿出麻绳紧紧捆缚住他的双手,又用布条挡住视线、堵住口唇。

身后的贺川则收起剑,走到程荀身边,目露防备。

比起如临大敌的两个亲卫,程荀与沈焕反倒很是平静。

沈焕任由晏立勇强硬的动作,顺从地跟随他们,向红水边僻静无人的树林走去。程荀落在几步后,甚至得空提醒他注意脚下的树根。

四人行走在林中,枝头积雪簌簌而下,脚下踩着松软的雪泥、腐烂的枯叶,声音极轻。

过了约莫一炷香,众人终于停下脚步。

嘴里、眼上的布条被取下,沈焕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是某处陌生的林间。

“沈守备,冒犯了。”程荀露出个歉意的笑。

沈焕瞥了眼身旁仍牢牢制住自己的晏立勇,脸上闪过一丝讽意:“程姑娘,你不应当在这。”

程荀仰头环视周遭一圈,回道:“沈守备,若按常理而言,你也不应当在这。”

沈焕声音一顿。

程荀好整以暇看着他:“沈守备,你为何绕过了金佛寺?”

“军中之事,我自有成算。”他目光晦暗,“更何况,你我都知道,晏决明不在金佛寺,不是么?”

他语含威胁之意,程荀却摊开手,微微笑了:“早知沈守备为人正直、不偏不倚,可将我这共犯漏了,难道不算失职么?”

沈焕脸色阴沉下来。

“程姑娘,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沈守备,我在说什么、我想做什么,我都清楚得很。”她向前一步,目光紧盯沈焕,“可你想说什么、你想做什么,你自己清楚明了么——”

“你所言何意?”他似是被激怒,高声打断她的话。

贺川面露警惕,上前一步护住程荀,晏立勇扣住他后肩的动作更加强硬。

程荀却分毫不退,直截了当道:“你迟迟拖延对晏决明的搜捕,反倒几次三番带兵往前线方向去,沈守备,你又何必如此言行不一!”

沈焕胸口剧烈起伏两下,程荀却没给他反驳的机会,步步紧逼。

“范家名不副实、外强中干;朝堂几多动荡、昏招频频;各路人马各怀私心,将战场作官场,勾心斗角、玩弄权术、谋取私利!

“大齐前线统兵之混乱、士气之浮躁,你沈焕堂堂守备官、十三岁就能领兵支援紘城的沈仲堂之子,当真不知么!”

“你——”沈焕瞳孔颤动。

“沈焕!”程荀提高声音,怒声道,“若你当真不知,若你当真不在意,又何必集结那群苦苦等待二十余年的沈家残部!”

她抬手指向西边,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七卫倒戈,肃州陷落,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将士死于瓦剌刀下!若瓦剌攻破凉州、西宁,今时今日与二十年前又有何不同!”

“沈焕,你敢当着那群垂垂老矣、却仍追随你上阵杀敌的沈家残部,说你不在意么!”

话音落,林中霎时一静,只闻二人粗重的呼吸声。

枝头一只飞鸟被惊醒,扑扇着翅膀飞出巢。

程荀与沈焕双目相视,彼此眼中都有挥之不去的愤怒。

半晌,沈焕移开视线,缓缓垂首。

他的脸上浮起一层疲惫,仿佛回到了程荀在紘城外墓园初见他时的模样。

“程姑娘,你又何必戳人痛处。”他声音深沉喑哑,像雪原上的冻土那样凉。

程荀抿抿唇,声音温和了些,不再那么生硬:“沈大哥,你知道我在金佛寺。”

“烁儿与你行商多年,行事之道多有类似……并不难猜。”

她一顿,语气笃定:“你也无意抓捕晏决明。”

沈焕沉默了下,望向梢头明月。

“我不信他会通敌叛国。我与他相识多年,这点眼力,总归是有的。”

“沈大哥,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程荀冷静得出奇:“你既要忠君尽责,又不愿负人负己。你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做不到,难道就这么躲在红水畔,掩耳盗铃一辈子?”

沈焕猛然低头看向她。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大逆不道——”

“有何大逆不道的?”程荀面不改色地反问道,“圣上龙体有恙,朝政暂时交由誉王与两位尚书。可朝堂之事几多艰深,除却临朝二十余年的圣上,旁人出些差错,也是情理之中。”

沈焕目光狐疑:“所以?”

“既然出了差错,身为臣子,又怎能袖手旁观?正道肃清,难道不是臣子应有之责?”

她语气漫不经心,沈焕竟有些分不清她的真意了。

程荀靠近一步,声音放轻了些:“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可不是他誉王的啊。”

“况且,若真变天了,誉王胜算几何,还不好说呢。”

沈焕瞳孔一缩,未曾料想她竟然说得如此直接。

程荀点到为止,退后一步。她面上神态坦荡自然,却只有她知道,自己藏在背后的手已经洇出了汗。

沈焕心绪杂乱。

京城离西北太远,其中太多微妙的偏转、太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不明晰、也不喜欢。

他唯一知道的,只是为将者,当为国、为民。

国是什么?民是什么?

三岁小孩都答的出来。

他看向程荀:“你直说吧。”

指尖深深嵌入手心,程荀平静道:“晏决明的踪迹,你当真不知么?”

沈焕眉头微皱。

他一路追查到金佛寺,手里自然掌握了些信息。

金佛寺毗邻昆仑,而此前驻守昆仑的瓦剌西路大军又毫无征兆地哗变,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帮大齐解决了心腹大患。种种联系相加,他心中已有大致的猜测。

只是……

“程姑娘究竟何意?”沈焕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确信。他紧盯程荀的神色,心中一下下敲起边鼓。

而程荀的紧张与提防更甚。

话到临头,她忽然沉默。

心中像是放了个戥秤,她反复计较着那分厘斤两,不敢轻易松口。

无言的焦灼在空气中弥散开,烧得人心脏直跳。

程荀注视着他,以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她想起他与晏决明之间的亲厚言语,想起初遇时沈焕独立墓园中的哀痛,想起他方才的愤怒与不甘,想起军营中那群不再年轻的沈家残部。

半晌,她终于开口。

“西宁地势特殊,不宜强攻,瓦剌大多小股作战。那一带,有支姓程的队伍,正在全力抗敌。”

沈焕愣在原地,反应一瞬,心神蓦然一动。刚想追问,却见程荀下唇紧抿,眼中露出几分狠厉。

“沈大哥,伯母与沈烁还在大同。为他们着想,行事时万事切莫冲动啊。”

沈焕一怔,旋即明白她的用意,心中没有多少被威胁冒犯的愤怒,反倒颇有些欣赏。

他深深看她一眼:“你的心智,不似这个年纪的女子。”

程荀不为所动,反问道:“心智还分男女之别?”

沈焕摇摇头,短暂地露出个笑,面容旋即又严肃下来。

他抬头望向半空,双眼微眯,不知目光落在何处。月光漏过纵横的枯枝落下来,将沧桑冷硬的侧脸分割成一块块。

许久后,他终于看向程荀。

“程姑娘,我都知道,我都在意。”

程荀一时怔住。

“沈家血脉,只剩我与烁儿了。可沈家人,绝不只我与烁儿。”

“西宁,我会去的。”

程荀没有答话。

沈焕笑了下,眼角露出了淡淡的纹路。他已三十三,岁月与风沙早在他脸上留下痕迹。

“你放心。我刀上的血,向来只沾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