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梦流转
程荀双脚好似被粘在原地, 不能动弹。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马背上那人,几乎忘了呼吸。
白马之上,那人发髻散乱,黑发披散在侧脸上, 看不清容貌。而他整个身体都伏在马背上, 一根麻绳将他牢牢固定在其上, 人已经不省人事。
那一刻, 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停止了流动。程荀站在高处坡头上,目眦欲裂。喉咙像被人牢牢卡住,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喘息。
身体里有个声音, 在不断呐喊:是他。
是他, 一定是他!
坡下, 灰狼缓缓沉下前腿,肌肉绷紧,做出蓄势待发之态。而那白马早已嗅到了危险,向来温顺的双眸写满警觉, 焦躁不安地在雪地上轻划马蹄。
程荀站在高处, 还未缓过神,却见电光火石之间,那灰狼骤然暴起, 雪地之上仿若凭空出现一道灰白的影子,直直扑向白马!而白马早有准备,用尽全力抬起前蹄, 朝那灰狼的吻部狠狠一踹!
那灰狼避之不及, 被体型远大于自己几倍的白马狠狠一踢, 飞落到几步外。而白马后腿原本就被撕裂的伤口雪上加霜,殷红的血汩汩向下流, 它痛得嘶鸣一声,后腿几次弯折,几乎无法站立。
可白马奋力的一踹并未就此击退灰狼,它灵巧地一翻身,在雪堆中站稳,尖利的狼牙中挤出威慑的低吼,牢牢挡住白马的去路。
还来不及为那可能的重逢欣喜,眼下的情况令她瞬间绷紧心弦。
受伤的白马颓势尽显,灰狼来势汹汹,若是作壁上观,下一个入狼口的便是背上那人了!她匆忙在身上搜寻,宽厚层叠的衣衫内却只寻得一把短刀。
坡下响起一声狼嚎,程荀握住短刀的手不禁一颤。
此时看,那匹灰狼身形不算大,或许只是头初来捕猎的小兽,她还尚能有一搏。可那狼嚎若是唤来了狼群,那莫说下头一人一马,就连自己也在劫难逃了!
灰狼在其下蓄势待发,一步步向着白马迈进。程荀心脏怦怦跳,血液在身体中疯狂涌动,疲惫与饥饿好似渐渐远去。热血上头,来不及多想,她抓起脚边一块裸露的石头,朝那灰狼用力掷去。
石头砸偏了些,落到灰狼几步外,它却敏锐地转过身,直盯程荀的方向。
月光下,那双眼睛灰蓝泛白,写满了嗜血的兽性。
她强压下恐惧,余光望见白马似是彻底脱力,后腿一弯,恹恹坐在地上。灰狼有所察觉,又转头面向白马。程荀心陡然一沉,咬紧牙关,又接连朝那灰狼丢了几颗石子。
石子不断落到身上,灰狼终于被激怒。嘴里发出低沉的轰鸣,它眼神凶狠,甩甩头,一个箭步冲向缓坡,朝她冲来!
那灰狼跑得飞快,一道残影划过雪地,矫健的四肢在坡上攀爬,不过瞬息之间便冲到了程荀脚下。来不及细思,她惊叫一声,抬脚便朝灰狼踹去。那灰狼却一个闪身,张开嘴,牢牢咬住她的皮靴。
程荀慌忙去甩,尖利的狼牙却刺穿宽厚的皮面与柔软的狐裘,死死钉在上头。坡头边缘积雪深厚,一人一狼拉扯之间,积雪陡然散落,灰狼与她直直滑落坡下!
雪地松软,程荀卷着灰狼滚到坡下。一阵天旋地转后,还不待她起身,面上突然扑来一道灰影,程荀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反手抬起短刀格挡!
月光下,灰狼锋利的狼牙紧紧卡在刀鞘之上,腥膻黏腻的口涎不断从齿间流下。两只利爪按在她的腹腔之上,仿佛再深一厘,便能划破外袍刺入皮肉。
在她与灰狼对视的瞬间,望着那双充斥着嗜杀野性的兽眸,程荀心底蓦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欲。
她不能死,更不能死在这里。
僵持的时间不过短短一息,在她眼中却好似无限拉长。在那漫长的瞬间,她的呼吸与心跳,清晰可闻;灰狼鼻尖的耸动、瞳孔的紧缩,清晰可见。
不过是个牲畜罢了。
她要活下去。
她一定能活下去。
从前与贺川交手的种种浮上心头,她咬紧牙关,双臂用力一撑,将那灰狼推离几分。灰狼受力一偏,程荀顺势一个翻身打挺,将那灰狼压到身下。
尖利的爪子划过她的手臂,手臂骤然传来痛感。衣帛撕裂声中,程荀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死死掐住灰狼脖颈,憋得满脸通红。
她用尽浑身力气,双膝用力压住灰狼的腰腹,将它牢牢制在身下!攻守之位一换,最柔软敏感的腹部露于人类之手,灰狼惊慌愤怒地挣扎,四肢拼命在空中抓挠,几次划破程荀的双肩臂膀!
打斗之间,程荀高束的长发披散下来,凌乱的发丝不停在侧脸摇晃,几次被灰狼慌张的前肢勾住,扯得她头皮生疼。
事不宜迟,程荀寻到机会单手拿起短刀,张嘴咬住刀鞘,用力拔出短刀!
明亮的月光照在刀刃之上,森然寒光映射在她脸上。灰狼似是察觉到危险,上身奋力一挣,翻过身来,试图逃出钳制——
电光火石之间,程荀高高举起短刀,嘶吼一声,用力砍向灰狼的后背!
刹那间,猩红的血柱从刀口奔涌而出,程荀眼前一片血雾。
利刃狠狠刺入灰狼后背,薄薄的刀刃卡在脊背之中,震得程荀虎口生疼。刀把不断震颤,程荀不敢松懈,双手握住短刀,半身压上去,硬是将那刀刃又往里深入几分。
身下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流出,腥膻的气味飘满鼻腔,她清晰地感知到刀下的颤抖与抽搐逐渐微弱,灰狼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也趋于平息。
程荀浑身颤抖,将那灰狼翻过身来。
灰狼浑身是血,温热的身体仍时不时抽搐,可呼吸已然停止了。而那双灰蓝泛白似宝石一般的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半空,永远失去了光泽。
她抬起头,目光游离,看向那雪地里蜿蜒的血河。
灰狼死了。
她活下来了。
程荀的手骤然一松,整个人瘫倒在雪地之上。
雪原上依旧静谧,凛冽的风吹过鼻尖,风中混杂了干冷的雪沫与粘稠的血腥味。程荀浑身脱力,侧脸贴在土地上,听到了她蓬勃有力的心跳声。
大脑一片空白,她突然很想哭。
泪水涌出眼眶,还未滑落,便在睫毛上结了冰。程荀倒在坚硬湿冷的泥地上,无声哽咽。
一口气泄下,痛觉愈加凸显。短短一天内接连逢难,浑身几乎找不到一处好皮,衣衫之下布满了淤青。
双臂被灰狼的利爪划伤,厚实的棉袄与狐裘被割得漏风,冷风挂在道道血痕上,虽不算深,却是钻心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她耳畔突然响起一阵温热的呼吸声。
身体下意识绷紧,脑中警铃大作。还未撑起身体,手臂突然传来一阵温柔的、毛茸茸的触感。
她转头望去,却见白马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低下头颈,雪白的额头在她伤处轻轻蹭着。
离得这般近,程荀终于看清了,这就是绝影。
是晏决明的绝影。
她呆愣一瞬,当即爬起身,冲到绝影身旁。
眼前的男人依旧不省人事地趴在马背上,程荀颤颤巍巍伸出手,轻轻挑开挡在脸上的斗篷与乱发。
是他。
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消失了近两月的脸。
她贪婪地在那张脸上寻找熟悉之处。这张脸憔悴苍白,消瘦了许多,可依旧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眉尾一道浅浅的疤、鼻梁上一点小痣,每一处细节,都在告诉她,是他没错。
沙哑微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程荀不敢高声,唯恐眼前一切不过黄粱一梦。
“晏……”
数十天的艰难寻找、数千里的跋涉、屡次深陷险境,一切受过的伤、走过的路,在这一刻好像都不重要了。
眼前逐渐朦胧,她伏在他背上,紧紧抱住了他。
“晏决明……晏决明……”
怀里的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喉咙里发出了微弱的呻|吟。程荀如梦初醒,解开他身上的麻绳,艰难地将他放到地上。
晏决明浑身瘫软,倒在她怀中不省人事。程荀拨开他脸上的乱发,额头相抵,烫得可怕。
心中惊慌至极,程荀深吸一口气,拉开他的领口,俯身去听,胸腔中心跳如常。
她又扯开他四肢各处的衣服,却见他右肩处缠满了布条,布条上的血迹已然凝固。
除去此处,身上还有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各种刀疤。
程荀不过匆匆一看,眼泪便止不住地往外冒。
她抱住他的头,冰凉的手在他脸上不停摩挲。泪眼中,她仓皇而无措地摇晃他的身体。
“你别死……我来找你了。”
“我是阿荀啊!六出哥哥,你看看我,我来找你了……”
“不准死!我不准你死,你听见没有?”
程荀抵在他耳边不住呼唤,可晏决明双眼紧闭、长睫微颤,始终没有醒来。高原的夜酷寒无比,在雪地待了太久,他的唇色已透出几分青白。
与灰狼拼死一搏后,一身汗终于落了下来。风一吹,程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遭静得可怕,程荀抱着他坐在地上,环顾四周,心头忽然浮起绝望。
这片雪原,真的好大啊。
大得不过一个喷嚏,就能将她吞噬其中。
绝影在她身旁坐下,温热宽厚的肚子紧紧支撑住她脱力的后背。
而它那双温顺的大眼睛里蓄满水光,沉默而忧伤地望着她。这目光太过熟悉,程荀骤然想起,当初陷落沼泽地的那匹黑马。
她能感知到,怀中的生命、背后的生命,都像是紧握手中的流沙,她越是用力,生机就越是争先恐后地从指缝间偷偷溜走。
一瞬间,天地倒转,程荀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孱弱无力的童年。
此时与彼时,何其相似。
她谁也救不了。
第112章 不信命
北风仍在呼啸, 苍茫天地间,程荀抱着晏决明,渺小得仿若两个黑点。
月亮渐渐西沉。云翳聚散,清光明灭, 夜黑沉如墨。
胸前仿若被一块巨石牢牢压住, 连呼吸都变得艰难。程荀仰靠在绝影身上, 眼神涣散, 嘴唇翕张,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不明白,明明没有伤处, 可为何胸口的窒息感却越来越强烈。
她更不明白, 明明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为何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难道她做错了什么吗?为何老天要苛待至此?
她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罢了。
风渐起,卷着地上松软的雪,冰凉的雪粒落到程荀鼻尖。
她不喜欢雪天。
儿时, 雪天意味着所剩无几的食物、冰冷单薄的被褥、湿滑难行的山路。
后来, 雪天意味着冻疮开裂的手、结了冰碴的抹布、动辄下跪的受罚。
有快乐欣喜的时候吗?或许有吧。只是实在太苦了,那些细枝末节的喜悦,如今想来都像是碎掉的玻璃渣。
她在一个雪夜失去了父亲。
可偏偏又是那个雪夜, 她遇到了程六出。
而今日,天上又降下大雪。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像是某种命运轮转的残忍暗示,告诉她, 你终究逃不过、躲不开。
周围实在太静, 程荀心中无端涌起恐惧, 她不禁搂紧了怀里的晏决明,垂首躲进他宽厚的肩窝中。
他们离得那般近, 刺鼻的血腥味中,程荀听见了他迟缓而有力的心跳声。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他的脖颈,他突然微弱地挣扎两下。
程荀愣在原地,而耳边传来了气若游丝的声音。
“……荀……阿荀……”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慌乱地看向他。怀中人依旧闭着双眼,眉头却紧蹙,长睫颤动,嘴里不断传来微弱的呻|吟。
程荀无措地搂着他的肩膀,一双手在他脸上仓惶摩挲,她无措地回应:“我在,我在……”
高热中,晏决明迷迷糊糊睁开眼。他呆呆望着她,目光却好似透过她,不知看向了何处。
她抵在他耳边,哽咽道:“我来找你了,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晏决明却仿佛置若罔闻,只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布满薄茧与伤疤的手指堪堪抓住她的肩头。
“冷、好冷……”
程荀侧耳贴在他唇边,才听清他说了什么,慌忙拉紧他的斗篷,又要脱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到他身上。
可晏决明脱力的手却死死拽着她,用力得指节都发白,止住了她的动作。
程荀不解其意,却见他微微合上眼皮,嘴里不断呢喃重复着:“……冷……阿荀怕、怕冷……”
一边说着,他另一只手不断在自己斗篷系带上拉扯,试图解开绳结。他的手早已被冻得青紫僵硬,结了冰的坚硬绳结在其上不断剐蹭,几乎要磨出血痕,他却熟视无睹,只一心执拗地想要将斗篷解下。
程荀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泪水夺眶而出。
即便高热到意识不甚清明,他也记得,她从小就怕冷。
他只是怕她冷。
心中那片荒原掀起风暴,她站在其中,摇摇欲坠。
脑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名为理智的弦骤然断裂。她隐忍多时的不甘、不断咬牙咽下的苦痛,而今不断上涌撞击她的胸膛喉咙,顶在牙关,试图冲破那层阻隔。
而她颤抖着将脸埋进他的臂膀中,躲在他怀中,终于声嘶力竭地悲泣出声。
她自问,这短短的一生,俯仰之间,他们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可天上诸般神佛,明明满口的慈悲怜悯,为何却不愿放过她和晏决明?
他们所求所念,不过是堂堂正正活下去。
世上多少蝇营狗苟、穷凶极恶之辈,尚能珍馐玉食、苟且偷生;他们清白公明之身,却要被无端污蔑,活活困死此地!
记忆深处,困囿她多年的那句话又在耳畔响起。
助纣为虐的权贵、骄奢淫逸的纨绔、阿尊事贵的伥鬼,愚善懦弱的乡民、造作伪善的主子、自轻自贱的奴隶,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在她眼前掠过。
他们说。
“都是命啊。”
“只怪他命不好。”
“有些人的命,就是贱。”
那么,她是什么命?晏决明是什么命?
那些欺她辱她恨她之人,又是什么命?
生来一世,谁不是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命?谁不是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为何在他们嘴里,偏偏自己就要乖巧顺服、感恩戴德地接下这条命?
她活不活、如何活,老天说了算么?
若一切真由那虚无缥缈的神灵书写,属于她与晏决明的那一笔,又何故潦草歹毒至此、不公不义至此?
湿冷结冰的层叠厚衣阻绝了她崩溃的鸣泣,只漏出些许呜咽的闷响。晏决明却似有所察,强撑开眼睛,艰难地抬手,放到她的后脑。
昏沉之间,他早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程荀又为何出现在身侧。他只是一如往常般,低声嚅嗫着,轻抚她的乱发。
“阿荀乖、不哭……不哭……哥哥在……”
脑后传来轻柔的力度,晏决明气息奄奄,声音几近于无。程荀侧脸贴在他的脖颈处,只能从喉咙轻微的震颤中,听清他的呢喃。
那震颤,像是情人未尽的呢喃,又像是生命残存的终曲。
程荀力竭地抬起头,湿润的双眼,静静望着晏决明那张披满憔悴风霜、仍不减风流的脸。
良久,她扶住他歪倒的侧脸,侧过脸,干裂渗血的唇轻轻印在他眼角那滴不知何时渗出的泪上。
她想,她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此无声无息地死去,不甘心身负骂名、满身脏污地死去,不甘心……
不甘心,还未与他剖白那颗真心,就默然无言地死去。
佛说生死流转、六道轮回。可人死如灯灭,若那九泉之下,只剩一片寂灭虚妄,她又该怎么办?
生死轮回虚无缥缈、玄之又玄,她不敢赌。
她不要来世,只要今生。
脸上的泪痕早已冻在脸上,风一吹,和那皲裂的口子一道钻心的疼。肌肉被冻得僵直,程荀双手撑住雪地,摇摇晃晃站起身。
人生短短几十年,谁不是稍纵即逝的一眨眼,她不甘心就此卑躬屈膝地认命。
在外行商那几年,有出言不逊者酒后嘲讽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彼时,程荀不过一笑而过。
因为她向来明白,她是什么命,轮不到一个迂腐自傲者说了算。
而今日,她同样笃定,她是什么命、晏决明是什么命,她自会算个明白!
疼痛从身体的四面八方袭来,像是无数幽魂扒在身上,贪婪地啃食她的骨髓血肉。程荀直不起身,半弯着腰大口喘气,试图缓解这蚀骨的疼痛。
绝影似乎明白了什么,探过头来,轻轻舔舐她垂落的手背。程荀渐渐缓过一口气,抱住白马的长颈,抬手在它脸上摩挲。
“好姑娘,坚持下来,再陪我们走一段路,好不好?”
绝影温热的鼻息打在程荀脸上,一双明亮潮湿的大眼睛,静静望着她。
程荀强忍鼻酸,在它染了一抹棕的前额落下一吻。
绝影趴在地上,透明的心藏不住欢喜,轻轻动了下尾巴,像狗儿一样。
程荀深吸一口气,目光逐渐坚定。她捡起那根麻绳,围在晏决明身上,又绕过自己的肩膀,艰难地将他拉拽到绝影身侧。
绝影乖巧地偏了偏身子,程荀咬紧牙关,将他推到马背上。
绝影的后腿被狼牙狠狠贯穿,血已经干涸,却痛疼到失力,几次尝试,都站不起来。程荀走到它后臀处,用力推搡,试图将这一人一马推起来。
动作间碰到伤处,绝影发出凄厉的嘶鸣。程荀紧紧抿着唇,不知是泪还是汗落下,挂到长睫之上。
她声音颤抖,低声安抚着绝影。
“好姑娘,好绝影,马上就好了……再加把劲儿……”
不知过了多久,绝影终于借力站了起来。
程荀来不及休息,拉紧麻绳,气喘吁吁地将晏决明捆在马背上。绝影疼得后腿直打颤,程荀顺了顺它的鬃毛,从身上翻找出为数不多一颗芝麻糖,喂进它嘴里。
风雪逐渐变大,地上腥湿粘稠的血迹被一层薄雪盖住,可气味却依旧刺鼻。程荀想了想,将那已经僵硬的灰狼尸体抱起来,放干了血,挂到马鞍上。
头顶风声呼啸,暗淡的月光彻底躲到云翳背后,程荀已分不清来时的方向。
荒忽远望,天地共分一色。雪原之上,何处不相似?
程荀沉默地紧了紧斗篷,拿起缰绳,在手上缠绕数圈,随意选了一个方向。
哪里都是死路,便意味着,哪里都是生路。
厚实的皮靴踩在雪上,留下一人一马两串血脚印。
风雪越发肆虐,风刀霜剑割在她脸上,身上的汗早已被冷风吹凉,程荀努力封闭自己的痛感,咬牙向前。
不过是再奋不顾身一次。
不过是再打一次逆风局。
她既然能赢一次,便能赢第二次、第三次。
苍风滚滚,雪原莽莽。绝影系在脖上的摇铃不住回响,恍惚之间,程荀忽觉自己仿若那话本里的苦行僧。
可惜少了一钵一杖。
脚下脚步不停,程荀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走了太久,隐隐的湿意浸入皮靴,双脚僵冷到麻木。每走一段路,程荀就停下检查一遍晏决明鼻息与脉搏。
绝影温热的马背抵在他的前胸腹部,为他保持着温度,即便仍旧不省人事,也不至于失温。
程荀苦中作乐地想,至少,情况不会更糟糕了。
苍茫风雪中,程荀陡然想起在红水时,她望见的日照金山的景象。那时,众人都惊叹神迹。
走到今日,又何尝不是神迹?
她只要坚持久一点、再久一点,会不会,也能创造自己的神迹?
不知走了多久,风雪仍旧不减,可天边却隐隐露出些拂晓之意。体力逐渐在流失,到最后,程荀几乎只靠一口气,撑着往下走。
数不清多少个时辰了。
地上的雪光越来越盛,不断刺入程荀双眼之中。程荀半眯着眼,沉重的双脚却仿若踩在棉花之上,轻飘飘带着风。
口舌干涸,程荀顿住步子,从地上挖了块干净的雪,喂到嘴里。又摸索着晏决明的脸,抹在他唇上。
身体越来越轻,神志也逐渐飘忽。程荀趴在绝影身上,缓缓闭上眼。
闭眼不过刹那,身下的白马陡然嘶鸣一声,身体也不住激动地颤抖。
程荀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只见旷野之上,数道黑影疾驰平野,仿若天上而来,扬起了阵阵雪雾。
“救……”
嘶哑的声音从喉间挤出,程荀吞咽一声,用尽全力,却依旧声若蚊蝇。
那鹰群般的黑影越来越近,程荀努力睁大眼,隐约看清了领头之人。
一颗心骤然落下,浑身力气像被抽走,程荀软倒在地。
得救了。
她赢了。
第113章 梦中人
半梦半醒的边缘, 程荀迷迷糊糊梦见一件旧事。
有年冬天,程六出捕猎时摔伤了腿。常给人看家中牛羊病痛的刘大叔好心帮忙绑了木板,嘱咐他好生休养,不然恐怕会落下瘸腿的病根。
程六出原本还不甚在意。穷人哪儿有好生养病的资格?休息几月, 冬天到了, 拿什么喂饱肚子?
程荀见他态度敷衍, 生了好大一通气。
彼时不过九岁的她, 强逼他呆在家休养,并立下豪言壮志:过冬有什么怕的?不过是帮工几个月罢了!
第二天,她立马去城里某间食铺寻了个短工。
帮工三个月, 眼见就要除夕了。临要走时, 她满心欢喜地找掌柜结月钱, 那黑心掌柜却强词夺理、克扣工钱。
程荀气不过,据理力争,却被人高马大的掌柜儿子扫地出门,摔得浑身泥水。
拿不到工钱, 这个冬天要如何过?她只觉得天都塌了。
于是, 她捏着兜里寥寥无几的铜板,在四台山兜兜转转,不知该如何回家, 更不知如何面对程六出。
而那天程六出在家门口从傍晚等到天黑,见她迟迟未归家,便冒着风雪出去找她。
走到半山腰, 总算看见了坐在老树根上不住发抖的程荀。他有些生气, 又有些心疼, 上前拉住她的手,问她怎么不回家。
程荀又羞臊又难过, 低着头,小声说了缘由。程六出听完却问:“摔疼了吗?”
程荀摸摸自己摔得破皮的膝盖,忍不住委屈,抱着他的腰大哭了一场。好不容易停下,她问他:“怎么办,今儿过新年,我们吃什么啊?”
刚说完,她一瘪嘴又想哭。程六出却将她拉起,一瘸一拐地往后山走。
天上飘起小雪,雪中的四台山静谧无比。
她随他走到一处茂密的芦花荡中,他神神秘秘地拨开枯草,却见那厚厚的软草上,窝着一只漂亮的水鸭子。
水鸭子懒懒地瞥他们一眼,并不戒备。程六出小心翼翼地抬起它半边翅膀,程荀这才发现,其下藏着四五颗鸭蛋,其中有几颗已经有了破壳的迹象。
那夜,他们就窝在芦花荡里,悄声望着水鸭子孵蛋。
溧安的冬天,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一不留神就钻进人骨头缝里。连人都觉得难熬的冬天,她却亲眼目睹了一个个幼嫩弱小的生命的诞生。
它们那般幼小,湿漉漉的,眼睛都睁不开,鸣叫声却响彻芦花荡。
她看入迷了。
雪逐渐变大,程六出悄悄在她耳边说,他偷偷接了几个帮书生写策论的活儿,攒了不少钱,不用担心没粮食。
他又说,等小鸭子再长大些,就将它们抱回去养在家里,将来每天都有鸭蛋吃。
他还说,阿荀,冬天没有那么可怕。孱弱如新生的小鸭子都能活下来,我们又怎会轻易死去呢?
那时,九岁的程荀满心都是毛茸茸的小鸭子,哪里顾得上他的话。
而时至今日,二十岁的程荀幽魂般站在几步外,泪眼婆娑地望着蹲在芦花荡里窃窃私语的两个孩童,终于了悟他话里的寓意。
一眨眼,眼前的一切遽然消散。
程荀一晃神,再抬起头,却发现二十岁的自己竟蹲在那芦花荡中,破壳而出的小鸭子就在眼前喳喳叫个不停。
“阿荀,冬天没有那么可怕。”
耳畔响起熟悉的男声,低沉而悦耳。程荀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望去。却见晏决明就在她身旁,嘴角噙笑,温柔看着她。
比清风明月还动人。
一瞬间,她感受到某种生命的刺痛,像幼苗破土而生,又像鸟儿挣开蛋壳。
那痛感提醒她,她那片荒芜的原野,终于迎来春风、迎来拂晓、迎来灿阳。
泪眼中,她侧身探去,轻柔地吻上他的唇。
她闭上眼,鼻尖是熟悉而安心的气息。在那漫长的一吻中,小鸭子消失了,芦花荡消失了,四台山消失了,天与地都消失了。
世界分崩离析,而她飘在半空,坦然宁静。
慈故能勇。
她想,她再也不会畏惧了。
梦悠悠,思遥遥。
程荀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时间从缝隙间溜走,再醒来时,程荀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
身体像被车轮狠狠碾过,莫说动弹,就连双眼刚睁开,就被光刺得一痛。半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屋中不过点了盏油灯。
一灯如豆,暗淡的灯影在墙上随风摇曳。程荀的视线随之晃动,愣神许久,才艰难地侧过头,打量屋子的全貌。
可视线刚偏转,看见的就是伏在她床边的晏决明。
程荀嘴唇微颤,心头浮起莫大的庆幸。
他们都活着,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夜已深,晏决明坐在床边脚踏上,趴在臂弯中睡得正熟。程荀没有动,只垂眸凝望着他。
他瘦了,额角也添了一道伤。
视线顺着他英挺的眉骨一路滑到棱角分明的下颌。
月色与灯影交织流动,时冷时暖的光落在他脸上,即便难掩憔悴疲态,却依旧丰姿俊朗、霁月光风。
倒似画中人。
程荀的呼吸不由得放轻了些。
她从小便知道他的样貌与旁人不同。只是认识十多年,为何今日才发现,这张皮相竟能让人看得舍不得移开眼呢?
想到梦里种种,她眨眨眼,移开视线,四处打量。
这屋子不似民居,摆设简洁而古朴,墙角的瓦罐里随意插了根枯枝,有些悠远的禅意。再看墙上挂着的一句佛偈,程荀了悟,这是间禅房。
这禅房面积宽敞、布局规整,种种摆设虽不张扬、却不似凡品。程荀思忖片刻,心中升起一个猜想。
昏迷前,她最后看见的人是消失多日的冯平。
从身体情况看,她昏迷的时日不长。短短数日,冯平要用最快速度将他们安顿下来,此处又不似荒野小寺,最大的可能,便是离红水不过数百里的金佛寺。
程荀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来了金佛寺。
金佛寺坐落在金佛寺堡中。此地四面山峦盘踞,道路不变;地势又高,终年苦寒,即便在条件艰苦的西北,也算不得好地方。而最有名的,就是一个金佛寺。
金佛寺建于前朝,因着地理位置,香火并不算旺。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这座寺庙似乎颇有佛缘。
百年前曾有位得道高僧来此悟法授道,最终圆寂于此。传闻寺中保存了那位高僧参禅证悟的万卷经书,金佛寺名噪一时。
不过二十年前金佛寺曾遇一场大火,纵是真有什么得道真经,也都在火中付之一炬了。
故而,金佛寺沉寂下来,多年来再无人问津。居住此地的乡民本就只能靠着金佛寺的招牌,卖点线香烛油糊口,寺庙出事后,也都纷纷搬离此地。那以后,金佛寺更是人迹罕至。
而几年前,京中曾有一位高僧自言与金佛寺有缘,千里迢迢跑到此处,自掏腰包重建金佛寺。可几年过去,金佛寺仍大门紧闭,知道里头情形的寥寥无几。
想到金佛寺的种种传闻、王伯元那份意味不明的信,不知为何,程荀莫名笃定,这里一定是金佛寺。
那么,到此处来,是冯平的主意,还是晏决明的安排?
程荀视线胡乱转了一圈,又落到晏决明身上。
他身上有太多秘密了。
屋外朔风乍起,吹得半掩的窗户吱呀乱响,打破了夜的寂静。晏决明眉头轻蹙,眼皮微动,被风声惊醒。
灯影昏暗,程荀躲在黑暗中,晏决明浑然不觉她已醒了。他伸手掖了掖程荀的被角,起身轻手轻脚关上了窗户。
程荀静静看着他,直到他转过身看见床榻上那双湿润而明亮的双眼,如遭雷劈般站在原地,她才微微勾起一个笑,开口道:“好久不见。”
干涩的喉咙没能发出声响,晏决明只能看见她开合的嘴唇。他呆愣一瞬,大步冲到床边。
“阿荀。”
刚开口,声音便堵在喉头,再也说不下去。他压抑克制自己奔涌的情绪,紧紧握拳的手藏到背后。可他不知道,他那黑沉沉的眼睛早已泄露一切秘密。
像梦一样。
隐忍许久,他伸出一只手,颤抖地、轻轻地拂过她落在脸上的碎发。
“阿荀。”
词穷一般,除了她的名字,他再也说不出话。
程荀忍不住笑了下,身体却不停使唤,竟剧烈咳嗽起来。她全身无一处不疼,咳起来更是要命,震颤的胸膛牵连全身各处,身体不禁痛苦地后仰。
晏决明神色仓惶,惊慌失措地将她扶起,拍顺着她的后背,又抓起备在一旁的温水,一点一点喂她入口。
过了许久,程荀终于缓过劲儿,可身体却彻底失了力气,只能脱力地倚靠在晏决明臂弯里。而晏决明也不知何时坐到了床上,将她半搂在怀里。
程荀那如同破旧风箱的呼吸渐渐平息,晏决明放下杯子,这才发现二人亲密得有些尴尬的姿势。
剧烈咳了一阵,程荀的长发凌乱地蹭在他的胸膛上,与他的发丝交缠着。
而他一低头,就看见程荀苍白的脸上布满红晕,连眉梢眼角都抹了红。泛着水光的眼睛微微低垂,露出了薄薄的眼皮上一点小痣。
再往下,那双丰盈的唇上落了几颗水滴,她轻轻一抿,便消失了。
他看得发怔,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明明是病态,却艳若春情。
这念头一出,晏决明便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他狼狈地转开视线,搂住她肩膀的手也慢慢往外抽。
程荀却蓦然开口道:“晏立勇……”
她声音微弱嘶哑,晏决明一愣,连忙道:“他们都安好。冯平前日便寻到他们了,如今在来的路上,你放心。”
程荀点点头,心中的包袱轻了些。
屋中又陷入安静。
温香软玉在怀,明明是寒冬,他前额后背却冒了汗。刚想不露痕迹地抽出手,程荀却微微往后靠了靠,寻了个舒服自在的位置。
晏决明手一僵,不敢动了。
“我做了梦。”她说道。
晏决明大脑发胀,反应都慢了半拍。
他问她:“什么梦?”
“我梦见那年除夕夜,你和我蹲在芦花荡,看了一夜水鸭子孵蛋。”
烛火微茫,程荀单薄瘦弱的身子窝在他怀里,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她像是仍陷在梦里,声音沙哑轻柔,宛若渺远的梦呓。
她娓娓的话语中,晏决明躁动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旁人谁还知道你从小就唠叨?就连看鸭子孵蛋,也和我说个不停。”
晏决明忆起旧事,一切也仿佛历历在目。听程荀抱怨,他有些忍俊不禁。
“嗯,我记得当时和你说,家里还有粮食,不必担忧。”
黑暗中,程荀声音一顿,问他:“还有呢?”
晏决明想了想。
“还有,我要抱小鸭子回家,以后养在家里天天吃鸭蛋。”只可惜,等他们过几天再去找,水鸭子早带着小鸭子们溜之大吉了。
“还有呢?”
“还有,我和你说,不要害怕冬天。”
晏决明沉默一瞬,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低声问:“阿荀,你还害怕冬天么?”
程荀却并不作答。
他们肩并肩坐在榻上,近得呼吸可闻。
“我亲你了。”
四个字好似平地一声雷,晏决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程荀坐起身,直直看进他眼中,丝毫没有躲闪。
她语气平静:“我说,我梦见我亲你了。”
烛光映在她脸上,轻颤的长睫像是鸟雀闪光的尾羽,时不时降落在澄澈的海面上。
晏决明大脑一片空白。
而眼前,他的阿荀,他的妹妹,他的心上人,他的另一半骨骼血肉,轻声问他:
“你不想知道,我亲哪儿了吗?”
第114章 一个吻
“你不想知道, 我亲哪儿了吗?”
她声音软软的、带着些鼻音。
朦胧的烛光映入床帐,暧昧与试探在年轻的生命之间交织流动,悄无声息又震耳欲聋。
他们靠得那样近,她蓬乱的发落在他的手背上, 发梢轻移, 那痒意顺着手背一路爬到喉咙, 他忍不住吞咽一下。
见他神色怔忪, 程荀侧过上身,靠得更近些。
昏暗的床帐内,一切感官都在无限放大。
布料摩擦的声响、温热湿润的鼻息、还有她颈间隐隐传来的清香, 都仿佛三伏天烧了炭, 热得他浑身发汗。
“怎么不说话?”她问。
“……我不知道。”他声音沙哑。
她笑了一下:“你猜啊。”
说着, 她微微俯身,将脸凑过去。他们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近得晏决明在她明亮的瞳仁中发现了自己的倒影。
灯影被摇晃的纱帐揉碎,在她光洁的脸上洒下明灭的光。
她抬起一只手, 轻柔地落到他的眉上。
微凉的指腹按在眉间, 仿佛话本里武林高手轻点穴位,四两拨千斤般,将他牢牢定在原地。
“你要问, ‘是这儿吗?’。”
她耐心教导。
思绪像被滚水煮沸,他笨拙地点点头,只能听从她的指令。
“是这儿吗?”他讷讷学舌。
“不是。”
指腹轻移, 贴在他的眼皮上。
晏决明从善如流。
“是这儿吗?”
“不是。”
手指划过鼻梁, 落在他的鼻尖。
“是这儿吗?”
她摇摇头。
晏决明大脑一片乱麻, 一颗心随她指腹划过的地方上上下下,直到她将手指贴到他唇上。
床帐外, 油灯像是终于烧到了棉绳尽头,微弱的光挣扎一跳,屋中陡然变暗。
黑暗中,程荀静静看着他,似是仍在等待他的话。晏决明嘴唇翕张,在她指腹上似有若无地摩擦。
“……是,这儿吗?”
这一次,她没有回答。
晏决明心脏骤然缩紧。
下一秒,指腹移开,一个更为柔软的存在贴了上来,轻轻一碰,转瞬便消失了。
他愣在原地。
刹那间,他压抑隐忍多年的妄念像是终于等来雨露甘霖,以磅礴之势在心口疯长,瞬间将他淹没。
“这次猜对啦。”
她语气轻柔,边说边向后退,像是含羞的月要躲到云层后。
脊背还未靠到床榻,骤然被扯入一个滚烫的怀抱。晏决明浑身颤栗,双臂将她用力箍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他埋在她的肩颈里,声音喑哑,带着隐隐的哭腔。
“阿荀。”
程荀蓦然鼻酸,抬手抚摸他的后颈,像是安抚呜咽的大狗。她闷闷道:“嗯,我在。”
他将她抱得更紧些,太过用力,连肩上的伤处都在隐隐作痛,可那痛感却带来安心——提醒他,一切并非梦境,也并非臆想。
世界山摇地动,坚硬贫瘠的冻土不断龟裂,绚烂缤纷的花儿冲出黑暗的缝隙,在他心中降下一场盛大的花瓣雨。
可在那触手可及、仿佛虚幻的幸福中,他竟感到了片刻的痛楚。
他紧紧搂住她,沉默良久,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可以后悔的。”
他不需她削足适履。
他要她永远有退路。
而程荀动作一顿。
她想,她不会后悔的-
天色渐明,断霞赤若鱼尾,在天上轻轻一甩,那抹红便漏进禅房中。
一夜无梦,晏决明迷迷糊糊睁开眼。耳畔有平缓绵长的呼吸声,低头一看,程荀躺在他的臂弯中。被子被挤到床脚,她缩在他怀里,睡得脸颊泛红。
他们和衣睡了一夜,散乱的长发交缠着,细碎的发梢落到她侧脸上。好像有些痒意,她在他结实的臂膀上蹭了两下,睡梦中嘴唇微撅,不甚满意的模样。
晏决明屏住呼吸,笑意跃上眉梢眼角,一颗心像是掉进蜜罐里。
怎么会这么可爱呢?
他缓缓抽回胳膊,轻手轻脚地,尽量不惊动程荀。
程荀的身体仍旧虚弱。昨夜,晏决明怀抱着她,还想与她说说话,却发现程荀已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盖好被子,纠结许久,小心翼翼躺在了她身侧。
明明昨晚二人之间还隔着半张床,怎么醒来后她就在怀里了呢。
晏决明咂摸着心底这点甜蜜的苦恼,抬手试了试她前额的温度,掖好被子,蹑手蹑脚走出了禅房。
朝雾夹着寒意倏地钻进领口,晏决明瞬间清明几分。不远处,冯平风尘仆仆走来。
“来了。”
晏决明声音如常,冯平却听出了几分轻快。他上前行礼,偷偷瞄了一眼,连忙一五一十回禀。
“主子,人已找到了,除却一人还被落石砸伤后脑仍在昏迷,其余众人并无大碍。”
“随您出行的五十人也陆续到齐,众人伤势不一,辩空大师已带人前去查看。”
晏决明沉吟片刻,思忖道:“寺中所存的伤药可还跟得上?”
冯平一愣,连忙道:“是属下疏漏了,这就去查实。”
“辛苦了,安排下去就行,你也去休息吧。”他微微颔首,稍一停顿,声音沉下几分,“晏立勇状况如何?”
“有根手指冻断了……看着,精神倒是不错。”
“好,我去看看。”
说完,他没有犹豫,大步流星往外去。
他想,他也该弄清楚,阿荀这一路,究竟是如何走来的-
那夜过后,身体像是干涸渴水的鱼儿终于游回湖中,她全身心放松下来,在床上昏睡许久。
短暂清醒的时间,晏决明都陪在身旁。穿衣吃饭、喝药换药,他就差沐浴如厕没有代劳。
好几次半梦半醒之间,她隐约感觉有人站在她身侧。温热柔软的帕巾擦过她的脸颊脖颈,酸痛的肩背被人轻轻揉开,就连凌乱的长发都被小心梳开。
而她鼻尖始终萦绕着那股熟悉的清苦气息。
她睡了个痛快,等再醒来,时节已近小雪。
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她想抓着晏决明问个究竟,他却先一步找来了辩空大师。
辩空大师年近古稀,容貌慈眉善目,气度仙风道骨。他把脉良久,又细细问了她的日常起居,神色愈发严峻。
据他所说,皮肉上的病痛暂且不提,最大的问题是,程荀的身体像是被提前烧干的水,如今必须好生将养,不然恐怕有碍寿数。
辩空当着他二人说得毫不留情,程荀对自己的身体虽有几分自知,却没想到已到了这般境地。
晏决明的脸色则是难看得骇人。
“有碍寿数”,这四个字,他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早在当年扬州他与程荀重逢后,苏老便说过了。那时他瞒着她,花费不知多少心血,才将她的身体养得好转。哪怕程荀在外游历的四年,药材补品也从未断过。
可为了他,不过短短一月的奔波,就又变成了这副模样。
辩空大师斟酌着写了药方子,程荀窝在床榻里,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看晏决明。
明明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吧?
辩空细细嘱托一番,施施然离去。晏决明立时吩咐人换了原先的药方、备药煎药。等再走进屋中,见到的便是神色有些躲闪的程荀。
他如何不知道她的想法呢?
晏决明轻叹一声,在她床边坐下。他垂首望着她放在一边的手,手心里布满了缰绳磨出的水泡和血口子。
“是我不好。”他低声道。
程荀眨眨眼,食指轻移,勾住他垂落一旁的小指。
“这有什么……我好好吃药休养就好了啊。”
晏决明没有说话,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小心避开她的伤口,虚虚覆在其上,与她十指相扣。
程荀望着他逐渐泛红的耳根,嘴角微微勾起。
他们没有在言语,屋中一片静谧,直到一个小比丘送来汤药,晏决明才倏地抽出手,站到一旁。他轻咳一声,道:“多谢小师父。”
小和尚圆头圆脑的,看着年纪小,做事却稳重。他低头施礼,老气横秋道:“施主快喝了吧,住持特意说了,要趁热。”
程荀被他逗笑了,连忙接过碗,将汤药一口喝下。小和尚满意地走了,留下程荀皱着一张脸,抱着茶壶往嘴里灌水。
这一打搅,屋中原先暧昧的气氛荡然无存。晏决明寻来丝帕擦去她嘴角的水迹,拍着她的背,絮絮叨叨抱怨:“这么急干嘛……又没人催……”
程荀眉头紧皱,小声道:“我想吃甜的。”
晏决明动作一顿,嘴上却道:“好,我去找。”
程荀察觉到什么,心头浮起疑问,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道:“这金佛寺地处大漠、道路不便、又人迹罕至,寺中人靠什么吃喝?”
惯常来说,寺庙是不愁吃喝的。不说隶属于寺庙的田地与农产,靠着香油钱也能支撑寺中人吃斋了。
可是金佛寺情况这般特殊,如今又多了晏决明百来号亲卫,寺中物资要如何供给?
晏决明心知瞒不过,轻叹一声,收好丝帕与茶壶,扶她靠在床头,才寻位置坐下。
“金佛寺也有些田地,虽产粮不多,只供寺中人日常起居倒是无碍。只是……”他停顿一下,“如今寺里将近八百人,确实有些困难。”
那倒是……
程荀刚想点头,眼睛蓦地睁大。
“多少人?”
“八百人。”
程荀愣在原地,怀疑自己睡糊涂了。
“这哪儿来这么多人?别和我说这金佛寺大有乾坤,是什么我不知道的佛门圣地!”
晏决明有些不好意思,像是难以启齿一般,尴尬道:“我在出发之初,便在这儿藏了五百神隐骑。”
程荀嘴唇翕张,不可置信地坐直身子,惊叫道:“五百人?!”
第115章 论前事
程荀万万没想到, 晏决明竟在这古刹内藏了五百私兵。
“你可知道,要是被朝廷发现了,该当何罪?”心下焦灼,她强忍着压低声音道。
晏决明自然知道这件事有多出格, 脸上难得浮起了些尴尬。
他轻咳一声:“确实是我鲁莽了。”
嘴上虽这么说, 可程荀却并未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懊悔, 不禁狐疑道:“难道你……?”
晏决明一惊, 连忙道:“想哪儿去了。况且不过区区五百人,你也太高看我了。”
程荀心知自己想茬了,可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不免有些来气, 扯住他的袖子, 瞪眼道:“到底怎么回事!”
望着她杏儿一样的圆的眼睛,晏决明嘴角刚露出一丝笑意,见她神情焦急,赶忙收敛。
“你可还记得岱钦?”
这名字太过敏感, 想起那两封信, 程荀不由得一怔。
“自然。”
“大军拔营后,他来见过我一面。”
晏决明声音平淡,目光却幽邃, 他望着窗外,像是陷入回忆中。
哈达部落作为瓦剌最大的部落,多年来又与大齐频频交战, 晏决明对其早就留意在心。而岱钦身份特殊, 与叔父阿拉塔又矛盾不断, 自然成为他关注的重点。
可即便这个名字已经烂熟于心,他与岱钦真正打交道的机会, 却不过两次。
第一次不必多说,第二次却在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伊仁台死后,蛰伏多年的阿拉塔迅速掌控了哈达局势,或盟约或吞并了大大小小数个部落,其中包括暂留岱钦已久的妻族克木齐部落。
成王败寇,晏决明以为岱钦早已死在了阿拉塔刀下。
可此前大军方走出紘城地界,岱钦便派人送信请他一叙。晏决明思虑片刻,坦然去了。
可没想到,再见岱钦,他瞎了一只眼、步伐蹒跚、右臂在袖中空空荡荡,整个人落魄阴沉,浑似一条败家之犬,哪里还有数月前意气风发、胜券在握的模样。
病痛折磨得他形销骨立,晏决明面上不动声色,心弦却绷紧了。
兔子急了还跳墙,阿拉塔既然宁可将他折辱至此,也不愿了结他,又与放虎归山何异?
果不其然,还不待他询问,岱钦居然开门见山,一五一十说明了阿拉塔围袭大齐的策略。
——其中种种,与范脩战报所言相去甚远。
岱钦一股脑说完,阴恻恻留了一句:“立功去吧,汉人。就像割下布日脑袋一样,将阿拉塔的脑袋献给你们的王做贺礼!”
说完,他转身离去。
当夜,晏决明的营帐亮了一夜的灯。他反复比对岱钦与范脩的消息,加之自己手里的种种情报,抽丝剥茧一般,试图寻到真相。
百般思虑后,他做了个胆大包天的决定——局势不明,他不能让那三千精锐,统统葬送在迷雾之中。
恰逢此时朝廷调兵,沿路奔赴前线的三路大军会师,调配其中三千精兵纳入神隐骑之中。晏决明抓住时机,压下了其中五百人,暗中送到金佛寺。
而此后的事实证明,他这一步棋,走得险、却走得值。
程荀听完,不由心神震撼。无言良久,她问:“所以,从你府上搜出的那两封信,究竟是何人所为?你见岱钦时可有人跟着?”
此事事关晏决明清白,即便说出真实情况,其中解释不通的疑点也颇多,程荀实在不敢马虎。
晏决明早已从冯平等人口中知晓紘城的风波,自然听出她意有所指,思忖道:“我们初遇岱钦那日,有一个人在场。”
程荀一愣,不禁诧异道:“陈毅禾?”
此人虽算不得什么清白贤能,万事求一个“稳”字。若真要他做出构陷三品大将之时,恐怕不容易。
程荀刚想反驳,可略一深思,她又喃喃道:“或许,是借刀杀人之计。”
回想陈毅禾那时理直气壮、自觉正义的模样,程荀有些语塞。
此时纠结这个也无济于事,程荀想了想,犹豫道:“扁都隘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闻言,晏决明薄唇紧抿,眉宇间闪过痛色。他垂首望着地面,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
程荀轻轻挪动,贴住他半边身子,从被褥下伸出温热的手,拉住他那双厚实的大手。
晏决明默然良久,向她扯出一个弧度极浅的苦笑。
他声音低哑干涩,叹息飘散在风里:“是我之过。”
将未成,白骨已枯。
程荀望着他颓唐的侧脸,没有言语。近六千条活生生的人命面前,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过矫饰。
沉默许久,她低声道:“他们的死,总要有个交代。”
这并非她一人的想法。
交代、交代,逃出生天的范春泽需要,节节战败的范脩需要,愤然震怒的朝廷需要。
如今,这交代不就落到了“通敌叛国”的晏决明身上了么?
晏决明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与她大致说了当日扁都隘口的战况。
情况与冯平此前转述的范春泽之言并无多少不同。只是范春泽趁夜逃走后,晏决明带兵奋力抵抗、浴血奋战两日,前赴后继的瓦剌人终于慢下攻势。
而晏决明也终于寻到机会,带着精疲力竭的数十人,杀出一条血路。
伏击来势汹汹,晏决明杀出扁都隘口后,本想绕道返回肃州。可谁曾想,刚掉头走到祁连山口,一行人又遇追杀!
那群人头围布巾,口音胡汉交杂,显然不愿让他们认出身份。晏决明心知其中有诈,恐怕有人不愿他回到肃州,就算回去了恐怕也躲不过一死。而恰是此时,他又得知自己头上莫须有的罪名,便是想回也难了。
两相权衡,他一咬牙,干脆出走祁连山,转道向金佛寺来。
与程荀此前的猜测一致,晏决明起初确有带领神隐骑围攻瓦剌西路大军的想法。可后来情况急转直下,他再度往红水一路走,是为了抵达金佛寺。
晏决明早从晏立勇嘴中听闻了程荀的想法,可还是难掩诧异:“那时你以为我手里最多五十人,为何还笃定我会走西路?”
其实,程荀何曾想过那五十人就能扭转乾坤?只是她知道,晏决明坦荡刚正、一身傲骨,便是葬身胡人刀下,也绝不会容忍自己被安上通敌的罪名。
往西路去,即便只杀死五个、十个瓦剌人,都能为他挣来最后一分尊严。
心中万般滋味,可程荀只是摇摇头,继续问他:“我遇见你那日,你为何在昆仑一带?”
果不其然,他道:“据岱钦所言,阿拉塔虽集结了数个部落上万人马,西路兵马尤甚。可这西侧大军,却恰恰是所存部落最多、情况最为复杂的一路。若想扭转如今两军对峙的局势,西路是最佳的入手。”
“可这毕竟是岱钦的一家之言,我不放心,想亲自去探探,便抽调了那五十人随我同去。”
程荀微微挑眉,正想问有那五百人在,何须他亲自上阵?可随即便反应
过来,如今的局势下,真正能算得上和他“一条船”的,只有那随他拼杀出扁都隘口的五十人。
在朝廷眼中,他们五十将士,早已被一同打上了“通敌叛国”的标签。
而提前被抽调至此的神隐骑却不同。
神隐骑本就不是晏决明私兵,即便在他麾下,可实质隶属的,仍是京中龙椅上的那位。他们被抽调来此,不过是听从将军之令,并非出于本意。
况且神隐骑中人才济济,多得是恃才傲物之辈。晏决明真正靠军功降服这群人都不过是这半年的事,其服从性莫说与晏家亲卫相比,就连比起那五十人,恐怕也还相差甚远。
思及此,程荀不由得蹙起眉。
即便手中有近八百人,可晏决明真正的处境,恐怕依旧不容乐观。
晏决明并不知程荀的所思所想,只轻描淡写道:“从金佛寺到昆仑一路,原本还算顺利,只是路上旧伤犯了,又遇到地动与狼群,一群人便走散了。”
他话音一顿,望着程荀轻声道:“若是没有你,恐怕我已在野狼肚子里了。”
程荀想起那日的情景,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涌上心头,不由得沉默下来。晏决明拉着她的手,神色肃然。
屋中气氛沉郁,程荀不忍他继续折磨自己,强打起精神,兴致勃勃道:“醒来这么多日,一直待在屋里,还未见过金佛寺全貌呢。要不你带我去看看?”
“也不知绝影如何了……还有勇叔他们,随我出来也吃了不少苦,我合该去看看的。”
晏决明被她拉出伤怀的情绪,考虑她的病况本想一口回绝,可程荀已经趿拉着鞋子跑去衣橱中翻衣服去了。
难得见她精神头这样足,一想到她是为了自己才这般,他又不忍心了。看看外头天色,摇摇头,走上前替她挑衣服。
程荀为人处事都心细如丝,可唯独在照顾自己一事上粗枝大叶。
晏决明看了看她手里随意拿起的几件外衫,头疼地将她推到一旁坐下,撸起袖子亲自上阵找衣服,嘴里还不忘念她从小就粗心、不爱惜自己云云。
程荀坐在桌前,看着他不住唠叨的背影,忍不住微微笑了。
晏决明利落地拿出外袍、夹袄、披风等物,一样样在桌上摆好。程荀刚想去拿,晏决明看了眼她满手的伤痕,又接了过来。
“我来吧,你抬起手。”
程荀眨眨眼:“女子的衣裳,你会吗?”
晏决明看了眼手里几件除了尺寸、布料、绣样以外,与男装无异的外袍,有些纳闷道:“这有什么不会的。”
程荀看他一眼,转身抬起手,意味深长道:“哦……也是,世子爷、大将军,都及冠的年纪了,女子闺中之事,明白些也不奇怪。”
外袍穿过她的胳膊,晏决明小心地从领口抽出她的长发,并未在意她话里的阴阳怪气:“与女子闺中什么关系?穿衣服,垂髫小儿都会的。”
程荀闭上嘴,默不作声。
晏决明一心放在衣服上,刚整理好肩背处的褶皱、拿起腰带,神情一顿,这才反应过来。
“阿荀!”
他神情焦灼,大步走到她面前,见她低眉垂首、好似伤怀委屈的模样,连忙辩白:“我、我……我何曾知道女子闺中之事!”
程荀又背过身去,耍小性子一般,不愿看他。
大冷天,明明屋内没有烧炭火,晏决明额上也急出了一圈汗。
他又绕到她面前,举起一只手,一字一句道:“我发誓,此生除了你,从未与另一个女子如此……亲密过。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程荀低着头,声如蚊蝇:“亲密?什么亲密?”
晏决明张张嘴,不知所措道:“就是,就是……”
他想起那天,黑暗中那个柔软的吻。
是这样亲密么?
脸上逐渐浮起红晕,耳根也烧得发烫,他望着她轻颤的长睫,讷讷无言。
半晌,心一横,他凑到她脸侧,轻轻碰了一下。
“就是这样……亲密。”
他捏着那条腰带,声音越来越小。低下头,却见程荀一双光洁白皙的脚踩在鞋面上,圆润的脚趾落在那海棠绣样上,一时竟分不清是那朵朵浅粉,是花还是脚趾了。
手中的腰带被捏皱了。
一颗心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好一会儿,他才听见对面那人一声忍耐不住的轻笑。
他讶然抬头,却见程荀抿着唇,强忍着笑意,眉梢眼角都被憋得泛了红,哪里有什么委屈、难过的模样!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一颗心化成水,就连眼底也盛满柔情。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拿起腰带,只说:“乖,抬起手来。”
第116章 大功德
直到走出蜗居数日的庭院, 程荀才对这已有百年历史的金佛寺有了实感。
西北之地苍莽寥阔,金佛寺似乎也被染上那份悲怆。
群山之间,古刹的红墙青瓦映着霞光,间或有僧人在其中穿行。风中传来渺远的诵经声, 伴着笃笃木鱼声, 一派淡泊宁静之景。
见识了金佛寺占地之广, 程荀总算理解这里如何藏得下近八百将士了。
寺中建筑并非簇新, 虽已有修缮的痕迹,可从高处看,仍有大片残垣断壁。
破败的屋舍中隐约可见一尊尊斑驳的佛像, 它们安然坐在废墟之上, 已在风沙中沉睡二十年之久。
直至此刻, 程荀才终于明白了辩空大师多年来在此的那份付出,分量之重。
正值清晨,空气中还弥散着寒气。晏决明替她系紧斗篷,与她同行在玄廊之下。
程荀感叹道:“辩空大师这份心性, 实非常人。不过, 你此前便认识辩空大师么?”
程荀实在想不出来,该是如何的交情,才能让大师心甘情愿为他藏匿那五百兵士。
晏决明垂眸看了她一眼, 有些迟疑:“……当初,你可曾去过京城邱山醴泉别院?”
这个地名有些熟悉,程荀神情愣怔, 思忖后, 心中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她点点头, 在记忆深处翻检片刻,隐约记起了, 那时曾听人说,这别院是晏家世子爷的……
她恍然大悟,又问:“你是如何知道我曾去过的?”
“那时……我似乎看见你了。”
程荀对上他复杂的视线,心里泛起些涟漪。原来早在那时,他们便擦肩过了。
只是往事不可追,今日在重提旧事,又有何意义?
她不愿再沉溺其中,转而道:“我听说,邱山上有座古刹,莫非辩空大师与你早就相识?”
晏决明放下那片刻的伤怀,恢复了平常,道:“是。当初大师起了重建金佛寺的念头,我也尽了绵薄之力。”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修缮金佛寺花费之巨,哪里算得上“绵薄之力”?
也难怪辩空大师愿意承担这份风险,为他保了一条退路。
她骤然想起此前王伯元匆匆送来的那封信。
“金佛寺有异”,这异常之处,就是这个吗?
她忍不住问:“这件事,你告诉过伯元哥吗?”
“未曾。怎么了?”
程荀一五一十将其和盘托出。晏决明听后,沉吟片刻,道:“此事恐怕不简单,之前顾不上,待我之后去信问问便是。”
程荀连忙道:“还有义父义母,他们在京城,想必担心已久了。”
晏决明点头应是,却见程荀神色有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