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程荀望着似乎仍被蒙在鼓里的晏决明,心底很不是滋味。
挣扎半晌,她停下脚步,拉住他半边袖子,小心翼翼道:“你可知……京中的反应?”
晏决明不解其意,却宽慰道:“勇叔已经告诉我了。你别担心,庙堂之上,未走到最后一刻,谁赢谁输,谁又说得准呢。”
看来,他们还未曾告诉他。
程荀下意识咬住嘴皮,晏决明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指腹按住她的嘴角,脸上露出些谴责。
他刚想说话,却听她支支吾吾道:“晏家……晏侯爷将你……”
晏决明一愣,手落了下去。
天边断霞渐渐散开,晨雾中的古刹仍旧静谧,高耸入云的古云杉在风中婆娑作响。
远处倏忽传来杳远悠长的撞钟声。那钟声深沉浑厚,在对立而望的二人之间徘徊。
他问:“是除名吗?”
程荀不忍去看,敛眉垂首,艰难“嗯”了一声。
晏决明神色怔忪。他愣在原地,似是陷入纷繁思绪中。
程荀心里却苦涩难言。
她想,他吃了那么多苦头,兜兜转转近十年,才回到家中。可不过一朝被害,就被晏侯爷逐出族谱……晏淮,当真是狠心。
她虽亲缘薄,可无论生父生母、养父养母日子有多难过,都从未将她抛下。
她无法想象,为亲生父亲所抛弃、所曲解,该是何等滋味。
程荀心中沉甸甸,可一抬头,却见晏决明神色舒展,嘴角噙着笑意,面上是许久未见的松快,像疲累的行者终于卸下包袱。
他看着她,幽邃的双眼盛满复杂的情绪,似喜似悲。
他笑着说:“这样不好吗?”
从此,不必是任何人的附属了。
程荀面露讶然,晏决明没有解释,只勾着她的小指,带着她继续向前走。
程荀一头雾水,可见他神色中的轻快不似作伪,也只能暂且放下心来。
或许,这对曾失散数年的父子,关系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融洽。
二人一路无言,程荀随他在禅房之间兜兜转转。
路上偶尔能遇到穿行其中的僧人与亲卫,晏决明面不改色回礼,任由宽大的袍袖遮住二人相连的手,察觉程荀有收回手之意,甚至勾得更紧了。
长袖遮掩下,程荀起了玩心,轻挠他的手心与他较劲儿。晏决明轻咳一声,大手一张,将她作怪的手握在手心里。
程荀终于安静下来。
已入初冬,程荀与他并肩走着,寒风瑟瑟刮在脸上,张口便能呼出白气。可二人在黑暗中相握的手却滚烫,汗津津的,却没有一个人抽手。
晏决明享受着这隐秘而心照不宣的甜蜜,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走过一处转角,空气中渐渐飘来马群的气息,程荀眼睛一亮,甩开他的手,大步跑向马圈。
晏决明:“……慢点!”
程荀跑得飞快,膝盖、大腿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却顾不及那么多。不多时,便在长长一排马厩之中,寻到了其中一抹雪白的身影。
绝影单独关在一处马厩中,正低着头乖巧啃着粮草。听到脚步声,它似有所察般抬起头。
程荀小跑上前,抱住它不住兴奋得摇晃的头,隔着马厩的木栅栏轻拍它的长颈。
晏决明慢步上前,睨着不住摇晃尾巴的绝影,轻轻弹了下它的耳朵。
“干嘛呢。”程荀松开手,语带责备。
晏决明无辜望着她。
程荀白他一眼,绕到一旁看绝影后腿处被包裹起来的伤处。
“这伤,还严重吗?”
晏决明走上前,绝影从马厩中探出头,乖乖倚靠在他身上。
他抬手抚摸它额前那抹棕色的毛发,轻声道:“那畜生咬得深,伤到了经脉,绝影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上天眷顾。行走奔跑虽是无虞,可若是随我上战场,恐怕难了。”
绝影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程荀,仿若孩童一般。程荀心里止不住地难过。
绝影不光是匹脚力强健的战马,更是匹骁勇无畏、赤胆忠心的好马儿。
晏决明神情低落,程荀暗自叹了口气,嘴角抬起一个笑,故意上前将绝影抢进怀里。
她捧着白马漂亮的脑袋,像哄小孩儿一样:
“去不了就去不了呗!整天泥啊血啊里头滚,把我们绝影的白衣裳都弄脏啦。那干脆绝影就归我了,以后我带你去看春花早树、品山泉溪流,想想都悠哉,对不对?”
说完,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晏决明,揉了揉绝影的脸,清清嗓子朗声道:“乖绝影,你说好不好啊?”
晏决明望着她,眼神渐渐柔和下来。
“自然是好的。”
程荀眼角溢出笑意,嘴上却道:“又没问你,我问绝影呢……哎呀!它同意了!”
绝影轻轻舔舐着她的手背,蓬松的尾巴在身后不住摇摆,纯然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
程荀惊喜地看向晏决明,他点点头,终于忍不住笑了。
从前行走在外,常有水路,骑马不便,程荀向来是到一处地方后便雇马通行。
如今乍然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爱马,程荀喜不自胜,又是梳毛又是换药,若不是看自己大病未愈,恨不得亲自上手修蹄子。
最后,晏决明实在看不下去,又哄又劝,将依依不舍的她带离马舍。晏决明带她去了隔壁屋子,翻出熏香,熏了熏外袍。
程荀暗自腹诽他公子做派,脱下外袍交给他,独自在屋内打转。
这屋子很是宽敞,陈列着一排排高大的木柜子,似是存放寺中常用物资的库房。可与那表面的气派不同,程荀随意拉开几个抽屉,里头的蜡烛、布匹、草药等物都所剩无几。
程荀微微皱眉,想起今日早些说起的那八百人,脚步猛地一顿。
她看向晏决明:“我今早问你的事,你还未回我呢。”
晏决明忙着将程荀的外袍挂到架子上,并未回头:“什么?”
“寺中如今八百来号人,还不算原本在此的僧人。这么多人,吃饭、穿衣、用药,这许多日常用度开销,寺里要如何承担?”
“或许吃食还能靠寺中田产支撑一阵儿,可是日常所用怎么办?就算去隔壁县镇买来,八百人的用量,不免太过招眼了。”
晏决明动作一顿,并未转身。
程荀顺着自己的思路,冷静推演:“如今局势微妙,又与晏家断绝了关系,名下的诸多财产恐怕早在监控之下,同样动不得。”
“你之后如何打算的?”她神色严肃,走到晏决明身前,“无论偏安此地,还是打回去、靠军功证清白,都少不了养这百来号人,拿什么养呢?”
晏决明道:“我会想办法的。”
程荀有些生气:“什么办法?能有的办法我都替你想了!难道你还打算让太子从天而降送上支援?”
晏决明紧抿着唇,默不作声。
程荀向他身前走了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你明明知道,办法就在你面前,为何不愿接受呢?”她声音一顿,语气冷下几分,“还是你觉得,女子就不该插手所谓‘男子’之事?”
晏决明猛然抬头,急切道:“阿荀,我绝无此意!”
“只是……”他咬紧牙关,难掩羞愧,“我不能再将你扯进来了。”
如今他藏匿在金佛寺,身前是瓦剌大军、朝中奸人,身后各有所思的五百神隐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而程荀躲开朝廷的问询、随他逃至此地,本就承担了不小的风险,他又怎能将她再推入火坑?
他原本便打算待她身体好一些,就让亲卫送她回京。只要回到姨父姨母身边,纵是奸人意有所图,她也不过担得一个不尊朝廷调查传唤的罪责,姨父姨母定然能将她保住。
可若是插手到自己这件事,那她身上所背负的,就远不止如此了。
他低头无言,程荀望着他,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还想将我送走,是不是?”
她脚步轻移,离他更近几分。晏决明明明比她高大,此时却全然处于下风,忍不住随她步子后退一步。
她低声道:“晏将军,你小瞧我了。我当日既敢追来昆仑找你,便已做好了入牢狱、上刑场的准备!”
晏决明心神一震。
“我承认,我那时只想带你回来。可走到今日,你我的处境相同,天下人的处境亦是如此。”
“外有强敌,内有奸臣,瓦剌横刀立马就在卧榻之畔,朝中那群肱股之臣,却还忙于党同伐异、诛锄异己。”
“我们。”她抬手指着自己,“与外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有何异?”
“我帮你,与帮自己、帮百姓,又有何异?”
晏决明双唇微动,目光寂然。
“这世道,总该有人站出来。”程荀抬手抚了抚他的前襟,软下声音:“你是当世之才,是边塞百姓的大英雄。既有谋略,又有兵马,就算不说救万民于水火,救一人、一家、一城,都是功德。”
“这样的大功德,你想撇了我独吞吗?我可不许。”
第117章 金佛寺
程荀双眼明亮, 恳切而坚定地望着他。晏决明沉默良久,终于让步。
“阿荀,我不会……不会让你白白付出的。”
他声音低沉缓慢,面色沉沉。程荀却一笑, 只道:“当官的看见年轻后生, 都要提携押宝;你身上大好的前程, 怎么, 还不许我提前买注么?”
可程荀语气越是轻松,晏决明心中的歉疚越是沉重。
他们都知道,这赌桌上押的可不是什么金银财宝, 而是活生生的人命。
有些陈旧的熏香在空中弥漫, 程荀随意拍了拍挂在架子上头的衣裳, 抖落两下,披到身上。
“事不宜迟,快走吧。寺中粮食、药材、布匹结余多少,八百多人日常开销如何, 兵马在此修整后你的策略与战术, 都要一一了解个清楚明白。”
她对着库房中一面落了灰的铜镜整了整发髻,嘴上一边快言快语念叨着。
“粮草非小事,想让商队运到此处, 既要隐秘又要迅速,里头要筹谋转圜的关卡可太多了。”
她在心中飞速盘算,越思忖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面上也不由带了几分在外料理商号事宜时的雷厉风行。
她先一步拉开房门, 见背后安静得有些异样, 转过头,语气有些莫名其妙:“愣着干嘛, 先带我去辩空大师处吧,想来寺里的账本都在他那儿。”
晏决明还愣在原地,对上她奇怪的目光,这才回过神,连忙应了一声,跟上她的步子,快步向辩空大师处去。
一路上,程荀微微蹙着眉,仿佛仍旧陷在思绪中。晏决明在旁带路,目光时不时扫向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新奇感。
——他还从未见过程荀这般呢。
日头渐渐升高,初冬的红日躲在云翳后,带着几分朦胧的光洒向古刹。他们一路走到金佛寺正殿,正殿大门敞开,里头传来了阵阵诵经声。
许久未曾如此走动,程荀稍有些喘息,苍白的面色透着薄红。晏决明时刻注意着,见她脚步有些不稳,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后腰。
隔着层叠厚重的夹袄与外袍,那后腰依旧一只手就能环过来。
世人崇尚那“盈盈一握”的杨柳细腰,晏决明心中却没多少狎昵心思。他只气闷因自己之过,不知她何时才能将身子养得康健。
况且,他也实在不明白细腰有什么好的。若是让他选,他宁愿她白胖健壮些。
那厢,程荀踮脚朝里望了望。
宽敞明亮的正殿正中高高坐着一尊佛祖金身,那佛像直抵房梁,很是恢弘大气。而其下,辩空大师身着袈裟,正盘坐着与一众僧侣论道讲法。
程荀略一环视,殿中僧人大约四十人上下。
她暗自思忖,原来寺中原本只需供给四十来号人衣食住行,难怪如今这般紧张。
二人不好擅入,便在门口等待。门边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和尚看见了,便小跑到他们面前,仰头嫩声嫩气问道:“不知二位施主有何事?”
程荀微微弯下腰,道:“小师父,我们找辩空大师有事。”
“主持还在与师兄们上晨课,劳请施主稍等片刻。”
程荀见他圆头圆脑、很是机灵的模样,便微笑问道:“敢问小师父,近来寺中斋饭可还应时应量?”
程荀本只想旁敲侧击了解些现状,没成想这小和尚却坦荡直言道:“女施主是想问住在寺中的其他施主吗?小僧日常起居与从前并无不同,施主不必担忧。”
程荀一愣,连忙道:“那便好。”
说完,小和尚坐到廊下蒲团上像模像样地打坐,他二人识趣地走到一旁,不再多话。
正殿地势较高,站在台阶旁,整个金佛寺一览无余。
程荀望着远处一片扎眼的废墟,不禁轻声感叹:“二十年前那场火,竟猛烈至此么?”
金佛寺占地极广,从高处看,道路纵横、屋舍俨然。程荀下意识用目光绕了一回自己的来时路,可这一细看,她忽然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当初那场火,是天灾,还是人祸?”她看向晏决明。
晏决明一愣,当即道:
“我听辩空大师说过,似是因为那年秋冬天干物燥,未燃尽的线香点燃了存放经书的库房,又遇夜里风起,火势才蔓延至大半个寺庙。也因着是夜里,所以寺中反应不及,才酿成大祸。”
“不对。”程荀转过头,喃喃道。
她指着其下修缮前后、泾渭分明的两片区域,压低声音,皱眉道:“寺中分割成块,各院子都用石墙土墙隔开,又不似连片的木楼,怎会因一处屋舍波及整个寺庙?”
能一夜之间烧得偌大一个金佛寺面目全非,除非有人在各处恶意纵火,不然何至于此?
更何况,即便是夜里,难道寺中竟无一人巡夜、撞钟么?偌大一个金佛寺,上下数十人,竟无一人发现走水了么?
晏决明随她所指望去,目光逐渐凝重。
他此前确实并未多想,如今程荀乍一点破,他立刻反应过来其中异样。
“更何况,二十年前……”程荀望着那片废墟,低声呢喃。
泰和二十五年的秋冬之季,这个日子实在太过敏感。
程荀的心陡然一沉。
身侧,一个幼嫩的声音突然响起:“二位施主,住持已经课毕。”
转身望去,僧人们正从殿中鱼贯而出。程荀与晏决明对视一眼,只能暂且压下心中的狐疑。
辩空对他们的到来并无意外,晏决明简单说了二人来意,辩空带他们去了寺中处理公务的禅房。
走进屋后,程荀抬手按按眉心,强迫自己先将注意力放到正事上。
——无论当初那场火有多少疑点,毕竟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比那要急迫千倍万倍的生存难题。
辩空遣人找来监院僧人观林。观林执掌寺中开支用度,听闻辩空吩咐后,抱来了金佛寺近一年的账册。
账册分门别类、条目清晰,其中特意将神隐骑来此前后的账目区分开来。程荀也没有客气,将厚厚一摞账册拿到手边,一页页飞快翻阅起来。
晏决明坐在一旁,本想拿过一本来分担,却被程荀止住。
她按住晏决明试图抽出的账册,头也不抬吩咐道:“你若闲着没事儿就给我倒碗茶,我渴了。”
辩空坐在一旁,闻言看了晏决明一眼。却见晏决明笑着摇摇头,从善如流地走到侧间,起壶烧水去了。
程荀坐在书案前,眼睛在几本账册上来回梭巡,一边时不时询问观林其中细节。
观林虽年逾五十,为行事稳妥、思路清晰,无论多么细枝末节的问题都能说出个所以然。一时间,屋中只听闻二人的一问一答声。
辩空在旁听了一会儿,视线一转,却见晏决明倚靠在侧间房门旁,双手抱臂,姿态风流。而他静静看着程荀,目光沉静如水。
他缓步走上前,晏决明望着他微微一笑,让开道,随他走进侧间。
“少亭这位表妹,倒与崔施主有几分相似。”
辩空坐到椅上,数着佛珠,语气平静。
“母女母女,多少也有些前世的缘分。”
辩空与孟家是老相识,自然知道二人不过半路认的义女关系,也并未点破。
红泥小炉上,茶壶冒出白烟,滚水在壶中咕嘟作响。晏决明将茶壶提起,驾轻就熟寻到茶盏,悠悠然倒茶。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茶水入盏,清香飘了满屋。晏决明稳稳倒着茶,嘴角不自觉冒出些笑意。
辩空闭上眼,并未答话。
晏决明也不以为恼,只自顾自咂摸着方才窥见的景象。
程荀这几年在外闯出了不小的名堂,晏决明自然不会将其种种成绩都归结于她孟家女儿的身份。
以女子之身,行走在重利的商人之间,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他虽钦佩、疼惜她的心性与付出,却未曾想过,她早在风雨中练就了一双坚韧的羽翼。
想起她专注冷静的侧脸,晏决明嘴角又忍不住勾起了。
一盏茶倒好,辩空听水声渐歇,轻轻清了下嗓子。
晏决明小心翼翼用茶盖撇去上头的沫子,没理会辩空的暗示,端着茶盏转身便出了侧间。
门外传来晏决明的声音:
“阿荀,小心烫。”
“观林师父,劳您再等等,这壶小,只能再煮一壶了。”
屋内,辩空睁开眼,轻轻嗅闻空气中余留的残香,有些哭笑不得。
哪里是壶小,分明是把他自己私藏的那一撮好茶拿去给自家人喝了。
果不其然,待晏决明走回侧间,他面不改色地倒掉茶沫、起壶再烧水——这回,用的是禅房里惯常用的茶。
晏决明察觉到辩空微妙的神色,直接开口堵住了他欲打机锋的嘴:“将来寺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还要靠外头那位‘施主’呢。”
辩空:“……”
小炉里重新架起炭火,晏决明守着小壶无言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大师,您到此处也已有四五年之久了吧。”
辩空仍闭着眼,道:“五年又三个月。”
“五年了啊……要重建这偌大一个佛寺,确实不容易。”他感叹道。
“只是少亭不解,五年之久,就算重建困难重重,可为何当初烧毁的残垣朽木还留在寺中呢?”
晏决明转身望向辩空,语气平常,好似只是随口询问。
“留在原地,看着未免太过凄凉破败了些。少亭担心,这可有亵渎怠慢佛祖之意?”
佛珠挂在手上,辩空动作一顿,睁开眼向他望去。
“有形胜无形、无形胜有形,又有何怠慢之意?”辩空神色淡泊,古井无波一般,“少亭误会了。”
第118章 碎红糖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 程荀总算对金佛寺而今的开支用度有了较为详尽的了解。
观林师父为人尽责,对程荀所问知无不言。她翻阅着账册,心中思量不断。药材冬衣自不必说,而今最要紧的, 恐怕还是能供给数百人马至少一冬的粮草。
而最快、最稳妥的路径, 恐怕还得从平阳送来。程杜商号根基在山西, 有杜三娘与妱儿从中斡旋, 此事也能顺利些。
……等等。
她猛地反应过来,此事恐怕不便于将杜三娘与妱儿牵扯进来。若是无事那便罢了,可若是将来事败, 妱儿与杜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 难道要一同与她上刑场吗?
想到慈眉善目、相识以来从未对她怀抱偏见的杜家老夫妇, 想到乖巧伶俐、喜欢赖在她身边叫她“干娘”的杜庆儿,想到九死一生才逃出夫家魔窟的杜三娘,程荀忽然沉默了。
更何况,还有这么多年同她风里雨里一路走来、早就形同手足的妱儿。
室内安静下来, 观林自顾自收拾着散落的账册。程荀握着那尚且温热的茶盏, 思忖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观林师父,这几本可否借我再看看?”她语带歉意, 看向被她撂在一旁许久的观林。
观林紧皱的眉头松开少许,严肃的面孔上浮起几分和善。
“程施主,这些您都带回去也无事。不过我抱来的这些也只是近一年多的, 若您想看之前的, 恐怕还得去寺里的藏书阁。”说着, 他从袖中拿出一串铜钥匙,放到程荀面前。
程荀看着桌上那串老旧的钥匙, 有些惊讶。这钥匙不止开锁之用,还多少象征了监院之权,思及此,她连忙将钥匙推到他身前。
“观林师父,您误会了。晚辈只是想……”
观林却摆摆手,只道:“程施主,您愿施以援手解寺中之困已是大善,您收下,也方便后头行事。”
程荀斟酌片刻,试探问道:“晚辈若当真收下,未免太托大僭越了些,就怕您与住持笑话。”
观林闻弦知音:“此事我已与住持相商,住持并未回绝。此后我也会从旁协助,还请施主放心。”
程荀望着那钥匙,心神一动:“敢问观林师父,这藏书阁可是寺里西南面的那座高楼?”
观林点点头,她不由诧异:“那楼从外头看,好似还是被焚烧过的样子……”
观林以为她担忧安全,忙宽慰道:“施主放心,藏书阁只是外头被当年走水时的浓烟熏过,看起来难看些。里头梁柱并无大碍,就连当年一些经文账目,如今都还好生生放着呢。”
程荀诧异:“不是说,当年一把火,将寺中传承的经书都烧毁了么?”
观林一番解释,程荀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寺中经文大多供奉在各个殿中,藏书阁也多放些与庶务相关的账册与文书,故而从大火中幸存下来。
观林话里话外不乏对失传经文的惋惜,程荀附和着喟叹两声,心底思绪却飞快转了两圈。
话都说到这份上,程荀也就没有再推辞,收下了钥匙。
“承蒙监院与住持厚爱。晚辈愚钝,诸多事务还请观林师父多多指教。”程荀客气道。
观林却很实在,只语重心长道:“虽说只是暂代,可施主毕竟还在病中,还是身体要紧。若因庶务耽误了休养,反倒得不偿失了。”
他本不必说这句话的。
这话若换个人说,或许多少会叫人读出些许隐晦的不满和抱怨。可观林说得坦坦荡荡,程荀点头应是,嘴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观林收拾账册准备离开,程荀走到侧间门外,敲敲敞开的门,对里头相对而坐的二人道:“大师,时辰不早了,我便不打扰了。”
闻言,晏决明转头对她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棋子道:“大师,这残局留着你我下次再对吧。”
辩空神态自若,袖子一敛,直接将其上棋子收捡到一旁棋盒之中。程荀站在门边,只来得及看清这棋局正厮杀到了紧要关头,不由懊悔道:“正是精彩处,是晚辈鲁莽了。”
辩空没有抬头,只微微一笑道:“棋在此处,对弈者也在此处,这一局与下一局又有何不同呢?”
他说得洒脱淡然,程荀一怔,也笑道:“晚辈受教。”
走出禅房,程荀拿出那串钥匙给晏决明看。她一扬眉,手腕轻动,钥匙在手中叮当作响。
晏决明走在她身旁,脸上却露出些担忧,迟疑道:“琐碎的事务交给寺中僧人就是,休养为重。”
“放心,我知道。”程荀收起钥匙,神色一正,“你带我去看看神影骑与亲卫们的居所吧,不亲自看一眼,我总不放心。”
晏决明有些无奈。大病未愈,他本不愿她在奔波走动。可见她神色远比待在屋中时精神多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好。”他侧眸望了眼程荀披得松垮随意的斗篷,停下步子微微俯身替她系上脖颈处的系带。
二人离得极近,晏决明几乎能看见程荀颈子上细微的汗毛与微微搏动的脉搏。她身上那股清淡的药香沁入口鼻,他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就在此时,程荀忽然轻声道:
“我想将商号分了。”
晏决明手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猛地抬头看向她。
“什么?”
程荀解释道:“这么多粮草,筹措运送必定要用到商号,可此事需得隐秘,商号里人多口杂,保不齐什么时候走漏了风声。”
晏决明却读出了她那层未尽之意,不由得直起身。他沉默片刻,道:“你不想拖累杜家,对么?”
程荀移开目光,嘴上云淡风轻:“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此时分了对彼此都好。”
她自顾自往前走,初冬柔和的光穿过玄廊落在她身上,钥匙在空荡的袖中相撞,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晏决明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翻涌的情绪久久无法平息-
程荀拖着病体在寺中转了一上午,纵是脑中早已列好了要做的一件件事项,可回到屋后她还是精神不济。她稀里糊涂吃完饭、喝完药,倒在床榻上睡着了。
再被晏决明叫醒时,日已西沉,断霞将天际染得一片火红。
时间不早了,程荀随便往嘴里塞了几块糕点,匆匆洗了把脸,便坐到了书案边。
粮草筹措运送的诸多关卡,程荀与晏决明相商后心中便有了谋算,她成竹在心,安排起来不算困难。
可写到给杜三娘的书信时,程荀提笔斟酌许久,墨几乎在笔尖凝固。在心中打了一遍遍腹稿,她终于缓缓落笔。
屋中光线渐暗,晏决明悄无声息点上灯,站在一旁为她磨墨。
烛火暖黄的光映在她微微蹙眉的专注侧脸上,他静静看着她。那颗在她面前从不听话的心,像是被人轮番放进滚水与冰水,酸胀得难受。
面对她,他总觉亏欠。
可他也明白她的权衡与付出,无论何时,都绝不仅仅是为了他晏决明。
她有抱负、有胆识、有野心,有与男人同场拼杀的孤勇,也有誓要为这动荡的世道尽一份力的豪情。
他甚至想过,今日她行商,或许是因为,那俗世身份只允许她走到行商这一步。
直到暮色四合,程荀终于放下笔。她将书信折好,刚要说话,晏决明便说道:“先去吃饭,我已吩咐冯平过来了。”
程荀一挑眉,看了眼圆桌上尚还冒着热气的饭菜,边走边开玩笑道:“让走南闯北的大将军来料理我的起居,真是屈才了。”
晏决明无言笑了声,低头继续整理被她丢得凌乱的书案。
吃到一半,冯平来了。程荀赶忙放下筷子,将几封书信递给他,逐一交代去平阳筹措粮草之事。
此事非同小可,程荀不敢贸然交给别人,最稳妥的人选只能是晏决明的一众亲卫。
可即便钱财、人马都在手,真要隐秘迅速办成此事,还需其中各个环节与关卡都不容闪失。
几人照着舆图推演几遍路线,将可能发生的意外与解决的备用之计都商讨清楚后,冯平才匆匆离去。
此时月已高升,桌上所剩无几的饭菜早已凉了,程荀也没了胃口。晏决明没勉强她继续吃,只热了药端给她。
她捏着鼻子将那苦药汁灌进嘴里,恹恹坐在床边,看晏决明忙前忙后收拾。
忙碌一晚,程荀斜倚在熏笼上,倦意又席卷全身。
可嘴里的苦药味儿实在扰人,那苦意从舌尖蔓延到牙根,程荀难受得打了几个寒颤。
晏决明将房内收拾一清,特意燃了香散散屋中残羹冷炙的气息。做完这些,一回头便看见程荀恹恹的神色,他悄声走到床边,坐到她身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程荀懒懒地倚靠在床头不想动弹。晏决明打开那巴掌大的布包、递到她面前。却见那干净的黄麻布中间,放着三、四块碎红糖。
她眼睛一亮,坐直身子,惊喜地问他:“你哪儿找来的呀?我今日明明看见账册里说糖已用尽了。”
“库房里找到的,还剩一点。”
程荀拿了一颗喂进嘴里,舌尖久违的甜意驱散了药的酸苦,她微微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猫。
小孩儿一样。
晏决明坐在她身旁,侧身看着她脸上安逸的神情,有些忍俊不禁。程荀听到他一声轻笑,飞快睁开眼,有些不好意思。
——活了二十岁,因为一块糖这么欢喜,好像确实有点犯傻。可她转念一想,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有什么好羞的呢?
思及此,她理直气壮拿起一块糖,塞到他嘴边。晏决明下意识一躲,程荀捏着糖块不依不饶追过去。
“你吃呀。”她嘴里含着糖,声音含糊。
糖块抵在嘴角,晏决明抓住她的手腕,嘴皮微动:“你留着吃吧。”
寺里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糖,最近的城镇买来也要三五天,程荀还要吃好几日的苦药汁,晏决明便想全都留给她。
程荀却误会了他的用意,只以为他仍想着打趣自己,更不由分说要塞进他嘴里。两人一追一躲,没长大似的,坐在床边打闹着。
笑闹间,不知是谁不小心撞掉了床帐的钩子,纱帐瞬间垂落,将二人关在狭小的床榻内。
眼前蓦地一暗,两人都愣住了。
程荀双手压在他的胸膛上,捏着碎红糖的那只手戳在他嘴边;而晏决明靠腰背力量悬在榻上没有落下去,双臂还虚虚护在程荀后腰上。
一时间,程荀与晏决明仿佛相拥着倒入绵软的床榻中一般。
屋内燃着火盆与熏炉,将一室烧得暖烘烘。程荀后背热得冒汗,而她怔怔看着晏决明,竟发现他两颊泛红、鼻尖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狭小昏暗的空间内,他们逐渐急促的鼻息交织着。二人离得太近,晏决明眼中的懵怔与羞赧一览无余,程荀的心跳猛地快了两拍。
程荀望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鬼使神差将糖抵到他唇缝上。
“吃呀。”她小声说。
晏决明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张嘴卷去那块方糖。
唇舌似乎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来不及反应,就见程荀挣脱他的怀抱,坐起身,收回了那只手。
他的视线顺着那只手流动,却见那白皙的指尖,沾了几道红糖融化后的赤褐痕迹,像是陈年的伤疤,却又比伤疤多了几分……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程荀似乎察觉到了黏意,指尖下意识轻搓,看清是什么后不由得啧了一声。
下一秒,他看见她将那葱白似的指尖放到了双唇间,一截粉红的舌尖迅速从贝齿中钻出,轻轻舐一下,又立刻收回了。
程荀嘴里嘟嘟囔囔地钻出床帐,走到侧间洗手去了。
床帐被人甩开又丢下,一阵风过,帐内只剩下晏决明一人。
而他倒在床榻上,不知所措地望着那摇晃的纱帐。
半晌,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唇缝。
满齿甜香。
待程荀洗干净指尖黏腻的触感、走出侧间时,屋内已空无一人。
散落的床帐被人挂好,原本凌乱的床榻也一片齐整。
程荀一愣,走上前却见床边矮几上,放着一块叠好的白布包。
门外,晏决明走在玄廊下,步子又急又快。
夜里朔风渐起,吹得袍脚飘飞,冷风刀子一般,毫不留情地刮在手无寸铁的行人身上。
晏决明走在狂浪的寒风里,身体里却热腾腾的,像是烧了三昧真火,满灶膛都是熊熊烈焰。
走到庭院外,他回头望了眼那间亮灯的禅房。
他情不自禁停住步子,又抬起手放在唇间,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他想,我何时才能娶她呢?
第119章 藏书阁
与程晏二人商讨后, 当夜冯平便点人带队离开金佛寺,一路向平阳疾行。
翌日,程荀早早醒来,未惊动任何人, 洗漱穿衣后独自出门了。
天刚蒙蒙亮, 寺中已依稀传来悠远的诵经声。天渐寒, 行走的人呼吸间不断冒出白气, 程荀一路抱着汤婆子,朝着藏书阁去。
走到那座曾在大火中得以幸存的木楼下,程荀惊讶地发现, 辩空居然站在门外。
“辩空大师。”她匆匆上前, 讶然道, “您怎的来了。”
他们并未提前通过气,程荀对辩空的到来全然不知。
辩空仍旧挂着慈眉善目的神情,双手合十对她施礼,程荀忙不迭回礼。
“本该是观林为施主带路, 只是他昨夜偶发风寒, 老衲便代劳了。”他脸上带笑,眉梢眼角都挤出了苍老的皱纹,“看来我与施主有缘分。”
辩空语气平淡, 可周身气度却让人不自觉地亲近信任。程荀本有几分诧异防备的心安定下来,也笑道:“是晚辈之幸。”
程荀从袖中拿出钥匙,辩空微微侧身让开位置。沉重的木门早已破败发朽, 程荀用力一拉, 伴随一道吱呀声, 木门缓缓打开。
视线一片漆黑,程荀摩挲到墙边一盏盖了琉璃罩的油灯, 借着淡淡的天光将它点燃,这才看清了藏书阁内的模样。
内室长宽不过二十尺,几面墙上砌满木架,上头满满当当塞满了书册;向东一面有条狭小的木楼梯,木梯高陡,表面被人磨出了深深的坑印。
藏书阁从外看便是窄而高的模样,可即便程荀心中已有预料,还是被内部的狭窄吓了一跳。
身后传来脚步,程荀往室内退了几步,给辩空让出位置。
“让施主见笑了。”辩空道。
程荀连忙道:“毕竟二十年前的楼了,能留存至今实属不易。”
她停顿一瞬,迟疑道:“只是晚辈不明白,既然寺中已在翻新重建,为何不将这藏书阁腾空了,换个地方存放呢?”
说完,程荀便觉得有些不合适,找补道:“不过放在此处也并无大碍,若真要腾空换地方,恐怕也不容易。”
辩空微笑看着她,脸上并未露出不悦。
“这倒是其中一个缘由。”他微微仰起头,环视周围一圈,“老衲多年前来此处,所为也并非建个全然崭新的金佛寺。”
程荀心中讶然,她疑心是自己想太多,可为何辩空语气重那份伤怀和感慨清晰可闻呢?
更令她想不通的是,他对此似乎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欲。
心念电转,询问就在口中,辩空却收回视线,恢复了如常的模样:“藏书阁一共五层,前两层都是我接管的五年来,寺中修筑重建、皈依受戒、起居采买、开设法会的诸多记录。”
程荀只能将疑问咽下肚子。
辩空接过她手中的油灯,一手扶着墙壁走上狭窄的楼梯。楼梯将将够一人通行,连转身都艰难。辩空走得缓慢,程荀在背后看得提心吊胆,只能抬手虚虚护着他的后背。
辩空带她在二楼看了一圈,站在楼梯前停下了。
“再往上,老衲便不带施主去了。”说着,辩空从袖中拿出一把表面磨得光滑的黄铜钥匙,递给程荀,“二十年前寺中一应记录,都存放在上头三层,需得钥匙才能打开。”
程荀接过钥匙,探身向上望了一眼,果真在那楼梯漆黑的尽头,隐约可见一块木板挡在了头顶。
“上头三层,我也可以翻阅么?”程荀嘴上客气询问,手里却将钥匙握紧了。
辩空微微一笑,点头道:“自然。钥匙在手,程施主自便即可。”
“只是毕竟存放了多年,尘灰大,施主不嫌脏了衣裳就是。”
程荀一怔,随即道:“大师说笑了。”
天已不早,快到了晨课的时辰,辩空与她闲说几句便要告辞。二人寒暄几句,程荀小心翼翼送辩空下楼离开。
程荀站在门内,看门外辩空缓步离开。望着他的背影,程荀心中忽然有种荒谬的猜想:或许观林师父并未染病,只是他想亲自送钥匙来罢了。
辩空这份并不遮掩、甚至暗中默许程荀探寻的神秘,令她有些费解。
无言目送他离开,程荀拍拍被风吹得冰凉的脸,转身直奔藏书阁三楼。
通往三楼的楼梯被一块上锁的木板牢牢封住,程荀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木板推开,终于走上了三楼。
乍一看,上面三楼的陈设、结构与下面两层楼并无不同。一如辩空所说,许是多年未有人到访,书架上积了一层厚厚灰尘,角落甚至结了几张蛛丝网。
程荀举着油灯,顺着书架上的标注看了一圈,也基本都是寺中大大小小各种庶务的记录。
她的手指顺着上头的年月划过,最终在“泰和二十五年”处停下了。
她从中随手抽出一本册子,是那年寺中采买用度的记录。纸张已经泛黄发脆,程荀随意坐到一处书箱上,小心揭开第一页。
在页尾的批注上,盖着一个残缺不全红印小章,程荀认真辨认一会儿,终于确认上头所写的是“咏一法师”四个字。
此时程荀才恍然,原来二十年前金佛寺的住持是这位名叫咏一的禅师。不知为何,这名字她之前竟从未听人提过。
二十年过去,金佛寺仅存留在世人心中的记忆,似乎只剩那场大火了。
天色渐亮,日光透过被封死的木窗缝隙漏进狭窄的室内,借着昏暗的烛火和束束天光,她低着头,眉头微蹙,专心致志翻阅着手中的账册。
不知过了多久,木梯下突然传来一道呼唤。
“阿荀?”
程荀还沉浸在账目中,懵怔抬起头,却见晏决明几步跨上楼梯,看到她安然坐在书堆里,有些气闷、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程荀这才如梦初醒,道:“你怎么来了?什么时辰了?”
晏决明嘴唇紧抿,暗自深吸一口气,道:“早过巳时了。”
昨夜从程荀屋子回去后,他将自己关在房中,一直到夜深才沉沉睡去。
而他破天荒做了个梦。梦中的种种他早已记不清了,可那柔软轻盈的重量、炽热滚烫的温度、玄妙缥缈的感受却牢牢烙印在记忆中。
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看看周遭陈设,他的理智才重新归位。
想起昨夜那个梦,他心中又是歉疚又是心虚,就连走出房门听到撞钟、诵经声,都不由得气短。
心中情绪翻江倒海一般,可他面上却只能假作镇定。
晏决明在屋里磨磨蹭蹭,洗个脸洗得自己面红耳赤,努力平复半晌、在铜镜前反复确认后,他才迈出屋子。
可去到程荀院子里,见到的却是坐在门外愁眉苦脸的小和尚。
小和尚告诉他,程荀一早便不在屋中,这个点了也未尽饭食、汤药,人也不知所踪。
晏决明脑中轰的一声响,差点以为程荀又被人掳走了。匆忙冲进屋中检查一圈,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思忖片刻,他直直冲着藏书阁跑来了。
果不其然将她在此处抓个正着,晏决明一颗心终于落定。
晏决明肃然的目光下,程荀有些心虚地合上账册。刚要站起身,眼前却一黑,意识短暂地抽出身体,她直直往地上倒去。
晏决明面色煞白,当即冲上前将她揽到怀里。
所幸程荀不过是坐久了、起身有些猛,加之晨起至今只塞了块糕点,所以有些短暂的晕眩而已。
“藏书阁就在这,难道用饭喝药后再来它就长腿跑了?”晏决明望着她消瘦的侧脸,忍不住轻声埋怨。
程荀渐渐缓过来,撑着他的手臂慢慢站稳。她鼻子轻皱,有些歉疚、又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
晏决明一肚子气烟消云散,确认她并无大碍,这才发现二人之间的距离近乎于无。
藏书阁狭小逼仄,程荀方才摔倒时碰掉了油灯,屋内光线昏暗,只余窗中透进来束束微光。
而晏决明揽着她的后背,她蓬松的碎发贴在他侧脸上,呼吸间几乎能嗅到那股淡淡的清香。
他有些懵,然后猛然回想到昨夜那个无法言说的梦境。
程荀浑然不知他的僵硬,扶着一旁的书架站稳,语气急迫:“快快,找找那油灯,万一烧起来了。”
她抱着长长的裙摆蹲下,在地上摩挲着。晏决明大脑还一片混乱,嘴上却飞快地应了一声,迅速处理了地上的残局。
等终于将那洒落一地的灯油擦干净,晏决明一肚子遐思早已飞远了。两人看着对方灰头土脸的模样,都忍不住笑了。
“花猫儿一样。”晏决明扯着袖子干净的内里,轻轻擦拭了下她沾了灰的鼻头,“走吧。”
程荀眼角带笑,看着难得狼狈的他,坏心眼地不去提醒,只背过身道:“等等,我想拿几册回去看。”
回去的路上,程荀犹豫片刻,开口道:“你知道金佛寺上一位住持,咏一禅师么?”
晏决明抱着厚厚一摞账册,脚步不停,想了想道:“当年我似乎问过辩空大师为何要去金佛寺。我记得那时他说,自己与金佛寺有几分渊源。”
“你的意思是,或许这位咏一禅师便是辩空大师的‘渊源’?”
“说不准。”
程荀不由得陷入沉思。
一路走回禅房,热水早已备齐了。晏决明推着程荀去屋内更衣洗漱,自己则匆忙安排人热菜、热药。
待程荀绞着湿发走出来,晏决明早已在饭桌边架好了熏笼。
程荀饿得眼前发晕,赶忙坐下吃饭。晏决明没闲着,站在她身后为她擦拭湿发。
“对了,道清送信来了。”
程荀正吃着,一句话惊得她连声咳嗽。晏决明忙递上茶水,不住拍着她的后背:“慢点、慢点。”
程荀艰难咽下茶水,问道:“他可说什么了?外头现如今情形如何?”
见她无事,晏决明又拿起帕巾站到她身后。
“不算好,也不算坏。”
程荀当初连夜逃出紘城,躲过了蒋毅方等人的审问。
王伯元却没那么好运,他当日便被陈毅禾“请”到了衙门,在衙门里待了近十日。在王祭酒与孟忻在京中多方斡旋下,他才终于安然走出衙门。
而比起他在衙门所承受的压力,更让人心惊的是京中现况。
晏决明从扁都隘口死里逃生已近两月。两个月以来,朝中局势实在令人心惊。
据王伯元所说,他从京中熟人处打探到消息,圣上龙体有恙,已有半月未上朝。而太子仍旧深居东宫,并无异动。
可瓦剌刀马在畔,战报雪花般飞入京中,又怎能无人主持大局?朝中大臣焦头烂额之时,皇帝总算下了一道圣谕,指明在他病愈之前,朝中政事由誉王暂领,蔡庸、徐勤两位尚书从旁协助。
圣旨一出,京中陷入一种微妙的平静处境。
虽说明面上的大事小事,依旧要过一遍圣上寝殿,可在这个关口,皇帝刻意忽略了东宫、转而将监国大权交予誉王,似乎本身就在释放某种预兆。
人人都看得清楚,太子的处境,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关头。
相比起来,西北一面的战况反倒见好。
不过所谓“见好”,却并非范脩神兵天降、连连大捷,而是阿拉塔所带领的三路大军,居然诡异地停滞下来。
北面、东面的两路大军仍陈兵祁连山外,双方大大小小的试探与摩擦不断。
可阿拉塔却一改此前攻城略地、大开大合的战策,反倒保守起来。除却时不时派小股兵马骚扰几座边城,他几乎不再进行实质上的侵略。
这样的举动,分明透着几分怪异。
程荀扒拉着碗里的米粒,思索片刻,皱眉问道:“难道是因为入冬了?”
寒冬之日,确实不利作战,之于瓦剌这样以游牧为生的族群更是不易,光是粮草就是大问题。阿拉塔行动忽然趋向保守,似乎也有迹可循。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粮草总不能凭空变出来,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去杀、去抢。此时不过初冬,阿拉塔若是迟迟不发兵,被熬死的只会是自己。
至少从如今朝廷的动向来看,似乎也打着靠兵马粮草耗死对方的主意。
晏决明听完程荀的猜想,并不置可否,只若有所思道:“恐怕原因不止如此……不过不管怎么说,两相对峙的局面对我们总是有利的。”
程荀不禁点点头。
而今粮草未到、兵马不齐,他们的局面非常被动。两军多拖一日,他们的机会也多一些。
二人各有思量,沉默片刻,程荀突然问起:“伯元哥可说了,当日给我的信是什么意思?”
晏决明一顿,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她。
“本想等你吃完再给你的。”
程荀眼睛一亮,忙不迭撕开信,头也不抬道:“我吃饱了。”
她匆忙展开信纸,视线匆匆划过寒暄问好、和方才晏决明所说别无二意的朝堂战场之事,直到信最后,他终于提起了那份信的由来。
据王伯元所说,程荀出走那日他一夜未睡,只等蒋毅方等人的动静。临到快天亮时,他困得受不住,迷迷糊糊趴在桌上打了个盹。
再醒来时,手边便多了个纸条。而上头不过三个字:“金佛寺”。
那三个字歪歪扭扭,似是故意用左手写的,不愿让人分清。而王伯元看到那纸条后,心中不由警铃大作。
这纸条的目的太过明显,令王伯元不得不多加谨慎。
有关送信之人,他首先排除晏决明——他们之间太过熟稔,自不必用这般故作玄虚的方式。
可除却晏决明,无论是谁在此时送来信,背后似乎都有几分教唆、煽动之意。
王伯元左思右想仍未寻到头绪,而那时蒋毅方等人已经围住了官署门外。
他来不及细思,只能将纸条燃尽,匆匆写下一句“金佛寺有异,多加留心”,寻机会让人交给程荀。
而王伯元此时得知了他们正藏匿在金佛寺中,还询问晏决明,那纸条可是他送来的信?
程荀看到最后,背后冷汗直冒、毛骨悚然。
她自然知道,那纸条并非晏决明送去的。
那么,在他们相聚之前便知晓了晏决明藏兵之地的人,是谁?
他送信来的目的又是为何?
甚至最开始,晏决明将金佛寺作为退路,这个选择,又是否有为人引导之意?
晏决明见她脸色不好看,接过信一目十行读完,也沉默下来。
直到这一刻,程荀心中又浮起那个疑问。
一切,究竟是人为、还是天意?
她站在迷雾之中,满心茫然。而桌下,晏决明牵住了她的手。
他们相视一眼,从彼此瞳仁中发现了同一种坚定。
无论如何,路已走到今日。
他们能做的,就是继续往下走-
那日之后,晏决明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
除却每日用膳时,他雷打不动前来陪程荀用饭喝药,其余时间,他似乎一头扎进了练兵与筹谋中。
程荀并不知晓那群被他“拐带”至此的神隐骑,对他这位通缉犯还是否信服。他神色如常、情绪也一如既往的沉稳淡然,身上的伤处也日益好转。
程荀想,或许即便有困难,他也不会在她面前显露出分毫。
——因为他与她都是如此。
不过几日,藏书阁几乎成了程荀每日呆的最久的地方。
书目、账册浩如烟海,而其中记载的也不过是最平常的人事名录、采买用度等寻常事务。
而程荀能做的,便是一如潜伏胡家那些年里一般,依靠那一条条枯燥寻常的文字,层层推导、建构网络,试图重现二十年前金佛寺发生过的点点滴滴;再从中抽丝剥茧、去伪存真,寻找值得探寻的疑点。
而这不光考验耐心、更考验体力。
又一个一无所得的夜晚。
程荀将手中看了整整两天的开支账册丢到一旁,颓丧地伏在桌面上。
脸下压着厚厚一摞她翻阅时的记录,她嗅着那并不算上乘的墨香,疲累和倦意涌上心头。
脚边放着火盆,烤得她全身暖洋洋。眼皮不断打架,就在沉沉睡去的前一秒,房门外陡然传来一阵喧嚣。
程荀警觉地坐起身,手伸向了一旁抽屉里的匕首。
下一秒,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和一道熟悉的声音:“主子,平不辱使命,带粮草回来了。”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其中的兴奋与雀跃却不言而喻。程荀心神一震,当即站起身,大步走到门前。
“平叔,你……”
程荀急切地打开门,刚想说什么,看清门外的人时,话却堵在了嗓子眼。
而冯平身旁,站着一位不速之客。
她望着那人,竟感到恍如隔世。
程荀喃喃道:“妱儿……”
第120章 她与她
妱儿穿着一身旧衣, 风尘仆仆站在门外。还不等程荀开口,她双眼涌出泪,猛地扑进程荀怀里。
程荀下意识搂住她的后背。耳边响起妱儿轻轻的抽泣声,不知为何, 她的眼眶也逐渐湿润了。
想到从平阳离开后几次险象环生, 当真如梦一般。
冯平识趣地退到一侧, 将空间留给她们姐妹二人。
相拥好一会儿, 二人终于平静下来。妱儿满面风尘被纵横的泪水打湿,狼狈极了。程荀没有多言,只将她推到早已备好热水的侧间去沐浴洗漱。
安顿完妱儿, 程荀站在屋子中央沉默稍许, 唤冯平进来。
她开门见山道:“如何, 路上可还顺利?”
“属下幸不辱命,粮草人马都已抵达金佛寺,已派人清点入库。”他从前襟中拿出一封书信,“这是钱庄与买卖的账目, 还请您过目。”
程荀大致翻阅一遍, 心中有了数,又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商号分家之事这般顺利么?还是留了人在平阳处理?”
冯平面露难色,程荀敏感地捕捉到这片刻的异样, 追问道:“怎么?杜家是何想法?”
她本以为三娘已然同意了分家,不然妱儿又何必前来投奔自己?可看他的神色,恐怕其中另有内情。
果不其然, 冯平支支吾吾说道:“杜老板不愿分家。”
程荀一怔, 纳闷道:“为何?可是你们没和她说清楚?还是她没看我的信?”
她有些不解。按照她原本的设想, 表面说是分家,可实质上与程荀独自出走并无多少不同。
除却转运粮草必要的车马、几年下来她留在商号的分利, 她几乎将大半个程杜商号都留给了杜家。
说不心疼是假的。
可她这般决绝,原因也简单。一来她这些年在各地的产业与积蓄还足够支撑,晏家亲卫与神隐骑的人手总足够调配;二来她也实在不愿再将商号中的人牵扯进来。
顶着程荀的目光,冯平忍不住在心底叹口气。
他这位主子,总是对自己太狠、又对人心世事算得太清,事事要完满、要周全、要无愧于人;可对于身边其他人,却似乎从未有过什么期待或要求。
他不知是她看过了太多人情冷暖、便不愿去强求,还是她从始至终就未曾将希望托付于他人、只是相信自己罢了。
人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可她的“宽容”,似乎只是因为不敢期待、不愿亏欠。
心中思绪百转,落到嘴上,他也只说了句:“杜老板坚持不分家,只与我说,若真要分家,就让您亲自去平阳谈。”
程荀不禁语塞。
她似乎隐隐猜到了杜三娘的意思。
可若真如她所想,杜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难道就要随他们一同涉险么?
她怔怔坐着,心绪翻涌。
不知过了多久,妱儿在侧间敲了敲门。冯平在旁察言观色许久,立时起身告退。房门关上,妱儿披着程荀的斗篷,小心翼翼推开门。
从金佛寺到紘城,算上与杜家商谈、筹集粮草等要事,一行人来回只用了八日,其中奔波劳累可见一斑。妱儿黑了瘦了,怯怯地站在一旁,看得程荀心里难受。
“饿不饿?寺里暂且只有斋饭,等明日我叫人在外头重新砌个灶房,吃肉就方便了。”她拉着妱儿在桌边坐下,打开食盒,将筷子塞到她手里。
她心中早有这个打算,倒不是为了自己的口欲,只是总不能让数百号要上战场的将士整日清汤寡水地过日子。
奈何此前囊中羞涩,如今粮草到手,一切总算能走上正轨。
妱儿也确实饿了,没有多话,只不停低头吃饭,程荀望着她被饭菜塞得鼓鼓囊囊的脸颊,心底像是有温水流淌而过。
吃饱喝足后,妱儿脸上终于多了几分血色。她来得仓促,寺中并未准备她的屋舍,程荀便直接将她带到自己屋内。
她们坐在床帐内,烛火昏暗,程荀低声问她:“你怎么来了?冯平未曾将前因后果告诉你么?”
若是知道了她现如今是何处境,又何必前来同她吃这还看不到未来的苦呢?
妱儿没有回答,只拿起她垂落的双手,低头看着。手心手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这段时间晏决明悉心照料着,伤疤已经变淡了。
妱儿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划过那细密的伤口,她说不出话,可垂首蜷缩的姿势却分明写满了哀伤。
程荀一怔,没有说话。
妱儿抬起头,眼睛润润的。她比划着:“这些伤,疼不疼?”
程荀下意识扯出一个笑,冲她摆摆手,随口安慰道:“都快好了,早就不疼啦。”
可妱儿只倔强地望着她,有些激动地比划着:“不是这些伤。是所有伤。”
似乎不愿给她逃避的机会,妱儿直接探身从床边矮几上拿过纸笔,唰唰写下几个字,递给程荀看:【身上的伤,疼不疼?】
程荀万万没想到妱儿纠结的居然是这样一件小事。被她突然的强硬打得措手不及,程荀居然有些词穷。
妱儿抿抿唇,又在纸上写:【你受伤了,为何从不愿与我说?】
她又写:【你疼,我也会疼的。】
程荀愣在原地。
妱儿放下纸轻叹一声,膝行到程荀身边,直起上身,双臂穿过她的侧耳与肩膀,将她抱在自己怀中。
妱儿抬起手,轻轻地、温柔地从她头顶顺到后颈,仿若安抚一个哭泣的孩子。
程荀的侧脸压在妱儿平坦的腹部上,单薄的衣衫下是她温热的体温。她听着那细碎的摩擦声、妱儿平缓的呼吸声,心底居然涌起了久违地涌起了委屈。
她抬手搂紧了妱儿,整张脸埋进她呼吸起伏的腹部。
程荀躲在她的怀抱里,许久后,终于开口道:“妱儿,我好累啊。”
为什么,这世上的难关总是一个接一个呢?
妱儿仍旧轻抚着她的后脑,不言不语地听着她疲倦、低沉的叹息。
而程荀想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卸下了冷静干练的面具,将那些日日夜夜无处可说的担忧、泄气与倦怠一股脑倒了出来。
有些话,说给外人听惹人笑话;说给晏决明听,他恐怕比自己还着急上火,恨不能以身替之。
外人不甚求解,爱人关心则乱。可她从不缺少去拼去闯的勇气毅力,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安静聆听她万般思绪的人罢了。
这是独属于她与妱儿才能共享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床帐外,短短一截蜡烛烧到底,火苗随风而去。淡淡一层月光漫进禅房内,程荀与妱儿并肩躺在被子里。
黑暗中,程荀轻轻对妱儿说:“听我说这些,你心烦么?”
妱儿摇摇头。
“烦也没办法,我都说了快十年了。”眼前浮现出她们初见面的样子,程荀忍不住笑了。
妱儿忽然戳了戳她的侧脸。程荀转头望去,借着清浅朦胧的月色,见她比划着:“你和晏少爷,和好了吗?”
程荀眨眨眼,想了一会儿,别别扭扭道:“我们好像也没有吵过架。”
妱儿飞快地偷笑一下,又比划着:“那你要和他成亲么?”
程荀一愣,脸颊温度渐渐升高,她轻咳一声,道:“……还早着呢。”
妱儿却好像从她躲闪的视线中发现了什么,探过身扒住她的肩膀,一双眼睛在她脸上寻找蛛丝马迹。
程荀被她小狗儿一样的动作逗笑了,有些羞赧,又忍不住故意打趣道:“妱儿这般关心,是不是自己想成亲了?”
妱儿脸一红,赌气一般,一翻身不理她了。
程荀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故意凑上去作怪道:“妱儿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寻一寻!说起来,我们妱儿也是大姑娘了……”
妱儿只小她两三岁,若是换做普通人家,这个年纪或许早在家养孩子了。可与程荀外出行商、游历后,妱儿从未主动提起成家之事。
虽然那时程荀将成亲生子看做洪水猛兽,可毕竟只是自己一家之言,她总担心自己的想当然,耽误了妱儿的意愿。
她几次与妱儿谈及此事,妱儿却遮遮掩掩,只怯生生说想留在她身边。那时程荀便明白,或许她仍在意自己的过往、与无法说话的缺憾。
而这些年下来,她眼见着妱儿愈发沉稳、自如,即便无法言语,也依旧能将商号事务料理得清清楚楚。
商号中曾有年轻俊秀的后生,借公事之由与她相交。可据程荀所见,恐怕妱儿还未开窍呢。
今日也是这般,她存了几分打趣的心思故意玩笑,可妱儿的举动却有几分不一般。
她久久没有转过身,就连程荀都以为她睡着的事后,她却忽然从被子里拉住她的一只手,用手指在上头缓缓写着:“你们牵过手吗?”
自诩“过来人”的程荀忍不住笑了,在她耳边用气音道:“我五岁的时候,我们就牵过手了。”
妱儿终于转过身,轻轻掐了一下她的手臂,黑亮的眼睛有些气恼地看着她。
“好啦。”她连忙安抚她,“牵手……自然是牵过的。”
她不禁回想与晏决明相处的点点滴滴,忽然发现,他们之间大多数亲密的接触似乎都逃不开伤与痛。
就连而今回忆起来,除了那或冰冷、或滚烫的温度,鼻尖好像还能嗅到肆虐的雨、腥膻的血、湿冷的泥的气息。
除了那一个吻。
妱儿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没有错过她神情微妙的变化,连忙拉紧了她的手,向她投去狐疑又好奇的目光。
程荀望着她,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我亲过他。”
此话一出,相对而视的二人都愣住了。
程荀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糊涂,心下懊恼,当即就躲进被窝里。而妱儿回过神,伸手就去扯她盖在头上的棉被。
二人笑着打闹一会儿,妱儿钻进被子里,呼吸渐渐平息。黑暗狭窄的空间里,妱儿轻轻抬手按在她侧脸上。
她在她手上写,“是这吗?”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程荀微微摇摇头。
手指顺着她脸颊划下,按在她的唇瓣上。
妱儿写:“是这吗?”
程荀没有说话,厚重的棉被里她的呼吸渐渐快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妱儿笑了一声,将盖住脸的被子掀开,终于重见天日。
妱儿藏在被子下的手,仍在她手背上写着:“是什么滋味?”
“……我要睡了。”
说完,程荀反手按住她作乱的手,闭上眼不说话了。
许是白日太累,不多时,妱儿耳畔便传来她平缓的呼吸声。
妱儿轻巧缓慢地抬起上身,安静地注视着她平静的睡颜。
十年过去,阿荀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变。
从玉竹姐姐、到她从未开口念过一次的“阿荀”,她有时也会感叹时光匆匆。
当初以为暗无天日、永无尽头的日子,被这个没有血缘的姐姐一路拖拽着,她竟也走出来了。
若是没有姐姐,自己如今会在哪儿呢?
妱儿想,或许,自己早已冻死在某个寒夜之中了。
过了半晌,妱儿小心翼翼抽出那只手,拂过程荀侧脸的碎发,轻轻落在她唇角边。
程荀睡得沉,睡梦中依稀察觉到她的动作,忍不住皱皱鼻子,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
妱儿不禁扬起一个笑,笑里是纯然的喜悦。
真好,她的姐姐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归处-
程荀许久未曾睡得这般安稳,一觉醒来,外头天色已然大亮。
她发了会儿愣,侧头便望见妱儿抱着她一只手臂睡得正香。安静看了一会儿,她悄悄抽出手臂,安静地下床更衣、洗漱。
再从侧间出来,妱儿已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程荀笑了下,道:“困就再睡会儿。寺里清静,无人会说你。”
妱儿摇摇头,乖乖下床寻自己昨夜带来的包裹。
小和尚早已将食盒放到小院偏房的小炉上热着,程荀刚端起食盒往房里走,却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妱儿穿着一身单衣,站在猎猎寒风里,手里还捏着一封书信,焦急地望着她。
程荀赶忙上前,一面将她推回屋子,一面问道:“怎么了?”
妱儿指了指自己打开了一半的包袱,将书信递给她,上面是熟悉的字迹,写着“阿荀亲启”四个字。
这是杜三娘的字。
程荀心里猛地一跳。她将书信揣到怀里,先把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让妱儿先吃着,自己则躲去了卧房里。
关上门,她迫不及待打开信。里头只有薄薄两张纸,第一张纸字迹绢秀,落笔却有些凌乱,洋洋洒洒写着几句话:
【阿荀当年帮扶,三娘铭感于心。而今阿荀逢难,杜家自无袖手旁观、隔岸观火的道理。分家,休要再提。】
程荀盯着那几个字,好一会儿才看向第二张纸。与那绢秀的字迹不同,这笔字力透纸背、暗藏笔锋。上面写道:
【杜家先祖有抗击胡人之功,今时局艰难,我辈又岂敢堕先祖之名?程老板尽管放心,杜家人不是孬种!】
这是杜父的口吻。
程荀捏着那两张有如千钧之重的信纸,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子正中。
原来,是她低估了杜家人。
不知过了多久,卧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妱儿走上前,看了眼她手里的信,将她拉到一旁坐下。
她拿起案上的纸笔,对她写道:“杜家人很好。他们不害怕。”
程荀说不清心中的滋味,只能百味杂陈地点点头。
妱儿望着她,沉默许久,又写道:“阿荀,你可以试着依靠我们的。”
“你并非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