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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青山 逐舟客 21761 字 8小时前

第101章 长眠地

“罗季平, 会不会还活着?”

晏决明沉吟片刻,不置可否:“不好说。不过至少如今看来,此事恐怕疑点颇多。”

晏决明陷入深思,程荀的视线又移到他受伤的手臂上。

“那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那洇血的布条, 指尖触感有些隐隐的湿润。晏决明回过神, 手臂微微一动。

他清清嗓子, 说道:“毕竟二十年前的旧事, 沈焕当初年纪小,只大致记得罗季平当初成婚后便搬出了沈家。妻子是他儿时的青梅竹马,二人还有一个年方一岁的儿子。”

程荀一愣, 想起罗季平死时也已二十三岁了, 忙问:“那他妻儿如今可还在世?”

晏决明沉默片刻, 缓声道:“当初兀官镇的消息传来后,他的妻子当夜便带着三岁的儿子投井了。”

“沈家当时也一片乱麻,只能将他们匆匆收敛了。”

程荀心中有些沉重。

二十年已过,从前种种看似已经随风而逝, 可扒开那陈年的风沙, 掩藏在其下的,是数不清的血泪与人命。

“我找到几个沈家从前的老人,去了趟罗季平婚后的宅子。”他声音一顿, “那宅子早已荒废,那口井也枯了。”

“可还找到了其他线索?”

晏决明想想,点点头。

沈家在大同多少还有些亲朋故旧, 沈母特意托他们对宅子照看一二, 别让盗贼将屋子搬空了。那罗家宅子虽已破败多年, 可里头的陈设、用具却也还原封不动放着。

晏决明前段时间寻了个由头,亲自跑了一趟大同。可就当他在罗家趁夜搜寻时, 却意外遭遇了伏击。

数十个训练有素黑衣人潜伏宅院中,晏决明与二个侍卫血战一番,黑衣杀手要么死于刀下、要么服药自绝,没留下一个活口。

“罗季平家中看似一切寻常,可那群杀手的出现,已经说明一切了。”他眼神晦暗,讥笑一声,“这不过才刚开始,背后的人就如此迫不及待,想来是我找到他们的痛处了。”

晏决明一派云淡风轻,程荀心中却忐忑起来。

自他从军后,她还从未如此刻这般心神不宁过。

沙场上血雨腥风,可更可怕的是时刻潜伏在暗的杀意,那才是真的暗箭难防。

晏决明看出了她的担忧,拍拍她的头顶,温声问:“最近和贺川学得如何?”

程荀不满他转移话题,但还是顺着回道:“还行吧。”

“若是累了就休息几天,别太逼自己,身体要紧。”

“知道啦……”她拖长声音,不大高兴。

屋外传来打更人敲动梆子的声音,一听,原来已经三更天了。晏决明站起身,解开束好的床帐。

“早些睡吧。”

程荀收回腿,躺到被子里。

帷幔落下,只能看到他高大的剪影。程荀一眼不眨地望着他,问:“之后还要忙吗?”

晏决明的话里夹了几分歉意:“或许……是吧。听到些不太好的消息。”

程荀还想再问,晏决明却转身将蜡烛吹熄了。屋中一片漆黑,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

“做个好梦。”

黑暗中响起他轻缓的脚步声,门拉开又关上,一切重归寂静。

那一夜,程荀躺在帐中,久违地失眠了。

此后,日子又恢复平静。

程荀照常训练,可比从前还要卖力,连贺川都几次欲言又止。晏决明又消失在了公务之中,匆匆出现又匆匆离去的那夜,活像个虚幻的梦。

直到数日后,冯平来了。

一路上又是山洪又是大水,一行人走了近两个月终于来到紘城。好在没有伤亡,平平安安带来了李梦娘的棺椁。

恰好此时孟家老宅也已到了修缮后期。

因程荀特意要求不改变老宅原貌,老木作也省心,只需跟换几处朽烂的梁柱、换瓦上漆,再购置些器物,屋舍内也就修缮得差不多了。

至于庭院,北地不似江南,没有那些三步一景、五步一画的讲究,收拾得干净大方也就足够了。

任务简单,加之有程荀出手大方、背景深厚,老木作也没敢拿乔使绊子,老老实实将老宅修整一新,不过数日便已完工。

可接下来犯难的却是墓地的选择。

紘城饱经战乱,在此长大的多得是孤儿寡母,早就没了所谓一方大族的说法,更别提占了风水宝地的祖坟了。

孟家亦是如此。先祖从何而来早不可考,当初孟其真埋葬生父生母时也不过是找了野外一块空地,几十年过去,或许早已被风沙掩埋了。

紘城大多数人家都是这般,可程荀却不愿就此草草决定。她生前未能尽孝,如今天人两隔,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那几日,她带着冯平、贺川,几乎将紘城周围都寻遍了。她随身带着纸笔,围绕紘城方圆百里,哪儿有山、哪儿有水、哪儿有山坳和沟谷,全都一一记录下来。说得不客气,舆图都没有她画得详尽。

几番实地考察,又请教了风水先生,她终于选定了墓地的位置。此地距离紘城五十里,三面地势较高,呈环抱状,恰好挡住了北面的风沙;又有一条长河的支流从上而过,风水极佳。

最巧的是,此地距离墓园不过一仞,两处遥遥相望,也算全了二人不能合葬的遗憾。

下葬那天,消失数日的晏决明终于出现了。

他一身素衣,腰间还系了一条黄麻布带,在棺椁入土前,策马匆匆赶到。

不知为何,对他的到来程荀心中甚至早有预感。数日未见,程荀并未多问,只是默默上前递给他三炷香。

晏决明仪态庄重、神色肃然,毕恭毕敬行礼上香后,又在墓前无言独立良久。

最后,程荀上前撒了一捧土,这位遗落异乡二十年的女子,终于入土为安。不过一炷香的脚程外,沉睡着她的丈夫。

临走前,程荀回望了一眼那座精雕细琢的石碑,上头繁复的碑文中,最显目的是那

三个字,“李梦娘”。

这一回,她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只是李梦娘而已。

程荀想,这番来紘城虽危机重重,可至少她寻回了母亲的名字,这也就足够了。

她坐在马上驻足回望,身侧的晏决明伸手理了理她的幂篱,低声道:“伯母在天之灵,想必也安息了。”

程荀微微抿唇,对他笑了一下,一扬马鞭,策马离去。

风沙不停吹,扬起她的碎发,好像也吹跑了心中难言的离愁。一路奔驰到城门外,程荀拉住缰绳,情绪终于平复下来。

时值晌午,城门外是排队出入的人流,程荀缓缓跟在后头。

她看向见面后还不曾交谈的晏决明,问道:“吃饭的功夫总有吧?”

晏决明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歉意,道:“自然是有的。”

程荀点点头,并未追问。

数日不见,晏决明又瘦了些,眼中布满血丝,眼底又透出几分青黑,一看便知近日定是疲于奔波。倦意并未有损他的姿容,反倒令他多了几分冷硬和凛然。

据王伯元所说,和谈现已趋于尾声。越是临门一脚,越让人担心出岔子,如今紘城高层无不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而晏决明既身负重责,又要时刻忧心瓦剌、调查罗季平的旧事。重重压力下,还能抽时间来祭奠李梦娘,程荀嘴上不说,心中却很是动容。

队伍一点点缩短,程荀一行人终于快排到了前头。而负责查探来往人群的官吏见到晏决明与程荀,当即站直身体、一整仪容,小跑过来。

晏决明真要让他们不必多礼,后头的人群忽然响起一阵喧哗。程荀循声望去,却见拥挤的人群与车队尽头,一班兵马不顾人流疾驰而来,一路撞得人仰马翻,眼看就要冲到程荀跟前!

程荀一惊,下意识靠到晏决明身边。却见他面沉如水,直直挡在城门前一动不动。打了个呼哨,左右两侧的护卫瞬间聚拢,拦起一道人墙。

来人一路冲到人墙跟前,见护卫们丝毫没有散开之意,只能强拉缰绳,在几步外险险停下!

那人身下的马儿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眼看就要踩踏到受惊跌坐在地的一个老妇人。透过人墙缝隙,程荀将眼前场景尽收眼底,她瞳孔紧缩,差点尖叫出声。

而晏决明当机立断抽出腰间刀鞘,长臂一扬,刀鞘朝那马儿飞去,精准打到它的前腿。马儿受力往后一退,身上的人猝不及防间就被甩了下来。

程荀大脑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翻身下马冲上前,将那呆愣在地浑身颤抖的老妇人扶到一旁坐下,连声劝慰。

背后,那人随行的人马匆匆追上来,大惊失色地下马,将他扶起。那人站起后,狠狠一踹搀扶的护卫,反手就甩了那人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传到程荀耳中,她缓缓转头望去。

却见几步外,那人身穿银甲、头戴兜鍪、背后还系了一件暗红的披风,衬得他身形高大魁梧、五官周正,很是有几分英勇神武的武将之风。

只是这人此刻浑身滚满泥尘,气得五官扭曲,浑像个偷穿了将军甲胄、被人拆穿后气急败坏的地痞流氓。

他暴跳如雷,指着面前的人墙,怒不可遏道:“哪个混账东西,敢在此拦你爷爷!”

面前的护卫面不改色,仍旧沉默站着,那人更是恼羞成怒,当即就抽出了腰间长刀,作势要上去拼杀。

身旁的守城小吏吓得两腿发抖,背后人仰马翻的人群更是纷纷后退,生怕波及自身。

混乱之中,晏决明一挥手,人墙立时分开。

他坐在雪白的骠马之上,缓步走上前。

“范都司,久仰大名。”

第102章 狼烟起

“范都司, 久仰大名。”

晏决明声音微冷,坐在马上高高俯视着地上的男人。

男人眯起狭长的眼睛,上下打量晏决明一番,随行一位武官凑上去悄声说了两句, 男人脸色变了。

他三十五六的年纪, 可无论官职还是身份都被晏决明压了一头, 只能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阴恻恻道:“原来是晏将军。晏将军一朝得势,而今如日中天,当街拦路又算得了什么?”

程荀怀疑自己听错了, 明明自己不占理, 却偏偏将错推给别人, 当真是颠倒黑白、厚颜无耻!

她看了眼那人身后的一片狼藉的人群,受惊的百姓互相搀扶着站起,小贩愁眉苦脸地拾捡洒了满地的粮食,周围人皆是敢怒不敢言。

冯平就在身侧, 程荀低声吩咐一句, 他点头应是,带着身边几个护卫走到人群中帮忙去了。

程荀这边动作不小,对峙中的二人向她投来视线。晏决明使了个眼色, 他身旁的侍卫们也都散到人群中去帮忙。见状,男人面色难看,颇有几分下不来台。

“晏将军倒是高风亮节。”他阴阳怪气道。

晏决明不动如山, 面无表情注视着他。

男人狠狠吐出一口粗气, 翻身上马, 大摇大摆从晏决明身侧走过。

二人擦肩时,他侧过头, 在晏决明耳边阴森道:“只是不知道,晏将军这威风还能耍到几时?”

男人随行的副官朝晏决明尴尬地一施礼,带着人马匆匆追上去。

在侍卫们的疏散下,进城的队伍终于恢复正常。程荀确认那位老妇人安然无恙后,随众人进了城。

二人一路无话,待走进书房,程荀立马问道:“他是范家人?”

她随意将斗篷丢到椅子上,冯平跟在后头,刚要上前收拾,却见晏决明先一步拿起了斗篷,他不由得愣在原处。

晏决明动作自然,抖抖斗篷上的沙尘,挂到侧间架子上。屋中早已备好水,他顺手拧湿帕巾,递给程荀。

而程荀面不改色地接过帕巾,追问:“是范春霖的兄长?”

冯平站在一旁,半晌才反应过来,悄悄退出了屋子。

晏决明坐到她身侧:“他是范春霖的二哥,范春泽。”

几番下来,程荀对范家观感极差,不由道:“子不教,父之过。范脩估计也不是个好的。”

她厌烦地皱皱鼻子,晏决明被逗笑了,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我与范脩打过交道,此人倒像个儒将。”

程荀暗自翻了个白眼,不予置评,反问道:“他怎么来紘城了?”

“我刚得到消息,过几日朝廷就要下调令,将他调任神影骑。”

程荀微怔,随即诧异道:“到你麾下?他连缰绳都拿不稳!”

晏决明拿起她擦过的帕巾,顺手洗了挂在铜盆边,不紧不慢走过来:“而今局势太平,自然多得是想来分一杯羹的人。”

真的太平吗?

默然片刻,她忍不住嗤笑一声:“范脩也确实拉得下来脸。”

晏决明却摇摇头。

“范脩已经为范春霖铺了路,再来一个人,姿态未免难看了些,范脩老谋深算,不会犯这个忌讳。”他沉吟片刻,“我猜,范春泽背后多半是誉王。”

“能与誉王扯上关系,他什么来头?”

“五年前瓦剌来犯,大军抗敌,誉王随行督管粮草筹措,许是在那时认识了范春泽。”

程荀思忖少时,终于想起,正是此次大败瓦剌,誉王在朝中声名更显。誉王锋芒太甚,而太子被逼蛰伏数月,直到第二年才自请去荆州督管河道疏通。

同年,晏决明南下暗查胡瑞盐运贪腐,狠狠杀了誉王一派的威风,为太子扳回一城。

回想起从前种种,她突然对那遥不可及的朝堂纷争有了几分实感。

心念电转,她微微挑眉:“范春泽有背景、有资历,这么多年却只混了个四品都司,誉王又何必放下身段拉拢他?誉王剑指范脩,这算盘倒是打得响。”

晏决明脸上飞速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露出个赞许的笑。

“阿荀远在西北,对朝堂政事却心明眼亮。”他说得真心实意,稍稍感慨后,正色道,“誉王近来确实有些莽进。”

“他一向是这个性子,略得了几分胜算,就不管不顾地乘胜追击。”

他声音微冷,程荀听出不对,心头一动,忙问:“你此前说的……‘不太好的消息’,是什么?”

晏决明淡淡道:“前阵子圣上不知怎的龙体不安,发落了宫中大半宫人。其中有个太监,趁夜跑到了东宫。”

程荀心猛一跳,下意识屏住呼吸。

“后来查实此人与东宫明面上并无勾连,可天子之怒……”

晏决明闭了下眼睛,像是在无声叹息。

“东宫上下宫人皆被……撤换,太子奉旨闭门,终日跪在佛前,为过身多年的太后诵经祈福。”

谁都知道,所谓吃斋念佛,不过是皇帝留给太子的最后一分情面罢了。

门外骤然扬起一阵冷风,吹看半掩的门扉,吹得程荀脊背发凉。

她冰凉的手拉住晏决明,惶然问道:“可会牵连你?”

不过须臾功夫,她才被热水擦过的手就凉得好似数九的寒冰,晏决明心中酸涩。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流动到她手中。

“朝堂局势就是如此,一日西风、一日东风,不到最后谁也不敢说是赢家。别怕,我心中有底。”

他声音沉稳有力,程荀心头却仿佛压了块巨石,沉得她喘不过气。

帝王之心,最是冷血多疑,纵是天之骄子、当世之才,可在皇权之下,又有敢说自己真的手握胜算?

她兀自心神不定,晏决明捏了捏她的指尖,低声道:“再过些日子,互市和谈也快尘埃落定了。待此间事了,你就回去,好不好?”

她抬起头,他却避开了她的视线,垂眸道:“边关多乱事,你长居此地,姨父姨母也放心不下。”

她轻声问:“你也长居此处,又有谁放心了呢?”

晏决明一愣,默然垂首。程荀的视线好像带刺一般,扎得他哑口无言。

半晌,冯平在门外迟疑道:“主子,饭菜已经备好了。”

程荀轻咬下唇,抽出手,先一步走出房门。晏决明坐在原位,停顿片刻才起身跟上去。

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前一后,无言走去膳厅。

冯平被他二人远远甩在门外,一头雾水。

他伸手挠挠后脑勺,实在想不通,就他去厨房安排饭菜的功夫,这二位祖宗又怎么了!-

五日后,经过两国使臣近一月的拉扯、博弈,终于传来了消息,两国正式签订和约,五十年互不进犯。从此,鞑靼归附大齐,鞑靼缴岁贡、得封赏,大齐开互市、设茶马司。

大齐与鞑靼多年来冲突摩擦不断的边境,似乎终于要迎来了太平的曙光。

自和约签订后,晏决明更是忙得神龙不见首尾。程荀也没闲着,主动约见了几个与她一样提前摸到门道、前来探听互市细则的商号老板。

上一回范春泽与晏决明在城门前的交锋,如春日杨絮一般,当日便在街头巷尾传遍了。

百姓津津乐道飞扬跋扈的范春泽如何吃瘪、晏决明又如何神来一手挡住来人时,也终于有人注意到程荀的存在。

坊间种种传闻不提,有心者却迅速搞清楚了程荀的身份。本就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商人们更不在话下,即便相约的是个状似稚嫩的未嫁女子,也各个热情有礼,席间宾主尽欢。

消息传得满天飞,她的身份不再是秘密,程荀反倒乐得其所。

她的身份与背景并非枷锁,反而成了助她跨过无数壁垒的踏脚石——双方都能心知肚明地忽视那些所谓门槛,迅速进入合作博弈的阶段,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此事中唯一不大高兴的,恐怕只有范春泽了。

范春泽刚到紘城两日,拿到朝廷的调令后,立马宴请了在紘城参与和谈的一众官员,美名其曰感谢众人替他照顾自家三弟。

唯二未去的,一个是身担巡城重责的沈焕;还有一个,则是范春泽压根去未送去帖子的上峰晏决明。

一个四品都司,摆的谱比三品参将都大。

一众官员也都捧场,席间劝酒不停。到最后范春泽喝了个酩酊大醉,晕乎乎下楼时,听到旁边有百姓绘声绘色讲起“美将军横刀立马排人墙,丑纨绔狼狈落马跪地哭”的段子。

范春泽一听,那还了得!酒意上头,不顾周围人阻拦,当街将那人打了个半死。直到醉得神志不清的范春霖意外吐了他一身,他才堪堪停下,暴跳如雷地带人走了。

若事只到此也就罢了,可没想到范春泽一纸诉状便将那不省人事的可怜人送上了公堂,直言要告他侮辱朝廷命官!

晏决明得知此事,匆匆赶去。可没想到却慢了一步,那本就奄奄一息的男人,在公堂之上,活活被吓死。

此事一出,霎时惹得满城风雨。

纨绔当街伤人不少见,可偏偏这位不是一般的“纨绔”,而是戍守边疆数十年的范家长子。

一时之间,种种传闻甚嚣尘上。有关范春泽此人过去诸多真真假假的“事迹”,也不知被谁挖了出来,在小小一个紘城里,传得人尽皆知。

眼看事态不断加剧,紘城外又传来另一个晴天霹雳。

泰和四十五年十月,瓦剌人翻越金山七卫,夜袭宥城。瓦剌兵马数万,仅一夜便破城而入,烧杀劫掠、无一不为。

范家势力下的宥城,就这样莫名奇妙丢了。

还不待范家调兵遣将,瓦剌直接兵分三路,绕行至东,分三路直攻甘肃卫。若瓦剌攻下甘肃卫,陕甘一带门户大开,中原岌岌可危。

消息传来,朝野震惊。

第103章 穿金甲

瓦剌来势汹汹, 战事有如离原上的火星,转瞬间便掀起燎原之势。

起先朝中并未将瓦剌的突进看做心腹大患。边关几时得了彻底的安宁?大齐与胡人的摩擦是常有的事,不过又是一次蛮族人愚蠢莽撞、不知天高地厚的骚扰罢了。

毕竟,打仗虽有输有赢, 可这些年下来, 戍守甘宁一带的范家从未出过大纰漏。

故而前线战报送到朝廷, 皇帝与几位尚书大臣查阅知晓后, 就塞到了如山的奏折之下。

可事情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众人预想。

没多久,这看似稳妥的顺风局却风向一转。瓦剌派出数万人马,不过数日便席卷七卫, 呈包围之势, 直取地势狭长的甘宁一带。

一向稳操胜券的范家仓皇应战, 不过数日,接连丢了哈密、甘肃数个重镇,范脩亲自带兵迎战,才堪堪守住了战线。

战报八百里加急送达, 直道瓦剌大军陈兵玉门关外, 更有数条分路绕行北面,直指凉州卫。

朝中一片哗然,尚带几分病容的皇帝高坐龙椅之上, 面沉如水,端看下方诸位大臣的谋略与计策。

唇枪舌剑数个时辰,在皇帝的示意下, 大齐的肱股之臣们终于闭上了相互攻讦博弈的嘴。当夜, 皇帝钦点的监军太监李福新携着圣旨与调令, 疾驰出京。

李太监是皇帝身边的老人,早在潜邸之时便侍候左右, 荣恩近四十年。

李福新的到来意味着什么,西北众人心中各有思量。

而程荀望着数日以来终于露面的晏决明,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你要走了,对吗?”

甘宁一带方起战事之时,冯平贺川李显等人便催促她尽早离开紘城。程荀心知离开才是最明智的决定。战事瞬息万变,谁也说不清烽火可会烧到延绥。

可不知为何,程荀总觉得不安稳。她好似被一根丝线悬在悬崖半空,脚下就是无边黑暗的深渊。

晏决明从大营风尘仆仆赶来,大步流星走入正院,连身上的大氅都来不及脱。

他神色严峻,道:“李太监昨日宣了圣旨,大军今日拔营。”

程荀微微怔住,站在桌前,心中一片凌乱。

那根丝线终于断了。

晏决明走到她身前,垂眸专注地凝视着她。

他慢慢伸出手,扶住她的两颊,粗糙的指腹在她脸上不住轻抚。

炽烈浓重的思念和不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心底有某种滚烫蚀骨的情绪在不断奔涌。他一眼不错地描摹她的轮廓,再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什么守礼。

他们分离了那么久,短短数月后,又要匆匆分开。

他早就明白,人生在世不过三万天,有些人,是见一面少一面的。

他舍不得。

晏决明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低声道:“待我走后,便让冯平他们护送你回京,可好?平阳虽好,可京城毕竟有姨父姨母在旁照顾,也更妥帖些。”

程荀不置可否,只是沉默望着他。

这一刻,她蓦然想起瓦剌人曾对沈家人做出的诸般残暴行径;也想起了分别的四年里,她在一尊尊神佛脚边的祈求。

自从走出童年那座四台山,他们之间,相聚太少、分离太多,温情太少,氐惆太多。

若是他们始终停留在那座山中,一切会更好吗?

她说不清。

可看他如今的模样,身上银甲煜煜,兜鍪上红缨似血,仅是沉默站在这儿,就全然一副盛气逼人、威风凛然的姿态——这是真真切切在刀光剑影、风沙血雨中才能拼杀出的勋章。

她伸出右手,轻轻划过他坚硬的臂甲。

她问:“晏决明,你可曾后悔?”

晏决明微微一愣,认真思量片刻,坚定道:“从未。”

程荀忽而豁然开朗。

就像她从不后悔在四年前离开他安全的羽翼、决心自己闯一闯风雨,晏决明也一样,从未后悔过自己拿起兵戈、守卫家国。

他们的理想,从来都掷地有声。

屋外传来敲门声,冯平隔着房门低声催促:“主子,大军已过紘城。”

伴随这句话,风中突然传来渺远的锣鼓声。

鼓声铿锵、唢呐悠长,间或有人用乡音呼喊着某人的名字。那声音此起彼伏,令激昂振奋的鼓乐声中,平添了几分沉郁的悲愁。

程荀听人说过,这是北地固有的习俗,每到将士离家出征,百姓便会打起这段送军鼓,既为振奋军威,也为送去那依依离情。

那些挤在战车战马之间,沉默寡言、面目模糊的士兵,那些被视作蝼蚁的炮灰,也是某人的儿子、某人的丈夫、某人的父亲。

鼓声越来越近,似是欢送的人群走过程荀家门前的大街。那声声鼓乐愈发清晰,像是催促离别的号角,敲得程荀心口发紧。

她想伸手推他走,想告诉他保重,可她望着他深邃而专注的目光,话却哽在喉头。

半晌,她大脑一热,心一横,拽着他的领口将他往下拉。

晏决明神色讶然,程荀凑到他耳边,咬牙切齿道:“你若死了,我就嫁给别人。”

她声音又轻又快,掠过他侧耳的碎发,云絮一般,稍纵即逝。

晏决明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琢磨她话里的意思。

冲动过后,程荀有些别扭,垂眸不去看他,转身作势要向内室去。她飞快说道:“我要午睡了,你自便吧。”

而程荀那句话似是神仙的咒语,将晏决明牢牢定在原地。胸腔不断传来震动,他心跳如擂鼓,脸上不自觉地咧开一个笑。

许是冯平久未听到回应,屋外又传来了一阵迟疑的敲门声。

外头不断催促,明明是凄然离别之时,晏决明心中却燃起狂喜,一瞬间好似焰火爆开,万千星点从天而降。

他用力握住腰间的佩刀,冲着程荀的背影喊道:“阿荀,等我平安回来。”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推开门。走动间银甲轻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晏决明大步流星出门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喧嚣的鼓乐也在风中消散,一切重归平静。

程荀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转身。眼睛有些酸胀,她仰头四望,视线落到了墙上一座高高的神龛,里头坐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玉像。

她望着那尊玉菩萨,无言良久,默默垂首,低声道:“从小到大,他对你最是虔诚。你俯视众生,可看见了他的真心?”

“若你当真慈悲为怀……”

“就保佑他安然无恙吧。”-

大军即日拔营,而后一路向西,支援苦守半月的甘宁前线。

瓦剌来势汹汹,大齐又刚与鞑靼签订盟约,时局敏感,朝廷的诸多决策难免求一个“稳”字——毕竟,谁也不想再重演二十年前那场惨剧。

和约已定,鞑靼虽看起来暂时无事,可谁又能保证这两位二十年前就已有默契的“老朋友”,不会再度携手、剑指中原呢 ?

正面战场正焦灼,为了保住后方的太平,朝廷只能在新鞑靼王的天平上不断施加砝码。给了不知多少甜枣后,朝廷一挥手,随便寻了个需得两国继续细化互市条约的理由,将呼其图为首的鞑靼使团留在了紘城。

无论呼其图意愿如何,新任鞑靼王几番考虑下,爽快地点了头。鞑靼人不走,本已完成任务的朝廷使臣自然也只能留下。

战事在前,众人都没什么心思掰扯早已博弈了数千遍的细则,明面上会面几次,就各自散去了。

幸得朝廷使臣未走,程荀从王伯元处得知了战事更多细节。

据他所言,此次瓦剌进犯确实疑点重重。无论是瓦剌的人数规模、战术谋略,还是范家的应战之法,都透着几分蹊跷。从前虽也有输有赢,可范家与瓦剌交手多年,何曾这般接连失手?

“难道阿拉塔麾下真有如神兵天将?”王伯元百思不得其解。

伊仁台死后,阿拉塔大败一众继承者,顺利夺取了哈达部落的首领之位。而他上位后,第一剑便直指大齐。

阿拉塔正值壮年,虽远不如伊仁台城府深沉,可心计谋算却不输其父。上位数月,就煽动拉拢了瓦剌大大小小数个部落,集结人马逾三十万。

程荀犹豫许久,试探问道:“阿拉塔掌权,那其他人是何下场?你可知道岱钦?”

王伯元一愣,诧异问道:“你知道岱钦?”

他脸上的惊讶不似作伪,程荀瞬间反应过来,恐怕晏决明并未告诉他当初岱钦之事。

她面不改色地寻了个理由遮掩过去,王伯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说完朝堂上诸多纷争,他又问起:“打算何时回京?”

程荀有些心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按理说,她在紘城的诸事已了,又遇西北战乱,早日离开才是上道。崔夫人一早便送信来,直言担忧她的安危,催促她尽早回京。

可她却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什么悬在心头放不下。

王伯元见状,叹了口气,宽慰道:“少亭一向谨慎,又有亲兵副官在侧,保全自己总不是难事。你在紘城也是苦等,不如回去吧。”

程荀知道他说得在理,只能勉强点点头:“放心,我心中有数。”

一顿饭没滋没味吃完,王伯元被人叫回官署,程荀思忖片刻,准备回孟家老宅看看。

刚坐上马车,视线扫过大街拐角,却见几个高大的男人正面对面站着,似是对峙之态。

酒家的幡子挡住了视线,程荀往那边多看了几眼,冯平在旁适时解释:“是沈大人和小范将军。”

程荀不由问道:“范春霖还在紘城?”

范春泽都跟着神影骑走了,范春霖反倒被落在紘城享太平么?

“毕竟还身负和谈之责……”冯平委婉道。

程荀心下哂笑。

少时便靠祖辈荫庇得了封号,出入何处都被人尊称一句“将军”,真到了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之时,反倒偏安一隅,当真令人不耻。

她有时都不明白,范脩究竟是担心这唯一嫡子的安危、不愿他身处险境,还是有意打压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了。

她冷冷地收回视线,坐进车中。

几日后,冯平送来神影骑已达前线的消息,程荀也终于决定择日返京。

来紘城不过区区数月,中间又几番遇劫,可许是血脉中的亲近,程荀对这座陌生城池并不排斥。

她降生于此,她的父母长眠于此。

互市条约已签,可战事平定前,互市恐怕还杳无音讯。今日乍然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再来,她心中有些不舍。

拖拖拉拉几日,她安排人重新洒扫了孟家老宅、雇了一户老实清白的人家替她守家,又去城外祭拜了孟其真与李梦娘。

忙碌半月,再也寻不到滞留于此的理由,她带上两座崭新的牌位,启程返京。

离开那日,王伯元在城外与她送行。时值秋末,大漠风沙愈发肆虐。猎猎北风吹得她身上斗篷偏飞,沙尘迷乱了她的双眼。

她艰难地眯着眼,模糊的视线中,她没察觉到王伯元欲言又止的模样。

“伯元哥,西北苦寒,你多珍重。”

她抿抿唇,犹豫半晌,又低声道:“若是有他的消息,还劳你告诉我一声。”

王伯元魂不守舍地站着,久久没有答话。直到程荀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才扯扯嘴角,勉强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看清他的神情,程荀紧紧抓着斗篷领口的手松开了。

一个个猜想与疑问接连浮出水面,某种无比真切的恐惧与惊慌猛然席卷她的身体。

她手脚虚软,只能勉力支撑自己站直,声音颤抖地发问:“他怎么了?”

王伯元低头避开她的视线,沉默无语。

北风挟着沙尘,刀子似的割在她脸上。她转身看向冯平与贺川,他们同样目光闪躲,双唇紧闭。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说啊——”

他们的沉默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在崩溃边缘拉扯他们的衣袖,不依不饶地质问。此刻,风中忽然传来一阵呼喊,打断了她的话。

“阿荀!别走!”

灰白的天幕下,一道身影破开烟尘疾驰而来,直直冲到程荀几步外才停下。

程荀这才看清,来人竟是早被沈焕指使到老家的沈烁。

沈烁急急拉紧缰绳,翻身下马,大步跑到程荀跟前。

冯平试图上去拦,沈烁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双手不住推搡冯平,不管不顾地对她喊道:“他们都瞒你!我不会瞒你!”

“冯平,让开!”程荀厉声喝道。

沈烁终于寻到机会,几步走到程荀面前。他喘着粗气,急声道:“神影骑在祁连一带遭伏,近万人马陷落山谷……近乎全军覆没。”

程荀定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着沈烁双唇开合,吐出她不甚明白的字眼。

“……范春泽带队折返求援。晏决明,下落不明。”

第104章 过雄关

“……晏决明, 下落不明。”

一瞬间,周遭的风声好似消失了。世界变成一个沉默的圆球,不断收缩挤压,不过瞬息之间, 便吞噬掉她的呼吸与心跳。

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 程荀的大脑骤然停转, 仿若失语一般, 呆呆望着他。

沈烁仍在喋喋不休,她耳畔却一片寂静。她迟缓地环视一圈,王伯元神情颓丧、目光灰暗, 冯平等人低着头, 不敢看她。

好荒唐。

心中升起莫大的荒谬感, 眼前的一切像个并不高明的笑话,令她费解。

她想起离开那日晏决明意气风发的模样,想起他那句“等我回来”。

“……范春泽说,说……”

话说到一半, 沈烁嘴唇翕张, 看着她讷讷无言。

周围的空气愈发稀薄,眼前视线仿若天旋地转,程荀用力喘了一口气, 意识终于回神。

“我不信。”

她直挺挺站着,眼神空茫,不知看向了何处。纷飞芜杂的思绪中, 只有一个念头清晰而坚定。

“我要去找他。”

她一字一句说完, 猛地推开阻拦在前的冯平与王伯元, 纵身奔至马前,抓住马鞍翻身上马。

马鞭一甩, 骏马疾驰而去。

背后不断传来呼喊声,杂乱的马蹄一步步敲在她心上,飞沙扬砾中,她无暇回头。

冯平几步追上了她,劲风吹得猎猎,他高声唤了她几声,程荀置若罔闻。身下的马越跑越快,身后的马蹄声也越来越急,程荀咬紧牙关,心中不断燃起怒火。

直到贺川一个呼哨,矫健的黑马从旁越过,牢牢挡住了她的去路。程荀猝不及防拉紧缰绳,马儿嘶鸣着抬高前蹄,她差点被甩下马去,贺川飞身到她身后,手狠狠一扯,马儿有惊无险地落地。

一旁目睹了全程的冯平捏了把汗,还不待他开口,就听见程荀努力压抑怒意的声音。

“多久了。”

贺川与冯平对视一眼,冯平嚅嗫道:“属下消息更快些……三日前便知道了。”

程荀短暂安静了一瞬,而后低声道:“你们是他的人。他下落不明,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去救他,为什么要拦我?”

二人面露难色,低头不语。此时,李显带着王伯元匆匆追上来,见三人僵持的模样,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姑娘,并非我们不愿。”

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起,他们没有一刻不想飞奔前线,寻找晏决明的下落。

李显年纪不大,如今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是晏决明将无父无母的他一手提拔起来。

他想起晏决明往日对他的叮咛,声音有些发颤:“是主子早有吩咐,我们如今都是你的人,一切听您安排。”

“李显!”

“主子、主子还说。”他不顾冯平的阻拦,梗着脖子道,“若是他……出事,必要将您瞒住,一切待您平安抵京后才说!”

李显情绪激动,到最后几乎是嘶吼出声。他的声音回荡在辽阔的大漠之上,震得程荀眼前发晕。

她用力闭闭眼,强压下心底不断翻涌的情绪,冷静道:“先回去,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一告诉我。”

一行人打道回府。进城时,程荀分神留意到,城中巡逻的兵马人数比前几日更甚,几乎在每个街口都得见腰佩长刀的兵士,形势悄然收紧。

匆匆回到住了数月的宅院,程荀踌躇一瞬,走进了街对面晏决明的府邸。

两间宅院结构相同,只有寥寥几个小厮在院中洒扫。程荀虽头一次来,却轻车熟路地走进书房。

沈烁与王伯元在前院厅堂避嫌,冯平等人随她进书房议事。

她高坐堂上,一手搭在一旁矮几上,快速问道:“何时何地发生的事,前线如今情况如何,消息可已上达天听,朝中反应如何?”

李显站在一旁,望着她迅速从短暂的、几近崩溃边缘的情绪中恢复平静,不由讶然。

这是他头一次亲眼见这位“新主子”露出这一面,思路清晰明了、行事雷厉风行,隐隐有些上位者的模样。说来也怪,明明是个瘦弱的女子,此刻却有几分晏决明的姿态。

冯平上前一步,做出微微俯身的恭敬姿势,从头细细禀告。

十月末,晏决明带领神影骑赶赴前线肃州卫。

神隐骑自前朝便已创立,只隶属于当今圣上,人数不多,惯常入编在册的不过三、四千,皆是军中各处选调的精兵强将,说是大齐精锐也不为过。

瓦剌此番来势汹汹,神影骑虽兵强马壮,可毕竟不过数千人,故而朝廷特下旨,集结沿路三股兵力,从中调配悍将至晏决明麾下。至此,原本的三千人几乎翻了一倍,近六千人浩浩荡荡行军至前线。

程荀听到此,深深皱眉。

战时临时抽调人马并不奇怪,可神隐骑入选门槛极高,如今猛然增至六千人,其中定然良莠不齐。

大战在即,手下却多一堆不知来历、从未有过磨合的“良将”……

程荀压下心中的情绪,颔首示意冯平继续。

大军抵达肃州卫,晏决明当即与在前线苦守的总兵范脩会面,得知此时瓦剌已打下哈密、沙洲、曲先等重镇。瓦剌兵分三路,盘踞祁连东、西、北三面,直指关隘肃州。

冯平说得简略,程荀顺手拿起书案上卷起的舆图,回忆从前晏决明与她分析过的西北局势,默默思量。

肃州是河西门户的第一道大门,若肃州失守,瓦剌大可顺着狭长的河西南下,攻破凉州、西宁不过顷刻之间,整个大齐疆土都将成为待宰的鱼肉。

肃州局势危急,难怪朝廷会病急乱投医。

冯平见她若有所思,干哑的嗓子吞咽一下,继续下文。

为解肃州之困,范脩主张抢占先机,绕行祁连山,从旁闪击北面以阿拉塔为首的哈达大军。至于东西两面,大多是阿拉塔集结的数个部落组成的军队,并不成气候。

晏决明却意见相左。

他直言范脩此举是好大喜功又明哲保身,只顾着不让瓦剌翻过玉门关,担心无法与朝廷交代、担心成了留名青史的罪人;

却不顾北面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主动闪击不过是白白浪费兵力,还有被瓦剌东西夹击的风险。

至于阿拉塔,他本人并非骁勇善战之辈,坐上王位靠的是左右逢源、拉帮结派的谋略与野心。反倒是他派往东西两面的两位大将,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此话一出,毫无疑问激怒了范脩。范脩大发雷霆,当即命全部人等滚出营帐,只留了晏决明一人。

亲兵被赶了出去,二人之后的对话,冯平也不得而知。唯一知晓的,是许久后,晏决明阴沉着脸走出了营帐,当即命亲兵去紘城送信,留下了那句好似遗言的话。

“若我出事,不必告诉她。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将她带回京城。”

冯平硬着头皮复述晏决明的话,程荀冷笑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五日后,在范脩不住催促的军令下,晏决明领命调遣六千神隐骑兵马,浩浩荡荡往祁连山去。

范脩稳坐后方,晏决明虽领命闪击,可作为参将,却保有阵前排布之权。

他将神隐骑分作两股,一路从东,一路从西,从山脉两边行进,确保尽快穿过绵延的山林。至于汇合后,一路正面应战,一路突袭后方,联手剿灭瓦剌大部分兵马。

——不求全胜,只求保存兵力、全身而退。

至于分路将领,晏决明也细致考虑过。从东一路由他亲领,他不放心范春泽,特将他留在自己一侧;另一路由他麾下一位姓赵的老将带队,此人经验丰富、行事稳妥,最合适不过。

可是,千算万算,大军却在穿山之时出事了。

祁连山多岭谷,峡谷两侧山崖陡立,地势极险要。据仓皇逃回的范春泽所言,大军过扁都隘口时,险峻深邃的山谷前后突然冲出数万瓦剌人,直将大军前后围堵在狭长的关隘之中。

大军当即应战,晏决明带队拼杀,横刀立马斩下无数敌军。可困于地势与人数,晏决明数次杀出重围,又数次被前赴后继、不断涌来的敌军淹没。

天晓得瓦剌在此埋伏了多少人马!

明明是大齐疆土,可瓦剌人却好似生长于斯,牢牢掐住了齐军的咽喉。

鏖战半日,夜幕降临山谷。黑暗中,被范家亲兵牢牢保护在中间的范春泽,这才寻到机会,不顾身后的兵戈烽火,屁滚尿流奔回肃州。

而后,范脩迅速清点人马,当即赶往扁都隘口支援。可谁知,待走到隘口,除了满地的尸山血海,再不见一个活口。

去西路搜寻的将士匆匆赶回,心有余悸地回禀,神隐骑西路,同样全军覆没、不见活口。

至此,神隐骑数千精锐,除去不知所踪的近五十人,几乎悉数葬送扁都隘口之中。而范脩反复清点了数遍尸身,仍不见晏决明踪影。

扁都隘口遭伏,神隐骑全军覆没,晏决明不知所踪的消息,当日便由监军李太监写成密折,快马送去了京城。

五日后,范脩自言派兵在祁连山中搜寻了数日,仍旧不见晏决明踪影,无奈下向西北各营送去了消息。

消息一出,瞬间在西北军中炸开了锅。

而朝廷,直至今日,仍未有动作。

程荀听完,深吸一口气,往椅背上靠了靠。

算下时间,据晏决明消失已过去了仅七日。她默默告诉自己,只要没死,就一定有活着的希望。

她思忖片刻,抬头看向冯平。

“他明明已经下令不许你告诉我实情,可你还是告诉了我。”

冯平当即单膝跪地,贺川与李显也紧随其后跪下。

他抬起双手,郑重行了个礼,一咬牙,说道:“平不过一介莽夫,若是没有将军,早已不知醉死在哪条巷子里了。如今将军遭难,平就算违背军令,也必要求主子一助!”

程荀望着他,平静道:“你不说,我也会的。”

下头三人眼里闪过希望。

程荀低头扯下紧紧束在腰间的白玉令牌,紧紧握在手中。

“众人听令。”

三人利落站起,俯身行礼。

“速速召集所有在紘城周围的亲卫,即日便随我出发肃州。”

“是!”

三人对视一眼,留了贺川在旁护卫程荀,其余两人随即备马出城召集人马。

程荀强撑着一口气,站在屋中暗自思忖,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她心底闪过一丝戾气,起身走到屋外,却见陈毅禾不待门房通传,就大步走了进来,沈焕神色不安地跟在后头。

而二人身后,数十带刀兵吏鱼贯而入。

程荀心弦瞬间绷紧,贺川警惕地走到她身前。

陈毅禾环顾一圈,顶着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大步向她走来。

“陈大人,不知今日这般架势,所为何事?”

陈毅禾抖抖袖子,公事公办道:“程姑娘,还请您跟我去趟县衙。”

贺川当即厉呵:“陈大人可知我家姑娘是什么身份!”

陈毅禾作势退了一步,脸上挤出个无奈的干笑:“程姑娘,下官也是听令行事,还请您见谅。况且,此番不过是去县衙里问几句话,自不会冒犯姑娘。”

他意味深长道:“孟大人当初骁勇一战,直到如今都是紘城佳话。若是下官为难程姑娘,恐怕紘城百姓头一个就要不答应。”

程荀环视一眼已然围住宅院的兵吏,将视线转向沈焕。

沈焕与她视线交汇,挣扎许久,开口道:“程姑娘,我……这都是上头的吩咐,还请您见谅。”

陈毅禾不耐再与她纠缠,直言道:“朝廷有令,彻查神隐骑遭伏、晏决明叛逃一案,若是抗旨不尊,下官只能不客气了。”

“叛逃?”程荀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陈毅禾一眯眼,似要将她看个洞穿:“程姑娘,多的话,还请去衙门再说吧。莫要在此妨碍我等查抄晏府的公务!”

胸膛好似有一团火在烧,程荀在那灼热的眩晕感中只觉荒谬、愤怒与耻辱。

晏决明,叛逃?

若是要在他身上按上这样的罪名,不如一刀将他杀了!

她看向沈焕,却只在他眼底看见为难和歉意。

“你既说按旨意办事,那圣旨在何处?”

陈毅禾拉下脸来,沉声道:“圣旨之重,岂是你能看的!当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私闯朝廷命官宅院,侮辱诋毁朝廷命官,又是何罪!”

程荀寸步不让,与他高声对峙。

陈毅禾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手一挥,数个带刀兵吏围了上来,贺川抓住她的手臂,身体警惕地绷紧了。

此时,沈焕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低声道:“程姑娘,此事确有旨意,并非作伪。”

程荀转头看进他双眼中,冷冷盯了许久,讥诮地后退一步。

“好啊,陈大人,民女自然不会阻拦大人公务。不过,民女向来没什么见识,只求您大人有大量,准许我在此观摩一二。”

“顺便也看看,我那个身为太子伴读、宁远侯世子爷、朝中三品大员的晏表哥,如何通敌叛国、叛逃至今!”

程荀声色俱厉、咄咄逼人,陈毅禾也被她激怒,狠狠盯着她,一挥手。

“给我搜!”

第105章 纸一张

“给我搜!”

陈毅禾一声令下, 官兵列队冲入宅院,沈焕看着程荀欲言又止,踌躇片刻,还是迈腿走进了她身后的书房。

程荀双目仍盯着陈毅禾, 冷声吩咐贺川:“派人在旁守着, 若出了无中生有的闹剧, 未免有失陈大人的颜面。”

她并未压低声音, 话里话外的讽意像个响亮的巴掌,狠狠扇在陈毅禾脸上。陈毅禾目光森然,可想起她的身份只能强行咽下这口气, 一拂袖, 转身走到庭院中坐下。

贺川当即领命, 带着晏府仅剩的几个护卫与小厮跟在官兵身后,一眼不错地盯着他们的举动。

身侧不断有官兵擦身而过,嘈杂的人群出入穿行,一箱箱书画被搬到空地上。有个青涩的大头兵踏出门槛时, 一个不小心摔了个四脚朝天, 手中高高一摞书信与卷轴飞了满天,逗得身旁一众官兵不合时宜地笑了。

此时恰有一阵强风吹过,将散落的书页吹得漫天旋舞。陈毅禾连声招呼众人抢下翻飞的纸张, 官兵连忙冲到庭院中,上蹿下跳、四处追赶。

一片又一片黄白薄纸在空中打旋,仿若送葬入殓的纸钱, 让眼前滑稽的一幕平添了几分悲怆。

周遭纷乱又嘈杂, 而程荀站在戏台中央, 看着这一出出闹剧,神色漠然。

她蓦地想起多年前胡家倾覆的那个夜晚。

除却官兵行走间多了几分拘谨与小心, 此情此景,与当年又有何不同呢?

某种刻入骨髓的痛苦和愤怒在身体里翻涌不休,程荀竭力压抑情绪,用力咬住下唇,嘴里不断传来血腥味。

骚乱终于平息,陈毅禾丢了面子,眼神更是阴鸷。庭院中铺满了杂乱的书堆和木箱,他负手缓步走在其中,枯瘦的身形配上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宽大官服,纯然一副两袖清风、公正无私的文臣模样。

他逐一查看后,吩咐小吏将其悉数贴条查封,又看向程荀,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不知程姑娘可看清了,下官可有无中生有之举?”

贺川带人从后走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并无异常举动。”

程荀的视线扫过她身后一干护卫与小厮,都是熟悉的面孔,其中有个人格外面熟。还来不及深究,沈焕就从屋中走了出来。

他们隔着人群遥遥对视,沈焕为难地移开了视线。

“程姑娘若无异议,便与我们走一趟吧。”

几个小吏犹犹豫豫地对视一眼,不知该不该上前。程荀理理鬓角的碎发,先一步走出了宅院。

走出庭院,才见沈烁与王伯元被人拦在大门外。沈烁神色忿忿然,正与人争辩;王伯元环抱双臂,眉头紧蹙,不知在思量什么。

二人一见程荀,刚要走上前,又被陈毅禾带来的人马拦住了。

“王寺丞,公务要紧,还望体谅。”

王伯元虽搞不清具体状况,可望了眼从门内抬出的封箱,他当机立断道:“敢问陈县令,晏决明此案由谁主办?又有谁从办?”

王伯元声名在外,陈毅禾自然知晓他与晏决明的关系,见他如此盘问,脸色有些难看:“寺丞这是何意?”

“陈县令想岔了。此事毕竟事关朝廷三品大员的声誉,晏决明的身份又非同一般……晚辈也是关心则乱。”

王伯元彬彬有礼、点到即止,姿态却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强势。可陈毅禾眼中却闪过一丝讥诮,并不理会他的暗示,直接转身离开。

程荀在旁看了全程,心中骤然一沉。

她与陈毅禾也打过几次交道,此人算不上什么贤臣、能臣,却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他与大多数人到中年、在官场上仍混得不尴不尬的官员一样,循规蹈矩、才智平平,万事不求错。这样的人,行事最是圆融。

而今日的他,比起蓄谋已久、恶意报复,更像是全然沉醉在自己清明、公正、不畏强权的士大夫气度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若非十足的把握,他绝不会这般决绝。

所以,到底是什么给了他如此底气?

程荀暗自思忖,王伯元也看出端倪,不再追问,只安慰程荀:“别怕,我随你同去,衙门不敢为难你。”

紧接着,王伯元以孟忻学生的身份,不顾陈毅禾阻拦,强行随众人去了衙门。

许是对孟忻有所忌惮,陈毅禾保全了程荀的体面,为她备了车马。除了紧紧跟在两侧的官兵,乍看似乎只是她再普通不过的一次出行。

直到马车在县衙门前停下,程荀直接被带上公堂,那片刻的平淡错觉才消失殆尽。

公堂之上,蒋毅方高坐正中。他长得憨厚敦实,脸上天生几分笑意,看上去并无攻击性。可想起他曾在晏决明与范春霖之间毫不费力地周旋,程荀不敢小觑。

而蒋毅方下首则坐了个面白无须的男人,他眼神尖酸刻薄,自程荀进门后便挑剔地上下打量。

身侧传来一道微不可察的抽气声,王伯元不动声色,用气音飞快道:“魏季,誉王的人。”

程荀心脏猛地收紧。

蒋毅方在上首朗声道:“堂下可是程荀?”

“是。”

“两月前,你在来紘城的路上,可曾两次遭到瓦剌人挟持?”

蒋毅方开门见山,程荀整整心神,简略说了当日的情景。

“……大致是如此。此事早已交予县衙调查,莫非衙门中没有记录?”程荀不软不硬地刺了一句。

蒋毅方并不接话,目光精明、意味深长:“程小姐不如再想想,当日当真仅此而已?”

程荀紧抿唇,忽然明白了。

原来,问题的关键是岱钦。

王伯元在旁投来疑惑的视线,程荀大脑飞速运转,寻找合适的说辞。

她久久不答,蒋毅方步步紧逼:“程小姐身家清白,又是初来乍到,瓦剌为何频频出手?”

眼见形势不妙,王伯元忙道:“此话有失偏颇……”

话音未落,陈毅禾匆匆从门外走来,小跑至蒋毅方身侧低声耳语,神色难掩激动。

蒋毅方听完,眉头一动,站起身道:“今日就到此,程小姐请回吧。”

程荀心中升起些不妙的预感,立时反问:“蒋大人这是何意?”

蒋毅方微微一笑,并不作答:“这几日劳请你莫要离开紘城,在家中听候官府传唤。”

说罢,他起身便要往外走。程荀不甘心,追上去几步,却被那看了半晌戏的魏太监拦住,阴阳怪气道:“纵是孟大人有天大的面子,程小姐也该有些分寸……如若按章办事,你啊,此时合该在牢里了。”

说完,他跟上前面几人,施施然走了。

程荀脚步一顿,王伯元强压下怒意,低声道:“没事,我去看看可否能打探到什么消息,你先回去。”

程荀勉强点点头,与他在县衙门口分别。贺川等在门口,程荀迫不及待问道:“开箱后可有人做了手脚?”

自她被带出晏府,贺川便悄然跟上陈毅禾,亲眼目睹了封箱被整整齐齐抬到偏房,几个官员逐一开箱查阅其中书册。

贺川大步迎上来,扶住脚步有些虚浮的她,低声道:“明面上并无异常。”

明面上没有,那么,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呢?

眼前一阵阵发晕,程荀半倚靠在她身上,双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用力得指尖都发白。

“回晏家,召集府上所有人,一个个审。”

程荀匆匆回府,几个听令赶来的护卫已接管起整个宅院,前后门户都由手持兵械的护卫守住,绝不让一人出入。见程荀赶来,其中一个状似领头的人主动上前禀明情况。

“主子,府上一众人等皆在花厅等候,几个紘城出生的小厮的亲眷也派人守住了。除却亲兵护卫,府上共有二十三名小厮与管事,这是其中十人的调查口供……”

程荀大步流星地往花厅走,顺手接过那人递上来的册子。粗粗翻阅一二,只见册子上清晰写明了数位仆从的年岁、籍贯、入府时日、来往关系,连有疑点的话语举措都被统统标明,她不由得脚步一顿。

贺川一路与她同行,还未来得及安排,目前的一切都是这班侍卫亲自组织的。

她上下打量他一眼,问道:“你叫什么?”

男人已近中年,气度稳重,沉声道:“属下名叫晏立勇,此前在京城为将军处理公务,前几日得到边关消息,便带人连夜赶来了。”

程荀点头示意,心中却暗自咋舌,此人恐怕不可小觑。

“辛苦。”

晏立勇一顿,只道:“是属下分内之职。”

花厅就在眼前,程荀收敛容色,稳步坐到上首。下面满满当当站了二十多人,已审与未审的人东西而立,花厅旁一间小屋房门紧闭,门口站着两个肌肉遒劲的护卫。

府上骤然逢难,晏决明在消失战场的消息也或多或少传开了,仆从们各有思量,神情迥异。程荀端坐其上,目光沉稳而阴鸷,逐一扫过他们的面庞。

紧闭的屋中遽然传来一阵惨叫,程荀面无所动,紧盯底下瑟缩的众人。

视线转了几圈,程荀终于在其中一人脸上停住。

他眼底青黑,腰间系着一截麻布带,脸上挂着与众人无异的忐忑。

这人,是先前就让她感到熟悉的人,而此时,她终于想起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她抬手指着那人,面无表情道:“将他带走。”

男人先是不知所措,确定程荀指的是自己后,在惊慌中跪倒在地。

身旁护卫不顾他哭得涕泗横流的哀求,将他拖拽到一间空屋。房门紧闭,程荀望向他腰间的麻布。

“家中谁走了?”

年轻男人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是老母,老母前日因病走了。”

“前日?真是凑巧。”程荀喃喃一声,又问,“她姓吴?”

男人身子一颤,不可置信问:“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程荀没有理会他,只吩咐晏立勇:“劳请去查一查他与他的母亲。”

晏立勇领命走了,年轻男人仍在喊冤,程荀听得头晕脑胀,招呼贺川看好他后,独自走出了门。

府中一片杂乱,官兵强搜的痕迹零落一地,程荀行走其中,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短短一个下午,却长得好似整整一个冬天。

她不明白,一切是在何时开始急转直下的?

不知不觉间,她又走到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