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照落在书房门窗上,上等黄梨花木透出温润的光泽,雕刻镂空的松竹影子洒在满地凌乱的空白纸张上,像是一幅幅斑斓的画。
但凡写有字迹的书页都被陈毅禾带走了。程荀呆愣许久,将那空白的纸页一张张捡起、垒好。走进屋中,书案上一片狼藉,她整整心神,干脆挽起袖子,将书案整理一清。
桌下的抽屉有点深,程荀弯下腰用力伸手去够,却胡乱摸到一处暗格。心头一颤,她下意识望了望周围,确认无人后,她小心翼翼推开暗格,从中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
眼前是张被人叠成方块的纸,边角有些脆,纸页也泛黄,一看便知这纸已经有年头了。
一颗心悬在半空,不知是胆怯还是恐惧,程荀双手有些发抖。深吸一口气,她终于将那张纸打开。
出乎意料,上头只写了一句话。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程荀望着那几个字,如遭雷劈。
那一刻,无数情绪铺天盖地向她涌来,了悟、愤慨、痛苦,仿若潮水,转瞬将她淹没;而心底一闪而过的轻松与羞愧,是将高压之下的她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余晖浸入书房。程荀站在空荡而狼藉的屋中,将头埋进那张薄纸,终于痛哭出声。
第106章 疑云散
“捐躯赴国难, 视死忽如归。”
上乘的松烟墨落在纸上,即便长久被人掩藏在黑暗逼仄的角落,也并未褪色。
这十个字写得端正严谨、力透纸背。程荀不知他何时写下,也不知将它藏在书案下时, 他是何等心情。
她只知道, 在这个他无力申辩、千夫所指的时刻, 她好像窥视到了他沉默无声、却又震耳欲聋的理想。
二十年前那场大败, 即便沈家戍守边疆数十余载、沈仲堂以身殉国,直至今日,仍旧被刻在北地的耻辱柱上, 日夜为人唾弃。
程荀不愿想、也不敢想, 若晏决明当真被迫背上了通敌叛逃、乱臣贼子的罪责, 又要遭受怎样的世代骂名。
不该是这样的。
她一向知道,权势争斗最是肮脏,可那脏水,不该泼到赤胆忠心的为国者身上。
心中渐渐涌起不甘, 她深吸一口气, 努力压抑抽噎,微微昂起下颌,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
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顺着折痕将纸叠好,小心翼翼放进前襟。在书案前茫然枯坐一会儿,她站起身, 环视一圈, 最后看向挂在墙上的那张舆图。
羊皮缝制的舆图耷拉了一角, 应是官兵查抄时扯下的。程荀找了个矮凳,踮着脚将舆图挂上钉子。伸手抚平上头褶皱时, 掌心下划过一道浅浅的凹陷,程荀不由得一愣。
拿开手,身后夕阳透进屋中。
借着夜幕前最后一点朦胧余晖,程荀定神一看,隐约在其上发现一道细长蜿蜒的划痕。那划痕从肃州起,自红水而下,一路蔓延到昆仑山一带。
程荀心头一动,连忙跳下矮凳,点亮烛火,端着烛台细细端详舆图。
舆图上并无任何笔墨留下的痕迹,与军中将领惯用的舆图别无二致,故而官兵并未将其带走。而此刻,在烛光极近的映照下,那隐秘的凹陷阴影宛若一条漫长的兵线,悄乎跃然纸上。
周遭万籁俱寂,微茫的烛火下,程荀仿若看见了晏决明站在舆图前无言思忖、轻轻用指尖划下痕迹的模样。
指腹缓慢拂过那道划痕,程荀回忆冯平与她复述的前线情况,依照舆图的情况反复推演,终于大概猜到了晏决明的意图。
瓦剌在东、西、北面围攻,神隐骑在扩营之前又是少且精的精锐,以一步以退为进、从西南绕行至瓦剌西面主力的大营后方进行暗袭突击的战术,配合正面战场作战,似乎确有几分胜算。
这步棋有些刁钻,细思起来却很像晏决明,乍一看大胆又突进,可略一思量便能发现其中的严谨与可行性。
而要想走好这步棋,前方精锐的突击与后方大军的配合缺一不可。只可惜,前有朝廷神来一笔的调兵扩营,后有范脩的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这个策略只能胎死腹中了。
程荀垂下高举烛台的手,有些颓丧。
就算知道了他原本的谋略,对此刻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他遭伏逃脱后,还能独自一人单枪匹马杀入西面大营继续计划么?
程荀下意识苦笑一声,提起裙摆走下矮凳。绣鞋方才落地,她突然顿在原地。
……等等。
当真不可以吗?
据冯平所言,回来报信的是趁夜逃走的范春泽一干人等。他们走前,扁都隘口仍在混战;范春泽逃至肃州,范脩再带人整装齐发前去支援,前后所需时间至少要三日。
三日的功夫,随晏决明一同消失的五十余人,无人知晓那夜最后发生了什么,他们又去往了何处。
事情发生至今日已十日,若他还活着,五十人随行左右,又怎会回不来?若他……已死了,范脩又怎会找不到尸首?
说得更难听些,晏决明早在西北闯出了声名,若他此刻落入瓦剌人手中,无论生擒还是身死,阿拉塔绝不会沉默至此。
排除一切可能,最后剩下的那个答案,多半就是真相。
仿若一道惊雷直劈天灵,程荀浑身一颤,心脏剧烈跳动。
他出事后不过几日,就被人迅速安上了通敌叛逃的罪名,再回想之前几番不顺,程荀隐隐有种预感。
——或许从一开始,这便是有心人为他所设的局。
其中种种疑点,就连置身之外的自己都能有所察觉,那深陷其中的晏决明呢?
程荀心底燃起希望,她猛然回过头,将烛台放到一边,又站上矮凳,将那副羊皮舆图取了下来。
她将舆图平铺到桌上,俯身看得入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叩门声。抬头望去,晏立勇与王伯元一同走了进来。
王伯元行色匆匆,大步流星走进书房。晏立勇落后一步,走到案前,看见桌上的舆图,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见王伯元容色严峻,程荀不由得提起心。她一面将舆图对折盖起,一面迫不及待问道:“如何?”
王伯元看了眼晏立勇,程荀眼神示意无事后,他咬紧牙关,迟疑几息,低声道:“官府搜到了他与岱钦往来的三封书信。”
果然。
悬在头顶的巨石终于落下,程荀却有几分尘埃落定之感。
“你可知道里头写了什么?”她坐到椅子上,还有闲心伸手将舆图卷起来。
王伯元不解她的反应,却如实答道:“大概是些往来问候与朝廷对和谈的安排,至于更具体的……他们嘴太紧了。”
程荀听后,只点点头。
她的反应太过平淡,王伯元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想?”
程荀闻言却抬起头,直直望进他眼中。
“你又怎么想?那几封罪证,你相信吗?”
她目光如芒,强势犀利,王伯元没有躲闪,沉默思索片刻,坚定地摇摇头。
“我不信。”
程荀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终于道:“伯元哥,我与你一样。”
说完,她看向晏立勇。
晏立勇心领神会,低头道:“那小厮名为刘福,在府中做些看门通传的活儿,半年前与其母吴婆子一同被将军买下,留在府中做事。几月前,将军安排吴婆子伺候您,没几日便从您府上回来,后来便被派去料理花木了。”
程荀心底一哂。花木?说得真有意思。
西北大院不似江南园林那般灵秀,晏决明又绝非贪图安逸享受之人,府上除了几棵挡风沙、镇风水的杨树,哪儿来的花木?
所谓料理花木,不就是丢了差事么。
她与吴婆子只见过几面,直至今日,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对自己的那几分掩藏得并不高明的鄙夷与轻视。程荀承认,那时,吴婆子的态度刺痛了她。
主子不喜下人,将人退回原处,即便晏决明与程荀不去主动为难,底下也多得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
对之后的事隐隐有所猜测,程荀抿抿唇,问道:“然后呢?”
“据属下调查,吴婆子被安排去料理花木后整日无所事事,结识了府外一个替人驱邪转运的姑子。那姑子说……”
晏立勇迟疑一瞬,继续道:“她说,吴婆子之所以接连不顺,是主子您挡了她的运。”
“啊?”王伯元不可置信地反问。
纵是晏立勇见多识广,说起来也难掩诧异:“不知那姑子给她灌了什么药,她似乎当真信了……姑子给了她几道符纸,让她放到将军长待的地方,说是,以将军强阳之气加以克制,就能抵了她的倒运。”
程荀静静听着。
“吴婆子先是不愿意,后头在府里和人因为一碗饭打了一架,被罚后就答应了。”
听到这,王伯元哪里还不明白?他猛地一拍桌,恨恨然:“荒唐!当真是荒唐!”
程荀在旁默然无言许久,心中却没多少惊讶。她几乎能够想象,一个本就心存偏见和不甘的中年人,在接连的打击后,那碗饭压垮了她最后一点仅存的善念与本能的恐惧。
“她现在在何处!”王伯元脸上青筋暴起,厉声问道。
“据属下查实,吴婆子三日前在家中时,不慎摔到石磨上,当场毙命。”他歇了口气,继续道,“刘福此前知道吴婆子为转运在书房放了东西,几番劝阻无果,本打算自己将那‘符纸’偷走,只是一直没寻到机会。”
程荀不禁冷笑。一个常在府中、年轻力壮的青年人都拿不回的“符纸”,被一个老妪轻而易举地放进了书房,说背后没有人里应外合,她不信。
王伯元面沉如水,问:“这下如何是好?”
程荀思忖片刻,冷静答道:“若是躲在背后之人当真要往他身上泼脏水,恐怕一时之间,你我还有的是麻烦。”
王伯元并未想到这一层,闻言一愣,立时起身道:“我这就回官署自查。”
程荀伸手拦住他,望着他的眼睛,直言道:“伯元哥,官府给他定罪后,定会将你我带去衙门问话。你身负官职还好搪塞,可我……”
她无奈苦笑,心酸道:“若我被扣住,谁去找他?”
王伯元似有所察,试探道:“你打算亲自去找他?”
程荀撑在桌上的手轻轻划过那副舆图,她点点头,心底愈发坚定:“无论是死是活,我都要将他带回来。”
“在这耽搁多一日,晏决明的险境就多一日,我等不了了。”
“可……万一你走了,却正中敌人下怀怎么办?更何况茫茫大漠,你要如何寻他?不如先等等,晏家总不会坐以待毙。”王伯元眉头紧蹙,苦劝道。
程荀却平静道:“我等不及,也考虑不了这么多。”
“我只知道,我早一日出发,晏决明的生机就多一分。”
话哽在喉头,王伯元看着她,哑口无言。
说完,她直接看向晏立勇。
“冯平与李显可回来了?现在府里共有多少人?”
晏立勇微微俯身,姿态中添了几分恭敬。
“回主子,将军手中三百私兵,至一炷香前,紘城外已陆续到了近二百人。若不出错,至子夜时应能到齐。”
程荀站起身,紧盯晏立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好,你去准备吧。”
“无论用什么法子,今夜,务必将我送出城。”
第107章 八千里
红日沉入长河, 日已尽,夜幕终于降临。
时值初冬,朔风夹着北部高原干冷的气息,穿过大漠, 长驱直入荡过紘城。
已近子夜, 城门边戍守的兵士从挡风的木栅后钻出来, 搓着手走上前, 慢吞吞解开户枢上头的绳结。
正招呼身后躲懒的几个兵吏上来关城门,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在空荡的大街上回响。
领头的兵吏望了眼, 见不是来人不似军中长官, 便不耐烦地摆摆手:“宵禁了,回去吧!”
说罢,却见身后那群高头大马状似未闻,纵马直直冲向城门, 冲到木栅前才堪堪止住步子。来者不善, 一众兵吏倦意尽失,对视一眼,匆忙围上前。
来者近十人, 无不坐在马匹之上,全身深衣、身披斗篷、头戴帷帽,看不清模样。守城兵心头不由得警铃大作。
不待领头兵吏发话, 对面一个低沉的声音道:“离宵禁还有一炷香, 劳请军爷行个方便。”
“此时出城……你们姓甚名谁, 又要去往何处?”看不出来者身份,兵吏不敢拿乔, 直接问道。
“我家主子乃是大理寺卿孟大人的家眷,有些私事,需得赶回京城。”说着,他将文书递了过来。
说话那人语气并不倨傲,却将那兵吏吓了一大跳。
大理寺卿?乖乖,整个紘城都少见比这品级大的!
他匆匆扫了眼文书,上头的身份恰如所言。脸上熟练地堆起笑,他小跑上前递过文书,正要发话,后头有人轻咳一声。
转头看去,有个消息灵通的小吏拼命使眼色,他动作一顿,猛然记起,这紘城里唯一一个和京城孟大人有关系的,不就是晏将军的表妹么!
想起近来军中流传的种种轶闻,他迟疑地闭上嘴,不敢决定。端坐马上的那人直接伸手抢过文书,疾言厉色道:“怎么,朝廷大员的亲眷想要出城,也使不得?”
兵吏硬着头皮答道:“自然是使得的,只是……”
程荀在旁沉默许久,闻言道:“这位军爷,非是我们要为难你,只是难道这军规之中写明了我不能出城?还是上头那位大人白纸黑字下令了,要将我困在紘城中?”
兵吏哑口无言,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程荀冲晏立勇使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呵斥道:“既如此,还不快让开!耽误了事,你几个脑袋能赔!”
话音刚落,身后走来一班官兵,其中一人问:“发生何事了?”
兵吏松了口气,连忙走上前低声禀告。程荀转身望去,城门两侧通明的灯火下,沈焕那张神态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与纠结。
他的视线对上程荀,又飞快闪开。程荀心知他此刻心绪复杂,故意道:“沈守备,事出紧急,我今夜必须出城。”
沈焕眉头一皱,转回视线,打量了她身边一干人等,若有所思。
眼看宵禁时间越来越近,程荀心中焦虑,面上却一派平稳,意有所指道:“家中突逢劫难,我实在放心不下,需得赶回去看看。痛失至亲的滋味……想必沈守备与我都不陌生。”
“还请守备大人,高抬贵手。”
沈焕沉默无言许久,终于鼓起勇气看向程荀。可与她话里的疏离不同,火光下,她那双澄澈的眼睛,正坚定地望着他。
他突然想起,几年前在军营里,也曾有这样一个人,不顾任何流言蜚语,用同样坚定的目光看着他。
思及此,他退后一步,低声吩咐:“让他们过去。”
小吏没料到他尽如此爽快,呆愣一瞬,连忙点头应是,指挥一众人等匆匆拉开半关的城门。
马背上,众人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程荀望向沈焕的背影,轻声说了句:“沈大哥,多谢。”
声音落入夜里,转瞬便消失在呼啸的风声之中。沈焕脊背一顿,并未回头,领队侧身让开了路。
城门打开,苍茫的大漠在眼前徐徐铺开。
程荀看向无垠的前路,目光发沉。
此去,她只留给自己一个结果。
她握紧缰绳,凌空一甩马鞭,清脆的破空声回荡城门道中。身下马儿迈腿疾驰,奔赴进辽阔夜幕之中。
她身后,沈焕凝视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开视线。直到巡城换班的人马整装待发,某个胆子大的官兵才走上前,挤眉弄眼地调笑。
“守备大人,莫不是铁树开花了?”
沈焕收回视线,并不理会他的打趣,点清人马带队巡城。
凄清的月洒在脚边,他抬头望见那亘古不变的月。
他当年孱弱无知,家中遭蒙大难,等反应过来时,一切为时已晚,此后余生,只能在无尽悔恨中度过。
他未能做到的,经年后,他希望她能做到-
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木门上的铁皮发出沉重刺耳的闷响,一切重归寂静。
程荀没有回头,随一众亲卫策马向西。
百里外的山坳中,近三百兵马静候其中,黑衣黑马默然伫立。周围落针可闻,唯有马儿偶尔发出的响鼻声。黑暗中,这起伏的阴影仿若一头蛰伏在地的巨兽,警觉地发出喘息。
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冯平风尘仆仆站在队伍前,遥望远处山峦的轮廓。不知过了多久,山峦中渐次响起马蹄声,数道身影破开尘烟疾驰到众人面前。
身后一干人等重整戎装,冯平轻扯缰绳,径直走上前。他先是看到程荀身侧的晏立勇,微微一怔,点头示意后,才向程荀简略说了亲卫的情况。
程荀扫了眼他身后整装齐发的人群,起落一路的心踏实几分。
时间紧迫,她来不及一一认人,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份叠好的舆图。贺川适时上前点燃火折子,借着火光,她一手比划路线,将此前在府中思量好的安排和盘托出。
“我打算将这二百八十一人兵分三路。冯叔你熟悉西北,由你率队一百五十人,从西绕行祁连山,顺着红水南下,快马在前搜寻晏决明下落。”
“再安排八十人,依照此前范脩的战术,深入祁连山,在扁都隘口一带寻找踪迹。”
她又看向身侧的晏立勇:“劳您与我在后,若京城来了消息,有您在我也踏实些。剩下五十人,交予您了。”
听完安排,晏立勇眼中闪过诧异,却并未多言,只点头领命。一旁的冯平却有些犹豫,迟疑道:“主子,您当真要与我们同去么?况且,您身边只留五十人……”
程荀平静地回望,微茫的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冯平渐渐垂下头。
“属下遵命。”
冯平与晏立勇对视一眼,默契地走到一边安排人员。商量几句,二人各自分开调配队伍,人员迅速分成三路,晏立勇抽空往程荀那儿望了两眼。
对他而言,程荀并不陌生。
当年他方才寻回晏决明时,这个名字就已响彻耳畔了。而过去十年间,他冷眼看着晏决明为这个女子违抗生父、屡次逃跑,哪怕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过是从明面上的反抗,转为暗地里的蛰伏。
从那时起,他就好奇,晏决明究竟是生性便执拗、重情如此,还是那人当真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他拼命至此。
即便对这位新主子在扬州的所作所为略有耳闻,可今日一见,他好像才恍然大悟,为何即便走到了今天的位置,晏决明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程荀孤独地站在一旁,借着火折子的光,一遍又一遍地推演舆图上的路线与地形。北风猎猎,她站在风口,斗篷不住扬起,干冷的寒风吹得人打颤,她却好似浑然不觉,只专注地望着手里的舆图。
晏立勇收回视线,有些怅然。
年少时仰望追逐之人,何尝不是究其一生也难忘的存在呢?
那边,冯平已列好队,快步上前禀报。程荀粗粗打量几眼,抬高声音,恳切道:“辛苦。将军的安危,就交予诸位了。”
两队人马齐声答道:“属下必不负所托。”
程荀向冯平点点头,冯平肃然行礼,一声令下,数百人浩浩荡荡策马离去。
晏立勇清点了在后的物资与人马,上前委婉道:“天色已晚,恐要连夜赶路,主子不如去马车中修整一二。”
程荀抬头看他一眼,言简意赅道:“不必。”
话被堵在嘴里,晏立勇不知这位新主子的脾性,下意识看向她身后的贺川。程荀察觉到这片刻的微妙,又补充一句:“马车太慢,若我累了自会去休息,不会勉强的。”
晏立勇当即道:“属下听令。”说完,他又试探问道,“不知我们何时出发?”
“先等一等。这关不过,之后更难走。”程荀眉头紧锁,声音却沉稳。
晏立勇应是,没有再发问。程荀想了想,收起舆图,主动挑起话头:“勇叔。”
晏立勇连忙推辞,程荀却直言道:“您是晏决明身边的老人,当初又是您救下他一命,我心中敬重您。”
他闻言一愣。
“我身边没那么多规矩,您也不必拘泥,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而今形势非常,你我都只有一个目的,更不必多礼了。”
说完,她颔首示意,调转马头走到原地修整的亲卫中间,与他们逐一交谈、熟悉身份。
他愣怔在原地,贺川悄然上前,在他身侧低声道:“勇叔,这位可不寻常。”
晏立勇望着她,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程荀在山坳中整整待到后半夜,直到黎明时分才去马车上小憩了片刻。天色逐渐转明,程荀几次从浅眠中惊醒,干脆又坐上马去。直至大天透亮,留守在紘城外的探子才匆匆驾马前来禀报。
原来,今晨陈毅禾与太监魏季带人前去程荀府上,直言要将她“请”去衙门问话,却不料扑了个空。魏季当即黑了脸,二人匆匆找来沈焕,劈头盖脸将他责骂一顿,又匆匆派人出城去寻。
如今,两路人马分头向京城与肃州赶去,此时应已离开紘城数百里了。
到此时,众人才明白过来程荀再此等待一夜的缘由。
探子从怀中掏出舆图,上头有他刚刚打探来的追兵路线。程荀大致看了两眼,转手交给晏立勇。
她又问:“王寺丞如何?”
“寺丞大人被带去衙门了,走前命小的给您带封信。”探子恭敬地递上信。
程荀半信半疑撕开信,却见里头只匆忙潦草地写了几个字。
“金佛寺有异,多加留心。”
程荀不动声色地合上信纸,藏进袖中。她抬头看看天色,看向晏立勇:“勇叔,集结人马,即刻出发。”
晏立勇神情冷峻,立时行礼应是,姿态比前夜隐隐多了些真切的恭敬与顺服。见状,同行的一个亲兵面露惊色,贺川瞥见了,不以为意道:“尽早习惯吧。”
不多时,队伍整装齐发,绕过追兵,一路疾驰而去。
穹窿之上,一轮红日高悬头顶,灼烈的阳穿透无云的碧空,直直刺向其下万千生灵。
苍凉大漠之中,烟尘遽然弥漫,奔驰的黑影好似低空飞行的鹰群,一路向西进发。
路漫漫,行迢迢。
第108章 步不停
滚卷草、碧云天, 赤褐的山峦在眼前连绵起伏。万里平沙莽莽,旷野之上,数十人的马队奔腾不歇。
队伍中间,程荀头戴兜帽、身系斗篷, 疲惫的双目强撑着, 在四处环视搜寻, 试图在这荒凉的沙山之中寻找到些许行迹。
这是她出走紘城的第十五天。
时间倏忽而过, 一轮红日渐渐爬到云天之上,灼烈刺眼的光线慷慨地射向大地,在马背上颠簸数日的身体渐渐困乏。
好热, 好渴, 好累。
风沙迎面扑在脸上, 粗糙的砂砾刮得她双颊泛红,鼻腔中满是尘土的气息,干燥得仿佛轻轻碰一下就能流出血来。
双腿紧紧贴在马肚上,磨得青紫破皮的腿疼得辛辣, 马儿温热的体温并着起伏的脉搏传到她皮肤上, 恍惚中,她甚至有些分不清此刻自己在何处了。
意识不断下沉,眼前视线不断明灭, 程荀那缠满布条、隐隐洇出血迹的双手,微不可察地松开缰绳。
身下的骏马仍在奔驰,昏沉之间, 程荀的身体不受控地向一侧歪斜, 转瞬就要跌落马背!
贺川在旁时刻紧盯她的状态, 见状赶忙疾驰上前扯住缰绳,借力飞身跨坐到她身后, 将她无力的身体牢牢稳住。
意外发生得太快,虽电光火石之间便稳住了局面,可身侧疾驰的人群还是慢下步子,驱使马儿围了上来。
晏立勇一马当先,早已跑出几里外探查附近踪迹。亲卫从后追来说明情况,他眉头一皱,当即调转马头赶了回去。
待他匆匆赶到,只见众人远远围在马车边上,程荀虚弱地靠坐在马车边,碎发被汗打湿黏在侧脸,嘴唇惨白,脸上却浮了层病态的红晕。
贺川掐着她的人中,接过刚煎好的药,利落地往她嘴里灌。
晏立勇站在人群外,望着眼前的一幕幕,心中不是滋味。
从紘城到永昌,他们走了整整十五日。
前三天,追兵在前,又恰好挡在必行之路,他们无法绕行,只能日夜颠倒、趁夜赶路,还差点在固原与他们撞个正着。直到走出延绥地界,大道分叉,他们才寻到绕行的机会。
可纵是少了顾虑,这一路也着实不易。
塞上荒凉苍莽,越往西,路越难行。初冬之际,白日的烈阳与夜晚的苦寒交替而来,极与极的考验下,就连他们这群身经百战、体格健硕的武人都有些吃不消,更别提在深宅中度过多年的程荀了。
即便她也曾四处奔波,可游山玩水、寻佛问道,又怎可与之相比?
实在太勉强了。
晏立勇起初便觉得,程荀有这份心已足矣,若真要随他们同行,未免有些托大。
可一路走来,他眼见着西北的风沙将她刮得日渐憔悴,头发胡乱扎在脑后,只有偶尔路遇城镇才躲藏着进去沐浴修整个把时辰。
即便双腿被磨得上下马都需人搀扶,即便双手被缰绳勒得破皮出血,她都没有喊过一句“苦”字。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此人心性绝非常人。
他也曾听说过她的过往。虽也钦佩她的品性,可她从前毕竟身无长物、无所倚靠,他并不以为奇。他也过过苦日子,深知这世上就是有些人,处境越艰难,就越能弹压自己、一鸣惊人。
真正他诧异的是,即便这些年她改头换面、过上了好日子,那份超人的顽韧与坚毅却依然流淌在她的血液之中,并未迷失于胭脂香粉的富贵乡中。
短短数日,她迅速消瘦下来。日晒之下,她棱角愈发分明,眉眼间凛冽非常。她少言寡语,时常抿着唇,目光苍茫而冷淡。
一如她的名字,她像根昂首摇曳在风中的野草,苦涩的高洁,寡淡的素净。在日复一日的轮回中,沉默地、磊落地,从坚硬的磐石之中寻到向上的罅隙,然后以一种誓不低头的姿态,野蛮生长。
如此心性,为何不是男子?
晏立勇心中浮起些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惋惜,淡淡的,风一吹便消逝了。
“勇叔,接下来如何安排?”
他回过神,却见贺川已将程荀小心翼翼地扶进马车之中,眉头紧蹙地走到他跟前。
晏立勇看了眼周围难掩疲态的众人,又看看四周的地势,谨慎道:“将人带去那边树下,先在此休整一个时辰。老规矩,不许走远、轮岗放哨。”
贺川眉宇一松,转身去安排。晏立勇背过身揉了揉眉心,掏出舆图,思忖片刻。
若快马加鞭,从紘城到永昌远不比十五日。只是路上要绕行四地寻找晏决明的踪迹、又要在可能的地方留下标记,着实花费了力气。幸好永昌向西不过百里便到祁连山,算算时日,冯平一行人应当走到红水下游了。
前方冯平久无消息,后方朝堂反应如何、晏家反应如何,他们同样一无所知。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头顶传来一声凄厉的啸叫,晏立勇抬头望去,秃鹫旋飞的影子落在他脸上。他从背后抽出箭羽,拉弓搭箭,一箭将那秃鹫射落。
将中箭倒地的秃鹫拎给弟兄们加餐,他沉默地拔|出箭羽,擦了擦上头的血。
……或许,一切只是他想多了。
程荀再此醒来时,入目是一片漆黑。
四周有些嘈杂,车辙在粗糙的砂砾上滚动,车辙的闷响伴着清脆的马蹄声,不断刺入耳蜗。她躺在马车之中,前额传来针扎一般的刺痛,浑身酸软得坐不起身,大腿根更是火辣辣的疼。
意识逐渐回笼,她回想昏睡前的情况,挣扎着坐起身,敲了敲木窗。
“到哪儿了?”
她沙哑微弱的声音被车辙声盖住,刚想重复,一个男声在外答道:“回禀主子,已过永昌卫了,前头就是祁连山口。”
程荀一愣,算了算时间,恐怕自己已经昏睡到后半夜了。
喉咙嘶哑干疼、腹里饥肠辘辘,她想了想,问道:“勇叔,冯平留的人在何处?”
“就在冷龙岭西北三十里,据此处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
“往那边去吧。顺道看看,冯平他们可寻到什么踪迹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来。
程荀强忍疼痛,被贺川搀扶着走下马车。眼前是间嵌在山壁中的破败民居,斑驳的土墙上尽是岁月的痕迹。屋中未明油灯,敞开的柴门里只隐隐透出些火光。
狂风呼啸,程荀拉紧外袍,艰难地挪步到屋中。
屋中极简陋,程荀寻了个位置坐下,手里立刻被人塞了碗热姜汤。姜汤下肚,脚边又笼着火,她长舒一口气,终于得空说话。
“可寻到踪迹了?”她迫不及待问道。
那亲卫面露难色,垂首摇摇头。
果然。
意料之中的结果,程荀强压心头的失望与焦躁,转头安排众人的起居吃食。
这民居废弃多年,好在外头还有几间,地方还算宽敞。看看天色,恐怕今夜要落雪,她吩咐一众人等自寻地方住下,待天明再走。一顿安排后,她终于看向冯平留下的亲卫。
“这一路如何,与我细细说说吧。”
亲卫脸上愧色不减,强打起精神,将两队人一路的情况一一禀
明。
冯平带了两队人,花了五日走到此,而后一队深入祁连山中,一队顺红水南下。他们走得早,又一路疾驰,并未遇到什么波折。亲卫在此接应,两队人之后有任何发现,都会派人过来送信。
而直至今日,十天过去,亲卫并未收到任何消息。
程荀听后,双眸低垂,缄默许久。
这亲卫年纪小,见程荀久久不语,面上不由露出忐忑。晏立勇冲他使了个眼色,他忙不迭出去了。
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静得落针可闻。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呼啸的风声中夹了些许轻柔的落雪声。下雪了。
晏立勇蹲到旁边,翻了翻地上的柴火。焰火在空气中跳动,火星子不断爆开,发出微弱的响声。
程荀突然开口道:“他还活着吗?”
晏立勇手一顿,下意识看向她。
而程荀呆呆地望着那与木柴缠绵的火舌,自问自答一般,喃喃道:“他还活着吧。他还活着。”
此时的她不负平日的干练与果决。她头发散乱、神情寥落,火光映着她消瘦疲倦的面庞。那双眼睛里瞧不见水光,好似被西北的风吹干了。
可晏立勇却在其中看到了分明的绝望与哀痛。
他狼狈地收回视线,不敢回头。
他活了四十多年,到这个年纪,自诩也算是看尽人世万象,对许多事早已看淡了。可方才那刹那,他竟有落泪的冲动。
恨别离、恨别离。
他怔怔地望着火堆,不知想到了什么。
许久后,他才低声道:“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程荀保持着沉默的姿态,并未作答。
这句话,她用来安慰自己太多次了。可若不这么想,她又能拿什么搪塞心中的恐惧呢?
短短十五天,长得却像某人无趣而沉重的一生。
在茫茫大漠之中寻一个人,与大海捞针又有何异?渺茫的希望中,时间早已失去了尺度,她度过的每个时辰都被不断拉长,塞满了西北无穷无尽的土山、枯草和砂砾。
短暂休憩的片刻,她在梦中,无时无刻不在奔跑。
梦里的她不会疲惫,于是她拼命奔跑在莽莽荒原之上,快得双足快要离地一般,嘶叫着、呐喊着他的名字。
晏决明。晏决明。晏决明。
大多时候,直至醒来她也没能找到他。仅有为数不多几次,她终于寻到他。
可看见的,却是他浑身插满箭羽倒在血泊之中;是他残缺的身体被野兽秃鹫蚕食;是他落入阿拉塔手中身首异处;是他先一步被朝廷抓住,为人陷害、百口莫辩,活活冤死在刑场。
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她最不愿意面对的可能,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被放在眼前。身体里好似寄居了某个恨她入骨的妖怪,洞察了她的一切,肆无忌惮地以此为刃,深深刺入她的血肉骨髓之中。
她还能怎么办?
只能咽下苦水,对自己说:“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因为她手握那张发号施令的令牌,因为晏决明将身家性命交到了自己手里,因为自己是这三百号人的主心骨,所以她不能动摇、不能倒下。
所以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吱呀一声,老旧的柴门被风吹来一条缝,飞雪飘进屋中,转瞬就化成点点水滴。
她侧脸看去,却见屋外地面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屋内橙红的火光映在雪上,平添了几分暖意。
门外落雪簌簌,屋内一派和煦,明明应是沉沉安眠的好时辰,她却浑身僵冷,只能木然地望着。
寂静回荡在屋中,晏立勇也深陷思绪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清清嗓子、打破沉默:“主子,我们明日……”
话音未落,却见程荀神色一变,骤然站起身,双目紧盯门外。
晏立勇霎时警觉,一手摸到腰间刀鞘,一手护在程荀身前,悄然走到门前。
柴门漏了条缝,晏立勇屏住呼吸,仔细聆听,风声中果真夹杂了几道杂音。轻巧的脚步落到雪上,发出微不可察的声响,晏立勇缓缓握紧刀柄,肌肉绷紧,摆出蓄势待发的架势。
门外的声响越来越近,程荀摸到腰间的短刀,目光紧盯前方。门缝间的空地上渐渐显露出影子的轮廓,盲区内,程荀只能看见那影子犹豫片刻,抬起了手。
在他指尖碰到柴门的刹那,晏立勇猛然暴起,长刀高高一挥,直将破烂的门板从中劈开,刀尖直指来人!两侧的民居内,众人听到声响,迅速破门而出,持刀围了上来。
眼见那刀尖要挑到来人的脖子,程荀在后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叫一声:“住手!”
晏立勇收刀不及,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刀鞘突然从身后飞来,他下意识闪身躲开。刀尖移开,外头那人保下一命,也终于反应过来,抱头蹲下。
反应过来后,晏立勇神色愣怔,视线顺着方才精准砸向他右臂的刀鞘,一路滑到程荀错愕的神情上,又看向门外那人。
却见那人头发散乱、衣衫褴褛,整个人脏乱狼狈。他怀抱着一个巨大的包袱,头埋在其中哭得涕泗横流。不知为何,那身形与声音总让他觉得熟悉,看看周围,一干亲卫的神色也有些奇怪。
晏立勇干脆大步走上前,刀尖拨开那人的乱发,看清楚后不禁睁大了眼睛。
“……天宝!”
第109章 渐无穷
“慢慢说, 别急。”
天宝坐在篝火边,不知是冷还是激动,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几乎说不出话。程荀将壶里仅剩的半碗姜汤倒给他, 耐下性子, 温声安慰。
天宝的到来出乎所有人预料。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消息, 就连亲卫中颇有威望、月前便离开的晏立勇都大吃一惊。
看见他的瞬间, 程荀的心陡然下沉。
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难得安宁的休憩,亲卫们警觉起来,贺川带队冒着风雪外出查探周遭情况, 剩余人手纷纷整装行囊、喂马备鞍, 只待雪停后, 一声令下就出发。
屋内,程荀望着突然来访的天宝,大脑一片混乱。无数糟糕的猜想在心头打转,她强压下忐忑, 努力维持镇定。
“京城发生什么事了?”
晏立勇给地上篝火添了两把柴, 明亮的火焰腾地升起,将屋内烧得热烘烘。天宝颤颤巍巍地喝下姜汤,冻得乌紫的唇微微翕动几下。
“……老爷……族谱……”
程荀没听清, 皱着眉头凑近了些。
“什么?”
天宝抬起头,火光下,程荀这才看清, 他原本还算是清秀的面庞上居然竟是干涸的血痕, 眼角嘴角还留有几分淤青。连日的曝晒和粗砺的风沙, 令这张脸更添了几分可怖。
而他半仰着脸,肿胀的眼皮中间依稀可见一双含泪的眼, 浑浊的水光中,程荀读出了些许绝望和不甘。
她不禁愣怔在原地。
“少爷出事的消息传开,老爷在府中大发雷霆。”天宝强忍哽咽,声音嘶哑,“勇叔带人走后,修德堂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朝中不断施压,老爷便拿修德堂出气,说、说是我们纵容外头人教唆带坏了少爷……”
他那肿得桃核似的双眼中挤出两行泪,不知记起了什么,浑身不住发抖:“老爷寻不到少爷的亲卫,就将我们一个个关起来审问……松柏受不住,死了……从我身边过,舌头拉老长,血直往眼珠子外冒……”
屋中一片沉寂。
天宝却像是终于寻到出口,磕磕绊绊、颠来倒去地发泄道:“少爷定是让人陷害了,我不信、我不信……可我不信又有什么用?”
“后来我偷听到消息,少爷被查出与胡人有往来,这怎么可能呢?”
“我不信,可全天下好像都信了。老爷越来越阴沉,几次将我们拉出去鞭打,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目光发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我不想死。寻了个机会逃出来了。”
程荀望着他,轻声问:“你为何到这儿来了?”
天宝缩在地上,像被抽干了力气,声音微弱得像只濒死的羔羊:“少爷说过,您也是我的主子,我就来找您了。”
他说得司空见惯,可那话里分明的忠与愚却令程荀心头震颤。
他剧烈咳嗽两声,断断续续道,“我雇人将我送到了紘城,听王寺丞说您去找少爷了,就往祁连山来了。”
“没想到,居然真的见到了您。”
他脱力地半倚着土墙,深深喘了两口气,挣扎着跪到地上。程荀赶忙去扶,他却不肯起,执拗地仰望程荀。
“姑娘,如今只有您能救少爷了。小的自幼便在少爷身边伺候,他、他是个顶顶好的人啊!”他哽咽道,“少爷为国为民、正直清明,不该背此辱名……求您、求您,一定要为他洗清冤屈啊!”
天宝声泪俱下,程荀听着他破碎的哭声,那层强撑的心防摇摇欲坠。她强忍泪意,用力点点头。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他终于力竭地倒在地上。晏立勇当即上前扶住他,天宝抓着他的袖口,声若游丝:“老爷,老爷狠心啊……”
说着,他似是再也承受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晏立勇以为他埋怨晏淮心狠手辣,轻叹了口气,程荀站在一步外,眉头却渐渐蹙起。
她凑到天宝旁边,低声问:“你最开始说的,祠堂,是什么意思?”
天宝看向她,痛哭出声:“我出逃的那夜,听到府里人说,说……”
“老爷,将少爷移出族谱,除名了。”
程荀愣在原地。
“侯爷,你狠心啊!你狠心啊……”
天宝讷讷的呜咽声渐弱,晏立勇来不及震惊,连忙抱着他去找擅药的亲卫。
屋中只剩下程荀一人。
她蹲在篝火边,身体僵直冰凉,仍保持着俯身的滑稽姿态。一张脸憋得涨红,耳畔嗡鸣不断,程荀却无知无觉,满心只有天宝那句话。
除名?
何其、何其,荒唐!
无数情绪在躯壳中冲撞,程荀一时想要破口大骂,一时又想高声大笑。
她不明白,晏决明为晏家赚来如此声名,不过一朝落难,便要被弃如敝履至此么?晏淮那颗心,难道真是铜铁做的?
她更不明白,一场伏击、两封书信、几句隐约其辞的指控,就足够定下征战沙场数年、打下赫赫功劳的三品将军的罪责了么?
而晏决明出生显贵,权钱在握,还是明牌的太子心腹,通敌叛国这般百害而无一利之事,他又何必为之?
一切都来得太急、太快,明明漏洞百出,为何那群拿捏了半个江山社稷命脉的公卿大臣却一个个都视若无睹?
大脑渐渐清明,程荀扶着墙,缓缓站起身。
早在离开前,晏决明就曾告诉她朝中暗流涌动。圣上身体有恙,太子触怒龙威、软禁东宫……
她心脏咯噔一跳。
屋外,贺川带队巡视归来,与晏立勇在院中低声交谈。簌簌落雪声中,絮语声与马儿断续的响鼻声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的门忽而推开。
贺川与晏立勇看过去,却见程荀已披好斗篷,神色冷峻,大步流星向外走。
一面走,她一面飞快吩咐道:“安排一个人将天宝送到最近的城镇,好生养病。吩咐弟兄们,不必等雪停了,今夜就走。”
晏立勇一顿,几步追上去,问道:“主子,您身体不适,如何受得住?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程荀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不必,时间不等人,走吧。”她看向晏立勇,姿态隐隐有些强势,“劳您帮我说一声,这一路辛苦大家了。”
贺川站在一旁,摸不着头脑;晏立勇却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站直了身子,神情肃然。
她坐在马上,飘飞的雪落了她满肩。风雪中,她抬眼遥望远处山峦起伏的阴影,目光漠然而坚定。
“走到今日,只剩我们了。”
她早该知道,他们背后没有任何依仗。
晏决明的命,就攥在他们这群人手里-
那夜过后,像被观音大士的杨柳枝点了灵台,程荀浑身困倦疲态不再,连痛觉都好似被躯壳封闭。
一日奔驰数百里,在马背上近乎十个时辰,亲卫不停,她就咬牙跟着。好几次晏立勇看不下去,直接侧过身拉住她的缰绳,逼迫她去马车上休息。
这样的强度,就连他们这群身经百战、骁勇矫健的亲卫都觉得勉强,没人知道程荀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唯有晏立勇明白,她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越往南,山脉越是纵横崎岖。酷寒的北风穿过山谷,河谷中红水渐冻,清冽的水中凝着道道冰碴,稍有不慎就会划破踏河而过的马蹄。
有一日傍晚,众人已在山谷之中搜寻了一整个白日,都未能寻到任何踪迹。时近黄昏,气温骤降,人马俱疲。那样的处境下,程荀身下的骏马踩过一处不算深的水,却陡然嘶鸣一声,扬起前蹄,直接将她甩下了马背。
她猝不及防跌落河中。河水冰得刺骨,她坐在汩汩流水中,第一眼望见的,却是远处高峰之上,日照金山的景象。
金色的夕照映射在银白的雪峰之上,流动的薄云也渐渐散开,露出波澜壮阔的全景。那瞬间,某种清澈的神性涤荡在心间,攫取她的呼吸,她几乎忘了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直到下一秒,贺川飞扑上前将她拉进马车,脱下她被河水浸得发沉的外袍,用厚实的毡毯将她围住,她才回过神。
那夜,他们在河岸边就地休整。众人围坐在篝火边,热饼、煮汤。程荀裹着厚重的毯子坐在一旁,捏着鼻子往嘴里灌药。
入冬后,西北的夜格外长,一碗热汤下肚,有人吹起羊骨做的羌笛,有人唱着荒腔走板的调子,低声附和着。
月冻冰河,程荀望着河水上的月影,久久不语。晏立勇走过来,递给她一串烤得焦黑的野兔腿。
嘴里滋味全无,程荀仿若不觉,只用力咀嚼吞咽。晏立勇斟酌字句,宽慰她:“雁过留痕,说不定明日就找到线索了。”
程荀却全无他料想的失望与沮丧。她艰难吞下干柴的肉,不以为意道:“我知道,勇叔,不必担心我。”
晏立勇未曾想她居然如此坦然,脸上流露出些许错愕。
悠长的笛声里,她紧了紧外袍,仰头望月,语气居然有些憧憬:“我今日,见到‘神迹’了。”
晏立勇反应了一瞬,才明白她口中的神迹。
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偶然目睹的日照金山,或许也算神迹吧。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此刻,她好似才露出了几分与年龄相符的天真。他心下一松,久违地尝到了轻松愉快的滋味。
可下一瞬,程荀看向他,认真而执拗地说:“我既然能看到一次‘神迹’,那绝对能看到第二次。”
“我有预感,我离他越来越近了。”
她倔强地望着他,在那双澄澈清冽的眸子下,晏立勇竟然失语了。
自晏决明在扁都隘口遭伏,已过去了整整一个半月。纵是晏立勇不肯放弃,可连月的无功而返,他内心深处也逐渐浮现出些许无力。
而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又怎敢如此笃定?
令他没想到的是,过了两天,竟真出现了所谓“神迹”。
红水中游有一片延伸至东二十里的茂密山林。他们行至此处时,程荀灵机一动,派人进去查看。
半个时辰后,两个亲卫匆匆赶回,难掩激动地告诉她,那林中确有人活动后的痕迹,几处松土中,他们找到了未燃尽的血布。更重要的是,在林中几棵大树之上,他们寻到了“六”字的刻痕。
程荀精神一振,心脏剧烈跳动,头晕目眩地吩咐亲卫带路,亲自冲进了山林中。待一一查看后,程荀终于得以确认,晏决明确实来过此处,她对路线的猜想并没有错。
那瞬间,她几乎快要脱力地摔下马背。
第110章 神山怒
林中的种种痕迹, 像一口烧刀子,令低迷的气氛都振奋了几分。久违的好消息驱散了众人头顶的阴云,就连老成持重的晏立勇也难掩激动。
一片欢庆声中,程荀却迅速冷静下来, 拿出舆图, 细细思量。
他们如今在红水中游, 红水下游直连昆仑一脉。昆仑山巍峨雄壮、积雪多年, 是天然的屏障,瓦剌数万人马若要翻越昆仑山,千里奔袭大齐, 无疑是异想天开。
阿拉塔唯一的选择, 只能向东越过托来河, 陈兵在平缓的高原之上,从昆仑山西北面绕行至大齐。
而今日寻到的踪迹,更让她确认,晏决明原本的计策便是带领神隐骑, 从昆仑山西面一处狭窄的隘口, 暗中绕行瓦剌大军之后,再与正面战场配合,围成一个瓮中捉鳖之势。
她有种贯彻始终的强烈预感, 晏决明一定会带人去昆仑山。
早在出发之前,晏立勇就对她的猜想提出了异议。
“仅仅五十人,伤情不定、没有粮草, 又没有正面大军的配合, 不说自投罗网, 或许根本就走不到昆仑山。”
程荀当时并未吭声。她何尝不知其中种种风险与艰难?可心底就是有个声音,掷地有声地告诉她:他一定会去的。
如今看来, 他确实去了。
不待就地休整,众人卯足了劲儿,继续从红水南下赶路。程荀正要收起舆图,却在上头看见个熟悉的地名。
金佛寺堡。
她蓦然想起离开那天王伯元送来的信,眉心微蹙。舆图上,金佛寺堡就在红水东侧不过百里,若是此时去……
思忖片刻,她还是打消了念头。
如今局势不明,王伯元的消息既无来历、又一知半解,还是稳妥为上。
刚收好舆图,晏立勇调转马头向她走来。
“主子。”他微微垂首,的姿态较之从前更恭顺了几分,“可要属下派人,先一步上前寻一寻冯平等人?”
她想了想,道:“也好,你去安排吧。”
说完,见他脸上稍露踯躅,程荀疑惑问道:“还有事吗?”
寒风吹过稀疏枯败的山林,连月的奔波将她的面容吹得有些皲裂,苍白的两颊上却透着些病态的红。
晏立勇将这一切一一看在眼中,说不清心底究竟是钦佩还是敬服,他低声道:“之前……是属下托大了。若不是主子,恐怕今日也寻不到将军踪迹。”
程荀微怔,摇摇头,让他别在意。
“难关还在后头,别掉以轻心。”她望着前路,系好脖颈处的狐裘,语气喃喃,好似在说给自己听。
双腿轻夹马肚,她握紧缰绳绝尘而去。
那日过后,一行人自红水顺流而下。有了前头的发现,他们更不敢掉以轻心,一路上但凡路遇废弃的民居、稍茂密些的山林,都要耐下性子仔细搜寻。
许是上天护佑,竟真让他们寻到了些许痕迹。燃尽的火堆、干涸染血的布衣、折断的枪头,还有每走过一处,就留下的“六”字标记……每一个迹象,都在竭力表明,晏决明曾到过此处。
形势看似见好,可走出红水流域后,崎岖的山林与低洼的河谷接连消失,展露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望无尽的苍茫雪原。
昆仑一脉地势陡峭,崇山峻岭遥遥伫立着,看似触手可及,可中间相隔的,却是辽远广阔的原野。原野之上,是漫漫无边的千里冻土。
他们穿过河谷,终于得见那传说中的神山。
它巍然屹立着,银白的身体被云雾包裹得若隐若现,好似一位半醒的神灵,正威严地巡视自己的领地。
许是那山太大、那风太利,某种源自血脉的臣服感在魂魄深处涤荡,竟让他们升起几分退缩感。
他们,当真能在此处寻到晏决明么?
晏决明,当真能在这片雪原上存活至今么?
凡人之躯,当真能与这神迹抵抗么?
众人心中震荡不断,纷纷露出了或激动、或惊异、或畏惧的神色。而晏立勇努力平静心神,转头看向了程荀。
却见猎猎朔风中,她端坐马上,她高束的马尾与几缕碎发随风而动。许是地势太高,身下的马儿有些躁动,她却不动如山,以缄默之姿,与那神山无言对视。
她目光沉静,像一池静水,他看不到一丝波纹。
在她眼中,那山,好似也只是一座山罢了。
雪原辽阔无垠,看似一览无余,可要在其中识得方向却不是易事。他们在雪原边缘兜兜转转两天,误打误撞寻到了向导。
坚硬的杉木堆起的木屋里,住着当地一个猎户。狭小的木屋并不适宜久居,只是猎户们外出打猎时暂时歇脚的地儿。猎户叫萨那才恩,如今已三十多岁,生得高大健壮。他自幼便在昆仑山下长大,靠打猎为生。
萨那才恩虽是个胡人名字,却说得一口汉话。亲卫中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他摸摸了自己浓密凌乱的胡髭,并不以为意。
他的母亲是个汉人,父亲是个逃出部族的胡人。他的身份,与他那口不伦不类的汉话一样,处在某种微妙的尴尬境地。
程荀对此却并不在意。金银于他没有什么意义,程荀便从行李中翻出两套女子的衣裙,以此作为雇金。萨那才恩收下了衣裙,第二日天明时,告别了妻女,与他们同行。
有了萨那才恩这位向导,他们此后的路出奇的顺利。在雪原之上,如何保温、如何行走、如何辨识方向、如何寻找挡风之处,萨那才恩都一一告诉了他们。
越深入雪原腹地,离那座神山越近,程荀心中就越发沉重。
要在这千里冰封的荒原上生存,远比她想象得要艰难。她不敢设想,晏决明若真在此处,在缺衣少食的情况下,要如何存活?
而冯平没有与他们会和,此前派去找他的亲卫也还任何没有消息。茫茫大雪断绝了一切怜惜,程荀不敢再妄动,只盼着他们那边也一切顺利。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他们已在雪原上搜寻了近七日。
纷飞的大雪掩藏了一切痕迹,脚印、火堆、乃至不知名的尸骨,一夜过后都荡然无存,只留下空茫茫一片白。
白日,渺远的金乌直射雪上,刺得人睁不开眼、头晕目眩;夜晚,刺骨的寒风吹进骨头缝里,风中夹着几道野兽的啸叫,直让人毛骨悚然。
而极度的疲倦与苦寒之中,她多年未曾复发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即便浑身上下裹满厚衣,就连鞋里也垫了保暖的狐裘,那种骨髓里渗出来的冰冻依旧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
可事已至此,除了继续往下走,还能做什么呢?
她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队伍的气氛愈发沉重,即便萨那才恩对他们一无所知,如今也多少明白了他们的心绪。
那夜,他们如往常一般燃起篝火,坐在火边煮雪水、烤干粮吃。向来沉默的萨那才恩,破天荒地唱了首调子。
皎洁的月映照着苍茫大地,萨那才恩声音低沉雄浑,陌生的胡语,不知在唱乡愁、还是别离。
忧伤而辽远的调子随风飘动,渐渐有人吹起羌笛与之附和。
程荀背对众人,站在不远处的山崖边。
在那悠扬的曲调声中,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四台山,想起了那个灵秀而笨拙的男孩。
那是她此生最为安宁、快乐的日子。
眼角有湿润的水迹划过,冷风一吹,倏而来、忽而逝,转瞬便消失了。
天亮后,一切重归寻常。他们早早出发,向昆仑山进发。
与昨夜的晴朗不同,今日,他们遇到了行进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风雪天。
天上阴云密布、狂风怒卷,团成球的雪粒子不断打在他们脸上,几乎睁不开眼。风实在太大,坐在马背上仿佛都要被吹跑,程荀只能下马,拉着缰绳奋力向前走。
贺川跑来劝她上马车,程荀望了眼被风吹得不住抖动的马车,摇摇头,拉紧了缰绳。萨那才恩经验十足,在狂风中扯着嗓子,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往背风处走。
飞雪越来越大,短短十几步路的时间,积雪就堆到了程荀的小腿。她艰难地拔出腿,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踉跄极了。心中渐渐浮起些不妙的预感,她不敢多想,随众人前行。
跌跌撞撞躲到一处高大的山崖后,程荀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亲卫们不敢松懈,或是将马匹栓牢,或是检查马车中的物资。
狂风仍在呼啸,吹得人站立不稳。程荀将缰绳交给晏立勇,不打扰他们干活,扶着落满雪的崖壁站到一侧。
天地之间霎时变得纯白一片,其下的人们像是一群忙碌的虫蚁,叫人看得胆颤。
没过多久,风终于小了些许。她双腿有些虚劳,干脆坐到一块巨石上。亲卫们惊魂未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旁说话,她看看天色,正想问问萨那才恩何时再出发,身侧的声音吸引了她。
耳畔传来几道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循声望去,却见巨石下的缝隙间划过个一闪而过的黑影。她眉心一跳,探过身去看,却见那巨石下的矮坡上居然窝了一丛雪狐。
她放下心,正要直起身,却见那群雪狐状态有些异样。它们浑身毛发竖起,不停在地上嗅闻,四肢不断抓挠,想要奔跑却又始终原地打转,一副焦躁到疯魔的模样。
程荀皱眉观察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心猛地一沉。
来不及细思,她又听见背后亲卫抱怨道:“这风怎么这么大,我这么老重一个人都站不稳!”
风还没停吗?
她下意识在心里反驳,明明已经没有风了。
——可是,为何身子却还在晃动呢?
下一瞬,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快跑!地动了!”
“跑啊!神山、神山动怒了!”
程荀猝不及防转过身,脚下的土地不住摇晃,山崖上积雪大块大块地抖落,砸向缓坡。而迷蒙的雪雾中,她看见亲卫高呼着朝她飞奔而来,长臂遥遥伸向她。
程荀反应过来,连忙站稳身子朝他们跑去,可刹那间,脚下的土地猛地陷落,厚重的积雪铺天盖地而来,程荀摔落在地,下意识双手抱头,直直滚落坡下!
“——主子!”
呼喊声越来越远,逐渐被耳畔猎猎的风声与身体砸向雪地的碰撞声盖住。她努力伸出双手,在空中不住挣扎,想要止住身体的滚落,可只抓住了一团又一团雪。
刹那间,眼前天旋地转。慌乱与绝望中,黑暗接踵而至-
再睁眼时,程荀望见的是一轮凄清的新月。
深蓝的夜幕中,漫天繁星点点,闪烁着各异的光。银河近在咫尺,程荀看得恍神,下意识伸手去摘。
可刚抬起手,撕裂般的痛感传来,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环顾一眼四周,是一片茫茫白雪,不见人影、不见马匹,只有她一人,孤零零躺在这里。
身体僵冷得快要没有知觉,随着她意识的逐步清醒,疼痛也愈发清晰。她微微动了动双腿,还有知觉;又看了眼两臂,还好生生长在肩上。
平躺了好一会儿,终于缓过劲儿,她翻过身,支起手肘,艰难地坐起身。身上的雪簌簌落下,她忍住一阵晕眩,检查了一遍身体的情况。
突遭地动,山崖雪崩,她滚落山壁。幸好她穿得厚重,身下又始终垫在绵软的雪上,伤势并不严重。除却额头被撞得红肿,四肢各处有淤青,她并无大碍。
最大的问题是,冷。
不知在雪中躺了多久,她的四肢被冻得发青,身体也僵直得几乎不能动弹,只能无意识地颤抖,就连心跳也不断放慢。风已经和缓许多,可那一粒粒坚硬的冰碴仍如刀割一般打在她脸上。
她心知,这是失温的前兆,若不采取措施,她会死在这儿。
环顾一圈四周,她压低身子,撑着地面爬到一侧低矮的避风处。肿胀的手指在衣服里摩挲,她缓缓脱去外面一层被雪水浸湿的外袍,又摸出一个火折子,尝试几次,点燃了外袍未被打湿的位置。
微弱的火光驱散了她心中些许的恐惧,她爬到一旁,从干硬的土地上扯了些枯草,努力维持这来之不易的火苗。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终于渐渐回温。新月升至中天,她望着那轮朦胧的光晕,情不自禁落下泪。
或许,这就是所谓劫后余生的滋味。
火舌卷着那一丛丛枯草,明亮的火光像是她此时唯一的依靠。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晏立勇他们此时是否已深埋雪地,不去想自己独自一人要如何穿越荒原,不去想或许会渴死、冻死、饿死在这雪原之上。
她努力集中精神,回忆萨那才恩对她说过的种种,依据星辰所指,辨认清楚方向,往她与亲卫们失散的方向走。
此刻的雪原,全然不见白日的狂风,宁静得像是梦中母亲的怀抱。漫天星月做她的灯火,渴了就往嘴里塞口雪,饿了就舔一舔腰间布包里仅剩的几根风干羊肉,她朝着一个自己都不知晓是否正确的方向,不停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耳畔的风突然静了。
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可疲倦的身体却率先一步警觉起来。她停住脚步,侧耳细听。
无垠的荒原之上,夜依旧静谧。耳畔碎发轻动,冷风中,好似夹了几声渺远的喘息。
她手心一紧。
下一瞬,一道凄厉的嘶鸣与凶残的狼嚎渐次响起,那声音直直刺入程荀大脑,她吓得往后一退,惊慌地四处张望。
天幕上,薄云散开,月华慷慨地洒向大地。程荀终于看清,在她所站立的坡头下,一狼一马正遥遥对峙。
那狼毛色灰白,间或夹杂几分褐黄的毛发,呲着一排尖牙,涎水从中不断落下。而那匹马,通体雪白,若不是后腿处蜿蜒流下的一条血痕,几乎快与雪原融为一体。
看清那马的颜色,程荀心脏陡然剧烈跳动。
她情不自禁往前迈了几步,却见那白马上竟严严实实捆了个人!
程荀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