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生死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
待程荀再次存有意识时, 身体像是飘在汹涌江面上的一叶兰舟,意识也在风声中起起伏伏。
恍惚之中,她想撑起自己的身体,试图伸手抓住什么, 可潮水不断向她涌来, 一次又一次将她淹没。
短暂的彷徨无力后, 她干脆不再费力挣扎, 平静下来,任自己沉入水底。
精神陷入寂静的渊流,感官却逐渐敏锐起来。
风里夹着沙粒, 飒飒擦过她的指尖;双脚和肩膀凌空挂着, 腹部压在一片柔软宽阔的凸起上, 勉强支撑住平衡;马蹄声沉闷而规律,扬起的尘土不断扑到脸上,呛得人喘不过气。
愈演愈烈的眩晕感中,程荀缓缓睁开了眼睛。
黄土沙石从眼前飞速掠过, 朦胧的烟尘迷住她的眼睛, 她只能又紧紧闭上眼,用力挤出眼泪,稍稍缓解双眼的痛痒。
闭眼的瞬息, 程荀终于弄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在孟家老宅的后院,被人打晕、挟持带走。而现在,她被人横放在马背上, 有个男人紧贴着她, 正在扬鞭疾驰。
她悄悄抬眼, 只见太阳斜斜落在西边,映出了些许暮色。后颈的疼痛依旧清晰, 除了嗓子有点渴,身体里并无饥饿的感觉。想来,离她被绑走,应该只过了个把时辰。
冷静分析了一遍眼前的形势,程荀心下稍定。
被掳走的时间越短,晏决明找到她的几率就越大。
同在马上的人并未察觉她已清醒,仍在策马。起伏的马背不断撞着程荀的腹部,头垂在马腹上,失重感和颠簸感令程荀几欲作呕。她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竭尽全力伪装着。
不多时,背后突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程荀奔来!
她心中燃起曙光,难掩激动地侧脸去望。可令她失望的是,还未看到来人的模样,就听到了一连串粗野的胡语。
后头那人扯着嗓子呐喊,程荀不懂其意,只能听出那人话里的焦灼与愤怒。
身后喊声不断,挟持程荀的那人却充耳不闻,反而夹紧马腹、用力驱赶马儿越跑越快。
程荀心中浮起几分猜疑。
男人只要拉开一点距离,后面的人就会拼命追赶上来。两人就这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知跑了多久。
渐渐地,风中飘来湿润的气息,程荀嗅了嗅,是一股熟悉的、带有些腥臭的潮气,她不由得一愣。
没等她细想,男人突然急急拉紧缰绳,马儿嘶叫着抬起前蹄,程荀没稳住,差点从马上摔落。
没等马儿站好,男人便一跃而下,紧接着扯住程荀的后腿,毫不留情地将她扯下!
上半身陡然失去支撑,眼看着脸要直直摔在地上,程荀来不及假装昏迷,只能伸手撑住了身子。
男人在背后冷笑一声,走上前压住她的后背,从马鞍上抽出一根麻绳,将她双手紧紧缚住,又抓住她的后衣领将她拎起来。
被压在地上的半张脸火辣辣地疼,程荀强忍着一声不吭。等站起身,程荀立刻环视一圈。男人竟然将她带到了那片滩涂。
他们站在岸边,身侧的河床平静地躺在昏黄的暮色中。洪水已过,河床上的水洼比起那天更浅、更小、更少,滩涂上的土地柔软疏松,满是褶皱。
那人似乎不满意程荀的沉默,一只手钳制住她的下巴,逼迫她往身侧某个方向看。
眼前的滩涂与周围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在平坦的滩涂边缘,程荀望见了一个凸起的黑影。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匹黑马。宽阔的上身阻止了它的下陷,可连日的寒冷和饥饿,让它的生命彻底停留在那片淤泥里。它卧在远处,像尊缄默的泥像。
身后那人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着什么,另一只手指着她面前一点。程荀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岸边枯败的荒草上,凝着早已干透了的血迹。
身后那人越说越激动,直接走到她跟前,扯着她的衣领高声怒吼。
程荀这才看清他的样貌。
高大的少年双目充血,整张脸因为过分的激动扭曲着,像个捏坏了的泥胚,即刻就要被人丢弃。
程荀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挟持她来此的原因。
他和那夜程荀杀死的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更年轻、更青涩,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年纪。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将程荀一把扯到岸边,手指着那片宁静的滩涂,一双眼睛目眦欲裂,发出了困兽一般的泣鸣。
这幅模样实在太过熟悉,程荀沉默地接受他的愤怒与恨意,心中甚至被激起了类似的情绪。
可是那情绪稍纵即逝,程荀甚至浮起了几分嘲讽。
杀人未遂者指责别人为自保反杀,何其荒谬!
此时,追赶一路的人终于赶了上来。那人看起来三、四十岁,留了满面杂乱的络腮胡。
见到来人,少年陡然收起自己外溢的情绪,反身抓过程荀,将她挟持在前,又从腰间抽出刀,锋利的刃紧紧贴住她的脖颈。
络腮胡一惊,似是没想到他如此决绝,当即后退一步,沉声说着什么,试图打消少年的念头。
少年情绪激动,声音悲痛而凄厉,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诉说着。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战栗,就连手里的胡刀都在颤抖,利刃似有若无地刮在程荀皮肉单薄的喉头。
她僵在原地,不敢动弹,浑身毛骨悚然。
中年男人仍在劝说他,语气又快又急,双手快速地翻飞,试图用手势传递情绪。边说着,他微微挪动脚步,悄然向程荀这边靠近。
少年立马反应过来他的企图,原本平静些许的情绪再度被激怒,像是被侵占领地的兽,当即暴起,抓住程荀的肩膀就往后拖!
动作间,冰凉的利刃划到颈上,微妙的刺痛后,程荀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缓缓从刀尖流下。
程荀呼吸一窒。
少年仍在叫嚣着,丝毫未察异样。对面的男人慌了,却不敢再上前,只能举起双手,试图安抚他。
猩红的血一滴滴落下,血腥味混着汗味、尘土味萦绕在程荀鼻尖。
身后是情绪逐渐崩溃的胡人,身前是不断逼近的胡刀,手被死死捆在后背,手中毫无反击的武器,程荀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顺着少年不断后退的步子,避开刀刃,艰难挪动。视线扫过滩涂上那个黑影,程荀陡然想起那个夜里,那匹黑马含泪的双眼。
程荀从未像此刻这般绝望。
这苍茫无垠的大漠,何其之大,晏决明真的能找到她么?
难道,真的要命丧于此么?
好不甘心。
颈子上的刺痛感愈发清晰,死亡的气息不断靠近。恍惚之中,她眼前突然闪过许多人。
杜三娘,沈烁,玉扇,孟忻,崔媛,妱儿,程十道……还有未曾见过面的孟其真、李梦娘。
一张张面孔飞逝而过,最后定格在晏决明的脸上。
她这辈子,对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自认活得坦荡、活得不悔。
可唯独对两个人,她问心有愧。
一是始终等在原地的晏决明。
二则是,她从未真正睁开眼去认清的她自己。
她总是犹豫顾虑,总是自欺欺人,总是躲藏逃避。
冥冥中,她听见有个声音对她说:
程荀,你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你自己。
脖颈上的疼痛直钻心口,那利刃仿佛在她心上也划了一刀,露出一个破洞。呼啸的北风夹着沙土穿洞而过,程荀在肆虐的风中几乎站不直身子。
绝望之际,程荀忽而隐约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从旷野深处而来。
那声音极轻、极弱,夹在少年声嘶力竭的嘶吼中,程荀甚至疑心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眼前和身后的胡人似乎心有所感,突然停下了交谈,一同向中年男人身后望去。
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遽然扬起一片烟尘,奔腾的马蹄声踏地而来、愈发明晰。仅是几个呼吸之间,视野中倏忽出现一道银白的身影,似箭一般,破开烟尘,直逼眼前!
刹那间,程荀大脑一片空白,时间也好似停滞流动。
一霎凝滞的尘埃之中,程荀看见晏决明一袭黑衣高坐白马之上,薄唇紧抿、双目寒凉,神色凛然似天神不容侵犯。白马仍在胯|下奔驰,他左手握弓、右臂拉箭,森寒的箭矢直指程荀!
耳畔传来一道抽气声,颈上的刀刃颤抖着贴近,利刃几乎快埋进程荀的皮肉之中,可她却来不及躲闪,只是惊慌地看向晏决明的方向。
视野尽头的坡上,遥遥立着一道身影。那人端坐黑马之上,猩红的斗篷被风吹得猎猎,好似一只振翅盘旋在半空的秃鹫,暗中窥伺、等待时机。
那蓄谋已久的秃鹫缓缓举起弯弓,对准晏决明的后心,利箭蓄势待发!
电光火石之间,晏决明松开右手,闪着寒芒的箭矢直直射向程荀,而她来不及躲闪,厉声嘶吼一声:
“小心身后——”
下一秒,飞驰的箭矢破空而来,擦过程荀的耳廓,扬起一缕锐利的箭风,顷刻间没入身后那人的头颅!
背后响起一声闷哼,钳制住程荀的身体骤然跌落,她艰难地后撤一步,躲开少年手中脱落的胡刀。
身后的威胁消失,胸腔中的恐慌却铺天盖地而来。
程荀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决明,却见瞬息之间,他丢下长弓,从腰间抽出长刀,上身伏于疾驰的马背之上,反手击落直指他后心的利箭!
刀箭相撞,发出清冽的脆响。格挡的刀又迅速收回,从旁一带,便将那络腮胡男人刺个半穿,直接挑飞在地。
而全程,晏决明双目紧盯程荀,始终没有回头,不过几息功夫就奔驰到程荀身侧,长臂一揽,直接将她抱到身前。
身体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她浑身颤栗不止,下意识反身扑进他的怀中,温热的体温瞬间将她包围。
失而复得的体会像是从云端坠落的人终于安安稳稳踩到大地。
沸腾的血液身体里翻涌,怒意和恐惧叫嚣着冲出身体。晏决明双目充血,勉强抑制住心底肆虐的风暴,青筋暴起的手抬起,停顿几秒,才终于轻轻落下,抚摸她凌乱的发。
怀里的人轻得好似一片云,晏决明心头酸胀,转身的刹那,在她头顶落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吻。
他低声道:“别怕,我在。”
晏决明将她紧紧护在怀里,从前襟里撕下一根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缠绕在她脖颈处,在边缘打了个结。
而后,他将双臂越过她的肩膀拉住缰绳,手轻轻一动,银白的骏马向后调转,对上迎面而来的黑马。
程荀抬眼看去,只见黑马上那人姿态安闲舒逸,猩红的斗篷被风扬起。他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五官轮廓肖似大齐人,唯独那双泛着蓝的眼睛,为他添了几分异域模样。
他在晏决明不远处停下,玩味地看了眼面色苍白警惕的程荀,漫不经心道:
“晏将军,久仰大名。”
第92章 诉衷肠
“晏将军, 久仰大名。”
男人下巴微抬,神情倨傲,狭长的双眸难掩阴狠,像条吐信子的蛇。他嘴里的大齐话说得流利, 听不出什么口音。
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到程荀身上, 晏决明环住程荀的双臂紧了紧, 眼神愈发冰冷。
见晏决明沉默以对, 男人也不恼,微一挑眉:“晏将军取下布日头颅时,难道也是这般无言?”
程荀敏锐地察觉到晏决明的身体绷紧了, 臂膀上鼓动的肌肉暗藏力量。
他不动声色道:“这便是你们哈达部落的待客之道?”
男人神色一愣, 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腰间的箭囊, 随即笑了两声,饶有兴味道:“晏将军好眼力。”
“早就听闻大齐有位少年英才的晏将军,文韬武略无一不通,今日得见, 果真名不虚传。”
男人抬起双臂, 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语气极夸张地恭维。
“今日之事,实乃意外。我本意不过是想请你过来一叙, 没想到底下人不听话,让你见笑了。”
程荀反唇相讥:“一叙?伺机在背后放冷箭的一叙么?”
男人瞥了她一眼,并未理会她的讥讽, 自顾自道:“晏将军意下如何?”
晏决明不置可否, 视线扫过地上那把带血的胡刀, 上头的纹路与潜伏驿站那伙人一致,却与眼前这个陌生胡人箭囊上的不同。
思绪快速旋转, 在那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情绪前,晏决明平声道:“伊仁台的王孙,竟和克木齐人混在了一起。”
伊仁台?
程荀一怔,迅速在记忆里翻找,这才想起,伊仁台便是瓦剌最强盛的部落——哈达部落的首领。
话音刚落,程荀眼见对面那人脸上笑意不再,眉宇间飞快闪过几分戾气,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
“克木齐人愚钝蠢笨,是训不熟的黄鼠。”他语气中不乏鄙夷,扫了一眼倒在血泊之中的少年,像是在看隔夜的潲水,“自作主张的蠢货。”
“再愚笨,你如今不也只能用他们?”晏决明神色平静,“不是么,岱钦?”
程荀心下讶异,对面的男人一愣,表情彻底阴沉下来。
被点明身份,还遭到晏决明如此羞辱,他终于撕下了伪装和善的面具,阴恻恻地说道:“既如此,你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晏决明微一扬眉,“你的母亲教了你许多汉话。”
程荀注意到,岱钦双手瞬间握紧了缰绳,浑身杀意毕露,又强忍着收敛下来。
“你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一字一句挤出牙,他口吻阴厉,“只是不知,机警如晏将军,对阿拉塔即将起兵之事,又知道多少?”
程荀清晰地感知到,身后晏决明呼吸都缓了几分。
岱钦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颇为自得道:“伊仁台老了,却尚存几分理智。可阿拉塔在谎言和虚假中沉溺太久,已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程荀听得云里雾里,晏决明却直截了当:“你想要什么?”
岱钦微抬下巴,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晏将军,你是可塑之才,如今不过缺个机会。我便是你的机会。”
程荀眉头紧皱。
“范家在西北根深蒂固,我就算出头了,也不过是个招风的靶子,我又何必与你狼狈为奸?”
晏决明状似意动,程荀却听出了几分试探之意。
岱钦双眼微眯,并不接茬,只不以为意道:“狼狈为奸?不过互利互惠之事,将军又何必拘泥?”
他轻扯缰绳,驱使黑马向他们缓缓走来。
“你们大齐人,满嘴家国大义,真正做起事来,一个比一个脏。你我之间的交易,比起那些手段,如何算得上狼狈?”
黑马一步步走到晏决明身侧,一黑一白两匹马并排交错。
岱钦侧过头,低声道:“晏将军,机不可失。等你想好了,再答复我也不迟。”
话音未落,远处忽而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程荀循声望去,却见山坡顶骤然冒出了数匹骏马,直直跃下土坡,向他们奔来。
岱钦似乎毫不意外,当即策马扬鞭,抽身而去。晏决明在旁,并未阻拦,只低头对程荀说:“还支撑得住吗?”
程荀此刻才重新感觉到脖颈处的疼痛,可疑问困惑压倒了疼痛,她转过头看向晏决明。
“为什么……”
没等她说完,不远处传来高呼:“晏将军!晏将军!”
程荀只好吞下自己未说出口的话,转头看向来人处。
烟尘中奔来十数人,其中有不少程荀熟悉的面孔,皆是晏决明送来的护卫。令程荀意外的是跟在后头连声高呼那人,竟是紘城县令陈毅禾。
陈毅禾身形笨重,马术却不见下乘,跟在高大健壮的护卫身后也只落下短短几十米。他驱使马儿穿过停在前头的一众护卫,艰难地挤到晏决明面前。
晏决明面色冷然,肃然的目光划过一群垂首的护卫,最后才落到陈毅禾身上。
陈毅禾仿若对他的不悦浑然不知,擦了擦头上的汗,喘着粗气道:“晏将军、程姑娘,没事就好。”
他看了一圈地上两个人的尸体,问道:“这是那夜逃脱之人的同伙?”
晏决明点点头,道:“区区两个小贼,怎么还劳烦陈大人跑一趟,是少亭的不是。”
陈毅禾摆摆手,表情严正:“本就是下官之责,晏将军莫要客气。”
说着,他犹豫少许,又问:“不知刚才离去之人是?”
“路过之人罢了,不值一提。”晏决明轻描淡写道。
程荀心中一跳,下意识转头看向晏决明。
晏决明却并未看她,只是微微颔首,对陈毅禾道:“陈大人,这二人就有劳您带去县衙了。”
陈毅禾似信非信地点点头,不再追问。又对程荀寒暄几句,待护卫下马抬起那两个胡人的尸体,众人返程。
天色渐晚,天边夕阳只剩下一抹余晖,大漠上气温渐低。
临走前,一个护卫递上来一件狐裘斗篷。晏决明接过斗篷,将程荀严严实实盖住,又小心的避开她脖颈处的伤口,将散落的长发拢到一侧,仔细挽起。
二人贴得极近,昏暗的暮色下,宛若有情人耳鬓厮磨。
护卫见状,连忙转身,拍了拍微红的脸,策马跟上众人。
远远被落在后面的二人,心中却没有多少旖旎的心思。
晏决明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侧颈,程荀垂眸看着他给斗篷系结的手,心中始终难安,不由得轻声道:“为什么将他放走了?”
晏决明动作未停,系了个漂亮的结,又伸出手指,轻轻拭去她脖颈上的尘土。
长满薄茧的指腹擦过敏感细嫩的皮肉,她不禁打了个颤。
晏决明以为她冷,将她搂紧了些,低声道:“不碍事。回去再说。”
说罢,马鞭一挥,白马带着二人,在苍茫的暮色里疾驰而去。
待回到程荀家宅门口,太阳已彻底沉入大漠长河之中,深蓝的天幕上仅余下几颗稀疏的星子,凄然的月躲在云翳后,只隐隐露出些清浅的光。
程荀疲乏至极,脖颈和后颈的疼痛却屡屡将她从睡梦边缘刺醒。她无力地倒在晏决明怀里,靠着他的胸膛支撑起身子,说话都提不起劲儿。
走到门前,晏决明拉紧缰绳,打横抱起程荀,干脆利落地从马上一跃而下,大步往屋子里走。
陈毅禾在背后欲言又止,在旁等待许久的李显适时上前,恭敬有礼地请他先回县衙,一干事务等明日再说。
陈毅禾心有不甘,可看着已然绝尘而去的晏决明,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带着两个胡人的尸体,随护卫一同回县衙。
那边,晏决明早已遣人找好大夫、备好药与热水。程荀晕晕乎乎坐到椅子里,还未睁眼,就被人哄着喝了碗热姜汤。
又辣又热的甜水入肚,她终于恢复几分气力,安静坐在原地,看晏决明与大夫在旁忙碌。
药粉洒在伤口处,程荀疼得直冒冷汗,一张脸煞白,却一声不吭。晏决明坐在一旁,在桌布下拉住她的手,任她指甲紧紧陷入自己的手心,几乎划出血痕。
大夫仔细医治后,留下药方与一箩筐的叮嘱,晏决明脸色肃然地听着,一字一句记在纸上。
将大夫送出房门,他又忙进忙出地倒热水、拧帕巾,小心地替她擦拭脸上、脖颈处、手上的尘土泥沙,将细小的伤口一一处理了。
待到程荀换下脏污的衣裙,躺到床榻上,他才又轻叩门扉,问道:“阿荀,我能进来吗?”
程荀心中一时想笑,在她身边当了一夜的“丫鬟”,有规矩没规矩的事儿都做了一堆,这会儿又讲究起来了。
她没回话,故意翻身朝内,不去理会。
果不其然,过了好一会儿,门口那人犹豫许久,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屋中还燃着烛火,晏决明长长的影子落到程荀床帐上。
黑暗中,程荀静静看着那影子。
他走到程荀床榻几步外就停下了,影子停顿许久,仿若一件静物。
半晌后,许是从程荀的呼吸声中确认她并未熟睡,才开口道:“阿荀。”
不知为何,平静的心海骤然掀起巨浪,潮水直直打到心头,程荀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难过。
“对不起,又让你受苦了。”
她想起今日被那利刃不断在她喉间剐蹭的感受,想起血一滴一滴从身体中流逝,好似生命也在不断流逝的感受,不由得鼻酸眼胀。
程荀努力忍住眼泪,低声道:“又不是你的错。”
她看到那影子动了动,变大了几分。被锦被盖住的肩膀上,传来了些许重量。
晏决明坐到床沿,修长有力的手落到她肩上,动作迟疑地拍了拍。
“有时我想,要是你只有拇指大就好了。”他声音喑哑,如深潭之水,在宁静的夜里缓缓流动。
“去哪儿,我都能带上你,你永远都在我的眼前。闭眼的时候把你放在枕边,一睁眼就能看到你。”
“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程荀被他逗笑了,眼睛一弯,几滴泪从眼角挤了出来。
“我是人啊,哪儿有人只有拇指大的。”
晏决明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微不可察地笑笑,声音低沉哀伤,像是遥远缥缈的梦呓。
“是啊,你是人啊。”
“你注定不是我的私物,不是我豢养家中的爱宠。阿荀,你说得对,你是属于你自己的。”
程荀愣住了。
四年前的那些话,原来他还记得。
“若是用一己之私将你困在某处,经年之后,你定然会恨我。怀着仇恨在某处抱憾终身,阿荀,我不愿你如此。”
程荀心头震颤,强忍的眼泪蓦然夺眶。
“你知道吗,两年前,我曾经偷偷去见过你。”晏决明声音低缓,像是陷入回忆中,“那时快到除夕,大军恰好在太原以南一处军营休整。”
“我知道你在平阳,太想你了,便寻了个由头偷偷跑出军营,连夜往平阳去。天寒地冻,地上结了冰,绝影跑在山地上,差点几次将我摔下马。”
说到那匹陪他征战许久的白马,他语气里难掩笑意:“后来他生气了,不愿意再跑,我又是拖、又是劝,才哄得他继续走。”
“路上耽搁了,算好的时间也不对,等到了平阳,已是三更天,你已经睡下了。杜家宅院里安静得吓人,我一直站在门外,不敢出声。”
“那夜下了好大的雪,雪光照得天地发亮。我站在窗边,盼着你什么时候突然醒来,看见窗户上那个影子。”
程荀望着床帐上映着的影子,心中的酸楚不断翻涌。
此刻,他全然陷在回忆里,声音低沉,难掩落寞:“我既想你半夜醒来发现我,又怕你睡不好,风吹草动都将你惊醒。”
“说来也好笑,我站了一夜,最后愣是不敢进去。我一直,念着四年前你与我说的话。”
“阿荀,我怕啊。我怕我一出现,你一心软,就留下来了。你不该留下来的。”
程荀终于转过身,朦胧的泪眼望向晏决明。
“为什么?”她怔怔地问。
晏决明看清她的模样,眼底也隐隐溢出些许水光。
他伸手别起她侧脸的碎发,温热的指腹碰到她冰凉的泪水。
“阿荀,我不想你做困于笼中的鸟儿。”
“我只想你得偿所愿。”
晏决明悲伤而希冀地望着她,眼睛弯弯笑着,荡漾的水光像是落满星钻的湖。
他正望着他此生最爱的人。
程荀终于抑制不住汹涌的情绪,撑起上身扑到他怀中。
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晏决明下意识托住她的后背。她伏在晏决明颈间,任泪水肆意。
“晏决明,我一直很想你。”
她哽咽道。
“这四年,我始终没有忘记你。”
第93章 清醒梦
“晏决明, 我一直很想你。”
这怀抱来得太过突然,晏决明下意识环住她瘦削的后背,愣怔在原地。
“这四年,我始终没有忘记你。”
晏决明不知所措地搂紧了她。程荀的泪落入他领间, 好似顺着皮肤滑到胸膛, 烫得他心口直发疼。
程荀闷闷的呜咽声还在自己肩头, 晏决明全身僵直, 几乎未经思考,手便抚上了她的后脑,一下一下, 轻柔地顺着她的长发。
可是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反复回忆程荀方才说出口的话, 甚至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可程荀抱着他, 像是落水之人抱住浮木的模样,却让他心中一点点燃起粲然的烟火。
他双唇颤抖,狂喜像是奔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他筑构已久的理智的堤岸。他揽紧双臂, 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皮肉骨血里, 从此再没有你、也再没有我,只有我们。
四年,或者说早在更远的过去, 他便在等待她的这句话。
简直像梦一样。
动作间,晏决明似乎不慎压住了她颈上的伤口,程荀痛得倒抽一口气。
晏决明立刻松开臂膀, 慌乱地问:“疼吗?是不是又流血了?”
程荀却还挂在他身上, 只是摇摇头, 并未松开他。
晏决明松了口气,可甫一打岔, 他发热的大脑也冷静了几分。
他几乎没有见过程荀情绪如此外露、如此渴求地表明自己需要某人的状态。上一次类似的时刻,是她在胡府,第一次亲手杀死了一个人。
那时的她,如今日一般,内里碎成一片,只能借着他的双臂支撑起自己。
今日是为何?是因为他来得太晚了,那克木齐的歹人差点夺去她的生命么?
他思绪恍惚地环住她的后背,原本波涛汹涌的潮水却逐渐褪去,理智的堤岸勉勉强强立在其中。
他想,或许正因经历了生死之间的大起大落,她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什么,确认死亡已经远去,自己脉搏尚存、心跳犹在。
此刻,是她心防最为脆弱的时候。
他轻轻拍着她的脊背,眼底却荡起片片暗潮,黑色的情绪好似粘稠的淤泥,糊在他的心窍上。
晏决明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卑劣的念头。
或许,只要他抓住此刻的时机,在她还未能清醒理智地想起旁的顾虑前、在这个她最需要旁人的怀抱与肯定的瞬间,哄着她答应与自己厮守,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这念头令他心口发热,他情不自禁地幻想着从此与她相守的画面。
他们会住进一个安宁祥和的宅院,他晨起忙碌公务,她也忙出忙进见自己手下的掌柜、账房;等到午时,他们会在洒满阳光的葡萄藤下用饭,脚边蹲着一只嘴馋的猫儿,巴巴趴在他们膝盖上乞食。
午后,他会怀抱着她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小憩。温软的身子如此刻一般,小小的、轻轻的,全然依赖地窝在他怀里。一觉睡到傍晚,她在屋中与那只肥猫戏耍,他会站在书案前,一笔一画勾勒下这幅画卷。
待到月上中天,溶溶月色照进纱窗,静谧安恬的夜里,他与她躲在床帐之中,说不尽的温言软语、道不完的西窗夜话,然后一如他无数个的梦中那般,耳鬓厮磨、缱绻缠绵……
他怀抱着她,沉浸在理想的幻梦之中。
直到程荀突然开口。
“你是这世上,我最挂念、最信任的人。”
晏决明从未听过她如此直白的心声,不由得讶然低头。
程荀从他怀中抽身,直起身,半仰起头。
她眼皮浮肿、满脸泪痕,狼狈地像个摔进水坑的孩子。可她含泪望着他,月光下,双瞳中水光浮动,宛若月下的海面。
“晏决明,我们永远都不要变,好不好?”
她强忍交出真心的羞耻与退缩,努力鼓起勇气,希冀地看向晏决明。
刹那间,他那些遐思和欲念,像被风戳破的美丽泡影,瞬间消失无踪。
程荀全无防备的信任和姿态,明镜一般照出了他的卑劣,他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晏决明下意识捧起了她的脸,沉默地凝望着她的双眼。
此刻的她憔悴、柔弱,像是无法独自存活的菟丝花,需要攀附在高大的乔木上,才能勉强绽放。
可他知道不是的。
他认识的程荀,在那副看似易碎的躯壳下,藏着一颗不怕输、不信命、不惧风雨的心。
她的未来、她想要选择的生活,应该由清醒理智的自我来决定。而不是出于某个人别有用心的诱哄与引导,稀里糊涂地交出一生。
哪怕是他,也不可以。
他不能、也不应该在今夜承诺她什么、或是哄骗她承诺什么。
或许此时她只是需要一弯臂膀,接住摇摇欲坠的她。可等明日日头高照,她要如何面对自己今夜冲动许下的诺言?她会后悔吗?她会退缩吗?
那双澄澈的眼还在等待他的回答,像是遥远少年时代的梦,纯白、柔情、毫不设防。
晏决明低下头,轻轻贴过去。宁静的夜里,他们额头相抵,体温相触。
他低声呢喃着,像是情人的絮语。
“别怕,阿荀,我不会变的。”
“我永远会在这里等你,只要你回头,就能看见我。”
他们隔得那样近,呼吸交缠,程荀只觉自己像是大醉一场,酩酊中晕晕乎乎走在夏夜熏风里。
“阿荀,我的答案从没变过。只是,今夜,你不要急着告诉我你的答案,好么?”
程荀不解其意,不知所措地挣开了他的双手,眼神怔忡。
“为什么?”她没有思考,脱口而出。
她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是,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
晏决明抬手拭去她脸上未尽的泪,眼里写满她看不懂的复杂与疼惜。
“阿荀,这不是一件小事。答应我、成为我的妻子、与我相处一生,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你都想好了吗?”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你想要的吗?”
他自嘲道:“特别傻,是吧?明明等这一天等了这么久,却还要在此刻将你往外推。”
停顿片刻,他薄唇紧抿,艰难地开口。
“可是阿荀,我不想你后悔,更不想你为了今日的冲动,而付出数十年煎熬的代价。”
他望着程荀青春靓丽的面孔,却想起了他的生母、他的继母,想起了无数在后宅中日渐枯萎、光亮不再的容颜。
她们没得选、不敢选、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够选,在尚且懵懂的年纪就嫁做人妇,从此只能将理想束之高阁,纵身跃入钱财家产、妻妾爱宠的漩涡之中。
阿荀不该过那样的日子。
后宅藏着吃人的鬼,他不想她无知无觉地踏入其中。
他垂眸敛目,喃喃地重复那句话。
“我只想你得偿所愿。”
程荀听着他的话,嘴唇翕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晏决明觉得她今日所言,皆是因为冲动。
冲动吗?或许是的。
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无力与绝望,她迫切地想要从动荡的生命中,抓住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在某个瞬间,她想要牢牢抓住他,就像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
可是他的一番话,又让她清醒过来。
日子从不是用片刻的幻想而构造的海市蜃楼,而是现实的一砖一瓦所搭建的楼阁屋舍。那一砖一瓦,是前行的方向,是未来的选择,是能为彼此做出几分退让。
——她原本是该这么想的。
可是此刻,她望着他强忍不舍的模样,心跳却一点一点加快了。
她想,世上怎么会有晏决明这样的人?
他从不曾将她看做自己的所有物,他的爱,始终尊重、始终等待、始终陪伴,绝无枉顾她意愿的占有和强迫。
哪怕在她头脑发热、一切形势完全有利于他的情况下,也要提醒她:你不属于任何人,去做你自己。
她突然意识到,她此生,再也遇不到第二个晏决明了。
狭窄的床榻上,他们之间不过尺寸的距离,他身上那股清苦的气息又落到她鼻尖,她忍不住嗅了嗅。
为什么从前不曾觉得这清苦的熏香,如此好闻呢?
她心里痒痒的。
晏决明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略带犹豫与担忧地看向她。
程荀心跳猛地漏了几拍。
他湿润的眼睛令她想起儿时在四台山下遇到的幼犬。喂过几次后,就全心全意地赖在程荀脚边,任由她如何揉搓肚皮,都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晏决明见她良久无言,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忽然有些心急。心神一转,他转头提起今日之事。
“阿荀,你可知今日那人是谁?”
程荀发散的思绪被他拉回,不由一愣:“他叫……岱钦,是么?”
晏决明点点头:“瓦剌部落众多,其中最为强盛、对大齐威胁最大的,是哈达部落。哈达的首领是伊仁台,现已年迈。岱钦是伊仁台的长孙,是他已故长子唯一留下的儿子。”
她被晏决明的话吸引住,一边回忆一边问道:“他说阿拉塔即将起兵,阿拉塔又是谁?”
晏决明暗中松了口气,道:“阿拉塔是伊仁台的第三个儿子,也是如今哈达部落实际的掌权人。”
“岱钦为何要拉拢你?他与阿拉塔不对付么?”程荀问道。
晏决明没急着回答,在她身后垫了个软枕,又拿起被子盖住她单薄的肩颈,才继续道:
“我手中的消息是,伊仁台从前最宠爱、也最看好的继承人是他的长子,可惜长子英年早逝,只留下了一个岱钦。岱钦的生母是个汉人,故而就算伊仁台偏重他,他在部落中也没多少声量。”
“年初,伊仁台病重,阿拉塔顺势夺取了哈达部落的王位,又对岱钦多加打压。岱钦无奈下,只能出走到妻族克木齐部落。今日,我正是看出了克木齐和哈达的图腾,才猜到了他的身份。”
程荀立刻追问:“所以,岱钦不甘心居于下,想要与他的叔叔争权?可他怎能如此大胆,直接找上你?勾结朝中大将,这可不是小事。”
晏决明回忆岱钦的话,心中隐隐浮起一个猜想,却并未开口,只转头道:“大夫说你要好好休息,莫要多思多虑。”
他掖掖她的被角,温声道:“我提起这个,是想说,无论岱钦说得是真是假,西北恐怕暂时安定不下来了。”
“与鞑靼的互市和约在即,瓦剌又小动作频频。岱钦与阿拉塔究竟意欲何为,还要看他们之后的动作。”
停顿少许,他低声道:“若是战事起,我必定是要上战场的。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
程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
他主动提起此事,本意不过是为了转移程荀的思绪。可越说到后面,他心中越是悲凉无力。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是征战沙场的武将,早已不复京城世子爷那般安闲富贵。他非刀枪不入的神罗金刚,若哪日运气不好,倒在敌人刀下,阿荀要怎么办?
嫁给他,好处没享几分,反倒处处是危险与隐患。
他咽下心头的苦涩,勉强笑了一下:“你看,我如今又岂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阿荀,无论如何,莫要凭着一腔冲动做决定。”
程荀目光沉静,将他难言的心事都望进眼底。
她忽然开口。
“你知道吗,那年你我分开后,我就未曾信过神佛。”
晏决明抬眼望向她。她靠在床头,烛光透过床帐和纱幔,落在她脸上,影影绰绰。
“但自你从军后,无论走到哪儿,但凡遇到佛寺道观,我都要进去三叩首、送香油。妱儿笑我心不诚,见到哪尊像都要拜一拜,几年下来,就差月老和送子观音没拜过。”
似是猜到她的话,晏决明心头一颤。
“我能求什么呢,不过求神仙保佑,让你无伤无痛、平安无恙。就算真有躲不开的刀箭,也求你身上甲胄坚固、军营中大夫有如华佗扁鹊在世。”
程荀坐起身,拉过晏决明的手,昏暗的光下,她的指腹一寸寸划过他手心的伤痕和老茧。
手心的触感一片酥麻,痒意顺着手臂一直滑到心头,他喉头滚动,身体深处升起熟悉而陌生的热潮。呼吸之间,他只想收拢手心,紧紧握住那根不停作乱的手指。
“你不想让我冲动之下做决定,好,我答应你。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方才还在暗涌的遐思瞬间消失,他神色怔忡,心中难掩失落。
而她抬起头,直直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
“晏决明,你要活着回来见我。”
第94章 使臣到
翌日。
一夜无梦。程荀睁眼时, 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拉开床帐,却见淡青色的晨光被窗格分割得成一块块,斑驳地映在光洁的地面上。
程荀缓缓坐起身, 脖颈伤处仍旧刺痛, 浑身上下更是无一处不酸胀。掀开被子下床, 初秋清晨的寒意钻进领口, 她忍不住打了寒颤。
正要躲进被窝,却见屋中圆桌上放着那根沾了血污的布条。
布条边缘卷着毛边,是晏决明情急之下从干净的里衣上撕下的。昨日换下后, 竟然都没想起来扔。
程荀走上前, 拿起布条。
血早已凝在布上, 布条全然不似原来的柔软。程荀将它揉进手心,忽然就想起昨日的种种。
那时她惊魂未定,依靠在他胸膛上,心中哪里有什么暧昧旖旎, 今日再回忆, 却总觉得尝出了些不同的滋味。
嗯,只能说,不愧是行军之人……
她心不在焉地将布条揉作一团, 丢到一旁。等穿衣洗漱完毕,刚走出屋子,门外就走上来一个面生的丫鬟, 毕恭毕敬道:“姑娘, 前院来客了。”
程荀一愣, 忍不住上下打量她几眼。这姑娘相貌普通,气质却有些特别, 不似寻常丫鬟般瘦弱,行走间反而有几分利落和沉稳。虽是丫鬟打扮,身上却不见青涩,乍一看甚至叫人分辨不出年纪。
“你是……?”
那姑娘微微抬起头,低声道:“主子吩咐我贴身照看您,为了安全起见,还请姑娘多多包涵。”
程荀随即了悟,心道,难怪见她走起路挺胸阔步,颇有几分习武之人的姿态。
二人往前院去,程荀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属下叫贺川。”
“好名字。”她微微笑了一下,又问,“前院是谁来了?”
贺川略微迟疑,道:“是沈烁沈公子,天还未亮就在大门外等着了。主子恰好碰上,便将他带到前院招待了。”
程荀摸不着头脑:“大清早?他来这么早做什么?”
“许是姑娘昨日之事……”贺川委婉提醒。
程荀有些头疼。
晏决明办事她自然放心,偏偏昨日不知为跟来了个陈毅禾。看在自己是晏决明“表妹”的面子上,她被挟持一事未必闹了满城风雨,不过官府、军营里的大人们估计都知道了。
想来,沈烁是从他兄长沈焕处知道了此事。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夜冷静之后,她倒是觉得遇劫之事不算什么。真正麻烦的,还是这背后的操控者。
哈达部落内部的争斗,年老失权的伊仁台,野心勃勃的阿拉塔,还有居心莫测的岱钦……
边关之外鬼影重重,朝中更是风云诡谲。二十年前沈家的落败,胡瑞在狱中的未尽之言,张善道对孟其真的暗示……
她脚步不停,脑海中思绪万千。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预感,一切四处散落、看似无关的线索,只需一条线就能串联起来,真相或许就浮出水面了。
在那之前,他们所有人都像是行走浓雾之中,谁又能说清自己是狩猎者、还是猎物?
她眉头紧蹙,直到走到正院厅堂,依旧不展愁眉。
晏决明和沈烁分坐在厅堂两边,上首的主座留了出来。程荀走进堂屋,自觉地往主座去。
沈烁见她来了,蹭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连声问:“伤的可重?还疼不疼?可有别处不舒服?”
程荀坐到位置上,喝了口早已备在一旁的热茶,才道:“你放心,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沈烁站在她身前,视线落在她颈上,欲言又止。
程荀作势要去拆脖子上缠绕的细布,道:“要不我拆开给你看看?”
沈烁连忙摆手:“别别别,包得好好的,你别添乱了。”
“沈公子若还要站在那儿,恐怕才是添乱。”晏决明坐在原处,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
沈烁瞬间拉下脸,扭头坐下,反唇相讥:“晏将军乃当世之英才,区区鞑靼王庭都不在话下,不知怎么能让瓦剌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
“不知晏将军是名不副实,还是根本就不曾用心?”
晏决明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他一眼。
“我也不知,沈公子究竟是以身份坐在此处质问我?”
“你又是什么身份?”沈烁微微眯起眼,
晏决明往后一靠,漫不经心道:“自然是阿荀的表哥。”
“你——”
程荀没理会他们之间的交锋,慢慢啄饮完手里的热茶,一路走来的寒意驱赶了几分,才开口道:“好饿,好没吃饭呢。你们吃了吗?”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二人一顿,瞬间偃旗息鼓。
等吃过早饭,沈烁犹想赖在她家中,想法设法找话说。程荀自无不可,但想想心中还留着一堆疑问,便找了个商号事务的由头将他劝走。
送他不情不愿地离开后,程荀与晏决明并肩往回走。
空荡的玄廊里,二人默默走了一会儿,晏决明先打破了沉默。
“今日,还疼吗?”
程荀下意识抬手摸了下颈子,摇摇头:“还好。”
晏决明犹豫了下,道:“大夫说,晨起后就要换药。”
程荀抬起头,二人目光交汇。
玄廊不算狭窄,可不知为何,他们二人挨得极近,肩膀贴着手臂,宽大的袖子反复相碰。
程荀看着他,昨夜种种又重现眼前,她忽地有些脸热。
直到坐到桌前,晏决明在一旁俯身小心翼翼地结她侧颈的布条时,程荀脸上的温度还未褪去。
她清清嗓子,试图转移注意。
“昨日,你为什么要将岱钦放了?”
晏决明手上动作不停:“岱钦此人野心不小,主动找上我,也算是兵行险着。那日他故作高深,旁的一句未曾透露。此时将他抓走,不知后手,反倒会落入下乘。”
程荀若有所思:“放长线,钓大鱼?”
他笑了笑,声音低沉悦耳:“是啊,放长线,钓大鱼。”
晏决明拿起敷了药粉的干净细布,轻柔地缠在她颈上。伤口碰到药粉,有点火辣辣的刺疼,程荀躲了一下,晏决明连忙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轻轻吹了下她的痛处。
凉风伴着鼻息,忽冷忽热地打在她敏感细嫩的皮肉上,一时间,程荀心跳如擂鼓。
她微微垂眸,余光看向他。
晏决明从小就生了副好皮囊,单单是站在那里,就一副芝兰玉树、朗月入怀的如玉君子模样。在军中历练几年,本就超然的气质中有多添了几分冷硬与血性,更是引人注目。
而这样一个人,此刻正趴在她肩头,郑重地为她吹着痛处。
一如他一直以来的模样。
这么多年,无论他是程六出、还是晏决明,他对她,好像从未变过。
她偷瞄着他,心里后知后觉地浮起一丝欢喜。
等到他终于为她换上伤药、坐到她面前时,程荀还有些飘飘然。
他沉吟片刻,斟酌道:“阿荀,过几日,此次来紘城商讨签订互市条约的官员就要到了。”
程荀回过神。才来紘城不过几日,就一连发生了这么多意外,她差点忘了来此的目的了。
晏决明继续说道:“待到那时,鞑靼的使臣也会到此,还有蠢蠢欲动的瓦剌人……我担心,之后恐怕会有波折。”
程荀心一紧,问:“你还要待在紘城的,对么?”
晏决明看出她的不安,心知这是短短几日内接连遭受意外,她如今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便起身坐到她身边,低声安抚道:
“放心,条约签订前,我都不会离开紘城。只是为了安全起见,我想把我那三百亲卫都调到紘城附近。”
程荀一愣,连忙道:“如此安排妥当吗?若只为了我,也不必大费周章。”
晏决明却摇摇头,正色道:“有人手在侧,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也能及时调用。令牌你带来了吗?”
程荀点点头,有些紧张:“我一直放在身边。”
晏决明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等过些日子,冯平也该到了。到时候,我将冯平、李显、贺川都留在你身边。他们是我身边的老人了,值得信任,若我不在,有事你便交代他们。”
晏决明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令她有些忐忑。她压下心中的不安,提起孟其真的信。
“张善道?”晏决明有些讶异。
他思忖片刻,道:“张善道二十年前就已调离前线,我上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几年前他致仕回乡,只是不知他如今是否还在世。”
“还能找到他么?若他愿意将当年的情形透露一二,想必我们也不必如此云里雾里。”程荀迫不及待问道。
我们?
晏决明一顿,温声道:“阿荀,等安排好伯母的事,我便让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程荀听出他的意思,抿抿唇,并未接话。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阿荀,此事凶险,不似当年胡家,我不愿你卷进来。”
“可我已经卷进来了。”
程荀低着头,不轻不重地顶了回去。
晏决明一时无言。
半晌,他无奈道:“好,此事交给我。若有进展,第一时间告诉你。”-
自那日后,晏决明肉眼可见忙碌起来,每日在军营与紘城之间奔波,。
家中多了许多面生的护卫,据贺川所言,这只是晏决明放在明面上的人,暗中隐藏的人手还要更多。
许是为了之后的和约签订,紘城中每日往来巡查的官兵也多了起来。偶尔在路上碰到沈焕,他还特意提醒让她这些日子最好莫要外出,就算出门,也一定带足护卫。
“紘城不是太平之地,待此间事了,程老板还是尽早回去为好。”沈焕眉头紧皱,几番叮嘱她。
程荀也并不多言,只是笑笑点头。
休息了两天,程荀自觉精神头恢复过来,又开始忙碌孟家老宅的修缮。
首要解决的是房契问题。孟其真将东西藏得深,盗贼几次造访都未能找到房契。如今她只需拿着房契,去官府更改到自己名下就行。
孟忻对此早有预料,早在她前来紘城前就写了封信,解释了来由、说明了程荀的身份。陈毅禾从程荀手中拿过信,看完心中很是讶异。
惊讶的地方不在于程荀的身份,而是这么小一件事,程荀大可仗着自己晏决明表妹、孟忻义女的身份就让官府办了,何必大费周章呢?
不过人家高风亮节、愿意按章程办事,陈毅禾自无不可,当即便吩咐下去,让小吏今日就办妥。
房契顺利解决,之后便是房屋的修缮问题。
孟家老宅空置已久,屋中梁柱早已老化,严重点的地方,甚至快被虫蛀得空心,只能颤颤巍巍地支撑住屋顶。
程荀托李显找来了紘城中略有几分声名的木作,专门带着他在老宅中走了几圈,要求修缮中尽量不改变房屋的格局和布设。
她不追求什么样式的新鲜,只要能恢复老宅原本的样貌,也就足够了。
程荀出手大方,老木作也爽快,第二日就带上徒弟和家伙事儿,如火如荼地修缮起来。
程荀对这事儿极上心,开工第一天,特意去了老宅,给烧香祭神的木作等人发了大红包,又在酒楼摆了席面,让李显在旁作陪。
打道回府时,已是午后的时辰。程荀中午喝了半杯酒,如今正是酒劲儿上头,靠在摇晃的马车里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下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问:“到了吗?”
贺川看了眼车窗外,道:“朝廷的人来了,人多,只能避让一下。”
程荀一听,困意立马消失无踪。她掀开车帘,探出身子,却见面前不算宽敞的路上,长长的队伍排成长龙,几辆华贵的马车缓缓穿行。士兵身着甲胄,在道路两边摆起依仗。
程荀不禁咋舌:“排场这么大?”
贺川在旁解释:“这些马车中,还有朝廷对鞑靼的赏赐。”
程荀恍然,既是天家威严,那便是再夸张些,也不为过。
顺着队伍往前看,却见领头带路的是身披银甲、头戴兜鍪的两位将军,坐在高头大马上,英姿勃发。
其中一人似有所感,转头向程荀的方向望了一眼,竟是晏决明。
隔着人群,她笑着挥挥手,晏决明微一颔首,兜鍪上的红缨随风而动。
晏决明身旁的人突然也侧过脸,看向程荀。
那人看起来与晏决明差不多年岁,样貌堂堂,身形姿态却不似武将的挺拔,不知为何,竟还有些颓丧。他目光漠然,在程荀脸上稍一停留,转瞬就划走了。
程荀放下手,心中有些疑惑。
还未等她开口问,队伍中似乎又投来了一道视线。
程荀顺着望去,却见车队中间的文官之中,有人朝她隐秘地招了招手。
她忍不住瞪大眼睛。
“王……伯元?”
第95章 绫纱裙
隔着熙攘的人群, 程荀努力辨认那个身着官服、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成熟稳重样貌的王伯元。
庄重严肃的队伍里,王伯元的小动作扎眼极了。很快,他身旁一位中年官员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王伯元立马垂眸敛目, 故作无事。
程荀哑然失笑, 再望向队伍前面, 晏决明的背影已然消失在拐角。她收起视线, 坐回车内,心头却有几分失落。
……好几天未见到他,原来他去忙这事儿了吗?
她无意识地拨弄着腰间玉坠的络子, 贺川的视线斜落在她手上, 思绪一转, 说道:“姑娘可知,这些朝中使臣今日要去哪里?”
程荀思索道:“城东是不是辟出了一片府衙,专门做此次的和谈的官署么?”
贺川点点头,委婉道:“那想来等主子安顿好了诸位朝中使臣, 今日也就没什么事了。”
程荀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脸唰的一下红了。
她忙侧过脸,轻咳一声,欲盖弥彰道:“他忙他的, 我自己还不得空呢。”
贺川摸摸鼻子,不再说话了。
回到家,程荀吩咐两句就躲进了房间里。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阵, 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时, 只听外头传来一阵轻巧的敲门声。程荀坐在昏暗的床帐内, 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却听贺川在门外道:“姑娘, 主子邀您去新丰酒楼一聚。”
新丰酒楼就在城东,离官署不过一条街的距离。
程荀反应了一下,随即应道:“现在什么时辰?”
“快酉时了。”
晚了点,但也不碍事。
程荀揉揉额角,起身下床。
白日穿的衣服还放在床脚。她刚拿起里衬,手一顿,又放下了。
她走到衣橱边,弯腰打开柜门。屋中光线暗淡,昏黄的暮色透过窗纸洒进来,程荀微侧着身,借着一缕霞光翻找衣物。
这件太素净了,这件太花哨了,这件倒是合适,可是未免太单薄了……
好不容易选好衣裙,她又匆匆走到梳妆台前,从妆奁深处翻出基本没用过几次的石黛与胭脂,点亮烛火,对着铜镜细细描画。
程荀虽不常梳妆,可毕竟在帮别人梳妆过多年,如今画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
等一切妆点完毕,她看着铜镜中朱唇粉面、明眸皓齿的少女,不知为何,心头好似被人泼了盆凉水,倏地爬起几分羞意。
身上的衣裙是她在平阳时,合作已久的江南布商送来的新样式。
这裙子看似寻常,可内里却不乏巧思。裙褶内缝了细密的绫纱,莲步轻移、衣袂飘动,行走间好似暗色的星河随波流动,在月色烛火下更是飘逸若仙,有种并不张扬的美。
她刚收到这条裙子时,说不喜爱是假的。可不知为何,她本能地有些抵触这样外显的美。
孩提时,她也爱俏,只是她与程六出生存都算困难,又哪敢肖想漂亮衣裳?春日里,在竹筒里放上一簇野花,搁在窗前,已是她离美最近的时刻。
再后来,她进了胡府,穿上了那身千篇一律的丫鬟衣裳。身为丫鬟,尤其伺候的是一个爱美善妒、蛮横霸道的小姐时,合群、安分、不出挑,是她的生存守则。
更何况,那些年里,她不允许自己思考除了复仇以外的任何事;更将偶尔年少时偶尔的骚动与向往,看做对过去的遗忘与背叛。
这样苦行僧的日子过了几年,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素面朝天的日子。
出门在外,风餐露宿的日子不算少。又要常与商行的老板们打交道,她更不愿将自己打扮得年轻俏丽,一是为安全,二也是怕人家看轻自己。
久而久之,追求美,好似成了某种沉重的包袱。她承认,美丽令她羞耻。
故而,当时她只在心中暗自称赞了这裙子设计精巧,转手便放在了衣橱底下。这回来紘城,不知谁打包的行李,竟将这裙子也带上了。
她定定地站了许久,终于迟疑地提起裙摆。腰身轻轻一转动,铜镜中好似绽开了一朵澄澈的莲。
门外忽然传来贺川的声音:“姑娘,可需要我搭把手的?”
程荀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纠结,一时没有回话。门外的贺川却一惊,以为又出了意外,当即抽出隐藏腰间的匕首,警惕地推开门。
进门后,见程荀好端端地站在灯下,她先是松了口气,看清她与往日不同的妆扮,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程荀看清了她一闪而过的神色,一时之间更是羞得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
贺川对她的尴尬状似不察,直接称赞道:“姑娘这身很漂亮。”
程荀坐到梳妆台前的木凳上,有些局促地开口道:“不过是吃个饭,我这样是不是太隆重了?”
贺川一顿,直言不讳道:“姑娘本就正值好年纪,妆点一二,又有何不妥呢?更何况,这裙子精致灵巧,却绝不至于华贵繁复,算不得隆重的。”
这还是贺川头一次在她面前长篇大论说起自己的想法,程荀心中讶然,不禁抬头看向她。
贺川在她心中一直有些神秘。她相貌寻常、年龄难辩,乍一看甚至让人记不住长相,平时也寡言少语,是个公事公办到有些古板的性子。可是越相处,程荀越觉得,她
身上却有股说不出的气度和韵味。
烛光下,程荀对上她的视线,突然发现她在眼下敷了些淡淡的胭脂,连眉毛也有描画过的痕迹。
贺川注意到她的视线,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姑娘莫笑。贺川虽是个武人,可也中意胭脂水粉之物。平时得空了,描描画画,图个自个儿开心。”
程荀自然没有取笑之意,连忙摆摆手:“我绝无此意……”
贺川仍旧站在不远处,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微笑看着她。程荀望着她,不知为何,竟从她眼中看出了几分亲近和鼓励。
她侧身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背后响起贺川的声音:“姑娘觉得自己如此妆扮后好看吗?开心吗?”
程荀望着自己脸上薄薄一层粉色,迟疑许久,点点头。
她心里,好像是开心的。
贺川耸耸肩,语气轻松:“这不就行了。”
程荀听着她举足若轻的话语,像是被人灌了碗迷魂汤,晕乎乎跟在她身后坐上马车、出了门。直到马车在酒楼门前停下,程荀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些许紧张。
她有些忐忑地掀开车帘,却见晏决明就站在酒楼门前的大红灯笼下,目光直直望过来。
此时日已尽,混着橙黄与粉紫的云霞晕染了半边天。沉沉的暮霭与酒楼通明的烛火相交映,挥挥洒洒落到程荀身上,留下暧昧的光影。
她拎起裙摆,灵巧地跃下车。站稳后裙摆垂下来,晚风吹过,好似被山间映着萤火的溪流蜿蜒缠绕着。看见晏决明,她微微垂首,有些羞赧地抿嘴笑了。
晏决明愣在原地,目光仿佛凝固一般,久久移不开视线。
程荀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走到他跟前,仰头看向他。
为接待朝廷与鞑靼的使臣,酒楼装点一新,一侧还放了座高高的灯山。烛光被彩纸染成绚烂的光斑,毫不吝啬地落在她侧脸与瞳仁里。
她对此毫无所察,只是扬着那张清丽动人的脸,问他:“我是不是来迟了?”
晏决明望着那双澄澈的眸子,喉结滚动,半晌才喑哑道:“多久都不迟。”
程荀一怔,他深邃的视线看得她脸热,像是吃到了夏日里冰湃过的荔枝,那滋味一直甜到心底去。
她扯了扯裙摆,问他:“这个,好看吗?”
“好看。”他垂眸看了一眼。
这身衣裙穿在身上,她终于觉得不再束手束脚了,觑着他的神色,还故意问道:“你说,我将它运来西北卖,能赚钱么?”
晏决明停顿一瞬,似乎在认真思考,答道:“不好说,西北之地似乎多偏爱大气厚重的服饰。这裙子工艺精巧、用料不俗,算上往来运费,恐怕不好赚。此外,最要紧的是……”
程荀被他这一板一眼的语气逗得忍俊不禁,提起裙摆往酒楼走,一边打趣道:“是什么?”
晏决明并肩走在她身旁,上下打量她一眼,笑着摇摇头,并未开口。
新丰酒楼紧邻官署,这段日子闭门谢客,专门承接起了和谈期间两国使臣的日常饭食。除了定时送饭菜到官署,还为诸位官员提供了个饮酒聚会的地方。
今日酒楼中人不算多,一楼的大堂只见寥寥几位身着常服的官员。见到晏决明,那几个官员作势要起来行礼,晏决明只微笑颔首,止住他们的动作。
程荀跟在他身后往楼上走,刚走到二楼,走廊尽头一间雅间突然打开门,王伯元站在门前朝他们挥挥手,语气兴奋:“少亭表妹,快来!”
“少亭表妹”?这可是个新鲜称呼。
程荀一愣,下意识看向晏决明,却见他轻咳一声,低声对她道:“犯病了,别理他。”
那厢,王伯元已经摇着扇子迎了上来。
“少亭表妹,哦不,如今该叫程老板了!”他收起折扇,像模像样一作揖,体态风流,“程老板,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程荀强忍笑意,跟着一作揖:“王大人,别来无恙。”
两年前,她曾回了一趟京城。那段时间,崔夫人频频写信来问她的近况,不是担心她膝盖的旧伤、就是担心她在外吃不饱、穿不暖。
崔夫人虽未在信中催她回家,程荀却读出她的挂念,正好自己就在华北,便干脆回京城小住了一段时日。
回京城后,她整日窝在家中陪伴崔夫人。崔夫人知道她不喜欢世家贵族的社交场,也并未勉强她出去走动。那段时日,除了孟家人,她碰见最多的便是王伯元。
无他,那时正值春闱,被王伯元以“外出历练”“未到火候”为由搪塞了几年的王祭酒,终于忍受不了,直接将王伯元踢出家门,勒令他何时考中进士,何时再回家。
王伯元别无他法,脑筋一转,干脆就赖到了孟家。本想着他与晏决明、孟绍文相熟,崔夫人为人和善,孟忻的名声又足够堵住王祭酒的嘴,躲在孟家是个十全十美的主意。
可没想到,孟忻却将他的托词当了真,正儿八经给他布置了功课,每日下朝后便去书房检查,还时不时来个突击考试,当场批改。一番动作下来,本想着来躲闲的王伯元痛不欲生。
刚好那段时间孟绍文回京备考,两人也算做了个伴。
有天三人饭后在庭院里散步消食,王伯元调笑着抱怨孟忻心狠手辣,孟绍文在旁疑惑反问:“道清兄既没拜师、也未曾交束脩,得了免费的师长,怎么还要抱怨呢?”
本是说玩笑话的王伯元被堵得哑口无言,程荀在旁看热闹,憋笑憋得肚子疼。
好在王伯元不过是散漫怠惰些,肚子里还是有真才实学。那年春闱后,他也终于一举摘得探花,让王祭酒得偿所愿。
如今几年后再见面,程荀成了手握一家商号、数支商队的程老板,王伯元也终于入仕,任了鸿胪寺丞。两年前那几个月的相处,也让两人熟悉亲近了不少。
三人在雅间坐下,桌上菜都已上齐,南北名菜无一不缺,甚至还有几只肥硕的秋蟹,不知花费多少力气送过来。程荀也没客气,净手后便动了筷。
王伯元已从晏决明处得知了程荀来此的目的,也并未卖关子,直接说起了这次互市和谈的诸多细节。
程荀放下筷箸,一字一句认真听着。
大齐与鞑靼的纷争持续多年,此次大胜来之不易,朝廷想一举切断鞑靼与瓦剌的联盟,干脆给出了互市的好处。
新任的鞑靼王年轻气盛,却也深知这从叔叔手里夺得的王位并不稳固,几番思索后,答应了依附大齐、开通互市的盟约。
只是口头上虽有默契,要将这诸多条例落实到纸上,却少不得双方铢锱必较、拉拉扯扯。为此,除了武将坐镇,大齐派来了户部、鸿胪寺、行人司的官员数名,甚至连将来专管互市的茶马司官员都准备好了。
除了人员,朝廷对于互市也有个大致的规划及底线。互市的时日、官营民营、商品数量皆有定量。茶、盐、铁器、粮食等大宗商品自然交由茶马司统一管理,剩下的皮革、牛羊、布匹等,才轮得到程荀这样的商人。
至于更具体的数额与可以讨论的空间,王伯元只是粗粗透露了一些,并未细讲。毕竟,一切还要看之后与鞑靼使臣交涉的情况。
程荀心领神会,并未继续追问为难王伯元。反倒说起来时差点遇上的意外。
王伯元虽知晓胡人潜伏驿站之事,对她之后又被挟持一事却一无所知。
程荀一不小说漏了嘴,王伯元霎时错愕,急忙追问来龙去脉。
程荀有些无奈,刚要开口,晏决明便接过话茬,大致说了说当日情形,却跳过了岱钦。
程荀心中一顿,不过即刻便想到,此地恐怕不方便多说,也就默契地略过了此人。
果不其然,王伯元听后立即察觉不对,意味深长地看了晏决明一眼,嘴上却大声吵嚷着要去崔夫人面前告状,让她看看晏决明这表哥是怎么当的!
程荀无奈地摇头笑笑,看着二人在旁面不改色地斗嘴,接过晏决明在旁安静开了许久的蟹肉、蟹黄,滋滋有味吃了起来。
几人从天南聊到地北,没过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屋内一静,晏决明问道:“何事?”
门外,一个小厮受宠若惊道:“晏将军,小范将军请您过去一叙。”
晏决明一动未动,闻言只道:“烦请回一声,就说我在这招待客人,走不开,明日再找小范将军赔罪。”
没想到,门外的小厮非但没走,反而小心翼翼道:“小范将军说,听说您在此招待您的孟家亲戚,若是不嫌弃,不如让程、程姑娘一块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