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鸦雀无声,小厮擦擦头顶的汗,强笑道:“……上去、上去小叙一场,也算是结交个朋友……”
程荀听得瞠目结舌,没料到这不知何方神圣的小范将军出口居然如此放浪,下意识看向晏决明。
却见他面沉如水、神色讥诮,缓缓放下了把玩在手中的白玉杯。
酒杯敲到酸枝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杯底的酒轻轻晃了出来。
他冷冷笑了一下,直接站起身拉开门。
“走吧,带路。”
第96章 范春霖
晏决明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席, 推开门,小厮神色惴惴,低着头,悄悄掀起眼皮瞧他的脸色。
“走吧, 带路。”
小厮连声诺诺, 战战兢兢走在前。
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程荀转过头, 问:“这小范将军,是谁?”
王伯元收回视线,夹了筷拌羊肚放进碗里, 随口道:“这大西北, 除了大名鼎鼎的范家老三范春霖, 也没谁能称得上一声‘小范将军’了。”
他神色平常,语气里却有些藏不住的厌烦。
程荀心头的不快消散了,忍不住笑道:“能被你这样阴阳怪气的人可不多,想来这人定是讨人厌得很。”
此话一出, 像是终于戳中王伯元的心声, 他将筷子重重一放,眉毛一扬,便滔滔不绝说起来。
“……靠着祖辈荫庇的二世祖我见得多了, 却从未见过范春霖这般……扶不上墙的!”
说到一半,许是觉得不够文雅,他将话硬生生咽下, 端起茶盏猛灌一口, 才继续说道。
范家世代将门, 范脩膝下有三子。范春霖是家中嫡子,上头还有两个庶兄。两位兄长早他几年入了行伍, 无论能力如何,跟在范脩身边多年,也算有了些军功,在军中颇有些声名。
可范家三子中,能被称作“小范将军”的,仅范春霖一人。
范春霖是范脩老来子,自小便在家中备受偏宠。据说,范春霖儿时才思敏捷,有骥子龙文之才。
一家子武夫里,难得出个能读书的,范脩自是喜不自胜,四岁便为他拜师汉中的石青先生,十岁时就向朝廷讨了官封。虽只是虚衔,可在连刀枪都未正经舞过几次的年纪,就能吃到朝廷的俸禄,范脩的偏爱看重可见一斑。
只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范春霖十四岁时,石青先生仙逝,他从汉中回到西北,此后沉寂数年。再次“声名鹊起”,是他二十岁那年的两件荒唐事。
一是在新婚之夜抛下妻子与满堂宾客,偷摸着离家出走。范家人在城中找了个遍,直到第三天清晨,范春霖才不知从哪儿鬼混回来,一头醉倒在了范家门口。
这事不光让范家丢尽了脸面、惹得全城人看笑话,还彻底得罪了亲家——他那妻子出生京城王族,还有个做誉王妃的亲姑姑,两家闹得很是难看。
不过,在第二件事面前,这事反倒为不足道了。
新婚不久后,不知是为了避风头,还是想磨磨他的性子,范脩直接将他赶去前线,从旁协助、驻守边疆。可没等消停几个月,那年初秋,瓦剌突然来犯,几日之内便屠戮了边塞一处村落。
此番来犯的瓦剌人不过百人不到,驻守的主将是个脑子活泛的,自然将这正名的机会留给了范春霖。都不必他亲自上阵,在后方驻地调兵遣将即可。谁曾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范春霖竟又跑了!
主将自然怒不可遏,却也只能自己顶上,几日之内肃清了敌兵。等主将回到大营,终于得见消失数日的范春霖。
这事儿虽被范脩压了下去,可军中上下无数双眼睛,那又不透风的墙?这事儿虽未捅到京城,可早已传遍西北。
程荀听后,几乎瞠目结舌。伤仲永的故事谁人不知?可是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此番行径,说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也不为过了……”
王伯元煞有介事点点头。
“既如此,为何这次和谈也有他?”程荀疑惑道。
王伯元不屑道:“而今他也快三十,终日无所事事、沉溺酒色,军功、功名一个都没捞着,不就只能靠范脩在背后使力了。”
程荀恍然,原来他是抢功来了。
见她若有所思,王伯元眼睛一转,轻咳一声,低声道:“唉,本来和谈之事哪有他范春霖拿腔拿调的地儿!若不是范脩爱子之心甚笃,这风头,原是少亭一人的。”
程荀刚想点头附和,见王伯元一副挖了坑等人跳的戏谑模样,微一挑眉,并不接茬。
“他还缺风头么?”
“阿荀,这你就不懂了。”
王伯元推开手边的茶盏,微微俯身,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
“你看,少亭既是家中嫡长,将来还要袭爵,这么金贵的身份,按理说,侯爷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是吧?”
程荀抱起双臂,靠到椅背,好整以暇坐着,准备看他又有何高谈阔论。
他面不改色道:“他从军四年,带兵打仗,何时不是冲在最前线?说难听点,刀枪剑雨里挣军功,那是拿命来换的!你是不知道,他身上那些伤……”
王伯元摇摇头,欲言又止。程荀听得愣住,不自觉放下了手。
她眉头紧蹙,问道:“他的伤……”
王伯元轻咳一声,连忙转移话题:“行军之人,难免会有些伤,倒也不严重……只是而今他也二十有二了,这婚嫁子嗣之事,迟迟没信儿,侯爷也急啊。”
“我都不明白。”他悄悄抬眸看了她一眼,“你说,他年纪轻轻就已位列三品,如今功成名就,这婚姻大事,有什么好拖的呢!”
程荀嘴唇微张,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且不说侯爷为他择选的那些名门闺女。”
王伯元侧过身,压低声音道:“你是不知道,京城那群大人们有多喜欢少亭,一个个都念着要将他请回家当姑爷呢。若是我家中有适龄的姐妹,说不定我爹都要打打主意……”
程荀神色怔忡,心中倏地有些不上不下的失落。
晏决明相貌好、出身好、人品好、才学好,前程仕途更不必多说,这样的人,如何受追捧都不奇怪。为何从前的她从未想过这些呢?
京城之中,又有多少柔肠婉转的倾慕与情愫、多少暗藏于心的思念与牵挂呢……
“可无论侯爷如何施压,少亭就是不愿去相见那些女子,哪能怎么办呢?除了多在圣上跟前挣些脸面,想方设法多些说话的底气,也别无他法。”
王伯元语气悠悠然。
“所以你说,这风头于少亭而言,岂不重要?”
王伯元兜兜转转终于说回原题,程荀反应一瞬,有些哭笑不得。
她故意挤兑道:“伯元哥还比他大两岁呢,哪有当弟弟的抢在哥哥之前成婚的?”
王伯元脸色一变,当即僵在原地,顿时说不出话了。
糟了,忘了这茬了。
程荀有些忍俊不禁,拿起筷子端起酒盏,挡住嘴角的笑意。
王伯元才思敏捷、文采风流,为人也有几分文人的落拓洒脱,爱诗、爱酒、爱美人、爱他那手破棋艺,唯独不爱与人成婚生子、从此安稳一生。
王伯元没想到,绕了个大圈子,最后反倒将自己跌进去了,颇为郁闷地与程荀碰杯。
刚放下杯子,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二人望去,却见晏决明推门而入,步子有些迟缓地走到程荀身旁,低头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靠近后,程荀才嗅到一股算不上刺鼻的酒味,再抬头看他脸色,只见他两颊薄红,双眸深邃而水润,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他的视线直接热烈,不知为何,程荀蓦地感觉有些脸热。
她站起身,躲开他的视线,看向王伯元:“那我们……”
王伯元对他的醉意有些讶异,不过并未追问,只站起身道:“那走吧,我送送你们。”
王伯元先一步走出雅间,留他二人在后。程荀跟在晏决明身后,上下打量几眼,见他脚步虽有些滞涩,却也步步扎实稳当,并不虚浮,也就放下心来。
晏决明酒量可不小,能将他灌得半醉,看来这范春霖确实不负传闻,是个终日在酒坛子里打转的老手。
程荀暗自思忖着,心头有些不满。
走下楼,小厮殷勤地在旁相送。酒楼外,车马已经备好,晏决明的绝影打了个响鼻,贺川在车边等候。
程荀看看马,在看看一旁面无表情的晏决明,眉头一皱。
“要不……”
话音未落,背后忽而传来一声高呼,打断了她。
“晏将军,时辰还早,怎么就急着走了!”
说着,一个浑身酒气、脚步蹒跚的男人挤了上来。他喝得满脸涨红,眼神迷离,手里还提着一壶酒。两个小厮艰难地架着他的胳膊,神情却十分平静,好似已经习以为常。
身后有人轻轻一拽,程荀及时避到晏决明身侧。躲在晏决明高大的影子下,程荀有些愠怒地看向来人。
不必说,能有这般荒唐行径的,也只有范春霖了。
“范将军,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晏决明姿态端正,声音清冽冷淡,好似冬夜冰泉,丝毫不见醉意。
范春霖提着酒壶的那条手臂一挥,酒水在壶里晃荡,两个小厮都被他甩到身后。
他身子摇摇晃晃,大着舌头,含糊不清说道:“哪里不早?早、早得很嘛!走走,走,别跟我客气……”
说着,他手一动,便上前拖拽晏决明的衣袖,晏决明竟一时没有反应,直直站着没动,王伯元见状连忙上前阻止。贺川也急忙走上前,将程荀拉到身后护住。
三个有头有脸有身份的青年在门口拉拉扯扯起来,一旁的小厮与店小二皆不敢上前,只在嘴上劝着:“少爷,别喝了,回去吧。”“几位大人,这……”
程荀皱眉看着,不知为何晏决明不将他推开。
场面一时混乱,动作之间,范春霖的酒壶直接砸落在地,陶瓷碎裂一地,发出一阵脆响,酒液汩汩流淌。
酒楼前猛地安静下来,程荀望着自己被溅了一鞋面的酒,有些发懵。
“何人在此喧哗!”
一道低沉的男声打破了沉默,一队官兵冲了上来。
沈焕站在几步外,嘴唇紧抿、神色严肃,看清中间拉扯的几人时,蓦然愣住了。
他盯着范春霖,眼神复杂。
“见过晏将军。”他停顿少许,垂首行礼,“见过,范将军。”
月光下,程荀将沈焕的迟疑尽收眼底,心头一动,向范春霖望去。
却见范春霖双手都被王伯元扣住,衣领歪斜,姿态滑稽,双眼却定定看着沈焕,表情一片空白。
王伯元赶忙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厮终于上前将范春霖扶住。王伯元提袖拍了拍身前的酒液,强忍怒意,对沈焕道:“下官乃鸿胪寺丞王道清王伯元,不知大人是?”
没等沈焕开口,范春霖在旁幽幽道:“紘城守备,沈焕,是吗?”
沈焕一顿,平声道:“是。”
一旁缄默许久的晏决明终于有了动静,解释道:“不过是玩笑间摔了酒壶,不要紧。”
他整整袖子,向众人道别:“还要送家中表妹回府,少亭先告辞了。”
说着,他走向程荀,低声道:“走吧,回去了。”
第97章 疑窦生
“走吧, 回去了。”
晏决明走到程荀身前,贺川识趣地放开拉着她的双臂,退到一边。
程荀探身望了望那边仍在僵持的几人,视线掠过沈焕和范春霖, 最后落到两颊微红、眼神失焦的晏决明身上。
她点点头, 向那边三人微一行礼, 与晏决明一同离开。
走到马车前, 晏决明正要翻身上马,程荀犹豫一瞬,转身问他:“你喝了这么多, 要不, 还是上车吧?”
晏决明扭过头来, 闻言一愣。
她又连忙解释道:“路上起了霜,万一摔了就不好了。”
刚说完,程荀心底就浮起些懊悔。他是行军打仗的将军,刀光剑影里闯过来的人, 醉后在城中走几步路还能难住他么?
倒显得她别有用心了……
谁料, 晏决明却当即丢下绝影,大步朝她走来。还未等程荀说话,他便打起车帘, 在旁安安静静候着了。
程荀:“……好吧。”
她钻进马车,理了理散落的裙摆。晏决明紧跟着走上车,坐到了她身侧。
“少亭。”车帘又被掀开, 是王伯元跑了过来, 兴冲冲说道, “我送送你呗!”
黑暗中,她听见身侧那人懒洋洋道:“送可以, 骑自己的马。”
王伯元被撞破心思,霎时低落下来,讷讷道:“唉,我就知道……”
说完,他放下车帘,大声嚷嚷着吩咐小厮备马。车内光线一时暗淡下来,灯山绚烂的光穿透深色的车帘,留下一片昏暗暧昧的光幕。
许是喝醉了些,晏决明的呼吸有些沉缓。程荀余光望去,身侧那人姿态不似平日的端正,反倒斜靠在内壁上,像头惬意慵懒的兽。
程荀忽然觉得有些闷。
她清清嗓子,抬手扇扇风,一边嘟囔着“好热啊”,一边打开了一侧的车窗。
外头,王伯元张罗完备马之事,便走到绝影身边,爱不释手地顺着它的额头。而视线的另一边,沈焕和范春霖还站在酒楼前,不知在说什么。
范春霖脚步仍有些虚浮,却挣开了几个搀扶的小厮,努力站直了身子。而沈焕背对着程荀,看不出什么神色。
两人之间隔了些距离,小厮和兵吏围在一旁,挡住了程荀的视线。
她想将车窗再推开些,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他们认识。”
晏决明单手撑住座椅,上半身靠了过来,目光顺着车窗缝隙落到外头对峙的那两人身上。
程荀恍然,转过头刚想问他,他放大的俊朗面容却闯进视野,她当即僵在原地。
晏决明状若未察,仍看着窗外。
“快二十年前的旧事,估计没多少人记得了。”
晏决明声音喑哑,带着几分醉意,似有若无的气息落在程荀脸上。不知为何,明明打开了窗,她却觉得车内更闷热了。
“哦。”她往角落缩了缩,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声。
晏决明收回视线,有些疑惑地看向她。程荀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车内鸦雀无声,短暂的几个呼吸之间,程荀在他眼里看见了灯山斑驳陆离的光点。
窗外渐次响起马蹄声,马车忽然动了。晏决明的上身微微一歪,在碰到程荀的瞬间又稳住了,坐回了原位。
昏暗的车厢内,只闻车外马蹄声、车轮滚动声。程荀坐在原地,两颊酡红,像是吃醉了。
好半晌,她才开口问道:“他二人从前相识,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倒也不是秘密。不过当初沈家败落后,已经鲜少人再提及了。”
晏决明像是陷入回忆里,停顿片刻,才道:“他们儿时曾是同门。”
程荀一惊,想起今夜王伯元的只言片语。
范春霖儿时在汉中随石青先生读书,若说同门,想必二人那时便已相识。
“你是说,石青先生?”
晏决明点点头,“沈焕大他三岁,因是家中幼子,沈家便将他送去读书了。十三岁那年沈家出事后,他就离开汉中,入了军营。”
算算时间,范春霖十岁后,二人应当就没有交集了。儿时旧友重逢,又是如此尴尬的身份,不知沈焕心中作何想……
程荀默默思忖着,又听晏决明说道:“前几日,我去张善道老家了。”
程荀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
“如何?他还活着么?他肯说么?”她迫不及待问道。
晏决明沉默片时,转了转指尖的玉戒。
张善道而今年逾古稀,几年前致仕,回到岳安老家颐养天年。岳安是个小地方,张善道在乡里声名显赫,晏决明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张家老宅。
好消息是,张善道还活着,张家人对晏决明也颇为礼待;可坏消息却是,张善道年前摔倒中风,多年征战的旧伤又复发,如今口角歪斜、说话不清,只能躺在床上休养。
晏决明没有坦白来意,只说作为小辈敬仰前辈,一再坚持想要见见张善道。张家人自然不会相信他的理由,却也给足了面子,让他单独进去见了一面。
待走进屋子,果然就见床榻上躺着一位虚弱病态的老者。晏决明坐到他床前,对半眯着眼睛的他道明了自己的身份与来意。
张善道默然听着,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全程呆愣着双眼一言不发,像是一潭死水。
说完,见他没有反应,晏决明并不恼怒,转而说起自己在西北从军的日常琐事。直到说到沈焕时,他发现,张善道的呼吸骤然粗重了。可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回应。
晏决明在岳安呆了三天,天亮便去到张家,在张善道身边坐一整天,天南地北地说自己在西北的四年。
张善道沉默了整整三天,直到回紘城那夜,他最后说了一句:“前几日,晚辈在紘城墓园遇到沈焕了。”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离开。而张善道也终于发出了几天来第一道声响。
他从苍老嘶哑的喉咙里,颤巍巍地、艰难地挤出了三个字。
晏决明脚步一顿,瞬时转头望向他。而张善道偏着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昏黄的光将他满是皱纹的脸分割成一层层,像是神鬼志异里吸人脊髓的厉鬼。
可晏决明却读出了他眼中的解脱。
程荀听得入神,当即问道:“他说了什么?”
张善道说得含糊,说完便三缄其口、再不言语,晏决明回来后翻找了军中二十多年前的名目,才终于确定,他说的是一个人名。
“罗季平。”
程荀忍不住皱眉。
“他是谁?”
晏决明沉吟片刻,道:“此人是沈焕的父亲沈仲堂从前的副将,据说,二十年前便已去世了。”
程荀有些失望:“线索又断了。”
他摇摇头,低声道:“我与沈焕提起此人,他的反应有些不同寻常。其中,恐怕还有蹊跷。”
太多信息、太多疑点,如今又多了一个二十多年前就死了的沈家副将。程荀抬手揉揉额角,有些心烦。
“还有一件事。”晏决明调整了一下坐姿,“我今日收到消息,张善道病逝了。”
程荀一怔,心念电转:“张善道与沈家有何关系?”
“毕竟同是镇守一方多年的将领,多少还是有些同袍情谊。”他想了想,若有所思道,“张善道这人,当年能做到一声不吭就急流勇退,按理说应是个精明心狠的。可依我看,老将军为人却有几分正直心软。”
程荀不以为意,随口道:“毕竟就连避风头的关卡,都能想到我亲爹,为人应当不错。只可惜,这世道越是正直之人,往往越是折磨自苦之人。”
晏决明心头一动,正要说什么,马车缓缓停下了。
贺川上前敲敲窗子,道:“姑娘,到了。”
程荀应了一声,转头看向晏决明:“至少现下咱们手中多了条线索,罗季平或许就是突破口。”
晏决明正色道:“你放心,一切交给我。”
程荀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起身便要下车。可刚站起来,一股拉力又将她拽回座椅,重心一偏,程荀直直朝身侧歪去。
瞬息之间,还未等反应过来,她便跌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晏决明用力的双臂紧紧揽住她的上半身,她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他手臂上,双手更是直接撑在他的胸膛上,触感柔软而结实。
程荀惊魂未定,下意识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现在离他有多近。
昏暗的车厢内,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滚烫的身体、氲着酒香的气息、规律有力的脉搏将她的感官全部包围。她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存在原来也可以如此强势而霸道。
她忍不住第二次在心底发出感叹:不愧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啊……
外头忽地传来一阵喧哗,打破了车内静止的刹那。程荀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爬起来,声若蚊蝇地说了句:“你压到我裙子了。”
晏决明赶忙起身,半弯着腰躲到一边,低声问:“没事吧。”
程荀胡乱地点点头,拎着裙角,从车上一跃而下。
下了车,秋凉的夜风吹到她发热的脸上,终于带来了几分清凉。程荀打了个哆嗦,大脑好像也清明了几分。
程荀心中羞赧,暗骂道:难怪都说美色误人,今夜不知道丢了几回脸了……都怪晏决明!
“沈少主,你……”
那边,王伯元语气惊喜交加,程荀循声望去,却见沈烁站在她家门前,神色僵硬地应付王伯元。
她走上前,好奇问道:“你们认识?”
王伯元抬手狠狠一拍沈烁的肩膀,感叹道:“你有所不知,我四五年前就见过沈少主!那时候我不是偷偷跑来扬州么,路上刚好坐了沈少主家的船,那时便一见如故!”
“沈少主,你可记得,当时你还让人千里迢迢给我送来本残谱,那可是孤本啊!我一直留到今日呢!”
沈烁瞥了一眼程荀,艰难地点点头。
多年不见,又遇到故友,王伯元在旁滔滔不绝,沈烁脸色却越来越僵,连点头的动作都迟缓了。
程荀略一思量,而后低下头强忍笑意。沈烁自然注意到她的神色,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自小就机灵活泛,当初在船上,一眼就看出王伯元身份非富即贵,便拿出自己行走在外的身份,主动与他结交。他本意并非欺骗,不过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子罢了。
谁曾想,这王伯元竟真是个傻的,行船十多年,愣是没发现沈烁身份有误,照样与他天天说笑对弈。分别后,为了留住这位友人,他特意写信给沈焕,千里迢迢托他寻来一本残谱,送给了王伯元。
可没想到,这王祭酒家的儿子却是个不靠谱的,他几次来寻,都扑了个空。他要么是游山玩水去了,要么是诗集酒会去了。渐渐地,沈烁也就歇了心思,准备往别处使力。
如今五年后再见,沈烁虽也有了些身价,可与那“沈少主”又有何关系!
沈烁低着头,神情崩溃,晏决明却适时走了上来,开口道:“这位是沈焕大人的弟弟,你认识?”
王伯元嬉笑的表情渐渐凝固,诧异地望向他:“你是这个沈烁啊!”
眼见他俩又要掰扯起来,程荀后退一步,拉拉晏决明的袖子。
“不早了,你累了这么多天,快回去休息吧。”
她声音轻柔,晏决明望着她,也放软了声音:“好,我听你的。”
程荀极快地笑了下,朝他挥挥手,转身回府 了。
那厢,沈烁终于说清来由,抬眼在四周张望,却只看见程荀转身回府的背影。灯火下,她身段纤美、衣衫飘逸,沈烁望过去,眼中难掩失落。
王伯元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睛一眯,干脆地搂住他的脖颈,将他往大街上带。
“多年未见,沈少主、哦不,沈公子,咱们可得好好喝喝,走!”
王伯元流氓一样扯着沈烁就往外走,经过晏决明时,还特意挤眉弄眼两下。
晏决明嘴角微勾,看了眼已然消失在大门里的程荀,停顿片刻,转身回府-
朝廷官员的到来,像是给这座沉寂已久的边城也吹来了新风。
守城官兵日日巡逻,进出城的关卡又多了两道,路上遇到故意争执吵闹的乡民,不必别人劝阻,守城兵就能直接上去将人撂倒扭送官府。几日下来,紘城一派安详宁和。
没过多久,鞑靼的使臣也来了。鞑靼人身着异服、剪头胡雏,看起来高大凶悍。即便紘城人一早便知道他们此番是来和谈、而非掳掠,可这些天还是有不少人家门窗紧闭、足不出户,生怕在路上撞到他们。
程荀曾在去城外的路上碰见过鞑靼使臣。那时她收到冯平的来信,才知南方秋汛,路上又是遇见暴雨、又是遇见“走蛟”,路都被砂石泥浆掩埋,故而他们迟迟无法赶到。
迁坟之事或许不急,可当初死在驿站的兄弟们却不好再等,程荀考虑许久,最终决定派人先将棺椁送回平阳。紘城事未尽,她实在不放心就这么一走了之。
那日,她送弟兄们出城,马车正巧与一班骑着肥壮大马的胡人擦肩而过。她将窗帘掀开一条缝,看见一群胡人中,顶头的是个体型健硕、满脸胡髭、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看起二十八九的年纪。
贺川告诉她,这人是新任鞑靼王最依赖信任的舅舅,名叫呼其图。此次和谈,他虽不必事事出面,却是背后拍板落定之人。他的意志,就代表着鞑靼王的意志。
程荀听出她话里的谨慎和提防,便试探道:“你担心他从中作梗?”
贺川正襟危坐道:“我担心他被人从中作梗。”
程荀一怔。虽明白贺川的意思,她心中却想,这样的人物,又是和谈的关键,到底谁会顶着两国邦交的风险,冲到前头得罪、加害于他呢?
可程荀没想到,这一天居然这么快就来了。
那日,她收到了崔夫人从京城寄来的手信,其中还有晏决明与王伯元的份。她想了想,干脆带着两份手信去到官署,打算亲自交给他们。
路上,她特意对贺川说:“这么多天都没信儿,我也该来问问他调查得如何。”
贺川自然不置可否,程荀却有些心虚地看向了窗外。
她是想知道有关罗季平此人的调查情况,才不是因为……
马车在新丰酒楼前停下,正值晌午饭点,她特意约了晏决明、王伯元顺便过来吃饭。
小厮殷勤地上前打帘,程荀躲开他的手臂,自己轻巧地跳了下来。贺川抱着崔夫人的手信走下车,吩咐小厮将马车停好。
二人刚准备往里走,伴随一声怒喝,酒楼大门口骤然飞出一人!
程荀吓得愣在原地,贺川一手将她拉到身后,神情警惕。
却见门口的空地上躺了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他抱着腰腹,痛苦地蜷缩在地。
门内又冲出一个雄壮魁梧的胡人,他虎目圆瞪,直直冲向倒地的男人,揪住他的衣领,说着鞑靼话,语气激烈异常地怒吼着什么。
程荀定睛一看,居然是呼其图。
男人无法反抗,被人轻飘飘地抓起来,头半仰在半空,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程荀这才发现,这人竟是范春霖!
酒楼内不停有人冲过来,可无论是小厮还是官员,都被几个高大的胡人护卫牢牢挡住去路。
呼其图越说越愤怒,范春霖却油盐不进一般,始终半眯着眼睛,像是被阳光刺到了眼睛。他这幅模样更是激怒了呼其图,只见他眉宇间闪过狠厉,高高举起拳头,霎时就要落到范春霖脸上。
电光火石之间,几步外倏地传来一声厉呵。
“住手!”
第98章 连云栈
“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 伴随那声厉呵,一柄刀鞘从旁飞出,直直打向呼其图高举的手。
呼其图下意识抬臂格挡,袍袖下滑露出拳头, 程荀这才发现他中指上竟戴了个尖利的拳刺, 若打到范春霖身上, 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横遭一击, 呼其图怒发冲冠,凶神恶煞地看向来人。程荀心中一紧,视线望过去, 却见晏决明缓缓走了过来。
“若是想与我大齐将领切磋, 呼其图大人不如随我去校场。在大街上, 多少有些随意了。”
晏决明在他几步外站定,语气平静。呼其图看见他的瞬间,眼中闪过暗色,面上虽仍旧阴沉, 怒意却收敛了几分。
“晏将军, 这便是你们大齐的待客之道吗?遥远的客人来此,收到的不是美酒,反而是侮辱和轻视!”
呼其图保持着钳制范春霖的姿势, 轻蔑地抬起下巴,向晏决明发难。
他口音别扭奇怪,可说起汉话却比想象中流畅。程荀有些诧异, 可想起那位据说十分推崇汉家礼教的新任鞑靼王, 又觉不足为奇。
晏决明并未接话, 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他今日只穿了件轻便的常服,面容清隽俊朗, 仿若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可他的视线却极具压迫感,带着腥膻的血气,沉沉注视着呼其图。
那是唯有在战场厮杀后,才能淬炼出的狠厉。
呼其图并非第一次与晏决明打交道。早在他杀死布日、推他那位天真的外甥上王位时,他便知道这人的本事。
此人仅凭一己之力,短短几日内便颠覆了一个盘踞草原已久的政权,此等能力,既让他信服,又让他本能感到危险与排斥。
他读出晏决明眼中不容分说的警告,心中虽然不悦,却还是松开了范春霖,慢慢站起身。
范春霖仍蜷缩在地上不敢动弹。他双手护头,浑身都在打颤,像只龟缩的软脚虾。
呼其图难泄心头的不爽,瞥了地上那人一眼,直接讽刺道:“若大齐的将领都如晏将军这般,恐怕连草原上的额吉河都能收入囊中。不过如今看来,呵。”
晏决明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向酒楼内看了一眼。呼其图“啧”了一声,打了个响指扭头便走了。
堵在酒楼门口的胡人跟着离开,被拦在门内许久的范家下人与酒楼老板终于寻到机会,一窝蜂地冲到范春霖身边,大呼小叫地将他往酒楼里抬。
目睹一场闹剧,程荀尚且心有余悸。晏决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温声问道:“吓着了?”
程荀的视线仍落在被小厮们抬进酒楼的范春霖身上。范春霖浑身瘫软,衣袍上浸满饭菜汤汁和酒渍,烂醉如泥地靠在小厮身上,像个庸懦无能的酒鬼。
想起王伯元口中范春霖的从前种种,再看看眼前这个酒囊饭袋,她唏嘘之中又有几分不解。
一切的转折似乎就在范春霖的老师过世、他回到范家后。那时他不过十四,不过几年就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难道范家是个吸人斗志与精气神的妖精窟?
想到那位未曾谋面的范脩范大将军吗,说不定长了一副鬼魅妖冶的妖精脸,程荀被恶心得一激灵。
“怎么了?”
程荀回过神,看向晏决明:“没事……我就是觉得,一个人能在短短数年内,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么?”
晏决明心有所感,乜了一眼身后的那出闹剧,微微摇头:“其中内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说着,王伯元从他身后气喘吁吁跑来,道:“可算赶上了,这鞑靼人不是一般的难缠,我嘴皮子都快说破了……”
他看了看酒楼前还未散去的人群,疑惑道:“怎么了?出事了?”
程荀和晏决明对视一眼,道:“进去再说吧。”
刚走进酒楼,范春霖的贴身小厮又跑了上来,躬腰搓手,语气期期艾艾:“晏将军,多谢您方才出手相救……”
晏决明一颔首,说得简明扼要:“不必。还有何事么?”
小厮面露难色,犹豫一下,支支吾吾嚅嗫道:“就是……可否请晏将军在呼其图大人面前,美言几句?我家少爷喝多了,言行多有冒犯,并无别意……”
程荀听得心口一窒,血液顿时上涌。王伯元反应更为激烈,就差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
“放肆!你说的什么话?范春霖什么身份,呼其图又是什么身份?得罪了便得罪了,还要少亭上赶着去给他擦屁股,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顾忌酒楼里人多口杂,王伯元强忍怒意,压低了声音。
小厮这话说得确实匪夷所思。范春霖虽只得了个虚衔,可再不济,他也是范脩的儿子、大齐皇帝亲封的将领。在战败的鞑靼人面前如此奴颜屈膝,岂不为人耻笑?
晏决明眉头紧皱,沉声问道:“这是他让你来说的?”
小厮吓得当即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求饶:“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和少爷无关,全是小人自作主张……”
正值饭点,大堂里稀稀拉拉坐了些随行官员,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程荀打断小厮的哭求,平声道:“不如你先随他去看看范将军的情况,我与王大哥去楼上等你。”
晏决明颇不情愿地点点头,程荀跟着仍兀自恼怒的王伯元上楼去了雅间。
坐到桌前,王伯元怒意未消,端起桌上茶盏狠狠灌了两口冷茶,忿忿不平道:“我从未见过这般荒唐之人!范家好歹也是世代将门,怎么就出了范春霖这样的窝囊废!”
程荀顺着他的话附和两句,吩咐一旁诚惶诚恐的小二上菜。待小二走后,她才安抚道:“消消气。义母送来许多土仪,就连秋冬的衣袍都有好几身,一会儿你记得带去。”
王伯元眼前一亮:“还是崔夫人待我亲厚。唉,我来紘城这么多天,连一封家书都未收到呢。”
程荀忍不住想笑:“王大人就算真写来信,想必也是催促你成婚的。”
王伯元哀叹一声。
“说起来,义母与我说,近来家中在为绍文相看亲事呢。”程荀用一旁的湿帕巾擦擦手,随口说道。
他目瞪口呆,不住感叹:“真想不到,绍文那个闷葫芦当起丈夫会是什么样。”
程荀低头剥葡萄皮,见怪不怪道:“这有什么想不到的?绍文为人踏实耿直,自然会是个好丈夫。”
王伯元眼睛一转,吞吞吐吐道:“要说真想不到,那还得是少亭。”
程荀手一顿,低着头,面不改色:“为何?”
他清清嗓子,故作平淡:“我在京城这么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世家子弟。可要说起克己复礼、洁身自好的,就他和绍文了。”
“绍文满脑子的机关造术,对旁的都不感兴趣,让他和姑娘说句话,能把人姑娘气死。”
程荀想起些旧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少亭就不一样了,即便在京城那样的地方,也是逸群之才。偏偏这么多年来,半点女色不沾。”他侧过身,压低声音,“你说,他到底是眼光高呢,还是心上已经有了人?”
葡萄鲜嫩的汁水糊在指尖,一如她的思绪,酸涩里带着甜,黏腻绵延地滴在心头。
见程荀没吭声,王伯元坐直身子,半真半假地叹两声,长长拖了一口气,感叹道:
“想不到他晏决明也有吃瘪的一天,也不知那姑娘是何方神圣,何日能看清少亭的真心啊。他都老大不小了,赶紧将他收了吧!”
话音刚落,客栈的伙计敲门进来上菜,晏决明跟在身后走了进来。
“又作什么怪,唱戏似的。”
程荀假作没听见,起身招呼伙计给楼下的贺川等人也上一份菜。趁她看不见,王伯元冲他挤眉弄眼,晏决明翻了个白眼。
待几人终于在桌边坐好,晏决明先开口说了楼下的情形。
“范春霖回官署了,大夫已经在那边候着了。”
说起正事,程荀稍稍平静了些,问道:“他到底怎么惹怒了呼其图?”
晏决明挽起袍袖,起身盛汤。
他眉眼低垂,神色自若:“呼其图今日设宴款待同行的鞑靼使臣,范春霖恰好也在酒楼,喝了个烂醉,冲去呼其图面前耍酒疯了。”
王伯元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忙追问:“然后呢?”
晏决明将汤碗放到程荀手边,低声叮嘱一句:“小心烫。”
而后才坐下,言简意赅道:“掀了呼其图的桌子,砸了他的酒壶,还指着他鼻子骂‘蛮夷竖子,敢与爷爷一战么’。”
程荀和王伯元:“……?”
见面前两人如出一辙的模样,他唇角露出些许笑意:“大抵就是如此。”
王伯元瞠目结舌,不禁喃喃道:“这酒蒙子,喝大了反倒有几分武将气概了。”
他又问:“如此看来,范春霖多少有几许胆气,怎么身边的小厮就这么……”
晏决明回道:“范春霖那般做派,估计在家中没少被范脩教训,被耳提面命久了,难免少了些跋扈。”
程荀却一语道破:“主子立不起来,依附他生存的下人又哪里来的底气呢?”
她的话冷静客观、一针见血,晏决明却忍不住想起些旧事,心脏忽然有些刺痛。
程荀就坐在他身侧,说完便如常握勺喝汤。他犹豫片刻,从圆桌下伸出手,轻轻附在她垂落一旁的手上。
程荀不由得一愣。
繁复厚重的桌布下,他的手温热干燥,落在程荀微凉的手背上,不过瞬息,又抽走了。
那片刻的温度转瞬即逝,程荀甚至怀疑是她恍神了,可桌布边缘那不住摇动的流苏,却告诉她,并非幻觉。
流苏细密的丝线在她手背上蹭动,似有若无的痒意,仿佛是晏决明克制守礼的外表下,偶尔情难自禁时流露的真心。
像冲破平静坚冰的岩浆,微妙、滚烫、澎湃。
王伯元对此毫无所察,一边夹菜一边问道:“范春霖也是个奇人,大中午就喝得这么醉?”
晏决明一愣。
范春霖虽是个万事不着调的性子,却也知道此次和谈之重,从未在白日喝得烂醉。
程荀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附和道:“喝得都站不稳了,还能掀动桌子,可不是奇人么。”
说完,她看上了晏决明身侧一道莲花酥,够不着,便想伸手扯扯他的袖子。
谁料晏决明倏地站起身,丢下一句:“我先出去一趟”,便匆匆走出房门。
程荀眨眨眼睛,刚想问王伯元,却见他也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究竟怎么了?”程荀纳闷。
王伯元眉头紧拧,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
一个二个都面露异色,程荀抿抿唇,回忆起方才的话。
片刻后,她心中浮起一个念头。
她惊异的目光与王伯元相对,不待多说,二人直接起身追了出去。
冲到一楼,不见晏决明的身影,却见酒楼后门处一道拎着一篓子碎碗往外走的鬼祟身影。王伯元当即扑了上去,直将那人压倒在地。
竹篓洒落一地,空荡的大堂里响起一连串瓷碗碎裂的脆响。
那人一副小二打扮,身形矮瘦,力气却不小。王伯元用蛮力将他压倒在地,那人却不慌不乱地勾脚一绊,略施巧劲儿,就绞得王伯元痛呼一声。
那人寻着机会,当即就想起身逃脱。可刚挣开一条腿,脖颈处就触到一阵冰凉。
他抬眼望去,却见程荀不知何时摸到了他们身旁,一手掐住他的咽喉,一手紧握一块碎瓷片,锋利的裂口紧紧抵着他脆弱的喉咙,不断深入他的皮肉。
他瞳孔一缩,手悄悄摸向身后。
片刻功夫,王伯元已经恢复过来,再次狠狠压住他的背脊。身后不断传来脚步声,几个护卫冲上前。
“姑娘,您到我这边来!”贺川手握短刀,语气紧张。
程荀仍旧一动不动,手上愈发用力,碎瓷片不断深入那人的喉咙,露出了点点血珠。
她目光冷淡,平静看着那人眼中的不甘和愤怒逐渐转向恐惧。
几个月内频频遭遇危机,她的身体似乎也生发出一种本能,告诫她,但凡再遇到类似的险境,一旦有机会,就要将敌人一击毙命。
而从第一眼开始,她便确认,这人绝非纯良。
王伯元似乎注意到她的异样,不知所措道:“阿荀,没事,我已经将他制住了。”
神经不断紧绷,她几乎听不见旁的声响。眼前这人的一切动作都在放大,毫厘之间,程荀察觉到他的左臂微微一动。
下一秒,那人左臂一抬,猛地暴起!
寒光一闪,王伯元惨叫一声,捂着手臂倒在歪到一边。男人挣开程荀的手,碎瓷片在他颈间划破,留下一道血线。程荀被他用力一推,当即倒在地上。
贺川正要冲上前,那人却从兜中掏出一把粉末,直洒在身后。贺川下意识闭上眼,努力挣开刺痛的双眼,王伯元却将那人牢牢挡住。
背后没了阻拦,那人正要溃逃,又被程荀死死抱住双腿。他暴怒转身,一片迷蒙中,抬起短刀就要往程荀身上刺!
生死之间,程荀咬紧牙关,迅速抽出腰间的匕首,反手刺中他的大腿——
与此同时,背后传来一道破空声,男人惨叫一声,直直摔落在地。
程荀一刻不等,扑上前夺了他手中的匕首,一脚踩住他的脊背,不让他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背后响起脚步声,程荀艰难地睁开眼向后望。漫天朦胧的粉末之中,一双大手揽住她的肩膀,温柔而有力地将她抱到一旁。
他抬手盖住她的眼睛,隔绝了纷飞的粉末,干涩的眼睛终于开始分泌泪水。
“没事了,阿荀。你做得很好。”
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程荀脑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放松。
一片黑暗中,她大口喘气,用力点点头。
她想,没错,我做得很好。
第99章 风雨来
酒楼内横生枝节, 楼上不断有人伸头来看,新丰的掌柜带着伙计惊魂不定地冲上前。
场面一时混乱,晏决明示意贺川过来照顾程荀,起身三下两除二将嫌犯捆绑起来。漫天的粉末渐渐飘落, 挥挥袖子, 视野终于清明些许。
他瞥了眼仍插在嫌犯大腿上的匕首, 吩咐侍卫将他看护好, 转身看向掌柜。
“刘掌柜,劳烦找间安静屋子,我们聊聊吧。”
他语气平淡, 掌柜却吓得两股战战, 额头的汗流到下巴也顾不上擦, 连连点头:“是、是,小的一定照办。”
刘掌柜迅速清出酒楼后院一间空荡的柴房,又跟随侍卫向酒楼里的客人一一解释情况,而后心惊肉跳地走进柴房。
程荀站在门口, 犹豫一瞬, 也走了进去。
屋内,嫌犯仍在昏迷之中。他被牢牢困在柱子上,护卫将他全身上下都搜刮检查了一番, 连嘴里也没放过。王伯元坐在一旁的柴垛上,龇牙咧嘴地给划伤的手臂上药。
晏决明负手站在一旁,见她来了, 目光在她泛红的眼睛上微微梭巡。程荀一愣, 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他终于移开视线, 看向畏首畏尾站在一旁的刘掌柜。
晏决明开门见山:“刘掌柜,这位是?”
刘掌柜双腿不住地打摆子, 面色惨白:“他叫周万,紘城本地人,来店里大半年了,就做些跑腿上菜的活儿,此前绝无异端,不然小的也不会让他来伺候各位老爷啊!将军明鉴啊——”
晏决明打断他的哭求,继续问道:“今日呼其图设宴的菜,也是他上的吗?”
还不待掌柜回忆,一个护卫提溜着一个浑身颤抖的伙夫走了进来。那伙夫身形矮胖,面色灰败,一双豆大的眼睛惊慌乱转。
刘掌柜不可置信地尖叫一声:“老张!”
“将军,此人有异。”
晏决明微微蹙眉,冷声道:“都绑起来。”
眼见护卫向他走来,刘掌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泗横流地哭泣求饶。见晏决明神色冷淡,他直直朝程荀爬去,伸手就要抓程荀的裙角。
程荀吓得起身躲避,护卫迅速将他制住,晏决明眸色一沉,将程荀拉到身后,抬脚就往他心口踹去。
就在此时,后方突然生变,那伙夫趁众人不备,猛然暴起,一个过肩将护卫摔倒在地,而后抽出匕首扑到周万身上!
晏决明心道不好,连忙飞身上前抢夺匕首,可动作晚了一步,那匕首深深插入周万心口。电光火石之间,那伙夫身形一顿,瞬间软倒在地,面色发紫、口吐黑血,再没了气息。
不过瞬息功夫,两个嫌犯都没了命。
屋中众人被打得措手不及,晏决明神色冷峻,双瞳黑沉,身上威压更甚。
屋中几名护卫当即跪地认罪,刘掌柜眼皮一翻,立时昏了过去。
程荀怔在原地,晏决明伸手探了探二人的鼻息,又低头细细查看那伙夫的状况。
而门外忽而传来一阵喧哗,陈毅禾提着长袍气喘吁吁跑到门口,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由得一愣。
晏决明缓缓抬起头,语气莫测:“陈大人来得快。莫非是在路上遇到了我派去的人?”
陈毅禾不解其意:“将军派人来找下官了?我是在县衙听见外头有人吵嚷新丰酒楼死人了,担心出事了,这才赶来的。”
他扫了一眼屋中景象,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如今看来,确实是死人了。”
程荀心下一沉。
新丰酒楼与和谈使臣所住的官署在城东一带,可县衙却在城中偏西,“死人了”的消息,如何先一步传到陈毅禾耳中的?
况且在事发第一时间,晏决明就已派人将酒楼牢牢围住,所有客人都滞留楼中,绝无一人漏网,谁又来得及通风报信呢?
程荀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陈毅禾,而他好似浑然不觉,只蹲下查看两个死去嫌犯的情况。
沉吟片刻,晏决明不动声色道:“陈大人,您看该如何处置?”
陈毅禾捏着胡须沉吟片刻,委婉道:“酒楼里出的事,多半是朝着官署里的大人们去的。事关两国和谈,下官实在不敢托大。”
程荀若有所思。
一个军事重镇中权力不大的文官,遇到这样的棘手之事,多有推脱,倒也不奇怪。
只是,他当真不想插手么?
陈毅禾话音刚落,晏决明未加思索,当即说道:“陈大人过谦了,平决狱讼本就是县官之职,算不得托大。”
“况且。”他话音一顿,“此事实在不宜交给我与范将军。”
“今日呼其图在此设宴请客,那桌饭菜有毒。”
这话如同巨石掀浪,屋中顿时就炸开了锅。程荀与王伯元心中多少已有猜测,反应还算镇静;陈毅禾却两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那、那,呼其图可还好?”他仓皇问道。
晏决明神色镇定,简明扼要解释道:“范将军醉酒掀翻了呼其图的桌子,饭菜并未入口,无人中毒。”
“这两人是酒楼的伙计,至少半年前就来了。”
他简单说了方才发生的种种,陈毅禾虽心神俱震,却也明白过来他二人都不宜插手的原因。
他沉默许久,一咬牙,将此事揽了下来。
“既如此,下官得罪了,还请晏将军与我一同去一趟县衙。”陈毅禾俯身行礼。
晏决明微微回礼,淡淡道:“应有之责,陈大人多礼了。”
说完,陈毅禾朝外打了个响指,县衙的兵吏鱼贯而入,将两个已死的嫌犯与掌柜都押解带走。
酒楼立刻封锁起来,只是仍需对滞留的客人一一记录讼辞,就连程荀也不例外。
待交代清楚事情发生经过,她终于走出酒楼时,日已近黄昏。
晏决明在酒楼外的马车旁等候,见她出来,大步走上前。他将怀抱手中已久的大氅披在她肩头,灰鼠斗篷带着几分和暖的体温,瞬间包围她发冷的身体。
他低头为她系上带子:“你先回去,我还要去趟县衙。”
程荀直直望着他,心中忐忑难安:“如今局势,对你不算有利。”
晏决明面不改色,轻轻捋了捋系好的绳结,柔声道:“别怕,今晚早点睡。若是睡不好,就让贺川给你燃安神香。那香是我从苏老那求来的方子,不熏人。”
程荀还想说什么,可见晏决明始终含笑看着她,她也只能作罢。
马车缓缓驶出大街,程荀掀开车帘向后看,晏决明已不见踪影。
萧索的秋风穿过街巷,扬起阵阵风沙。沉沉暮色笼罩四野,四望天际,不见旭阳夕照,只余漫天涌动的黑云。
那夜,程荀久久未能入眠。
她躺在黑暗之中,静静望着窗户,思绪万千。
今夜无星无月,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映在窗纸上,像是似有若无的人影。
她忽地就想起两年前那个除夕夜,晏决明顶着风雪奔驰千里,在她窗前无言站了一夜。
那个除夕夜不过是他们分离四年中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她早已记不清其中细节。可晏决明的话,却无端让她描摹出那个雪夜的模样。
和他缄默站在雪中的姿态。
那时的她在睡梦中无知无察,今夜的她心中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一颗心酸胀得像是装满了水,被人轻轻一攥,那水就漫溢出来。
她侧身凝望着窗棂,久久不肯入睡。困倦不断袭来,可她不知自己在固执什么、亦或在等待什么,只知道,这夜实在太凉、太静。
繁复的雕花窗格上灯影摇曳,风中隐约传来打更人敲打梆子的声响。
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程荀终于渐渐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梦。
翌日,程荀醒后,踩着鞋子匆忙下床打开门,叫住了晨起练功的贺川。
“他,昨夜……”她抿抿唇,将剩下的话吞到肚子里。
贺川闻弦知音,答道:“主子今日快天亮才回了趟府,换了身衣服又匆匆走了。”
搭在门上的手不住地抠着锁扣,她又问:“他可给我留话了?”
贺川想了想,道:“属下不知。要不,我去对面问问?”
程荀连忙叫住她:“没事,别去了。”
接下来一连几天,程荀都未曾见到晏决明的身影。
新丰酒楼之乱像是骤然聚拢的一团乌云,牢牢笼罩在紘城之上。
酒楼被查封,两国使臣的日常用膳改在官署内,由两国自己带来的人解决。虽明面上未对鞑靼人说清缘由,可呼其图为首的鞑靼使臣也警惕起来,几乎不再外出走动。
紘城实行戒严,本就密不透风的进出管控如今更是严苛,巡城的人手不断增加,街头巷尾都可见巡逻的官兵。程荀偶然在家门口碰见带队的沈焕,他面色疲惫,肃然劝告程荀,非要事不要外出。
酒楼之乱的调查迟迟没有进展,无论是张伙夫还是小二周万,来历与背景都挑不出错:紘城长大、几年前就已到酒楼帮工、家中亲朋战死、无妻无子……
——干净得离谱。
而此事又牵扯到紘城如今地位最为显赫与重要的三人——晏决明、范春霖、呼其图,谁都不能妄动、谁都不敢妄动。陈毅禾虽揽下了这摊子事儿,可不过几日功夫,他便明白过来,这件事绝非他一人能做主。
思量整整一夜,他向延绥府城寄了一封信。
几日后,随延绥州官黄庆元的回信一同来到紘城的,还有数名协助侦办此案的官员,其中为首者,是延绥州府通判蒋毅方。
蒋毅方如今五十来岁,看起来慈眉善目,为人圆滑世故,可在延绥为官多年,靠得也并非那左右逢源的伎俩。
来紘城第一日,他便接手了酒楼下毒一案,客客气气将两位将军请到了县衙,留二人在县衙过了一个大夜,等到第二日夜里,才恭敬送走两位将军。
晏决明对此自无异议。在县衙坐了一夜冷板凳,被人隔三差五请到大堂,翻来覆去问那几个问题,也未抱怨一句。
这同样的手段,却苦了快活潇洒惯了的范春霖。待他第二日摇摇欲坠走出县衙,几乎摔倒在马车前。
临走前,晏决明特意上前关切。范春霖视若无睹,紧紧闭着嘴,只做仰天看云的姿态。一旁的小厮尴尬得朝他连连鞠躬。
多事之秋,可说好的和谈总要有个结果,两国使臣便在这样紧绷而微妙的气氛中,计较锱铢、你来我回。
考虑先前的意外,双方都担心夜长梦多,和谈的进度不断加快。王伯元几乎日日睡在官署的书案上,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寻不到松口气的时机。
熟识的人都在忙碌,就连沈烁都被沈焕送回延绥老家翻新旧宅。程荀整日待在家中,除了不断增多的家兵护卫,昨日与今日、今日与明日,似乎再无区别了。
她自然知道如今局势凶险,敌在暗我在明,待在最安全的地方,是对所有人的负责。可她除了将那白玉令牌日夜放在身上,又能做什么呢?
这种熟悉的、漫无结局的等待令她焦灼又无力。
除了等待,她还能做什么呢?
四年前的她不甘于静坐原地、待人拯救,四年后的她,亦是如此。
成日被关在宅中,她干脆找上了贺川。
“你能教我两招么?”
那日,她特意换上一身短打,起了个大早,堵住了去前院练功的贺川。
贺川难得收起了始终恭敬的下属模样,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姑娘想学什么?”
放在身侧的手握拳又松开,程荀咬咬唇,直言道:“危急时,能逃命、能自保的两招就足够了。”
贺川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似乎在寻找什么、确认什么。
“即便要付出杀人的代价?”
她挺起脊背,直视回去。
“即便要付出杀人的代价。”
那日后,白日似乎越来越短了。贺川为她制定了可谓苛刻的日程,除了训练体力,更重要的是对可能遇到的真实险境的模拟。
好几次,贺川将她压在泥地上,狠狠钳制住咽喉。眼前逐渐恍惚的窒息感,让程荀几乎分不清生与死的界线。
只有贺川骤然松开双手后,那来之不易的呼吸才让程荀恍然,如今自己多么孱弱、多么渺小。
可训练了将近十日,无论多么狼狈,就算大汗淋漓地躺在泥地、就算浑身各处磕得青肿,她也从未喊过苦与累。
她只后悔一切明白得太晚,如今就算如何用功,也只能学些致胜反杀的皮毛与捷径。
她让贺川将功课填满整个白日。可白日越短,寂然无眠的夜越长。
又是一个连风都寂静的夜,她躺在黑暗中,一如往常侧身盯着那扇窗。
今夜似乎无风,灯笼硕大的影子盖在窗纸上,一动不动。
她盯着孤零零的灯影,时间一点点流逝,酸胀疲惫的肉|身叫嚣着困倦与疼痛,大脑却无比清明。
晏决明已经近半月没有出现了。
酒楼之乱的风波未过,蒋毅方仍旧心怀提防,行事诡异的范春霖、虎视眈眈的呼其图……
还有那仅一面之缘就消失的岱钦、死去多年的罗季平、二十年前谜团重重的旧事……
她深深叹了口气。
周遭太多隐患、身上太多负担,她不该如此不知轻重、儿女情态。
可是念与怨,像是春雨后破土而出的新芽,转瞬就抽条长大,藤蔓一般,密密麻麻爬满了她的心房。
陌生的躁动不断在身体中激荡,她烦闷地狠狠一踢被子,却不小心踢到床脚,忍不住闷哼一声。
在某个瞬间,她心中甚至浮起些恨意。不知是恨他,还是恨自己。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无数情绪涌入脑中,混乱得像是冰火两重天。她紧紧盯着那灯影,像是要透过它望见某人。
可倏忽之间,那静止的倒影蓦然一动。
万千思绪瞬间消失,她当即坐起身,手伸向了枕头下的匕首。
寂静的黑暗中,她听见房门被人悄悄推开,门枢发出轻微的声响。那人行走间并无声响,程荀只能透过朦胧的纱帐,推测那人的身影。
那黑影逐渐靠近,悄然走到她的床前。程荀似乎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可她来不及思索,求生的本能令她猛然抬起匕首,狠狠刺向那人面中!
森寒的刃光一闪,映在那人俊朗的眉宇间,程荀心中一怔。下一秒,一只温热的大手隔着纱帐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锋利的刀刃瞬间划破幔帐。
她听见一道柔和平静的声音,如同沉静的流水,轻轻安抚她紧绷的神经。
“阿荀,是我,别怕。”
匕首应声而落。
第100章 罗季平
“阿荀, 是我,别怕。”
他的声音流淌在静谧的夜里,程荀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定。几乎不假思索,她扔下匕首就扑进了他怀中。
晏决明忙伸出双臂, 猝不及防将她接了个满怀。程荀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整个人挂在他胸前, 是纯然信赖与亲昵的模样。
温香软玉在怀, 晏决明却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抬手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他眉头紧蹙,口吻却放得轻柔:“怎么了?受伤了吗?”
程荀埋在他的肩颈中, 鼻尖盈满他的气息。恐惧与紧张消退, 她蓦然感到了几分委屈。
她久久不语, 晏决明却慌了神,扶住她的双肩,借着月光,低头仔细观察她的神情。
“是不是这几日练得太辛苦了?”他拨开她额前的凌乱的发, 低声道, “贺川一向认真,可身体是你的,疼了、累了, 不要憋在心里。”
黑暗中,程荀望着他不甚明晰的影子,轻声问:“你都知道?”
晏决明终于听出几分异样。迟疑一瞬, 他将扰人的纱帐拨到一边, 坐到床沿, 凑过去试探问道:“阿荀,你不开心么?”
程荀本来已稍稍平静, 他一问,失控的情绪又直窜大脑。
“你这些天去哪儿了?忙就算了,难道给我留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吗?只有你一个人担心吗?你知道我整日在干什么,我却不知道你的,凭什么?”
嘴比脑子快,她脑子一热,将成日来积闷于心的委屈和愠怒一股脑倒出来。说完后,即便视线昏暗,她却真切看见了晏决明愣怔的神色。
程荀忽然有些懊悔。
她是谁?她又以什么身份在此质问他?她明知如今紘城风云诡谲,种种形势于他不利,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说得就好像自己有多依恋他、没了他就坐立不安一样。
她抿抿唇,别扭地垂眸不语。锦被上的祥云刺绣突然充满了吸引力,她伸手不住拨弄着线头,就是不抬头去看他。
身旁那人却轻叹一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阿荀,是我错了。我一心想着不让你担心,这几日疏忽了你的感受,是我不对。原谅我好不好?”
他的抚摸温柔轻缓,一如儿时他哄她入睡的那样。
“下次我保证不会再消失那么久了,什么事情都告诉你。如果失约了,你就狠狠罚我,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哄着,程荀顿时有些心酸,那几分委屈和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说得我在无理取闹一样……”
她口是心非地喃喃有词,晏决明笑笑,起身点燃桌上的油灯,搬了椅子坐到她床前。
烛光亮起,方才黑暗中的亲昵暧昧也好似消失了。晏决明正襟危坐,维持二人之间克制有礼的距离。
程荀微微挑眉,总觉得他的姿态有些欲盖弥彰。
许是她眼中的玩味太过明显,晏决明轻咳一声:“我在外面听见你叫了一声,是碰到伤处了吗?”
程荀一愣,想起他出现前自己辗转反侧、兀自生气的模样,有些心虚,准备转移话题:“没有啊……”
说着,她眼睛一眯,问道:“你今夜为何在我屋外?”
晏决明:“……”
“若是没听见声响,你又打算在门外站到天亮?”
他脸上醒目的窘态取悦了程荀。她靠坐在床头,安逸自得,像是凯旋的母狮。眼中闪过狡黠,她徐徐道:“晏将军,深更半夜到女子闺房来,到底有何贵干呢?”
程荀突然起了些玩心。不知为何,晏决明越是做出克己复礼、洁身累行的姿态,她就越想逗弄打趣——在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里,小心试探那道灰色的界线,怎么会没意思呢?
她好整以暇等待他的害羞和窘迫,可晏决明的回应却总是出人意料。
他安静地注视着她,好一会儿,才眼含笑意道:“阿荀,我想你了。”
昏黄的烛火明明灭灭,映在他的侧脸上,像个朦胧的梦。
一瞬间,她的心脏剧烈跳动,愣怔几息,她掩耳盗铃地砸过去一个枕头,嚅嗫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晏决明笑着接住了枕头,手肘不小心打到床架,嘶了一声。
程荀正想让他别作怪,区区床架还能将他打疼了?可是定睛一看,他脸上的痛色却不似作伪,她不禁坐直身体,问道:“怎么了?”
眨眼的功夫,晏决明早已藏好神色,佯装无事:“没事啊。”
可程荀如何不了解他?她脸色一变,掀开被子坐到床边,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卷起袖子一看,那条胳膊上果然裹着厚厚一层细布,雪白的布上隐隐洇出些血迹。
程荀抬头看他:“怎么回事?”
晏决明却试图抽出胳膊,可程荀握得太紧,他只能轻描淡写道:“被刀划的,不算深,都是下面人自作主张才包扎成这样。”
程荀黑沉的双眼紧紧盯着他,不理会他的借口,连声问:“呼其图伤的?还是蒋毅方对你用刑了?还是说,岱钦来了?”
晏决明有些无奈,心知糊弄不过去,只能道:“好,我都告诉你,绝不隐瞒。”
程荀松开手,他拿起床脚的毯子披在她单薄的肩上,仔细地抽出后颈的长发,才坐定说道:“这伤倒是不严重。只是,罗季平的事,比我想象中复杂。”
程荀连忙追问:“为何?可查出什么眉目了?”
晏决明转了转中指上的玉戒环,斟酌道:“罗季平此人,当初是沈大将军沈仲堂身边最为亲厚的副将。”
程荀一怔,敏感地反问:“亲厚?有多亲厚?”
“罗季平本是无父无母的遗孤,父亲生前在沈仲堂麾下当了个百户,沈仲堂见他无依无靠,便将他带回家中抚养。他去沈家时还不到八岁,说是与沈焕等人一同长大也不为过。”
程荀静静听着,并未打断。
“如今识得罗季平此人的,除了不知散落何处的沈家残部,也就只剩沈焕一人了。”
沈焕似乎对他知晓此人有些意外,提起罗季平,他的态度只是怀念与惋惜,并无异常。
在沈焕口中,这个大他十岁、从小在沈家长大的异姓兄长,是个心软良善、沉默老实之人。罗季平到沈家时已是记事的年纪,即便沈家人待他一如自己孩子那般亲厚,他在沈家也始终战战兢兢、察言观色,绝不行差就错。
十五岁那年,在沈家饱受兵法熏陶的罗季平主动提出,希望同沈仲堂一起上阵杀敌。
沈仲堂本想着,罗家如今就剩他一根独苗,不愿他身处险境,几番劝阻。可乖顺了多年的罗季平却终于忤逆了一次,始终坚持要披甲上阵。沈仲堂被他的坚持所打动,最终将他带到了军中。
从军后,罗季平并未仗着沈家义子的身份耀武扬威,而是从踏踏实实从行伍做起,靠着多年来在沈家的沉淀与努力,一步步向上爬。
沈仲堂看出了他的潜力与毅力,对他更是喜爱有加,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就将他提为左膀右臂。
听到这,程荀忍不住打断:“听起来,此人并无蹊跷。”
晏决明沉吟片刻,道:“我原也是这么想。可是,张善道总不必在临死前,还在这事儿上摆我一道。”
程荀眉头微蹙,又问:“然后呢?沈家覆灭时,他在何处?也战死疆场了吗?”
晏决明摇摇头:“这便是蹊跷之处。罗季平与沈家关系密切,又是沈仲堂最为信任的将领。当初沈家抵御瓦剌人,罗季平始终跟随沈仲堂左右,可直到如今,也未曾找到他的尸身。”
程荀有些毛骨悚然:“难道他还活着?”
泰和二十五年,沈家战线在瓦剌人的强攻之下接连溃散,为数不多的几次胜利,都是年逾五十的沈仲堂亲自带兵上阵。
其中,距离大齐大捷最近的一次,是沈仲堂在大同以北五百里大败瓦剌,一路追击瓦剌残兵到漠南草原深处的兀官镇。
可也是在兀官镇,沈家数千将士葬送在瓦剌与鞑靼合谋设计的伏击之中,沈仲堂身中数箭,当场毙命。待援军赶到时,草原上只剩下烽烟污血、满地残|肢。
——胡人心狠手辣,战胜后不仅没有一走了之,还对那些尸体极尽凌|辱。茫茫草原上,几乎寻不到一具全尸。
那位戍守边疆三十年的沈仲堂,被人割下头颅,无首的尸身插在军旗之上。他身下,是数千将士垒成的尸山;而那面被血浸透的沈字旗,沉得再也无法随风飘扬。
而罗季平,也只剩下一副刻了名字的盔甲,得以证明他的身份。
程荀听完,久久无法言语。
晏决明并未夸大渲染那场面的血腥,可不过寥寥几语,就足够程荀胆寒。
她下意识往晏决明的方向挪了几寸,二人膝盖相抵,他的温度透过单薄的寝衣,为她心中添了些许慰藉。
晏决明似有所察,抬手拢了拢她胸前的毯子。
程荀努力忽视心头的担忧与忐忑,问道:“穷寇不追。当初沈家本就占下风,又为何偏要追进草原之中,白白落得个全军覆灭的结果?”
她不明白,就连她这个只听晏决明说过些许兵法皮毛的人都能明白的道理,沈仲堂那般久经沙场的老将,又为何落入陷阱?
而最大的疑点,还在罗季平身上。
“还有胡人的所作所为,有点太巧了。”
晏决明神色严峻,赞许地点点头。
胡人残暴的手段,却恰好成为了罗季平尸身消失的掩盖借口。
窗户缝里钻进一缕冷风,吹得屋中仅有的那支烛火明明灭灭。
摇曳的烛影好似幢幢鬼影,程荀凝视着它,缓缓道:“罗季平,会不会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