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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青山 逐舟客 28024 字 8小时前

第81章 寄鸿书

“住手!”

程荀一声高呼, 惊动了那边正对峙的两个人。

男人高举的手顿住了,下一秒,眼睛望过来。

程荀神情冷淡地站在原地,声音不高不低, 却稳稳地传进了那两人耳中。

“这位老爷, 倚强凌弱, 恐非君子所为。”

男人眯着眼睛, 上下打量了一番程荀,忿忿将手放下,狠狠瞪了一眼女人, 才阴阳怪气地开口道:

“这位小姐, 若你不知内情, 我劝你莫要在此处多管闲事。否则,要是被这姓刘的、无厌足的毒妇骗了,丢了银子事小,若是毁了名声可不好了。”

程荀不为所动, 冷冷地看着他。

“这就不劳您担心了。”

那男人摸摸胡髭, 神情不满,张嘴就要反唇相讥,却见程荀背后的门打开了。

一个高大的护卫走出来, 恭敬行礼后站在程荀身后,目光锐利,姿态是全然地威慑。

男人浑身的气焰像是被人一瓢冷水浇熄了, 讪讪地收起手, 犹自不甘地瞪了那女人一眼, 灰溜溜走了。

“主子,可要去追?”冯平在程荀身后低声问。

“不必, 回去吧。”

程荀将视线从那始终都没有回头的女人背后移开,不甚在意地摇摇头。

刚走到门口,背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干涩的声音突然喊住她。

“姑娘,请您留步。”

程荀转身看去,却见那女人追了上来。

这是个有些矛盾的女人。她看起来约莫有二十七、八的年纪,面白肤净、轮廓柔美,脸上却难掩疲态,眉眼间有几分抹不去的愁苦。

连身上的衣服也是,虽质地名贵,可样式有些老气,连颜色也暗淡深沉。

不过,令程荀侧目的是,即便刚刚遭遇如此难堪的场面,她仍努力保持着平静端庄的神情,不见方才与那男人对峙时的强悍。

“姑娘,方才多谢您。”她垂首行了个礼。

程荀礼貌地向她一颔首,问道:“夫人没事就好。”

“不知,三娘可否有幸请姑娘小聚片刻?也算是酬谢姑娘方才义举。”女人语气真诚,做足了姿态。

“本就是举手之劳,夫人不必挂齿。”程荀委婉道。

那女人看出她的意思,一时不好得强求。一旁的冯平适时开口:“主子,来时妱儿姑娘说有事找您。”

“你吃完了?”程荀心领神会,看了眼门内。

冯平点点头,去里头收拾程荀的东西。

女人还在一旁站着,程荀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搭话道:“夫人姓杜?”

她记得方才那两人对峙时,女人明明叫自己杜三娘。不知怎的,那男人却说她姓刘。

女人犹豫了一瞬,点点头,“家父姓杜。”

说罢,恰好冯平走出来。杜三娘侧过身,让二人从旁过,程荀微笑作别。

刚走了几步,程荀想了想,又转头对杜三娘说:“夫人可要走了?要不,我送夫人一程?”

杜三娘抬起头,神色中写满意外。看清程荀眼中的担忧,她心下一暖,也露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动容。

“多谢您了,不过我的手下还在底下等我,便不劳烦您了。”

程荀点点头,带着冯平下楼了。

待上了车,程荀便将方才之事抛在脑后,掀起车帘,问外头驾车的冯平:“平叔,妱儿真有事寻我吗?”

冯平浑厚的声音带了几分笑意。

“妱儿姑娘倒是无事。不过主子,来时我看见家里抬了大箱的行李进来,想必是世子爷又送东西来了。”

程荀一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默默坐回车厢里,心中似有小猫轻轻挠了一下,有些疼、又有些说不出的痒。

她在外游历两年,晏决明也在西北待了整整两年了。

起初她只从冯平口中得知晏决明去往西北的消息,可去西北何地、在谁麾下、职位如何、可在前线,她一无所知。

怀着惴惴难安、还有几分气恼的心境,翻年后,她才收到他千里迢迢寄来的信。

她迫不及待打开信件,却见那信上笔走龙蛇,只匆匆写了自己如今正在延绥,不日便要随大军拔营北上,与众多将士一同抵御频频进犯的鞑靼人。

短短几行字便写完了自己的处境,后头两页纸都是叮嘱程荀在外要保重自己,万事莫要逞强。就连露宿野外如何避雨、如何识别有毒野果子、如何寻找干净水源,他都洋洋洒洒写了半页纸。

程荀一头雾水地读完,翻来覆去找可有自己漏读的纸张,没找到;又抖了抖信封,还是没有。

最后,她终于确认,没错,看起来如此匆忙的一封信,他真的只轻描淡写了几句自己的情况,剩下的全是对她的唠叨和嘱托。

程荀捏着那几页纸,怒极反笑,一时只觉得,若是晏决明现在在她面前,她一定要狠狠打上他两拳!

她坐在那儿,兀自生了半天气,最后又忍不住将信从头到尾读一遍。

读到最后,她看见他只写了一句:千万千万,珍重自己。

满心的怒火突然消失了。她摸着那几个力透纸背的字,心口酸胀。

她能遇上什么危险?最多不过是匪盗拦路、黑店宰客罢了。可晏决明,却是要用肉身扛住鞑靼人的金戈铁马啊。

“千万千万,珍重自己。”

这句话,明明是该她写给他的。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去信问过义母,也没能得到任何消息。

晏决明从军这一出,虽令人始料不及,可想到晏家起初便是军功立身,他心有抱负、想要重振家族基业,也并非难以理解之事。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并未依靠祖辈荫庇拿个现成的军衔,而是趁夜悄悄离京,独自一人跑去西北投军去了!

崔夫人在信里提到此事,用词毫不留情面,狠狠痛批了一番晏决明行事鲁莽、不顾长辈。

可程荀看得出来,崔夫人心中多的是骄傲和感叹。

她在信里说,“决明之胆魄、之决心,甚肖其外祖。”

再次收到晏决明消息,是那年的夏天。他从西北遣人送来了几箱子的上等裘皮与玛瑙珠宝。这次的信里,他终于多费了几道笔墨,写了写在前线的情形。

据他所说,他所在的大军守住了延绥以北三个城池,鞑靼战线连连溃败,他们一路追击三千里,打到了漠南,抢了鞑靼一个部落,降俘近千人。

而他在这场战役中立了功,升了衔,大将赏识他,将部落中一部分收缴的财宝奖给了他。

晏决明行文里说得含蓄克制,可程荀还是忍不住笑了。

她将信小心放在一旁,翻了翻那几箱子战利品。

她突然觉得,这与从前程六出夜里归家,假作不在意地将猎来的飞禽走兽放在门前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同。

送信来的是晏决明自己的人,程荀也总算抓住机会,让那人返程复命时,顺带捎上自己的信。

就这样依靠人力,两年来,他们虽未曾见面,可对方的影子却好似始终陪伴左右。

她在信里写江河之壮阔、山川之险峻,写富人泪、穷人笑,写游历行商时遇到的人间百态。

而他的信里,也总挟着几分大漠的烟尘。金戈铁骑、刀枪剑戟,苍凉辽阔的高天之上,是鞑靼人巡猎的鹰隼。

她本以为他不会在信中过多写前线的战事,可意外的是,他虽总是草草写几句有关自己的事,可对于鞑靼人的风俗习性、两军如何对垒、战线如何推进,都详细地写了下来。

——乍一看,不像是报平安的家书,反倒像是教人如何行军打仗的军书了。

程荀起初还去信问过,为什么要将这些东西告诉她?可会涉及机密?若是信在路上被人劫去,可会有碍?

而几个月后,晏决明在寄来的信里只写了一句话: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你会想看的。】

这句话后面落了一滴墨点,似是有人踌躇片刻,又在后头补了一句:

【边关无聊,我也只能写写这些东西,阿荀莫怪。若是不喜欢,下次我再写写别的。】

程荀看着几年下来他锋芒更甚的字,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从儿时起,她便有个想法:她和晏决明不会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双生胎吧?不然,为什么他们二人总能在无知无觉中,就猜透对方的心思呢?

对于晏决明信中所写的军中种种,她确有隐忧,可晏决明远隔千里之外,又是怎么发现她隐藏在皮肉下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呢?

她想,她从来都算不上是个“安分”的女子。

她抵触婚嫁、不甘困于后宅,甚至手里攥过人命。如今更是胆大包天,妄想窥探那遥不可及的、“男人”世界里才有的东西。

可晏决明,好似从不在意她安不安分。

他只在意她想不想要。

她想要,他便想尽办法找来了。

程荀甚至后知后觉地想到,或许在晏决明眼中,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性别之分。

她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不必承担世俗里任何一个性别或身份带来的规矩或桎梏。

从他们初遇的那天起,她便只是“程荀”。

这个想法好似一道灵光,瞬间正中她的眉心。

她突然意识到,她从前所迷茫的、心心念念的、总是觉得追之而不可得的,原来就是这么一件无比简单、却又无比困难的事。

——她要获得完全的平视,她要别人只将她看做“程荀”,而非某人的附属、抑或某个身份的饰演者。

她要尊重。

晏决明的这封信,好似一道来自漠北的利剑,挟着风刃,瞬间穿破了她眼前驱之不散的迷雾。

那天,她抱着信,许久无言。

最后,她只是颤抖着手,在信纸上回了他两句话:

【谢谢你。】

【不用改,这些东西,我很喜欢。】-

马车在城中一户不起眼的民居前停下。程荀跳下马车,快步走进院子。

这户民居是程荀在此暂时租赁的,陈设几乎没有改动,仍是普通民居的样子。

几个沉甸甸的木箱就放在院子正中,奔波跋涉千里而来,即便路上用油纸仔细裹好了,木质角落仍然能见风尘。

妱儿倚在廊下,嘴里啃着梨子,朝他们挥挥手。

几年过去,如今妱儿也长大了许多,身形模样愈发有了少女的韵味。难得的是,在外奔走几年,她晒黑了些,不似从前在后宅那般病弱,身上多了几分力量感。

而她随程荀在外行商,虽只是帮忙这些简单的边角活儿,却少不了与人打交道。

虽仍旧只能靠比划、写字沟通,也遇上过被人轻视、嫌弃的情况,但她的胆量与耐心却与日俱增,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怯生生了。

程荀有时看着她忙前忙后、四处张罗安排的身影,都忍不住想:谁还能想到,眼前这人是从前的玉盏呢?

“吃了吗?累不累?”程荀从身后拿出路上买的烧鸡,递给妱儿。

今日她去金谷楼与丰元商号的掌柜谈生意,本来妱儿也要去的,只是她在开封的几家铺子突然送来了上年的账本,妱儿便自告奋勇留下盘账了。

妱儿接过烧鸡放到一边,嘴里咬着梨子,一边拧着眉,两手一边快速比划着,就连生气的语气都比划了出来。

冯平路过,看得眼花缭乱。可程荀却好似全无障碍,笑笑安抚她道:

“从未见过面的东家突然来查账,他们自然是拧成一股绳来对付我的。没事,等会儿我去看看。”

这几家铺子,是两年前太子封赏的。虽说是“太子封赏”,可程荀后来认真看了看契书,那上头写明程荀名字、各方盖章画押的时间分明是泰和三十八年

——那时候,她才十三岁呢!上哪儿认识太子去!

稍一细想,程荀便明白过来,能做这事的也就只有晏决明一人了。

虽说这铺子写在她名下许久,可她却是第一次来开封。

掌柜对她陌生、心有防备,她又何尝不是呢?不过,此事也急不得,只能慢慢解决。

安抚完被那烂账气得头发昏的妱儿,她终于得空看看木箱里晏决明送来的东西。

油光水滑的狐裘皮毛、镶满玛瑙的马鞭马鞍、还有诸多财宝自不必多说。难得的是,里头竟然还有一把样式新奇的胡刀。

这胡刀呈半月牙状,刀柄上镶了一排金灿灿的宝石,中间还挖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空隙,手指能从中穿过,以便让持刀人握得更牢固。

程荀一见这刀便起了兴致,想来这就是晏决明曾在信中说过的,鞑靼贵族特有的、象征身份的佩刀。

不知为何,这把贵族专有的刀竟然到了程荀手中。

思来想去,恐怕这回晏决明立的军功不小。可军功越大,背后的风险和付出岂不是越大?

想到这,她心中忽然揪了起来。

她拿着刀,不再管箱子里的东西,让妱儿挑自己喜欢的,剩下的由冯平安排人,将东西送去京城孟府,自己拿着胡刀和信,冲进了卧房里。

直至午后和煦的春光渐渐散去,夕照爬到小院里垂落的海棠花丝上,程荀才拿着封好口的回信出来,递给送东西来的护卫小陶。

小陶并不从军,是晏决明自己的人。他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做事却细心妥帖,这两年一直是他在替他二人来回送信、跑腿。

小陶接过信,还未等程荀问,便回道:“程主子,主子没有受伤,一切都好。”

程荀哪会儿信他的话,每次小陶都是这副说辞,就连语气都不带变的。

不过程荀也知道,小陶不过奉命行事,摆明了是晏决明自己不愿让她担心。他什么都不说,她再怎么逼问也没有用。

她无奈地叹口气,说道:“行了,别拿这些骗我了。这里屋子都准备好了,你就先在开封休息几日吧,吃的、玩的,叫平叔给你安排,不必急着回去。”

小陶晒得黝黑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质朴的开心。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信,脚步轻快地去找冯平说话去了。

程荀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想笑。

还是孩子呢。

可一想到晏决明也不过比他大两三岁,如今却在荒凉寂寥的漠北,与鞑靼人拼杀,她的笑又暗淡下来。

她情不自禁朝北方望去。

眼前是鳞次栉比的楼阁,规整冰冷的城墙,和起伏绵延的山脉。它们像是一重又一重屏障,阻隔了她北望的视线。

从开封到漠北,从繁华安宁的古老城池,到狼烟四起的血肉战场,舆图上不过短短一指节的长度,却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她忍不住想,两年了,晏决明。

你我何时才能再见面呢?

第82章 向洛阳

初夏清晨, 小院里梅子青青,一颗颗坠在叶间,一夜淋漓雨后,青翠欲滴的模样煞是惹人喜爱。

门外, 冯平正吩咐雇来的力夫捆行李。程荀站在那匹陪他们走了两年的大黑马旁, 安静地抱着它的头, 抚摸它温顺的眼睛。

妱儿提着还在淅淅沥沥漏水的竹篮从小院走里出来。

竹篮里满满当当挤着饱满鲜嫩的梅子, 程荀望了一眼,颇有些无奈道:“这家主人说不定还想惦记着这口初夏梅子呢。”

妱儿抓了一把洗净的梅子,塞进程荀手里, 一边比划着, 树上梅子多, 她还在屋里放了多的银子。

妱儿抱着竹篮去分给冯平和力夫,程荀咬了口梅子,酸甜中有几分清爽的涩味。

马儿打了个呼哨,程荀笑了一下, 将手里剩下的梅子都喂进它嘴里。

天边升起一轮红日, 云翳渐渐散去。马车缓缓驶出小巷,向开封城外奔去。

他们的下一站,是洛阳。

程荀坐在车里闭目养神, 静静回想在开封的这近三个月。

先是与丰元商号的生意。丰元商号在开封府深耕已久,只是缺一条往南方去的门路。

程荀花了点力气,见到了丰元商号的掌柜的, 与他极力推介了自己与沈烁的商队, 掌柜有些意动。

恰好丰元商号的当家亲自往扬州去了, 而沈烁就在扬州,程荀连忙去信, 叫沈烁不要放过机会。如今,商队与丰元商号已经签了契书,合作很是顺利。

其次,便是写在程荀名下的那几间铺子。那几个掌柜倒是个棘手的,一群人仗着自己资历老、年龄大,并不怎么将程荀这个面生的女当家的放在眼里。

难得查一回账,这群老家伙就连作假也做得敷衍。对此,程荀面上并未发作。不过使了一出离间计,撤了其中两间铺子的掌柜,又拉拢了另外几人,就打破了他们本就不甚牢靠的关系。

就这样恩威并施,前前后后拉扯半月时间,无论新掌柜还是老掌柜,至少表面上,再不敢看轻了她这个当家人。

最后,便是……

马车缓缓停下,车帘外响起冯平的声音:“主子,快晌午了,要不先修整片刻?”

听到声音,妱儿迷迷糊糊坐起身,程荀拉开车帘,看了眼正午高悬头顶的刺眼烈阳,连忙道:“天气热,你们也快去休息休息。”

冯平应是,转身将车套解开,带着大黑马去山路旁的溪水边喝水。程荀跳下车,终于能舒展下筋骨。

一上午的路程,他们已经驶出了开封地界,绕过这座山,再走一个时辰,便能走到官道上。

冯平停车的地方视野开阔,放眼望去,能看到山下蜿蜒的山道与滚滚松涛。

程荀站在路边,妱儿拎着食盒走过来,递给她一个装了春饼的油纸包。酥软的面饼里卷着各色时令的菜蔬,风味清爽。

程荀一愣,问道:“你什么时候还有时间做这个?”

妱儿笑着摇摇头。冯平牵着马过来,从食盒里拿了一张饼,坐到一旁的大石头上,说道:

“昨日,您之前救济的那对兄妹听说您要走了,连夜做了点心,今日天还未亮就送来了。把东西放下后,又一溜烟跑了。”

程荀握着春饼,心中有几分动容。

月前,她在开封城外的山中踏春时,偶然在山中遇到了一对兄妹。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只有五六岁,正趴在路边挖野菜。两个孩子面黄肌瘦的,看得程荀心里难受。

她主动上前搭话,又将带来的点心都给了他们。两人狼吞虎咽地吃完,怯生生地与程荀说了身世。

这对兄妹姓张,从小便出生贫寒。一年前,两人的父母去世,鲜少见过面的大伯出现,打着照顾两个孩子的旗号,霸占了他们家的田地屋子。

这大伯不过装了两天好人,不久便露出真面路。平时对他二人又打又骂,小小年纪,他们就承担起家里的诸多农活。虽过得艰难,两个孩子却也无路可走,只能忍耐下来。

本以为一切等长大了就好了,谁曾想,那日哥哥却偷听到,大伯要将妹妹卖去城里给人做童养媳。哥哥心中又怕又恨,当夜便带着妹妹逃出来了。

碰到程荀那天,是他们逃出来的第三天。

饥肠辘辘的两个孩子,明明对陌生人满心防备,可不知道怎的,看着程荀温柔的眼睛,竟然倒豆子似的,将来历一五一十都说完了。

程荀听后,心中自是怒不可遏。她当即拿出令牌,叫冯平找几个晏决明留在开封府的人,随她一同去两兄妹家中。还特定指明了,要看起来不好惹的。

冯平起初还吓了一跳。程荀虽手持着晏决明的令牌,却从未真的拿出来用过,冯平以为她并不知道这令牌真正的用处。

谁知,晏决明早在信里给程荀透了底。他在何处安排了人、若路上遇到麻烦事能找谁求援,都一一告诉了程荀。

冯平动作快,半个时辰不到便找来了几个人高马大、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汉子。

几个汉子长得粗犷,行事却细致小心。恭恭敬敬给程荀行了礼,又好声好气地抱起两个孩子,骑上马,随程荀一路往兄妹家中去。

在外几年,程荀早已学会了骑马。兄妹俩的遭遇触动了她心中某些遥远的记忆,她带着满腔怒火,纵马风中,越跑越快。

到了兄妹俩家里,那大伯还有心斥责他们无故消失,可看见程荀冰冷的神情,和身后那堆横眉怒目的汉子,讪讪闭上了嘴。

即便程荀有心将这大伯直接丢出去,可毕竟他占了一层伦理,程荀只能耐下心神,一顿威逼利诱。

最后,在当地里长的见证下,那男人签字画押,拿了银子,灰溜溜滚出两个孩子的家。

两个孩子喜极而泣,程荀却知,她迟早有离开的一天,两个孩子的难处都还在后头呢。

第二天,她将两个孩子带回了城里自己的成衣铺子,让他们住在店里,随掌柜的学艺。不拘是学裁缝、还是学算账,总之,店里只能养他们到成年。成年后,是想回去务农,还是在城里做工,都随他们。

将两个孩子丢到铺子后,她没有再去看过。只是听掌柜的说,兄妹俩勤快又聪明,店里人都喜欢他们。

程荀也终于放下了心。

谁想到,在她离开后,还能收到这两个孩子送来的东西。

她咬了一口春饼,鲜甜的滋味,好像抓住了春天最后的尾巴。

冯平坐在一旁的大石上,吃着手里的春饼,心中若有所思。

他跟在程荀身边几年,从一开始喊“姑娘”,到后来心甘情愿改口成“主子”,或许就因为她身上某种自己都未曾发现的特质。

程荀身上,有种侠义。

在外几年,他们也遇到过几次类似这对兄妹的事。她扶危济困、出手大方,却也不是滥好人或假圣人。该帮多少、该保持怎样的距离,她心中自有一把标尺。

更令冯平惊讶的,是程荀的胆魄。自从与沈烁合伙后,程荀好像打通了某根有关行商的经脉。

每每到了某地,她会主动调查了解当地的商会、商号。若有合适或感兴趣的,便主动出击,想方设法与话事人见上一面,天南地北地聊聊。

几年下来,程荀也确实天南地北地结识到不少人,投资参股赚钱不说,手里也拿住了许多人脉资源。

当然,这个结果并不容易。不少人都不屑、甚至不耻于,与她这个尚未婚嫁的女子交游。更有甚者,时常抱着狎昵或猎奇的心思,不怀好意地接近她。

可即便屡屡受挫,向来淡漠的程荀却从未动摇过,依旧我行我素。

而对那些与程荀交谈甚欢、似乎全然不顾忌年纪、身份的商人,冯平曾经感叹,原来世上真有这般不拘泥于礼教之人。

对此,程荀却只笑笑,说:在那群人眼里,她孟家义女的身份、怀里的万贯家财,可比什么礼教值钱多了。

冯平想,或许就是那时,他看见了这个坎坷半生的少女,身上那股洒脱而执拗的矛盾感。

而这种矛盾感,他只在晏决明身上见过。

“平叔,我们先就地休息……”

程荀的话唤回他的神思。他刚想站起身,却见程荀双眉紧蹙,眼神越过他的肩膀,定定地望向他身后。

冯平瞬间警觉起来,立刻转身查探,却见不远处的山腰上,一个女人步伐仓皇地向前逃跑,后头竟紧紧跟着一个持刀的黑衣男子!

眼看那刀要落到女子背后,程荀惊叫一声,冯平立刻飞身跳下两人高的山崖,轻巧地落到女人面前,将她拽到一边,又利落地将那持刀男子制服在地。

看见女子得救,站在上头的程荀和妱儿都松了口气。程荀当即朝地下那呆坐在地的女人喊了声:“快上来!”

女人听见声音,抬头向上看了一眼,连忙顺着山路跑上来。

程荀连忙跑来接应,将她带到马车旁。

等惊魂未定的几人终于回过神,程荀这才看清她的模样,不由得一愣。

“你是,杜三娘?”她讶异问道。

这人,居然就是程荀几月前在金谷楼遇到的女子。

杜三娘早在冯平出手相助时,便认出了他们。她浑身脱力地倚着车辕,神情复杂地点点头。

“这位小姐,您又救了我一命。”

待冯平将贼人捆好、丢到马车跟前时,杜三娘已经迅速恢复了平静。

即便衣衫上还留着摔倒在地的尘土污迹、头发也还散乱着,可杜三娘却极力维持着端庄与体面。

“你是谁派来的?”杜三娘语气难掩惊怒。

男人没说话,只是在地上打着滚喊疼。冯平当即又狠狠给了他一脚,那男人才颤颤巍巍道:“是个姓刘的!一个姓刘的男人让我处理了你!只要你回不去洛阳,只要你……我就是拿钱办事的,好汉饶命啊!”

程荀一愣,当即转头看向杜三娘。

她还记得,那天那个男人辱骂杜三娘时,嘴里说的就是“这个姓刘的”。

而杜三娘煞白着脸,手指紧紧抓住车辕,久久说不出话。

冯平黑着一张脸、牢牢按住男人,妱儿疑惑地眼睛来回打转,程荀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场面一时僵持住,只能听见男人痛苦的哀呼。

“夫人!夫人!”

突然,山下突然传来呼喊。那声音越来越近,杜三娘却愈发恐惧,几乎站不稳了。

程荀当机立断,让妱儿将杜三娘扶进马车,冯平心领神会,当即将男人塞住嘴、绑到马车后头的行李堆里去。

一行人迅速上车,冯平快马加鞭,马车一路疾驰而去。

第83章 杜三娘

冯平扬鞭驱使马儿绕过官道, 在山中疾行。

山路难行,车辕压过崎岖的石子路,马车剧烈颠簸。捆在后头的男人身体不住地往行李箱上撞,时不时能听到他痛苦的闷哼。

车里的三个女子靠着内壁面面相觑, 眼中都有惊疑不定的警惕。

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终于缓缓停下。冯平在外头低声道:“主子, 前面有间废弃的菩萨庙。看天色估计一会儿要下雨, 可要进去躲躲?”

程荀微微掀开车帘,空中确实浓云密布,却也不至于即刻就要落雨。她明白冯平的暗示, 顺势看向杜三娘。

“夫人, 不如我们进去躲躲吧。”

杜三娘似是还在惊恐之中, 迟疑了一瞬才点点头。

程荀率先跳下车,在庙门前双手合掌拜了拜,才推开早已腐朽变形的门,走进正殿里。

寺庙里布满了尘土与蛛网, 程荀不甚在意地用手帕擦了擦, 找了个残破的木箱坐下。

妱儿和杜三娘相继走了进来。妱儿早已习惯时不时风餐露宿的日子,对此也见怪不怪,杜三娘却颇有几分不自在。

程荀先打破了沉默。

“杜夫人, 还未与您介绍过,我叫程荀,这是我妹妹, 妱儿。”

杜三娘回过神, 说了几句客气话。

程荀神情温和, 口吻却直接:“杜夫人,不如我们将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上。”

“无论您要报官, 还是私下解决,总得有个章程。”

杜三娘明白她的意思。程荀已经冒着风险救了她,总不能再让她稀里糊涂地带着自己四处打转。

杜三娘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唇,目带恳求。

“程姑娘,您可否送我回洛阳?”

程荀并未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她。

“我是洛阳惠通商号刘家的少夫人。”她停顿一瞬,眼中闪过愤恨和委屈,艰难地开口道,“若我没猜错,要杀我的,应是刘家的叔爷,刘荣。”

妱儿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话说出口,杜三娘脸上强装镇定的面具终于碎了。她无力靠着破旧开裂的门板,将深藏心中已久的怨与痛一一吐出。

杜三娘原是平阳一户富农的女儿,几年前远嫁到刘家,生了个女儿,日子也算美满。

刘家有个惠通商号,专营酒水生意,杜三娘刚嫁去时不过尔尔。不过,经过她夫妇二人十年的辛苦经营,如今也算是洛阳酒水生意里头一号的商号了。

可惜,刘峰在一次外出时,意外从马上摔下,落了个半身瘫痪的结果,此后只能在床榻上度过余生。家中公婆承受不住打击,先后病逝。女儿不过三岁,如今,家中只有杜三娘苦苦支撑着偌大的家业。

刘家逢此变故,对生意的打击自不必多说。家中亲戚长辈对惠通商号虎视眈眈,商号里的老人,要么被别的商号挖走,要么就与刘家旁支勾结,明里暗里挤兑杜三娘。

杜三娘不想让自己辛苦拼搏十年的家业拱手让人,原本藏在刘峰阴影里的她,终于主动走了出来。

像所有当家的男人一样,她在酒桌上爽朗应酬,与人真真假假地说着客套话,计算着一分一厘、计算着财帛人心。

可令她心寒的是,明明她为了刘家家业付出了这么多,回家后,面对的却是刘峰愈发阴鸷多疑的目光、愈发沉默暴戾的脾气。

她喝到胃痛拿下大单子,她磨破嘴皮子稳住动摇的老主顾,欢天喜地与他分享,却只得了床榻上的他一句:“不知廉耻的贱|妇。”

那一刻,杜三娘只觉得天塌了。

那夜,她躲在屋子里,看了许久的房梁。最后,是女儿的哭声唤醒了她。

第二天,她擦擦眼泪,继续带着那挑不出错的笑,奔忙在各家铺子中。

行尸走肉般埋头苦干几个月,她起了往外头拓展生意的念头。她想了许久,打了好几天的腹稿,和刘峰提了她的想法。

刘峰阴晴不定地看了她许久,一言不发。她虽不安,却以为这是丈夫默认的意思,干劲十足地准备起来。

直到去开封前一日,刘峰突然喊来一位她未曾谋面过的叔爷,说这位叔爷从前就在开封做生意,熟人熟路,让杜三娘与他一同去。

杜三娘看出丈夫的不信任,什么也没说,答应了。可她却没想到,谈生意时,这位叔爷却处处与她作对,生生搅黄了好几单生意。

与程荀相遇那天,就是她想办法甩开了刘家叔爷,自己偷摸出来见一个商人。没想到,那人却是个登徒子,见杜三娘是个女子,言语不敬不说,还提出了堪称侮辱的要求。

二人在玄廊上争吵,这才遇到了程荀。

在洛阳忙碌几月,竟然一单合适的生意都没谈下来,杜三娘心灰意冷,准备今日打道回府。

从坐上马车那一刻起,她便有些昏昏沉沉。头脑疲倦,可她心中忧思太甚,硬生生醒了过来。掀开车帘,周围却空无一人,只有她孤零零一人。

她心道不好,当即就要跑。谁承想,树丛里却冒出一个人影,拎着裤腰,见到她立刻拔刀冲了过来。她一路奔逃,最后遇上了程荀一行人,才终于得救。

说到最后,杜三娘双目空洞地望着地上杂乱的茅草,像是被抽干了浑身力气的泥塑。

屋中一片沉默。

妱儿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杜三娘的背。程荀看着她,突然想起了王翠儿。

她们的能力和手腕不输于男人,可男人能做的事,到了她们身上,就成了痴心妄想、欲壑难填、不知廉耻。

而她程荀,若是身上没有孟家的身份、没有听令于她的人马,与王翠儿、杜三娘又有什么不同呢?

权势,确实是个好东西。

她想,权势或许不能赢得全然真心的尊重,却也能堵住悠悠之口。

瞧,她不就是靠着背后的权势,才能在这绵延千年、密不透风的成见之中砸开了一条缝,得以喘息么?

而她眼前这些女子,即便被礼教死死压在方寸之地,也依旧靠自己赤手空拳打出了一席之地。

她想不到,若是有天她们背上的束缚消失了,她们能走得多远、又能打出多么漂亮的一个翻身仗!

她为自己感到庆幸,又为这短暂的庆幸感到悲哀。

沉默良久,她开口道:“杜夫人,您有所不知,我此行本就要去洛阳。”

杜三娘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程荀。

程荀微微一笑。

“赶早不如赶巧,不如现在就走吧。”-

两日后,马车驶入洛阳府城。

冯平踩着宵禁的最后一刻,冲进了城门。顺着杜三娘指的方向,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刘宅路边。

杜三娘掀开车帘,定定地望着刘宅大门上悬挂的灯笼。

灯笼在风中轻轻晃动着,像是杜三娘摇动的心旌。

刘宅门前整洁干净,连灯笼都是近来刚从江南传来的新样式。程荀一看便知,即便刘家如今大不如前,可杜三娘还是用尽心力想要撑起这个家的脸面。

她轻轻拍了拍杜三娘的肩膀。

“去吧。”

杜三娘回头望了她一眼。

赶了两天的路,所有人都难掩倦色。可昏暗的光下,程荀略带疲惫的脸上,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却坚定地看着自己。

杜三娘好像忽然获得了某种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扶着门框跳下车。在车中坐了许久,她脚步有些虚浮,可背影却有几分决绝的一往无前。

妱儿留在车中,冯平拎起马车后意识已经不太清晰的男人,与程荀一同跟了上去。

杜三娘一拳拳砸在门上,声音在冷清的街上回荡。门房不耐烦地拉开门闩,见门外是离开数天的夫人,连忙识趣地退到一边。

杜三娘匆匆走进宅院,冯平跟了上去。程荀想了想,走到疑惑的门房小厮面前。她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个银锭子,轻声交代他:“劳烦你,去将刘家族里的亲戚长辈都叫来。”

小厮看着手里的银子,满脸写满挣扎:“这……”

“你就说,出人命了。”

说着,程荀又拿出一枚金珠子,放进小厮手里。小厮立马合拢掌心,一咬牙:“行!我铁定都叫来!”

另一边,杜三娘一路冲进了后院,最先去了女儿的屋子。

闻见屋中浓重的药味儿,她的身体颤了颤。她奔到内间,却见女儿正睡在床上,被褥下,小小的身体几乎看不见起伏。

她眼前一黑,踉跄到床前,守在一旁的丫鬟惊得站起来。

她将孩子小心翼翼抱起来,脸贴着孩子额头。丫鬟磕磕绊绊地解释,小主子前几日感了风寒,如今除了有些咳,已经快好了。

在杜三娘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下,丫鬟讪讪闭上了嘴。

杜三娘将孩子放在床上,吩咐丫鬟用心看好孩子,又气势汹汹离开了。

她快步走在夜风里,身体里好像有火在烧。

她径直冲进自己与刘峰的卧房,屋中烛火摇曳,垂落的纱帐上,隐隐露出了两个交叠的影子。

推门声惊动了纱帐里的二人,男人呵斥一声:“谁!”

一个女人衣衫凌乱地从床上摔下来,看见门口的杜三娘,惊叫着跪了下来。

夜风吹进屋,吹动了杜三娘的微微散落的乱发,昏暗烛火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竟然多了几分可怖。

刘峰下身难以挪动,只能用手艰难地掀开床帐。看见杜三娘,他眼中闪过慌乱和心虚,下意识便要辩解。

杜三娘却冷笑着打断了他。

“刘峰,你还能动得了?”

杜三娘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他当即就将那点愧疚抛到九天云外,气急败坏地咒骂。

直到他骂到喘不过气,剧烈地咳嗽出声,杜三娘才开了口。

“刘峰,我要与你和离。”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时辰后,众人在刘宅正堂坐下。

刘峰被人抱到正堂椅子里。自出事后,他便鲜少见人,像今日这般不体面地被人抱来抬去,让他本就冷硬的脸色更加难看。

正堂里,灯火通明。刘家族里的长辈们坐在屋中,不满地窃窃私语。

杜三娘坐在上头,看了看站在阴影中的程荀,深吸一口气,高声道:“这么晚了,请诸位长辈过来,是三娘的不对。只是,三娘怕,若此时不将大家请来,到明日,三娘恐怕要没命了!”

屋中蓦然一静。

冯平拎着男人走进来,将他丢到屋中。

杜三娘双眼看着虚空一点,一字一句说了这几日的经历。

正堂里寂静一刻,瞬间就炸开了锅。

刘峰是反应最为激烈的人。

“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我只让叔爷看好你的行踪,别的什么也没干啊!”

“……一定是刘荣!他想你死,族里就能顺理成章分了家产,他也能从中分到一羹!一定是刘荣!”

刘峰慌不择路地解释道,杜三娘始终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屋中众人反应各异,有说一切都是误会打圆场的,有指着杜三娘怒骂她颠倒黑白、成心陷害的,还有一头雾水地问刘荣是谁的。

杜三娘想起路上程荀与她说过的话,定定心神,说道:“无论是刘峰指使,还是刘荣自己贼胆包天,此事说破天,都是刘家所为。”

“想必,各位长辈也不愿此事闹到公堂上去。”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杵着拐杖,缓缓开口。

“三娘,你想要什么,便直接说清楚吧。”

杜三娘控制不住地想要颤栗,只能用手狠狠抓住一旁的桌角,努力维持平静。

“我要带庆儿走。我要和离。”

刘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杜三娘看着那老者,话愈发坚定。

“要想此事过去,就把庆儿给我。”

程荀站在堂屋角落,望着杜三娘挺得笔直的背,不禁微微勾起嘴角-

和离之事并不容易。即便杜三娘手中证据齐全、还有程荀暗中的支持,一群人吵了整整三天,刘家才终于勉强松了口。

嫁入刘家十年,将这个小富之家奋斗到洛阳数一数二的酒水富商,杜三娘贴进去的嫁妆不知凡几。可杜三娘并未纠结财物,只咬死了要带女儿庆儿走。

刘峰安静地听着一群人争吵家中的财产与生意,他这个男主人被困在那个冰冷的椅子里,没有一个人过问过他的想法。

而那双从始至终都看向他的眼睛,再也没有向他投来视线。

直到最后,族里的长辈不甘不愿地点了头,杜三娘在和离书上签字画押完,又递给了刘峰。

他沉默许久,疯了似的撕毁了和离书,双手拼命拉扯杜三娘的衣袖,声泪俱下地求她不要走。

他不明白,他与她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将这个家经营得红红火火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可为什么这一刻,一切都变了?

她要走,他们的孩子也要离他而去。

一切都怪自己这副残破瘫痪的身子么?

而面对他迟来的眼泪,杜三娘只是冷冷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走了。

刘家长辈按着刘峰的手,在和离书上画了押。杜三娘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抱着睡梦中的庆儿,就这么孤身一人走出了刘宅。

踏过门槛的瞬间,她感觉眼角有泪划过。

她没理会那滴泪,看着门外,站在马车前等自己的三人,她扬起了一抹笑。

程荀看着她含泪的眼睛,笑着点点头。

她走上前,轻轻抱住了她。

她在她耳边说:“三娘,我有一桩生意,非你不可。”

杜三娘一怔。

“为刘家忙活了大半辈子,现在,该为你自己忙一忙啦。”

她看着程荀站直身子,微微歪着头,笑着对她说:

“程杜商号,这名字,可比惠通好听多了!”

第84章 去紘城

泰和四十五年, 秋。

平阳府城杜家大院里,今日正热闹。

两年前和离回家的杜家三小姐,今日要给自己从夫家带回来的闺女过五岁生辰宴。

大院里摆上流水席,往来的宾客也多是乡里乡亲。台上戏班子咿咿呀呀唱个不停, 一片热闹的喧嚣中, 乡亲们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他们话题的中心, 便是今日出尽风头的杜三娘。

有年轻男人不屑地说:

“这杜三娘不是个好的。自家男人残了, 转头就带着孩子和离,还将孩子上了自家族谱。这样的女子,放在我们家, 进门的份儿都没有!”

一位大娘在旁嗤之以鼻:“人家三娘如今可是赫赫有名的程杜商号老板!程杜的名声, 整个山西,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想娶,人家看得上你么!”

有人在旁帮腔:“若不是杜三娘,杜家能这么几年,就在府城里盖这么大的宅子?”

同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徐徐道:

“三娘于婚嫁一事上, 确实不大稳妥。可若说起本事, 却未必比杜家男儿差。不然,去岁杜家老祖宗走时,也轮不到三娘上去上头香。”

年轻男人还想争辩, 后背却被人狠狠一推搡。他气急败坏转头去看,却见推搡他的是个怒目圆瞪的杜家人。

男人气焰全消,灰溜溜走了, 只留下背后一桌人的哄然大笑。

前院里宾客热闹, 后院里, 五岁的杜庆儿躺在床上,巴巴地看着程荀。

“干娘, 我还不想睡午觉。”

程荀掖了掖她的被角,温声哄道:“庆儿好好睡午觉,将来才长得高。”

杜庆儿圆溜溜的眼睛一转,问道:“长高了,和娘一起去店里,就不用踩着椅子看柜台了。”

程荀失笑,点点头:“是呀。庆儿早点长高、长大,就能早点为娘亲分担了。”

杜庆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不多时便睡去了。

初秋的正午,空气中还带着几分未尽的暑热。杜庆儿额角的碎发被汗打湿,程荀握着蒲扇,轻轻为她扇着风。

窗外,蝉鸣不舍已然逝去的夏,凄凄唱着挽歌。一片祥和的静谧中,程荀也有些昏昏欲睡了。

一月前,她还流连于长安雄浑壮阔的古建之中,突然就收到了杜三娘邀她回平阳老家的信。与那封信一同来的,还有沈烁的信,信里让她务必去平阳见他一面。

过去的两年里,她游历四海的计划暂且搁置了,一心一意与杜三娘办起了自己的商号。

她手握资源人脉本钱,杜三娘又有丰厚的从商经历,加之沈烁以往的积累,两年夙兴夜寐的奋斗,竟真让他们打响了程杜商号的名声!

程杜扎根山西,专做南货北卖、北货南卖的生意。为了打通从南到北的商路,程荀用上了手里所有的人脉,甚至一度到扬州找了漕运虎帮当家的虎三爷。

如今,商号里养了六只商队,专做南来北往的买卖生意。这一切比程荀想象得简单,却也比她想象得艰难。

即便她手里有货、有路子、有资源,可要打破千年来牢不可破的偏见,却需要比旁人花费五倍、十倍、甚至百倍的努力。

好在,她们心中对此早有准备。两年时间,程荀四处应酬开拓客源,杜三娘专管商队内部运作,就连不便言语的妱儿,也开始接触查账对账等事务。

就这么跌跌撞撞,几个女人当家的商号,两年内,竟然真闯出了些名堂。

眼看着商号蒸蒸日上,手下也有不少得用之人,程荀又想起自己搁置已久的计划,便干脆给自己放个假,将生意交给杜三娘和妱儿,带着冯平跑去了陕西。

没想到,才刚到长安一个月,杜三娘的信就来了。没办法,她只能又拎起行囊,又回了平阳。

不过,沈烁说是要与她在平阳见面,怎的现在都没出现?

程荀一手支着脑袋,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暗自腹诽。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忽然响起脚步声。她迷迷糊糊睁眼望去,却见沈烁站在门帘外,一身风尘,双眼却明亮,朝她粲然一笑。

程荀连忙放下蒲扇,冲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走出屋子轻巧地带上门,才颇为好奇地看向沈烁。

“你怎么才来?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

从初识到今日,四年时间,曾经就算如何伪装成熟都难掩青涩的少年,也彻底长成了挺拔俊秀的青年。多年南北闯荡的经历,更是给他眉眼间添了几分稳重。

可面对程荀,这个在外也有几分薄面的沈老板,无奈地摇头笑笑,嘴角的梨涡有几分孩子气。

“将近半年未见,程老板连句问候都没有?”

“行了,快说。不说我回去了。”

程荀作势要走,沈烁连忙拉住她的袖子,将她拉到庭院中坐下。

坐下后,沈烁有些警惕地看看周围,确认无人,才凑过头低声说话。

程荀正想笑他形容鬼祟、不知又要作什么怪,却被他的话一下堵住了嘴。

“你可知道,三个月前,大齐军大败鞑靼人?据说,其中一支名叫‘神影骑’的大齐军,一路打到了鞑靼王庭,还割了鞑靼王布日的脑袋!”

程荀被他的

话惊在原地,霎时无言。

神影骑。

这个名字,恐怕没有比程荀更熟悉的人了。

大脑一瞬间空白,她下意识抓住沈烁的手臂,急切问道:“然后呢?神影骑中可有伤亡?将领可都还活着?”

沈烁被她突变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安抚道:“这,这我也不清楚……不过,鞑靼人如今已经向大齐俯首称臣,想必不会有太大的伤亡。”

程荀定定心神,收回手,眉头微蹙。

沈烁没料到她如此反应,想了想,试探问道:“难道,神影骑中有你认识的人?”

“有……我一位兄长。”她声音一顿,语气艰涩。

沈烁沉吟片刻,想到程荀曾偶然提到过一两句自己的身世,灵光一闪,问道:“你的兄长……莫非,是晏家的?”

程荀点点头。她虽未曾直言过自己与晏决明的关系,可只要知道自己是孟家的义女,多多少少也能打听到孟家与晏家的关系。

沈烁恍然大悟:“你放心,你那个兄长可没事。神影骑不就是晏参将的兵马么?这回,他可是立了大功!”

程荀终于放下心来,一时忍不住埋怨晏决明,这么大的事,怎么什么也不和她说!

“等等。”想到这,程荀一皱眉,狐疑地看向沈烁,“这些东西,你怎么知道的?”

沈烁轻咳一声,含糊道:“我在军中,也算有些熟人。”

程荀眯着眼睛,状似了悟地点点头,心中却想,连晏决明都没有告诉她的事,沈烁背后到底什么关系?这么硬?

“唉,我本来不是说这个的。”沈烁一拍大腿,正色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鞑靼有意求和,据说给出的条件极有诚意。”

“朝廷的想法呢?”她问。

“自然是同意了!”

程荀的大脑迅速旋转,回想起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西北局势。朝廷同意鞑靼的求和,除了鞑靼自己拿出的“诚意”,最重要的,恐怕还是出于对瓦剌的考量。

这几年鞑靼与大齐纷争不断,瓦剌也不见消停。虽说不见大规模的侵略,可几年下来,瓦剌人隔三差五便在边塞烧杀抢掠,想必也捞了不少好处。

如今鞑靼主动求和,就算奔着避免鞑靼与瓦剌再度勾结的目的,朝廷也会做出同意的姿态。

程荀犹自沉思,沈烁话里却冒出些难以掩饰的欣喜。

“我有可靠消息,下月,鞑靼与大齐便要在紘城签订互市条约!你想想,那可是互市啊!”

程荀不禁一愣。

紘城,居然是紘城。

她努力忽视心中一闪而过的微妙感受,专心思索沈烁的意思。

若真开通互市,山西紧邻延绥,地域上倒是方便,于她们的生意而言,必然是有利的……

只是——

“你究竟从哪儿得的消息?”

她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个嘛……”沈烁还想糊弄过去,却见程荀愈发古怪的神情,只能无奈地叹口气。

“我家里也有军中之人。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

相识四年,二人关系不说多么亲昵,却是托付了信任的合伙人。可即便如此,沈烁也还是对自己的来历讳莫如深。

程荀起初只以为是他从前有过些不甚清白或体面的过往,也就没有深究。没想到,沈烁居然在军中还有家人。

“这可是顶顶内部的消息,如今被咱们拿到了,难道要坐视不管?”

一聊起行商经营之事,沈烁向来是比谁都热情高涨的。他站起身,滔滔不绝地与程荀说起开通互市后,商号能够接触的生意、以及他对商号之后发展的谋划。

程荀安静听着,心思却飞远了。

四年了,如今战事暂缓,边关百姓终于能够得以喘息。而被拖延四年的她生母迁坟一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紘城,那座只在孟其真信里出现过的城池,那个她诞生之地的城池,二十年过去,究竟是何模样?

不知为何,提起紘城,她总有些近乡情怯的感受。

还有……

她微微抿唇,打断了沈烁的话。

“神影骑……也会去紘城吗?”

沈烁一愣。

还未等他回答,程荀又飞快地摇摇头,像是下定了决心,掷地有声道:“既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便不能错过。”

沈烁咧开嘴笑了,故作夸张地俯身,深深作揖。

“得嘞,万事交给我来安排!保证让程老板妥妥帖帖地去紘城!”-

五日后。

大清早,杜家宅院外站满了车马人手。程荀特意挑了个大清早,就是想安安静静出发,没想到,还是让杜家人知道了。

杜三娘站在人群最前面,神情颇为不好意思。杜庆儿抱着程荀的腿,久久不肯松手。妱儿也在旁殷殷看着她,眼里似有水痕。

杜三娘的父亲杵着拐杖走上前,客气又恳切地对程荀说:“程老板,您这是为了商号,才往紘城那等危险之地去,路上可千万要保重啊!”

杜母在旁扶着他,闻言也点点头:“是啊,程老板,务必万事当心!”

杜三娘是家中幺女,本就被杜家父母偏宠些。当初远嫁也是长辈定下的娃娃亲,二老不好得推拒。

因着这个缘故,杜家对解救杜三娘于危难中的程荀一行人,自是感激不已。后来,程荀与杜三娘合伙开了商号,杜家全家上下从中获利颇丰,从此对程荀更是敬重。

不知老两口从哪儿听说程荀要回祖籍紘城,特意准备了两车的行李与土仪,又叫上全家上下前来送行,弄得习惯了轻装简行的程荀只能尴尬地赔笑。

杜三娘走上前解围,将程荀拉到一旁。

眼见老两口将沈烁围住,程荀长长舒了口气。

“我不知要去几个月,商号里的事儿都交给你和妱儿了。”

杜三娘为人稳重,微笑道:“行,你放心吧。”

妱儿却忍不住落了泪,不舍地拉着程荀的衣角。

“妱儿,你若是陪我走了,那该哭的就是三娘了。”程荀笑着替她擦擦眼泪,又捏捏她的手。

妱儿抽噎着点点头,比了个“你放心”的手势。

没过多久,一个面生的护卫上前低声提醒程荀时辰不早了。

程荀一愣,微微颔首。

这些事以往都是冯平做,如今乍一换人,程荀还有些不习惯。只是迁坟一事程荀自己去太折腾,交给别人她又不放心,只能让冯平亲自去,将她生母的棺椁带来紘城。

为此,他临走前专门找来了晏决明留在山西的人,陪同她与沈烁一同去紘城。

一群人寒暄完,程荀终于坐上了马车,缓缓驶出平阳府城。

从平阳到紘城,一路都是山路。只是越往西,外头的翠色就愈发稀少,铺天盖地的黄土挟着风沙迎面袭来,程荀坐在马车中,轻易不敢再掀开车帘。

这样的天气,纵是能骑马,程荀也是不耐烦下车吃沙的。

只是不知道沈烁是年纪小体力好、还是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几天的路程,他愣是只在车队修整睡觉的时候才躲进马车里。除此以外,几乎所有时间都骑马走在程荀车旁,隔着车帘,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程荀听得心烦,最后掀开车帘,难掩怒意地问他:“沈烁,你不累么?”

沈烁嘿嘿一笑:“我不累啊。”

程荀面无表情:“我累了,我耳朵累了。”

沈烁脸上笑僵住,终于给了程荀清静。

就这么吵吵闹闹走了十来天,一行人终于走到了紘城百里外的驿站。

此时已入夜,一鼓作气走到紘城不太现实,只能暂且在驿站歇一夜脚。

驿站坐落在一片广袤的荒原之上,不见高山、也不见流水,只有绵延的低矮黄土山包,在缀满星辰的深蓝夜幕下,海浪一般起伏呼吸。

许是夜已深,他们靠近驿站时,驿站房门紧闭,并不见店家出来招呼。

一行人都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人,也并未拘泥规矩,安静地走进院子,各自将车马牵到房子后头栓好。

沈烁解下脖子上的布巾,抖了抖上头的沙土,看向程荀:“走吧,今夜只能在这凑合下了。”

程荀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这算什么凑合?”

沈烁失笑,连忙告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得罪。”

程荀懒得和他耍嘴皮子,上前拍了拍驿站紧闭的大门。

等了一会儿,依旧无人下来开门。

程荀心中正奇怪,门突然从里头推开了。

“实在不好意思,驿站今日没有空房了。”

开门的是个黝黑干瘦的男人,还没等程荀说话,那男人脸上就挤出歉意,张口便道。

“满了?”沈烁讶然问道。

“这位老爷有所不知,我这驿站小,能住的屋子也少,但凡来个商队就基本住完了。”男人连声解释。

程荀环顾了一圈,这院子确实不大,驿站也不过三层的模样,若是来了一支商队,将驿站住满也正常。

只是……

“那我们不在这住,就在大堂里坐下歇会儿,如何?”

沈烁还在与男人商量,程荀却在背后不动声色地掐了他一下,对那店家道:“那便不劳烦了,我们继续赶路就是。”

沈烁立马反应过来,附和道:“行,那就不必了,我们走吧。”

说着,他向外打了个呼哨,让护卫与商队的伙计收拾东西走。

那男人脸色一松,转身就要进屋关门。

可下一秒,荒原上一阵疾风陡然吹过,老旧的柴门被风吹动,撞上了男人的后腰。

啪塔一声,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程荀顺着声响去看,却见粗砺的沙土地上,掉了一把柳叶形状的弯刀。

程荀瞳孔瞬间紧缩。

第85章 逢生处(二合一)

骤变突生。

程荀望着地上的弯刀, 一时只觉得视线中的一切都在无限放大。

牛皮裹就的刀鞘摔落在地,银白的月光射到刀刃上,寒芒仿若利箭,直直刺入程荀眼中。

短暂的愣怔后, 男人迅速反应过来, 将刀捡起, 放到腰后。

程荀心口剧烈跳动, 危险的预感不断向她靠近。

沈烁率先打破了这死寂一般的短暂沉默。

“我听人说,这弯刀用来割马草倒是顶顶好用的。”

沈烁语气轻快,看似随意地接了句。只是, 在程荀余光里, 他向来懒散的脊背却紧张地绷直了。

男人借坡下驴, 黝黑干瘦的脸上挤出一个笑,顺势说了两句养马的心得。

程荀极力压抑心中的不安,面上不动声色,岔开话题:“既如此, 我们便不打搅了。”

而护卫李显不知被什么绊住脚, 这时才从驿站后头大步跑过来。他看了一眼那男人,向程荀道:“主子,您叫我?”

程荀虽身着男装、高束长发, 可一看便知是女子。男人见护卫对程荀毕恭毕敬的模样,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这儿住满了,让兄弟们都收拾收拾, 今夜接着赶路吧。”

李护卫一愣。

他想起后院只栓了几匹高头大马, 并不见其他车马的影子, 疑惑了一瞬。可很快,他便发现了三人之间古怪的气氛, 心神一凛,当即警惕起来。

他飞快地与程荀对视一眼,点头应是。

李护卫保持着面向三人的姿势,自然地退后几步,高声招呼后头三、四个商队兄弟:“弟兄们,今夜咱们不在这住,都收拾东西出来!”

后头此起彼伏地传来应声,程荀心下稍松。

她看向全程紧盯他们的男人,平静道:“掌柜的,今夜叨扰了。”

男人状似和气地摇摇头,拉过门环便要关门。

可说时迟那时快,后院骤然响起一声惊叫。

“血、血!死人了、死人了——”

惊慌的尖叫瞬间穿破大漠静谧无声的穹顶。

下一秒,那声尖叫突然中止了。

伴随一道微弱的闷哼声,有什么东西轰然摔倒在地。

在那瞬间,她耳边风沙好似都停滞了。

程荀浑身血液仿若凝固一般,眼睁睁看着门缝里那人卸下和善的面具,阴鸷的暗色爬上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门内传来刀鞘落地的声音。

而遥远的沙丘之中,潜伏已久的秃鹫终于按耐不住嗜杀的血性,振翅飞出黑暗的阴影,只余下凄厉的啸叫划破长空。

刹那间,停滞的一切重新流动起来。

方才还唯唯诺诺的男人,此时凶光毕露。他一脚踹开木门,高举弯刀,直直朝程荀劈来!

李护卫早有防备,伸手便将程荀拉到自己身后,另一只手从腰后抽出佩刀,迈步上前格挡,抬脚直踢心窝!那人避之不及,飞身摔到半开的门板上。

“小心!”

与此同时,沈烁高呼一声,纵身向程荀扑来,二人交叠摔倒在粗砺的沙石地上。

腰背、手心一阵疼痛。还未等程荀挣扎着站起身,后院里忽然跑出两个手持弯刀的黑衣男人。月光下,二人脸上溅满了斑斑血迹,几乎看不清原本的样貌。

程荀心下一沉。

歪斜的门板被人踢开,驿站内又走出两人。四个黑衣男子、连同扶着门板气急败坏站起身的男人,呈包围之势,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沈烁连忙将程荀拉起,李护卫手握长刀,一人站在她与沈烁身前。

“主子,您与沈公子先走,显自能解决。”

李护卫扭了扭脖颈,刀柄在手中腾空一转,语气极为松弛,可双脚已经做出防守准备。

程荀不敢逞强,双眼紧盯不断靠近的歹人。

沈烁抓着她的手臂,双脚不断退后。他用气音轻声道:“门外有马,数到三,和我一起往外跑。”

程荀呼吸急促,心跳如擂鼓。

“一。”

歹人中领头那人吐了口唾沫,步步紧逼。

“二。”

护卫李显收起脸上轻蔑的笑,将刀缓缓举到身前。

“三——”

电光火石之间,李护卫高呼一声,横刀一扫,将歹人逼退两步,又举刀直直劈向其中两人!沈烁趁此机会,抓住程荀双手就往外飞奔!

背后刀枪相撞声不绝于耳,程荀不敢回头望,与沈烁一道奔至门外。

门外木桩上拴着寥寥几匹马,程荀来不及去解绳索,直接从腰间抽出匕首砍断麻绳,立刻翻身上马。沈烁早已准备就绪,二人不敢耽搁,即刻飞身纵马向紘城去!

两匹黑马在苍凉的大漠之上绝尘而去。程荀上身半伏在马上,一手紧握缰绳、一手甩着马鞭,在呼啸的风中疾驰。

风沙不断拍打在她脸上,程荀眯着眼睛,几乎看不清前路,只能在夜色里描摹沈烁的背影,随他奔驰。

可还未跑出几里,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杂乱的马蹄声如雨点般,敲打在程荀紧绷的心弦之上。她忍不住转头去看,却见迷蒙的烟尘之中,远远跑来两个高大的身影,不断向他们逼近。

程荀紧紧咬住下唇,不敢回头再望,只一个劲儿催促马儿,快一些、再快一些!

可偏偏,即便他们如何努力,背后的马蹄声还是越来越近。起伏的马背上,程荀看不清一旁沈烁的神情,却能嗅到他心中同样升起的绝望。

跨过一座荒芜的山包,不远处,脚下的路突然一分为二,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而去。

程荀一时有些慌乱,她与沈烁都未曾走过去紘城的路,如何知道哪条路才是对的?

可如今岔路就在前头,分秒之间就要抉择,若是走错了,只会离求援之地越来越远!

眼见岔路就在脚下,程荀心中骤然升起一丝久违的、全然无关理性的胆气。

——不就是赌一把么?她程荀这辈子,难道赌过的还少了?

大不了横竖就是一死,可她何曾又怕过死!

被死亡紧追其后的压迫感蓦然消失,程荀大脑瞬间清明。

望着在岔路前逐渐慢下来的沈烁,她心中居然浮起了几分自得的畅意,甚至夹紧马肚、一甩马鞭,轻松越过了沈烁,向西奔去!

沈烁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却听风中余下一句话:

“分头走!别死了!”

沈烁下意识便听从她的话,一拉缰绳,带着马儿向东转,快马加鞭、疾驰而去。

可越往东走,他心中越是后悔。

若是一起走,就算走错了,至少自己还能保护她。如今二人分开,她不光要承受前路无援的风险,还要独自一人面对后头的歹人!

她要怎么确保自己安然无恙?难道靠赌吗!

他又慌又恼,转头去看,却见背后那两个歹人果真在岔路分开,各自追来。

此时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没有回头路,沈烁只能一咬牙,狠狠一甩马鞭。

他忍不住在心底咒骂。

程荀,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另一边,与沈烁分开不久,程荀向后看,果然只有一人追了上来。

程荀远远打量了一眼那人胯|下的马,膘肥体壮,比她身下这匹拉车的老马强上许多。

“驾——”

她一边驱使马儿,一边在脑中迅速分析,若是只靠马力,他们之间这点距离迟早要被追上,更遑论自己骑术远远不及那人。

西北大漠的风,裹着初秋的寒意,刀子似的不断刮在程荀脸上。迎面袭来的风中,有几分腥湿的潮气。

等等,潮气?

程荀从小在溧水边长大,对水的气息最是敏感,自是不可能认错。她兀地灵光一闪,循着那微弱的水腥味,驱使马儿不断靠近。

爬到山坡最顶端,果不其然,下头不远处就是一片滩涂。雨季已过,河床上大大小小的水洼星罗棋布,密密麻麻地织成一张水网。

她想起晏决明曾给她写过的信,这样看似安宁无害的滩涂上,往往隐藏着最致命的杀手。

背后的马蹄声愈发清晰,身下的马儿喘着粗气,颇为疲惫不满地打了个响。程荀俯下上身,侧脸紧贴马儿的耳朵,轻声安抚:“乖,最后再跑一截路,好不好?”

许是听懂了她的话,马儿渐渐平静下来。

程荀回望一眼,漆黑的夜色中,歹人高举胡刀,不断朝她逼近。那人望见程荀停在上坡的身影,忍不住高声大笑,尽情嘲讽程荀的负隅顽抗。

程荀远远盯着他,像是求饶一般高高抬起握着马鞭的那只手。

男人的笑意更加猖狂。

可下一秒,程荀凭空用力一甩手腕,马鞭的破空声响彻黑夜,马儿提起前蹄,向那坡下一跃而下!

连人带马的身影消失在坡头,男人的笑声凝固。

他气急败坏地扬鞭追上去。站到坡头,却见程荀已经驾着马儿跳下坡,一边策马向前,一边挑衅般不断朝他挥手。

男人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一个中原女人,比初生羊羔还要弱小的东西,居然敢挑衅草原上的雄鹰!

他收起此前略带几分逗弄调笑的心思,抓紧缰绳,带着健壮的黑马纵身跳下坡。

女人高束的马尾逐渐在颠簸中散开,黑发被风吹到身后,好似马背上飘扬的鬃毛。

男人气红了眼睛,一路紧跟其后。女人在路上东拐西绕、不知在耍什么手段。可她身下的马体力不足,他不过用了须臾时间,眼见就要追上了女人。

他兴奋地拿出后腰的弯刀,企图向这个中原女人展示何为草原的力量。

可下一秒,他身下的黑马却猛然踉跄一下,随即就停下了步子,再也不往前挪一步。

他低头去看,却见黑马健硕的四条腿,全然陷进了灰粽的湿泥中,不断向下沉。

不远处,女人身下的老马打了个响鼻,男人抬眼望去,却见她骑着马儿站在潮湿的滩涂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妈的。被这婆娘摆了一道!

他咒骂出声,当即就跳下马,手握这弯刀,深一脚浅一脚向女人快步走去。

双脚不断陷入松软的淤泥之中,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可女人仍端坐在马上,冷冷地、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像在看一摊恶臭的污泥。

他心中怒意更甚,阴森狭窄的眼睛死死盯着女人。短短一截路,他已经在脑子里想了一万种折磨凌|辱她的法子。

可还未走到岸边,不知他踩到了哪儿,表面薄薄一层淤泥,下头居然是水和空气填满的疏松空隙!他的一只腿直直陷了进去,无论如何使力,都抬不起来。

下陷的速度比想象中还快,一转眼,淤泥已经淹没他的膝盖。他急得满头大汗,死亡的威胁不断临近,他终于体会到了恐惧与无力。

岸上的女人跳下了马,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月光下,她长发披散,面容清冷至极,比初春冰雪消融时,额那勒河流动的水还要清冽。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淤泥已经淹没了他的腰。

“你们是谁?蹲守驿站有何目的?”

清冽的水看着他,嘴里说着他听不太懂的语言。

身体越来越沉重,胸口也渐渐喘不上气。男人试图用手边的弯刀支撑自己的重量,可那水一般的人却跪在岸边,探出身子,将他手里的弯刀夺走。

不,那是他的刀!是每个克木齐部落男儿勇猛和力量的象征!

他努力挣扎,试图从她手里夺走刀,可眼前一切越来越模糊,空气也渐渐稀薄。

他无力地垂着头,艰难向上捕捉那人的身影,可最后出现在眼前的,却是额那勒河闪着金光的水。

母亲河的水。

他死了。

程荀抱着沾满淤泥的弯刀,目光紧盯深陷沼泽的男人。

淤泥淹没了他的胸口,不断从四周挤压而来的力量将他牢牢锁住,还没待泥水淹没鼻腔,他就已经窒息而亡。

程荀将弯刀放到一旁,抽出后腰的匕首,小心翼翼地趴到岸边,将整个上半身都探出去。

全程,她的视线未移动一丝一毫,仿佛时刻提防着他突然乍起。

可无论怎么看,男人依旧保持着垂首的模样,一动不动。

他的身体还在不断下沉,程荀趴下的时间,淤泥已经快到肩膀。

程荀无声注视着他,半晌,猛地举起手臂,将匕首狠狠扎进男人的颈子!

霎时间,血柱喷涌而出,溅到程荀的手上、脸上、脖子上。

黏糊温热的血,还带着几分腥臊味,血气瞬间将程荀包围。这熟悉的血气,却让程荀的心骤然安定下来。

他彻彻底底死了。

她松了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沙地上。

明月已经爬到头顶,估摸着已经过了两、三个时辰了。

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程荀精疲力尽地仰躺在地,染血的发丝铺了一地。

她望着那半轮残月,思绪不断涌动。

一同来的商队兄弟没了。

李护卫凶多吉少。

沈烁生死不知。

而她迷失在苍茫大漠之中。

她想不通,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外出,为何就到了如今这幅田地。

几个时辰前还与她有说有笑的人,如今就躺在苍凉冰冷的大漠之中。

万林,林三郎,郑山儿,吴季。

还有不知所踪的李显,沈烁。

她回想着他们的名字、他们曾与她说过的家人,方才还激动亢奋的心突然就冷了下来。

眼角有滚烫的泪,不断顺着鬓角流入发丝。

她躺在并不平坦的沙石路上,忍不住抬起手背盖住眼睛。

手指划过陌生的触感,偏头看过去,却见手边放着那把弯刀。

她神色一顿。

不行,一切还没结束。

一切皆因此而起,至少,她要搞清楚真相。

不然,今后如何和他们的家人交代?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坐起身,抓过弯刀,拉开刀鞘,借着月色细细打量。

刀刃不算锋利,钢质也不算纯粹,靠近刀柄的部分有一圈波浪符号,像是刻上去的。

半晌后,她缓缓站起身,将弯刀牢牢系到腰间,翻身上马。

此前为了摆脱后头的人马,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况且下坡容易上坡难,如今要想原路返回已经不大可能。

她环顾一圈四周,准备在滩涂上碰碰运气。

滩涂上尽是杂乱的马蹄痕迹。夜色昏暗,她努力辨认除了自己与男人的马蹄外,其他多余的痕迹。

终于找到一点头绪,她顺着那不甚清晰的痕迹走,身下的老马却停住,怎么也不肯走。

程荀无奈地拍拍它的脖子,却见它一动不动地朝着某个方向看。

程荀望过去,却见那滩涂之中,男人的黑马安静地陷在沼泽之中。

宽厚的马肚暂时阻住了它下陷的趋势,可仅凭程荀一人,是断然没有将它拉出来的可能的。

身下的老马许是明白了程荀无言的沉默,它踏踏步子,对着那黑马嘶鸣了一声又一声。

而那匹黑马,只是睁着那双湿润的眼睛,远远地遥望一人一马。

程荀移开视线,逼自己不再去看,双腿一夹马腹,驱使老马离开。

越远离滩涂,干燥的沙地上,马蹄的痕迹就越模糊。到最后,程荀几乎只能凭着直觉向前走。

更糟糕的是,此时夜已深,大漠中气温骤降。寒风不断呼啸,程荀身上的衣物实在难以抵抗,只能弯下腰,抱住老马的脖子,靠它的体温取暖。

不知在风沙中走了多久,困倦、劳累、饥饿到了顶点,昏昏沉沉之间,程荀双腿酸软,大腿根更是磨得生疼,身子几欲摔下马。

几次在头欲着地时惊醒,程荀不敢再勉强,只能强撑着取下腰间外袍系带,将自己牢牢捆在马背上。

老马驮着她,缓缓走在荒原之上。苍凉的北风席卷着沙土,在她背上落了一层黄沙。

经历反复的清醒与昏沉后,程荀隐约看见天际边露出一点鱼肚白。

已经过去一夜。

程荀强撑着僵硬酸痛的身体坐直,揉揉眼睛,四处张望。

视线先是一片迷蒙的黄沙,而后,在那黄沙尽头,她隐隐看见了一面随风招摇的幡旗。

她睁大眼睛,驱使老马向那旗帜跑去。

跑了几十米,程荀终于看清,那飘扬的旗帜上写着一个“齐”字!

而在那旗帜下,是一片规整广阔的营寨。

程荀心中燃起希望,冻得僵直的手指抓住缰绳,抽出腿侧的马鞭,朝军营扬鞭奔去。

营帐内,晏决明放下看了一夜的书册,抬眼望去,示意突然跑进来的手下说话。

亲卫低头看着地面,磕磕绊绊地开口道:

“主子,方才李显来报,程主子在去紘城的路上遇险,如今与李显分开,不知去向。”

“你说什么?”

短暂的沉寂后,晏决明轻声反问。

亲卫头埋得更深,不敢再言语。

对面的晏决明猛地起身,长腿一迈,大步走到营帐门口,压抑着怒火,向外低声吩咐道:

“备马!让李显来我这——”

话音未落,营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一位副官从远处急急跑来,到了晏决明营帐外又刹住脚步,故作稳重地走过来,行过军礼后,一字一句汇报:

“回将军,营寨外头突然来了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女子,举着一把胡刀,说是在紘城百里外的驿站遇袭,手中有外族潜入大齐的证据,请求庇护……”

还未等副官说完,就见向来沉稳自持、敌临阵前也自岿然不动的晏决明,居然一阵风似的,冲出了营帐。

副官还摸不着头脑,却被一旁的亲卫瞪了一眼,连忙追上去。

营寨外,程荀心知自己此时这副形容,必定是行迹可疑,故而只是端坐马上,高举手中的胡刀,并不上前一步。

营寨门口的哨兵举着长枪,紧盯程荀的举动,警惕的眼神中不乏几分好奇。

不知举了多久,门口来了一拨又一拨人,看起来级别品级各不相同,似是将程荀的情况一层层上报了,只是至今都没能找到一个能做主的。

程荀颇为无奈地看着眼前场景。一整夜未进水米,她如今浑身酸软无力,一把胡刀好似千钧重,让她感知不到自己双臂的存在。

东方,天际渐渐泛起白,军营中隐隐传来操练声。程荀踩在脚踏上的双腿不住抖动,眼前的画面聚了又散,一时只觉得头重脚轻,几乎直不起身子。

晕眩而朦胧的视线中,她望见有人穿破重重人群,向她奔来。

她试图集中目光去看,可在频频降临的黑暗之中,她只望见一双熟悉得令她心悸的眼睛。

……那是,谁?

身体仿佛骤然变轻,她双臂无力地垂落,如同一片不再渴恋梢头的枯叶,轻飘飘向下坠落。

可预想的疼痛并未到来,她迷迷糊糊伸手,却摸到一片温热厚实的触感。

“胡、胡刀……紘城……驿站……”

在脸上糊了一夜的血痂黏住她的眼角,她艰难地撑着眼皮,将手里的胡刀抬了抬,气若游丝地说道。

将她接住那人却不回话,只沉默地将她抱紧。

程荀不自在地想要挣扎,可困意有如洪水,铺天盖地而来,转眼就将她淹没。

陷入彻底的黑暗前,她察觉到,有水滴轻轻敲在她眼皮上。

……为什么,这么熟悉?

记忆深处,好像也曾有过这样突然降落的雨。

下雨了。

第86章 西窗烛

程荀许久未曾睡得这样沉。

半梦半醒间, 她好像被人小心翼翼地放到床榻上。床并不算软,却有股熟悉的清苦气息。那气息包围她的周身,不知为何,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

屋中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 紧接着, 一张温热的帕巾贴住她的侧脸, 焐了一会儿, 才轻柔擦拭她脸上的沙尘与血污。

明明还身处苦寒的大漠之地,身体却像陷入粉色的云絮。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安然落下,思绪清空, 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 程荀眼前是一片朦胧的霞光。

橙红的烟霞穿透纱帘, 散落在营帐之中。室内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到外头些许脚步声。

程荀眼皮微动,茫然地望着霞光中舞动的烟尘。

身体像被车辙狠狠碾过,全身无一处不酸胀疼痛。手臂几乎抬不起来, 大腿根更是火辣辣的疼。

感官徐徐苏醒, 思绪也渐渐回神。她平躺着,终于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古怪的驿站,埋伏的胡人, 倒在血泊之中的商队兄弟,独自留下断后的李护卫,分道而行的沈烁, 被沼泽淹没的黑马。

还有永远留在那片滩涂的男人。

想到这, 她后知后觉地往腰间一探, 匕首已经被人取下,身上的外袍也被人脱了, 只剩下素色的里衣。

她艰难地从毛毯下举起手,衣袖上还残留点点血迹,手却一干二净,指甲缝里的沙土都被人清理一清,连手心被缰绳勒出的血痕,也敷上了药粉。

看来,只是被人脱去了脏污的外衫。

程荀心下一松,侧过脸,默不作声地观察所处之地。

这是间不大的营帐,正对门帘的是一张矮桌,上头整齐地码着书册,几张舆图散落在桌边,方便人随时取用。

营帐一侧放着一个高大的武器架,一副盔甲挂在其上,旁边支着刀枪剑戟等利器。

想来,这是个将领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