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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青山 逐舟客 28024 字 15小时前

视线转过来,屋子的另一面则是她正躺着的窄床,床脚还垒着几个半开的木箱,依稀可见里头盛放的衣衫、书本等物。

……这,未免有些太过私人了。

她尴尬地收回视线,忽视心中的不自在,暗自琢磨待会儿要如何与那将领说清昨夜发生之事。

还未等她理清头绪,突然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程荀循声望去,来人恰好挡住霞光,只留下一个高大修长的剪影。看不清样貌,倒更显得那人宽肩窄腰、英姿挺拔。

仅从体格看,这人年纪应当不大,程荀立马说道:“这位小哥,劳烦您帮我通传一声,我——”

还未等她说完,那人突然开口。

“阿荀,是我。”

程荀急急刹住话音,愣在原地。

晏决明迈步上前,程荀终于看清了他如今的样貌。

四年的时间,他更高、更健壮,面容的线条更加成熟冷硬。

大漠的风霜刀剑刮去了他的青涩,原本温和儒雅的气度,如今像是挟了血腥与铁锈,令人心神震慑。

若说从前的他是块温润精致的玉,叫人心生向往;那么今日的他,就是把出鞘的剑,陵劲淬砺、寒芒毕露,再不必掩盖自己的锋利。

他深邃的眼眸凝视着自己,程荀忽而有些紧张。

在这漫长而短暂的对视中,她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自我审视。

她问自己,程荀,你跟上他的成长了么?

晏决明喉结滚动,在她床榻前蹲下。

“阿荀,可有哪里不舒服?”

他声音低沉柔和,像是江南最上乘的丝绢,拂过她耳边。

程荀突然有些鼻酸。

“好像每次见你,都是一副狼狈的模样。”

她努力压抑心中的波澜,撑起一个笑,故作轻松地调侃。

她命令自己,收敛起那些多余的、泛滥的情绪,至少要像个故人旧友,自然而体面地应对眼前的场景。

可溶溶夕照中,眼前这人静静凝视着她。那目光好似春日消融的水,思念、悲伤、庆幸、喜悦,太多复杂的情绪满溢出来,顺着她干燥的皮肤流淌。

那流水轻而易举地冲塌了她的伪装。

她伸手抓住晏决明的衣袖。

“那个胡人,一路追着我,举刀要砍我。”

昨夜的恐惧和委屈像是开了闸,她偏头看着他,声音哽塞。

“还有,死了好多人。”

“商队的兄弟死了。他们、他们,本不该死的……我怎么、我要怎么和他们家里人交代?”

她苍白的唇止不住地抖动,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

而那泪好似滚烫的铁水,一滴滴落到他胸口,钻心的疼。

晏决明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涌动的渴盼和痛惜,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久违而熟悉的气息将她包围,四年里,无数个她辗转反侧、担忧思念的夜晚骤然浮现眼前。

无数情绪像是澎湃的浪潮,一头高过一头,不断拍向岸上的她。程荀头抵着他的前胸,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待她情绪平复,夕阳已彻底沉入荒漠,屋中一片黑暗。

不知哭了多久,可看着晏决明湿透了的前襟,她吸吸鼻子,讪讪推开他,躲进床榻里。

晏决明也不恼,转身去书案上点起油灯。

昏黄的灯光亮起,营帐里突然多了几分静谧的柔和。

晏决明倒了杯温水,扶她坐起,小口喂她喝下。

温水下肚,程荀理智回笼,问:“你都知道了?”

自打见到来人是晏决明,她心中就安定许多。

不知为何,她对他好像有种无来由的笃信。不必怀疑什么、也不必操心什么,他会将一切都处理妥当,再出现在她面前。

果不其然,晏决明点点头:“李显受了伤,好在于性命无碍。”

停顿一瞬,他继续说道,“沈烁运气好,当夜便进了紘城。追他的人跑了,我已派人前去搜寻。驿站里的瓦剌人皆已伏诛。至于商队伙计与驿站老板,我都吩咐人去收敛了。”

程荀心情沉重,正要点头,突然眉头一皱。

“等等,你说,瓦剌人?”

晏决明站起身,从身后桌案上拿过那把胡刀。

他细细观察她的神情,试探问道:“阿荀,这是你从那歹人手里拿回来的?”

程荀自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藏在毯子里的手不自觉握拳,面上却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如何将他引至滩涂,又是如何彻底了结他。

说完,她迫不及待地继续反问:“为何瓦剌人要埋伏在驿站里?”

晏决明静静看着她,伸手将她耳畔的碎发拨到后头,才开口道:“若不出意外,朝廷派来签订互市条约的使臣与人马,本该昨夜抵达驿站。”

程荀本因他突然的动作有些别扭,听他说罢,忍不住睁大眼睛。

“你的意思是,那伙人本是冲着朝廷使臣来的,是我们误打误撞碰上了?”

“应是如此。”

程荀眉头紧蹙,下意识反驳道:“不对,他们如何知道使臣抵达的时间呢?况且,若是他们不在驿站停下,直接往紘城去呢?”

晏决明没吭声。

程荀一愣,瞬间反应过来。

想要计划万无一失,唯一的可能便是,朝廷的人马中,自有他们的接应。

这念头仿佛一道凉风,嗖的一声钻进她衣领,明明在温暖的毯子里,她却觉得脊背发凉。

晏决明担心自己吓到她,连忙温言道:“别担心,我们与瓦剌、鞑靼交手已久,恐怕各自安插的细作都不尽其数了。”

程荀没回话。她背靠床头,想起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西北局势,兀自思索。

所以,是瓦剌人提前得知、甚至设计了和谈使臣抵达驿站的时间,杀死了驿站老板,埋伏驿站之中,只待使臣到来。

可惜使臣在路上突遇意外,久久未等抵达。而程荀这群倒霉蛋,就这么误打误撞掉进了火坑。

看来,瓦剌人有意破坏大齐与鞑靼的联盟。只是无论如何看,这手段都有些直接、甚至说粗莽了。

不。她随即反驳自己。瓦剌人不需什么精巧的设计,鞑靼与大齐本就积怨已久,即便如今明面上要签订和约,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瞬间引爆局面。

更何况……

她看了眼晏决明,清清嗓子,小声问道:“你取了鞑靼王布日的脑袋?”

晏决明望着程荀故作神秘的表情,心底痒痒的。

他忍不住起了玩心,学着程荀小声探问的模样,道:

“那可不是!前几月,鞑靼兵线溃散,四窜逃跑。我带着神影骑一路往大漠腹地去追,深入鞑靼王庭,不光杀死了前鞑靼王布日,还带回来了不少‘战利品’。”

他说着说着就认真了,突然站起身走到床脚,一边说着一边查看木箱上的标记。

“若你不来,我本是要将东西送过去的……”

“停停停,先说重点。”程荀按按额角,头疼道。

晏决明已经将几个木箱拉出来,颇为自得地拍拍手:“之后我便命人将东西送到你府上。”

“战利品”一拉出来,床脚骤然空荡了,只有两个箱子孤零零放着,一个装着衣物,一个装着书本等杂物——那是行军时晏决明的全部家当。

“我府上?”

“我已命人去紘城给你收拾好了一间宅子。你若是愿意,住进你亲生父母当年的宅子也行。”

……动作真够快的。

程荀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等等,你还没说完呢,鞑靼王庭,然后呢?”

差点被他带着跑,程荀连忙叫停。

此时,屋中氛围松快许多。晏决明在她床边坐下,声音柔润醇厚。

“前鞑靼王布日早已年迈,部落里,有竞争新任鞑靼王能力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布日最宠爱的小儿子哈日查盖,如今十七岁,脑子活泛、但是缺些根基。

“另一个则是布日的亲弟弟扎那,在布日之下掌权多年,城府极深。”

程荀瞬间体会过来:“所以,朝廷站在哈日查盖那边,扶持他打败自己的叔叔,坐上了鞑靼王的位置?”

晏决明眼里露出笑意,语气亲昵:“阿荀好聪明啊。”

“少来。”程荀白他一眼,又问道:“可是,老鞑靼王不是最宠这个小儿子了么?你杀死他爹,儿子没和你拼命?”

晏决明嘴角微微勾起,笑得隐秘。

“哈日查盖年纪小,对汉人并无多少抵触的意思,相反,对汉家礼教还多有好奇。”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重要的是,布日临死前半年,娶了一位十六岁的少女为新夫人。那少女,从前与哈日查盖关系甚笃。”

程荀一时间陷入沉默。

想起鞑靼某些习俗,想必这位刚坐上王位的鞑靼王,如今应是得偿所愿了。

晏决明见她神色古怪,问她在想什么,程荀一五一十说了自己的猜测。

他听后一愣,不禁笑出了声。

昏暗的灯光下,他一手支着脑袋,笑得爽朗。几缕碎发落到额角,他忽地就有了几分从前的少年模样。

这念头令她心头一动,本有些气恼的情绪骤然消失。她也忍不住学着他的模样,手臂撑在枕边,看着他,支着脑袋笑起来。

晏决明却蓦然愣住。

明灭的灯火映在她眼中,像是西北晴朗的夜里,那苍茫大漠之上的繁星万点。

这一刻,他好像才从久别重逢的哀与乐中抽身,以一颗全然归零的心脏,欣赏面前的女子。

他们四年未见了。

在他们错过的这四年里,她长高了些,面上也不再如从前般苍白虚弱,有了淡淡的红晕。比之从前瘦削柔弱的模样,现在的她,像是终于绽开花儿的兰草,茎叶挺拔、花蕾饱满。

许是几年在外的经历,从前她眉宇间那如同经年积雪般消融不去的哀愁,好似也随风而逝了。

现在的她,像是终于挣脱脚链的鸟儿,终于能自在轻盈地飞。

唯一不变的,或许只有那双眼睛。

依旧澄澈、透明,依旧平和、安宁。

那是一眼就让他深陷其中的双瞳。

那是他永恒唯一的家园。

他愣怔的时间太长,程荀察觉到异样,慢慢坐直了身子。

啊。

程荀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二人的关系,似乎远比她想象得还要微妙。

他们站在木板两头,只靠中间一点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为基石,勉强维持着平衡。

若是谁先上前一步,或是给对方释放了可以前进的信号,这平衡也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她想让这平衡被打破么?

她垂下头,心跳有点快。

“将军,饭食送来了。”

营帐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一个士兵的影子映在帐上,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这声音好像天降的救兵,将程荀从不得不面对思考的问题中解救出来。晏决明走到门边,接过食盒,放到程荀床边的矮几上。

“我给你带了换洗的衣物。热水一会儿送过来。只是军营中不大方便,只能再委屈你一下。”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温和。

“待明日醒后,我便送你回紘城,可好?”

程荀有些迟疑:“这是你的营帐吧?我睡这,你又睡哪儿呢?”

晏决明微微笑了下,并未作答。

入夜后,程荀草草吃了饭,又独自在营帐中艰难地擦洗身子、换上干净衣物,困倦难消地睡去。

而营帐外,晏决明拿着昨日从程荀腰间卸下的匕首,在门外整整站了一夜。

一晚上,来回巡逻的几波人马都能望见自家将军独立帐前,沉默守卫的身影。

直到清晨,副官听人说起昨夜将军的举动,颇为不解地感叹道:“我们将军,有时候也够轴的。”

昨日瞪过他一眼的亲卫站在一旁,闻言又瞪了一眼。

傻老帽。

亲卫带着些许优越感,颇为自得地腹诽。

也不看看,这世上能让将军“轴”的,除了那位还有谁!

第87章 初交锋

翌日, 程荀起了个大早,随晏决明一同回紘城。

军营外停着一辆马车,李护卫站在一旁,手臂固定在木板上, 脸上还有几道血痕。

见到晏决明, 李护卫低下头, 声音艰涩。

“主子, 昨夜之事,是属下失职,请主子降罪。”

晏决明并未回应, 反倒看了眼程荀。程荀会意, 走过去低声道:“李护卫莫要自责了, 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弟兄们的……尸身,都收敛好了么?”

李护卫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属下昨夜已带人将尸身带回紘城,等您吩咐。”

程荀闭上嘴, 沉默片刻, 道:“先回去吧。”

晏决明将程荀扶到马车上,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马蹄扬起尘烟,徐徐驶出大漠深处。

想到回紘城要面对的事情, 程荀心中郁郁,靠着马车内壁一言不发。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外响起晏决明的声音。

“阿荀, 我能进来一下么?”

程荀直起身, 问道:“怎么了?”

话音停顿一下,他压低声音:“有些渴了, 水囊在马车里。”

行军之人,水囊不都是挂在马鞍上的么?

心底闪过疑惑,程荀也没多想,从旁边的小柜里找到水囊,挑开门帘一条缝,将水囊递过去。

晏决明:“……”

外头没人接,程荀困惑地摇摇水囊。门帘外,晏决明轻不可闻地叹了声,将水囊接过去了。

临走前,他说了句:“若有事便叫我。”

程荀应了一声。

短暂的小插曲后,马车继续前行。

程荀被他没头没脑的这一出弄迷糊了,呆坐在原地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晏决明岂是为了水囊?分明是有什么事要和她私下说。

……真是傻了。

她不禁懊悔地敲敲额头。可此时再叫他,未免太过尴尬了些。她索性不再去想,俯身翻了翻车中几个矮柜和抽屉。

柜子里垫子、薄毯、熏香、食盒无一不全,甚至还放着两本解闷的话本。程荀抽出来一看,是本前朝文人写的游记。

随意翻了翻,前面几篇写的就是程荀曾去过的地方。她起了兴致,抱着毯子看了几页。

程荀看得入了迷,等意犹未尽地放下书,马车外已隐隐能听见嘈杂的人声。

她靠到窗边,掀起车帘,却见不远处立着一道高高的城墙,城门下,熙攘的人群排成长队,官兵一个个核对后才放人进去。

晏决明骑马在侧,看见她的视线,解释道:“昨夜不是跑了一个瓦剌人么?紘城官兵正领命搜查。”

程荀双手扒在窗框边,闻言扬起脸,略带隐忧地问:“他们可还有同党?”

晏决明坐在高头大马上,视线落到她脸上。正午的光慷慨地洒在她脸上,映得她瞳色发浅,好似河滩下的玛瑙。

他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

“尚在调查之中,还不好说。”

见她皱起眉头,有些烦闷地咬住下唇,晏决明又安抚道:“别怕,我已调配人手过来,之后便让他们跟着你。再过半月,冯平也该过来了。”

他语气沉稳,倒是消去了她心头几分忧虑。

只是……

“那歹人前夜追杀的是沈烁,如今他处境恐怕比我更糟。”

听到“沈烁”二字,晏决明微微一愣,下意识挺直腰背,望着前方轻哼一声。

“你此前不是说他会些武功吗?结果送到眼前的人都能弄丢了。”

又来了。程荀忍不住在心底翻个白眼。

她曾经写信和他说过沈烁其人。可不知怎的,即便二人从未相见,晏决明对他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

此番事后,晏决明更是颇有“微词”。光是昨夜,他就在她耳边说了不下五次沈烁策略之不当、反应之迟钝、手脚之孱弱。

程荀替沈烁叫屈:“你当人人与你一样,及冠年纪就手握千兵,能孤身一人冲进鞑靼王庭,割了敌首?”

“晏将军,多少也讲讲道理。”

程荀嘟嘟囔囔地抱怨,晏决明面上却由阴转晴,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一声。

“既然阿荀都这般说了,那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晏决明坐在马上,眼角带笑,语气悠哉。

程荀微微眯起眼睛,终于看出他的心思。

“拐弯抹角让我夸你……怎么,这赞誉之词,晏将军平时在军营里听得还不够多?”

晏决明故意打趣:“旁的人说的话,哪能和阿荀相提并论呢?”

程荀看了他一眼,甩下车帘,坐回去了。

车帘上的流苏晃个不停,晏决明轻咳一声,掩饰脸上落不下来的笑意。

他有些隐隐的雀跃。

四年后再见,从前横亘在二人之间沉重的隔阂,好像消失了许多。

他想,至少这是个好的开始。

李护卫骑马在旁,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囫囵,面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心中却诧异。

怪不得,冯平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务必看好程姑娘的安危。唉,这回他可是捅了大篓子了。

马车缓缓驶向城门,从善如流地排在人群后,等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城门口。

守门的官吏手持长枪,一手叉腰,神情桀骜不耐,颇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晏决明几人骑马上前,中年兵吏正要开口让他们下马,扫了眼几人的穿着打扮,立马小步跑上前,谄笑问道:“几位官爷,怎的不派人来说一声,还劳得您在后头等着。”

晏决明垂眸看向他,淡淡道:“不必,按规矩来。”

“自然、自然。”兵吏躬着腰,连声道。

那人后头却有个愣头青,闻言便将眼睛转到一旁紧闭的马车上。

中年兵吏注意到他的视线,反手就朝他脑门上扇去,挤眉弄眼道:“这马车自然不必搜,几位官爷过去便是。”

还未待晏决明说话,马车车帘突然掀开,程荀走了下来。

“还是按规矩来吧,请。”程荀让到一旁。

两个兵吏对视一眼,犹犹豫豫地走到马车边,掀起车帘随意看了一眼后便退到后头,挪开拒马,让他们通过。

待进了城,程荀平静的心湖又摇动起来。她呆坐一会儿,靠到窗边,问晏决明:“要去哪儿?”

“回宅子。”晏决明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试探道,“还是说,你想先去县衙?”

她沉默一瞬,低声道:“去衙门吧。”

晏决明说了声“好”,马车转了个弯,向衙奔去。

这案子转到了县衙手里,商队弟兄们的尸身还摆在县衙大堂,等待人去收敛。

马车在县衙门口停下,程荀走进县衙时,抬头看了眼头顶的牌匾。正午阳光正烈,直直射入她眼中,刺得她双眼酸疼。

刚走进衙门,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便引了上来。男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级,皮肤被风沙吹得粗糙黝黑。

“晏将军,许久未见了,别来无恙。”男人双手作揖,姿态有礼,却并不算多热切。

晏决明回了一礼,言简意赅道:“陈大人,别来无恙。”

说着,晏决明侧过身,向程荀介绍道:“这位是紘城县令,陈毅禾陈大人。”又向陈毅禾道,“这是家中表妹,也是程杜商队的老板,程荀。”

陈毅禾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只知这次遇劫的商队老板是个年轻女子,却不知这女子竟然如此年轻,更没想到她竟是晏决明的表妹。

他注意到晏决明回护她的姿态,心中更是打起鼓:难道如今世家之中,并不将未出阁的女子在外行商当回事儿了?

真是荒唐……

不过,无论心中多震惊鄙夷,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前日之事,下官也是始料未及。程小姐死里逃生,实乃天意啊。”

程荀扯起嘴角笑笑,直接问道:“陈大人,不知我今日能否带走我商队的伙计?”

“这是自然。”陈毅禾望了晏决明一眼,继续道,“只是不知程小姐能否再与我们说说前夜发生之事?多些线索,早日将歹人捉拿归案,于程小姐也是好事。”

程荀点点头,没有异议。

几人走进厅堂,听程荀说了那夜在驿站所见。讲到她与沈烁分道逃跑时,晏决明突然接过话茬,轻描淡写道:

“好在表妹没跑多远,就遇到我手下的将士。只可惜那歹人当即毙命,嘴里撬不出别的线索了。”

陈毅禾一愣,连忙道:“线索倒是其次,程小姐没事就好。”

二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众人便起身向摆放了尸体的大堂去。

程荀跟在晏决明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颇不是滋味。

她明白,晏决明是出于她清誉与名声的考虑,才出言掩盖了那夜的真相。流言猛于虎,外人面前,许多事不必说得那么清晰。

可是。

可是,若她是个男子,撞破将瓦剌人潜伏暗杀朝廷官员的阴谋,孤身一人引走歹人,又在危难之际设计反杀——这样的举动,不说得到朝廷嘉赏,至少在坊间也称得上是英杰、壮士了。

同样的行为,只因她是女子,就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甚至担上贞洁与名声被毁的风险,何其讽刺。

本该属于她的勋章,变成了刺向她的利刃。

她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转角时,晏决明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

这对视来得猝不及防,程荀眼中情绪翻涌,纷乱的心绪来不及掩饰,都被晏决明一一捕捉。

而他容色深沉,长睫下,碎星一般的双眸欲言又止,好似在说,我都明白。

她迅速垂下眼眸,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在两人擦肩的瞬间,晏决明突然伸出手,隔着宽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错身的刹那,那只手便松开了。

陈毅禾还在前头带路,对身后的事全然不知。一切发生得如此快速而隐秘,恍惚间,程荀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她知道不是。

县衙狭窄的玄廊上,他们并肩走着。晏决明的手时不时碰到她的衣袖,那若即若离的触碰好似滴入湖畔的初雨,疏疏落落地,打出一圈圈涟漪。

她方才还翻腾澎湃的心海,忽而宁静下来。

穿过短短一截玄廊,大堂就在面前。空地上整齐放着四张草席,尸体用白布盖着。初秋,大漠已有了寒意,故而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气味。

陈毅禾公事公办道:“程小姐,就是这些了。您要是不方便的话,暂时再放几天也并无不可。”

程荀并未回应,只是走上前,揭开白布,蹲在尸体旁,细细查看他们最后的形容。

陈毅禾眉间一跳,心头诧异,下意识看向晏决明,却见他神色平静,只是静默地注视着程荀,并没有多的情绪。

被晏决明这表妹惊了一次又一次,他终于按捺不住,低声道:“晏将军,您看,这……这不大合适吧……”

闻言,晏决明侧过脸:“陈大人,不知家妹,哪里做得不合适呢?”

他声音有多温和低缓,目光就有多冰冷凛然。

陈毅禾的话卡在嗓子眼,再也不敢说出口。

半晌,程荀才站起身,对晏决明说:“我今日就带他们回去。”

“好,你放心。”

晏决明低声吩咐一旁的李显,他匆匆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带来几个兵士。兵士抬起地上的尸体,无声而迅速离开。

程荀没了在这继续听人寒暄的耐心,晏决明适时向陈毅禾道别。

一路无话。等马车再度停下,已经到了晏决明为她安排好的宅子中。

两进的宅子,不算大,却也足够程荀一人住。前院除了厅堂和书房,还辟出一块空地。

程荀疑惑地望去,晏决明解释道:“专门辟出来给你另寻他用的。”

程荀微微一愣,随即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抿抿唇,不得不承认,晏决明比她还理解自己。

“那就,在这搭个简单的灵堂吧。”

“好。”

她此番来紘城,一是为互市,二则是为生母迁坟。如今横生枝节,筹谋互市之事能交给沈烁去办,可迁坟一事却只能她亲力亲为。

商队弟兄跟她出来出了事,她总得亲自将他们带回去,处理后事、安抚亲眷。只是数数后头的事,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的。既如此,不如在此处设个灵堂,她上几注香,也算是个交代。

这两日程荀虽心神俱疲,却也做好了后续的安排和打算。可她没想到,她一句未提,晏决明却洞若观火,将一切都准备好了。

“寿材我都已叫人备好,灵堂今日就能搭好。”他停顿一下,迟疑道,“胡人心肠毒辣,他们离世,非你之过。”

“阿荀,莫要太自责。”

程荀勉强笑笑,并未搭话。

她当然知道一切都是意外,是他们运气不好,撞上了歹人。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

昨夜还围坐在篝火边,喝着烧刀子,半真半假吹牛调笑的人,再见面时,已是阴阳相隔。

她尚且难以接受,他们的父母妻儿,又要如何面对?

越往深处想,她心里越难受。

晏决明察觉到她的情绪,直接转移话题:“快晌午了,厨房应当已经准备起来了。你先去沐浴,待洗漱后再来吃饭。”

说着,他按住她的肩膀,不容拒绝地将她往后院厢房推。

宅子里还未准备丫鬟,除了厨房的厨娘,就只有一个年级稍大的吴婆子。吴婆子想伺候她沐浴,她委婉拒绝了,一个人走进屋子。

身体浸入浴桶,热水包裹住她酸痛疲倦的身体。蒸腾的水汽熏得她头晕,她趴在浴桶边上,几乎快要睡去。

强打着精神洗净头发、擦身穿衣,连身上各处细小的血痂,也拿准备好的药粉布巾处理好。等再打开门,她的身体与精神都像是吸饱水的干花,不再似方才那般倦怠消沉。

她随手拿起毛毯,揉了揉湿发。外头,吴婆子说道:“小姐,门房来说,正院来了个沈公子,晏将军正在招待呢。”

程荀一愣,匆匆穿好衣物、束起长发,打开门,大步离开。

宅子不大,她不必记路,绕两步就走到了前院。还未等她寻找,就见晏决明与沈烁站在庭院中间,两人隔了几步,并未说话,只是遥遥对立着。

程荀没多想,提起裙角快步走过去,喊了一声:“沈烁!”

瞬间,两人都转过头来,目光各异地看向她。

沈烁松了口气,先走了上来。

“你没事就好。我从前夜起就没闭眼过。若是你出了什么事,那我真是……”

话音未落,晏决明便轻飘飘打断了他的话:

“沈公子说笑了。阿荀的安危,自有我这个做哥哥的自家人看护着,也就不劳烦您挂心了。”

说着,他走上前,抖了抖不知何时拿在手中的斗篷,披到程荀背上。

他语气略带责备,手上却轻轻抬起她的湿发,解开发带,任湿哒哒的长发披散在崭新的灰鼠斗篷上。

“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劳你湿着头发就跑过来?若是风寒了,又是几个月才能除了病根。”

程荀看着他亲昵的姿态,又望了望几步外面色有些僵硬的沈烁,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不对劲。

可还未等她说什么,那厢,沈烁又走了上来,抬了抬手里的食盒,不甘示弱道:

“说起来,这几日都没能好好吃饭吧?我特意找了江南的厨子,做了几样你爱吃的点心。”

程荀夹在他们中间,就算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这初次相见的二人有多不对付了。

她尴尬地笑笑,往后退一步,说道:“时辰不早了,在这站着也无用,去吃饭吧。”

晏决明与沈烁对视一眼,又默契地移开了视线。二人走上前,一左一右,与程荀并排走进正屋。

程荀:……你们脑子没事吧?

第88章 沈家人

稍显诡异的气氛里, 几人走到饭桌前坐下。程荀坐在上首主座,晏决明和沈烁分别坐在她左右手,颇有几分分庭抗礼的意味。

晏决明新找来的厨娘不可谓不卖力,桌上菜码丰富、有南有北, 几道酒蒸羊、水晶肘子、盐水鸭, 皆是色香味俱全。

程荀拿着筷子, 却避开了几道肉菜, 只往一旁的素菜上伸筷。

晏决明察觉到她的动作,心下了然,直接起身去外头吩咐厨房送几道清淡的小菜, 特意说明这几日都不要做太过油腻的肉菜。

看见他熟稔得仿佛在自己家里的做派, 沈烁有些不痛快, 可转头一看程荀神情自然、好似早已习惯的模样,他又不由得微微惊讶。

他们的关系,竟如此亲近么?

沈烁压下心中微妙的情绪,趁晏决明不在, 终于问起自己担心已久的话题:“阿荀姐, 你那日是怎么逃脱的?可受伤了?”

晏决明走进门,听到沈烁的话,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

程荀与他相熟, 倒也没什么包袱,直接道:“那人误入了一片沼泽地。我没受什么伤,运气好碰到神影骑的营寨了。”

沈烁仍皱着眉, 神色愧疚难安:“……对不住, 是我没能照顾好你。”

程荀忙安慰道:“千万别这么想, 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分道而行也是无奈之举。况且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也没缺胳膊断腿。”

话音刚落, 一旁安静吃饭的晏决明却忽然放下筷子,象牙筷落到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看向沈烁,语气平静克制:

“沈公子说笑了。沈公子不似令兄,是出入沙场的行伍之人,遇到歹人能保全自己已是大幸。至于别的,不必强求。”

令兄?

程荀刚夹起一块饼子,闻言,筷子还没收回来就转头问道:“你在军中的家里人,就是你哥哥呀?”

沈烁脸色有些僵硬,迟疑道:“对。”

“能拿到互市的消息,想来你哥哥在军中官职也不小嘛。”程荀打趣道。

晏决明微微一笑:“这倒与官职无关。沈公子的兄长在军中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程荀有些好奇,还想追问,瞥见沈烁脸色难看,又闭上嘴了。

认识四年,沈烁从未与人说过此事,或许是有什么心结吧。

席间一时安静下来。

吃过饭后,程荀身子疲乏未消,想起后头要处理的一堆事,也没了招待他们的心思,直接提起送客。

晏决明与沈烁自无异议,与她一同走到大门口。

离开前,沈烁想了又想,将程荀拉到一边,踌躇道:“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什么?”程荀纳闷,随即恍然,不甚在意地摇摇头,“这是你的私事,我有什么好怪的。”

沈烁松了口气。可看了眼门边长身玉立的晏决明,纠结片刻,他一咬牙,对程荀说道:“其实,沈焕,就是我兄长。”

“……沈家?”

这名字有些熟悉,程荀不禁愣住。好半晌,才从记忆深处找到根据。

晏决明曾写信与她说过,他在军营中认识了一位前辈。那前辈品性刚正、能力出众,虽沉默寡言,却在私下里帮助他良多。

而他后来才知道,这位前辈竟是二十年前,紘城一役中,最后带领沈家亲兵残部前来支援、时年仅十三岁的沈家幼子沈焕。

程荀自然知道这段往事。

泰和二十五年,瓦剌人剑走偏锋,在鞑靼王的默许下,绕行西岭山,从鞑靼边界入侵大齐。沈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匆忙应战。

可没想到,不过数月,镇守边关数十载的沈家居然频频战败、连失城池。瓦剌人横刀立马,蝗虫过境般冲进打下的城池中,三日屠一村、五日屠一镇,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而沈家也损失惨重。沈家以军功传家,家中男子无一不披甲上阵。可直到紘城一役,家中九个男丁,只留下了一个年仅十三、初入军营的沈焕。

紘城一役后,瓦剌进攻的声势渐消,朝廷的粮草援军终于到位,同是将门的范家也抽出人马前来支援,直到第二年春,战事终于消弭。

而沈家也终于迎来了朝廷的问责。彼时,当今天子刚上位不久,念及先帝仙逝前要他厚待沈家的嘱托,只对沈家革职削爵、籍没家产,并未处置沈家人。

沈家从此便在坊间消失,再也不闻姓名。

可程荀没想到,消失的沈家人,居然就在自己身边。

“等等,沈家当初不是只剩下沈焕一个男丁了么?”程荀疑惑道。

沈烁微微垂首:“我是遗腹子。家中出事时,我尚未出生。”

程荀嘴唇微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不难理解他的愧疚与迟疑。

沈家守卫边关多年,家中祠堂里的牌位多得都放不下。可一朝战败,就彻底被钉在了大齐的耻辱柱上。即便时隔二十年,也常能在茶馆酒桌上,听人唾骂沈家死有余辜。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可就因为流着沈家的血,自出生起,身上就背负了罪孽。

更何况,沈烁知道,她的生父就死于紘城一役,她是当初沈家那场落败的直接受害者。

想了想,她说:“沈烁,你我相识四年,从前我没在意过你的身份,将来也是一样。”

“还是说,就因为这个,你就不做生意了?就不管商队了?”

说着,她歪头笑了一下:“沈老板,咱们可是签了契书的。”

日光下,她明眸皓齿,分外娇妍。

沈烁神色怔怔,半晌后,憋出一句:“我先回客栈了!”

说完,头也没回便骑马走了。

程荀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当他是提起往事、心情不佳,需要一个人静静。

背后,等待许久的晏决明面沉如水。望着沈烁那心虚羞赧、落荒而逃的背影,寒冰渐渐爬上他的双瞳。

不知所谓的小子。他在心中冷冷道。

程荀无知无觉地转身向晏决明走去,一句话不说,扯住他的袖子就往门里走。

晏决明微微讶异,心中的风暴顿时消弭。

他乖乖跟在她身边,有些雀跃。

“阿荀,怎么了?”

程荀头也没回:“快快,回去和我说说沈烁他哥哥的事。”

晏决明:“……”

刚刚冒头的欢欣与自得,瞬间像霜打蔫的茄子,委委屈屈地缩在脚边。

“沈烁那小子有什么好讲的……”他酸溜溜地嘟囔。

程荀将他按到椅子里,叉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沈焕的弟弟了?”

晏决明难得看到她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忍不住想笑,心里那点不情不愿的怨气也消失了。

他整整袖子,好整以暇道:“从你第一次写信提及这人,我便去查了。”

他说谎了。其实,早在程荀与沈烁在码头初遇后,虎三爷写信时提了一句那日的情形,晏决明便将这人惦记住了。

当时他暗中调查沈烁,不过是担心这人将来起了坏心、为接近虎三爷利用欺骗程荀,所以顺手查查他的来历罢了。没想到,最后发现他竟是沈家当年那个遗腹子、如今沈家唯二的男丁。

那时他正忙着去西北投军,只来得及在临走前匆匆写信,吩咐冯平此后多加注意此人。出乎意料的是,之后居然在军营又碰到了沈家人。

程荀对他在背后的动作全然不知,听后只埋怨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他自己不愿说,又何必我多言呢?”晏决明理直气壮道。

只要确保这人不会伤及程荀,便是再不喜欢沈烁,他也不屑于做在背后戳人痛处之事。

程荀想了想,也是,晏决明向来不会在这种事上多嘴。

晏决明起身给她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茶汤澄澈、热气缭绕。

“你之前说,沈烁的兄长沈焕,在军中无人不晓?那他如今官职如何?”程荀好奇问道。

说起这个,晏决明收起玩笑的心思,正色道:“沈焕此人是个将才。无论武艺、谋略、心境、还是品性,在军中都是一等一的。”

他虽不喜沈烁,可方才饭桌上对沈焕的评价,却是全然真心的。

程荀难得见他如此不吝啬地夸赞某人,捧着茶杯,稀奇地看着他。

“只是,纵是他有再大能耐,仅沈家出身这一点,他就出不了头。”

晏决明语气中难掩遗憾。

沈焕如今三十有三,身强体壮、经验丰富,既不会鲁莽轻率,也不至于保守陈旧,正是一个武将建功立业、大展身手的年纪。

可因为沈家之故,他如今只能当个五品守备。

——甚至就连这紘城守备的官职,都是晏决明杀死鞑靼王以后,在写回京城的战报中模糊了他的姓名身份,特意为他讨来的。

程荀听后,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当年之事也怪不到他们头上。他们那时才多大啊……”

晏决明轻轻摇摇头:“阿荀,只要他们身上流着沈家的血,曾经享受过沈家的荣华富贵,便逃不开这份罪责。”

程荀一时无言。

“不过。”晏决明一顿,若有所思道,“当年之事,或许还有些蹊跷。”

“蹊跷?”程荀立马反应过来,“你是说,当初后方粮草援军迟迟未到之事?”

晏决明与她说过,当初天子迟迟未判决胡瑞,就是为了从他这个当时的运粮官嘴里撬出线索。只可惜,义父孟忻在天牢里待了一夜,只得到了胡瑞自尽的消息。

“其实不止。”

晏决明压低声音。

“沈焕之前与我同在神影骑,我们关系不错。他与我说过,当初沈家接连战败,一是瓦剌暗中与鞑靼结成盟友,从鞑靼手里获得不少支援。”

“二则是,沈家中,应有细作内奸。”

程荀不禁睁大了眼。

“当初,瓦剌人打的是顺风局。”

晏决明话语含蓄,点到即止。

程荀沉吟片刻,忍不住问道:“可是,这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若真有内奸细作,恐怕早死了。且不说有多难调查,就算调查出真相,又能怎样呢?”

程荀一边发问,一边理清思路。

“除非……”她心中浮起一个想法,“除非,今日的一切,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

晏决明不置可否,可眼中的肃然却告诉了她答案。

一瞬间,程荀几乎毛骨悚然。

她喃喃道:“鞑靼人都投降了,我以为,边关至少能太平几年。”

晏决明望着她有些苍白失落的神情,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冰凉的手。

“别怕,总能找到出路的。”他低声道。

边关的和平,百姓的安宁,背叛者该付出的代价,受枉者应得的正义,都会找到出路的。

第89章 墓园中

两人各自思量着, 在桌前坐了许久。

半晌后,外头传来一阵敲敲打打的喧哗声,程荀循声望去,却见李护卫已经带着人, 在前院侧间的空地上搭灵堂了。

还有一堆正事要做, 程荀看了眼悠哉的晏决明, 有些不忿。

她扯扯他的袖子, 催促道:“你还不回军营么?”

晏决明施施然坐着,全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瓦剌人心怀鬼胎,意欲破坏大齐与鞑靼的和盟。为保和约顺利签订, 我自然是要留在紘城坐镇的。”

“真的?”程荀怀疑。

晏决明抬手轻轻拍拍她头顶, 温言道:“朝廷让我从旁协助, 自然是真的。”

“至少这几个月我都能留在紘城照顾你。”

“你这大忙人还能照顾我?”程荀算了算冯平此时大约到哪儿了,“况且我也待不了多久。等迁完坟,我就要先回去了。”

越说,她语气就越沉。

晏决明心头酸胀, 为她难过, 也为分别难过。

“别担心。事一件一件做就是了,我陪你。”

程荀打起精神,点点头。

先是叫来了家中的仆从, 她一一认人。晏决明知道她不喜欢旁人伺候,可毕竟也是个两进的宅子,总不能一个人手都没有, 便叫来了牙人。

一再精简, 最后宅子里留下负责洒扫的丫鬟两名、厨娘两名、贴身照顾的婆子一名、门房出入报信的小厮一名, 还有晏决明带来的护卫若干。

丫鬟小厮等人并未签下卖身契,只做短工, 只是给的银子更多些,额外签了一份契书。

吴婆子是晏决明提前调查过背景、早早买下的人,签了死契。

而护卫都是晏决明自己的人,令牌还在程荀手中,自然听命于程荀。

府中所有人,不求多机灵得用,只要做到一点,安全。

趁此机会,程荀终于问起她好奇已久的问题:“你手里到底有多少人?神影骑算你的吗?”

一边说着,两人一边往书房去。程荀坐到书案后,晏决明不紧不慢走到桌前,敛起袖子,滴水研墨。

骨节分明、修长白净的手握住纹了暗金花纹的墨条,指甲修剪得极干净,除了手心手背上隐隐的伤疤、茧子,乍一看,这双手不像行军打仗的武人,反倒像个儒雅的书生。

程荀的视线流转到他手上,一时有些分神。

“神影骑五千精锐,若是战事严重,还会从旁抽调。这么多人手,若是我自己的,恐怕明日就要掉脑袋了。”

程荀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话上,想起了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话。

神影骑是他的兵,却不是他自己的人。

时势造英雄。晏决明从军四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当上了正三品的参将。虽一路靠的都是实打实的军功,可因为他宁远侯世子的身份,在人才济济的神影骑中始终缺些信重。

直到他亲自领军杀入鞑靼王庭,带着鞑靼王的头颅走出大漠,那些偏见与嘘声才真正消失。

他手下的将士敬他、畏他,可归根结底,他们是同袍、是战友,吃朝廷的俸禄、听朝廷的差遣。

他自己手中的家兵却不同。

“晏家本是军功传家,这些年后辈不长进,早就丢了祖辈在军中的根基。不过毕竟还是勋爵之家,按例还有八百家兵。”

晏决明说得直接,丝毫不掩饰自己话里的轻视和生分,程荀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你这说的,好像你不是晏家人一样。”

晏决明磨墨的手一顿,继续说道:“晏家八百家兵,侯爷给了我三百人。”

许是为了世子的排场,也或许是为了让他尝尝权势的甜头,在他十一岁刚回晏家、被封为世子时,晏淮便大手一挥,将三百家兵都给了他。

对十一岁的晏决明而言,这三百家兵既是助力,也是束缚。

晏淮本意是想打消他外逃的念头。可没想到,晏决明对二心的家兵或收服、或剔除,又利用手中现成的资源不断运作,不过短短几年,已经有了一支精锐完备的力量。

至于人数?明面上还是挑不出错的三百人,可实际听令于他、或是被他培养安插到各处的暗桩,那就不好说了。

程荀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那,那这么重要的令牌,你就这样交到我手里了?”

她忍不住回想自己将令牌放哪儿了,甚至有几分回去检查令牌是否还完好无损的欲望。

晏决明放下墨条,从笔架上抽出一支湘妃竹管狼毫,慢条斯理地吸饱墨,递到程荀面前。

“再重要,也抵不过你的安危重要。”

他神色平静、语气寻常,深邃的双眸静静凝望着程荀,像深不见底的湖。

程荀微微怔忡,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好似被初生的小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疼、又有点痒。

愣了几秒,她一把抢过他递过来的笔,有些慌乱地从旁边抽出信纸埋头写字,嘴上又急又快地吩咐:“行了,我这用不到你,你要是闲着就帮我看看府里还缺什么……”

晏决明的目光落到她微红的耳根,唇角情不自禁勾起。他俯身探出手为她放上镇纸,转身走了。

半晌,程荀才抬起头,不知是垂首太久、还是屋中闷热,脸上晕了一圈薄红。

她看向已然无人的门口。

风吹动门帘上的珠串,撞出清脆的响声。

忙碌一下午,程荀写好送给杜三娘与妱儿的信,说清了来龙去脉,嘱托她们安抚亲属、做好抚恤。

而后写了四封分别给各家亲眷的信,用词极朴实,没有说什么花里胡哨的好听话,只恳切地表明了商号将来会承担起四个家庭此后的一切正常花销,若是愿意,家中孩子长大也能进商号学艺、干活。

几封书信当即就送了出去。

写完信,她又亲自去看了晏决明吩咐人准备的棺椁寿材,还派人去寻紘城附近能做法事的乾道僧人。一番举动,郑重到新来的护卫都诧异,难道这四人还有别的什么身份?

一旁的李显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瞥了他们一眼,并未说话。

在这位主子身边越久,他越明白冯平曾对他说过的话。

“程主子,是世间少有的、真心把人当人看的主子。”

等到商队伙计们的后事暂且尘埃落定,太阳已经沉向大漠长河的尽头,天边晕染着橙红的云霞。

望着头顶火烧一般的夕照,程荀默不作声地思忖之后还要做的事,疲乏一下子涌上心头,只想赶快扑进床榻里闭眼睡个昏天黑地。

正想转身往后院走,突然又见到了晏决明。

她累得手指都懒得抬起来:“你若是想在这吃,就让厨房单独给你做。吃完你就回去吧,我就不招待了。”

晏决明却负手走到她跟前:“阿荀不想知道我今夜住哪儿吗?”

程荀愣了一秒,脑子转了两圈,浑身倦意忽然就被吓跑了。

“你,你……”她瞠目结舌,心中又慌又乱,不禁压低了声音,“你也太大胆了!如今你我是名义上的表兄妹,家中没有长辈,哪有同吃同住的道理?”

说着,她绕到他背后,一路推着他往外走。

“快回你自己的住处去——”

晏决明也不恼,顺着她的力气往外走,眉梢眼角露出隐约的笑意。

走到大门口,他转身看向她。傍晚的霞光映在她脸上,勾勒着她气恼时眉头微蹙、嘴唇轻抿的模样,分外鲜活。

晏决明心头像打翻了一碗蜜。

“你快回去吧。”程荀叮嘱他。

晏决明笑笑:“好啊。明日我再来找你。”

说罢,他转身就往外走。

他如此干脆利落,程荀反倒有些不习惯。一头雾水地往回走,刚走了两步,她觉得哪里不对,又转头去看。

却见一路之隔外,晏决明直直走向了程荀家对面的那座宅子,还未等敲门,门房就忙不迭拉开大门,殷切地迎接。

似是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他侧身望过来,微笑着点头示意。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端的是一副温文谦和的贵公子模样。

程荀:“……”

她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翌日。

一夜无梦,程荀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屋外,秋蝉切切,灰棕的雀儿在房檐上排成一条线。程荀站在窗前,发了会儿愣。

今日,她打算先去祭拜孟其真,再去孟家老宅看看。

敲敲睡得酸胀的颈子,程荀独自在屋内换衣洗漱。在衣橱里翻了件素青色的外袍,走到梳妆台前穿戴好,她犹豫了下,又从妆奁深处取出一个老旧的木盒。

木盒打开,眼神划过朴素的木簪、泛黄的书册与信件,最后落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荷包上。

荷包上沾着早已变色的血污,抽开束口,里头藏着指节长的一小段卷曲胎发,用红绳紧紧系着。

程荀用指腹轻轻顺了两下那段黑发。经年过去,发丝依旧柔软,光泽却已不再。

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她捏着荷包,沉默地在梳妆台前坐了一会儿,直到吴婆子叩门唤道:“姑娘,您起了么?”

程荀将荷包束好,放到袖中,起身打开房门。

“姑娘,早饭已准备好了。只是……”吴婆子语气迟疑。

“怎么了?”程荀边往正堂走,边问道。

“晏将军来了。”

程荀脚步一顿,观察了下她的神情。

果不其然,吴婆子表情顺从,可眉眼间还是带了几分隐秘的诧异、鄙夷和轻蔑。

程荀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什么也没说,只是快步向正

堂去。

在外历练这些年,即便她背后有孟家做靠山,旁人多少会给几分薄面,可还是无法掩盖她“离经叛道”“不安于位”的事实。

言辞的贬低、嘲讽与冷落都还算好的。她从前还遇到过古板迂腐的长者,明明看不起她,还故意接受邀约,端着师长的姿态、打着“教导她走上正路”的旗号,对她评头论足、鄙视羞辱。

那时,程荀心中虽然愤怒,脊背却始终是挺直的。

可是今日吴婆子眼中的轻蔑和自以为是的了然,却让她有些难受。

她和晏决明之间的关系,既不是亲人之间全然纯粹的亲近,也不似已确认关系的未婚夫妻。

这种游离的暧昧,像是牙疼时嚼在嘴里的麻药,让她获得一种短暂的安定感。

时隔四年,她与他都变了模样。她不知道,今日的他是否还如当年一般坚定;也不知道,如今他们要面临的现实困境,又是否还存在。

所以,在他未迈出那一步前,她能理直气壮地不必承诺什么、也不必做出什么选择,借此拖延自己犹疑困惑的内心。

——这种微妙的平衡,他们二人自然心知肚明。可在外人看来,不就是“不安分”“不守礼”“不规矩”么?

她忍不住苦笑一下。

走进正堂,晏决明正坐在桌前等她。见她来了,他放下茶盏,问道:“昨晚休息得如何?”

程荀坐到他对面,拿起一块饼子。

“挺好的。”

“府中人用起来可顺手?可有不满意的?”

“才一天,先用着吧。”程荀撕了块饼子喂到嘴里,含混回答。

此话一出,晏决明目光一顿。

她不开心。

想了想,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筷清爽的小菜放在她盘子里,一边说道:“吴妈妈年纪大了,与你估计说不拢,要不,我重新找个丫鬟过来?”

程荀讶然抬头,不知他怎会想到吴婆子。

难道他会神鬼志异里的读心术?

晏决明自然不会什么读心术。

他不过是稍加推理一下,从早晨起床到现在,程荀能接触到的人,恐怕就只有吴婆子。吴婆子又是他的人,程荀必是担心若直接将她退回去,恐怕又要惹得自己不高兴,到时她更没好日子过。

“吴婆子年纪也大了,她儿子也在我府中,我多给她一笔银子,让她回去颐养天年就是。”晏决明面不改色地扯谎。

吴婆子的儿子如今并不在他府上,不过想来,过一会儿就在了。

程荀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同意。

“好啊。”刚说完,她又有些懊悔地找补,“不过,也不必帮我找贴身伺候的。洗衣倒水等小事有雇来的丫鬟,其余的事,我也不习惯别人服侍。”

晏决明应了。看着程荀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转,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待吃过饭,二人带着祭品,出府去祭拜孟其真。

孟其真的坟在城外,与他的战友葬在同一片墓园之中。

这墓园有些不同,是当初朝廷特批修建的,将士的亲眷可自行选择葬在祖坟、还是墓园中。

二十年前的紘城之战,是一个文官,领着数千将士殊死抵抗,最终守下城池不被瓦剌侵扰。

——这样的故事,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又完美塑造了一个有勇有谋有风骨的文官形象,于是,不过月余时间,紘城之战迅速名噪南北。

而经由朝廷文官集团的渲染引领,天下诸多心怀壮志的儒生文人的赞颂追捧,最终皇帝站了出来,决定嘉奖死于紘城之战的将士。

此外,他还特地降下恩惠,修建一片专供死去将士们的墓园,以纪念那些殉国英魂们。

园中安放了一块巨石,上头是一篇用词骈美、恢弘大气的祭文,由当今圣上亲自所书,找了朝廷工匠刻于其上。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大部分将士家中都选择将人下葬到墓园中。

墓园在城外不远处,有专人把守——倒不是为了守住将士们的坟墓,只是为了那块写满皇帝墨宝的石头罢了。

距离不算远,程荀不愿坐马车来回折腾,干脆回屋换上骑装,与晏决明一同纵马离去。

穿过城门,两匹骏马终于得以放开性子奔驰。马蹄扬起尘土,朦胧地烟尘中,二人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大漠之中。

这是晏决明第一次见程荀纵马疾驰。他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只觉得,眼睛完全无法从她飞扬的发丝、起伏的上身、和利落干脆甩动马鞭的模样上移开。

她握紧缰绳,就像握紧了自己的命运。

看着她自由畅快的模样,他突然无比感谢二人分离的那四年。

只要她变得更好,一千多个日夜的分别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半个时辰不到,二人在墓园前下马。将马儿系在墓园外的树桩上,拎起祭品与纸钱,二人走进墓园。

墓园里一派冷清,守园人不知去哪儿了,偌大的园子里只能看见一排排林立的、雷同的石碑。若不是上头的名字,这些石碑并看不出什么不同。而唯一醒目而特殊的,是最中间的高台上,小心安放着的皇帝的祭文。

墓园中石碑太多,一眼几乎望不到头,程荀与晏决明便决定分头寻找孟其真之墓。

程荀顺着石碑上头的名字,一个个寻找。石碑虽多,可找起来却不大费力。

原因很简单,除了少数写了名字与官职的石碑,大部分石碑,都是一片空白。

这些死在城门上下的将士,既无出生年月、也无姓名籍贯,当真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他们或许姓李,或许姓王;或许来自湖广,或许来自四川;或许是还未及冠的少年,也或许是家有妻儿的中年。

可就是这些无名者,用自己的血肉身躯,挡住了瓦剌人残暴锋利的刀马,挡住了瓦剌人南下劫掠的步伐。

这一刻,站在墓园中间,程荀心中原本那几分讽刺与荒谬,突然消失了。

她将视线投向那尊被擦得瓦亮的巨石。

至少,他们得到了一方安宁入睡的棺椁。

至少,他们拥有同一个名字,紘城将士。

无论初衷如何,这墓园只要在此屹立一天,就总会有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群人,为与他们毫不相关、却又息息相关的人们,抛头颅、洒热血,真真切切付出过生命。

哽在程荀心头的一股郁气,慢慢消散了。

她打起精神,继续寻找孟其真的石碑,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了晏决明略带惊讶的声音。

“沈大哥?你怎么会在这?”

第90章 张善道

“沈大哥?”

程荀循声望去, 却见墓园西边一角,晏决明身前站着一个背影挺拔魁梧的男人。

她心神一动,提脚往那边走。

“晏将军,别来无恙。”

男人声音低沉稳重, 说着便要向晏决明俯身行礼, 晏决明忙扶住他的双臂。

“沈大哥, 千万莫要拘礼。”他难得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 “若不是当初您倾囊相助,少亭只怕现在还是个愣头青呢。”

男人摇摇头,一再坚持:“礼不可废。”

说话的功夫, 程荀已走上前, 打断了他们的话:“这位是……?”

男人转身看向程荀, 只见他神态严肃、剑眉英挺,侧脸上一道浅褐色的刀疤,周身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看见他的模样,程荀却忍不住愣了一下。

除去截然不同的气度, 他与沈烁, 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荀,这位是当今紘城守备,沈焕沈大人。”晏决明在旁介绍, “沈大哥,这是我的表妹,程荀。”

沈焕似乎早有预料, 闻言对程荀深深一作揖:“程老板, 舍弟蒙您照顾, 这几年给您添麻烦了。”

程荀一惊,万万没想到沈焕居然将姿态放得如此低。

“沈大人太客气了。”她忙道, “不过,沈烁与您说过我?”

沈焕点点头,神态依旧严肃,语气却温和了些:“六郎与我年岁相差甚远,自小就是个跳脱的性子。当初他不顾家中反对,一心要出门行商,我还对他说了重话……”

六郎?这还是程荀第一次知道沈烁在家中的排行。

停顿片刻,沈焕继续道:“好在遇上了程老板,如今也算闯出了点名堂。”

程荀没想到,沈焕看似寡言古板,却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想起晏决明曾说过,沈焕帮助他良多,看来,沈焕此人,也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

她甚至觉得,沈烁的心防,或许比这个征战沙场多年的哥哥,还要高上几分。

她笑笑,真心实意地说道:“沈烁聪慧机灵,为人又恳切努力。若是没有他,我也未必能走到今日,是我要谢谢他。”

一番话下来,二人之间的生疏都淡了些。

“不知沈大哥怎的今日过来了?”晏决明适时岔开话题。

沈焕眼中浮起一丝沉郁,语气也落了下去:“我月前被调至紘城,公务忙碌,一直未能抽出空。今日手头无事,便来这里看看。”

正午,明亮的日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眼眸低垂,神情萧索。

念及他的身份,程荀突然明白过来他来此的用意。

当年的沈家已被看做罪臣,即便有沈家人战死于紘城之战,想必也得不到埋骨于此的“殊荣”。

既不是前来祭拜沈家亲眷,那剩下的唯一一个可能,也就分明了。

秋风吹卷地上连天的衰草,枯黄的草叶搔刮着程荀的脚踝。

“晏将军与程老板怎么来了?”他问。

程荀望了晏决明一眼,迟疑道:“我的生父,应该葬在这里。”

沈焕抬眼看向她,神色怔忡。

见他这般神色,程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能故作轻松道:“我第一次来,找了半天都还没找到他的名字呢。”

这话刚一出程荀就后悔了。眼看着沈焕愈发落寞愧疚的神情,她不知所措地看向晏决明。

晏决明正想开口解围,沈焕却道:“程老板,不知令尊尊姓大名?我与你们一同找吧。”

程荀沉默片刻,道:“他叫孟其真。”

说完,沈焕便弯腰俯身,顺着一排排石碑寻过去。程荀注视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程荀转头望去,晏决明低声道:“随他吧。”

不多时,三人找到了孟其真的那块碑。石碑上清晰刻着他的姓名、籍贯、官职以及生卒年月。

摆上香炉祭品,程荀先走上前,点了三炷香,叩首跪拜。

额头碰到地面的时候,程荀在心中轻声道:“父亲,女儿来晚了。”

无言跪了许久,起身时,程荀的手碰到了腰间那个荷包。

晏决明紧随其后,上了香、叩了首,神情肃穆、姿态庄重,一切与程荀别无二致。

最后,沈焕接过线香,在孟其真墓前深深三鞠躬。

程荀蹲在一旁,安静地烧纸钱与元宝。

半晌后,沈焕在她身旁蹲下了。

他用枯枝垫起表面烧得灰黑的纸钱,低声说了句:“程姑娘,对不起。”

程荀手一顿。

简简单单六个字,背负了成千上万条人命,穿越整整二十年而来。

可是,这份亏欠,既轮不到他说,也轮不到她接受。

她思忖片刻,直视他的眼睛:“沈大人,杀死我父亲的是瓦剌人。”

沈焕紧抿着唇:“程姑娘许是不知道,沈家当初……”

程荀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道:“沈大人,这些我都知道,甚至于您怀疑沈家当初有内奸作乱的事,我也知道。”

沈焕一惊,下意识向站在一旁的晏决明看去。

“二十年前的事,你我都无力更改。”

“况且,恕我直言,您没有资格为沈家死去的先辈道歉,我也没有资格替这群人,”她站起身,手指冲着墓园中的石碑一挥,“替这群人接受你的歉意。”

程荀注视着孟其真坟前一座无名碑。

“他们是死在瓦剌人刀下的。”

她能理解沈烁心中的负罪感。君子怀德,小人怀惠。越是良善正义者,往往越被困于自苦自责的道义之中。

晏决明对她说,只要沈焕享受过沈家的荣华富贵,这便是他逃不开的责任。

可是沈焕时年三十三岁,真正享受沈家人这个身份带来的名利好处的时间,连生命一半的尺度都不到。

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个身份加之于他的,除了旁人的鄙夷与唾骂,还有无数条人命的负累。

如果沈焕的无辜不够“纯粹”,那么沈烁呢?

他甚至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兄长,从未过过一天将门沈家的好日子,就要背负起这沉重的“遗产”。年少背井离乡,在外闯荡时,连自己的身世都只能再三缄默。

这份注定伴随沈家人此生的命运,令她感到一种熟悉的窒息与无力。

她想,不该是这样的。

难道这世上,真的存有什么原初的罪孽?

她看着沈焕愣怔的神情,沉默许久,循着心中突如而来的一股冲动,终于说出口:

“沈大人,若你当真觉得对不起这些人,不如拿真相来祭奠他们。”

“究竟是沈家战术有误,还是当初有人内外勾结、泄露情报、延误战机,一切都还没有定论。”

想起此刻端坐京城皇宫里的那位,她又默默在心里添了一句:至少,渴望真相的,不止你一人。

沈焕似是没想到她回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在原地呆愣许久,突然站起身,向她躬身一行礼。

“程姑娘。”

他神色郑重、语气恳切,眼底写满程荀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可停顿许久,他只说憋出一句:“某定不负姑娘期望。”

站在一旁沉默半晌的晏决明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扶起沈焕,微笑说道:“沈大哥,你放心,我也始终在留意此事。将来若有线索,少亭定会鼎力相助。”

沈焕压抑着涌动的情绪,用力握了握晏决明的手。

晏决明脸上神情不变,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沈焕此人,看似寡言冷淡、不好接近,实则是个和善心软的直肠子。只是这些年历经人情冷暖、世事坎坷,所以竖起一道自我保护的高墙罢了。

如今阿荀一番话,毫不意外打动了他,恐怕还感动得不轻。只是情绪上头,说的话未免也太奇怪了些,他还以为……

“唉哟,几位军爷,是小的来迟了!”

不远处忽然跑来一个矮胖的兵士,领口随意地敞着,不知从哪儿偷懒回来。

见来人,沈焕收回手,面色一整,又露出惯常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兵士还想套近乎,他们却没了聊天的兴致。已过正午,也祭拜得差不多了,几人干脆打道回府。

骏马奔驰在荒原之上,三人在城门口道别。离去时,程荀坐在马上,含笑作揖:“沈大哥,回见。”

沈焕严肃的脸也柔和了几分,回礼道:“程姑娘,回见。”

别过沈焕,二人在城中寻了间食肆用午饭。

等菜间隙,热血下头,程荀心里后知后觉浮起些后悔。

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袒露心声,又是如此敏感的话题,她莫名感到几分羞耻。

她有些忐忑地看向晏决明:“我今日,是不是太冲动了?”

晏决明正在整理她放到一旁的帷帽,不甚在意道:“有何冲动?”

程荀发愁地盯着杯底的茶沫,并未言语。

晏决明看了她一眼,放下帷帽,桌下的脚轻轻碰了下她的靴子。

程荀“啧”了一声,抬头看他。

晏决明面不改色,抬起茶杯喝了一口。

程荀微微眯起眼,抬脚就往他那边踢。谁想,脚刚伸过去,就被他两只靴子夹住,程荀想往后退,却抽身不得。

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晏决明。

“你几岁了!”她压低声音。

晏决明眼底浮起一丝笑意,拿起茶壶,好整以暇地替她倒茶。

晏决明看着云淡风轻,桌下却紧紧禁锢住程荀,她气不过,干脆抬起另一只脚,狠狠踩了他一脚。

晏决明闷哼一声,松开了她。程荀本来有些得意洋洋,见他那副模样,又忍不住问:“真的踩疼了?”

晏决明抬起一只手,支在桌上,歪头看着她:“疼啊。等会儿骑不了马了,只能让阿荀骑马带我了。”

程荀白了他一眼。

插科打诨一会儿,店家上了菜,程荀心头方才那点顾虑,转眼便消失无踪了。

等吃过饭,二人并未打道回府,而是往孟家老宅去。

早在晏决明刚被调往紘城时,他便派人去查探了孟家当年的老宅。老宅在紘城西面一条普通的巷子里,并非什么高门大户,只是一座二进宅院,论起大小,比程荀如今住的宅子还要逼仄几分。

宅子荒废已久,门上挂着一把锈了的锁,上头有被人撬动的痕迹。当时找到这里,晏决明并未进去,只是让人把旧锁砸了,换了把新锁。

今日走到孟宅前,看着破旧的柴门上崭新的铜锁,程荀有几分恍惚。

接过晏决明手里的钥匙,她深吸一口气,将锁打开了。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长满荒草的小院。庭院里草木衰败,只有一颗枣树亭亭立着,繁茂的枝叶在风中摇摆。

绕过小院,里头的屋子更是破败。屋子里尘土飞扬、杂乱无章,值钱的东西几乎都被窃贼搬走了,只剩下几件沉重的大件。

晏决明在前院,并未跟进来,体贴地给她留出独处的空间。

走到后院厢房,空荡荡的屋子让程荀心中也空落落的。

她一连拉开几个嵌在墙上的橱柜抽屉,才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见了一双缝到一半的虎头鞋。

虎头鞋上落了一层灰,颜色早已鲜亮不再,还没有程荀掌心长。她掸掸灰,寻了块丝帕,将虎头鞋小心包起来。

在屋子中间站了好一会儿,她走进内室。

里间不大,靠墙放着一张榉木拔步床,床架上刻着葫芦纹样。拔步床边还放着一张小小的坐床,四面围栏上刻着祥云纹样。程荀轻轻抚摸过床沿,心中有种奇异的感受。

榻上的床帐早被虫蛀得满是小洞,她看着难受,干脆伸手使劲一拽,床帐轻飘飘落下来,呛人的灰土铺了她满面。

她捂住口鼻,挥了挥眼前的尘烟。纱帐落下,露出了隐藏在拔步床里头的一排矮柜。

程荀一愣,顾不上脏污,爬上床打开了矮柜。

这矮柜藏得隐秘,果然逃过了窃贼的觊觎。程荀的视线略过放在表面的房契、地契、票庄的票券等财物,落在了矮柜深处一个带锁的木盒上。

她探身将木盒取出来。时过经年,木盒上的锁有些松动,程荀用簪子轻轻一撬,锁应声而落。

心跳有点快,她屏住呼吸,打开了木盒。

木盒里放着一沓信件,她粗略扫了一眼,却愣住了。

这些信封外,无一不写着“梦娘亲启”。

梦娘,是她的母亲吗?

纠结片刻,她还是打开了信。

【卿卿梦娘,三日不见……】

刚看了开头,她就满面尴尬地放下了书信。

那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毫无疑问,就出自他生父孟其真之手。

从信上看,这位“梦娘”就是她的母亲。

石碑上的“孟李氏”,今日终于有了名字。她叫李梦娘。

她望着好生藏在木盒里的厚厚一沓书信,再看看矮柜里大咧咧放着的财物,有些哭笑不得。

她想了想,还是将书信一封封打开,坐在床边,细细读了起来。

午后,金溶溶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屋中,细密的尘埃在光下舞动。

孟其真的信里并未写什么秘闻或大事,都是些军营里训练吃饭的琐事,间或写些对李梦娘的叮嘱和思念,看得程荀脸热。

整整三十多封信,跨越五年的时间,见证了他二人从生疏羞涩到感情甚笃,也见证了孟其真从一个底层的大头兵,一步步走到了千户的位置。

这是属于他们的金色时代。

孟其真没读过几本书,信里常有些错字和意义不通的典故,看得程荀一时想哭、一时想笑。等拿起最后一封信,她心中竟还涌起了几分不舍。

本以为只是普通的一封家书,可往下读,程荀嘴角的笑意却凝住了。

这封信写于泰和二十五年春,恰好是李梦娘怀胎六个月的时间。据信里孟其真所言,他得了个机会,能够调往延绥后头的军营。给他递来机会的,是他当时驻守紘城的将军张善道。

紘城隶属延绥府,地处大齐与瓦剌、鞑靼领土的交汇点,以其为中心,恰好将西北战线一分为二,范家、沈家的势力在其东西各自为据。

张老将军在紘城坐镇数十年,经验丰厚,可胸中的胆气和血性也随着岁月的磋磨,一点点消失了。

前一年,鞑靼进犯,他领兵冲锋,却差点被身后一支冷箭放倒。危急时刻,是孟其真长刀一挑,击飞了冷箭。

经此一役,张善道彻底起了致仕的念头。他向朝廷跪求恩典,朝廷犹豫再三,还是舍不得放人,只答应将他调离前线,去延绥后方坐镇。

虽结果不如人意,可张善道还是接下了圣旨。临走前,他想起当初救他一命的孟其真,特意将他单独叫到营帐内,问他可愿意同他去更为安全的后方。

孟其真不解其意,张善道许是念着他救过他一命,向他隐晦地透露了些东西。

在信里,孟其真这样重述张善道的话:

【将军问我:“当初你救我时,可看清放箭之人是谁?”

我摇摇头。

将军又问:“如今最想我死的人,是谁?”

我被这话吓了一跳,想了想,回答道:“必然是瓦剌和鞑靼的歹人。”

这回,却是将军摇了摇头。

我从未见过将军那般脸色,便咽下了心中的疑问。想了许久,回答他,自己还是想留在紘城。

……】

接下来,孟其真花了大半张纸向李梦娘解释自己想要留在紘城的想法,程荀匆匆读完,翻到最后一张信纸。

他写道:

【说来也奇怪,我和将军说我想留在紘城,他并未嫌我不识抬举,只是一言不发地发了好一会儿愣。

等到我都想悄悄离开时,他才喃喃说了句:“你说,之后接任我的,是范家人,还是沈家人?”

这是朝廷的安排,我又如何知道呢?只能回一句:“属下不知。不过想来,无论是范家还是沈家,都必能护得紘城百姓不受外敌侵扰。”

没想到,将军却站起身,走到我跟前,郑重地低声说:“紘城早已不似从前,这摊浑水,你莫要去沾。”

这句话我直到今天都没懂。梦娘,你说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

再往下,就是恋人之间的甜蜜絮语,程荀没有再细读。

她握着这张信纸,陷入沉思。

张善道在战场上受了一支自己人放出的冷箭,而后便向朝廷主动请辞。临走前,又委婉地暗示孟其真,紘城局势复杂,让他小心……

时隔二十年,再看这封信,仍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她唯一能解答的,便是张善道之后,确实是沈家接替了他。

她又细细看了遍张善道的话,心里浮起一个可怖的猜想。

那支冷箭,当真是瓦剌或鞑靼的奸细放的吗?

这个念头好似一道白日惊雷,直直劈入天灵,她几乎站立不稳。

撑着床沿站起,她来不及收拾散落一床的书信,捏着信纸,起身就要去前院找晏决明。

午后,红日挂在偏西的天幕上,斜斜照向大地。

她夺门而出,快步往前院去。

可还没等她走出后院,她视线略过地面,突然顿住了。

长满杂草的地上,明晃晃映着两个影子。

脑中警铃大作,她张口就要惊叫出声。

可下一秒,一个带着汗臭的身体贴住她的后背,一双大手从她身后袭来,死死按住了她的口鼻!

惊恐的窒息感中,程荀拼命挣扎,双脚用力向后踢,试图挣开男人的钳制。

男人被她狠狠踢了几脚,闷哼出声。眼看他的手吃痛松开几分,程荀立刻向外奔逃,嘴里高呼一声:

“晏——”

电光火石之间,后颈突然传来一道剧痛,程荀瞬间软倒在地。

黑暗袭来的前一秒,她望见一双脏污的牛皮靴走到自己面前。

来不及细思,她沉沉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