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孟李氏
露凝霜, 日渐寒。深秋冻雨昼夜连绵,山林间冷雾弥散,寂寥萧索。
马车行进在鲜有人烟的山道之中,车辙滚滚, 碾过潮湿的土路。泥水混着枯枝腐叶的气息, 土腥味直冲鼻尖。
程荀坐在摇晃的马车中, 闭眼养神。
车外, 一阵马蹄声不疾不徐地靠近,木窗被人轻轻叩了两下,丫鬟春虹连忙撑开小窗。
窗外, 晏决明骑在高头大马上, 微微俯身, 透过车窗空隙看见仍在闭眼熟睡的程荀。
晏决明压低声音,将手里提着的食盒递给春虹。
“前头镇上买来的。若你家姑娘醒了,就让她尝尝。”
春虹小心接过食盒,低声问:“世子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晏决明望了眼靠在车厢内壁的程荀, 肩背处垫了软垫, 膝上也盖了毯子,并无什么缺漏。他摇摇头,又驾马走上前了。
马蹄声渐轻, 程荀睁开了眼。
春虹关好车窗,刚转过身就看见醒来的程荀,吓了一跳。而后忙不迭抬起手里的食盒, 道:“姑娘, 这是世子爷方才送来的。”
自那日程荀破天荒发了顿脾气后, 身边伺候的丫鬟们都小心了许多。
这些自小看着主子脸色过活的姑娘们,最是能察言观色, 明白过来程荀对于婚事的忌讳,也都收敛心神,不敢再多话了。
春虹打开食盒,里头放着两碟子酥软的点心,还有一盅用竹筒塞得严丝合缝的甜汤,旋开盖子,热气缓缓上升。
“这里离最近的镇有多远?”程荀看着那白烟,轻声发问。
春虹想了想,“方才我听外边车夫说,最近的镇也有二、三十里路呢。”
程荀接过竹筒,温热的汤水入肚,浑身的湿寒似乎也被驱散了些。
春虹端着碟子,问程荀可还想吃什么。程荀疲倦地翻个身,只留了个背影,恹恹道:“你都吃了吧。”
秋雨连绵数日,潮气顺着程荀的脚底爬上全身。她最讨厌这样的日子,身体都好似泡进寒潭之中,膝盖的隐痛不提,就连说话的精神也提不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她心头好像飞来一片阴云,久久笼罩在她本就混乱纠结的心绪上,令她烦躁不堪。
而她知道,一切的根源不过是几天前,她发现了晏决明从未对她明言的感情。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一切已经有些模糊了。她只记得自己慌乱地说起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几乎落荒而逃一般,跑回了屋子。
而记忆里只剩下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彩,无数斑驳跳跃的色块中间,只有晏决明那双明亮而温润的眼睛,坚定地、柔软地看着她。
程荀也曾疑心这不过是她自作多情的错觉。可不知为何,晏决明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自那日起,开始以某种不容拒绝却丝毫不令人反感的姿态,不断出现在她面前。
他对她依旧如从前那般周全体贴,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就是不一样了。
面对他温柔而强势的攻势,程荀尴尬又无措,心中一团乱麻,只能假作对一切一无所知。
她心中有数不清的疑问。
所以,他心悦自己?
他这份情谊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他这份情谊,有多少是出于作为兄长的怜惜与愧疚,又有多少是出于她这个人呢……
程荀歪头靠在软垫上,将车窗拉开一条缝。
窗外,细密的雨丝落入林间,潮湿的水汽积成浓雾,烟络横林,一切缥缈而朦胧。
马车摇摇晃晃,程荀呆呆看着窗外,只觉自己好似也被困在这大雾之中了。
一行人昨日清晨从扬州离开,路上在客栈休憩一夜,今日又早早出发。喝下甜汤,程荀昏昏沉沉睡过去,等再次醒来时,马车已然停下了。
程荀从混沌的睡意中挣扎起身,清醒过来时,才发现周遭安静得只闻风声。
春虹见她醒了,连忙说:“姑娘,已经到了。”
“怎的不叫我?”她敲敲睡得酸疼的后颈,当即就要下车。
春虹拉住她,为她整了整衣裳,又披上一件斗篷,手上利落系着带,嘴上一边说:“姑娘别急,夫人和世子爷特意吩咐了让您再睡会儿,现在吉时还未到呢。”
程荀推门下车,却见眼前是一片苍翠茂盛的松林,松针、松果落了满地。雨停了,风吹过,阵阵松香夹着雨后草木的潮气,扑面而来。
她扯了扯身上的斗篷,沿着地上的脚印,往山上走。
这片松林远离人烟,周遭未见屋舍,恐怕只有前阵子晏决明带人找来、又留人看守此处,才有了些人气。
她生母的墓就在松林深处。
据说当年此处并非如今这般人迹罕至。只是那年大旱又赶上冰雪灾,实在太多人死在路上,运气好的尚有亲朋帮忙收敛,在这林中得一个入土为安;运气不好的,便是一具全尸都找不到了。
自那之后,这片松林就多了许多传闻。什么阴气太沉、死气太重,夜里鬼火磷磷、鬼影重重,硬生生成了周围人家嘴里治小孩夜啼的地方了。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人们渐渐也就不往此地来了,到最后,就连伐木的人路过都会绕道而行。
没了人的痕迹,这片林中万物肆无忌惮地野生野长,十多年后,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带路的小哥是晏决明请来的当地人,并不知晓她们的身份,只是与她们随口说着。
春虹一张脸被那话里的意思吓得煞白,几欲作呕。程荀听后,心中却涌起一种跨越时代而来的悲凉。
她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寂寥的秋风飒飒而过,吹得林中松涛翻滚。婆娑的风声中,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又一声低语,凄婉地诉说着被人世遗忘十数年的哀伤。
程荀心中突然有些难过。
若是孟大人此番未发现她的身世,她的生母还要在这片静默的土地中等待多久呢?
爬过一处矮坡,空气中香烛味儿越发浓重,木鱼规律的敲打声、梵语诵经声也越发清晰,气氛渐渐变得庄重。
一路都殷勤话多的小哥也闭上了嘴,春虹紧跟在她身边,一行人终于走到了程荀生母的墓前。
眼前坟墓已被晏决明提前带人前来修整一新,肃穆而大气。一块光洁的石碑上,字迹规整地刻着“故显妣孟李氏之墓,长女程荀泣立”。
坟墓周遭已经摆好水陆道场,有僧人在一旁低声诵经,伴着一道道木鱼声,叫人不敢高声语。
崔夫人和晏决明站在一旁,等待着程荀。
程荀沉默着脱下斗篷,穿着一身素色,在坟前跪下了。
她看着那墓碑上陌生的名字,这时才恍惚,原来她的母亲姓李。
从她知道自己身世以来,竟然未有一人告诉她此事。
而墓碑上并未写明她母亲的名字。程荀知道晏决明行事周全,想必是问清楚了王洪芳她母亲之名。
只可惜,看来就连与她相处多年的王洪芳,都不知自己主子叫什么。
程荀不知她是忘了,还是自始至终都不曾在意过,可这结果却令她感到讽刺。
那个女人给了王洪芳名字,可王洪芳与她朝夕相对多年,竟全然不知她的名字。
许是她的视线停留太久,晏决明先一步反应过来,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立马在她身边半跪下,在她耳边低声道:
“王洪芳说从前只听旁人叫伯母‘孟太太’‘李夫人’,伯父也未在她面前叫过伯母闺名,所以她也不得而知。你放心,我的人还在查,总能知道的。”
晏决明的话里有掩藏不去的歉疚,这让程荀不禁侧目。
他本不必这么说的。
世上多的是直到死后,也只冠了夫家姓的女子。这些女子姓甚名谁、此生有何遗憾、是否圆满,都是白纸一张。她们留在世上的唯一痕迹,似乎就是一笔“某人之妻”。
她们的喜怒、她们的眼泪、她们的欲望,像是满地随处可见的松针一样,微小、平凡、好不重要。
这一切,只是程荀自己意难平罢了。
她只是想知道,那个赋予了她生命、将她从北到南,安然无恙地护到自己生命最后一刻的女人,叫什么罢了。
令她诧异的是,她这在旁人眼中或许微不足道、甚至是没事找事的举动,却被晏决明放在了心上。
甚至在她说出口前,他便明白了她心中所思所想。
她心中某根弦,像是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
程荀回过神,微微摇头,示意没事,又正色看向眼前的墓碑。
她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线香,在炉边点燃后,放在额前,深深俯身。
将线香放进香炉里,她又回到原位,缓慢而认真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碰到粗糙的石砖,一阵风突然从她头顶吹过,撩动她的发丝。
那一刻,好像谁用手轻缓柔情地抚摸她的头。
程荀心中涌起一阵酸涩的胀痛。
她起身走到一旁,崔夫人上前为她生母上了一炷香,又轻声说起收养程荀做义女一事,叫她安心。
轮到晏决明,他神情严肃,一丝不苟地上前上香、磕头,又在墓前安静跪了许久,似乎在心里与那位夫人默默说着什么。
程荀站在一旁,面色逐渐古怪起来。
她的生母,晏决明规矩这么周到干什么?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这是他的母亲呢……
水陆道场一共安排了七天。崔夫人在扬州还有一堆家事,只能提早回去。晏决明留下陪着程荀,等七天道场结束后再往溧安去。
晏决明提前在山脚一户民居中租了屋子,老早便叫人打扫布置,就等一行人入住。民居虽简朴,却干净整洁,程荀向来不挑剔,安心住下了。
第一天睡前,晏决明特意过来敲了敲门。
程荀已躺在床上了,听到敲门声,回了句:“谁?”
门外,晏决明的声音有些闷。
“阿荀,我就在隔壁,若有事叫我就行,别害怕。”
“哦,好。”
屋外响起脚步声,程荀平躺下来,暗自腹诽:若真有什么事,难道我不会叫春虹?叫你一个男子做什么?
况且从前比这更苦的日子都过过,有什么可怕的?
他真是越来越小心了……
可下一秒,她便反应过来,从前的晏决明也是这样的。真正改变的,是她看他的目光。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不自在。
这户农居就是乡间地头最常见的泥草房,隔音约等于无。程荀还在胡思乱想时,突然听见旁边的屋子传来一阵水声。
程荀吓了一跳,听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隔壁的晏决明在拧帕子。
接着,又是有人推门进去与他说事的声音。话语含糊,可那走动的脚步声、泼水声却声声入耳。
程荀有些尴尬地将被子拉高,准备盖住耳朵。
那边细碎的声音不绝于耳,她躺在被子里,忍不住胡思乱想。
若是她起夜了,那声音岂不是……?
还好她没这习惯,还好,还好……
过了许久,旁边的声音总算平静下来,程荀躺在床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安心地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山中夜里寒凉,程荀身上的床褥虽厚实又干净,可膝盖却又隐隐作痛起来。
想起今天在林中浓雾里走了半天,又在坟前跪了许久,想来,是旧伤又要犯了。
她叹口气,认命地起身,准备在屋中找找有没有汤婆子。
经验之谈,若不趁此时找到暖源,到了后半夜,她这膝盖恐怕会把她疼醒。
她翻身下床,踩着鞋子在屋内翻找,可还没等她翻完一个柜子,门口突然传来声音。
“阿荀,可是膝盖不舒服?”
竟然是晏决明。
程荀直起身,迟疑地回了句:“膝盖,有点疼。”
“阿荀,你先开门,好不好?”
他的声音有些焦急。
程荀看了眼身上单薄的一层里衣,叹了口气,披上放在一旁的狐裘斗篷,走过去将门拉开。
门外,晏决明站在一泓明亮的月光下,微蹙着眉,紧张地看着她。
“是我疏忽了,我之前叫人安排了的,只是今夜本以为你无事……”
“我进来帮你找,好不好?”
程荀愣怔地看着他,一时竟移不开目光了。
他已经换了寝衣,一身月白。长发披散在肩上,风吹过,发丝微微扬起,清冷温润得有如谪仙。
可这样一个人,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盘算着给她找汤婆子。
心里泛起些奇妙的感受,好似流过一道暖流,在她的身体中蜿蜿蜒蜒,顺着皮肉渗入骨血。
她心里痒痒的,心尖颤动翕张,像是一身风雪的人走进温暖的室内,忍不住要打喷嚏。
她将门拉过去,身子让开。
“你进来吧。”
第72章 溧安行
今夜难得晴朗, 深蓝的天幕中月明星稀,月光明亮皎洁,透过纱窗照进屋内,一派静谧。
故而程荀起身时并未点灯, 只是就着月色翻找。晏决明一进屋, 就熟稔地走到桌前, 将灯点燃。
橙黄的烛光亮起, 晏决明将烛台放到床前的小几。
“你先去睡着,别着凉。”
他驾轻就熟地从外间的矮柜下翻出一个炭盆,又从在床边的小柜里找到汤婆子。
程荀默默走到床边, 踢了鞋子爬进被子里, 侧脸看着晏决明蹲在一旁, 笼起炭火,又拿起水壶架于其上。
柔和的烛光在屋内流淌,炭火的微芒映在他的脸上。他披散着长发,侧脸一半藏在黑暗中, 一半被暗淡的光罩住。
灯火明灭之间, 她好似看见了从前那个程六出。
从前在四台山,遇上大雪封山的天气,他也是这般, 蹲在她身边,安静地为她支火盆。
她凝望着他,突然想到, 若是他们未曾经历这些年的坎坷、没有分离这么多年, 晏决明, 会如何看她呢?
她还是那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么?
还是,还是……
“在想什么?”
对面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 含笑望过来,轻轻问了她一句。
程荀的心紧了一下,连忙错开视线,盯着铜盆里烧红的炭块,颇有些被识破的狼狈。
“没什么。”她含含糊糊回了一句。
屋内安静一瞬,晏决明有些犹豫的声音响起。
“阿荀,之后姨母应是要回京城了。”
“啊,我听她说过。”她小声回了句。
“那你……”
程荀心中若有所感,忍不住抬眼,看进他有些忐忑的目光中。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些,藏在被子里的手忍不住攥紧了被角。
“你可想过,去京城后想做什么?”
程荀暗自舒了口气,手也不自觉放松了。
“我不知道……”
晏决明的问题,她也曾问过自己。如今她十六岁,翻了年便是十七,这个年纪的姑娘,就算不成婚,也基本都有了亲事了。
孟大人和崔夫人对她不可谓不上心,她想,或许等到了京城,她就要被安排起亲事。
以他们夫妻二人的身份与识人的眼光,想必她的未来夫婿不会太差。至少不会是胡品之那样的纨绔。或许是位前程在望的读书人,也或许是个清白人家的小儿子。
至于多的,她并不敢想。
她心里清楚,就算认作孟家夫妇的义女,她无父无母的身份也是许多人家会犹豫的。
更何况,还有过去那段卖身为奴的经历。那才是真正悬在她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将她劈得头破血流。
过去那五年,她虽然饱受折磨、痛苦心酸,心底却从未将它看作什么不光彩的过去。可她明白,她心中作何想,或许是最不重要的。
世人如何看待、她的丈夫如何看待、她的夫家如何看待,或许都比她自己的想法来得重要。
若要粉饰太平,就要掩埋这段过去。可一个谎言背后,需要无数谎言的支撑。难道她的婚姻,要建立在虚假的幻梦之上吗?
而她的丈夫,连她真实的模样都看不清。两个戴着假面的人,同床共枕、白头偕老,何其可笑。
程荀兀自想着,而晏决明还沉默着,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她回过神来,对上晏决明的眼睛。
那双眼里,有她从前从未发现的情愫。
明灭的火光下,他那双平日里冷淡得不近人情的眸子,涌动着深邃的暗潮。某种她说不清楚的情意,几近呼之欲出。
程荀想,或许面前的他,就是那个能够接受她一切的人。
他们在各自人生最孤独、最彷徨无助的时候相遇,像两只落单的幼兽,舔舐着彼此的伤口和毛发,度过了数年的风雪。
若成亲就等同于两个人陪伴一生的话,与他在一起,或许是最简单、最安心的选择。
想到这,她忍不住暗自哂笑一声。
她的身份,就连普通官宦人家都不一定看得上,更不必提宁远侯府了。
况且,她真的做好了嫁给某人的准备了吗?
对世上女子而言,出嫁出嫁,便是从这个家到那个家,像极了一个转手的物件,她不喜欢。
可不喜欢又能怎样?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心底一片迷茫。
她掉进自己一腔迷思之中,不知何时,晏决明已经站起身,将壶里热好的水倒进汤婆子里,拧紧盖子、套上干净的布袋。
他抱着汤婆子,走到程荀床边。
程荀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正要坐起身接过汤婆子,晏决明却微微掀开被角,将汤婆子稳稳当当推了进去。
他动作极快,还未等程荀开口,身体已经贴上个热源。
程荀讪讪地躺下,小腿一勾,将汤婆子压在自己膝下。
晏决明看着被子上起伏的痕迹,有些忍俊不禁。
“好些了吗?”
“……等会儿才知道。”
晏决明靠得实在太近,程荀几乎能在他的双眼里看见摇曳的烛光。夜风呼呼吹着,从窗缝里漏出些许冷风,吹起了他的发丝。
程荀嗅到一股熟悉的清苦的熏香味。
他的气息好像飘满了整个床帐,程荀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烫。
明明光线昏暗,可她做贼心虚一般,双手将被子悄悄提了起来,盖住半张脸,只留了双在黑暗中闪着水光的眼睛。
晏决明一愣。
心好似被小鹿柔软的犄角撞了一下。
他的阿荀,怎么这么乖,这么可爱啊。
他想摸摸她的头,可此情此景,他本就逾矩,若再做什么,便是对她的冒犯了。
他退后一步,放下床帐。
隔着那层朦胧的纱帐,他低声道:“早些睡。若是有事,叫我便是。”
床帐里传来一声不甚清晰的“嗯”。
晏决明走出屋子,轻巧地关上房门。
夜风夹着凉意,扑到他脸上。他一身单薄的里衣,明明站在冷风里,却丝毫不觉寒意。
无数情绪在胸中沸腾,仿若下一秒就要冲出胸膛。
他看着头顶的月,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他想,若是能光明正大地,离她再近一点就好了-
接下来六天,程荀每日都往山上去。
道场持续七天,僧人们日夜诵经不停,只为超度亡灵、送往生。
而程荀就跪在墓前,诵着她不知其意的经文,一日不落。
她生母的墓恰在山口,山风穿过狭道,侧头眺望,满山一片白茫茫。
山中本就冷寂,如此以来更是湿寒,每日程荀身上都要披上狐裘大氅,膝下垫着厚厚的软垫。可就算如此,寒意还是有如冰锥,扎进她的骨头缝。
而每一天,晏决明都陪在她身旁。
从她第一天跪在墓前,不论春虹如何劝说都不起身后,晏决明便一掀衣袍,在她身边跟着跪下了。
这些天,他从未开口劝过一句,只是沉默无言地跪在她身旁。
他跪得端正,高大的身子像棵缄默的苍松。寒风猎猎时,他会一手抬起斗篷,将那风刀霜剑挡在狐裘之外。
有时天气好,浓雾散去,天上吝啬地降下暖阳,晏决明又会悄悄挪开身体,与她错开,让她整个身子都沐浴在日光之中。
他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为她做了。
在这样的时刻,程荀心中总有种复杂的情绪。
若是此生身边一定要有一个人,陪伴她走过漫漫长夜,如果那个人是晏决明的话,一切似乎也没那么糟?
可下一秒她又忍不住笑自己庸人自扰。
他们早已不是从前四台山上无人在意的两个贫儿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是晏决明对她大概、也许、可能有一些超越兄妹之间的关切之情,可婚事,又哪里轮得到他们自己做主呢?
……况且,晏决明什么都没说呢。
说不定,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
每每在此时,她都会望向面前石碑上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
成亲后,她也会冠上某个男人的姓氏,从此成为“某程氏”吗?
百年之后,她的墓碑上,能够堂堂正正写上“程荀”二字吗?
她的后人见此名字,会笑她僭越无度,还是感念她此生不虚此行?
她侧身看了眼山中浓雾弥散的松林。
白茫茫的云雾飘进她眼里,她看不清去路。
七天道场结束,程荀与晏决明
恭敬地送走辛劳七日的僧人,终于出发往溧安去。
从这里去溧安,需得行一段山路,到附近的渡口,再走一天水路,就能到溧安。
晏决明安排好的船只早早等在渡口。几人下了马车,船队里的脚夫殷勤地为他们拎上行礼。不多时,收起锚,船只悠悠驶出渡口。
程荀站在甲板上,远眺了一眼来时的那座满是松林的山。
这里,离溧安这么近。
近到不过一天的水路,程荀却花了十六年,才找到这里,找到她的生母。
一重重山遮住她的视线,程荀有些落寞地垂下眼。
溧水轻轻托起船只。她望着水面粼粼的波纹,久久无言。
身后传来脚步,晏决明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看向远处。
“阿荀,我已派人守在伯母墓前,洒扫、供奉都不会落下。”
“等何时西北战事了了,我陪你送伯母回去,可好?”
夕照洒在水面上,碎金般的波光映在他湿润的双眼中,像是动人的诗。
“莫要难过了,好不好?”
程荀望着他,郁结于心的哀愁有如雾见朝阳,渐渐散去了。
“为什么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不禁问道。
她看见他笑了一下,眼中似星辰璀璨。
“因为你是阿荀,我是程六出啊。”
程荀嘴唇微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船在溧水上飘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春虹敲响她的舱门,轻声将她叫起。
程荀做了一夜混乱的梦,此时懵懵懂懂醒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将窗子支起,迫不及待地趴在窗沿向外看。
离溧安渡口越来越近,周围的船只渐渐多了起来,人声也渐渐喧闹起来。
有渔人呼着号子,撑着竹筏,从江中收网。
往来的船只上,有熟识的脚夫隔着半条河高声打着招呼,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她熟悉的乡音。
不远处,有两家素有旧怨的船队为谁先进渡口吵了起来,两艘大船堵在前头,吵嚷不停。
渡口上,脚夫装货卸货的吆喝、行商与渡口上的地头蛇好声好气的商量和挑着扁担的小商贩行走叫卖声,交织在一起,喧嚣声直冲天际。
而程荀将半个身子都探出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气。
江水还是记忆中熟悉的腥味,山还是记忆中熟悉的那座山,渡口还是记忆中熟悉的那个渡口。
这里是溧安,是她长大的地方。
欢喜像是藤蔓,从干涸的心田中抽芽发根,瞬间爬满她整颗心脏。
她四处张望着,脸上忍不住咧开一个笑。
真好,她回溧安了。
她迅速换上衣服,用壶里昨晚剩下的水匆匆洗漱一通,便打开门,难掩喜意地看向门外的春虹。
“收拾东西,准备走吧。”她语气轻快。
春虹几乎没见过她这幅模样,眉梢眼角都是松快欢喜的笑意,一时竟然愣住了。
“快去呀。”程荀催促。
“哦,哦,好。”
春虹匆忙转身,临走时,又不禁回望一眼。
她暗自想,为什么主子不多笑一笑呢?
这样可漂亮、灵动多啦,让人看着就开心,忍不住跟着笑。
走出舱门,晏决明正负手站在甲板,颀长的背影立在晨雾之中,好似苍松修竹。
程荀步子轻快,走上前拍拍他的肩。
“前面的船还要多久才挪开啊。”
程荀从他身后踮脚看向前方,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
晏决明转身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这么久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松弛自如的模样。
她身上那一直以来,时刻警醒她克制自我、收敛情绪的壳,仿佛也被这流淌不息的溧水,哗啦啦卷走了。
某个瞬间,他甚至看见了从前的程荀。
他心中雀跃,面上却极力克制着,不愿让她看出异样。
“马上就好,不如先去吃点东西。”他语气一如平常。
“好吧。”
虽是这么说,她口吻里却不见失望,甚至走到桅杆旁,兴致勃勃地张望着渡口。
溧安这些年,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程荀在心中想。
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在后头诸多船只不满的怒骂下,前头两家积怨已久的船队终于暂时放下不对付,一前一后让开了。
船只终于驶入渡口,程荀走在最前面,迫不及待地跳下船。
终于踩在熟悉的土地上,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丫鬟小厮们在背后收拾行李,晏决明走到程荀身边,问道:“还想坐马车么?”
程荀对上他的眼睛,二人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晏决明唇角微扬,吩咐丫鬟小厮们带着行李现行去县城,他二人随后就到。
不顾身后一群人的担心与疑问,二人转身就走进渡口汹涌的人潮中,不见踪影。
程荀拉着晏决明的衣袖,一颗心像是长了翅膀,终于获得了久违的自由,咻地飞远了。
人潮拥挤,车马堵得路上水泄不通,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支着幡子,只留给人窄窄的缝隙可过。
程荀与晏决明紧紧挨着,轻车熟路地穿过缝隙,终于走出了渡口外的街市。
看了眼身后,没有一个人追来,二人站在垂柳下,相视一笑。
程荀只觉得心中许久未曾如此畅快过。
晏决明几乎着迷地,凝望着程荀的笑颜,久久移不开视线。心中涌起一阵又似甜蜜又似酸涩的情绪,哽在喉头,让他说不出话。
“我们等会儿……”程荀笑着开口。
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喊声。
“程、程……!”
程荀应声望去,却见不远处,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晏决明,手里还拉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
下一秒,那女人的视线移到程荀身上,更是错愕地长大嘴巴。
“小阿荀……”
第73章 王翠儿
“小阿荀……”
程荀应声望去, 视线却凝固了。
面前的女人约莫二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脸上有些疲态,却不减成熟韵味。
而她看着程荀, 神色中俱是震惊。她的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打转, 嘴唇颤抖着, 几乎说不出话。
程荀愣了一会儿, 无数回忆好似海水涌来。
“翠儿姐?”
她的声音将王翠儿唤醒,王翠儿拽着手里的孩子,急匆匆向她跑来。
程荀连忙迎上去, 被王翠儿抱了个满怀。
“你这丫头, 当初去哪儿?一句话都不说就走, 这些年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从前她还要仰望的姐姐,如今比她还矮了半个头。王翠儿埋在程荀肩头,手用力拍着她的背,边哭边骂。
那哭声让程荀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努力克制喉头的哽咽, 环住了她的背。
身旁的小男孩被王翠儿放开了手,被冷落在一旁,似乎害怕了, 一瘪嘴也忍不住要哭。
晏决明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男孩一愣,呆呆看着眼前的大哥哥, 渐渐收了眼泪。
他拍拍男孩的头, 牵起他的手, 将他拉到一边。
好一会儿,王翠儿才平静下来, 抽噎着离开程荀的怀抱。
二人两眼泪汪汪地对视,一时都忍不住笑了。
王翠儿感慨地摸摸她的头。
“这些年不见,我们小阿荀都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程荀不好意思地笑笑。
王翠儿还想说什么,脸色却一变,慌乱地看看身侧。
“小石头呢?”
正说着,她的视线对上蹲在一旁与男孩说话的晏决明。
她的心先是一紧,下意识想将孩子扯回来,可那人却转过头来,直直看向她们。
她的动作停在半空,脸上只剩下古怪。
程荀自然明白她的疑惑,连忙拉拉她的衣角,凑过去轻声道:“翠儿姐,我们刚回溧安,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
死在泰和三十六年的那个少年,如今站在秋风里,丰神俊朗、气度不凡。别的她不知道,可至少有一件事能确定,眼前这个人,并非所谓山精鬼怪,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和程荀,两个消失多年的人,如今一同出现在和溧安。
就算她再愚笨,此刻也反应过来,恐怕当年那件事,恐怕有蹊跷。
她迟疑地点点头,喊了一声:“小石头!”
男孩一溜烟跑过来,拉住王翠儿的衣角,怯生生地从身后探头观察他们。
晏决明缓缓走了过来,站在程荀身侧。
“王姑娘,许久未见了。”
他语气一如当年,文质彬彬、有礼有度,连话里的疏远和距离都丝毫不变。
可王翠儿看得明白,眼前这人,早已褪去了青涩与稚嫩,远比从前那个程六出城府深沉。更别提他身上的衣着发冠,虽不张扬,却也绝不是普通人家能拿出的东西。
程六出,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有一瞬间,她竟然不敢看他。
王翠儿努力平复心绪,还是难掩语气中的复杂。
“程……程六出,许久未见了。”
此话一出,对面二人都愣了。
王翠儿没发现他们的异样,将男孩抱起,对他们笑道:“这是我儿子,大名石丰,我们叫他小石头,刚满三岁呢。”
“来,小石头,叫程叔父、程小姨。”
小石头眨巴着眼睛,嘴里含糊地喊了两声。
程荀心中惊异。
她仔细看了看王翠儿怀里的男孩,眼睛圆滚滚的,身子一看就结实,活脱脱一个小石虎的模样。
“这是你与石大哥……”她试探地问。
王翠儿脸上浮起红晕,有些羞怯地转移话题。
“走吧,去我那坐坐。”
王翠儿一面说着,走到路边一架牛车旁。她今日本是送省亲的姑母一家坐船返家,故而是驾着家中牛车来的。
程荀看了眼晏决明,他没有迟疑,大步走上前,温声说道:“我来吧,你们坐着就行。”
王翠儿望了眼他身上一看就知不菲的衣袍,有些犹豫。程荀却直接抱起小石头,轻巧地一跃,坐上了老牛背后拉着的板车。
“翠儿姐,你就交给他吧。”她笑着说道。
一大一小两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己,王翠儿只能将拉绳交给晏决明,自己也坐上了车。
坐上板车,她本有些拘谨,却见晏决明姿态自如,斜坐在车沿上,丝毫不见不悦或烦躁。缰绳一拉一送,牛车即刻动起来。
若是不看他那身装束,与田间地头长大的乡野小子也没什么不同。
渡口离溧安县城不远,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一行人便走到了城门口。
一路上,王翠儿与程荀说起这几年的事。
程荀失踪的第二年,石虎得偿所愿,终于将从小心心念念的女孩娶回家。成婚后,石虎成熟了许多,鲜少再出门与兄弟们喝酒扯闲,全身精力都投入到石家的铁匠铺与自己的小家中。
对此,程荀也并不意外。
他二人自小便相识,从前王翠儿虽嫌弃石虎为人鲁莽幼稚,总是在外些不大不小的祸,可本心中,早已将石虎看做自己人了。不然,也不会时时跟在石虎后头,让他上进了。
只是说到这时,她隐秘地看了眼晏决明。
王翠儿如何不知道她的意思,当即就拍了她一下,凑到程荀耳边,声音又急又轻。
“你个人小鬼精的,从前我不过是看他小小年纪为人却古板正经,逗逗他罢了。他都没当真,就你和石虎那傻子还记在心上!”
程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轻轻摸了下鼻尖。
牛车在城里弯弯绕绕,还未等车上二人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王家书铺前。
王翠儿愣了一下,抱着小石头下车,程荀却有些复杂地看着晏决明卸板车的背影。
溧安城里的路,原来他还记得。
书铺里不见王掌柜,只有个十几岁的少年在铺子里翘腿坐着,听见人来,连忙殷勤地站起来。
见来人是王翠儿,那少年又懒洋洋坐下闭眼养神,一句话都未说。
王翠儿打量了一圈周围,眉头紧皱。
“六郎,昨日送来的货你可摆起来了?”
王六郎看起来年纪不大,神态举止却老成油滑。他躺在王掌柜惯常休息的摇椅上,百无聊赖地抓抓脖子,不耐烦道:“行了行了。翠儿姐,交给我你还不放心么。”
“就是交给你我才不放心呢,你看看你什么样子,店里的灰都不会掸一下!”王翠儿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道。
正说着,程荀拉着小石头,和晏决明一同走进书铺。她不住地四处张望,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布置瞬间唤醒她脑海深处的回忆,心中感慨万千。
看见店里走进衣着体面的一男一女,王六郎一跃而起,身子挤开王翠儿,殷切地上前招呼。可他脸上堆起的笑意,却在看见小石头时,消失无踪。
程荀望了他一眼,只以为他是王家雇来的帮工,并未放在心上。可下一秒,她就听这人酸溜溜说道:“翠儿姐,这样的贵客,你之前怎的不告诉我?这人脉你捏在手里也没用,不如早点交到弟弟手里。”
程荀听出不对劲儿,下意识看过去,却见王翠儿面色阴沉,嘴唇紧抿,尴尬又气恼地站在原地。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身旁的小石头却突然挣开她的手,歪歪扭扭跑到王六郎面前,挥着小小的拳头,砸在他小腿上,边打边说:“坏!坏!”
众人都吓了一跳,王翠儿弯腰想捞起孩子,王六郎心烦意乱地往后躲,孩子却没站好,当即就要往后倒。
事情发生得太快,眼看着小石头要跌进书堆中,晏决明往前一迈,将他接住了。
小石头愣了一下,下一秒,哭声震天响。
王翠儿吓得花容失色,扶了一把旁边的柜子才勉强站稳,小心翼翼接过孩子,哄着孩子向后院去了。
差点惹出事来,王六郎却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正想开口抱怨,却被程荀二人的眼神吓得住了嘴。
程荀冷冷地盯着他,整了整袖子,从他身边慢慢踱步过去。而晏决明身上的寒意更甚一层,像是一支利箭,瞬间穿透他的心脏。
直到二人的身影都消失在门帘内,王六郎才惊魂未定地瘫坐到一旁的摇椅上。
王翠儿去哪儿认识的这两个煞神!
王掌柜的这间铺子已在溧安开了近二十年,程荀与晏决明却是第一次走到后院里。
进门后,才发现原来后头大有乾坤。一间藏书的库房自不必多说,令他二人诧异的是,这后院里,居然还藏着个小小的印刷坊。
多余的油墨与坏了的印版工具散落在檐下,几间刻印的屋子房门紧锁,似是许久未有人来了。
王翠儿站在杂乱的院子中央,轻轻摇晃臂弯,小石头在她瘦弱的怀抱里渐渐停下了哭泣。
程荀和晏决明对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轻手轻脚走上前,却见小石头伏在王翠儿胸前,已然睡着了。
程荀刚想开口,却见王翠儿脸上挂满了泪痕。
“翠儿姐……”
王翠儿怔怔地看着周围紧闭的房门,眼泪止不住地向外涌。
她无措地拍拍她的后背,匆忙从前襟抽出丝帕,替她擦了擦眼泪。
好一会儿,王翠儿才吸吸鼻子,站起身,撑起一个笑,低声对他们说:“走,去我家里吃饭。我手艺不好,你们可别嫌弃我粗茶淡饭啊。”
程荀心里难受,面上却只能跟着笑笑。
她想,难道这里就不是翠儿姐的家了吗?
这里是她呆了十几年的地方啊。
王翠儿在前带路,众人从后院的侧门出去,牵上牛车,往她与石虎家中去。
两年前,石虎他爹自觉年岁已高,便将铁匠铺交给石虎,自己去乡下养老了。如今石家在溧安的铺子与屋子就他们一家三口住,倒也清静。
一行人来到石家,时值晌午,王翠儿将孩子放到石虎打的小床上,让程荀、晏决明帮忙照看,自己一人去厨房招呼了。
石家的宅子是个小小的民居,院子不大、屋子不多,各种物什却一应俱全,布置得也温馨,一看便是认真过日子的人家。
程荀想了想,让晏决明看好孩子,自己悄悄走到厨房。
灶上柴火正旺,铁锅里煮着鱼汤,王翠儿坐在炉灶前的矮凳上,呆呆望着灶肚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程荀默不作声地走过去蹲下,用火钳夹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柴火。
王翠儿如梦初醒,慌忙看看锅里的鱼汤,长舒一口气。
“还好你来了,不然这鱼汤都要变鱼羹了。”
程荀笑着摇摇头,扯过一个小矮凳,在王翠儿身边坐下了。
灶房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小窗投下一道方块般的天光,直直落在她们身上。
程荀觑着她的脸色,小声问道:“翠儿姐,今日店里那个人是谁啊?我从前从未见过他呢。”
王翠儿看着她,却冷不丁说道:“这个不急,你先与我说说,这几年到底去哪儿了?程六出起死复生,又是怎么回事?”
程荀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
这些年、这些事,三言两语实在太难道尽,况且其中太多密辛,让局外人知道也不是好事。
她低着头,从过去几年的经历中挑挑拣拣,半真半假地编了个谎话。
“那时候我不甘心,总觉得那时死的不是他,可我怕说了你们不信,我就想偷偷出去找他……”
王翠儿当即就急了。
“你想去哪儿,怎么能一句都不与我说?你可知道我当时多担心么!”
程荀艰难地安抚她的情绪,继续磕磕绊绊编故事。
“后来我找了好久好久,没钱就去打零工,有钱了就继续找……找啊找,前段时间找到他了。”
“我才知道,他那时是被他生父的仇家追杀,家里人将他救走了,当初被烧死的是那个坏人。这些年他也在找我,前段时间重遇后,他的姨母就认了我做义女。”
王翠儿听得目瞪口呆,心中虽还有些疑问,可又觉得挑不出什么错。
她心疼地摸摸程荀的脑袋,像儿时那般。
“这些年辛苦我们小阿荀了。”
昏暗的柴灶房里,鱼汤还咕嘟咕嘟冒着泡。程荀听着她温柔的话语,不知是不是柴火熏人,她突然觉得眼睛酸酸的。
她连忙低下头,含糊两句。
王翠儿拉着她的手,借着高处漏下的天光,仔细看她手上各处细碎的伤疤和老茧。
“苦尽甘来,如今你也算过上好日子了。过去的事,便别想了,啊。”
程荀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将眼泪逼回眼眶。
她吸吸鼻子,连忙转移话题。
“该你与我说了,那人到底是谁?王掌柜呢?”
王翠儿脸上柔和的笑意消失了,愁色慢慢爬上眉间。
她垂下眼眸,看着地上灰黑的草木灰,那沉沉灰烬好像也落进了她心里。
沉默许久,她才开口说道。
“阿荀,你知道的,我爹只有我一个孩子。”
程荀点点头。
王掌柜家就王翠儿一个女儿。据说早年间王家夫妻二人还有些不认命,求神拜佛、寻医问药,什么办法都想尽了,还是没能生下孩子。
女儿十岁那年,他的妻子病逝了,王掌柜消沉许多,也渐渐歇了心思。
王掌柜虽子嗣不丰,可为人却聪明又上进,靠一己之力,打拼出一间自己的铺子,还学了印刻的技术。时不时印些不常见的残本,偶尔遇上识货的,也能赚一笔。
王掌柜为人上进,生的女儿更不遑多让。
王翠儿几乎从小就在书铺长大,如何与书商书生打交道、如何从附庸风雅的老爷手里拿单子、订书收书卖书,全都烂熟于心。
程荀记忆里,王掌柜早年胡乱吃药,身子一直不大好,许多时候,书铺里的事都交给了王翠儿。
她泼辣大胆、为人直爽、行事利索,与她打过交道的,不论男女老少,几乎没有小瞧她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能干的姑娘,从嫁人那天起,就再也没能走进王家书铺的柜台里。
王翠儿声音低哑,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用力到指节发白。
“就因为我是女子,不管从前做得有多好,也只是给别人做嫁妆罢了。”
她才嫁去石家几天后,王家族里,就送来了关系远得从前都没听说过的王六郎。
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说,王掌柜身子不好又无子,从前让女儿帮忙的事传了十里八乡,已经狠狠丢了王家的脸面。
如今王翠儿嫁人了,更没有资格插手娘家的产业。
族里费了好大劲儿找到王六郎,姑且与王掌柜这一支还有些关系。之后就让王六郎跟着王掌柜学艺,好歹不会让这开了几十年的铺子倒了、或是落入外人之手。
宗族里的人说得委婉,意思却昭然若揭。无非是想让王掌柜认下王六郎,将来百年后,将铺子留给王六郎继承,如此也能将产业保在王氏名下。
王翠儿复述着那些老不修的话,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从小就在铺子里长大,印书的手艺比我爹还好!我哪里就不如一个又懒又馋的王六郎了!”
她咬着牙,一张脸憋得通红。
“我爹也是个偏心的。他明明知道王六郎奸懒馋滑、一事无成,将铺子留给他,迟早就要废了!”
“别的不说,就那后院的印坊,那人几年未曾进去过,恐怕一应物件早已朽烂了!”
“那都是我与爹爹这些年亲手刻的啊!”
王翠儿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却还是抑制不住话里的愤怒。
“爹爹身体不好。这些年,书铺我哪里没上心?大到与书商为了一文钱扯皮,小到雨雪天换窗纸,哪里不是我在费心费力?”
“王六郎一去,连灰都不曾掸一掸!如今铺子生意每况愈下,他还觉得是我手里捏了客源,不愿给他!”
程荀心中愤慨,闻言道:“可是,难道王掌柜就愿意让自己半生心血都毁在王六郎手里?”
王翠儿恨恨地盯着灶肚里越烧越烈的火,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
“他哪里舍得?所以现在都没松口认王六郎当儿子。”
“可这有什么用呢?”
她扯起嘴角,笑得讽刺。
“他是男子,我是女子。”
“就这一条,就足够我爹犹犹豫豫好几年,妄想着将王六郎调|教好,继承他王家的产业,皆大欢喜!”
“就凭他是男子,我是女子!”
王翠儿摸了一把脸上的泪,转头看向程荀。
“阿荀,我从不后悔嫁给你石虎哥。”
“可我若是知道,嫁人后就要被赶出铺子,手里经营多年的心血被人夺走、被人糟践,我就算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死,也要将铺子抢到手!”
程荀怔怔地看着她。
这个重逢时已有人妇温婉疲态的女子,好似突然变回她记忆中那个泼辣大胆、敢爱敢恨的王翠儿了。
她拉住程荀的手,天光落在她交错的泪痕上,像是一张亮晶晶的蛛网,死死禁锢住她的口鼻。
可那双眼睛,却明亮得好似能烧尽一切束缚。
“阿荀,我如今是没多少指望了。”
程荀下意识就要摇头。
“可是,你还年轻。听姐姐一句劝,女子若是自己都活不明白,就要匆匆嫁与别人,日子只会有如踏进泥潭,越陷越深。”
“这世上,什么都能稀里糊涂。可唯独这一件事,代价太大,由不能我们糊涂。”
王翠儿用力抓着程荀的手,痛感顺着手臂流入大脑,好似一道火光,猛地劈开她眼前弥漫已久的浓雾。
她们缩在脏乱狭小的灶房里,嘴里却说着最世上最离经叛道、不守妇德的话。
程荀久久地注视着她,终于缓慢地点点头。
“翠儿姐,你放心,我都记住了。”
她轻声道。
第74章 坟前泪
火舌卷着干柴, 不多时便将柴火烧得干枯乌黑。火星的噼啪声,混着锅里汤水的沸腾声,叫醒了沉默的二人。
王翠儿抹了把眼睛,轻咳一声, 站起来盛汤。
她的声音还有些闷闷的, 却极力维持平静。
“阿荀, 帮我拿下橱柜里的碗。”
程荀慢半拍地应了声, 将一个海大的土陶碗递给她。
她接过碗,二人视线交汇,神情都有些不好意思。
说来也怪, 明明许多年未见了, 却在重逢第一面就说了这么多真心话, 仿佛这中间错过的年岁纯然不存在一般。
这份分享与情谊,像是一条链条,连通了他们截然不同的生活。程荀甚至在某一刻,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与王翠儿同频的心跳。
她想, 或许是因为无论身份与年龄, 她们总是经历着相似的困境。
王翠儿手起刀落,利落地在旁切菜。程荀坐在她脚边,犹豫稍许, 还是说出口。
“翠儿姐,若是你想开铺子,我这边……”
王翠儿手上动作不停, 头也没回, 说道:“阿荀, 我明白你的好意。你如今过上好日子了,或许这些钱对你而言也不算什么。”
“只是。”
她放下菜刀, 转头看向程荀。
“别人给的,和自己赚来的,总是不一样的。”
程荀张张口想说什么,王翠儿却笑了一下,打断了她的话。
“你放心。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哪能老让你这个妹妹操心。”
程荀看出她的想法,讷讷闭上嘴。她双手支着脸,看着灶膛里的火发呆。
她想,翠儿姐虽嘴上说着没指望,可心里还是渴盼着将来有朝一日能拿回书铺的吧。
“况且,我如今日子过得也不错。我和你石虎哥再多辛苦几年,说不定也能再支起个摊子呢……”
“给我放下!”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怒吼,柴灶房里两人都吓了一跳。
王翠儿连忙丢下刀,在围裙上擦擦手奔出去。程荀跟在后头,刚出门便见到院子里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虎目圆睁,而他手指的方向,是长身玉立、正抱着小石头的晏决明。
小石头挂在晏决明身上,听到声音便转身向男人伸手,嘴里巴巴叫唤着。
王翠儿赶忙走过去,将小石头接过来,又走到男人面前,腾出手拍了他一下。
“瞎叫唤什么呢!这是程荀和程六出。”
石虎脸上的怒容不见了,一瞬间的茫然后,那张粗犷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
“程、程六出……”
好一阵兵荒马乱后,几人才在堂屋坐下。王翠儿去厨房忙碌,屋中弥漫着有些尴尬的沉默。
小石头坐在小床里,咬着手指,好奇地打量一群人。
程荀想起当年两人之间似乎还有些龃龉,硬着头皮开口。
“石虎哥,多年未见了。”
石虎尚有些惊魂未定,使劲儿盯着晏决明,似是要将眼前这人到底是人是鬼看个明白。
程荀轻咳一声,说起方才在厨房找到的托词。
晏决明安安静静坐在原地,听着程荀满嘴胡话,时不时点头附和。
直到菜上桌,石虎才逐渐接受了他“死而复生”的现实。
王翠儿终于坐下,与他们说起这些年溧安的大事小事。石虎抱着小石头,熟练又小心地给孩子挑开鱼刺喂鱼糜。
饭后,程荀跟着王翠儿去里屋哄孩子睡觉,石虎收拾碗筷残渣,蹲在檐沟旁洗碗刷锅。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石虎转头望了一眼,又被吓了一跳。
“唉,我如今看你这张脸是真不自在。”
晏决明没说话,坐在石虎面前的石磨边,姿态自然洒脱。他虽未佩玉着锦,可通身气派还是与这农家小院格格不入。
石虎在旁看着,忍不住开口感叹。
“你如今可不一般了,哪还有当年那灰扑扑的模样。”
晏决明未置可否。
石虎手里拿着丝瓜瓤,低头刷着碗筷,一边说道:“不知程荀与你说过没有。当初你被歹人所伤,程荀跑来县里找大夫,那时候我还看见了。”
晏决明微微抬起了眼。
“也是那时候年纪小、不成熟,我本来还骂自己多管闲事呢。结果一上山,得嘞,幸好我跟上去了。”
晏决明嘴唇紧抿,眼睛盯着石虎。石虎没注意到他的神色,起身打了一桶清水,仍是自顾自说着。
“我刚上去就见你家里着了大火,城北的那个老大夫指着火场让我去救人。我撒腿就跑进去,把程荀扯出来了。”
“……她,为何在屋子里?”
“还能为什么?想救你呗。”
“你是不知道,我刚将她拉出来,那房梁就垮了。唉,她当时哭着求我进去救你,结果屋子一塌,她跟傻了似的,在门外跪了一夜,一句话也不说,看得我也心酸。”
“然后呢?”晏决明声音干哑。
石虎有些感慨,半仰头看着天,像是陷入回忆里。
“第二天火烧尽了,我和兄弟伙们从屋子里拉出一具烧得焦黑的干尸。你也别生气,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是你呢。”
“我也算胆子大的,都不敢看那尸体。结果,你妹妹愣是跪在那儿看了好久,一滴眼泪都没掉。”
“那时我还以为她吓傻了呢。现在才知道,恐怕是她早就看出不对劲儿,所以之后才会去找你呢。”
石虎嘿嘿一笑,抱着洗净的碗筷往厨房去。晏决明还靠在石磨边。他低垂着头,身子僵直,早没了起初的自在闲适。
他在心里说,你错了,阿荀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
她只是从那日起,彻底背负起了他的“死”。
他凝望着站在寝屋窗前、笑着与王翠儿说话的程荀,久久无言。
吃过饭后,程荀想去看看程十道,二人起身与王翠儿一家道别。
一行人站在门口,王翠儿轻蹙眉头,问道:“你们今夜住哪儿呢?”
石虎在旁大大咧咧笑了。
“翠儿,溧安这么多客栈,难道还不够他们住的?”
王翠儿白他一眼,对二人说:“我知道你们定然是想去四台山看看的。只是前几年,不知是谁将那山头买下了,之后便一直派人守在山脚,不让人进呢。”
“若是真进不去,你们也别勉强。我看那守山的,个个练家子,可不好对付。”
程荀一愣,下意识看了眼晏决明。
晏决明神色未变,依旧笑得温和有礼。
“好的。”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递给石虎。
“当年,多谢你们照顾阿荀,六出感念不已。若是将来有任何难处,可以去这个地方报我的名字。我虽能力有限,但必然责无旁贷。”
晏决明口吻真挚诚恳,可石虎听完还是有一瞬间的不痛快。
看看身旁的王翠儿,再想到屋里熟睡的小石头,他深吸一口气,收下了纸条。
“多谢。”石虎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晏决明笑了一下,和程荀对视一眼,转身走了。
他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巷口,王翠儿有些恍然。
消失了五年的两个人,居然就这么回来了。
她忍不住掐了一下石虎,身旁那人却一声不吭。
她疑惑地转头,却见他看着手里的纸条瞪大了眼睛。
王翠儿凑过去一看,也愣住了。
“这……”
上面写着的,不就是四台山么!-
离开石虎、王翠儿的家,二人往城外去。
正值午后,深秋萧索的风里,灰色的天幕中难得露出几抹和煦的暖阳,打在身上,直教人忍不住伸懒腰。
程十道的墓离溧安县不远,就坐落在程氏祠堂的后山中,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
二人走在官道上,各有思量,周遭只闻山林中鸟雀啼鸣,与脚下踩到干枯黄叶的沙沙声。
好一会儿,程荀才从今日与王翠儿的话中抽身。她看了眼身边不知为何沉默许久的晏决明,试探问道:“怎么不说话?”
晏决明手里拎着纸钱与祭品,闻言只侧过头,看着她温柔地笑了一下。
“我在想,这是我们时隔这么多年,第一次来祭拜伯父。”
程荀一愣。
当初她刚住进四台山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就算睡着了梦里也全是程十道,总是哭着睡去、又哭着醒来。
她不想在程六出面前表现得太过懦弱,可思念和悲伤像是开了闸,由不得她控制。
后来有一夜,程六出叫醒了正在熟睡中的她。她迷迷糊糊坐起身,程六出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泪,对她说:“走,我带你去见你爹爹。”
就在那一夜,他们抹黑下了山。程六出似乎提前摸清了路,一路带着程荀跑到程家祠堂,从窗户小心翼翼翻进去,偷走了程十道的牌位。
她抱着牌位,又是激动又是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程六出又拉起她冰凉的手,转身就跑。
两个孩子奔跑在漆黑的山林中,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被地上的枯枝碎石绊了多少次,最后跑到了程十道墓前。
夜黑风高,北风呼啸而过,像是野兽凄厉的哀鸣。程荀站在一堆坟包之间,却丝毫不觉害怕。
她扑到程十道墓前,抱着刻了爹爹名字的墓碑痛哭出声。半晌后,她才抽噎着站起身,颇有些难为情地看向程六出。
程六出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跪下了。
程荀看着他跪在程十道墓前许久不说话,疑惑地开口问他,怎么了?
程六出有些僵硬地说,我该怎么称呼他呢?
程荀想了想,斩钉截铁道,你姓程,我也姓程,你自然是与我一起喊爹爹了。
程荀理直气壮,程六出乖乖点点头,对着程十道的墓碑,一字一句说:爹爹,我会照顾好阿荀的,您就安心吧。
之后的每一年,程六出都会陪程荀祭拜程十道。
偶尔程荀不高兴、或是生闷气时,也会偷偷跑到程十道墓前,絮絮叨叨说上许久的话。说着说着,她不生气了,就乖乖等着程六出找来,带她回家。
一转眼已经泰和四十一年了。
想起旧事,苦涩的海水仿佛倒灌进身体,她鼻尖眼角都酸涩起来。
入胡府这些年,她一次也没来程十道墓前看过。
晏决明如何不懂她的心思?他拎起手里那壶酒,笑道:“这可是五两银子一斤的好酒。喝了这酒,爹爹自然不会生我们的气了。”
程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爹爹才不喝酒!”
氛围终于松快下来。
两人说起从前偷偷摸摸去祭拜程十道,时不时还要躲着程家人,以免被赶走、或是追究起牌位遗落之事,都忍不住笑了。
山路上,松鼠抱着地上的松果一溜烟爬到树洞里。枝头熟烂的果子掉在地上,又被纷纷扬扬飘落的黄叶盖住。
二人一如从前那般,从后山悄悄绕到程十道墓前。
晏决明蹲在原地摆祭品、烧纸钱,程荀拿着竹篮里的帕巾,沾了水,仔仔细细擦拭石碑。
“你说,我们都这么多年没来了,为什么这坟上也没多少杂草啊?”
程荀收起帕子,望着眼前虽说不上全新、但也明显有人打理过的坟包,有些疑惑地问道。
程家后山里有许多墓,可扫墓、祭拜之事,也都是各家后人去操心。
程十道这一支血脉单薄,只有程荀一个养女,谁回来扫墓呢?难道她那些叔伯终于发善心了?
她兀自琢磨着,晏决明却在一旁轻轻勾起了唇角。
这些年,他来过溧安很多次。
刚到京城时,他手中无人可用,在崔夫人的支持下,才慢慢积蓄起自己的力量,派过许多人来溧安寻找程荀的踪迹。后来在京城稍稍站稳脚跟后,他更是迫不及待亲自奔来了。
如今回想起来,那几年的日子是没有色彩的。
无数次满怀希望,无数次期待落空。到最后,他甚至不敢打开手下送来的情报。他怕那不过是一场空欢喜,更怕那是程荀已经香消玉殒的消息。
他尤其记得,有几次他实在失望至极,满心颓丧。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最后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这里。
那时,他跪在程十道墓前,深深伏到地上。眼泪顺着下颌落到土里,他哽咽的哭声,痛苦得好似哀鸣的兽。
而他在心中无数次恳求。
求求你,保佑你的女儿安然无恙。
求求你,让我找到阿荀吧。
好在一切终于云开见月明。
他凝视着蹲在一旁烧纸钱的程荀,又想起今日石虎的话。
他想,他和阿荀花了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力气,才重新找到彼此。
他从不感谢磨难。可若这些磨难,是上天对他们的考验呢?如今千辛万苦通过了考验,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终于能走到那个圆满的结局了?
心脏在胸腔越跳越快,一股压抑已久的冲动在五脏六腑流窜。
他想,而今过去的一切尘埃落定,他们又回到了故地。此时此地,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良机了。
他要告诉她。
他要与她厮守,年年岁岁,从此再无分离。
山风过,纸钱的灰烬随风飘舞,落在他们身上。
程荀将酒壶打开,洒在程十道墓前。
“爹,女儿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她顿了顿,又轻声说道。
“下次清明,女儿绝对不会缺席了。”
她用指腹轻轻擦拭了下“程十道”三个字,沉默片刻,转头看向晏决明。
“走吧,我们去吃东西。我想吃城门口那家馄饨……”
傍晚时分,金粉的余晖落在他们身上。
晏决明抬手,拂去程荀发间落下的纸钱灰烬,柔声道:“好。”
“等吃完,我带你去个地方。”
程荀有些不自在地避开,拍了拍自己肩上的灰。
“哪里?”她问。
“四台山。”
第75章 别青山
天色渐暗, 薄如蝉翼的月爬上灰蓝夜幕,萧索的秋风将枯叶卷到脚边。
溧安县里,进城帮工、卖货的男女渐次出城,街道上方才还人流如织, 不一会儿就冷清下来。
程荀坐在城门边一个馄饨摊子边。
卖馄饨的老夫妻已在这煮了十几年的馄饨了。几年未见, 二老的头发都花白了, 只是手里功夫一如当年, 一人煮汤、一人包馅儿,干脆又利落。
快收摊了,程荀与晏决明是最后一对客人。老伯端着两碗馄饨走过来, 笑得慈祥和蔼。
“二位客官, 请慢用。”
程荀礼貌答谢, 那老伯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地发问:“您二位,可是从前就来我这吃过?”
程荀刚拿起筷子,闻言忍不住与晏决明对视一眼。
“我们确是溧安人士, 只是前些年离乡谋生去了, 最近才回来。”晏决明彬彬有礼地回道。
老伯顿时就笑开了,脸上褶子堆在一起,像是揉皱的咸菜。
“要我说啊, 这天底下好地方数不胜数,可真要说起最舒服安逸的,还得是咱们溧安!”
老伯健谈, 看起来颇有高谈阔论一番的架势, 程荀颇有些无奈地点点头。
“别的不说, 溧安这么多年没啥变化,就这一点, 对我这老人家就是顶顶好了!”
程荀虽有些尴尬,却也不得不承认,一无战乱,二无灾荒,这样无波无澜、平淡安适的年岁,已是万民之幸。
“不过啊,最近倒是出了件大事。”老伯突然压低声音,神色里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你们可知道咱们县里的胡家?”
程荀面色一滞,晏决明不动声色地接过话。
“自然是知道的。不知胡家怎么了?”
老伯坐下来,窃窃道:“你们可不知道,胡家啊,倒了!”
“我听人说,那个当大官的胡大人,不知怎的突然被朝廷抓了!如今胡家算是乱成了一锅粥,各房都忙着分家,好撇清关系呢。”
老伯感慨地摇摇头,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恨恨道:“要我说,老天有眼啊!这是胡家自作孽!”
“这些年胡家仗着背后势大,做了多少恶事!我同村有一家,就被糟蹋了……”
晏决明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话。
老伯反应过来这话不合适,连忙收起话茬,讪笑一下,起身去收拾摊子。
老伯走后,周遭安静下来,晏决明轻轻唤了一声发愣的程荀,她才回过神,挑着碗里的馄饨吃了。
二人窝在狭小低矮的竹桌上,席间一片沉默。直到晏决明付完钱,二人向城门外走去时,程荀才小声地说了一句:“晏决明,我好高兴啊。”
晏决明松了口气,眼里盛着笑意,问她:“高兴什么?”
程荀仰着脸,眼睛明亮而湿润。
“胡家人这下恐怕要夹起尾巴做人了,看他们谁还敢鱼肉乡里!”
黄昏的余晖愈发暗淡,落在程荀身上,照出毛茸茸的轮廓。
晏决明心里痒痒的。
许是这些年坎坷的经历,程荀身上总弥散着某种寡言而冷硬的气质。可那层粗砺苦寒的外壳下,却藏着最是柔韧、敏感的触角。
像一株只在夜里开放的幽兰,沉静、清丽。
他想,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除了她,他还能爱谁呢?
程荀伸了个懒腰,脸上满是餍足。她背起手,步伐轻快,悠悠向前走。
晏决明笑着摇摇头,几步追上她。
天边最后一点金色的夕照沉入深谷,倦鸟扑棱着翅膀飞回山林,路上行人踪迹渐少,暗色山林中只剩点点昏黄星子,其上炊烟闲袅。
程荀走在前,明明许多年没回来,可这条路像是早已刻入身体。就连路上出现被人新踩出来的小路,程荀都能毫不犹豫地跨过。
月儿往天上爬一厘,地上的风就冷一分。
走到山脚,风儿渐大。程荀衣衫单薄,刚抱起双臂,晏决明就将她拉到身旁,为她挡住疾风。
他们紧挨着,晏决明身上温热的体温贴到程荀手臂上,她突然有些不自在。
可还没等她说什么,不远处守在山脚石阶前的两个黑衣男人突然跑到他们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程荀眨眨眼,心下了然。
今日王翠儿提起时,她心中便若有所想。果然,四台山恐怕早就被他拿下了。
她想,也是,这人怎么会将四台山拱手让人呢?
晏决明没言语,只是冲两个侍卫挥挥手,而后便带着程荀往山上走。
程荀跟在他身侧,一同往山上走。二人拾级而上,刚走了两步,程荀便发现出不对劲儿来。
她低头一看,却见脚下,哪里还是从前靠脚踩出来小路!
原本狭窄的土路不知被谁铺设了石砖,宽敞平坦,行走起来,再无从前的艰涩。
她看了眼面前晏决明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好像,也从未放下过这个地方。
她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不知为何,越往山上走,程荀心中那一分愁绪越浓。
不知是因为路被修缮过,还是程荀长大了,她突然觉得,从前这条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想起来就害怕的山路,此时竟算不得什么了。
借着月光,她张望着四周。
还是那片繁茂的乔木林,还是那池平静的荷花塘,就连白茫茫的芦花荡中,都还能隐隐看见从前他们撑过的竹篙。
一切好像都定格在了那一年。
可仔细一看,那荷塘早已不是记忆中宽阔得有如江河的大小,乔木也不再是仰起头都看不到树尖的高耸。
视线中的一切仿佛都变得微缩,而她好似一个格格不入的巨人,一脚踩进了童年的记忆里。
她明白,并非是四台山变了。
只是她长大了。
这份淡淡的愁绪,在她看见那片竹林时,突然消弭了。
月儿高悬天上,霜寒的夜里,竹海之上飘散着淡淡雾气。而那轻烟薄雾之间,有白鹭疏忽飞起,又翩然落下、独立梢头。
可这一切,在那竹林之后影影绰绰的屋舍与灯火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即甩下晏决明,大步冲进竹林中。
她步子飞快,发丝扬起,与竹风里飘飞的枯叶交缠。穿过狭窄的竹道,终于豁然开朗。
她猛地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那原本被火海吞噬的破庙,如今就安然站在她面前,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那开裂的灰墙、瓦缝间长了杂草的屋顶、有些老旧的房梁,与从前分毫不差。
屋檐下,透出暖融融火光的灯笼高高悬挂着,其下挂着一串竹片编成的风铃,晚风吹过,竹片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院中那本该荒废的菜畦里,还长着时令的豆角,甚至连那竹篾编成的篱笆,也一如从前。
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轻轻推开了那道老旧的门。
一进屋,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一分为三的布置。正中的堂屋放着竹桌、竹凳,墙角堆着数不清的竹篓、笠帽。
只抽了一半竹篾的竹片摆在地上,仿佛只是有人暂时丢下了手里的活计,出门去了。
她颤抖着手推开两边里间,里面床榻软垫俱全,就连程荀曾经的放在窗前的小镜子都好生摆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些年的离别和空缺,仿若真的只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从梦中醒来,她还在四台山,还在这个她和程六出一手搭起的破庙之中。
脑袋里一片空白,她神思恍惚地走出里间。
面前被擦得锃光瓦亮的石砖上,隐隐透出了些金光。程荀下意识抬头,却见堂屋的高台上,站着一尊菩萨像。
菩萨手持宝瓶,眉间一点红痣,慈悲怜悯,宝相庄严。她低垂着眉眼,仿佛望着其下芸芸众生。
程荀忘不了,在那夜的火海里,是她亲眼看着那尊泥像在她面前被烧得龟裂,最后被房梁砸倒在地,只留了一地碎片。
她望着如今面前这座金光熠熠、无比尊贵的菩萨金身,那年火海中的痛与恨好像又化身烈焰火舌,卷住她的身体。
她突然清醒过来。
原来从未有什么神迹,这一切,都是晏决明的人为人力。
他在这片废墟上,一点一点重新拼凑起他们的家、他们的回忆。
这小小一间破庙、短短六年的回忆,困住她,也困住了晏决明。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
风叶鸣廊,竹片风铃在头顶发出脆响,风中传来沙沙的枝叶摇曳声。
她抬眼望去,却见院子正中央,那棵从前只有碗口粗的梨树,如今已亭亭如盖。
而那棵婆娑的梨树下,站着苍松瘦竹、清风明月般的晏决明。
刹那间,眼泪决堤。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人一步步向她走来。
朦胧的泪眼中,她听见他也有几分哽咽的声音。